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中旬,中國工農紅軍四方麵軍突破了國民黨軍隊的圍追堵截,翻越千裏大巴山,一呼隆殺進了川北通(江)南(江)巴(巴中)地區,當地有權勢者,紛紛往巴川、南充、成都、重慶逃竄避難,金盅壩也人心惶惶。聶仲文既不願骨肉分離更不想背井離鄉。可臨到同是共產黨領導的川東遊擊軍真地開來,在鎮子北門外的武城山上和田頌堯的駐軍還有許厚齋的保民團砰蓬翻天打得正熱鬧時,聶仲文仍沉不住氣,擔心遊擊軍斷了他聶家的根脈,趕緊叫聶瘦石帶著兒子昆山摸黑騎上快馬逃往巴川城避亂。

聶瘦石帶著昆山逃難在外,日子卻也過得不算淒苦。巴川最高軍事首腦黃雲湘師長過去隨田頌堯到他家做過客,還在他祖上聶授一的塑像前燒過香作個揖。兩人雖無深交,但知道他是聶公之後,四川有名的實業家,也是自己的頂頭上司田頌堯敬重的人物,他在感情上對聶瘦石就親近了許多,在生活上也就格外給予照顧。惺惺相惜,聶瘦石見黃雲湘長得英武,治軍極嚴,不嫖不賭不抽大煙,而且以為人仗義著稱,沒過多久,兩人便成了十分投契的摯友。

聶仲文對初來乍到的遊擊軍並不了解,雖然田頌堯的隊伍在逃離野三關之前宣傳紅軍殺人放火共產共妻,嚇跑了城裏的許多男女,但聶仲文過去受夠了大小軍閥太多的盤剝,所以並不完全相信他們的說法。再加上家中還有個因參加進步學生運動剛剛被重慶求精中學開除回家的昆鶴,一天到晚為共產黨說好話,聶仲文對共產黨領導的紅軍也就抱著一種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的想法。

川東遊擊軍打下野三關後沒幾天,出於自家安全考慮,聶仲文不僅主動為遊擊軍送去了一千塊大洋,三十隻撒丁羊和十頭約克豬,二十袋熟米,還親筆寫下了一幅對聯,表示歸順共產黨,擁護革命。

沈劍飛大隊長和縣蘇維埃羅銳中主席在聶公祠接見了聶仲文。沈劍飛說自己在宣漢宏文學校教書時就久仰聶家善名,宏文學校的校長王維舟也常拿聶家祖上的善舉來教育師生。他的隊伍來到野三關後,聶公的孫女昆鶴又挨家挨戶地發動群眾出門來歡迎遊擊軍,還當上了紅色童子團團長。今天聶公又能以實際行動證明遊擊軍的支持,對革命的擁戴,聶家滿門對革命的支持,讓他很是感動。

沈劍飛對聶仲文的恭維不是場麵上的應酬話,他對眼前這位白發老翁早已是久仰在心,因為他知道聶仲文幾十年經營鹽業、錢莊,晚年又歸隱林泉,廣做善事,一生巨富,但錢財多用於社會公益事業。民國十四年,聶仲文向巴川基督教青年會捐銀洋兩萬修建圖書館。爾後又創辦野三關救濟院,設“聶氏義倉”賑濟窮苦鄉民。並斥巨資在城裏創辦了新仁學堂。此後許多年裏,一直堅持每年從新仁學堂的畢業生中挑選兩名貧寒有為品學皆優者,由聶家出資赴東瀛留學。

聶仲文對沈劍飛、羅銳中說道:“四川自熊克武肇始,形成防區製以來,對民眾瘋狂掠奪,就連許多大戶紳糧,也被逼得絕了活路。所以巴山民眾早就巴望不得軍閥垮台。共產黨的隊伍現在來到野三關,幹人富紳都有久旱逢甘雨之感。”

羅銳中說:“聶公所言極是,四川軍閥搞防區製,把窮人整死,把富人整窮,所以窮人地主,都團結起來和軍閥鬥,像我們川東遊擊軍裏,就有不少指揮員是紳糧大戶人家的子弟,連我們的首任總指揮李家俊,現任總指揮王維舟,家裏也是宣漢有名的紳糧大戶。”

