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野三關地處巴河北岸,黑黝黝一道老城牆環繞著麇集在河岸上的一大片高低錯落的古舊街房。這地方自古以來便是個熱鬧的水碼頭,川陝鄂三省方圓二十餘縣的山貨,均由此處運往山外。街肆上旗招飄飄,熱鬧非凡,主要的兩條街道路口處立著老態龍鍾的巨大牌坊,街麵上被踩踏得光生鋥亮的青石板也曆經過好些朝代了,民居大都還保持著宋元明清的特點。本省和陝西、湖北的行幫為了生意上的方便,在城裏修起了好幾所堂皇氣派的會館,城中挨肩而立的聶公祠、雲水庵更是香火鼎盛。再加上盤據川北多年的土皇帝田頌堯前些年又修了一條從通江到野三關的公路,所以雖然落在萬仞大山深處,卻有著別的山區縣城難得一見的繁華與喧囂,不單附近各縣的商販雲集到此,連成都、重慶、宜昌、漢口等地的大商號,也在此建立貨棧采購山貨。從野三關順巴河而下第一個大碼頭,便是華鎣山腳下的三匯鎮,巴河在三匯鎮改稱渠江,在合川注入嘉陵江,再順流而下,便是重慶大碼頭了。

聶家是野三關有著數百年曆史的望族大戶,金盅壩良田千頃,城裏還辦有一所新仁學堂。聶家不僅富有,還是聞名全省的大慈大善之家。在城中的雲水庵左側,建有一座香火鼎盛的清廉祠,四周圍牆,均以金黃色的琉璃瓦複蓋,遠看猶如起伏的龍脊。進得大門,便見泱泱一池碧水,環繞湖中一座小島,島上綠樹蔥籠,雜花斑斕,重重花樹簇擁著一座飛簷翹角金碧輝煌的廟堂。廟堂巍峨高聳,氣宇宏大,殿前還有雪白丹墀與金色巨鼎相襯。前後兩座石孔橋,彩虹般橫跨湖麵,與陸地相連。這池、這小島,這高踞廟堂之上正襟危坐的一尊塑像,便與聶家的一位祖宗緊緊聯係在一起,堪為一段流傳千古的動人故事。

廟堂前立有一塊花崗石碑,碑文載:“聶授一,號字安,四川省野三關縣人。”

碑文將封建社會中一位出汙泥而不染的清官,秉筆直書,寫得來令後人肅然起敬。

授一乾隆三年中舉,曾著有《尊聞錄》《學古錄》《四書解義》行世。乾隆二十八年從川南珙縣調補江津知縣,適逢江津連遭大旱,百姓流離苦不堪言。授一毅然賣掉家鄉祖傳田產莊園,聯合邑人創救命會,購穀千石設義倉賑災。待社會稍加安定,授一又組織邑人前往廣東引進紅苕種並學習栽種之法。授一並與夫人率先垂範,著布衣打赤腳躬耕壟畝,以此帶動推廣紅苕的普及。此物耐旱,產量又高,且麵甜可口,邑人珍之如米麥,鄉間竟相種植。解決了溫飽,授一又派人到江浙一帶購回蠶種桑苗,教民種桑養蠶,使邑人多獲利。授一還仿民歌俚調,寫成通俗易懂,琅琅上口的《勸農歌》《慰農歌》《憫農歌》鼓勵農業生產。三年後,使江津縣起死回生,百姓安居樂業。乾隆三十五年,授一調署合川,上任伊始,恰逢犯人暴獄,上司震怒,將其削職為民。江津百姓得知曾公落難,派出代表趕往合川,將授一全家老幼十七口用轎子抬回,一路上燃放鞭炮奏起響器,過江登岸之時,百姓雲集碼頭簞食壺漿以迎。授一閑居江津,百姓對其依然優禮有嘉,關懷備致。十年後,授一年老思歸,百姓苦留不住,乃集銀二萬相贈,怎奈授一堅不收受。離別之際,送者上萬,泣不忍別。豈料授一尚在途中,津民已集巨資匯至野三關,購回他當年為救助災民而賣掉的金盅壩莊園與田產。授一六十一歲時仙逝野三關,消息傳到江津,百姓悲痛萬分,遂集銀三萬兩,派專人前往野三關,在城中一環湖小島上為其建祠,匾名清廉祠,後人俗稱聶公祠。

