第十一章 1

祝克寧代表人民政府對許百驤作出的承諾得已兌現,雖然政府並沒有給許百驤戴大紅花,頒大獎,也沒有把已經做了解放軍團部的許家大宅院還給他,但是將他作為起義人員,安排他成為了縣政協常委、巴川地區政協委員,連黃德君也被安排到供銷社門市部當了個售貨員。在野三關,地區政協委員並不多,除縣委和政府裏幾位主要領導和他以外,不過聶瘦石等三五名流而已,所以社會地位不能算低。

隨著洪老太等大股土匪被消滅,野三關的剿匪工作轉入了以精悍小部隊追殲零星散匪的階段。剛剛趨於完善的紅色政權,又即刻投入到一場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之中。土改,就是以政權的力量迫使地主富農把土地財產拿出來分給農民。分到了土地和浮財的農民們敲鑼打鼓喜氣洋洋,被剔骨割肉的地主富農們則陡感天塌地陷,世界末日來臨。

這同樣是一場嚴峻的生死之戰,各地法院的勾紅布告層出不窮,被押上刑場的無一例外都是以武力抗拒土改運動的反動地主和富農。野三關的土改工作也同其他地方一樣搞得來轟轟烈烈,農民們在工作組和農協的領導下鬥地主,起浮財,世代受窮受壓的農民揚眉吐氣,地主富農則是威風掃地,連門也不敢出。

可是,在如何對待聶瘦石的問題上,野三關黨的一把手和政府的一把手之間看法出現了重大的分歧。

在縣委常委會上,姚國棟認為應當按照各地土改運動中已通常采用的手段,雷厲風行轟轟烈烈地派工作隊進金盅壩,發動農場群眾倒苦水,把聶瘦石弄上台鬥爭,搞臭搞垮踏上一隻腳再分田分地分浮財。隻要把聶瘦石一錘子搞定,其他的地主富農就好對付了。

祝克寧則強調聶瘦石雖然是地主階級一分子,萬貫家財從本質上講也是剝削人民的血汗積聚而成的,但卻和其它地主有所不同。一者聶家自祖上數代以來便樂善好施,興學校,設粥棚,扶危濟貧,修橋鋪路,在廣大群眾中口碑甚佳;二者聶瘦石在紅軍時期幫助過紅軍,紅軍撤走後又冒著極大的風險暗中幫助過巴山遊擊隊,在曆史上也算為革命作過貢獻。雖然我們最終的目的是要徹底地消滅剝削階級,但是對這種個別的開明地主,不必也不應當以暴力手段處置之。

祝克寧的不同意見被姚國棟斥為思想右傾,溫情主義。他甚至還說:“克寧同誌,你對聶瘦石抱有同情心是很危險的。就算姓聶的過去曾經幫助過紅軍,幫助過巴山遊擊隊,他不也同樣捐錢給田頌堯、黃雲湘那樣的反動軍閥來打紅軍麽?這叫啥?典型的反革命兩麵派嘛,投機分子嘛,共產黨沒有槍斃他,就已經對他寬大得很了,就算我們跟他算這筆曆史帳,功過相抵,他不也還是個貨真價實的大地主!”

以脾氣火爆出了名的姚國棟這次嘴上也稍微給他的搭檔留了點麵子。從個人感情而言,他對祝克寧頗有好感,覺得此人理論水平高,做工作也紮實,和自己配合也很默契。但從內心而言,他又有一個堅定的認識,聶瘦石是大地主,祝克寧的老漢祝芝圃也是大地主,上級領導和文件報紙上不再三強調“天下烏鴉一般黑”“親不親,階級分”麽,到了關鍵時刻,這種階級感情總歸會冒出來的。幸虧野三關還有他這書記官把著舵,要讓祝克寧這麽胡整,這土改還咋個搞?