羅銳中光緒三年曾中過秀才,聶瘦石慕其大名,登門聘請來擔任新仁學堂校長。他與王維舟有著通家之誼,王維舟當上川東遊擊軍的總指揮後,受其影響,他也暗中為川東遊擊軍做事,遊擊軍進入野三關後,羅銳中就當上了縣蘇維埃政府的主席。

聶仲文說:“我過去雖然沒有和貴軍打過交道,但王維舟的大名,對我來說還是如雷貫耳的。我孫女昆鶴在重慶參加了共青團,還因此受到了劉湘的迫害,她也常對我們說,共產黨是為天下的勞苦大眾謀福祉的,紅軍更是秋毫無犯的仁義之師,我做這點小事,是該當的,該當的。”

沈劍飛聽出這話外之音,微微一笑說道:“聶公這話裏,是不是有盼闖王,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的意思啊?”

聶仲文頓時吃了一驚,尷尬地說:“哪裏……哪裏,沈大隊長,你放心,對於貴軍攤下來的軍費,軍糧,我聶仲文絕定認賬,一文不少,絕對規規矩矩地按期如數交納。”

沈劍飛說:“聶公,我把實話說在前麵,也是避免在群眾中造成誤解,以為眼下趕跑了軍閥,我們就不向鋪號收稅不向農戶征糧了。你想想,田頌堯、劉湘、楊森、劉存厚,那麽多的反動軍隊四麵八方包圍著我們,紅軍要和他們打仗,沒有錢,沒有糧怎麽行?所以,紅軍也要征糧,也要派款。我知道聶老是有名望之人,登高一呼,萬眾響應,所以也請聶公多在大戶紳糧中間為我們的工作多作宣傳和解釋。”

聶仲文連連點頭:“這是仲文份內之事。”

沈劍飛和羅銳中把聶仲文送至湖邊橋頭時,突然又說道:“哦,還有兩件重要的事情,我應當先給聶公打個招呼,一是希望你能動員瘦石先生快些回來,你們一家的安全,由我負完全責任。第二呢?我們馬上要出一份布告,個人持有的槍支彈藥,一律限期上繳,凡有隱瞞不繳的,查實後一律嚴懲不貸。我知道你那農場裏有個獵戶隊,還養著一幫看家護院的……哦,我還聽說,田頌堯當初去你家作客時,送了貴公子一批短槍和子彈。”

聶仲文吃了一驚,陡感到背心發涼,趕忙說道:“有……有這回事的……沈大隊長,這槍,我馬上一支不剩地交上來。”

爺孫倆的表現讓聶家免遭了一場滅頂之災,沈劍飛將聶仲文樹為“開明士紳”的榜樣,對聶家實施了寬大政策。還特意安排尚未歸家的聶瘦石當上了縣蘇的財糧委員,兒子不在,征糧派款的工作就由聶仲文暫時頂著幹。

這年夏天,聶家年方十五歲的千金小姐昆鶴剛剛被重慶求精中學開除回家。這位中德混血兒與母親簡直像是一個模子拍下來的,秀眉麗眼,皮膚白皙細嫩,家中雖有著用不完的錢,穿著仍是一身素打扮,上身白色校服,下身黑色校裙,恰似清水出芙蓉。這樣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在養尊處優的環境中長大的金絲鳥,偏偏受進步時風浸染,具有強烈的憂國憂民的情懷,還參加了學校的地下共青團組織。

昆鶴對共產黨有好感,而且這好感來得刻骨銘心!

求精中學的校長徐正清是四川極有名望的教育家,卻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劉湘派人給抓去了,說他是共產黨川東特委的書記。學生們憤怒了,連昆鶴這樣的柔弱女子也登台講演,鼓動大家團結起來救回自己的校長。劉湘惱羞成怒,不但要殺,還要公開槍斃。槍斃楊校長那天,學生們都去大街兩旁站著為他送行,看到自己敬愛的校長被五花大綁,背上插著點了紅的斬標,沿街爆發出一片嚎哭之聲。徐校長看到那麽多的老師學生去送他上路,一路朝著學生們微笑、點頭,後來,他敞開喉嚨唱起了一首歌,那歌像火一樣,燒得學生們渾身的血都發燙了。學生在後麵緊緊地跟著,聽著徐校長反複唱,“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悲壯的歌聲一直唱到浮圖關,唱到槍響,唱到徐校長倒在血泊之中。

劉湘派來的新校長一下子開除了七十三名激進學生,剛剛學會唱《國際歌》的聶昆鶴,也被列入了開除名單。

沈劍飛騎著馬帶著部隊進野三關時,看見昆鶴揮著畫有鐮刀斧頭的小紅旗,用尚帶著童音的嗓子沿街大聲叫喊:“大叔大嬸都出來——都出來——大家都到街上去歡迎紅軍——你們不要相信田頌堯楊森的反動宣傳——紅軍是我們老百姓自己的隊伍——不會打你們罵你們——更不會搶你們的東西!”