聶授一以仁善達天下,令後人爭相垂範。此後近百年間,縣大老爺上任伊始或是達官貴人蒞臨野三關,到聶公祠大廟堂上秉燭焚香,頂禮膜拜,便成了必行的大儀。

野三關“瘦石實驗農場”的東家聶瘦石平生有兩大嗜好,一是唱圍鼓,二是打獵。一九三一年初夏,聶瘦石帶著他的日本老婆和十幾個跟隨進八麵山打獵,中午路過古龍溝,便在麻老臘家中吃午飯。因人多堂屋裏呆不下,大家就把桌子搬到門外壩子上吃。正吃,突地聽得一聲槍響,把大家全驚得跳了起來。原來,是麻老臘的二兒子麻山看見有隻耗子跑到鍋台上,他順手摘下牆上的槍,一槍便將耗子打落地上,鍋台卻毫無損傷。聶瘦石問明緣由,又見這位神槍手雖然年方十五,卻已長得鐵實勻稱,目透精光,麵帶剽悍之氣,馬上請麻山到他的農場去當獵戶。麻山父母早知野三關城裏的聶公祠就是老百姓自掏腰包為聶家祖上修建的,聶家的老祖宗聶授一的金身塑像至今還高坐在廟堂之上,接受百姓磕頭作揖獻上的香火,聶家祖祖輩輩都是天下少有的大善人。能到這樣的大戶人家去當差,自是喜出望外,感激不盡。麻山當即收拾衣物,背上獵槍,隨聶瘦石夫婦在山中打了幾天獵,然後一同去了野三關。

麻山來到金盅壩才知道,他的同門小師弟關平已經早他一年便在野石農場當了個糞工。他倆都出自古龍溝獵戶之家,麻山比關平大一歲,兩人自小便跟著一個曾在清軍標營中當過百戶長的老獵戶習武,關平的父親是古龍溝的村長,家裏也算得個殷實之戶,所以五年後關平便去野三關城裏的新仁學堂上了初中。尚未畢業,一頭豹子深夜裏越窗而入,撲入他老漢臥室,把他老漢活活咬死在**。關平斷了經濟來源,書自然無法再接著讀下去了,便經一位同學父親介紹去野三關農場當了個糞工。麻山這些年則一直留在青石板繼續習武打獵,不僅練出了一身好功夫,還練出了一手好槍法。

麻山先做了一年獵戶,隨後便當上了獵戶頭,帶著一幫獵戶專門到深山老林裏去捉供東家抽取膽液用的活熊,也打供東家一屋老少享用的其它飛禽走獸,閑時,便在熊場裏幹幹雜活。

2

列祖列宗出類拔萃,以慈善傳家而聞天下,聶瘦石也不甘落後,他從四川高等學堂畢業後留學東京早稻田大學,專攻植物動物學科。一九二〇年帶著日本姑娘兒玉鶴子歸國後,對做生意全無興趣,始在省城農業改進所工作,見市場之佳品,大都為外來之物,國產雖是不少,然載培者墨守舊法,不加研究,因之無新品種產生,甚而連原有之形質亦嚴重退化,不能與外來者角逐。他不忍坐視中國號稱園藝之祖國,竟為洋貨所充斥,便以自己名字命名,在祖宅金盅壩創辦四川第一家私營農場,陸續從國外省外引進優良品種,加以改良實驗,他用約克豬與本地豬、撒冷羊與本地羊雜交的改良種,均獲四川省農業改進所一等獎,並已推廣到全省農村中。野石還以高薪聘請技師在農場開辦酒廠,創出享譽全川的“紅茅燒”牌白酒。

一九三一年夏天,國民革命軍二十九軍軍長田頌堯發兵將楊森擊敗後,巡遊至野三關。田頌堯此番出巡,一是視察,二是勞軍。駐節野三關當天,他便帶領一幫將星輝耀的手下前往聶公祠大廟堂行祭拜大儀。隨後,又特派副官去東門外“瘦石農場”購得約克豬、撒冷羊各三百隻,“紅茅燒”五百壇,作為勞軍物品——此舉自帶有幾分曲意照顧聶公後人的意思。就在田頌堯離開野三關的前一天,聶瘦石特地登門邀請田軍長和陪同他出遊的黃雲湘幾名手下重要將領前往農場作客,田頌堯二話不說,爽快地答應下來。

出野三關東門城門洞子,一座老態龍鍾的風雨橋橫跨在碧水盈盈的驢子溪上。站在橋頭,但見對麵緊傍巴河之畔的一大片沙洲上果樹成林,遠遠望去恰似一片綠海在風中波湧浪卷。聶氏祖宅金盅壩,便落在這“海”中央。

