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真應了中國人的一句古話“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克什科夫將軍最忠實的兩位崇拜者萬萬沒有想到,一支穿著蘇聯紅軍軍裝的中國人強行征用了他們的酒店,卻無意中成了他們最好的保護神——如果不是這樣,烏爾紹夫極有可能人頭落地,酒店也肯定會被洗劫一空。
當烏爾紹夫與阿卡妮婭猛一看見蘇軍士兵貼在酒店牆上的通緝令時,心裏真是又喜又憂,喜的是通緝令無異於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克什科夫將軍還活著!可隨之而來的擔憂是,占領軍正不遺餘力地組織起一支支的清剿隊伍開赴鄉下山中抓捕克什科夫,人生地不熟的將軍,怎能逃過清剿軍大規模的搜捕?而更讓他們心急如焚的是,眼下就連他們也不知道將軍的蹤影和消息,想幫忙也幫不上!
酒店裏有三十多名俄羅斯員工,烏爾紹夫也接到了衛戍司令部的命令,要他派出五名俄羅斯人隨清剿軍下鄉。
阿卡妮婭立即意識到這是一個天賜良機!
瘸腿打消了烏爾紹夫親自下鄉尋找將軍的念頭,所以隻能把希望寄托到了阿卡妮婭身上。
在出發前的夜裏,烏爾紹夫把他挑選出來的四名俄羅斯人叫到了他的辦公室裏。
辦公桌上整齊地放著一疊金光燦爛的金幣,還有一瓶一八九〇年的馬提尼酒,六個高腳酒杯。
“馬克西姆、亞辛、沙沙,還有你,羅斯托夫,”烏爾紹夫以一種極難得的親切與認真勁一個個叫著他的雇員們的名字。“我現在要鄭重地問你們一句話……哦,一定不要急著回答,先認真地想一想,想好了然後再把自己真實的想法告訴我。我要問你們的是:為了敬愛的克什科夫將軍,你們願意獻出自己的生命嗎?”
三個人毫不猶豫地同時回答:“我們願意!”
隻有大堂仆歐沙沙瞪著眼,癡癡地望著烏爾紹夫,胸口劇烈地起伏。
“怎麽?沙沙,你不願意?……啊啊,這沒有什麽,你才十六歲,還是個孩子,害怕是正常的,這樣吧,我讓薩姆格爾換你。”
“不不……老板,你完全想錯了!”沙沙滿臉漲紅,結結巴巴地說,“我怎麽會害怕?我是高興……高興呐!能有機會為偉大的克什科夫將軍去死,我那可憐的父親母親從此以後就能夠受到滿洲所有俄羅斯人的尊敬了。啊啊,老板,這是沙沙的光榮,是我們全家的光榮啊!”
烏爾紹夫也激動了:“啊,孩子們,我沒有看錯你們。隻可惜啊,我已經永遠地失去了這樣的機會。”他拿起酒瓶,擰開蓋,給個杯子料上酒。他的手有些顫抖,濃香四溢的美酒酒在了桌麵上。
“孩子們,我還要告訴你們一個秘密,你們都以為美麗的安娜·阿卡妮婭是我的女兒,我現在要對你們說,不,她不是,她是克什科夫將軍的女兒。”
一瞬間所有的眼睛都凝聚到了站在老板旁邊的阿卡妮婭臉上,目光熱烈,既驚喜,又詫異。
“現在她還是個姑娘,明天起來,她就會變成一個英俊的小夥子,和你們一同下鄉去尋找她親愛的父親。我要求你們,下去以後,你們必須像保護自己的眼珠子一樣地保護好她,而且還要絕對地服從她的命令。孩子們,你們能做到嗎?”
“放心吧,我們一定能做到。”
“老板,我們會像尊重克什科夫將軍一樣地尊重阿卡妮婭小姐!”
“好吧,重要的話我已經說完了,現在,你們就把桌上的金幣收起來吧。每人兩枚,這是克什科夫將軍許多年前從聖·彼得堡帶到滿洲來的真正的沙皇時代的金幣,等到你們找到將軍,我還會給你們更多。親愛的阿卡妮婭,你還需要對他們說點什麽嗎?”