沈劍飛趕緊叫警衛員把聶昆鶴叫到馬前問:“小妹妹,我問你,你為啥要動員老百姓出來歡迎我們?”

聶昆鶴望著騎在馬上的紅軍首長大聲回道:“我不是小妹妹,我是共青團員聶昆鶴同誌——作為一名黨的助手,我當然應該動員群眾出來歡迎紅軍。”

沈劍飛心中一熱,讚道:“好!聶昆鶴同誌,我代表共產黨,給你記上一功!”

紅軍進城的第二天,昆鶴便當上了野三關紅色童子團的團長。

2

老百姓通稱從鄂豫皖入川的紅軍為“外省老鄉”,這攻打野三關的部隊卻不是“外省老鄉”而是王維舟領導的川東遊擊軍中的一個大隊。大隊長沈劍飛把指揮部設在聶公祠碧波環繞的大廟堂裏,手下的人馬則兵分三處,一個中隊駐紮在鎮子東麵三十裏處的李石壩,一個中隊駐紮在北門外的武城山上,剩下的一個中隊與指揮部一起駐紮在聶公祠內。沒過多久,川東遊擊軍被正式改編為紅四方麵軍第三十三軍,王維舟任軍長、楊克明任政委、參謀長是黎時中、政治部主任是魏傳統。沈劍飛這個大隊呢?被改編成九十八師蔣群林師長手下的一個團,沈大隊長就當上了團長兼政治委員。

沈劍飛這年二十三歲,他老婆胡秋萍是他在宣漢宏文學校的同事,沈劍飛雖然出身窮家寒門,但自小刻苦讀書,後來考上了武漢光華大學,畢業後又回到家鄉,在王維舟創辦的宏文學校當教師。他知識淵博,才華出眾,深得學生歡迎,在教師裏也顯得鶴立雞群。胡秋萍則是宣漢一位錢莊老板的千金小姐。郎才女貌,沒過多久,他倆便有了感情。可是,秋萍的父親卻嫌沈劍飛門不當戶不對,硬要將女兒許配給縣厘征局局長,秋萍寧死不從,發誓非劍飛不嫁。父親見軟的不行便來硬的,徑自與男方定下婚期,到時便要來花轎強行抬人。萬般無奈之下,這一對恩愛男女毅然逃離縣城,跑到峰城山去投了老校長王維舟領導的川東遊擊軍。

紅四方麵軍進入大巴山地區後,沈劍飛和王波奉王維舟之命最先率部前往迎接,頗得張國燾主席好感。胡秋萍則是川東遊擊軍醫務所的所長,遊擊軍改編為紅軍後,醫務所也升格成為該軍的野戰醫院,胡秋萍就當上了醫院的政治教導員。這所醫院原來設在峰城鄉,有次聶仲文主動邀請沈劍飛羅銳中到金盅壩做客,酒宴畢後,主人陪客人到農場裏四處走走。沈劍飛眺望腳下滾滾巴河西流,盡收四周果林美景,不禁讚歎道:“聶公這金盅壩,綠樹如海,鳥語花香,真算得上是人間仙境,世外桃園了。”

聶仲文對沈劍飛的弦外之音自是心領神會,言道:“沈團長,我這裏空房空屋多的是,如果長官嫌城裏人多嘈雜,我倒願意為長官提供一處休息的好地方。”

沈劍飛說:“聶公誤會了,劍飛軍務倥傯,哪有這樣的閑情逸致?我的意思是,金盅壩如此景致,秀甲天下,如果我們紅軍的野戰醫院能遷到這林子裏,對我們的傷病員,倒是多了一樣最好的天然藥物哩。”

聶仲文說:“我那果品倉庫有個大院子,十幾間大屋,你要不嫌棄,我就送給你們紅軍做個醫院吧。”