聶家大宅院,儼然一座古色古香精致典雅的大花園。院中有山有水,房屋連片,還用鏤花牆隔有十餘個大大小小的院落天井。院中植有桂花、茶花、紫薇等樹木,並擺設名貴盆花多種,四季綠意蔥蔥,雜花斑斕。各院有水渠相通,建有水閣涼亭多處,周圍被芙蓉花、茉莉花和柳樹竹篁襯抱。整個院內,四季葉綠花香,清雅宜人。

聶瘦石從重慶立德樂洋行買回一台德製五十馬力的柴油發電機,請來外國技師與工人,在院裏裝起了電燈和自來水,一到夜間院裏燈火通明。還派人去漢口英租界買回電扇、收音機、留聲機、沙發等洋式玩意,給大院增添了新的生活內容。

貴客臨門,宴席自是豐盛無比,山珍列陣,野味紛呈,尤是那“玉蘭片燒熊掌”“清蒸熊腦殼”讓眾人大朵快頤。酒醉飯飽後,田頌堯一行在西裝革履,手拄文明棍的聶瘦石陪伴下漫步果林,見識了農場的各種新奇設施。

然而,就在這片恍如世外桃源般的幽深林子裏,這幫殺人不眨眼的沙場驍將,卻看到令他們所有人驚心動魄的一幕!

巴山自古多熊,但如此多的熊被集中關在一起,還是第一次見到。在靠近後山的山坳裏,進得粗大厚重的鐵門,眼前便見一塊長滿綠草的院壩,壩子上排列著幾十個掛有號碼牌的鐵籠子,每一個鐵籠裏,都關著一頭黑熊或是棕熊。熊們一見生人,全都抓著鐵欄,呲牙咧嘴,人立而嚎。陡峭的岩腳下,則是一排數間平房。十來位工人看見東家帶著一大幫客人進來,趕緊起立相迎。

那一天麻山恰巧和獵戶們捕得一頭馬熊,剛剛抬進熊場院壩,便看見東家帶來了一群全副戎裝,氣宇軒昂的大人物。

客人進得熊舍,滿眼雖是綠意蔥籠,空氣中卻充斥著一股濃烈的臊臭味兒。

田頌堯大感驚奇:“瘦石先生,你這農場裏咋個喂這麽多熊喲?那熊掌熊腦殼再是人間美味,你也吃它不完呀?”

聶瘦石道:“我喂熊並非是為了吃它們的肉,而是為抽取它們的膽液。這農場的一半收入,都出自這些膽熊身上哩。軍座,各位將軍,你們可能還從沒見過如何抽熊膽吧?”

田頌堯笑道:“我等弟兄,願意一睹為快。”

聶瘦石向垂手而立的工人們拍了拍手,吩咐了幾句。賡即,便有四名彪形大漢穿上白大褂,提著鐵勾走了過來。一看到彪形大漢走近,熊們立即如見鬼魅似地長嚎起來,把鐵籠撼得搖搖欲墜,聲嘶力竭地發出求救之聲。彪形大漢走到三號籠前,閃電般伸出特製的鐵鉤,勾住裏麵的黑熊脖子,大難已經臨頭的黑熊立即暴眼齜牙地哀嚎起來,熊尿當即潸潸而下……

隨著聶瘦石的介紹,工人們開始抽取膽汁,在墨綠色的膽汁被迅速抽進針筒時,可憐的熊張大著嘴,兩眼暴凸,肝區痛得像豆腐腦一樣顫個不停。最要命的是,那針筒為了等候膽汁而時抽時停,熊的哀叫也就呈現一種間歇性的上滑顫音和下滑顫音,刺激得參觀者的胃部也**起來。

田頌堯看得津津有味,問:“瘦石先生,這熊膽一定很貴囉?”

