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八月十八日,大雨下了幾乎整整一天,所有的哥薩克都已經變成了落湯雞。到下午五點鍾左右,雨終於停了。這時候,他們與一支和他們同樣狼狽不堪軍不軍民不民的隊伍在森林中不期而遇。

眼前的隊伍疾速地消失在林莽中,一腔火爆的聲音隨即飛了過來:“站住!你們是什麽人?”

中隊長馬尼克賽抽刀在手,躍馬上前,大聲回答:“我們是克什科夫部隊!你們是什麽人?”

“我們是日本開拓民!”

日本人三三兩兩地從林子裏出來了。他們分明看見了馬尼克賽刀柄上象征著日本皇族標誌的**紋飾物卻視若不見。

一名穿著日本憲兵製服戴著大尉領章的中年人向著克什科夫大聲問道:“喂,老頭子,有鹽和火柴嗎?給我們一點吧,我們的鹽和火柴都已經用完了。”

“放肆!”馬尼克賽憤怒地喝道,“你這混蛋,知道你在和誰說話嗎?”

“我可不想知道你們是什麽人。”片川賀一臉輕蔑地看著克什科夫,“反正和我們一樣,一定也是被蘇聯人的大炮坦克攆到森林裏來的敗軍之將。”

這種大逆不道的情形倘若發生在過去,肯定還沒等到他把話說完,哥薩克們的軍刀已經讓他的腦袋落地了。但是眼下他們隻有兩百多人馬,而出現在他們眼前拿著武器的日本人不下三百名,日本人後麵的樹林裏影影綽綽,不知道還藏著多少人。

“片川賀大尉,對將軍閣下應當尊重。”幾個持槍的士兵簇擁著一名腰挎指揮刀的日軍大佐從林子裏走了出來。

大佐走到克什科夫的馬首前,向白俄將軍敬了一個軍禮:“將軍,我是龍江市憲兵司令官水野正光大佐,需要我們日本人幫忙嗎?”

“哈哈,”克什科夫將軍大笑起來,用馬鞭指著那位對他無禮的大尉教訓道,“你看看,這才是真正的日本帝國的軍人,如果你們都能具備你們大佐先生的氣質,那麽你們日本人即便被打敗,也會很快在血泊中重新站立起來!”將軍回頭喊道,“嗨,孩子們,有鹽嗎?有火柴嗎?全都拿出來,分給我們的日本朋友一半。”

這時候,更多的日本老百姓從林子裏出來了,看上去足足有兩千人。

克什科夫從馬上下來,驚奇地問水野大佐:“隊長先生,在這樣的時候,你怎麽還帶著這麽多的老百姓跟著你行動?”

水野大佐說:“他們全都是我們日本的開拓民,在龍江市陷落之前,青木司令官命令我把他們帶回本土去,可是現在情況發生了我未能預料的諸多變化,我們已經沒法回到本土了。”

“那你現在準備怎麽辦?帶著這麽多毫無戰鬥力的老百姓,危險會增加很多的。”

水野大佐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怎麽辦?但是我不能讓他們落到蘇聯人裏,要是那樣,蘇聯人一定會毫不留情地殺了他們。”

克什科夫將軍點點頭:“對,赤俄是殘暴的惡魔,他們心如鐵石,殺人如麻,我和他們打了幾十年仗,我太了解他們了。”

日本人和哥薩克人結伴而行,夜裏宿營時,水野大佐帶著小原、崗山等人給克什科夫將軍送來了幾大塊馬鹿肉和兩袋幹栗子。

小原、崗山幾名憲兵看到,克什科夫將軍真是個得人滴水之恩,馬上湧泉相報的義氣之人,他馬上從手指上取下一枚嵌著鴿蛋般大的藍寶石的戒指送給水野大佐;還告訴他,如果有一天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可以到龍江城裏的“聖·彼得堡大酒店”找烏爾紹夫老板,那是他最忠實的部下,他一定會像幫助自己一樣幫助他的。

時斷時續地下了好幾天的大雨把逃難者淋壞了,泥濘的道路也把他們累得幾乎散了架,而眼下這晴朗的天空真好啊!半彎銀月高掛在水洗過的天穹上,淡淡的月光透過密密的枝椏落下來,映照著滿地熟睡的男人女人。

森林裏鼾聲一片。克什科夫將軍的單人小帳篷裏也是鼾聲起伏。

一個黑影躡手躡腳地走到了帳篷前,另一個黑影迎上前去,兩人緊張地低語了幾句,鑽進了將軍的帳篷。

“將軍,將軍!”