這樣,胡秋萍就帶著紅軍醫院來到了金盅壩。

聶昆鶴第一眼看到胡秋萍,就被這位紅軍女軍官的氣派風彩迷住了。胡秋萍長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一身軍裝合身又緊紮,腰皮帶上別著一把小巧精美的手槍,槍套上還拴著兩朵紅通通的絨線花。

昆鶴心甘情願地給已經有了身孕的胡秋萍當了個小跟班,整天纏著胡秋萍要當紅軍。胡秋萍對昆鶴既喜歡,又器重,就讓沈劍飛給過去的老上級,如今剛剛擔任川陝省蘇維埃政府副主席兼組織部長的餘洪遠寫了一封信,讓昆鶴拿著去了通江。餘洪遠安排昆鶴去赤江縣擔任少共婦女部部長。像聶昆鶴這樣既有人才又有能力的女娃娃自然是人中尖子,把上級交下來的工作完成得十分出色。過了四個月便由團轉黨,緊跟著又出席了中共川陝省委黨團員代表大會。聶昆鶴在這次會上“一步登天”,擔任了少共省委常委兼婦女部部長還兼任了川陝省少年先鋒隊總指揮長,成為全蘇區的“紅色孩子王”,在大會主席台上和張國燾、陳昌浩、徐向前等紅軍大首長平起平坐。這一年聶昆鶴剛滿十五歲,上級就給她配了個比她大七歲的女警衛員。

聶昆鶴學著胡秋萍的模樣,在勃郎寧小手槍的槍套上拴上了兩朵紅通通的絨線花,騎著大白馬,後麵跟個騎著高頭大馬身挎盒子炮的女警衛員,威風凜凜,賽過了古時候的穆桂英,讓無數蘇區的少男少年羨慕得眼睛發直,爭著往那“童子團”裏擁。

女兒在胡秋萍的幫助下在革命隊伍裏一帆風順,兒玉鶴子對胡秋萍也極有好感,這位紅軍女軍官見人就是一張笑臉,講起話來則是口若懸河,兒玉鶴子愛聽得很,也為自己能成為胡秋萍的朋友十分的自豪,兒玉鶴子主動做起了醫院的編外醫生,和紅軍的醫務人員比起來,她的醫術原本高明許多,再加上她待人親切和氣,很快便在醫院有了極佳的口碑。胡秋萍身子重了後,兒玉鶴子對她照料得更是仔細。胡秋萍生孩子時,也是兒玉鶴子親自接的生。

沈劍飛對誕生於金盅壩的女兒愛之若奇珍,取單名鶯。

3

翻過年關,潘莽娃得到家鄉改朝換代的消息後,急如星火地趕回了野三關。

潘莽娃進城時雖已臨近中午時分,天氣仍是冷得出奇。他又累又餓,身上髒得來像個叫花子,亂草一般的頭發裏亮晶晶的虱蛋起串串。鑽進高大的石牌坊,他看到聶公祠門前圍了許多人,趕忙湊了過去。原來是紅軍宣傳隊在這裏搞街頭宣傳。正巧幾個長得來長短不齊的女紅軍娃娃兵挺起胸膛,甩起手杆,踏著步子上場打快板。

女紅軍娃娃兵剛唱完,一個男紅軍娃娃兵從許家大院裏搬出一張桌子,站了上去,操一口湖北黃陂口音扯起嗓門喊道:“老鄉們,我們紅軍是窮人的子弟兵,專為窮人撐腰。擁護紅軍的有地種有飯吃,還發衣服穿。”

潘莽娃不敢相信天下有這等好事,忍不住擠上前去,扯起喉嚨大聲問:“紅軍兄弟,地主紳糧家裏的飯,我們幹人可以隨便舀來吃麽?”

娃娃兵嚴肅地回道:“當然可以,地主紳糧家裏的東西,都是剝削我們幹人的,革命,就是要打倒地主紳糧,把他們剝削去的財產、糧食、還有田土全部還給幹人。地主紳糧膽敢反抗,我們大家就團結起來,拿起槍杆子消滅他們。”

潘莽娃一聽這話,激動得渾身亂抖,轉身從街邊飯館的肉案上抓起一亮刮刮的菜刀,推開眾人虎地竄上桌子,敞起喉嚨大吼:“各位哥子兄弟,你們咋都悶起腦殼不開腔?自打盤古王開天地,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情!你們不敢出頭,我潘莽娃來,要想吃香喝辣的,就跟到哥子上啊!這許厚齋就是野三關的大紳糧,他大兒子許百駒又在田頌堯手下當官,一屋人都是大紳糧、反革命!我們吃他狗日的,就是革他狗日的命!”