聶瘦石道:“那還消說!熊膽自古被列為中藥十大名藥之一,每毫升熊膽汁眼下已賣到生洋兩角,一頭熊每天就能為我掙回二十五至三十塊大洋的淨利潤。要能再進一步,做成幹熊膽粉拿到漢口的租界上,那利潤就更驚人了。”

田頌堯高興地說:“在我的防區內,要多長出幾根你們聶家這樣的大搖錢樹,就是我田某的一天之喜羅!聶先生,你甩開膀子幹,需要我田某幫忙,張張嘴巴就行。”

聶瘦石說:“我還真有事想麻煩軍座,卻實在不好意思開口。”

田頌堯慷慨道:“有啥事,先生放心說來。”

聶瘦石說:“眼下鄉間盜匪蜂起,無人能安,知道野三關聶家行事為人的,倒不致於為難瘦石,倘遇上不省事的天棒刀客,就有些麻煩了。我想蒙軍座特許,允我自己掏錢買上幾枝槍,組成個護院隊,讓闔家老幼能睡上個安穩覺。”

田頌堯點點頭說:“老弟這是在批評我了,你們聶家不單是我防區內的納稅大戶,每次攤派軍費也為我扛著大頭。你們父子為田某作出如此大的貢獻,在田某的防區裏卻不能安居樂業,田某心中實在有愧啊。這樣吧,槍你就不必買了,我送你幾支現成的就是。”說罷,馬上解下自己武裝帶上的白郎寧小手槍,送與瘦石。

黃雲湘等將領一看軍座親自贈槍,趕緊爭相效仿。衛士參謀,也紛紛將所佩之槍解下,送與聶東家。

那是麻山生平第一次看見被老百姓稱為“川北土皇帝”的田頌堯。見了那前呼後擁的架式,麻山就想,軍長那官到底有多大啊?莫說軍長,人活一輩子能當上個連長營長,也就算前世燒了高香了。

3

自從麻山當上了農場的獵戶頭,聶瘦石便再不為熊源不足而犯愁了。由此,麻山深受東家信任,獵戶隊掙的工錢也較其它專業隊多得多。

農場規模很大,光固定的工人就有兩百多號,到了活忙的季口上,還得雇大量的臨時工。分工也細,工人們被編成若幹個專業隊,各司其職,各盡其責。麻山和關平關係尤為親密。關平原本在肥料隊當個糞工,整天就是挑糞漚肥,弄得渾身每一個毛孔裏都往外冒臭氣,自然羨慕獵戶隊的威風與高得多的工錢,便央求麻山弄他去獵戶隊背槍打獵。麻山在東家跟前說得起話,瞅準機會把這事兒一提,東家便點了頭。

沒想,這事卻得罪了潘莽娃。

潘莽娃本名大力,老漢原是巴河上一個小有名氣的船老板,在一場械鬥中被仇家用篙竿戳死,拋下孤兒寡母相依為命。此人長得膀大腰圓,力大無窮,渾身上下黑呼呼猶如渾鐵鑄就,而且性格暴躁,一言不合便要出手,打起架來從不惜命,死命前衝,狠毒無比,凡敗在他手下之人,他必將其打得皮翻肉綻不能動彈絕不罷休。所以潘莽娃仗著一身好力氣和那副不要命的狠勁兒,在鎮街上打三擒五掌紅吃黑,成了個捅爛天不補,人見人怕的鐵腦殼莽娃。他還有個毛病,逢上趕場天,就有意往女人多的地方擠,在女人身上東摸一下西戳一下,有次竟戳到了野三關保民團團總許厚齋新娶回來的四姨太蘇花雲身上。許厚齋雷霆震怒,喝令保丁將他抓起來,剝光衣服反捆雙手,背上捆個洋油桶,桶裏放上幾大塊燒紅的板炭,押著潘莽娃滿城遊街示眾,弄得野三關的男女老少都瞧他不起。

後來,潘莽娃到農場裏當上了糞工,仗著力大拳頭硬,沒過兩年就當上了“糞頭”。每天的活路就是帶著十來個糞工順巴河放兩條糞船到野三關,然後挑著糞桶到縣城裏走街穿巷收大糞,把糞船裝滿就拉回農場。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其餘時間,就在農場裏漚糞,給果樹花木上肥淋水。

潘莽娃認為麻山挖他的牆角,不提前給他打招呼是沒把他這“糞頭”放在眼裏,心裏憋著這股氣,他就鐵了心要和麻山較較勁兒。東家給他提了讓關平去獵戶隊的事情後,潘莽娃喏喏連聲,回到隊裏,卻馬上把關平叫來,黑下臉訓斥道:“狗日娃娃,簡真無法無天了!你想背著老子跳槽,老子偏不準,我就要看看,麻山那張臉麵到底有多大?你娃娃掏幹淨耳屎給我聽清楚,在這塊地盤上,坐在你麵前的潘大爺就是你的天,你的王法!”罵過訓過,潘莽娃又罰他每天去野三關的官毛坑裏擔大糞,每天十擔,擔不夠數就不準端碗吃飯。