兜頭挨了書記一頓嚴厲的批評,祝克寧卻表現出了一種知識分子的執拗,他繼續爭辯道:“我並沒有否認聶瘦石是這次土改運動中的重點對像,而且我與你的最終目完全一致的。但是,達到這一目的,並不隻有一種選擇,我強調的不過是多做一些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動員聶瘦石認清形勢,主動配合,我相信隻要我們把工作做到家,把他今後的生活安置好,他會順應曆史潮流的。不戰而屈人之兵,乃上上之策嘛。”

野三關首任縣政協主席羅銳中態鮮明地支持祝克寧的觀點。他說:“憑我對聶瘦石幾十年的了解,我可以肯定三點,第一,聶家雖富甲一方,但取財有道,從沒有強取豪奪之事發生;第二,野三關剛一解放,當時的軍管會已就聶瘦石暗助紅軍一事通過巴川地區軍管會,向當年幸存的巴山遊擊隊隊員,現在已在雲南軍區某邊防團擔任團長的麻山同誌,還有雲南軍區政治部擔任幹部處處長的關平同誌電話查證確有其事;第三,我不同意姚書記關於聶瘦石是反革命兩麵派,幫助紅軍是投機的說法,作為野三關的大戶名流,在當時那種複雜的情況下為保存自己和家人做的一些事情,應當給予理解。這世界上的人複雜得很,並不就是除了紅的就是黑的。所以,我主張按照黨的土改政策,把聶瘦石定為‘開明士紳’,慎重對待之。”

或許是出於對德高望重的羅銳中的尊重,姚國棟難得地讓了一步,對祝克寧說:“好,我就請你這人民政府的縣長先去做做聶瘦石的工作。十天內他還頑固不化,拿不出主動態度來,我就派工作隊進駐金盅壩!”

豈料,還不到十天,聶瘦石被就姚國棟來了個“斬立決”,背插斬標推上了刑場。

聶瘦石被叛處死刑是因為羅銳中被聶瘦石指使人打了黑槍。

當年紅軍撤出川北後,縣蘇主席羅銳中原本奉命留下來堅持鬥爭,可是在白色恐怖之下,地下組織的幾位同誌很快便被許氏兄弟砍了腦殼,羅銳中逃往早已嫁到成都的妹妹家避難,此後在成都繼續參加革命活動。直到野三關解放後,羅銳中才被組織上重新派回野三關,出任了縣政協主席。

野三關解放後的第一個春節即將來臨,分到土地和生產資料的農民高高興興地準備過一個翻身年。縣城裏從早到晚鑼鼓喧天,鞭炮聲不斷,四鄉八寨的農民絡繹不絕地湧進城來,玩龍燈,獅子燈給縣裏各大機關的領導拜年。縣政協與縣委、縣政府雖各開著各家的大門,卻都同在聶公祠這一所深宅大院裏。

老曆二十七這天上午,羅銳中來到聶公祠,和大家忙著寫標語,製作遊行時用的小紙旗。大約九點來鍾,羅銳中和兩名工作人員拿著剛寫好的大幅標語出了政協大門,準備貼在大門兩側的圍牆上。不少行人也停下來觀看。還有個半截子娃娃,在和武裝門衛周天全逗笑取樂。就在這時,眾人聽見砰地響了一槍,隻聽羅銳中“哎喲”一聲歪倒在地上。工作人員趕緊扔下刷子跑過來扶他,發現他左腰流血不止,已昏了過去。

所有的目光全凝在了手持步槍,站在政協大門旁邊的周天全身上。周天全嚇得目瞪口呆,渾身打顫。

兩名工作人員大步衝上前去奪過他的槍,大罵道:“周天全,你竟敢打死羅主席!走,上武裝隊!”

