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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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麒這幾天正為“龍江市軍事管製委員會”的事煞費苦心。蘇聯人並沒有食言,同意他們暫時成立個軍管會,可條件是不公開;辦法是蘇聯紅軍先秘而不宣地把龍江市的重要軍事單位,比如兵工廠、飛機場、火車站、軍械庫、郵電局、警察局,以及礦山醫院報社電台等逐步移交給軍管會,等蘇聯紅軍撤離中國後,軍管會再公開以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名義行事。
鞏麒著了急,不公開,這共產黨的旗號還怎麽打出去?沒有人民政府,這名不正言不順又怎麽能號令四方凝聚民心?而且以軍管會的名義派人去蘇聯紅軍手裏接收日滿產業,藍眼睛一下變成了黃皮膚,能瞞過誰?不照樣等於向全社會公開了嗎?又能保哪門子的密?
可勃斯沃爾夫將軍卻固執得不行,說既然紅軍把接收的實際內容交給了你們,你們又何必再乎什麽手段形式呢?隻要不公開以八路軍軍管會和共產黨人民政府的名義行文發布告,蔣介石領導的中華民國政府就抓不住蘇聯政府的把柄。
鞏麒趕緊用電話請未此時已兼任長春市衛戍副司令的周保中旅長,旅長告訴他現在形勢很複雜,國共之間,蔣介石和斯大林之間,蘇聯和美英之間,各種利害關係全攪在了一起,而最終起決定性作用的,是各自的實力。蔣介石正調兵遣將向東北撲來,國共兩軍早晚必有一場大仗,眼下最重要的,就是運用一切手段先把重要單位,尤其是軍事部門抓在自己手中,同時擴充隊伍,作好和國民黨大打的準備。
鞏麒從蘇聯帶回來的國際旅第一團隻有千把人,一營得負責衛戍司令部的警衛任務,剩下的兩個營又被分散到幾個臨時的俘虜營看管近萬名日本俘虜,僅靠著鞏麟的龍江支隊,要接收這麽大個攤子,他還能不捉襟見肘?可眼下讓鞏麒犯愁的不是沒人,也不是沒槍沒炮,愁的是真正能夠讓他信任的人太少太少。軍管會的接收人員剛一派出去,投奔八路軍的各路“豪傑”便爭先恐後川流不息地湧上了門。不單有溥儀皇帝的靖安軍,協和會(滿洲國特務組織)、警備隊,綠林好漢,三老四少(東北各地的封建幫會),連被俘的日本兵隻要願意,也可以參加八路軍。甚至已經投奔徐漢驤的國民黨打出了青天白日旗的一些地方勢力,見蘇聯紅軍對八路軍的支持力度更大更實際,也改弦更張掉過頭來重投八路。派個小班長出去招兵買馬,要不了一天工夫就能浩浩****拉一個團的人馬回來。具備各種專業技術特長的日本俘虜,更成了寶貝疙瘩,國民黨共產黨全都爭著搶著要。
鞏麒明知道熙熙攘攘奔他而來的絕大多數都是投機分子,可他急著用人,也沒法把他們拒之門外。他惟一能夠采用的預防措施,就是把先把這些隊伍集中起來學習整頓,打散混編,把罪大惡極者公開槍斃掉,有民憤者清洗,剔莠存良,然後再把自己從蘇聯帶回來的人和龍江支隊的同誌派進去“摻沙子”,擔任各級指揮員。
勃斯沃爾夫將軍對他招兵買馬的工作自然是大力支持,蘇聯紅軍從日本人手中收繳來的槍炮彈藥堆積如山,任他手下的戰士搬,能搬多少算多少,還專門撥了一大批汽車摩托車,甚至還撥了一千匹戰馬、五輛坦克給他們。
像吹氣球似的,進城還不到半個月時間,鞏麒手中就有了一支八千餘人而且裝備精良的隊伍。不過,鞏麒對這些新編的隊伍卻絲毫不敢掉以輕心。他不允許他們住在龍江城裏,也不派他們擔負守備和警戒任務,而是讓他們集中在附近的幾處日本人留下的兵營裏,學習學習再學習,整頓整頓再整頓,除此之外,就是投彈射擊剌殺等等軍事技能的訓練。
鞏麒尤為重視他剛剛創建的一支全部由朝鮮人組成的部隊,由於龍江的朝鮮人踴躍報名參軍,他和不少朝鮮同誌一起戰鬥多年,深知朝鮮人血氣方剛臨死不屈的特點,便將這兩千來名朝鮮人單獨組成了一支義勇軍,撥給他們八百匹戰馬,創建了他手下的第一個騎兵營。還為他們派去了一百名具有豐富戰鬥經驗的軍事教官,把他們集中在龍江東北麵八十餘裏處的天泉縣城進行訓練,還請求曾克林司令員把從延安來的樸誌浩等二十八名久經戰火考驗的朝鮮籍老八路派去擔任支隊的領導人。
相對東北其它蘇軍占領區的情形,共產黨在龍江的發展還是相當不錯的,龍江解放剛一個月,中共中央東北局就決定先後把東北軍政大學、航空學校、炮兵學校遷至龍江,逐漸把龍江市建設成為南滿地區共產黨領導的中心革命根據地。
今天鞏麒帶著黎楓平坐著吉普車到擔負軍械修理的九一八廠和生產九九式機關槍的一家兵工廠去巡查了一下。
龍江過去是日本人在滿洲建立的重要軍事工業基地,這裏不僅生產機關槍、手槍、子彈,還能生產山炮和榴彈炮。而眼下大戰在即,許多從關內匆匆趕到東北各地的老八路原以為蘇聯人會無私地把從關東軍手中繳獲的武器提供給他們,空著雙手就踏上了出關的征程,沒想蘇聯人並沒有他們預想中的那樣慷慨,有的大方,有的隻給一點,有的根本就不給,害得不少老八路成了一無所有的“空軍”。現在曾克林和周保中兩位首長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催,要他不擇一切手段,盡快恢複龍江各家兵工廠的生產。他派到兵工廠調查情況的同誌向他匯報了一個令他振奮不已的消息,由於蘇聯紅軍提前進入了朝鮮,龍江兵工廠的管理人員和技術工人大都未能逃回日本,他們現在基本上還散落在龍江市內。鞏麒征得勃斯沃爾夫將軍的同意,以龍江衛戍司令部的名義頒發了一道布告,以優厚的工資待遇吸引這批專業人員重回自己戰前供職的兵工廠。此舉的效果十分明顯,布告頒布後不到一個月時間,大批日本軍工企業的管理人員和技術工人紛紛回歸,生產機關槍和子彈的兩家兵工廠已經重新開工,第一批產品也很快運到了長春。初嚐甜頭,鞏麒立即將此辦法推而廣知,把日本俘虜和僑民中的一切急需之才、有用之才盡量地延攬到八路軍名下,最大限度地為我所用。單是會開汽車摩托車坦克,會操縱各種火炮的,就吸收了七百多人。