麻山得知此事,晚飯時便去了糞隊。當著十來個糞工的麵,他先為自己事前未向潘莽娃打招呼陪了不是,希望潘莽娃高抬貴手,放關平一馬。

潘莽娃有心殺殺麻頭的威風,不依不饒,生死不讓關平走人,居然還晃著蒜缽一樣的拳頭說:“就算我姓潘的點頭,恐怕這對老拳也不答應。”

麻山一股火竄上腦門,卻壓著怒氣譏刺道:“潘頭的意思是你已經點頭了,剩下的就是我還得問問你這對老拳答應不答應嘍?”

潘莽娃虎地跳了起來,惡聲嚷道:“老子是這意思又咋樣?你要打得贏我,我馬上讓關平跟你走,敗在我這老拳下,你娃這輩子在我麵前說話就把聲音放小些!”

獵戶隊住得離糞隊並不遠,獵戶們聽得嚷叫聲,也提著刀槍一窩蜂趕了過來。

潘莽娃一見要打架頓時興奮不已,抓起把斧頭大吼:“弟兄們,給老子抄家夥!”

糞工們也爭先恐後地抓起了扁擔,打舀、糞瓢,雙方相互指指戳戳,推推搡搡,眼看一場毆鬥就要發生。

麻山突地一聲大喝:“都給老子住手!這是我和潘頭之間的事,還是由我二人了斷最好。”

潘莽娃將斧頭一抖,喝道:“你想咋個了斷?哥子我今天陪你玩到底!”

住在附近的農場工人,早已鼓噪著將這一方院壩塞滿,那半截矮牆上,也伸出來許多腦殼。

麻山道:“潘頭快人快語,要我先找他那對拳頭說話,那大家就快把刀啊槍的全收起來,免得弄得來掛紅帶彩的出不了這院壩。”

潘莽娃不解:“這才怪了,不動刀槍,莫非你要和我比比哪個的手錘大麽?”

麻山“唰”地撩去身上的褂子,露出一身烏油油亮閃閃的肉來,身上手杆上好似有無數個大大小小的鐵蛋子在彈動。他衝潘莽娃一伸手:“潘頭,麻煩,把斧頭借我一用。”

眾目睽睽之下,潘莽娃也不願丟了自家麵子,“咚”地將斧頭扔到麻山腳下,豪氣衝天地說道:“麻山,今天我是主人你是客,隨便你想使啥家夥,老子都讓你先挑!”回頭猛地一聲吼,“弟兄們,遞根扁擔給我!”

麻山抓起斧頭,往上一甩,等那斧頭在空中滴溜溜掄了一個圓,再一把接住鐵腦殼那一頭,把木柄穩穩地往地上一杵,瞅著潘莽娃道:“潘頭,我死了家裏還有兄弟姐妹,沒有後顧之憂。你是個獨丁丁,老漢死得早,家裏有個老娘還需你掙錢供養。我要出手狠了,把你弄得來少根胳膊斷條腿,對不住你老娘……”

“莫和我扯那麽多閑條!咋個玩,你說!”潘莽娃也脫掉上衣,亮出一身肥嘟嘟的黑泡肉,再解下盤頭帕,將腰杆紮緊。

麻山冷眼著著,嘴角卻暗暗掛上一絲冷笑。

“潘頭,我今天就讓你來玩玩既不傷筋動骨,更不會讓你送命的把戲。這把斧頭,我把它栽進地裏,你要能把它扯出來,就算你贏了我。要扯不出來,你就得規規矩矩讓小關子跟我走。”

潘莽娃冷冷一笑,道:“你能把它栽進去,我就能像扯根野蔥一樣把它扯出來!”

麻山道:“好,隻怕你到時莫要反悔!”陡地,他左腿蹲成馬步,右腿往後一撤,一手握住斧柄,右掌攢成鳳眼拳,將丹田之氣灌入拳上,掄圓了手臂便往鐵腦殼上砸。那拳頭猶似鐵錘,砸得那斧柄“噗噗”往地裏鑽,不消三四拳,鐵腦殼便已和地皮緊緊貼在了一起。