克什科夫猛地睜開眼睛,看見兩張驚恐的臉正湊在他跟前。“你慌什麽?”借著迷蒙的光亮,他看清楚衛士奧爾澤多夫帶進屋來是馬尼克賽。

“哥薩克會背叛我克什科夫?”將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馬尼克賽:“千真萬確,杜布洛卡是領頭的,他還來動員我參予背叛行動,我假裝答應了,等他們睡熟後,我才悄悄跑來向將軍報告。馬尼克賽不會背叛將軍,願意永遠跟隨著將軍。”

“杜布洛卡,”仿佛一把尖刀紮進了克什科夫的心窩。在自告奮勇地跑到克什科夫部隊投軍的哥薩克年輕人中,總會不斷地有人說自己是克什科夫的兒子,他們會仔細地對將軍說他的母親是在什麽地方和將軍相遇的,從那以後就有了他。將軍軍務倥傯,不可能把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記在心上,但是依然能發現他們自作多情的述說中漏洞百出。他懷疑這樣的年輕人是企圖獲得他的信任和重用而煞費苦心地編造出一個個這樣的傳奇故事,可是他也沒有必要把他們的假話戳穿,仍然把他們留在隊伍裏為他疆場效命。在赤俄進攻之前,隊伍裏他有十七個這樣的兒子,而幾場大仗打下來,他已經隻剩下杜布諾卡一個兒子了。

“將軍,有人要投降,他們已經秘密串聯好了,等到天快亮時就逃跑,去向赤俄投降!”

將軍猛地坐起,伸手抓起了軍刀。藍幽幽的眼珠子殺機畢露,彎曲的胡須憤怒地顫抖,牙縫裏蹦出一串話:“叛徒,渣滓!克什科夫要像宰小羊羔一樣宰了他們!宰了杜布洛卡!”

馬尼克賽趕緊勸道:“將軍,千萬不能動手,要逃跑的人很多,有六七十個,我們的人比他們少,我怕他們會傷害將軍。”

“我不會莽撞行事的,走,趕快去找日本人幫助我們。”

水野大佐得知幾十名哥薩克要叛變的消息,極為氣憤,對克什科夫說:“這在我們日本軍人裏是絕對不允許發生的事。將軍,你說吧,需要我怎樣幫助你?”

“宰掉他們,和你們日本人一樣,哥薩克人最痛恨變節者!”

他們湊在一起,很快商量好了處置方案。

拂曉時分,月亮隱入山巔背後,篝火也全都熄滅了,森林裏顯得愈加黑暗。在哥薩克的宿營地裏,戰馬偶爾發出幾聲“吭哧吭哧”的噴鼻聲。有人起來了,始而是幾個,繼而更多的黑影悄悄地爬了起來,他們牽上戰馬,提著槍,小心翼翼地溜出宿營地,向著來路上走去。很快這些逃跑者就進入了一條山溝。一切都很順利,克什科夫將軍肯定還在他的小帳篷裏呼呼大睡。隻要穿出這道狹長的山溝,將軍醒來後發現營地空空,也沒法追上他們了。

逃跑者萬萬沒有想到,死神的利爪已經牢牢地攢住了他們的喉嚨。

一場屠殺剛一開始就結束了。無數顆手榴彈突然在逃跑者的隊伍中炸開,在一團爆炸聲和馬嘶人叫聲中,接踵而來的是炮竹般炸裂的密脆槍聲。逃跑者們還沒有來得及看到一個伏擊者的身影,便已經全部倒在了窄逼的山溝裏。

這時,水野大佐和克什科夫率領伏擊者衝下了溝底,逐一檢查中彈者,凡呻吟掙紮者均補槍或刺殺,確認全部殺死後才撤走……

2

十三輛“勒勒車”給水野大佐減輕了極大的壓力,擔架上的傷員都躺到了車上。

今日無雨,一個難得的好天氣。

一大早,濃霧如降,一切都顯得迷朦綽約。已經在森林中轉得迷了路的大隊人馬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了火車的汽笛聲。水野大佐拿出地圖一看,他們位於滿鐵線上的克石泡火車站東北約三十華裏處。

居然來到了克石泡!