回城的路上,他和黎楓平還順道去了一趟飛機場,日本人過去設在這裏的飛行訓練大隊已經被確定為即將創建的八路軍航空學校的校址。東北局抽調了數百名優秀的官兵正往這裏趕來,為創建中國共產黨領導之下的第一支空軍部隊培養飛行員,從佳木斯、齊齊哈爾、長春繳獲的二十幾架型號繁多破損不堪的日軍飛機全部運到了這裏。可是,校址有了,卻沒有一個飛行教官,一個也沒有!向蘇聯人求援,卻遭到了委婉的謝絕。原來飛行訓練大隊的日軍航空兵在蘇聯紅軍進城之前已隨著大隊長天賀朝一中佐過了鴨綠江,向朝鮮方麵逃去,現在臨時充任教官的不過是幾個被俘的原飛行訓練大隊的機修人員,他們能教給八路軍學員的,也僅是關於飛機的一些基礎知識而已。機場旁邊原來的日軍兵營現在也成了鞏麒的新兵訓練營,裏麵住著該旅剛剛擴充來的一千五百人,擔任教官的,也大都是被俘的日本軍官。聽完訓練營指揮員的匯報後,鞏麒副司令登台向全體官兵講了話,還專門請十幾名工作認真,表現突出的日本教官一道吃了晚飯,鼓勵他們將功贖罪,努力為八路軍效力服務,爭取得到中國人民的寬恕。
天快黑時回到“莫斯科大酒店”,沒想卻遇上了一樁新鮮事。
剛從車上下來,一位年輕美麗的姑娘提著隻衛生箱便像隻白蝴蝶一般從酒店門口翩翩飛來,落到了吉普車前。
“黎營長,你終於回來了呀。我已經來過兩次了,你總是不在,今天我也等你老半天了。”
蔦聲燕語,小鳥依人,鞏麒一見其人,一聞其聲,腦海裏馬上蹦出來這樣兩個詞兒。
黎楓平一步跳下車,脹紅著臉,搔著腦袋瓜子尷尬地說:“百合子,你真來了呀,我還以為……你隨便說說哩。”
黎楓平自從十來天以前到野戰醫院治過一次,輸過抗生素後,傷口已經差不多好了,也就沒把換藥的事放在心上,沒想這位日本護士倒是說話算話,格外認真。
鞏麒下了車,走到二人跟前,笑嘻嘻說道:“楓平幾時認識了這樣一位美麗的白衣天使啊,也不給我介紹介紹?”
黎楓平趕緊說:“啊,百合子,這是我們國際旅的鞏麒團長,蘇聯紅軍中有名的大英雄……哦,現在還兼著龍江市的衛戍副司令哩。”
“報告鞏副司令。”姑娘給鞏麒敬了個軍禮,大方地說:“我是蘇聯紅軍野戰醫院裏的護士,叫水野百合子。我是專門來為黎營長換藥的。”
顧彪等一大群黎楓平手下的兵,堵在酒店大門口笑嗬嗬地看著議論著。
鞏麒說:“等了老半天,那一定還沒吃晚飯嘍。楓平,這大酒店裏什麽都有,去廚房裏拿點好東西招待人家呀,別讓百合子姑娘回去後抱怨我鞏麒的兵小裏小氣的,上不得台麵。”
黎楓平笑著連連點頭:“是,是,團長,我一定會好好招待的。”
鞏麒在前,黎楓平和百合子隨後,進得大門,顧彪等戰士紛紛閃往兩邊,讓出一條道來。一個個全都擠眉眨眼地朝著他們的營長笑。
趁百合子不注意,黎楓平給了顧彪腦門上一個“香勃勃”。顧彪雙手捂住頭,故意誇張地喊叫起來。
阿諾高列揪著顧彪的耳朵裝模作樣地喝道:“呃呃,我說你們是幹什麽啊?難道國際旅的戰士就這副樣子歡迎我們營長最尊貴的客人嗎?”
進到臥室裏,黎楓平馬上叫勤務兵去廚房裏拿吃的,百合子讓黎楓平靠在沙發上,把腿擱在茶幾上給他換藥。落地燈投射出的一團絳紅色光芒正巧映照在百合子臉上,使她原本白皙細膩的臉龐變得如同紅玉雕琢的一樣晶瑩剔透。
黎楓平感覺到心中**漾起一股暖意,問:“百合花,現在八路軍急需專業人才,連不少有技術特長的日本俘虜也都參加進來了。飛機廠、兵工廠的日本專家和技術工人有多少我們要多少。今天晚上,我和鞏團長就是陪十幾個日本軍事教官一起吃的晚飯,聽我們的同誌介紹,這些日本教官還真是不錯,業務好,又嚴格認真。我知道你們醫院的日本醫生很多,醫術也很高明,他們現在怎麽樣啊?”
百合子說:“蘇聯紅軍把醫院移交給八路軍後,馬上召開了動員會,我們醫院有三十八個日本醫護人員當場就報名參加了。”
“你呢?”
百合子把白大褂衣領往下拉的拉,露出裏麵的軍裝,說:“你難道沒有看見我裏麵穿的是八路軍的軍裝嗎?”
黎楓平高興的在漆蓋上猛擊一掌,叫道:“啊,那太好了,百合花,從今以後,我們就是一條戰壕裏的戰友了!”
換完藥,吃過飯,百合子提起衛生箱告辭了。
黎楓平巴心不得他再坐上一會兒,又沒勇氣開口,就把百合子送下樓,準備自己用吉普車送她回醫院。
百合子說:“還開什麽車呀,連著下了這麽多天的雨,好不容易今晚才有了這麽好的月亮,龍江的夜色這麽美,我散著步就回去了,這多好啊。”
黎楓平求之不得,趕緊說:“城裏的治安不太好,夜裏你一個人回去不安全,我一定得送送你。”
良宵美景,英雄佳人,黎楓平來到世上二十六個年頭,還是頭一次體驗這樣的美妙經曆,激動得不行,也高興得不行。激動了高興了就有些緊張,覺得這時間也快得來沒有道理,滿肚子的話還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哩,那龍江市醫學院的大門就討厭地出現在了眼前。
沒辦法,這下隻好分手了。
“百合花,你還來給我換藥嗎?”
