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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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鞏麒眼中,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斯大林領導的蘇聯紅軍更偉大更勇敢的軍隊了。在斯大林格勒,在庫爾斯克、在柏林,蘇聯紅軍上演出一幕接一幕足以震驚世界的英雄壯舉人間奇跡!他也時時為自己有幸成為這支英雄軍隊中的一員而倍感驕傲!

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蘇聯紅軍來到自己祖國的土地上後,紀律居然會糟糕到如此地步!一群群喝得醉醺醺的紅軍士兵闖進白俄和日本僑民聚居區,擂門砸屋,朝天鳴槍,把年輕女人追得雞飛狗跳,甚至在大街上和商店裏公然強暴他們的“戰利品”。白俄和日本人家中和商店裏的財產更是想拿什麽拿什麽,稍遇反抗便拔槍動刀弄得血案不斷——這是蘇聯紅軍的軍紀絕對不能允許的!鞏麒依照軍法行事,三天裏便槍斃了二十多名嚴重違紀的士兵,也依然未能將這股大規模的搶劫強奸風潮彈壓下去。

眼前,又有一個燙手的山芋擺在了他的麵前。被黎楓平率領的糾察隊抓了現場的共有四名嚴重違紀官兵,他們是裝甲第一師第三團二營的正副營長和兩名坦克手。今天早上,他們居然把一輛坦克開到日僑聚居的香丸大道上,並且闖倒櫥窗,把坦克轟隆隆地開進了一家叫做“千鶴居”的日本料理店的大堂裏停下。當黎楓平聞訊帶著糾察隊員趕到時,四名蘇聯紅軍正各自摟著日本侍女在大堂裏施暴。

罪大惡極,按律當斬,鞏麒已經毫不猶豫地下令槍斃了二十多名違紀士兵,自不會對這四名犯罪情節更為惡劣的害群之馬手下留情。

但是,與他已經共事三年,有著生死友情的政治委員巴霍諾夫卻堅持要打電話先向政治部主任尤爾金科大校請示一下。

鞏麒生氣地說:“政治委員同誌,如果犯下這樣嚴重罪行的家夥都不殺,我們豈不是冤殺了前麵那二十多名士兵了?”

巴霍諾夫說:“我並不是不同意殺他們,隻不過是講究一下工作方法,先請示一下,主任同誌叫殺,我們再殺,不就主動多了嗎?”

鞏麒提高了聲調:“我槍斃士兵時你從來沒有提醒我先請示,現在我要槍斃軍官了,你就堅持要我先請示。用我們中國人的話來說,你這就叫做官官相衛,刑不上大夫!你是政治委員,按組織程序我這一團之長還得聽你的,既然我說了沒用,這事就請你全權處理吧。”

鞏麒甩手而去,他心裏窩著火,索性把這個燙手山芋扔給了政治委員。

一個小時後,巴霍諾夫到臥室裏告訴鞏麒,他已經把四名違紀軍人交給了尤爾金科,由大校親自處理。

鞏麒猛地從沙發裏蹦了起來:“處理個啥?還不是輕描談寫地批評幾句,然後走人!再這麽幹,老百姓就要拿我們紅軍當土匪了!”

政治委員嚴肅起來:“團長同誌,作為一個指揮員,不要隨便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蘇聯紅軍從來不會縱容自己的官兵騷擾老百姓,我們龍江不過槍斃了二十多名士兵,剛才尤爾金科主任告訴我,這樣的情況在整個東北占領區都十分普遍,龍江市相比之下還算好的,在沈陽,糾察隊一天就槍斃了二十七名違紀官兵。你應當知道,我們遠東區軍的主力部隊大都是從東歐調過來的,這些部隊參加了許多次殘酷的戰爭,兵源嚴重不足,在調往遠東時,不得不把許多正在服刑的犯人也弄來當兵,所以無法很好管束。軍風紀不好,我們隻有逐步糾正,真把違紀分子全槍斃了,那還行?再說,他們對白俄和日本人過分一點,是因為他們和他們的親人深受法西斯的殘害,對法西斯有著強烈的仇恨,對你們中國人,他們的態度就不一樣嘛。”

鞏麒張了張嘴,終於沒有繼續和政治委員爭辯下去。他心裏突然想起了從《聖經》裏曾看見過的一句話“有時候,英雄似乎隻比土匪頭子稍稍強一點。”他覺得兩千年前猶太人說的這句話,在兩千年後的蘇聯人身上應驗了。蘇聯紅軍官兵對中國人的確要客氣許多,但是,政治委員的解釋不僅沒有消彌他心中的怒氣,反而讓他更加窩火。如果說搶劫強奸還僅僅是官兵的個人行為,那麽,眼下正在進行的大規模的拆運工作,帳又該算在誰的頭上?

作為龍江市衛戍副司令,這些天他走遍了龍江城的每一個角落,看到或聽到的情景令他觸目驚心,蘇聯紅軍抓住《波茨坦公約》中“日本的軍事工業必須拆除”這句話,自進城的第二天起,就派出武裝代表對各家工廠一一實行接管,隨後急如星火地組織力量拆卸各種重要設備,用火車沒日沒夜地運回蘇聯。不僅日本人建在龍江市郊的南滿重型機械製造廠、橡膠廠、發電廠、兵工廠被拆卸一空,連許許多多的民用工廠也遭了殃。蘇聯人認為,凡為關東軍服務的都屬“軍事工業”,因為誰也不能說關東軍不抽煙卷兒,不洗衣服,不點電燈,不住房子,不用瓦,而且日本工廠的負責人在槍口的逼迫下還出據證明,證明以上所有工廠都是為關東軍服務的,所以蘇聯紅軍是在接收屬於自己的戰利品。

拆運工作繁重,人手不夠,蘇聯紅軍還起用了大量日本戰俘,特別是各種專家和技術人員參予拆運。各種機器和重型設備堆積如山,裝上火車分海陸兩路日夜不停地運往蘇聯。直到他們把“肉”吃得差不多了,才把剩下的這副“骨頭架子”扔給八路軍。