“不,什麽也不用再說了。俄羅斯的勇士們,就讓我們端起烏吧!爾紹夫叔叔為我們準備的這杯壯行酒,為我父親的平安,幹了吧!”
第二天上午,莫斯科大酒店的五名俄羅斯員工背著自備的背包,被蘇聯紅軍帶到火車站,分配到一個叫郭正坤的大隊長率領的清剿軍裏,登上了開往長白山林區的敞篷小火車。
四名員工都驚奇地看到,美麗的俄羅斯姑娘果然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英俊的小夥子,頭上戴著一頂鴨舌帽,身上穿著一件茄克裝,腳上穿著一雙長統馬靴。
她現在的名字叫做“巴拉克爾”。那是哥薩克神話傳說中一個力大無窮的勇士的名字。
他們乘坐的是軍列,從林區裏出來的小火車一律都得讓道,一路上他們看到停在站上的小火車全都是敞篷車廂,車廂裏堆滿了圓木,從山裏出來的人也都拎著大大小小的口袋,一堆堆地擠坐在原木頂上。
小火車速度比普通火車慢了許多,搖晃得也很厲害,時速不會超過三十公裏。
三個多小時後,火車在一個叫做紅山子的林區小站上停了下來。
火車站旁邊的空地上到處是堆積如山的原木垛子,附近還有許多木板搭架樹皮壓頂的房屋,住著裝卸木料的工人和他們的老婆兒女,也有幾家商店飯館和收山貨的貨棧。一棟鋼筋水泥小樓房在低矮的一大片馬架屋子中間顯得鶴立雞群,過去是日本人設在紅山子的一個警務所。後來日本人跑了,蘇聯人來了,原木照樣沒日沒夜地往外運。
這次徐漢驤並沒有按照蘇聯人的吩咐把郭正坤的治安大隊全部派下來參加清剿行動,他眼下最緊要的不是為蘇聯人抓什麽克什科夫,而是要為國民黨爭地盤,所以他在城裏留下了兩個中隊,隻讓胡古森的一個中隊下來,要郭正坤這個大隊長禦駕親征,不過是為了在蘇聯人麵前虛張聲勢而已。
郭正坤把清剿指揮部設在了火車站旁邊的原警務所裏,這是一棟一樓一底的小樓房,上樓得爬一架貼在牆體外的轉角鐵梯子。他和胡占森在樓上合住一間,一幫警衛和幾個俄羅斯人擠住在靠樓梯的兩間屋子裏。夜裏,每問屋子中央生起了火堆,“巴拉克爾睡在四名俄羅斯人中問,警衛和他們一樣,也一律睡地鋪。
第二天一早,清剿軍便進山展開了搜索,所到之處,廣貼通緝令和招降告示。
每一天都有戰鬥,也有斬獲,擊斃的或生俘的大都是潰散的日本兵和滿洲國靖安軍的官兵。有一天他們甚至還抓到了上千名亦手空拳狀如乞丐的日本人。他們是從千葉村逃出來的開拓民。
所有的俘虜均用小火車運回龍江城。
但是,郭正坤並不因為取得了這樣的戰果而躊躇滿誌,抓不到克什科夫將軍,他這次就算是白辛苦了一趟。
“巴拉克爾”更不高興,整整五天過去了,她費盡心機,多方打聽,也沒能弄清楚父親究竟躲藏在什麽地方。
2
饑餓咬噬著所有逃難者的神經,一切能吃的東西,包括植物稈莖、昆蟲和爬蟲全都被一概地吃進肚子。所有跟隨著水野大佐逃難的日本人全都營養不良,全身乏力,嚴重的已經不能控製肢體運動了。
他們在通過一道河穀時恐怖地看到,河岸上的坡地上橫七豎八地倒著屍體,散發出惡臭。穿過河穀走到丘陵地帶,放眼望去也都是屍體,身上隻剩一塊髒兮兮的兜襠布。武器、鋼盔、軍服、背囊、靴子……全都被不知什麽人剝走了。
就在平倉警長與他的部下們刺殺了自己孩子後的第四天,水野義雄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老人同樣是被痢疾擊倒的,他那枯瘦的身子一忽兒冷若冰霜,一忽兒熾熱似火。
他終於從馬背上滾落下來了。
水野聞訊後立即趕到了父親跟前。已經瘦得像幾根幹枯的柴棍般的父親仰躺在地上,幾縷肮髒的白發耷拉在臉上。
慧仁跪在他的身旁,欲哭無淚。“孩子……父親的……時候到了……我也要走了。”他瞪著水野,氣喘籲籲地呻吟著。
水野鼻梁發酸,強忍悲痛安慰道:“不,父親,請堅強些,沒有沒有任何困難能打敗你這個老兵,你一定能挺過來的!”