“你那傷已經痊愈了,用不著再換了。”
“那可不行,我這傷還疼哩,肯定還得換。”
百合子菀爾一笑,不再說他的傷,說他的兵:“黎營長,你手下那些士兵,真逗。”
黎楓平趕緊說:“百合花,你可別生氣,他們一個個心腸好著哩,就是在蛤螞塘那疙瘩呆的時間太久了。俗話說,當兵三年,老母豬當……”黎楓平陡地住了嘴。
這話真地讓水野百合子生氣了——黎楓平覺得她生起氣來也很好看,小嘴撅了起來,鼻孔微微地翳動著。他想,連生氣時也這麽好看的女人心地一定非常馴善溫和。
“黎營長,我不是你嫌棄的老母豬,也不是你們中國人追求的美貂嬋,我就是個剛剛參加八路軍的普通護士。”百合子主動把手伸到了黎楓平麵前,“再見吧,如果你覺得你那傷口真的還需要換藥,那過幾天我再來找你。”
“好,好,那我就先在這裏謝謝你了。”黎楓平輕輕地握了握百合子的手,道歉說:“對不起,我這人在兵營裏呆得太久了,剛才說了一句很大兵的話,請你不要介意。”
百合子開心地笑了:“你能為你不文明的語言道歉,說明你還不很大兵嘛。”
看著百合子轉身進了大門,慢慢地消失在皎潔的月輝之中,黎楓平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媽拉巴子,這張臭嘴,咋把好話也說得來這麽髒啊!”
接下來的日子裏黎楓平不僅忙得來不可開交,而且還弄得他焦頭爛額。因為他和他的糾察隊急著對付的不是日本人,也不是漢奸和白俄,而是被東北老百姓稱為老毛子的蘇聯紅軍。
挎著衝鋒槍戴著大鋼盔,長著對藍幽幽眼珠子一身臭氣熏天的老毛子一進城,龍江城的老百姓就不得安寧了。對中國人,老毛子還稍微收斂一些,上你鋪號裏拿幾樣東西,到你飯館叫上一大桌好酒好菜吃完了屁股一拍走人,這算“中蘇友好”,跟你講客氣。你這中國老板要不“友好”,追著嚷著不依不饒,那老毛子的拳頭耳光跟著就上來了。而對白俄和日本人,那差不多就是由著他們的性子想怎樣幹就怎樣幹了。一群群的老毛子闖進白俄聚居的彼德大街和日本僑民聚居的香丸大道,就像回到了自己家裏,看上啥拿啥,還把白俄日僑的老婆女兒全當成自己老婆使,進屋就往**按。光天化日,在大街上見了白俄女人、日本女人就追,就拉,就剝衣服扒褲子,嚇得白俄和日本人天不黑就抵上門,有的甚至還把胡同兩頭用磚砌上堵死,隻留一道小鐵門,輪流拿人盯著,一看見老毛子來了,就趕緊鎖門插閂。
昨天下午七個喝得醉醺醺的老毛子撞進了香丸大道上一家掛著“九州綠寮”招牌的日本妓院,左擁右抱,蹂香躪玉,把二十幾個年輕女人弄得來雞飛狗跳,哭喊連天。黎楓平正巧帶著糾察隊從香丸大道路過,聽見叫喊聲急忙趕了進去,沒想這幾個醉鬼竟然膽大包天開槍拒捕,和中國軍人在妓院裏演起了全武行。黎楓平惱了,下令還擊,當場打死三人,打傷四人,沒死的四人抬回去後,也讓鞏麒下令拉到郊外給斃了。
早已失去了祖國的白俄和剛剛亡了國的日本人陡然掉進了人間地獄,而最慘的則是女人。白天晚上都能聽到她們的慘叫聲。實在受不了了,有的就主動給占領軍送去一些,希圖能夠保全多數。甚至還有病疾亂投醫的,住在香丸大道上的日本僑民選出三位代表,跑到八路軍龍江支隊指揮部跪在鞏麟、周吉平麵前痛哭,請求“八路太君”出麵給予保護。
蘇軍士兵遭到襲擊暗殺的案件層出不窮,共產黨一口咬定是徐漢驤的光複軍幹的。徐漢驤則站出來公開辟謠,說這是共產黨使離間計,故意製造事端往國民黨人頭上扣屎盆子。是企圖破壞“中蘇友好”,挑撥“蔣介石委員長與斯大林元帥用鮮血凝成的牢不可破的戰鬥友誼”。
但黎楓萍毫不懷疑,“老毛子”如此騷臊,後腦勺上被白俄或是日本人突然來上一家夥,也一點不讓他感到意外。黎楓平每天帶著人上大街當“壓路機”,抓老毛子,再苦再累再煩躁,夜裏睡在**,心湖裏卻總有一朵掛著露珠兒的百合花在隨風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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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什科夫將軍與水野大佐分手後,便急匆匆往龍江方向趕去。為了避開穿著各式軍裝長著各種麵孔的清剿軍,他不得不常常跑上許多冤枉路甚至背道而駛。
將軍在森林裏東躲西藏已經兩個多月了,追殺、饑餓、長時間露宿潮濕的荒野使許多人嚴重的爛襠,不僅無法騎馬連走起路來也是踉踉蹌蹌呲牙咧嘴,種種磨難已經讓哥薩克人的精神處於崩潰的邊緣,身體也超過了忍受的極限。而現在,克什科夫又萬分恐怖地看到,滿洲嚴酷的寒冬已經悄悄地向著他們逼來。一覺睡醒,透過落葉飄零的樹枝遠遠望見山巔之上剛剛鋪上的皚皚白雪,將軍似乎已經隱約聞到了死屍的味道。進入十一月後的長白山中溫度明顯地比丘陵和平原地區低了許多,尤其是夜幕降臨後,莽林中寒氣逼人,哥薩克們隻能躺臥在篝火四周取暖。在異國它鄉的土地上他們靠著關東軍的支持才活了下來,而且活得不失尊嚴。現在強大的靠山訇然倒塌,再要失去同胞的支持他們隻有注定死路一條。而在這個偌大的世界上,眼下除了居住在龍江的三萬俄羅斯人可以給他們帶來最後的一點希望,還有誰願意幫助他們?