姚國棟、祝克寧得到消息立即趕到縣人民醫院探望羅銳中。醫生剛剛將器械準備好,羅銳中已因傷勢過重引發心力衰竭離開了人世。

2

堂堂縣政協主席在大街上被刺殺身亡,這無疑是野三關石破天驚的第一樁政治大案。姚國棟與祝克寧親自趕往縣公安局,給公安局長黃良才施加壓力,限他三天破案,務必在節日到來之前給上上下下一個交待。

黃良才等姚祝二人一走,馬上趕往武裝隊突審疑犯周天全。

周天全說,他剛剛接班,上一班的隊員郭清旺沒告訴他槍裏的子彈已經上了膛,他也沒有檢查。站了不一會兒崗,街上的調皮娃娃李小毛叫他的綽號周天棒。他威脅李小毛:“再亂喊老子斃了你。”李小毛一邊跑一邊喊:“周天棒,周天棒!”他想嚇唬一下李小毛,舉槍對著李小毛扣動扳機,沒想一下就把羅主席打倒了。

黃良才說:“周天全,我告訴你,你不是把羅主席打倒了,是打死了。”

周天全一聽便嚇癱了,屎尿拉了一褲襠,坐在地上大哭大喊起來。

調查核實的結果卻與周天全的交待有出入。

其一,李小毛承認他和周天全“涮壇子”,喊過他的綽號,並被周追打。

其二,郭清旺矢口否認他交班時槍膛裏上有子彈。

隨後,黃良才與手下分成三個小組,深入到群眾中間明查暗訪,收集破案的蛛絲螞跡。當天夜裏的碰頭會上,根據走訪群眾得到的線索,鎖定了近兩個月同周天全秘密頻繁接觸的聶瘦石。

經查明,周天全在參加武裝隊之前,曾是瘦石農場的雇工。風雨橋茶館的茶堂倌白老幺說,他每夜等到茶館收堂後就睡在橋屋裏。最近一段時間,他看到周天全夜裏常常到金盅壩去,天亮前又摸黑回到城裏。錢左報告,聶家的燒火丫頭歐小琴到關押周天全的地方轉過多次,看來是想向疑犯傳遞什麽信息,被看管的武裝隊員轟走了。而在農場裏看護果園的邱治國提供的情況更為重要,他說今天天快亮時,他拉肚子,起來蹲在柑子樹下屙野屎,沒想先是聽到聶家大院的後門“吱吱嘎嘎”地響了幾聲,隨後就看見周天全從後門溜出來。

種種跡象表明,周天全與聶瘦石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黃良才連夜再次提審周天全,周的口供與白天完全一致。

黃良才突施冷箭:“周天全,我問你,你這段時間夜裏經常跑到金盅壩聶家大院去幹啥子?”

周天全神情一震,支支吾吾地辯解說:“我在農場……做過幾天工……有幾個朋友,我去和他們……喝酒。”

黃良才說:“那你就把和哪些朋友喝酒?什麽時間喝的酒?在金盅壩哪個地方喝酒,一五一十全給我交待清楚。”

“時間久了,記不清楚了。”

“時間久了記不清楚,那今天天快亮時你自己做的事情總不會忘記吧?”

“今天……我,我沒做啥子呀?”

“周天全,有人親眼看到你夜半三更從聶家大院裏溜出來,!”

周天全立即慌了神,頭上冷汗直冒,沉默了好幾分鍾才說:“我腦殼痛,啥子都記不得了。我現在成了砧板上的肉,砍砣砣切塊塊,全由著你們打整了。”

再問,周天全來了個死豬不怕開水燙,啥話也不說。此時已是夜裏三點多鍾,黃良才考慮到這麽僵持著太耗費時間,而且天亮後還得繼續調查,隻好叫武裝隊長把周天全押下去,大家回到局裏打個盹。

這武裝隊長,就是曾當過赤衛隊員、紅軍戰士的錢左。錢左一輩子多災多難偏偏命大壽長。當初被國民黨釋放回來,害怕許百驤殺他報仇,隻好逃到華鎣山投了遊擊隊,沒過多久遊擊隊被向廷瑞剿滅了,錢左再次大難不死,從死人堆裏爬出來後,就逃到嘉陵江邊當了個纖戶。直到川北到處都解放了,才趕回野三關。也算他時來運轉,這次得遇貴人相助。貴人就是羅銳中,羅銳中念他當年舉報潘莽娃有功,也確曾有著多年為革命出生入死的經曆,便舉薦他當上了農會武裝隊的隊長。