父親艱難地搖搖頭:“不要安慰我了,父親不願意成為你們的累贅。看看慧仁吧,這些天,她也快被我這個沒用的廢物拖垮了。兒子,你要真有孝心,就趕快給我一槍吧。”
水野雙膝一屈,跪在了父親跟前。
“混蛋!”父親聲嘶力竭地吼了起來“你要想成為一個真正的帝國軍人,就必須學會心如鐵石,難道你連女人也不如嗎?你要下不了手,就把手槍給我。”
水野站了起來,他沒有把手槍給父親,而是給了他一枚木型手榴彈。
他拉著痛哭不止的慧仁轉身大步離去。幾分鍾後,背後“轟”地一響,慧仁大跌跌撞撞地回頭奔去,水野頭有沒有回。
就在這裏,水野作出了一個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也令他十分欣慰的重要決定。
他從幸存者中挑選出兩百名男人,和平倉警長的幾十名警察組成一支隊伍,然後命令其餘的人馬上去尋找蘇聯紅軍或是中國軍隊,主動向他們投降。
最多不就是一死嗎,像眼下這副樣子活著,死又有什麽可怕的呢?——多數開拓民都抱著這樣的想法。
水野要慧仁帶頭去投降,可慧仁抱著水野,說啥也不願離去:一直表現得遇事不慌的水野大佐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淚眼朦矓地說:“你不帶這個頭,他們全都不會走的,這樣的日子,你們絕對不可能活下去。快去投降吧,你手上從沒有沾過中國人的鮮血,還有可能活下去的。你知道的,我一生從不求人,現在隻求你這最後的一次了,慧仁,帶帶這個頭吧!”
慧仁癱倒在地上,號啕大哭。
水野大佐強忍悲痛對著黑壓壓的人群大聲說道:“走吧,你們都走吧,隻有投降才有可能活下去,去找中國軍隊吧,他們或許會比蘇聯人蒙古人仁慈一些,有可能不殺你們的!”滿地一片哭聲。不少人在相互告別。
但是,一群年輕婦女卻在這樣的時候跳了出來,為首的英起佳子激動地衝著水野大佐喊道:“為什麽不要我們女人繼續戰鬥?我們也會打槍,也會扔手榴彈,我們女人打起仗來並不比你們男人差!再說,沒有女人,你們一大幫男人怎麽活?就是躲到老山林子裏過刀耕火種的日子,也總得要我們女人為你們傳宗接代吧!"