斯大林這麽做,不是在活搶我們中國人嗎?國際旅的中國軍人們把這一切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卻什麽話也不能說,不敢說。而隻能背著團裏的蘇聯指揮官,在鞏麒麵前發發牢騷。有的說他們看到原來的雙軌鐵路,已經被蘇聯人拆去一條,連鋼軌枕木也裝上火車拉走了。有的說蘇聯士兵在大街上看到年輕漂亮的中國女人,就吹起口哨嬉皮笑臉地高喊“瑪達姆,瑪達姆”,跑過去把中國女人抱在懷裏,在身上亂捏**。有的說現在龍江城男人不敢戴表,女人不敢上街。還有的說連鄉下的牛馬也被一群群地趕上火車往蘇聯運。有的說看到一列列滿載著鐵軌、機器和其他物資的火車,呼嘯著向北駛去,就像掏肝挖肺似地難受。

“媽的,這不是幫著強盜搶親爹親娘的財產嗎?”在中國人麵前,鞏麒還能罵上幾句,出口胸中惡氣。

可除了發發牢騷,他們也的確無可奈何。早些時候作為蘇聯紅軍中的一員所具有的那種光榮感、驕傲感,在他和他的中國士兵們心中很快便**然無存了。

眼下,關內的八路軍和中央軍就如同在賽跑一樣,拚命地往關外跑。八路軍靠的是兩張肉腳板,中央軍靠的是美國人的軍艦,汽車、還有坦克和裝甲車。

老百姓看到的中央軍和八路軍,也的確是天上地下。中央軍清一色的鋼灰,清一色的軍裝,清一色的洋槍洋炮,過起兵來浩浩****地動山搖,刺刀如林軍旗如海。八路軍則是灰不拉嘰,要威風沒威風,要武器沒武器,還有不少空著雙手跟在隊伍後麵跑,哪像打仗的兵,簡直就是趕集的農民嘛。

沒想看上去像農民的八路軍靠著兩張肉腳板兩條腿,反倒跑到了八麵威風坐著四個輪子的中央軍前麵。跑著跑著,土八路和中央軍還真刀真槍地幹了起來。

當了十四年亡國奴的東北人剛剛過上幾天和平日子,國共兩軍又在東北的黑土地上砰崩翻天地打了起來。

近些日子裏,無線電波傳來的好消息不斷,讓近些日子一直被共產黨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徐漢驤真有點“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興奮感。重慶的戴笠局長對他的工作給予了極高評價,並指示蘇聯人是和共產黨八路軍穿一條褲子的,他們對國民政府是明支持暗使壞,對共產黨則是明壓製暗支持,要他利用《中蘇友好同盟條約》對蘇聯人的製約,抓住有利時機,大力發展政治勢力與武裝力量。

徐漢驤也看得很清楚,現在關外的八路軍已經搶先一步進入東北,杜聿明將軍率領數十萬大軍正從營口、葫蘆島一帶登陸,國共兩黨在東北不僅要打,而且要大打,隻有槍杆子才能最終解決問題,等到老毛子一撤軍,這偌大東北,還不穩穩當當地落到國民黨手中。

偏偏眼下龍江的局勢,卻讓他無論如何也樂觀不起來。老毛子剛進城時,有《中蘇友好同盟條約》這道護身符罩著,他領導的國民黨龍江市黨部、光複軍很快便在龍江市占據了明顯的上風,壓得鞏麟的八路軍龍江支隊抬不起頭來。根本用不著他淘神費力地去發展,各界民間組織與流散武裝爭先恐後地前來投靠,還惟恐他不接納。絕大多數的龍江老百姓也都站在國民黨一邊,因為老百姓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傳統認同感,總覺得滿清王朝是國民黨推翻的,國民黨是執政黨,蔣委員長是聯合國公認、美英等西方列強明確支持的惟一中國領袖,又是國民黨的最高首腦,所以蔣委員長領導的中華民國,才是真資格的政府,蔣委員長的隊伍,才是堂堂大中國的正規軍。

而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呢?不過是蔣委員長領導之下的數百萬中國軍隊中的一支雜牌隊伍——這還能有假,連名字也叫做“國民革命軍第八集團軍”嘛,國民革命軍的總司令是誰?不就是蔣介石!八路軍的朱總司令要見了蔣委員長,不還得畢恭畢敬地行軍禮麽!

收音機收到的也全都是國民黨的廣播。今天講熊式輝來了,明天講蔣經國到了,讓蘇戰區的民眾保護工廠、礦山,等待中央軍接收。連已經垮台的滿洲帝國總理張景惠也在長春電台公開宣布接受重慶蔣委員長的領導,號召東北各界成立地方自治會,迎接中央軍的到來。國民黨的人越聽越高興,有的甚至激動得揮著青天白日旗到大街上邊哭邊喊:“咱們的軍隊終於來了!”

他手下的人根本沒把共產黨放在眼裏,仗著人多槍多,一個個摩拳擦掌想趁早把自不量力要和他們爭奪天下的共產黨八路軍幹掉。尤其是郭正坤和他那幫兄弟,整天摩拳擦掌吼著要對龍江支隊下手。徐漢驤清楚他們的心思,這幫家夥毫無政治信仰,滿門心思想的是如何搶在中央軍到來之前立下大功,以後好在新政府裏撈上個好位置。

可萬萬沒想到,“老毛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對受美英兩大國監管的《雅爾塔公約》以及《中蘇友好同盟條約》陽奉陰違,在國際社會麵前大打陰陽拳,對他領導的國民黨市黨部和光複軍,既不表態支持也不反對其存在,背地裏卻給鞏麟的土八路撐腰壯膽,尤其是堂而皇之打著蘇聯紅軍招牌的國際旅部隊,更是時時事事公開和他作對。天下的事有時也真他媽的奇怪透頂,那個兼著蘇聯紅軍龍江衛戍副司令官的國際旅團長鞏麒,居然就是龍江土八路頭子鞏麟的攣生哥哥——龍江共產黨握著這樣兩張天牌,他徐漢驤就算有三頭六臂,又怎能鬥得過這雙胞胎弟兄倆!