何況,那裏還有將軍的女兒和忠仆。
一路上,在一些地形險要的山隘處常常會有人企圖攔截他們,幸虧哥薩克人的獨特裝束與長相是他們最好的路條,總能使他們一次次化險為夷。攔截者大都是從蘇聯人占領的城鎮裏逃出來的各種日滿武裝。他們或占山為王,或與山中土匪合為一夥,常常襲擊蘇軍尚未來得及控製的村屯,靠搶掠牛羊財物為生。對同樣被蘇軍打得成了喪家之犬的哥薩克人,自不會懷有敵意。
但是,越是在接近森林的邊緣,情況也就愈發顯得緊張。在不少路口都可以看見清剿軍張貼的通緝令,克什科夫的照片赫然其上。除此以後,則是用用日、蘇、中、朝四種文字寫成的招降告示,敦促士兵們停止反抗,免除一死,反戈一擊,立功有獎。
由蘇聯人蒙古人和中國人組成的一支支清剿隊伍正在開進森林,猝然響起的槍聲與馬蹄聲時時令他們心驚膽顫。哥薩克們再也沒有了過去那種令他們無比驕傲的驍勇與凶悍,當他們在密林中與清剿軍不期而遇時,哥薩克勇士們如今的第一反應不是躍馬向前開火揮刀而是掉轉馬頭沒命地逃跑。可即便如此,克什科夫將軍的人馬也越來越少,他們更多的不是死於敵人的槍口刀下,而是趁亂投向了清剿軍。更為可恨的是,這些叛逆之徒們竟然立即成為清剿軍的向導,拚命地追捕自己的同胞。
這天太陽落山時,當他們小心翼翼地鑽出密林,來到一大片荒草甸子上時,克什科夫悲哀地發現,他手下已經隻剩下二十一名哥薩克了。
不過,當他想起謝苗諾夫將軍的遭遇和現在的境況時,他又多少增添了一些兒安慰。
初冬季節的夜裏山中的獵戶已經燒起了火炕,鋪在炕麵上的虎皮熊皮既暖和又柔軟,馬架屋裏暖意洋洋,烤得身上的虱子一串串地往外爬。克什科夫將軍盤腿坐在炕上,飽飽地吃過一頓猴頭燉豬肉和獵人們家釀地野葡萄酒後,將軍從嚇得戰戰兢兢地村長王慶口中得知,這個叫做兔兒屯地小村子離龍江還有一百多華裏地距離。將軍從簸籮裏抓起一張煙葉,笨拙地裹了一支粗大的煙卷,點上火,美美吸了一口,然後問村長:“你們這裏有軍隊來過嗎?”
王慶小心翼翼地回道:“咋沒有啊,這段時間都來過好幾次了。哦,長官,從俺這兔兒屯往東四十裏地有一個叫紅山子的小火車站,是日本人當初專門修來往龍江城運木頭的,眼下,那兒就住著一支龍江下來的清剿隊。”
“是蘇聯人嗎?”
“不是,是中國人……哦,還有幾個沒穿軍裝的高鼻子洋人。”
王慶還巴結地說,“前兩天我騎馬到龍江賣獸皮時,聽城裏人說,依照什麽條約,蘇聯軍隊呆不了多長時間就要回國了,現在國民黨的中央軍和共產黨的八路軍,都從關內風風火火往關外趕,這東北啊,眼看著又要打大仗了。”
聽到這樣的消息,將軍覺得有了希望,也就不斷地喝著野葡萄酒。沒想那酒後勁極大,很快便讓他醉倒在炕上。當他驀地醒來後,發現自己的手腳都已經被捆上,衛兵奧爾澤多夫與馬尼克賽中隊長也被反縛雙手,縮在牆角。一大群哥薩克漢子橫眉瞪眼地望著他。
將軍的酒意一下子全醒了,瞪著哥薩克們憤怒地大叫:“你們想幹什麽?”
“將軍,對不起,我們必須和你分手了。”
克什科夫認出和他搭話的是伊達莫夫,一個已經跟隨他征戰了十二個年頭的老兵,為什麽做這樣的事?”
克什科夫竭力勸道:“孩子們,不要這樣,我會帶你們到龍江去,我在那兒有很多很多的金玉珠寶和錢,我能保證你們每一位弟兄,都過上富裕的生活……”
伊達莫夫打斷他的話,大聲說道:“不要再欺騙我們了,將軍,我們都清楚,從日本天皇宣布投降那一刻起,英勇的克什科夫部隊就已經徹底完蛋了!是的,赤匪不會放過你,可我們不一樣,我們已經親眼看到了,投降的弟兄們並沒有被殺掉,赤匪要殺要抓的是你這樣的長官,而不是我們這樣的普普通通的哥薩克。”
克什科夫徹底地絕望了,他知道任何花言巧語都失去了作用,隻好淒婉地說道:“如果你們執意要背叛我,那就請你們把我殺死吧,我寧願死在哥薩克人的刀下,也決不做赤匪的俘虜。斯大林一定會像對待謝苗諾夫將軍一樣,用飛機把我押回莫斯科,如同耍猴一樣盡情侮辱我,完了最後再給我一顆子彈!”
伊達莫夫說:“不,將軍,你錯了,我們不會殺死你,更不會把你交給赤匪,如果那樣做會讓我們的祖宗在地下也感到羞恥。我們知道,偉大的謝苗諾夫已經難逃一死了,同樣偉大的克什科夫也會很快死去。將軍,我們依然愛你,崇拜你,隻不過不願意跟著你走向死亡。為了妻子和兒女,我們要活下去,我們也必須活下去!再見了,尊敬的將軍!”
哥薩克們向克什科夫敬了最後一個軍禮,隨後擁出門去,躍上馬背,緊跟著,將軍克便聽見一串雜遝的馬蹄聲向著東南方向遠去了……
克什科夫衝著剛剛進門來的王慶和他家裏的人喊道:“你們還傻愣著幹什麽?沒看見我的雙手被捆住了嗎?趕快把繩子解開!”
王慶大瞪著他,渾身發顫。突然,他從牆上取下獵槍,對準克什科夫的腦門狂喜不已地大叫起來:“快來人啦!哥薩克將軍落到我手裏啦!”
一大幫手提獵槍砍刀的男人擁了進來,把克什科夫將軍和他的最後兩名哥薩克士兵嚴嚴實實地捆了起來。
“嗨嗨,我說你們認出這家夥是誰了嗎?媽拉巴子,就是照片上那個長著一對鷹眼和彎彎牛角胡子的老洋人呀!哈哈,這下我們可要發一筆大財啦!”
“五萬塊大洋,哈,這不正好是按著俺們兔兒屯的五家獵戶懸的賞金嗎?”
兔兒屯五家獵戶的當家人聚在村長王慶家裏,當著克什科夫將軍和他的兩個士兵的麵,撇撇脫脫地來了個口頭約定,從蘇聯人那裏領回賞金後,五戶人家,每戶一萬塊;村長立了頭功,三個高鼻子洋人帶來的三支槍三匹馬,就全歸村長了。
被扔在牆角的克什科夫將軍吼了起來:“喂,中國人,難道你們不想發更大的財嗎?蘇聯人出五萬塊大洋買我這顆人頭,我覺得這個價出得太低了,我給你們五十萬大洋,怎麽樣,想要嗎?”