“佳子說得對,讓我們跟你們去吧!”“我們不會成為累贅的!”年輕女人們吼叫起來。
連崗山也站出來為女人們說情:“隊長,讓她們跟我們走吧,像她們這樣年輕的日本女人要落在蘇聯人手裏,命運一定比男人更悲慘。”
最終,水野大佐留下了五十個年輕女人。這樣,他手裏有了一支三百來人、槍彈充足的隊伍。
與鄉親們分手後,水野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有這樣一支機動得多,戰鬥力也強得多的隊伍,他就再也用不著遠遠望見冒煙的地方就繞著走了。現在,他們需要的是向著有人煙的地方主動出擊,奪取隊伍生存所需要的一切物資。
水野大佐又重新恢複了戰地指揮員的心態,他把軍事地圖攤在地上,和片川賀大尉、小原中尉、崗山小隊長、平倉警長還有竹內參事官開了一個短暫的軍事會議。對這一帶情況比較熟悉的平倉指著地圖說:“這裏是薩木卡南滿鐵路采伐所,距我們現在所在的務地方大概有七十華裏。采伐所有六十多個日本監工,我以前經常去那裏,和他們很熟,就算是他們撤離了,我們也有可能在他們家裏找到一點糧食、鹽和火柴。
鹽對所有的人來說**力已經遠遠超過了糧食,一個星期沒有吃一粒鹽,一個勁往肚子裏塞野菜野果和小昆蟲,所有人的雙都腫了,走起路來騰雲駕霧,就像踩在棉花堆上一樣。
七十華裏,他們走了整整三天的時間。
落霞籠罩著已經荒蕪的采伐所,貯木場上,原木堆積如山,好幾株直徑大過了汽車輪胎的紅鬆倒在地上,鋸口邊沿已經長上了密密簇簇的菌子。一棟棟日式平頂木屋散布在山坡平地。他們看見幾隻狗在屋前屋後悠閑自在地跑動,所有人的心都懸了起來,既緊張,又欣喜,有狗那就表明有人,不管是敵人是朋友,眼下他們也隻能勇敢地上前。
他們提著槍,跟著水野大佐和平倉警長小心翼翼地向著離他們最近的一棟木屋走去。剛剛走到木屋門前,隻聽“汪”地一聲響,兩隻受驚的狗猛地狂叫著躥了出來。水野大佐嚇得往旁邊一跳,平倉警長大叫起來:“他媽的是狼啊!”平倉緊跟著開了槍,一頭狼中彈趴下,一頭摔倒在地,又猛地跳起來,瘸著腿蹦蹦跳跳地逃進了森林裏。
一瞬間,幾乎所有的木屋裏都有狼躥出來,槍聲夾著狼的嚎叫聲女人的尖叫聲立即響徹了整個采伐所。
水野和平倉走進木屋裏,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地上,躺著五具已經被啃得光禿禿的骨架,兩具大的,三具小的,大大小小五顆腦袋被木楔釘在正牆上,十個空洞的眼睛全望著他們。
每一棟木屋裏的情景大同小異,采伐所的日本人一個不剩全被殺光了。誰幹的——蘇聯人?蒙古人?中國人?軍隊還是平民?
幸運的是,他們真的在這裏找到了鹽,還有糧食和藥品!晚上,山穀裏到處飄起了濃烈的肉香味。有三個人被米飯和狼肉脹死了。
水野大佐趕緊下了一道命令:嚴禁暴飲暴食!
半夜時天快亮的時候,水野內急,出門方便,沒想旁邊的貯木場上傳來了異樣的聲響。水野擔心是敵人前來摸營,掏出手槍跟手躡腳地循著聲響摸了過去。他突然驚愕得瞪大了眼睛,亮如白晝的月輝下,他清楚地看見一絲不掛的英起佳子背靠在原木堆上,緊緊摟抱著同樣一絲不掛的崗山,一副欲死欲仙的神情,兩人都在拚命蠕動著,仿佛已經雙雙飛升到了極樂世界裏。
唉,還是年輕好啊!水野大佐暗自歎息一聲,黯然踏月而去。他們在采伐所住了兩天,第三天早上,一支精力充沛的隊伍出現在水野大佐眼前。
出發之前,水野大佐當著大家的麵往自己的上衣口袋裏放進了一顆子彈。許多人明白他的意思,也都效仿他們的指揮官,往自己口袋裏放了一顆子彈。
3
七〇二高地一戰,日軍滿鐵龍江守備隊全軍覆沒,惟有水野百合子大難不死。醫護人員是蘇聯紅軍極需的專業人才,抓住她的中國人把她交給了蘇聯人,蘇聯人又馬上安排她到設在龍江醫學院的紅軍野戰醫院裏護理受傷的蘇軍傷員。
野戰醫院的病**躺滿了因缺少止痛藥而慘叫不已的傷兵,雙目失明的,斷臂折腿的,被汽油彈燒得遍體鱗傷麵目猙獰的。如同許多與她有著相同命運的日本醫護人員一樣,水野百合子穿上白大褂後,也努力地盡著自己的天職。