前些日子,老毛子又使出個更陰更毒的招兒,把國際條約明確規定應當由國民政府接管的幾乎所有日滿財產,一不吭聲二不出氣地移交給了共產黨,讓他變成個空頭司令,國民黨變成個空架子。過去曾在他跟前點頭哈腰的名流豪傑,這下也再不賣他的帳了,都跑到共產黨那邊去討好賣乖。更讓他心急如焚的是,剛剛壯大起來的部隊紛紛反水,把青天白日旗一卷,打出了錘子鐮刀旗。連反正後一直對他還算鐵心,凡事惟他馬首是瞻的郭正坤也都沉不住氣了,今天上午帶著洪成玉、胡占森、羅富華幾個拜把子兄弟跑到指揮部來找到他,居然說啥“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身在曹營心在漢”等等混帳話。徐漢驤一腔火氣湧上來,很想將這幫見利忘義的小人臭罵一頓,可想想處在眼前這種嚴峻情況之下,他們能主動來向他這掌舵之人吐吐心裏話,也就算是難能可貴了。

他壓下火氣,給他們分析國際國內形勢,以及東北局勢,給他們打了一番氣,要他們把眼光看遠一點,不要隻盯住這小小的龍江城,共產黨靠著老毛子暗地裏撐腰,才暫時地占了上風。等到老毛子撤軍回國,中央軍光複了龍江,那時再打青天白日旗,可就來不及了。曆史上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事情太多,希望他們不要步其後塵,把自己弄成個悲劇人物。這番話很起作用,走時,郭正坤向他拍了胸口,說他和弟兄們的老婆兒女都被共產黨殺了,他們早已橫下一條心,兩肋插刀跟定徐大哥幹!

進入十一月中旬,龍江紛紛傳說國民黨東北行營主任熊式輝,外交特派員蔣經國等國民黨接收大員也於本月十三日飛抵長春。馬林諾夫斯基元帥盛宴為其接風。報童揚著報紙在大街上邊走邊喊:“重要新聞,重要新聞!杜聿明飛抵長春,會見馬林諾夫斯基元帥,洽談接收東北事宜!”

徐漢驤的人馬仿佛突然被注射了一支強心劑,一下子重新活躍起來,還把馬林諾夫斯基會見杜聿明時的講話用“大字報”摘錄下來滿街張貼——“我深信蘇中友好關係是永久的,因為我們早就有了傑出的孫中山和列寧的友誼。杜將軍帶領中國軍隊接收東北的領土主權,蘇軍很歡迎,你們從海路、陸路來,我們都歡迎。”

還有人說蔣介石的中央軍已經浩浩****開進了長春、沈陽等等。

國民黨人這下更加有恃無恐,十一月十八日,他們強行占據了西大街上的原偽滿龍江市政府大樓,並在第二天滿街廣貼布告,宣布成立新政府,由徐漢驤出任市長,公布了一長串市政府的官員名單,手中掌握著槍杆子的郭正坤,也名正言順地當上了新政府的首任警察局長。

勃斯沃爾夫將軍坐等上級指示,對龍江眼前的風雲變幻睜隻眼閉隻眼,既不表態承認,也不加以製止,隻當徐漢驤是在自導自演,自娛自樂。

在新政府成立的第二天,徐漢驤又派出五輛宣傳車,用高音喇叭向市民廣播國民黨中宣部的聲明——“延安八路軍總部所發表的限令日偽投降的命令是一種非法行為”;美國駐國民黨政府大使赫爾利代表美國政府的表態——“依照投降條件,日本必須將所有在中國的武器和財產交給中國國民政府”;還有東京的麥克阿瑟將軍以遠東盟軍總司令之名義,對日本政府和中國戰區日軍發布的明確無誤的命令——“在華日軍隻能向蔣介石政府及其軍隊投降,不得向中共領導的軍隊繳械。”

八路軍龍江支隊自然也不甘示弱,鞏麟派出兩輛宣傳車上街和國民黨針尖對麥芒地幹,他們向市民宣傳的則是八路軍延安總部的莊嚴聲明——“我們向全國同胞和全世界宣布:重慶統帥部不能代表中國人民和中國真正的抗日軍隊;中國人民要求,中國解放區抗日軍隊在朱德總司令指揮下,直接派遣他的代表參加四大盟國接受日本投降的權利。”並且公開號召龍江老百姓團結在共產黨的旗幟下,共同抵製國民黨的龍江市政府。

雙方宣傳人員在大街上始而言語相譏,繼而老拳相向的事件一日數起。蘇軍則以維護社會治安的理由出麵製止,處置起來卻是不偏不倚,對雙方鬥毆者嚴辭訓誡一番後便即刻放人。

二十二日深夜,住在橡膠廠的八路軍龍江支隊三中隊六百人全部嘩變,把指揮部派去擔任各級領導工作的四十二名共產黨人趕出駐地,公開打出青天白日旗。三中隊是龍江支隊收編的原已投奔“光複軍”旗下的靖安軍潰散官兵,此刻他們看到國民黨要坐天下了,便又一次選擇了“棄暗投明”,而且還有情報表明,不少收編部隊的指揮員竟然都準備了國共兩方麵的旗幟,做好的隨機應變的準備。

接連幾天夜裏,“光複軍”來到龍江支隊的各個駐地,公開向指戰員們勸降,弄得指揮部風聲鶴唳,異常緊張,鞏麟、周吉平、於學淵幾名主要領導也都帶著人趕往各個駐地,加強對隊伍的控製,以防嘩變。