仿佛當頭辟下一個雷霆,中國人全都被震得張口結舌,呆呆地看著他。
克什科夫將軍突然看到了希望,掙紮著身子坐起來繼續說道:“現在你們都知道我是蘇聯人懸賞捉拿的克什科夫將軍了,可是,你們知道克什科夫將軍有多少金玉珠寶,有多少你們最想要的金錢嗎?哈哈,你們一不定不知道吧,那我就告訴你們,隻要我克什科夫將軍願意,我完全可以買下整整一座龍江城!”
馬尼克賽也趁熱打鐵地說道:“中國人,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隻要放了我們,你們就再也用不著呆在這深山老林裏挨餓受凍,到龍江城一人娶十個大小老婆,享一輩子的福了!”
奧爾澤多夫趕緊火上添油:“五十萬呐,中國人,夠你們數上好幾天的,好好想想吧!
王慶走了過來,蹲在克什科夫跟前說道:“你不是……在騙咱老百姓吧?”
克什科夫正色說道:“我是什麽人?指揮千軍萬馬的俄羅斯將軍,金口玉牙,令出如山倒,會騙人嗎?”
王慶驀地站起來,聲音抖抖地問身後的幾個村民:“大夥兒……說說……這事咋辦?”猛地在自己腦門上重重地拍了兩下,“媽拉巴子,我這腦袋咋一下子犯暈糊了呢?”
“哥唉,咱可不能聽他空口白牙地說上一通,眼前這五萬大洋可是實打實的買賣。”
“對,不能讓煮熟的鴨子給飛了,整整五萬塊呐,咱哥幾個辛苦幾輩子也掙不來啊!”
“咱給他來個不見兔子不撒鷹,要真能把五十萬塊白花花的銀元弄來,我們就立馬放人!”
王慶捂住膝蓋蹲在了克什科夫跟前:“長官老爺,大家夥的意見,你全都聽見了。這樣吧,你說你的錢放在龍江城裏,是不?”
克什科夫說:“是的,到了龍江,我馬上給你錢。”
王慶說:“那咱們就可以試一試,先放你的一個弟兄回龍江城去拿錢,你們兩個還得留在咱兔兒屯。等把錢送來,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怎麽樣?”
克什科夫搖搖頭說:“你這主意可不行,五十萬塊大洋啊,那得裝多少隻口袋?得多少匹馬才能馱回來?而且現在山裏到處是土匪潰兵,我一個弟兄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這麽多大洋安全地帶回來。你們現在最想要的不就是錢嗎?我有一個更好的主意,你們把我們帶到龍江城邊上,我再叫我手下的弟兄去城裏取錢,到時候,你們不正好用馬把錢袋給馱回來。”
王慶站起來,看了看幾個同村弟兄,說:“那也行,到時候你要拿不出五十萬大洋,咱們就把你交給蘇聯人,去領那五萬塊。不過,我可提前給你們打個招呼,這一路上可千萬別和我們玩花活,咱哥們幾個的槍法,想打你左眼不會打中右眼。”
“你就放心好了,我知道,命比錢重要。”
天剛蒙蒙亮,一行人已經離兔兒屯很遠了。
每人一匹馬,克什科夫將軍、馬尼克賽、奧爾澤多夫全換上了中國獵戶的獸皮袍子和帽子,手腕用細繩子拴著,被夾在王慶等五位提槍挎刀的獵人中間。
這一路上,吃喝拉撒,王慶幾個中國獵戶不厭其煩,猶如服侍老祖宗一樣服侍著克什科夫。可克什科夫叫他們解下他手上地繩子,他們卻說啥也不肯幹。
中午時分,馬隊繞下山梁,鑽出一片林子,突然看見前麵的草地上或躺或坐著一大群正在吃幹糧的清剿軍士兵。王慶等人掉轉馬頭便跑,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士兵們喊叫著跳起來,有的朝他們放槍,有的躍上馬背飛快地向他們追來。
“咋辦呐?王哥?三個高鼻子全捆著手,跑不快,會被他們追上的!”
王慶苦著臉叫:“強盜搶來白送給賊,這還不把人冤死了?不行,俺說啥也不能把人白白交給他們!”
眼看已經跑不掉了,王慶勒轉馬首,強作鎮定地向著來人喊道:“呃——我們是免兒屯的獵戶,你們不追土匪,追我們老百姓幹啥呀?”
一彪人馬衝上前來,將他們圍在中間。
郭正坤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揚著馬鞭罵道:“媽拉巴子!見了清剿軍扭頭就跑,俺看你們全都是土匪!”
王慶陪著笑臉道:“長官,我們真是免兒屯的獵戶,良民百姓。”
胡占森突然大叫起來:“嘿,老大,這兒有個高鼻子洋人……媽的,還不隻一個高鼻子哩!”
郭正坤也看見了,指著王慶大喝道:“全都把槍給俺扔到地上!”
王慶扔下槍,突地叫喊起來:“長官,我們就是專門來找你們清剿軍領賞的!我們抓住了通緝令上那個高鼻子洋人!,還有他的兩個兵!”
郭正坤放馬向前,一把將克什科夫從馬背上揪了下來,驚喜萬狀地叫道:“媽的,天上掉下個金元寶!老毛子,你郭大爺找你找得好苦啊!”
克什科夫奮力站起來,衝著郭正坤吼道:“我不是克什科夫將軍,偉大的克什科夫將軍已經戰死了……”
他突然愣住了,他看見了氣咻咻剛剛跑攏的阿卡妮婭和幾個俄羅斯人。
這一刻,阿卡妮婭也驚呆了!
郭正坤從馬背上跳下來,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揉得皺巴巴的通緝令看看,又看看克什科夫,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大叫起來:“哈哈,你他媽還偉大將軍哩,你要是彼德大帝,不就更值價了!弟兄們,把三個高鼻子給老子帶走!”
王慶等人趕緊求道:“長官,這值錢的家夥可是我們豁出命才抓住的,你們拿去,我們向誰領那五萬塊賞金呐?”
郭正坤一馬鞭抽在他臉上:“媽的你還想賞金,你們不是土匪就是通匪,老子今天沒斃了你們,就算做了回觀音菩薩了,趁俺還沒起殺心,趕快給俺滾一邊去吧!”