在最初的幾天日子裏,蘇聯軍人繼續清剿著逃到城外決死顧執的日本士兵和義勇隊隊員,不斷有新的蘇軍傷員被送進來。
百合子時刻擔心著父母,還有在川口村的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的情況。來到醫院的第三天早上,她偷偷地告訴她的老師,此時在為蘇軍服務的小林宗醫生,她想回家看看,父母親到底怎樣了。小林宗醫生以前到百合子家裏為她母親慧仁夫人看過幾次病,自然知道她的父親是誰,讓她放心去,有什麽事他會替她照應的。然後百合子偷偷溜出醫學院,到家裏看了看,憲兵隊大院已經成了“八路軍龍江支隊”的指揮部,還有持槍的門衛。她知道父親這些年抓捕和殺死了許許多多的中國抗日分子,在龍江市的中國人心目中,他們肯定把父親視為了魔鬼。可是在百合子心中,父親卻是一名忠勇的軍人,在戰場特殊的情況下,難道哪一個國家的軍人還有心情有時間去顧及人類的感情嗎?“長官之命即朕之命”,日本軍人的條例上就這麽寫著的,父親所做的一切,隻不過是執行命令而已。
她不知道父母是在蘇軍進城以前就逃出去了,還是已經死在了蘇聯人的手中。隨後她搭上了一輛往南麵去的蘇聯軍車,回到川口村看了看。村子已經成為一片廢墟,斷壁殘垣,焦黑一片,火已經熄滅了,灰燼裏還冒著縷縷青煙。她雙手合在胸前,默默地祈禱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還有父母平安。
回城時,一路上沒有順道車可搭,她隻好步行。在一個交叉路口,大約有一百個扛著各種勞動工具的日本俘虜在蘇聯紅軍的押送下也上了公路。她默默地跟在臭氣熏天的俘虜隊伍後麵往前走。不一會兒,她看到蘇聯人把許多馬匹趕到了月亮湖邊,還有不少滿洲國靖安軍的俘虜在湖灘上“咚咚”往地上釘木樁子,看樣子是在趕著圍造一個馬圈。
這時候,出現了令百合子永生難忘的一幕,那黑壓壓的一大群馬——確切地說是日本軍馬,因為百合子看到了馬匹屁股上烙出的號碼。這些馬瘦得不忍目睹,肋骨一條條凸出,就像搓衣板。細瘦的脖子上,頂著個大大的骷髏般的腦袋——突然蠢蠢欲動起來,軍馬們一齊昂起頭來,注視著從它們旁邊默默走過的日本俘虜,其中一匹大青馬”噅噅叫了兩聲,竟然掙脫了蘇聯人手中的韁繩,向著日本俘虜們奮蹄飛奔過來。緊接著是第二匹、第三匹……最後,整群的軍馬不顧蘇聯人的毒打,一起朝著俘虜們奔跑過來。見到熟悉的日本士兵製服和它們早已習慣的氣味,它們高興得活蹦亂跳。這些軍馬一定是想起了它們服軍役的日子,想起了那些曾經白天黑夜精心照料它們的馭手:喂水、添料、刷毛。和那些日子相比,它們眼下的條件一定難於忍受——過重的勞役、糧草不足,還要遭受勝利者的毒打。軍馬衝進了日本俘虜的隊列中,把鼻子直伸到俘虜們的口袋裏,或者用舌頭親切地舔著俘虜們那一張張流淌著熱淚的肮髒臉膛。看到軍馬對自己如此依戀,日本俘虜全都感動得哭了起來。他們哭著激動地摟著馬脖子和它們親吻感覺到真心關愛的軍馬們高興得歡蹦亂跳,長聲嘶鳴起來。
百合子看到這樣的場麵心痛欲絕,她知道和軍馬一樣,這些當兵的也是俘虜,什麽都不能替軍馬們做。俘虜們把臉貼在一張張馬臉上,抱著它們,想讓它們知道自己有多麽難過、有多麽對不起它們。
蘇聯人氣喘籲籲地趕上前來,大呼小叫著用槍托把馬群驅開。看著俘虜們眼淚汪汪的臉膛,軍馬大大的眼睛裏也滿是傷心。
百合子不敢耽誤太多的時間,腳步匆匆地趕回醫學院。快到東郊外的醫學院大門時,她突然聽到一種雜亂的聲音透過密密的青紗帳從河灘上傳了過來,便鑽進青紗帳,循聲而去。她看到一群蘇聯士兵在河邊挖了一個大坑,還有許多士兵在忙碌著把分散在樹林裏、河灘上的日本士兵的屍體抬過來扔進坑裏。
“喂,你是幹什麽的?趕快過來!”一位大胡子士兵用俄語厲聲向她喝道。
百合子聽不懂他喊的什麽,轉身便走。
“站住!站住!”士兵大喊著向她追來。百合子嚇壞了,拚命往醫學院大門口跑去。她這一跑,便引得更多的士兵向她追來。
快到大門時,士兵們追上了她。
一個士兵見她穿著白大褂,疑惑地問:“你是我們野戰醫院的護士吧?嗨,你為什麽會害怕我們?”