二十四日晚,住在日軍兵站的四中隊兩百來人不顧於學淵的勸阻,打開大門歡迎堵在大門口的“光複軍”進入,衝突中於學淵被“光複軍”中隊長羅富華開槍擊中胸部,當即身亡。

沒過兩天,又有新的消息從長春傳來,說的確由中國軍隊浩浩****開進了長春,但進駐長春的並不是杜聿明率領的中央軍,而是冀東來的八路軍大部隊。

形勢立即陡轉,八路軍龍江支隊歡呼雀躍,士氣大振。徐漢驤的“光複軍”一下子全蔫兒了,不少剛剛嘩變過去的士兵又偷偷地跑了回來,痛哭流涕地請求共產黨八路軍原諒。

蘇聯紅軍來到龍江已經三個多月了,想要的東西也拆運得差不多了,於是便發布公告,要大張旗鼓地恢複生產,發展商業了。綢布店、糧米店、醬菜店、雜貨鋪,大都開門了。大大小小的飯館和中國人還有白俄與日本人開的妓院生意更是格外興隆,顧客進進出出。老板們點頭哈腰迎送著,一個個笑逐顏開。

鞏麒接到命令,莫斯科大酒店地處鬧市中心,要立即恢複營業,他的團部與黎楓平的一營官兵也全部遷到衛戍司令部大樓後麵的日本人兵營裏。

二十七日拂曉時,緊急集合號聲突然響了起來,尤爾金科大校親帥黎楓平的一營趕往火車站,包圍一列從長春進入龍江的火車。

等一營趕攏,黎楓平看到還有其他的蘇軍部隊已經到了。火車站如臨大敵,四輛坦克將黑洞洞的炮口對準列車。

一列悶罐車靜靜地停在站台邊,許多身穿黃布軍裝,黃軍帽上別著青天白日帽徽的士兵密密麻麻地堵在車門口,有人向四處張望,有的反複呼喊“毛澤東斯大林”“中蘇友好萬歲”的口號。

蘇軍士兵大聲叫喊著不準他們下車。

黎楓平吃了一驚,不顧一切地對尤爾金科叫了起來:“這不是我們從關裏遠道趕來的八路軍嗎?你們怎麽能這麽對待中國同誌?”

大校回過頭說道:“蘇軍衛戍司令部沒有收到八路軍的照會,共產黨方麵也沒有與我們進行任何聯係,我們怎麽能夠允許這樣一支龐大的武裝部隊開進龍江城?”

大約五分鍾以後,一名蘇聯軍官帶著三名指揮員模樣的中國人大步過來了。

“你們是什麽部隊?從哪裏來?誰叫你們來的?”尤爾金科傲慢地問道。

翻譯將尤爾金科的問話翻譯出來,並介紹說:“這是龍江蘇聯占領軍司令部政治部主任尤爾金科大校。”

當得知站在他們麵前的問話人是龍江蘇聯紅軍政治部主任後,為首一位三十五六歲,長著滿臉絡腮胡子的中國人操著一口四川話大聲吼道:“我是八路軍冀熱遼軍區獨立旅旅長兼政治委員楊德山,奉上級命令率部前來接收龍江!主任同誌,我不明白蘇聯紅軍為啥子不準我軍下火車?我要求你立即帶我去見駐龍江紅軍的最高司令官。”

尤爾金料作了一個“請”的姿式,與八路軍指揮員一同向停在車站外麵的兩輛吉普車走去。

黎楓平加快腳步跟上前去,就在他們上車時,黎楓平突然上前大聲說道:“八路軍戰友們,歡迎你們的到來!”

八路軍指揮員全都驚奇地回頭望著他。

副旅長金火春叫了起來:“我看你那模樣就是咱中國人嘛!呃,你叫個啥名字?”

黎楓平激動地說:“我是蘇聯紅軍國際旅第一團第一營營長,我叫黎楓平。”

金火春高興地說:“嘿,今天算是開眼了,蘇聯紅軍裏還有我們中國八路軍!”

參謀長禹紹和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們是東北原來的老抗聯!前不久隨蘇聯紅軍一同打回東北的。”

黎楓平說:“對,對,我們國際旅的旅長是周保中,第一團團長是鞏麒,鞏麒團長現在兼任著龍江衛戍副司令。”

楊德山與黎楓平互致了一個軍禮,緊緊握住黎楓平的雙手:“好戰友,歡迎老抗聯回到祖國!我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親兄弟!我曉得,你們老抗聯打得很辛苦,出了楊靖宇、趙尚誌、趙一曼許多大英雄,還有臨願投江也不向日本人投降的八位女英烈,為黨作出了很大的貢獻,我們八路軍要多多向你們學習!”

黎楓平鼻梁發酸:“你們老八路更辛苦,貢獻更大!我們在蘇聯呆了三年多,對國內的形勢了解得很有限,對中央的方針政策也不熟悉,以後還要多向你們學習哩!”

汽車已經上路了,三位八路軍指揮員們回過頭,還在親切地向黎楓平招手。

黎楓平猛然醒悟過來似地,腳一跺,一頭衝進調度室:“嘿,有電話嗎,借我用用。”

幾位鐵路職員怔怔地望著他,一人趕緊往桌上指了指,用生硬的中國話說:“紅軍先生,請隨便用吧!”

黎楓平抓起電話,驚喜欲狂地吼道:“喂,喂,團長嗎?我有重要情況報告!關內的老八路到了……鞏團長,大部隊啊……整整裝了一火車!”

2

在衛戍司令部,紅軍司令官態度生硬地給了坐在他前麵的八路軍指揮員們一記當頭悶棍:“我是蘇聯紅軍遠東軍區第一裝甲師師長兼政治委員勃斯沃爾夫少將,我沒有接到任何允許八路軍進入龍江市的命令,我有權製止你們這一不友好的行為。”

聽完翻譯,八路軍副團長金火春滿臉怒容,氣憤地說:“你這是什麽道理?我們天天盼你們老大哥來,如今你們來了,就拿出這副霸道樣子對付自己的中國小兄弟呀!”

轎夫出身地楊德山平時脾氣暴躁是出了名的,一張嘴巴也出口成“章”(髒),可在這種外交場合他倒還沉得住氣,拍拍金火春的肩膀,文縐縐地對紅軍司令官說道:“將軍同誌,八路軍現在已經接管了沈陽和長春等大中城市,在各地的接管工作中,八路軍都得到了蘇聯紅軍像親兄弟一樣的大力支持。我們是遵照曾克林司令員和周保中副司令員的命令,前來收複失地,接管龍江,維持龍江秩序的。”

勃斯沃爾夫將軍大幅度地搖晃著腦袋說:“不,不,不,根據《雅爾塔協定》和《中蘇友好同盟條約》,蘇聯紅軍隻能把權力移交給蔣介石先生領導的中國政府,而八路軍是沒有權利代表中國政府的。如果你們不聽勸阻,一意孤行,我將命令紅軍,把你們趕出龍江城!”