3
在趕回紅山子小火車站的一路上,安娜·阿卡妮婭看到昔日八麵威風的父親和兩個哥薩克人竟然被中國人五花大綁,像驅趕牲口一樣地鞭打,侮辱。可是他們隻有五個人,赤手空拳,又能怎麽樣?更讓她心如刀絞的是,她還必須把所有的痛苦和擔心,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怎麽辦?寒風凜冽,阿卡妮婭卻覺得後背手心都在不停地冒汗。
一同來的俄羅斯人肯定也和她一樣的著急,不斷地用目光向她討主意。
阿卡妮婭完全能從他們投來的那短短的一瞥中看出,他們全都願意為克什科夫將軍去死,可是,和自己的崇拜者同歸於盡對每一個客居在滿洲的哥薩克人來說都是幸福的事情,但那也是最愚蠢的。在眼前這種情況下,她又能拿出什麽好主意?她隻有輕輕地搖搖頭,示意同伴們決不可以輕舉妄動。
下午四五點鍾時,他們終於趕回了紅山子小火車站。
阿卡妮婭向父親默默地點了一下頭——目光堅毅而勇敢,這一刻,她已經知道應當怎麽做了。
郭正坤得意洋洋下令把克什科夫捆在日本人的旗杆上,馬尼克賽和奧爾澤多夫則被捆在將軍身後的木柵欄上。
克什科夫的落網讓小小的火車站沸騰了。
山裏人並不知道克什科夫是多麽大的官,隻知道蘇聯人派出千軍萬馬到深山老林裏抓他,還懸紅五萬大洋買他的腦袋!就憑這,也得來看看他究竟是個什麽三頭六臂的稀罕東西啊!不單老百姓大呼小叫地跑了過來,連看家的士兵和先於他們回到火車站的清剿隊伍也都爭先恐後地擁了出來。當兵的都鬆了一口氣,抓到這個最值錢的大家夥,大夥兒馬上就可以回家了。
在這一團紛亂嘈雜中,阿卡妮婭向夥伴們遞了個眼色,悄悄從人叢中退了出來,向著指揮部走去。
郭正坤下了馬,一名衛士趕緊上前接過韁繩,把馬牽走。
胡占森也跟著跳下馬來,扔給郭正坤一支煙,樂嗬嗬叫道:“弟兄們托大哥鴻福,這值錢的老毛子會自個兒闖到我們手心裏,明天一早,我們就可以坐上火車打道回府了。”
郭正坤看了看正在往上裝圓木的一列小火車,說道:“明天?你還想在這破屋裏吹一夜冷風,聽一晚狼嚎啊,俺可是一刻也呆不住了。占森,你去叫人把那車上的木頭先給俺卸下來,讓隊伍馬上走,俺去給玉成打個電話,讓他把西大街巴蜀菜館樓上樓下全包了,晚上請弟兄們燙火鍋,好好犒勞犒勞大家。”
胡占森一張臉笑得稀爛:“大哥,這話俺可特愛聽!”轉過身,屁顛屁顛地往列車奔去。
郭正坤得意地看了看熱鬧的人群,扔下煙頭,帶著一名衛士往指揮部走去。
郭正坤看見指揮部門前連崗哨也沒一個,罵道:“媽的,都顧著瞅那老毛子,連看家的狗也沒留一條。”口裏罵著,手抓著鐵欄杆上了樓梯。
郭正坤畢竟是胡子出身,情知遭了暗算,就地一滾,便去腰間拔槍,誰知已慢了半刻,就在他觸地之前,那槍已被人“嗖”地掏了出去。
與此同時,隻聽頭頂一聲暴響。
郭正坤三魂頓時去了兩魄,以為那灼燙子彈是奔自己的腦門而來,這下是死硬了。可稍愣片刻,驀地發現自己腦袋還清醒,而且還看見幾張洋人麵孔,殺氣騰騰地瞪著他,方知魂兒尚留在自己身上。
原來中槍的是跟在他身後的警衛,走在前麵的郭正坤“噗地”往前一躥撲倒在走廊上,警衛便情知不妙,趕緊伸手掏槍。那手剛摸著槍把子,迎麵一槍幾乎抵著麵門打來,一張臉頓時開花開朵,背抵著樓梯一屁股杵在了地上,身上的盒子炮,也即刻到了別人手上。
幾個俄羅斯人一齊伸出手來,像拖死豬一樣把郭正坤拖進了屋子裏。
指揮部槍聲一響,四處頓時炸了營,老百姓扯起腳杆沒命往家裏逃,當兵的提著槍沒命地往指揮部跑,霎時便將小樓圍得似鐵桶一般。
郭正坤這時才看清楚對他下手是居然是下來協助他抓捕克什科夫的幾名俄羅斯人!
“你們是……”
阿卡妮婭喝道:“現在什麽也別說,馬上叫你的人把下麵的三個哥薩克人放了!不聽招呼,躺在地上的死鬼,就是你的下場!”
“別,別,天大的事都好商量,好商量……”郭正坤嘴裏說著話,偷眼一瞅,地上已經倒下了兩個兄弟。
說話間外麵又是一聲巨響——這是手榴彈爆炸的聲音——樓梯口緊跟著飛上來一團慘叫。
郭正坤被哥薩克人推到窗前,對著樓下的官兵們大吼:“弟兄們,別打,別往上衝,都把家夥收起來!”
官兵們全都傻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大隊長。在他身後,露出兩張洋人的麵孔。
“哈哈哈哈!”被反綁在旗杆上的克什科夫將軍像個麵目猙獰的老魔頭一樣,搖晃著腦袋大笑起來,笑罷又放聲大吼,“幹的漂亮啊!孩子們,給我狠狠打這些狗娘養的中國雜種!”
一個長得很秀氣的哥薩克人猛地用槍口在郭正坤腰眼上捅了捅,威脅道:“快,叫他們把人放了!我數一二三,再不開口,我第一槍打穿你的腳掌,第二槍打掉你傳宗接代的玩意兒!”
“放,我馬上叫他們放!”郭正坤知道這可不是威脅,趕緊向著樓下大喊,“胡占森,馬上把那三個外國佬給我放了!”
胡占森傻眼了:“大哥——真放?”
“媽拉巴子,不放人你大哥還能活麽!”
“放,我放!”胡占森把駁殼槍往腰裏一插,轉身跑到旗杆下去解繩子。
隨後,克什科夫將軍將槍一扔,與馬尼克賽、奧爾澤多夫大搖大擺地穿過槍林刀叢,登上了小樓。
阿卡妮婭迎上前去和父親擁抱在一起,邊親吻邊喊道:“爸爸,你受苦了。”
克什科夫將軍上樓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龍江城裏的烏爾紹夫打了一個電話。
有郭正坤這個大隊長作人質,接下去的事情就好辦了。原木從車上卸下來後,胡占森指揮清剿軍上了火車,郭正坤才把腦袋伸出去對官兵吼道:“弟兄們千萬別亂來,你們要一動,本隊長就沒命啦!”