克什科夫將軍拍著膝蓋高興地說:“到了克石泡,就算是到了我們哥薩克人的家了!”

水野大佐這才想起,許多年前,日本人專門在克石泡火車站附近,為四百多名蘇聯十月革命後逃到東北來的俄羅斯人建立了一個聚居屯。二十多年過去,當年的聚居屯,已經發展成為遠近聞名的小鎮了。

已經和水野大佐建立起友誼和信任的克什科夫將軍豪爽地說道:“大佐先生,到了克石泡,我會用最豐盛的宴席款待你……哈,當然還有必不可少的伏特加和漂亮的俄羅斯女人。”

在離克石泡還有五六華裏的地方,水野大佐下令隊伍原地停下。為了謹慎起見,他派哲太上士帶著富川等二十幾個村民前去尋找俄羅斯人的聚居屯,並在四周放上了哨兵警戒。大人們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性,沒人敢生火做飯和取暖,孩子們就不顧一切了,不少人大聲地哭喊起來,女人們趕緊拿出冷飯團和**塞在饑餓的孩子們嘴裏,隻有食物才能暫時止住他們的哭聲。夏日雨後的太陽毒辣無比,許多人都躲到了樹陰下。

崗山卻提著槍從樹陰下走出來,一個人到開滿繽紛野花的草地上躺下了。他揭下軍帽,蓋在臉上,擋住了炙熱的陽光。

不一會兒,崗山突然覺得臉頰上癢癢的,好像有條毛毛蟲在爬動。他撩開帽子一看,眼前是英起佳子笑盈盈的臉蛋,佳子一隻手拿著一根狗尾草在他臉上輕輕撓,另一隻手裏抓著一隻色彩斑斕的蜻蜓。

崗山明顯地發現,自從這位性格開朗,比他大了好幾歲的佳子姐姐擔任他的副小隊長以後,不管是行軍途中或是宿營時,她總是喜歡和自己呆在一起。

佳子湊到他身邊坐下說:“崗山,你看,它剛才自己飛到我身上的,我伸手去捉它,它也沒有一點想飛走的意思。”

崗山有氣無力地說:“它不是讓暑氣蒸得飛不動啦,就是和我們一樣,餓得飛不動了。”

“不不,崗山,你仔細地看看,看看它的眼睛。”佳子神情怪異地說,“你看,它正用黑色的大眼睛盯著我看哪。那黑色的大眼睛濕濕的,分明是充滿了淚水,那麽悲傷,好像在向我求助——啊,這是我的丈夫大島的眼睛啊!該不是我那早已戰死在上海戰場上的丈夫,乘著輕風,化作蜻蜓來看望我的吧?”

“唉!”崗山心裏發酸,歎了口氣說:“這太讓人傷心了,真是沒有比這更難過的事了。”

佳子入神地對著蜻蜓喊道:“大島,你想說什麽呀?請你趕快告訴我吧。我的耳朵能聽見,你不要再用著這種憂傷的眼神望著我,好嗎?親愛的大島,永遠愛你的佳子求求你了!”

崗山安慰她:“佳子姐姐,你真是個感情細膩的女人。”

英起佳子仍然對著蜻蜓滔滔不絕地說著話:“我真想飛到宜昌戰場,一下子找到你的遺體,緊緊地抱住你……喏,崗山,你知道大島會對我說什麽嗎?他一定會用盡全部的力氣向我呼喊,‘佳子,我不想死!我多麽想活下去呀!’”

接下去,佳子忘情的囈語讓崗山聽上去猶如一首淒涼的詩歌:“蜻蜓啊蜻蜓,你飛到我的身邊,到底想告訴佳子什麽啊……哦,原來你要告訴我,你是戰死在宜昌的大島的化身,給我帶來無盡的悲情。盂蘭節盆會上看到蜻蜓,也會是你嗎?我的愛人!”