楊德山的態度也強硬起來:“你們是蘇聯布爾什維克黨,斯大林領導的部隊;我們是中國共產黨,毛澤東主席領導的部隊,我們中蘇兩黨的目標是完全一致的,我們是革命戰友加親密兄弟,你這樣對兄弟黨的同誌大發脾氣,惡語威脅,我們不能不向你提出強烈抗議!”

金火春驀地站起來,向著勃斯沃爾夫將軍捋起衣袖,指著參加革命後刺在手臂上的鐮刀、斧頭和五角星,一邊比劃一邊大聲喊道:“毛澤東!毛澤東!共產黨,毛澤東!”

勃斯沃爾夫兩手一攤聳聳肩膀說:“我理解你們的處境,從我個人的政治立場和感情上講,我也十分同情你們。可是沒有命令,我也很難辦。”

禹紹和參謀長見勃斯沃爾夫的口氣已經有所鬆動,趕緊說道:“事在人為嘛,沈陽長春的蘇聯紅軍能夠在國際條約的限製下,靈活巧妙地幫助他們,將軍為什麽不能這麽做呢?我們的抗日聯軍過去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之下,長期在東北打擊日本人,你指揮的軍隊裏現在不是也還有我們這批抗聯老戰士嗎?”

勃斯沃爾夫將軍點點頭,終於作出了讓步:“好吧,變通一下,我同意八路軍下車,但是隻能駐紮在南郊飛機場原來日軍守備隊的兵營裏,進城必須征得衛戍司令部的同意。”

楊德山對勃斯沃爾夫將軍的冷淡感到莫明其妙,他們在長春時看到,長春的蘇聯紅軍對八路軍方方麵麵就很支持嘛——媽的,都是斯大林的兵,怎麽這龍江市的老毛子就變了副嘴臉呢?

盡管這種安排不能讓八路軍指揮員們滿意,但也算是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得,先住下來再說吧。

楊德山還不知道,駐東北的蘇聯紅軍的態度此時已經全都變了。八路軍剛進關那一段時期,中共與蘇軍關係很好,也比較放得開,不太受中蘇協定的約束,蘇方甚至公開支持中共東北局的工作,並定於十一月二十日蘇聯紅軍開始撤離東北。然而十月中旬以後,形勢發生變化,國民黨一麵派重兵進攻東北解放區,相繼攻占山海關至錦州一線,一麵在美英兩國的支持下,向蘇聯政府發動外交攻勢,蘇軍不僅被迫同意國民黨空運部隊接收長春、沈陽、齊齊哈爾、哈爾濱等城市;還同意國民黨關於延緩蘇軍十一月底撤軍的時間,以及蘇軍駐區內之“非法武裝”予以解除的要求,並且立即從表麵上拉開了與中共方麵的距離。蘇軍總司令部甚而通知東北局:他們準備在撤退的前五天允許國民黨軍在沈陽、長春等大城市空降,讓國民黨來接收各大城市。彭真感到情況萬分緊急,急電延安中共中央向斯大林交涉。毛澤東對蘇大林出爾反爾既生氣,又無奈,隻好回電彭真“友人方針已定,恐難改變,此間亦不好交涉”,叫彭真與東北局的同誌“相機處置”。

毛主席沒有讓彭真讓出沈陽,彭真當然不能讓出沈陽。於是東北局繼續在沈陽城裏召開東北人民代表會議。誰知會議剛剛開幕,蘇軍就荷槍實彈地闖了進來,負責會場警衛的八路軍戰士也隻好迎了上去……這一來雙方鬧得十分不愉快,代表大會也無法再開下去了。次日,彭真、伍修權親自到蘇軍沈陽衛戍司令部交涉,蘇軍也態度強硬,不作讓何讓步,完全變了副嘴臉。

原來,蔣介石得到蔣經國的報告,說蘇聯紅軍在東北肆無忌憚地支持中共軍隊接收政權,長春城裏的守備部隊也換成了八路軍擔任。就連他和熊式輝下榻的長春國民黨東北行營駐地滿炭大樓的圍牆上,都貼上了“國民黨行營滾回去”“打倒蔣介石反動政府”的大幅標語。國民黨的接收官員們坐臥不安,一個個全都擔心成為八路軍的俘虜。

蔣介石拍案大怒,使出了頗厲害的一著棋:下令熊式輝將東北行營撤至山海關。讓對《雅爾塔公約》負有監管責任的美英兩國政府出麵解決東北接收問題。

蔣介石以退為進,迫使美英兩國出麵來對付蘇聯,反而使斯大林大為緊張。為了不致引來美英兩國的幹涉和蘇聯在東北的長遠利益,斯大林最終向蔣介石作出了讓步。他複電蔣介石,請國民黨政府派代表來莫斯科會談,並通過外交途徑,向國際社會重申了蘇聯政府對中華民國政府的一貫支持。正因為如此,駐紮在東北各地的蘇軍將領們的態度,才一下子變得那麽快。

等楊德山和金火春被尤爾金科大校送回來時,吉普車離著火車站還老遠,就聽見車站廣場上鑼鼓喧天,鞭炮聲也緊跟著脆響起來。

眾人趕到車站一看,蘇聯人已經撤走了,廣場上新來了許許多多背著槍,胸前縫有一塊八路軍龍江支隊胸章的群眾,他們抱著八路軍官兵又蹦又跳,拚命喊叫,“歡迎老八路戰友”“共產黨萬歲”“毛主席、朱總司令萬歲”。

人群中紅旗招展,還有不少旗幟上寫著字,天黑,看不清。

“誰夜半更深地跑來歡迎我們啊?”楊德山既高興又疑惑地說。

留在旅部的政治部楊禾主任帶著幾個穿著不同顏色的八路軍軍裝背著手槍的人快步迎上來,樂嗬嗬喊道:“旅長你們可回來了。快,我給你們介紹一下,他們是八路軍龍江支隊的同誌,來和我們會師的!”