隨後,哥薩克們簇擁著郭正坤下了小樓,登上了專門給他們準備的一節空車廂。
果真一切平安,火車停在距離龍江尚有十來裏地的一片荒原上,一輛敞篷的大貨車已經停在了鐵道邊,早已做好了一切接應工作。
郭正坤依然在自己數百名弟兄的注視下被哥薩克人簇擁著上了大貨車。
幸虧哥薩克人言而有信,駛出幾裏地後,郭正坤孤零零地被扔在了公路山。
4
八路軍從蘇聯人手中把野戰醫院接管過去後,很快就給已經報名參加八路軍地日本醫護人員發放了嶄新的軍裝和軍帽。
水野百合子穿上了八路軍軍裝卻依然沒有做主人翁的絲毫感覺,這是因為我對共產黨說了假話,說謊在我十七歲歲的生涯中還是第一次啊。她體會到了說假話的滋味很難受,可她現在沒有辦法不說假話——在填履曆表時,她在父親職務一欄天的“開拓民”而且注明父母已經在日本戰敗前失蹤。因為那一期間失蹤的日本開拓民太多了,誰也不會懷疑這樣的說法。”
百合子卻時時感到非常心虛,尤其是八路軍接管醫院後派了一位叫小村永誌地日本人當教導員後。新來的教導員在全院職工大會上作了自我介紹,大家才知道,小村永誌是“在華日本人反戰同盟”的成員,參加抗戰已經多年,這次是隨國際旅從蘇聯回來的。
小村一來,就把已經參加了民主聯軍的日本醫護人員組織起來學習。一開始日本人對他在情緒上還有些抵觸,覺得他是背叛天皇的叛逆。百合子也知道“反戰同盟”無論在日本或滿洲都是日本當局是為最危險的敵人,一旦抓住立即處死。
可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聽過小村的幾次講話後,大家對他的看法有了明顯的改變。小村一來,就把日本人之間那種森嚴的等級製度打掉了,他說八路軍官兵都是在政治上一律平等的兄弟姊妹,絕對允許上級打罵下級,院長打罵醫生,醫生打罵護士,任何侮辱人格的行為必須革除掉。一次小林宗醫生對一位清潔工罵了一句“八格牙路”,小林教導員找他談了一個多鍾頭的話。最終,業務精深的小林宗竟然當著外科的全體醫護人員誠懇地給這位清潔工賠了禮道了歉。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中午,小村教導員突然派人把小林宗和百合子交到了他的辦公室裏。
小村說:“我剛剛接到衛戍區鞏麒副司令員的電話,有一個重要的軍事行動,執行這一任務的隊伍馬上要出發,叫我們醫院派一名醫生和一名護士隨隊擔任救治任務。小林宗同誌,你是龍江醫學院的教授,也是野戰醫院業務最好的醫生,我決定讓你去。”
年過半百的小林宗像軍人一樣挺起胸膛大聲說道:“感謝教導員同誌對小林宗的信任,小林宗願意去完成這一光榮的任務!”
教導員的目光隨即落到了百合子臉上,驚奇地說:“百合子同誌,你很不簡單啊,連我們鞏副司令員都知道你的大名,還親自點名要你上戰場。”
百合子既驚又喜:“我會努力幹好的,教導員同誌,你放心吧!”
小林宗和百合子帶上衛生箱立即乘車出發。到了莫斯科大酒店。庭院上,黎楓平正在指揮全副武裝的一營官兵們登車。一輛敞篷中吉普、五輛大卡車和十來輛帶鬥摩托車上載滿了人。他倆直到這肯定是一次大的戰鬥行動。
黎楓平向他倆揮揮手:“快上車吧。”
兩人趕緊跑到大卡車後,顧彪連長和戰士們伸出手,把他倆拽了上去。
一長串車輛浩浩****地出發了。市民們都用驚奇的目光注視著他們。
車隊很快駛出城區,向著西北麵高聳在原野盡頭處的長白山駛去。
小林宗和百合子對視了一眼,他們都很想知道自己參予的是一次什麽任務,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戰士們不像去打仗,一路上嘻嘻哈哈說說笑笑,如同去山裏搞野餐。
百合子說:“我怎麽會知道啊?”
顧彪說:“告訴你吧,我們是去打土匪,聽說過‘過山虎’劉海嗎?”
百合子搖搖頭。
“哈,這家夥可是長白山裏有名的慣匪啊,自從我們來到龍江後,他帶著人到處燒殺搶劫,前幾天還和蘇聯紅軍的一支清剿隊打了一仗,仗著馬快,衝出包圍圈讓他跑掉了。我們得到情報,他帶著剩下的百把號人躥出山來,昨天半夜裏摸到了郭王屯一個姓郭的大地主家裏,這下,他可是活到頭了。”
顧彪並不知道郭王屯姓郭的大地主正是龍江市前偽警察局局長,現任的國民黨“光複軍”治安大隊大隊長郭正坤的父親,郭恒豐。
圍剿計劃早已製定好了,離著屯子還有好幾裏地,車隊一分為三,幾輛摩托各自導引著一輛大卡車下了大道,猶如兩把尖刀般對落在大草甸子上的郭王屯進行迂回包圍,截斷“過山虎”的逃路,黎楓平則率領餘下的車輛,繼續順大道直奔郭王屯。
戰鬥在五點鍾時首先由黎楓平率領的主力部隊打響,可“過山虎”並沒有像預期的那樣帶著人上馬逃竄,而是仗著郭家大宅院房高牆厚,和清剿軍來了個死打硬拚。
自從兒子在龍江城裏發達以後,郭恒豐就再也不用當臭不拉嘰的騾馬販子了。不單逢上老兩口生朝滿日過年過節郭正坤大把大把地往家裏送銀子,長者兒子的勢力,郭恒豐也成了郭王屯上會的會長、協和會的主任,在為日本人人和康德王朝效力的同事,也變著法子為自己撈大錢。這所大宅院也是他三年前在原址上重新修建的,數得上全屯最氣派的房子,單獨立在屯子東頭上,大門不僅包著厚厚的鐵皮,鐵皮上還嵌滿了一排排亮鏜鏜圓鼓鼓的銅釘,院裏左側靠牆處,還建有一座高大堅固的碉樓。
黎楓平一到郭王屯便立即將郭家大院包圍起來,然後讓戰士們向院裏喊話,要他們立即繳械投降。可“過山虎”回答他的確實一排又一排的子彈。黎楓平按兵不動,一直等到擔任迂回包圍任務的兩路人馬趕到指定位置,才下令進攻。
但是第一次衝鋒除了幾顆威力巨大的莫洛托夫手雷將圍牆炸塌了一段外,麵對宅院大門的空地上卻倒下了顧彪連長和三四名戰士。慣匪和護院炮勇們的槍打得很準,在麵對著洶湧衝上前去的八路軍戰士時,他們的機關槍衝鋒槍居然很少打連發。
蹲在房脊後麵的黎楓平望著躺在地上的遺體和尚在地上痛苦掙紮的顧彪陡地上火了:“媽的,不投降就給我用迫擊炮轟,讓後麵包圍的弟兄往後撤,把他們給我轟出來!”