這時便聽得有人在驚咋咋地吼:“噫噫,這不是西河街的濫龍潘莽娃麽?聽說早讓許家大少爺帶著兵馬打死了,咋個又活鮮鮮地跑了回來?”

潘莽娃得意地衝著人叢嚷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爺我就是野三關西河街的潘莽娃!各位哥子兄弟,跟我走啊,到許厚齋屋頭殺雞燉膀煮臘肉,大家敞開肚皮整它個肚兒圓!”

潘莽娃登高一呼,帶著一幫窮棒子持槍弄棒衝到許厚齋的大宅院中,不單將許家洗劫一空,還殺豬宰羊,大碗酒大塊肉地海吃了兩天,末了又把許厚齋的駝背兒子許百驤吊起來打,打夠了又灌黃糞,整了個半死再扔到街上。

恰巧那天聶仲文在設在雲水庵的蘇維埃政府辦完公事回家,看見自己的親外侄許百驤鮮血淋漓臭氣熏天地躺在街上,已經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趕緊脫下身上的皮袍把許百驤裹起來,又吩咐跟隨火速雇來滑杆,把許百驤抬回了金盅壩,經兒玉鶴子和許厚珍仔細照料,精心治療,一隻腳杆已經跨進鬼門關的許百驤才總算把命撿了回來。

就因這緣故,潘莽娃在工作隊的同誌眼中為自己掙了個立場堅定,鬥爭堅決的好印像,讓他當上了野三關農民赤衛隊隊長。

沒想到一月後又出了一件震驚全縣的大事,更讓潘莽娃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人物。

紅軍占據了通南巴後,各種死心塌地與紅軍作對的勢力並不甘心將自己的天下拱手相讓,他們以封建會道門“蓋天黨”和“白扇會”為掩護,在蘇區進行各種破壞活動。軍統頭子康澤帶來的別動隊也潛入蘇區,到處暗殺蘇維埃政府的領導人,燒毀紅軍的糧秣和軍火庫,搞得蘇區人心不穩,氣氛緊長。

一場大肅反的浪潮霎時席卷了整個通南巴地區,在這股殺人狂潮中,潘莽娃每天的工作就是帶著赤衛隊員到處抓人,然後由縣蘇維埃政府貼出布告,把反動分子押到巴河灘上公開處決。每次處決反革命,潘莽娃自然成了法場上的頭號主角,他指揮提著大刀梭標的赤衛隊員在河灘上齊鋪鋪散開站起梅花樁,布成警戒線,然後由他逐一對著那些一排排跪在地上的犯人的後腦殼開槍。後來為節省子彈,槍決改為砍頭,這就給潘莽娃提供了一個發財的機會,也使他的地位更加看漲。屍親事前找到他,私下送上一筆錢,他們領回去的屍首便是“帶把兒”的,如果事前沒有打點,那潘莽娃到時準是手起刀落,身首分離。潘莽娃對這份難得的殊榮十分珍惜,而且每次砍頭時那河坎上山呼海嘯般的吼聲喝彩聲也讓他像連喝了幾碗陳年老酒似地舒坦。潘莽娃知道自己砍腦殼的功夫尚未到家,有時收了屍親的錢卻未能帶上“把兒”,弄得事後屍親追到農會來找他退錢,便發奮苦練起來,他讓錢左找來幾個芭蕉頭,彈好墨線放在板凳上,一刀一刀照著墨線砍。不出一兩月,潘莽娃砍頭的功夫便大有長進。

被沈劍飛打敗後帶著殘兵敗將逃到巴河慣匪羅銀山占據的合川三匯壩的許厚齋,得知潘莽娃帶著一幫黃泥巴腳杆抄了他的家,灌了他那駝背兒子一肚皮的黃糞,還整天抓他的弟兄殺他的弟兄,不由含血噴天,發誓要滅了潘莽娃。