楊禾主任指著鞏麟說:“這位是八路軍龍江支隊的總指揮鞏麟同誌,這位……”

還沒等到他介紹,周吉平已經一頭闖上去,雙手握住楊德山的手使勁搖,流著眼淚大喊:“弟兄們,你們總算來啦!我周吉平盼你們,眼睛都快盼穿啦!”喊完,牛高馬壯的一條漢子,竟然像個小娃娃一樣痛哭失聲。

鞏麟說:“他叫周吉平,以前是晉察冀八路軍聶榮臻司令員手下的一名副團長,被日本人抓住後,送到龍江市的平西煤礦當勞工,前不久領導平西戰俘爆動,立下大功,現在是我們龍江支隊的政治委員。”

楊德山聽後也激動難捺,拍著周吉平的肩膀大聲說:“好兄弟,你還一個勁哭啥子啊,現在該你痛痛快快地笑了,從今往後,這龍江市就是我們共產黨八路軍的天下了!為了顯示一下八路軍的威風,讓蘇聯老大哥見見我們八路軍的精神頭兒,命令官兵,立即整理軍容。”

部隊在月台上排成四路縱隊,由旅部文工團的幾十名男女演員們帶領著一遍遍演練呼口號。又抽調二十多名司號員和文工團的樂手們臨時組成一支軍樂隊,排在隊列前列。

沒穿軍裝的龍江支隊,則排在隊伍末尾。

天亮後,部隊出發,向著南麵四五裏外的飛機場走去。

一路上軍號齊嗚,口號震天:“蘇聯紅軍萬歲!斯大林萬歲!中蘇友好萬歲!”

楊德山和金火春、禹紹和、楊禾騎著馬走在隊伍最前麵。幹部戰士排成四列縱隊,肩扛青一色步槍,身著黃軍裝,每個連隊的隊列前頭,威風凜凜地抬著四挺重機槍。

戰士們邁著整齊的步伐,雄赳赳,氣昂昂,高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歌大步前行。飽受十四年亡國之痛的龍江人第一次見到中國自己的軍隊,都爭先恐後地圍了上來,夾道歡迎八路軍。道路上擠滿了人群,附近的房頂和陽台上也站滿了人。大家情不自禁地高呼口號:“抗戰勝利萬歲!中華民族解放萬歲!八路軍萬歲!”沿途歡迎的群眾很多,人山人海,口號聲震天動地,場麵十分感人。

一個國民黨分子從路邊的一棟樓房上往隊伍裏扔了一顆手榴彈,炸傷了兩名八路軍,炸死了幾個老百姓。

憤怒的老百姓一擁而上大喊著圍追堵截,嚇得那家夥從房頂上滾了下來。還沒輪到八路軍動手,老百姓拳腳交加,當場就把這個國民黨換搗亂分子打死了。

蘇軍官兵看到有這麽多老百姓自發的歡迎八路軍時,全都感到非常震驚!

3

就在關內得老八路開進龍江的第三天,西大街“巴蜀菜館”對麵臨街得鋪麵,新開了一家頗具規模得糧鋪,有一排三間門麵房,後麵還有一所大宅門和幾大間倉房。店名也取得氣派,高懸在門楣上的招牌寫著“大盛糧鋪”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糧店老板是個年紀不大長得十分漂亮的女人,此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徐漢驤手下的情報員謝小曼。不過,她現在的名字叫做吳玉華。

謝小曼開店大約十天後,就有幸認識了“馬首長”。

“馬首長”自然姓馬,名昌龍,山東膠州人,看上去三十出頭,身子瘦瘦的,長著一張挺斯文的臉,還有一雙白白淨淨的手。他每天都要披著棉軍大衣,戴著狗皮帽子到西大街來轉上一兩趟,腰裏永遠憋著一支“王八匣子”,有時一個人揩著輛大卡車來,有時帶著一串大卡車來。來了,滿大街的商號老板都對著他點頭哈腰,討好巴結,爭先恐後地拉他進店抽煙喝茶,拿他像老祖宗一樣地孝敬。這並不是生意人害怕他腰杆上別著的“王八匣子”,也不是害怕關裏過來的老八路使武動粗欺壓百姓,而是因為“馬首長”是八路軍裏的一位司務長,管著西平煤礦一個營的八路軍官兵和三千多名日本俘虜的嘴巴,隻要他往哪家店鋪門檻一跨,滾滾財源也就跟著他湧進了門。而且他買東西又不挑剔,凡能入口的幾乎啥都買,買的量又特別的大,開堂坐店的商人不歡迎這樣的主兒,就篤定是腦袋瓜子進了水。

大家覺得馬司務長叫起拗口,也嫌不響亮,越是就叫他“馬首長”,這稱謂明顯是帶了幾分恭維的意思。沒過多久,這名兒就在西大街上叫開了。

馬昌龍的確是大小老板眼裏唯恐巴結不上的一尊大財神菩薩,他第一次跨進“大盛糧店”,伸手在裝著各種糧食的鬥子裏插了插,讓糧食順著自己的指縫“沙沙”灑下,抽了漂亮殷勤的女老板奉上的一支煙,和女老板說了幾句話,甩手就是一筆大生意,五十袋大米,三十袋黃豆,每袋都是一百五十斤。待錢貨兩清後,謝小曼不僅單獨把“馬首長”挽留在客房裏說了很多感恩戴德的熱絡話兒,還慷慨地把五封大洋推到了他麵前。

女老板體態苗條,麵孔白皙,雙眸烏黑,腮邊的笑靨,生出許多年輕女人的嫵媚優雅。馬昌龍不知是被女老板那張漂亮的臉蛋還是那分卓爾不群的氣度鎮住了,眼珠好像被錐子紮了一下似的飛快眨巴了兩下,吞下泡口水壓壓心火,嘿嘿一笑說:“吳老板,沒想你年紀輕輕,生意場上還不算是個生瓜蛋子哩。”

謝小曼秋波盈盈,裝出副感激涕零的樣兒說:“過去聽人說八路軍秋毫無犯,我還不相信哩,今天真而領教了,才知道這話一點不假,你們八路軍,真是天下少有的仁義之師!”