天才蒙蒙亮,錢左就風風火火地敲開了黃良才的臥室門,興奮地說:“黃局長,我一夜沒合眼,總算是把周天棒那張嘴巴撬開了!他交待說,是狗日的聶瘦石指使他暗殺羅銳中的。我現在就帶人去抓聶瘦石。”

黃良才讓“限期三天破案”壓得喘不過氣來,沒想才過去一天破情就有了重大突破,心中自是興奮無比,馬上下令抓捕聶瘦石。

人一抓回武裝隊,黃良才連早飯也顧不上吃,就開始審訊。聶瘦石矢口否認他和刺殺羅銳中一案有關,還說他和羅銳中不但前世無仇,今世無冤,彼此不但有通家之誼,而且在紅軍時期,擔任野三關蘇維埃主席的羅銳中得知紅軍保衛局抓去他的兩個老婆,準備處決後他還連夜跑去向紅軍師長沈劍飛報信,與沈師長一起救過他兩個老婆的命。這份恩情,他迄今尚未報答,怎麽可能去殺害恩人?

聶瘦石的解釋合情合理,滴水不漏,連黃良才也開始懷疑錢左用“逼供訊”掏出來的口供的真實性了。

可是,當黃良才問聶瘦石為何自土改開始後周天全經常夜裏偷偷摸摸往金盅壩跑,和他頻繁接觸時,他卻矢口否認,黃良才傳上邱治國作證,聶瘦石也死不承認。傳訊聶瘦石家人,回答的口徑完全一致,不知道周天全昨天夜裏去過聶家大院。連聶家的燒火丫頭歐小琴就住在後門側邊,也矢口否認周天全天亮之前從聶家大院後門出去。很明顯,這些人全都在說謊,使人懷疑聶家的人已經串供。

審訊聶瘦石受阻,黃良才再審周天全。僅隔了幾個鍾頭,周天全已經變了副模樣,全身衣裳破爛,右嘴角直至半邊臉頰爛得像一砣在血裏浸泡過的棉花團,兩隻耳朵也被煙頭燙得黑糊糊的。他眯縫著一雙浮腫的眼睛,有氣無力地回答著黃良才的審問。

“說,聶瘦石為啥子要指使你殺害羅銳中?”

“土改一開始,聶瘦石就給了我十塊大洋,讓我去找羅銳中說情,請他高抬貴手設法照應,他今後曉得如何感謝。羅主席不幹,還罵我是安心破壞土改運動的大地主的狗腿子。這樣聶瘦石就和羅銳中結下了梁子,羅主席罵了我,我也不安逸他。”

“暗殺羅主席,聶瘦石給你啥子好處?”

“他答應供我吃飯、喝酒、吃肉、抽煙,還另外給我錢。”

“為貪圖這麽點好處,你就答應幫他殺人?”

“這……這……”周天全沉默了好長時間才說:“他曉得我喜歡歐小琴,答應事成後把歐小琴送給我做婆娘。”

“你不曉得殺人要償命麽?”

“曉得。”

“殺了羅主席,你就不怕償命?”

“我……我想婆娘想瘋了,也就把命潑出去賭他一回。”

審完周天全,天已經快黑了。黃良才留下一個姓丁的手下再審聶瘦石,他則趕回局裏,和另兩個調查組的同誌碰情況。

3

黃良才一走,錢左對丁同誌說:“你們這樣斯斯文文地搞不得行,我當紅軍的時候就開始收拾地主紳糧,比你們有經驗。你把聶瘦石交給我來收拾,要不了十分鍾,他要再不開口我攤起手板煎條魚給你吃。”

丁同誌對“老紅軍”很敬重,加之也急著想把案子攻下來,就說:“那好,老前輩你來審,我去條絲奇子上眯一下。白天黑夜連著轉,我看人都快成雙影了。”

錢左大模大樣地坐在了丁同誌的位置上,凶聲惡氣地問:“聶瘦石,你是自己開口說,還是要我幫忙把嘴巴給你撬開?”