爛龍搖身一變當上了威風八麵能叫人死就死叫人活就活的赤衛隊長,潘莽娃就特別喜歡在趕場天背著杆槍,帶著錢左到街上大搖大擺地走上幾遭。錢左是潘莽娃的毛根兒朋友,以前在轎行裏抬滑杆,鴉片抽久了,體虛力乏抬不動了,就淪落為純粹的無產階級,成了個沿街打蓮花落的下三濫。潘莽娃當上赤衛隊長後,不忘這位落難兄弟,就把錢左弄來給他當了個跟隨,也算是有了碗穩當的飯吃。

潘莽娃和錢左趕在這時候上街,圖的就是白享口食之福。隻要往那酒店飯館門前一露臉,總會有人撲出門來,爭著搶著拉潘主席進去上坐,熱情得讓潘主席想不吃都不可能。

這日剛走到湖廣會館,潘莽娃便看見會館門前鬧嚷著圍了不少人。潘莽娃趕緊帶著錢左跑步上前,看見一高一矮兩個精壯男人在指鼻子戳眼睛地吵架。潘莽娃大聲喝道:“吵啥子,影響社會治安,老子就弄你們到赤衛隊去說聊齋!”兩男人聽說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赤衛隊長潘莽娃,爭相上前訴說情由。原來,矮個欠了高個的賭債許久未還,今日被高個當街拿住,依然耍賴,高個不依,抓住矮個逼著要錢,這樣就爭吵起來。

潘莽娃弄明白緣由便高聲大嗓地教訓矮個:“嫖情賭義嘛,願賭就得服輸。”

矮個翻翻眼白嚷道:“我眼下沒錢,拿啥子還他?我不信他還敢當著你潘隊長的麵把我殺了!”

高個一聽這話,氣得要死,驀地從身上掏出一把尖刀,狂吼道:“你狗日娃娃欠債不還,還敢跟我耍賴,老子今天就一刀兒出脫了你!”

矮個驀地將毫無防範的錢左手中的梭標一把抓過,也惡狠狠嚷道:“要來武的麽?哥子今天就舍出命陪你玩玩。”

潘莽娃“嘩啦”一聲將步槍從肩上甩到手中,厲聲喝道:“都給老子把家夥收起來!”

不料混在人群中的另外一名將壯漢趁他不備忽地躥上來,從後麵連身子帶雙臂死死將他抱住。

兩個正欲廝殺的男人也突然扭過臉來對潘莽娃惡眼相視。高個吼道:“姓潘的,你作惡多端,今天死期到了!”矮個則向著圍觀眾人大吼:“我們是許厚齋許大爺派來除奸的‘蓋天黨’,今後誰敢吃裏扒外幫著外省人做事,潘莽娃就是你們的下場!”

圍觀者一見這情景,轟地一聲四下散去。錢左一見大事不好,也扔下潘莽娃逃之夭夭。

幸虧潘莽娃力大無窮,再加之當過土匪,生死關頭並不慌亂,他陡地大吼一聲,身子一扭,竟然將後麵摟住他的家夥像掄風車般懸空甩了起來,重重地砸在了正挺著梭標向他刺來的矮個身上,兩人同時摔倒在地上。潘莽娃雖然英勇,但畢竟是雙拳難敵三人,與此同時高個的尖刀“噗”地一下紮進了潘莽娃的肩膀上,潘莽娃忍住巨痛大叫一聲,用槍口抵在高個的胸窩子上,扣動了板機,隻聽“砰”地一響,高個胸前血光四射,仰麵朝天地倒了下去。潘莽娃麻利地又推了一顆子彈上膛,在矮個的屁股上打出一個大窟窿。情勢陡然一變,散去的人尚未跑遠,情勢已經陡然一變,他們看到空空的街道上,三名殺手一個躺下不動,一個在倒在地上邊掙紮邊叫喚,一個跪在地上雞啄米般向著手持步槍滿臉殺氣的潘莽娃磕頭告饒。

錢左趕緊跑回去撿起自己的梭標,也學著潘莽娃的英勇模樣,向活著的兩名殺手邊罵邊捅,當即將兩人殺死。

由此一來,潘莽娃便成了個當代英雄,英雄事跡登上了川陝省蘇維埃政府的機關“川北窮人”的頭版。緊跟著縣蘇召開大會,縣蘇維埃主席羅銳中親手給潘莽娃戴上了大紅泡花,沈劍飛團長還獎給他一支帶匣子的驅殼槍。成立野三關農民協會時,沈團長又提名潘莽娃當上了農協主席。