馬昌龍鼻孔輕輕抽了抽,聞到了女老板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迷人的香水味兒,於是謙虛地笑了笑,文縐縐說:“吳老板的表揚讓俺聽著舒坦,對俺今後的工作也是個鼓勵和鞭策。”

從那以後,馬昌龍就隔三差五地給謝小曼送生意上門來。雖然“富貴不能**”,但抽支女老板敬上的煙,喝口女老板斟上的茶,和女老板呆在客房裏嘮嘮嗑,他倒是興致勃勃,樂在其中。女老板偶爾請他上附近的小飯館喝上兩杯,他也沒有沉下臉拒絕,而是笑嗬嗬地和老百姓打成一片,親如一家。來來往往的次數多了,吃飯喝酒加嘮嗑,兩人也就愈發地熟稔起來。謝小曼這才知道馬昌龍不是一般的土八路,他上過國立中學,還在老家的小學堂裏做過兩年國文教師,後來家鄉變成了解放區,他又在區公所裏當了兩年文書,直到八路軍進關前,他才穿上了軍裝。雖是剛入伍的新兵卻有著多年在地方搞革命當幹部的經曆,所以一入伍就當上個手握實權的司務長。

有天中午謝小曼想請馬昌龍吃個新鮮,嚐嚐日本料理。龍江城裏料理店不少,可最高檔的料理店卻數香丸大道上的“千鶴居”,不僅店堂豪華精致,日本侍女的跪式服務也很容易讓中國人產生揚眉吐氣的快感。雖然馬昌龍連聲說“不用破費,不用破費,隨便對付一下就行了”,卻還是亦步亦趨地跟著女老板來到了“千鶴居”。謝小曼還特意挑選了一個臨街的雅室,兩人臉兒對臉兒在榻榻米上盤膝而坐,“生蠔鍋”“冷中萃”“奶酪蟹餅”“烤三文魚頭”,哪樣價高物美謝小曼就點哪樣,然後日本侍女就雙膝觸地雙手齊眉一臉巴結地將菜一樣樣端將上來。

快吃完,謝小曼用手指指街對麵,問:“馬首長,你看看對麵開的是個啥子店啊?門口堵著這麽多人?”

馬昌龍隔著玻璃窗看見對麵大門美女如雲,盯著門額上的牌匾好奇地說:“九州綠寮?這店名取得才怪兮兮的哩,九州嘛,俺懂,那是日本一個有名的地方;這綠寮是個啥意思,俺就弄不明白了。”

謝小曼道:“這綠寮嘛,簡單得很,就是我們中國北方人說的窯子、南方人說的妓院。你莫看那些女人身穿五顏六色的和服,打扮得珠光寶氣的,其實啊,做的都是皮肉生意。”

謝小曼曖昧一笑,話中有音地說:“有啥稀罕的?隻要你想進去嚐嚐日本娘們的味兒,簡單得很,就當我吳玉華再接著給你點個葷菜。你現在慢慢吃,慢慢喝,吃飽喝足,我保證讓你到九州綠寮'裏去玩個痛快。”

沒想到馬昌龍愣愣地盯著謝小曼不轉眼——那目光炙人,能盯得女人心驚肉跳——澀澀地說:“八路軍進城前,部隊宣布了嚴格的紀律,不準賭博嫖娼,俺再不濟也是個黨的領導幹部,咋能明知故犯?再說,不管是中國窯子還是日本窯子,那些女人還不是衝著票子的份上解衣脫褲,和那畜牲有啥兩樣?”

謝小曼趕緊恭維他:“哎呀呀,真沒想到你不但兩袖清風,為人正直,還是個坐懷不亂的真君子啊!如今這兵荒馬亂的世道,你這樣的男人倒真是稀罕!”

馬昌龍一臉正經地說:“吳老板你這話就是抬舉俺了,不是俺不喜歡女人,而是俺看不起那樣的下賤女人,俺馬昌龍渴望追求的,是那種能讓俺動心的真正的愛情。”

謝小曼分明從對方的眼神思看出點意思來了,趕緊說:“既然馬首長是個天下少有的正派人,我剛才那番話就當沒說,行不?”

馬昌龍上演了一出“坐懷不亂”的正劇,興致盎然,臨分手時,也沒忘記對為他花了一大筆錢的女老板來個投桃報李,豪爽地說:“既然吳老板懂得起,俺也不能白讓你破費。這樣吧,你馬上給俺備辦好五百袋細米糠,五十袋黑豆,明天……呃,明天來你肯定也備辦不好,俺給你三五天時間吧,等你備辦好了俺就帶車來拉。”

馬昌龍果然沒有食言,三天後的半下午時分,帶著車隊來西大街拉米糠,一長溜大卡車浩浩****,不僅塞滿了“大盛糧鋪”後院,還紮斷了院門外的半條街,羨慕得左鄰右舍的店鋪老板眼珠子都快從眼眶裏蹦出來。

馬昌龍還從駕駛室裏扛出半拉血淋淋的麅子,扔在謝小曼廚房灶頭上,說昨天營裏的八路軍在煤礦附近老山林子裏打了十幾隻麅子,戰士們為了感謝吳老板對八路軍的支持,硬讓他帶上半拉給她送來嚐嚐鮮。

待糧袋裝上車,馬昌龍把車隊打發回去,自己留下來和謝小曼結賬。往常到這樣的時候謝小曼就應當留客吃晚飯了,可今天她剛一開口,馬昌龍就豪爽地說:“咋能老吃你?你沒看見俺扛了半拉麅子進門麽?今兒晚俺來掌勺,烹煎炸炒,讓你好好地嚐嚐俺馬大哥的手藝。”說罷,脫下棉軍大衣掛在牆上,一頭就鑽進了廚房。

謝小曼揣著明白裝糊塗,不單讓馬昌龍鑽進廚房裏鍋響瓢磕地忙活,還親自出門買回兩瓶好酒,把炕燒得暖暖的,然後早早地關了店門,把十來個小工也全都打發到後院的偏房裏歇著。

馬昌龍痛快地接過酒杯,兩隻眼睛落在明亮的電燈光下顯得光彩照人的謝小曼臉上卻不往嘴裏送,說:“這杯酒俺自然要喝,不過,喝酒之前,俺得鄭重地給你提個建議,從現在起,你不能再叫俺啥馬首長了,得改口叫俺馬大哥,或是昌龍。俺呢?也不再叫你吳老板,叫你小妹,隻要你改口叫上一聲,俺馬上就幹了。”

謝小曼笑盈盈道:“這還不容易呀?馬大哥,昌龍,你就把小妹敬你的這杯酒喝了吧!”