“麻頭好功夫!”四下裏暴出一團驚歎。

潘莽娃畢竟是個在刀尖上混過飯吃的角色,懂得騰挪閃脫之術,麻山這幾下立時讓他清楚今天遇上了高手,真要和他鬥下去準會把自己弄得缺胳膊少腿的,到那時更下不來台。他趕緊來了個見風轉舵,把扁擔一扔,雙手抱拳對麻山打了兩拱,打著哈哈說道:“麻頭是好樣的,哥子我服了。從現刻起,小關子就是你的人了。”

這事兒第二天便傳到了東家耳中,聶瘦石當即在客廳裏召見了麻山,並提拔他當上了護院頭兒。不僅如此,逢上聶瘦石外出時,還讓麻山腰插驅殼槍隨行,給他當保鏢。

4

聶瘦石喜歡唱圍鼓,如同吸鴉片的人上了癮。白天他忙於料理農場事務和外間生意,晚飯後得了空閑,便戴上博士帽,拄著文明棍,帶上麻山到風雨橋茶館去和玩友圍坐唱戲。

風雨橋橫跨於驢子溪上,離金盅壩不遠,一支煙工夫便到了。這橋建於元代,橋下六眼曆經風蝕雨剝的橋孔上了長滿了黝黑的青苔,長廊似的橋屋全是穿鬥架拱,飛簷翹角,古色古香,茶館便開在這橋屋之中。茶客借一杯香茗,依欄而坐,腳下潺潺驢子溪水,流向巴河。尤是到了夜間,明月高懸,涼風習習,遠處江麵上漁火點點,更是令人心曠神怡,如臨仙境。

待到板鼓一敲,雲板一響,聶瘦石陡地便來了精神。聶瘦石唱玩友圖的就是個自娛自樂,他工須生,但嗓子實在糟糕,幹沙沙的缺點兒圓潤渾厚,唱起來卻是十分的投入賣力。玩友們雖都不喜歡和他配戲,但礙著他的地位和身份,也沒人會給他難堪。聶瘦石倘若一晚上沒輪上張口唱角兒,便懨懨地失了精神,次日一整天也沒精打彩。好在他荷包裏有的是錢,很快玩友們便號準了脈,隻要一晚上能讓他唱上個一折兩折,這晚的茶水煙卷宵夜便由他全包了。所以,聶瘦石每晚好歹也就能撈上個不起眼的角色吼上幾腔。

圍鼓戲班裏不分尊卑,大富大貴如聶瘦石者,隻能配個小角兒,貓貓藥酒局的老板黃劍昌,則是戲班裏的“桶子匠”(指揮兼班主),古昌興雖是個劉家肉鋪的殺豬匠,但聲腔洪亮渾厚,黑頭花臉唱得好,在班子裏說起話來也比聶瘦石有份量。許厚齋的四姨太蘇花雲原本就是巴川城有名的“安家班”的當家花旦,被許厚齋看上後花十根條子買回來的,天生一副好嗓條,清脆明亮,更是戲班裏的台柱子。連野三關沒人瞧得起的下三濫錢左,因能挽起蘭花爪憋著嗓子唱“折聲”(男唱女腔),在班子裏說起話來也比聶瘦石有分量。

東家每晚唱戲,麻山便呆在一旁喝茶聽戲,和茶堂倌白老幺擺擺龍門陣。久而久之耳濡目染,也就學會了不少戲文,認識了縣城裏許多三教九流的人物。

就在田頌堯蒞臨農場做客不久,潘莽娃卻鬧出一樁醜事兒,把自己弄得很糟糕。

潘莽娃色膽包天,居然偷看東家的日本太太洗澡。

聶瘦石有大小兩房太太,大房許厚珍,是許厚齋的親妹子,瘦石尚在成都四川高等學堂讀書時他爹聶仲文給他娶回家的。女人過門不到一年,就給聶家生了個傳宗接代的小子,仲文取名昆山;小房呢?則是十二年前聶瘦石從東京帶回來的,叫兒玉鶴子,是聶瘦石在早稻田大學讀書時房東家的女兒。房東家裏在東京、大阪、名古屋開著幾家規模很大的被服廠,家裏十分富有。兒玉鶴子那時還在醫科學院念書,卻偏偏對住在他家的這位英俊的中國小夥子一見鍾情,丟下萬貫家財跟著他隔山隔海地跑到大巴山中來做了個二奶奶。剛回大巴山時,他們便已有了一個三歲的女兒,叫昆鶴。來野三關五年後,兒玉鶴子又給聶瘦石生了個兒子,長得來濃眉大眼,相貌堂堂。聶仲文喜不自禁,給孫子取名昆侖。見過兒玉鶴子的人都說日本女人和中國女人到底不同,皮膚白得來晃眼睛,一張鵝蛋臉兒嫩得像輕輕掐一把就會淌出水來。