聶瘦石從早到晚被審了一整天,也困得睜不開眼睛了,晃著腦殼說:“該說的,我都已經一五一十對黃局長說了,沒有啥子隱瞞的。”

錢左一拍桌子喝道:“你還敢嘴硬,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聶瘦石也上火了,提高聲調說:“我這條老命眼下攢在你手心裏,讓我死還是讓我活,你看著辦吧。”

“你想死,沒這麽便宜!聶瘦石,我告訴你,進了我武裝隊的人,就算長了鋼牙鐵嘴我錢左也能把它撬開!弟兄們,給老子吊起來!”

武裝隊員們把聶瘦石按在地上,用麻繩捆住他的兩個大腳趾頭,將繩頭拋過房梁幾人合力一拉,聶瘦石便頭朝地腳朝天地倒吊在了空中。這也是錢左對地主紳糧們屢試不爽的手段,美其名曰“倒掛金盅”。

“你們不是共產黨!是蔣介石!”聶瘦石怒罵道。整個身體的重量就係在了兩隻大腳趾頭上,腳上的筋、骨頭都像被繃斷了一樣,痛得鑽心透骨。武裝隊員們還不時地用腳踢他,用手推他,把他像**秋千似地在空中**來**去……他的慘叫聲始而淒厲,繼而微弱,最後,他終於吐出一句令錢左心花怒放的話:“我認了…………快……快把我放下來……”

以後的審問就簡單了,錢左想要什麽,聶瘦石就交待什麽。

晚飯前,農會和公安局召開聯席會議,研究如何向縣委匯報破案的事。聽了黃良才和幾位調查組的負責人的通報後,與會者一致認為案情已經水落石出,一清二楚,凶手是周天全,幕後元凶是聶瘦石,可以結案向縣委匯報。

但讓大家感到不解的是,最希望早一些破案的黃良才局長卻又提出兩個疑點:

一、郭清旺在否定交班時步槍子彈已上膛時言語閃爍,神情驚慌,似有隱情;

二、據調查組實地勘查,聶家大院的後門平時少有人進出,開門聲很大,周天全天亮之前從聶家大院後門出來時,連遠在二十米以外的邱治國都聽見了開門聲,為何一個人住在後門側邊柴屋裏的歐小琴說她一點沒聽見。這明顯地不合情理。

黃局長還強調,雖然現在我們已經有了周天全和聶瘦石的口供,但也要盡可能地做到既不漏掉一個壞人,也不能冤枉一個好人。

大家則認為三天期限快到了,黃局長提的疑點都是枝節問題,不影響對疑凶的定性,可以在結案後再繼續查清。

黃良才也就不好再堅持己見,同意結案。

聯席會議一結束,黃良才連夜去向姚國棟匯報。非常時期,姚國棟也以非常手段來處置,馬上派人將法院院長叫來,大家熱炒熱賣,聽完黃良才的匯報便要拿出處置意見。

關於聶瘦石收買周天全暗殺羅銳中一案事實清楚,證據確鑿,與會的幾位縣委領導聽後一致表態“斬立決”。唯有縣長祝克寧對黃良才提出的兩大疑點尤為關注。他發言道:“根據良才同誌匯報的情況看,聶瘦石自然是死有餘辜,不殺不足以平民憤。這一點,我和大家的意見完全一致。不過,聶瘦石到底是一個在川北甚至在四川有著相當大影響的社會名流,而且曆史上也對革命事業有過一定貢獻,所以我們殺他務必十分的慎重,一定要把這個案子辦成鐵案。我覺得良才同誌所談到的兩個疑點很重要,是否應當再突擊一下,先把這兩個疑點搞清楚再殺?”

姚國棟的態度卻不同:“既然聶瘦石都親口招認了,還能出啥錯?後天就是春節了,我們明天就開公判大會,大張旗鼓地槍斃這兩個反革命分子——不,把前幾天合愛鄉抓到的六個土匪骨幹也一起槍斃——這樣,我們就在政治上贏得了主動,反動派不讓我們過好年,我們就要讓反動派過不了年!”