“嗯啦,”馬昌龍心花怒放地應了一聲,說,“你這麽叫俺一聲大哥,俺也叫你一聲小妹,這麽叫著,俺和小妹就不顯生分了嘛。”說罷,馬昌龍頭一仰,把滿滿一杯酒全倒下了肚。

一男一女坐在燒得暖暖的炕頭上,就這麽“哥”一聲過去,“妹”一聲過來地叫著,相互拈菜敬酒,其樂融融。

酒過三巡,謝小曼嚷著炕燒得太燙,熱死人了,不單自己去了坎肩,還讓馬昌龍把軍裝脫了,把“王八匣子”也扔在了炕頭上。

一瓶酒見底,謝小曼連聲說自己醉了,再不能喝了。

馬昌龍趕忙說:“這哪兒行?哥哥我剛喝上勁頭,妹子不是存心掃哥哥的興麽?俗話說‘酒逢知己千杯少’,玉華妹子,你難道就不能舍命陪陪你的昌龍哥麽?”

謝小曼拿眼剜了一眼馬昌龍,嬌滴滴地說:“哥哥這麽說話,妹子我今晚就是非喝醉不可了,不過,既然是你強要我喝,你就得喂我。”

馬昌龍就算真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此時此刻也讓這秀色可餐的美人兒和這忽明忽暗的話兒撩撥得心旌搖**不能自已了。趕緊端著酒杯移到謝小曼的炕位上,用手臂圍住謝小曼的脖子,把酒慢慢地喂進她嘴裏。女人一邊飲著酒,一邊還把自己的纖纖玉指搭在了馬昌龍的手背上。馬昌龍驀地像被通上了電流,渾身熱血賁張無法自製,猛地把酒杯往炕桌上一放,摟著謝小曼的脖子把她仰麵朝天地按倒在炕上,便手忙腳亂地剝她旗袍。

沒想到謝小曼卻陡然變臉,用力將馬昌龍雙手扳開,坐起身子嚷道:“馬昌龍,我見你是個八路軍的軍官,好心好意地款待你,你怎麽能得寸進尺,幹出這樣的醜事來?我吳玉華是良家婦女,不是那種千人騎萬人壓的爛賤女人!”

馬昌龍驚呆了,不明白謝小曼為何會突然來個晴轉陰,傻乎乎地盯著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就一刻工夫,謝小曼忽地又變了副臉兒,和風細語地道:“馬大哥,你跟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到底是想倚仗八路軍的權勢來強迫我和你做一夜夫妻呢,還是想和我白頭到老?如果你是強占民女,我就要到八路軍長官那裏去告你;要是想和我做一一輩子恩愛夫妻呢,那從今以後,大事小事,你就必須按我的吩咐去做。”

謝小曼溜了一眼炕頭上的“王八匣子”,把旗袍往上拉了拉,兩條雪白的腿兒在馬昌龍眼前直晃**,慢悠悠地問:“你真是打心眼裏喜歡我?真願意為我上刀山下火海?”

馬昌龍毫不猶豫大聲說道:“上有蒼天,下有黃土,俺馬昌龍要有一句假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謝小曼再問:“要是我讓你去為我殺個仇人,你敢嗎?”

馬昌龍昂起頭,紅眼灼灼地瞪著謝小曼,大聲道:“俺敢!”

謝小曼搖搖頭:“我不相信,你真願意為我提起腦袋去殺人,你就不怕觸犯八路軍的軍紀,不怕共產黨懲罰你?”

馬昌龍急了,咬牙切齒地說:“俺現在說得再多也是水泡貨,玉華你盡管告訴俺,你的仇人是誰?俺馬上去把他殺了,再提著腦袋回來見你!”

謝小曼說:“昌龍哥,既然你這樣相信我,我也不能瞞著你,我現在要實話告訴你,我的仇人就是共產黨八路軍,你還敢替我去報仇麽?”

馬昌龍腦袋“轟”地一響,嚇壞了:“啊……你不要拿我開心?”“拿你開心?哈哈,我哪有那種閑情逸致?怎麽樣?嚇壞你了吧?”

馬昌龍喉結動了動,強咽下一泡口水,潤潤火燒火燎的五腑六髒,膽戰心驚地問:“難道,你真是國民黨的人?”

“這話你算說對了,我謝小曼就是為中央軍打前站的國民黨地下情報人員!馬昌龍,我看你也是個吞豬吃象明曉事理的角色,難道就打算披著這身髒不拉嘰的黃皮子跟共產黨一條道走到黑?”

馬昌龍雙眼發直,額頭上冒出了冷汗,支吾著說:“你……讓俺想想。”

“還想什麽?蘇聯人一走,靠著一幫土八路,還是我們中央軍的對手麽?隻要你迷途知返,答應和我們一起幹,不單能馬上和我謝小曼上床共度春宵,以後中央軍來了,也少不了你一份功勞。”

馬昌龍呼地一下站起來,雙手抓住謝小曼的肩膀大聲道:“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好女人,俺不圖國民黨給俺什麽功勞,就為了得到你,俺也把這條命豁出去了!”吼罷,迫不及待地便把謝小曼按倒在炕上,去解她旗袍上的紐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