十來個士兵圍住了她“哇啦哇啦”叫喊,百合子聽不懂俄語,臉兒發白,不敢出聲。
“為什麽不回答?你不會是啞巴吧?”
這時,一些醫護人員和輕傷員聞聲也趕了出來。
有人對士兵們說:“她是日本護士,向我們投降了,在這裏照料傷員。”
“日本女人?!”一位士兵驚奇地叫道,“嗨嗨,聽見了嗎?她是日本女人,我們可不能白白地放過她!”
“對,這日本姑娘長得蠻漂亮的,讓她給我們泄泄火!”“弄走!把她弄到河邊去!”
士兵們大聲嚷嚷著抓住百合子。百合子拚命掙紮,大聲尖叫。士兵們惱了,一聲吆喝,抓手的抓手,抱腿的抱腿,把她抬起來鑽進了青紗帳。
就在這時,驀地一聲槍響,一個威風凜凜的聲音喝道:“混蛋!
把她放下來!”
紅軍士兵們猛然一驚,回過頭來。一輛敞篷吉普在公路上停了下來,開槍的是一位相貌英俊,神情幹練,能說一口流利俄語,長著一副中國人麵孔的蘇軍中尉。
紅軍士兵們放下了百合子,卻仍舍不得丟手。那位最先發現百合子的大胡子士兵頂撞道:“是日本戰俘,法西斯!法西斯好汙了多少我們蘇聯婦女,我們為什麽不可以收拾她!”
“對,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奸了她,為蘇聯婦女報仇!”用明一步跳下車來,腿上的傷痛讓他哆嗦了一下,他挺起腰厲聲道:一群糊塗蟲!法酉斯是什麽?是人所共知的腐獸!他們**燒殺,罪惡滔天!可我們是什麽?堂堂的蘇聯紅軍,列寧斯大林的忠誠戰士,正義之師,難道我們能學法西斯的禽獸行為?何況,這位日本姑娘並不是戰俘,她是投降的護士,非戰鬥人員,正在為我軍服務。我現在嚴厲地警告你們,我是蘇聯紅軍衛戍司令部糾察隊隊長,國際旅第一團第一營營長黎楓平中尉,誰敢違犯軍紀,我依照軍規,就地正法!”
紅軍士兵被他鎮住了。百合子跑到黎楓平跟前,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嘴唇直顫,想說什麽,卻一句話也沒能說出來,驀地雙手捂麵,大哭著向醫學院大門直奔而去。
黎楓平心中一愣:嘿,奇了怪了,怎麽會是她?