祝克寧孤掌難鳴,最終也隻好表態同意姚國棟的意見。但是,黃良才所談到疑點仍讓他梗梗於懷。一晚到亮根本就睡不著覺。天快亮時,他叫醒警衛員趕到公安局,把黃良才從**揪了起來。

祝克寧說:“老黃,我對你在會上談到的兩個疑點始終放不下心,公判大會定在今天上午九點,離現在還有三四個鍾頭,我們一起再突擊調查一下,要是查出其中還有隱情,他兩人罪不當死,那我們也算是對黨的事業負責任。”

黃良才感動地說:“祝縣長,難得你有這分認真,說老實話,為這兩個大問號,我這一夜也沒睡落覺,就怕冤枉了人。祝縣長,查清事實真相,原本就是我這公安局長的本份。要查,我們就得搞快點,我們分成兩個小組,你帶幾個人去金盅壩找歐小琴,我帶幾個人去找郭清旺。”

祝克寧帶著幾名腰別手槍的人來到聶家大院一敲門,整個金盅壩都驚動了。走進客廳,他們看到聶家滿屋男女哭哭泣泣,已經在客廳裏為聶瘦石設好了靈堂,一口紅木棺材也擺放在屋當中。一床用來裹屍的竹席也放在了客廳門外的石階下麵。

聶昆侖看到祝縣長等人神色嚴峻地走進來,冷冷問道:“怎麽,祝縣長還要親自登門,來個一網打盡,滿門抄斬麽?”

沈鶯也迎上去問:“祝縣長,風風火火的,又出什麽事了?”

祝克寧顧不得搭理他二人,對兒玉鶴子說:“我告訴你,案子還沒有最後定,你快把歐小琴叫來。”

兒玉鶴子一聽,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馬上派人叫她來見祝縣長。”

不一會工夫,毛二叔驚咋咋地大喊著跑了回來:“二奶奶,不好了,小琴……我問了邱二嫂,她說小琴到城裏找公安局的人坦白去了,剛剛才出後門。”

祝克寧吼道:“快,我們馬上去追!”

聶昆侖急壞了:“祝縣長,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祝克寧丟給他一句話:“找到小琴,你父親可能還有條活命!”說罷,急忙帶著人向大門外奔去。

4

男人們畢竟腳長腿快,趕到風雨橋上,就把歐小琴追上了。

歐小琴是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此時已經哭得兩隻眼睛像熟透了的紅杏。聽說眼前這位戴著眼鏡、氣喘籲籲的年輕人就是野三關人民政府的祝縣長,她哭喊道:“我對不起老板啊,我這就是去公安局找政府說實話的!”

祝克寧忙說:“不要哭,有話慢慢對我講。”

這時,兒玉鶴子與昆侖、沈鶯,還有毛權幾名家仆也追了上來。

歐小琴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了起來。

原來,她和周天全早就私訂了終身。周天全在農場做工時,常常一個人跑到後院來幫她幹一些擔水劈柴之類的粗活重活,歐小琴也覺得周天全人老實,又勤快,久而久之,兩人就好上了。土改開始後,周天全當上了武裝隊員,但經常晚上到金盅壩和歐小琴幽會,她一個人住在柴屋裏,一聽到敲門的暗號,就在後門的門軸裏滴幾滴菜油,住在前院裏的人根本就聽不見。她還說,她已經懷上周天全的娃兒兩個多月了,昨天夜裏她約周天全見麵,就是告訴他懷孕的事,商量咋個辦。老爺根本就不知道周天全昨天半夜去她屋裏,哪會有什麽和周天全商量殺羅銳中的事。末了她激動地說:“老爺四年前收留了我,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雖然沒過周家的門,可我已經懷上了周天全的娃兒,他就是我的男人了,我咋個會害我的恩人,害我的男人?”

沈鶯氣憤地說:“公安局的同誌找你調查時你為啥不把這些重要的情況告訴他們,反而打胡亂說一通?”