4

世道果真是大變了,就在潘莽娃時來運轉飛黃騰達之際,麻山卻遇上了犯難的事。

紅軍雖然沒有將他的老板當土豪劣紳打掉,紅軍的擴紅宣傳隊卻天天上門來動員農場的青壯員工去當紅軍。

聶瘦石逃走時,帶走了兩個獵戶而將麻山留在農場裏,實在是因為他考慮到這兵荒馬亂的時候,讓麻山保護自己的家業親人比保護自己重要得多。

沈劍飛常來農場看望胡秋萍和孩子,他第一次來,便看中了麻山和他手下的獵戶隊,這幫個個有絕活的驃壯漢子,穿上軍裝就是一個頂幾個的精兵呀。沈劍飛自然知道“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的道理,他先從聶仲文口中了解到麻山的身世經曆,然後一天晚上和胡秋萍在果林裏散步時順便到獵戶隊的駐地找麻山做動員工作。麻山那一天穿著件狸貓皮背心,活脫脫就是梁山英雄解珍解寶兄弟轉世。

當過教師的沈劍飛對麻山采用了啟發式教育,說:“麻頭,你一年到頭帶起人冒著生命危險進山打獵,捉的熊呢?都給東家拿去取熊膽,打的飛禽走獸呢,也全讓東家一屋老小拿去享受,可你除了拿那一點點工錢,卻啥也沒落下,你想過沒有,這是什麽原因呢?”

麻山認真地想了想,說:“沈團長你這話不巴譜,聶家人心善,待工人不錯,工錢給得高,吃得飽穿得暖,端陽吃粽子,中秋吃糍粑,過年吃湯丸,每個月還要打兩回大牙祭,油旺旺的回鍋肉敞開肚皮隨便吃。再說嘛,聶家人能當上東家,那是他們能幹,我們沒出息,所以隻能當長年。”

“你麻山不能幹麽?我聽說你槍法又準武功又好,在野三關已算得個名聲在外的人物了,為什麽你們就不能團結起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呢?”

“改變啥?老話說,富貴本是由天定,命中沒有莫強求,老話還說,命中隻有八角米,走遍天下難滿升,命這個東西,是老天爺定下的,想改也改不了的。”

胡秋萍笑了,也幫著丈夫開導麻山:“我們共產黨人從來就不相信命運,事在人為,命運是可以改變的。窮人要想改變命運,首先就得把天下奪過來,紅軍就是專門為窮人打天下奪江山的隊伍。麻山,你也是個窮人呐,莫非你就不想當家作主人麽?”

“當家作主人,哪個不想?要能像朱元璋李闖王那樣當回皇旁老倌,就更是巴心不得嘍!可說得輕巧,扛根燈草,弄不好,頸子上這吃飯的東西都要耍脫。”

沈劍飛說:“正因為不容易,我們才需要動員更多的窮苦老百姓一起幹,眾人拾柴火焰高嘛。麻山,帶上你的獵戶隊和我們一起為窮人打天下,怎麽樣?”

麻山連連搖頭說:“東家待我恩重如山,又托附我為他看家護院,眼下兵荒馬亂的,我要走了,對不起東家,也問不過自己的良心。”

胡秋萍耐心地說:“你這就是犯糊塗了,聶家是啥?是剝削階級,屬於我們革命的對像。雖然聶仲文思想開明,聶家祖祖輩輩也的確為地方上做了許多好事善事,這也隻能說明他們個人的道德和操守,剝削階級中個別人的開明,並不能改變整個剝削階級的罪惡本質。對這種個別的開明人,我們可以拿他當朋友,但對他所處的階級,我們要毫不留情地消滅掉!所以,像聶仲文聶瘦石這樣的人畢竟隻能作為我們利用的對像,而不能作為我們依靠的基本力量。你麻山就不同了,你是正宗的無產階級,是革命依靠的基本力量,這是你死我活,水火不能容的兩個階級,你這樣出色的無產階級分子,怎麽能死心塌地地去為剝削階級做事呢?”