四門迫擊炮“咚咚”響著,把一發發炮彈準確地砸進郭家大院。碉樓上碎石飛濺,院子裏很快著火了,濃煙裹著烈火,在牆頭上繚躥,還不時飛出來粗野的叫罵聲和女人小孩的哭喊聲。
這時,黎楓平猛然一愣,手中的望遠鏡凝在了一個人身上。那是水野百合子,她突然從一堵矮牆後麵躥了出去,腰間晃動著一個衛生箱。貓著腰往前飛跑。
黎楓平心中倏地一燙,大吼道:“看見我們的護士了嗎?快,火力掩護!”
房上房下所有的武器一齊開了火,滿天爆起一團脆響聲。
他看見百合子飛身撲到顧彪跟前,跪在地上為他包紮,然後,她架著顧彪的手臂,把他背在自己背上,沿著原路返回。顧彪沉重的身子壓得嬌弱的百合子氣喘籲籲,滿臉汗水。她時而跌倒,時而又奮力起身,踉蹌而行。
就在距矮牆不遠處,小林宗醫生和幾個戰士迎著百合子衝了上前去……
黎楓平身經百戰,殺敵無數,絕對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那一刻,他卻驀地覺得鼻梁發酸,眼眶發潮。
他向著宅院裏大聲喝道:“‘過山虎’,郭恒豐,你們都給我聽好了,你們今天是插翅難逃,繳槍不殺,八路軍給予寬大,頑抗到底,隻有死路一條!不過,共產黨的軍隊從不殺女人孩子,趕快把院裏老人孩子和女人放出來,我保證給他們一條活路!”
這次總算有了回應,郭恒豐在碉樓窗口露出半個白毛蒼蒼的腦袋大聲吼道:“感謝貴軍仁義,我馬上把家眷放出來!”
沒想站在他背後的“過山虎”卻沉下臉喝道:“郭爺不能放人,有這些老少娘們在,八路還有些顧忌,要把他們放了,留在院裏的人就死定了。”
郭恒豐大怒:“過山虎,我郭恒豐老倆口可以陪著你死,難道你還要拉我兒子郭正坤的十一個娃娃、三個婆娘為你殉葬嗎?還有我兒子的三個拜把子兄弟的家人也全都在我這宅子裏,你要傷了我兒子和他幾個拜把子弟兄的家人,就不怕他們找你算帳?”
“過山虎”道:“別怪我心狠,眼下我也隻能這麽做了。郭爺,他們真要是到了陰間,你就去找共產黨算帳吧。”
郭恒豐抬手就是一槍,子彈把“過山虎”的腦袋穿了個大窟窿,紅的血白的漿全噴了出來。
頃刻之間,護院炮勇和慣匪們舉槍互射,槍聲在碉樓上、院子裏響成一片,連郭恒豐也在這場火並中被慣匪們亂槍擊斃。
聽到院裏陡然間槍聲暴響,黎楓平當機立斷喝道:“弟兄們衝啊!”
戰鬥很快結束了,“過山虎”已被擊斃,剩下的土匪沒死的也被活捉,郭恒豐手下的幾十名炮勇則扔下武器,向著八路軍戰士舉起了雙手。
郭正坤得到家裏傳來的噩耗,已經是第二天上午,馬上帶與洪成玉、胡占森、羅富華驅車穿過荒草甸子,趕回了郭王屯。他們的家人無一幸免,有死於八路軍擲彈筒轟擊的,也有在火並中被“過山虎”的人殺掉的。郭正坤受的損失最慘重,不但父親被殺,三個老婆死掉了兩個,就剩下一個二姨太冷鳳珍。十一個娃娃也死掉了四個。麵對著二十一具血淋淋的屍體,在幸存家人呼天搶地的號哭聲中,四個結拜兄弟咬牙切齒發誓,要向八路軍討還這筆血債。
在團裏為一營召開的慶功會上,水野百合子也榮立了三等功。
幾天後,莫斯科大酒店四樓富麗堂皇的大廳裏,懸掛著“國際旅一團慶功大會”的橫幅。
鞏麒團長在祝賀百合子時才告訴她,他點名調她參加這次剿匪行動,是黎楓平一再堅持的結果,還笑嗬嗬地說:“你們倆真有緣分啊,我們中國有句老話,叫做不打不相識。你和楓平倒好,不用打,也不用動刀動槍,改用嘴咬,你抱著他的大腿在戰場上咬傷了他,又把傷給他治好,這樣你們倆就相識了。”
水野百合子深藏在心底的琴弦被鞏麒的態度和分明別有用意的這番話給撥響了。她知道,“緣分”,這兩個字在中國人的意識裏應當有著特別明確的含意。
眼下她還不知道,就在團長對她說出這番話之前,就已經以更直截了當的方式問過黎楓平。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元好問的這首《摸魚兒》,你不是很喜歡嗎?楓平,我是過來人,眼睛有毒,看得出百合子對你有了點意思。給我老實招來,你打不打算娶她呀?”
黎楓平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團長,我們……彼此感覺都不錯,可是我們認識才隻有三個來月……”
“誰告訴你認識三個來月就不能結婚了?一見還能鍾情哩,三個月,長了!我告訴你,娶老婆可和打仗一樣,抓住機會就得不顧一切地往上衝!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你今年都二十四了,跟著我出生入死這麽多年,我不給你討個好老婆這心裏也過意不去。我看百合子這姑娘真是不錯,怎麽樣?要喜歡她,我這一團之長兼衛戍副司令官就給你開綠燈,批準你把她給娶了。”
黎楓平讓鞏麒這話弄得來既興奮,又激動,可又不免有些擔心:“團長,百合子人是不錯,我也真喜歡她。可……她畢竟是個日本人,而且還是我親手抓的俘虜啊!”
“日本人怎麽啦?我老婆不也是個蘇聯人嗎?你嫌她是俘虜,共產黨隊伍裏先當俘虜後當戰鬥英雄的人還少了嗎?要不要我給你舉他千兒八百個例子出來?何況,百合子已經是個不錯的八路軍戰士了,這次戰鬥中不還立了三等功嗎!嗨,我說你小子管那麽多幹啥?她是個女人,你是個男人,她喜歡你,你也喜歡她,這就足夠了。當兵打仗的人,哪能這麽優柔寡斷?我可告訴你,百合子可是個好姑娘,人漂亮,又溫柔,想她的軍官恐怕不隻你一個,下手晚了,沒準她就成了個蘇聯軍官的太太了。”
黎楓平感激地說:“謝謝團長關心,那我像打仗一樣,把她給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