“我是怕出醜啊,還沒過門肚皮頭就懷起娃兒,要傳出去,我今後咋個有臉在野三關活?現在眼看老爺和周天全都快沒命了,救命要緊,我還怕啥子丟臉露醜喲!”

祝克寧說:“歐小琴,你現在馬上跟我到縣委去,把你剛才說這些話,當著縣委姚書記的麵再仔仔細細說一遍。”

祝克寧吩咐一個公安局的同誌立即去郭清旺家找黃良才,把這裏的情況告訴他,並叮囑說,如果黃局長那邊有進展,也馬上趕到縣委向姚書記匯報。

昆侖和母親以及沈鶯,這才明白祝克寧連夜奔波,是為了把聶瘦石和周天全從槍口下救出來。兒玉鶴子哭喊起來:“共產黨裏,過去有沈劍飛,現在有祝縣長,你們都是青天大老爺啊!”

祝克寧說:“聶夫人,你這話不對,青天大老爺是封建社會的東西。共產黨要求她的幹部,都應該和沈劍飛烈士一樣,認真執行黨的政策,全心全意地為人民群眾服務的。”

祝克寧這一組取得重大突破,黃良才一組,同樣不虛此行。他們趕到郭清旺家時,郭清旺的婆娘說她家老頭子教訓了兒子一個通宵,天剛蒙蒙亮,又押著兒子到雲水庵菩薩像跟前磕頭去了。一行人馬上又趕到雲水庵。

一進佛堂,看見菩薩腳下跪著郭清旺。

郭老漢一見黃局長等人闖了進來,“撲通”一聲跪在黃明才跟前高喊:“黃局長,聶老爺和周天全冤枉啊!”

黃良才趕緊扶起郭老漢,說:“你曉得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就好,莫著急,慢慢說。”

郭老漢說,郭清旺昨天上午慌慌張張地跑回家告訴他闖大禍了,站崗時玩槍把子彈上了膛,忘了退下來就交給了周天全。哪曉得他龜兒子在政協門口摳燃火把羅主席打死了,問他咋個辦?他當時聽說打死了羅主席,禍闖大了,就叫兒子聽聽風聲再說。可沒想七彎八拐地竟然把聶瘦石弄成了刺殺羅銳中的元凶,第二天就要押下巴河灘問斬。這下他再也沉不住氣了,對兒子說:“聶老爺一家祖祖輩輩仗義疏財,扶貧濟困,替老百姓做的好事數都數不過來,我們郭家幾輩人不曉得在聶家開的粥棚裏舀了好多稀飯吃?現在為你一句假話,害了聶老爺掉腦殼,你娃娃要遭天報應的。”他勸說了兒子一個通宵,可郭清旺害怕自己被槍斃,仍然不敢去向政府講明真情,眼看天亮了,他是雲水庵的掛單居士,信奉輪回報應,就硬拖著兒子到菩薩跟前磕頭,想讓菩薩的力量來感化兒子,趕在公判大會開始前去向政府講明清況。

黃良才弄明情況,心中大喜,趕緊帶著郭家父子匆匆趕往縣委大院,向姚書記匯報。

此時鄰近縣城的區鄉政府已經將組織好的人員帶進城裏,滿街人潮滾滾,熱鬧勁兒賽過了往日趕場天。香燭紙錢店門口擠滿了人,不少人大聲嚷嚷著要趕下河灘燒香焚紙送聶老爺一路走好。法院的人也正在往牆上張貼布告,聶瘦石、周天全和六名土匪骨幹的姓名上,已赫然打上了紅勾。

就在祝克寧與黃良才各帶人證先後趕往縣委大院,等待一把手拍板定奪時。野三關看守所裏則已是槍刺森然,殺氣盈天。八名待決死囚被紮上二龍膀子,帶到了院壩上驗明正身,然後再將斬標插在背上。等著時辰一到,就要押出去槍斃。

姚國棟吃過早飯,正準備帶上警衛員去參加公判大會,沒想祝克寧匆匆趕來,說有足夠證據證明聶瘦石和周天全不是殺害羅銳中的凶手。還說他已經派人把證人帶到了辦公室,請姚書記馬上去親自核實一下。

姚國棟一聽這事有可能搞錯,心裏也緊張了。在趕往辦公室的路上,他問祝克寧:“這個證人的政治背景你們調查過麽?”