黎楓平是來紅軍醫院治傷的,他大意了,以為腿肚子上被咬一小口無礙大事,沒想拖了幾天傷口越來越嚴重,今天早上起來,發現傷口已經化膿,而且額頭也有點發燙,趕緊開著吉普車到野戰醫院來了。正巧,遇見了醫學院門口發生的一幕——而且他救下的這位女人,竟然是他親手從七〇二高地抓獲,還在他腿上重重咬了一口的日本女俘。
給他治傷的是日本醫生小林宗,而他剛剛救下的那位日本女護士,正在旁邊整理紗布,見他進屋,感激地向他點了點頭。小林宗給他擠淨了傷口中的膿汁,一邊上藥,一邊用中國話問:“你這是被狗咬的吧?你看這牙印,還咬得不淺呐。”
黎楓平笑嘻嘻地說:“大夫你說錯了,不是狗,是被一隻兔子咬的。”
小林宗不信:“中尉先生開玩笑吧,兔子也會咬人?我活了五十歲,還從來沒聽說過。”
黎楓平一本正經地說:“大夫難道沒有聽說過我們中國這樣句老話,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真的不騙你,是一隻美麗的小白兔咬的。
那說明咬人的隻能是你們中國的兔子,我們日本的兔子可不會咬人。呃,護士,你見過我們日本的兔於哎人嗎?
“啊……是的,小林宗醫生,我見過。”
小林宗嘟噥著:“那可奇怪了,難道兔子真會咬人?而且還是一隻日本兔子?”
小林宗給他治了傷,為避免感染上破傷風,讓他接著再輸兩瓶抗生素。
為他輸液的,正是水野百合子。
百合子早已經認出這位相貌堂堂威風凜凜的救命恩人就是當初在戰場上俘虜自己的中國人,而且剛剛才知道當初自己在戰場上怕受淩辱決意尋死的時候,胡亂抱住一條腿咬了一口,沒想那一口,恰恰就咬到了這位叫做黎楓平的救命恩人腿上。百合子從剛才黎楓平和小林宗醫生的對話中聽出他已經認出自己就是咬他的人,又怕她尷尬故意對醫生說了一番帶有幽默意味的假話,心裏不禁對這人更增添了幾分好感。
她把病人帶到一間特護病房裏,雙手捂膝,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學著蘇聯軍人對軍官的稱呼說道:“營長同誌,你已經兩次救了我,謝謝你啊!”
黎楓平手一擺“有啥值得謝的?我們有的蘇聯士兵紀律太壞,我這個糾察隊的隊長沒有盡到責任,按道理我還應該請你原諒。”
黎楓平從她的尷尬表情中看出,她肯定已經認出自己就是被她咬的人了。不過讓他感到驚異的是,當初第一眼看見她時,臉上讓硝煙熏得黑糊糊的,簡直像個肮髒的非洲女人,沒想到她的皮膚潔白似雪,容貌也長得這麽好看。她並不屬於那類可以簡單地用漂亮”兩個字來形容的姑娘,因為她長得很恬靜、很清秀,尤其是莞爾一笑時,臉蛋上便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而且那種笑容,很甜,很純——這同樣容易讓男人過目不忘。
百合子對恩人的照護自然是萬分的仔細,黎楓平難得大白天有這樣的空閑,一瓶液還沒有輸完,他已經發出了響亮的鼾聲。一覺醒來,黎楓平的床頭櫃上擺上了一個插著一束斑斕野花的罐頭盒子,滿室飄散開一股淡淡的芳香。“哈,好香啊!護士,這是什麽花?”
百合子從瓶中抽出一朵潔白的花朵,用雙手遞給黎楓平“這是百合花。你睡覺時我去醫學院的湖邊專門為你采來的。”
黎楓平接過鮮花,心中霎時湧起一股暖意:“護士小姐,能請教你的芳名嗎?”
“我叫水野百合子。”
“水野百合子……哈哈,清淩淩的湖水中,搖曳著一束美麗純吧。”潔的百合花!你這名字太富有詩情畫意了。我以後就叫你百合花。”
輸完液後,水野百合子把黎楓平送下樓,送出門,還特意送上了吉普車,並且提醒他至少還要換三次藥,傷才能徹底痊愈。
“我現在忙得不可開交,哪有時間再來醫院跑三趟啊?”黎楓啊一邊說話,一邊發動了汽車。
“唉唉,不換藥可不行啊,不小心要感染上了破傷風,那是會要命的。黎營長,你要太忙,我到你的駐地來給你換行嗎?”
“那太好了!百合花,我住在花園廣場邊上白俄老板開的莫斯科大酒店,隨時歡迎你玉駕光臨。”
黎楓平微笑著向百合子擺擺手,一踩油門,吉普車一溜煙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