第一次看見兒玉鶴子時,潘莽娃還是野三關鎮街上的一條“濫龍”。有個趕場天,潘莽娃在場街上看過帶著丫頭出來逛街的兒玉鶴子一眼,身上立時便燥熱起來丟她不下,急慌慌從水巷子繞出去,又追著多看了那女人好幾眼。那時心裏就陡地冒出一句讓欲火燒得發燙的話:“媽喲,這輩子要能摟著這樣乖俊的外國女人舒舒服服睡一回,折老子十年陽壽也心甘情願!”

後來潘莽娃到了農場,每次看見二奶奶,雖礙著主仆名份,不敢有半分造次,也總免不了要偷偷地多剜上她幾眼。

潘莽娃這次犯事,起因卻是已經去了獵戶隊的關平。關平有天傍晚爬到聶家後院圍牆邊的黃桷樹上掏鴉雀蛋時,無意中發現二奶奶居然在後花園裏洗露天澡。回來後就把這事兒當成個新聞對工友們說了。豈料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潘莽娃立時萌發了一個念頭,一定要親眼看看日本女人洗澡。從那時起,吃過晚飯後,他便喜歡一個人鑽進林子,跑到東家的後花園外麵“守株待兔”,隔著高高的院牆偷聽,辛苦了許多日子,裏麵卻沒有半點聲響。心中渴想的那種美事兒,一次也沒能讓他碰上。

這日天氣悶熱難擋。潘莽娃晚飯後獨自繞開小路鑽進果林,悄悄來到了聶家後花園外麵的圍牆邊。此時四處無人,唯有歸林的雀鳥在林梢啁啾。潘莽娃一動不動地躲在一籠密密實實的無花果叢中,一直等到太陽落下樹梢,以為這天又要落空,正準備起身離去。這時便聽見後院裏有了響動。潘莽娃心中狂喜,趕緊鑽出樹叢,輕手輕腳地爬上了後牆邊的黃桷樹。潘莽娃這才知道,二奶奶住的後花園,精致無比,有荷花池,有涼亭,有假山,荷花池邊,還有數不清的奇花異草。聶瘦石為著保持荷花池內的水質,還花了不少銀兩,在驢子溪上遊修了段石槽,將一股溪水逶迤引入後花園中。而那入水處也弄得來十分別致,壘起高高一座假山,讓那溪水活潑潑從假山頂上垂直落下,形成了一道小巧精致的人工瀑布。

潘莽娃看見丫頭正將竹躺椅放在荷花池邊的水榭裏,跟著便看見正廂房裏出來了二奶奶,二奶奶穿著一件薄得能透得過亮的睡衣,平時綰在頭上的發結已經解開了,散散地披在腦後。到了假山旁邊,二奶奶便將睡衣脫去。那一刻,潘莽娃隻覺得眼前陡地一亮,驚喜得差一點叫出聲來——脫去了睡衣,二奶奶身上居然連根布襟襟也沒有,純全是精光赤條的了。

潘莽娃眼睛鼓得來快彈出眼眶,心中欲火如焚,暗叫,媽喲,這日本女人的奶子,咋他媽的這麽大呀?潘莽娃這輩子嫖過的妓女,弄過的女人不下幾十個,可他從沒見過奶子有這麽大的,中國女人的奶子兩個加起來,恐怕也當不了二奶奶一個大哩!

潘莽娃看見二奶奶走到瀑布下麵,讓那清亮的溪水落到自己的頭上,還伸展開雙臂,像是十分愜意的樣子。那雪白的**,紫褐色的**,以及小腹下那黑黲黲的三角形地帶,都讓潘莽娃看了個一清二楚。稍頃,又見二奶奶從瀑布下走出來,下了荷花池,雙臂往前一伸,濺起一大片白花花的池水,整個身子就沒入透明得像水晶般的水中了。二奶奶像條雪白的大魚在池裏遊來遊去,此時正是殘陽如血時分,池麵上便漾開了如瑪瑙紅一般的粼粼波光。

沒過一會兒,潘莽娃突地發現異樣,他看見二奶奶飛快地遊到了池邊,似在對丫頭吩咐什麽,隨後,丫頭就腳步匆匆地出了後花園。潘莽娃心裏不由嘀咕起來,想趕緊離開又舍不得,正七上八下,猛然聽得樹下一聲大吼:“姓潘的,你狗日的好大的膽子!”