祝克寧說:“已經調查過了,她叫歐小琴,是合川三匯鎮的人,四年前的寒冬臘月裏父親得癆病死了,她和母親要飯來到野三關,母親凍死在風雨橋頭,歐小琴也跳了驢子溪,被茶堂倌白老幺救了起來。恰巧聶瘦石路過,可憐她孤苦伶仃,就出錢買了副棺材把歐小琴的母親埋了,又把她帶回金盅壩,做了個燒火掃地的丫頭。”

姚國棟連連點頭:“好,好,這種受苦受難的勞動人民說出來的話,不會有假。”

姚國棟正聽歐小琴談情況,黃良才也帶著郭家父子趕來了。待姚國棟聽三位證人把情況講完,離公判大會開始已經隻差五分鍾了。

這時姚國棟桌上的電話響了,是法院院長打來的,說一切準備就緒,犯人已經押到了會場,就等姚書記和祝縣長一到,公判大會就馬上開始。

姚國棟說:“公判大會照樣進行,我和祝縣長現在有重要的事情,還得耽擱一陣才能來參加。我現在鄭重通知你,停止執行聶瘦石和周天全的死刑。”

放下電話,姚國棟讓郭家父子和歐小琴在筆錄上捺上手印後各自回家,然後對祝克寧和黃良才說:“事情已經很清楚了,周天全和聶瘦石的口供都是刑訊逼供搞出來的。黃良才,你給我當的啥球雞巴公安局長!有你這麽糊裏糊塗審案子的麽?”

黃良才趕緊解釋:“姚書記,我以黨籍保證,公安局的同誌絕對沒有搞刑訊逼供,這是武裝隊錢左那幫人幹的……”

姚國棟罵道:“咋個幹的?比國民黨的軍統特務還厲害,弄得聶瘦石和周天全連死罪也往自己腦殼上扣?”

黃良才聲音低低地說:“聽錢左說,他們搞了‘鴨兒鳧水’還有啥子‘倒掛金盅’。”

姚國棟大怒:“混帳!我早就聽說這個錢左心狠手黑,估吃霸賒,再讓他這種混進革命隊伍的地痞流氓胡作非為,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形像就讓他狗日的搞垮完球了!”

姚國棟果真敢作敢為無法無天,和祝克寧、黃良才商量定奪後,大步流星趕往會場,把法院院長叫到一邊碰碰頭,逼著院長筆走龍蛇在工作筆記本上手寫了一個新的判決書,就拿著這樣一份“判決書”在公判大會上堂而皇之宣布各種證據已經充分證明羅銳中主席遇害一案純屬步槍走火誤傷致死,不存在階級敵人陰謀暗殺之事。野三關縣人民法院以過失傷害罪判處周天全有期徒刑三年;郭清旺雖有過失,但能主動坦白,對促成破案有功,免於刑事處分;聶瘦石無罪釋放。宣判完畢,又把判決書扔到一邊說:“野三關農民協會武裝隊隊長錢左,橫行鄉裏,估吃霸賒,這次又大搞刑訊逼供,對聶瘦石、周天全二人苦打成招,嚴重敗壞了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形像。我現在以中共野三關縣委書記的名義宣布,把混進革命隊伍隊伍的流氓地痞錢左抓起來,單獨審查,查清所犯罪行後,堅決嚴懲不貸!”

全場突然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黃良才早已帶著公安人員下了錢左的槍,將他反銬起來。

聶瘦石老淚縱橫嘴唇顫栗,身子猛一晃**,軟軟倒了下地。兒玉鶴子與昆侖、沈鶯奔上前去緊緊抱住他,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