麻山真地讓胡秋萍的話搞糊塗了,大瞪著眼說:“胡大姐,你說我和東家你死我活,這我就更不明白了,既然你死我活,為啥東家還要給我飯吃給我衣穿給我工錢,還給我們大盆大碗的回鍋肉吃,方圓幾百裏的大戶紳糧,哪一個有聶家人這麽大方,這麽善待長年?要按你說那道理,他還不如弄包耗子藥悄悄下到碗裏,把我們全都毒死算球嘍。”

胡秋萍說:“這道理很簡單嘛,這是剝削階級通常采用的手段。天下烏鴉一般黑,他們這麽做不過是為了籠絡人心,好讓勞動人民死心塌地地為他們賣命,用勞動人民的血汗為他們創造財富。而且正因為這種做法有很強的欺騙性,所以你麻山受了殘酷剝削還對剝削者感恩戴德。”

麻山搔著腦殼憨憨笑:“你們說的道理我不懂,不過,我就認準一個理:要是個個地主紳糧都像聶家人這樣剝削長年,這天下不就太平了麽?”

沈劍飛見兩夫婦苦口婆心說了這麽多,依舊未能用階級鬥爭的理論擦亮麻山的眼睛,便隻好直奔主題了,他說:“麻山同誌,建立革命的世界觀,是需要一個漫長過程的,作為你這樣一個受剝削受壓迫的雇工,革命的道理,我想早遲你會明白。我現在明確地告訴你,我希望你能帶著你手下的弟兄,參加我們的農民赤衛隊,隻要你點頭,我現在就任命擔任野三關赤衛隊的隊長。”

麻山這下沉不住氣了,強著頸子說:“沈團長的意思,不就是讓我去頂潘莽娃的缺,受潘莽娃的指派做事麽?”

沈劍飛說:“這難道不好麽?潘莽……潘大力同誌立場堅定,鬥爭勇敢,現在我們讓他為革命挑更重的擔子,是組織上信任他嘛。”

麻山不屑地說:“信任他?潘莽娃是個啥子東西?這野三關的人哪個不曉得。說他是個二流子還是高抬了他,沈團長你曉得麽?他在天寶寨當過土匪頭子,連自己的親娘都被許百駒一把火燒成了烏炭,他狗日的躲在糞坑裏才把狗命逃出來的。”

胡秋萍一拍膝蓋高興地叫起來:“麻山你說得好嘛,這不恰恰證明潘大力同誌和反動軍閥有血海深仇麽?”

沈劍飛和顏悅色地說:“對潘大力的情況,我們當然了解,你說這些,我們都是知道的。革命嘛,就是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都參加進來,我們的力量才會越來越強大。我們共產黨人具有海納百川的氣度,讓更多的人投身到革命的隊伍中來,而並不因為潘大力同誌過去粘染上一些流氓無產階級的習氣而將他拒之門外。再說,過去統治階級眼中的匪,恰恰是不堪壓迫,最能夠舍出命來和敵人鬥爭的英雄好漢,這樣的同誌,上了戰場往往就是最能打仗殺敵的精兵。”

麻山看了看沈劍飛,想說啥,又閉了口。

沈劍飛繼續說:“麻山你想想,梁山一百零八將在朝庭眼裏不是匪麽?朱元璋、李闖王、洪秀全在封建勢力的總頭子皇帝眼裏不也是匪麽?潘大力的親娘被敵人活活燒死,前些時候他又在大街上孤身勇鬥三名‘蓋天黨’分子,不就已經用活生生的事實證明了我說的道理沒錯麽?”

麻山說:“哪個壓迫潘莽娃了?他是躲在黃桷樹上偷看東家的日本太太洗澡,被割了隻耳朵攆出門去的。”

胡秋萍從麻山這話裏尋到了一根鋼鞭,說:“剛才你不還說東家對長年仁義麽?你看看,就因為潘大力同誌偷看了一眼他的日本小老婆洗澡,東家就把他的耳朵割了一隻,這難道還不足以證明地主階級對勞動人民的殘忍麽?”

麻山驚奇地說:“這咋個能叫殘忍?要依大少爺的意思,當時便要了他的命,還是東家心善,隻叫人打了他二十馬鞭。那耳朵,是大少爺背著東家,用我的刀割的。”

“唉!”沈劍飛歎了口氣:“我說你這個小同誌啊,硬是讓剝削階級的小恩小惠花了眼迷了心……不過,慢慢來,我遲早要讓你弄明白這革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