潘莽娃往樹下一看,魂兒滋地一聲就沒了!樹下,站著手提駁殼槍的大少爺聶昆山和獵戶頭麻山……

依照昆山的意見,殺雞儆猴,將潘莽娃當著全場員工的麵亂棒打死,然後扔到巴河裏去喂魚。聶瘦石心地到底比兒子寬厚許多,隻讓麻山把潘莽娃捆起來抽二十馬鞭,教訓一頓便逐出農場。沒想昆山不解恨,將潘莽娃帶出農場時,又從麻山腰間抽出短刀,割下他一隻耳朵,扔進了驢子溪裏喂魚。

潘莽娃發誓要報這割耳之仇,隨即找到幾個過去跟他一起跑過爛灘的弟兄,一起磕頭喝血酒,拉幫結夥要拿聶家一屋人報仇雪恨。

潘莽娃對聶家情況一清二楚,很容易便讓他逮著了機會。

一天傍晚,正在城裏上幼稚園的昆侖放學後和幾個小夥伴一起,讓每天負責接送他的老門房毛權領著回家。過了風雨橋,一條寬寬的土路便鑽進了密密匝匝的果林中。這時,迎麵來了幾個身強體壯的農民漢子。其中兩人還抬著一張“竹笆席”。這幫漢子與昆侖等人交臂而過時,突然一擁而上,抓住昆侖就往“竹笆席”裏放。那“竹笆席”是鄉下人專門用來抬肥豬的,一張粗篾條編就的大竹席,用竹子抬杆穿進去往肩上一抬,寬大的竹席就把肥豬夾裹得緊緊紮紮的,不用捆也沒法動彈。昆侖大聲哭喊,小夥伴們也沒命地嚎叫起來。毛權一看這情景便曉得是遇上拉“肥豬”的棒客了,嚇得要死,上前結結巴巴地嚷:“你們……想幹啥子……這是我們聶瘦石……聶老爺的公子!”

一個漢子一拳把毛權打翻在地,將一張紙條往他身上一扔,吼道:“馬上回去把這封信交給聶瘦石,要耽擱了,這娃娃就沒命了。”

說完,漢子們健步如飛,一會兒就消失在密密的果林裏。

這信是潘莽娃托人代筆寫給聶瘦石的,要他在三日之內親自送五支快槍、五百發子彈到天寶寨贖人,到時不來就撕票。

聶瘦石和兒玉鶴子得知寶貝兒子被潘莽娃綁了票,急得要死。無需三日,慌得他第二天一早就帶著麻山把槍和子彈規規矩矩地送上了天寶寨,還恭恭敬敬地給潘莽娃賠了不是,才讓他們把昆侖領走。

此後,潘莽娃便做了這幫兄弟的頭領,以天寶寨為老巢,專事打家劫舍等黑道勾道。他派人去漢口重慶購槍購彈,還把不少犯了命案逃亡江湖的渾水袍哥,黑道刀客延攬到自己手下,想組織起一支屬於自己的軍隊。操練時龍騰虎躍,吼聲如雷,蔚為壯觀。為了使這支隊伍顯得更加威武勇猛,整齊一統,他給每人做了一件胸前寫著“勇”字的號褂,打起靠腿,每人以黑紗帕包頭,腰紮寬大的汗帕子,一個個顯得孔武驃悍殺氣騰騰。有了一支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常備隊伍,潘莽娃就隨時覺得自己是個威鎮江湖的大英雄,他從戲園子裏弄來一套武二爺的行頭,身穿黑色的密門對襟短靠,頭紮英雄結,鬢邊拖起水發,背上插把寶劍,腰插一支意大利造二十響手槍,逢上趕場天往街上一走,果真就粘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隻可惜好景不長,田頌堯坐在三台縣的中軍帳裏和幕僚一邊喝茶一邊下棋,僅派出許百駒一個營的兵力,就打得他灰飛煙滅,全軍複沒。許百駒帶著部隊半夜摸來,圍住天寶寨打了不到半天,潘莽娃的弟兄們不是被殺,就是被抓,天寶寨也被一把火燒了個幹幹淨淨。連剛被他接到寨子裏去享福的老娘,也被官軍燒成一團黑炭。隻有他福大命大,跳進茅坑裏泡了整整一夜才孤身逃了出來,跑到華鎣山中的私家煤窯上,隱姓埋名,當了個拉煤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