崗山不喜歡在女人麵前流眼淚,可這時候它卻沒法控製自己的感情。他悄悄用肮髒的軍帽在眼睛上抹了一把,嘟嘟噥噥地說:“佳子姐姐,你不單是個國民小學的教師,還是個真正的詩人……真的,要是不打仗,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像近鬆門左衛門那樣了不起的大詩人。”

兩個鍾頭以後,隻有富川老漢一個人渾身上下水淋淋地一瘸一拐回來報告,說他們找到了聚居屯,可是屯裏的俄羅斯人被殺死了,剩下的老弱幼小的人被趕出了聚居屯,不知送到了設在哪裏的難民營。房屋卻一點沒有受到破壞。他們正在屯子裏尋找食品和火柴、鹽,一隊蒙古人的騎兵發現了他們,哲太和好幾個村民戰死了,其餘的遭到了蒙古人的追殺,可能現在全都被殺死了吧。他受了傷跳進一個池塘裏躲藏了很長一段時間,等到蒙古人走遠了,他才趕回來報信的。

話剛說完富川老漢也死了,原來他的大腿被子彈穿透了,在逃回來的路上已經把血流盡了。

遭難村民的妻子和孩子們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嚎啕大哭起來。

克什科夫將軍和他的哥薩克們聽到這樣的噩耗,一個個神情黯然。

水野大佐把首腦和小隊長們召集攏來,和克什科夫將軍一起開了個短會,經過分析認為,蘇軍已經堵在了他們前進的路上,尋找千葉村和貝鬆村開拓民的計劃已不可能實現,即便找到現在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依照蘇聯人蒙古人對待俘虜的習慣,隊伍一日被他們發現,完全可能落得和白俄山樣淒慘的命運,隊伍隻有遠離鐵道線走,被蘇聯人蒙古人追上的可能性才會小。如果實在無路可去,就到長白山深處尋找一塊渺無人煙的地方,遠離塵世,開荒種地,捕魚狩獵,等待局勢的變化。就算是餓死困死在森林裏,也比落到蘇聯人蒙古人刀下做無頭鬼好得多。

克什科夫將軍不同意遠離塵世老死山林,但他眼下人少槍微,也隻好同意和日本人一起行動。

富川老漢帶回來的消息嚇得逃難者魂飛魄散,隻要不被蘇聯人抓住,到哪兒都行。

憲兵們挖了一個淺坑,把富川老漢埋葬了。全體人員為哲太上士、富川等死者禱告後,離開鐵路線向著長白山的密林中走去。

這是自逃難一周以來最為艱苦的征程,中午過後,瓢潑大雨又無情地下起來了,雖然雨下得並不久,而且大雨一停天頂馬上又露出了炎炎烈日,可這種夏天的短暫暴雨卻把田野變得一片泥濘,使穀底溪水成河。過河的時候陡漲的洪水淹沒了逃難者的胸脯,也使一些萬念俱灰忍受不了這種煎熬的人順勢結束了自己的痛苦。

水野大佐為了保險,下令凡是有人煙的地方都必須繞著走,龐大的逃難隊伍隻得離開田野上的大道,翻山越嶺,在根本沒有路的密林和山崖上穿行。十三輛“勒勒車”也被迫扔下了,傷員們全都由自己的親人輪流背著、抬著上路。

在這種艱難情況下,崗山很願意在佳子麵前表現出一種男子漢的無畏堅韌氣概,整整大半天,他都堅持把佳子那支上著剌刀的三八大蓋步槍扛在自己肩膀上。

很快就出現了第一批公開的絕望者。這種大規模的絕望情緒完全是因為路邊突然出現的幾具屍體引發的。那是下午四點鍾左右發生的一幕,烈日下,一種怪異的臭味不知從什麽地方飄了過來,走在隊伍前麵的崗山和幾名隊員最先在一片草叢裏發現了五具女屍,一看就知道她們是婦女義勇隊的隊員,因為她們都穿著深藍色的國民製服,頭發像士兵一樣剪得短短的,其中三個人還戴著紅十字臂章。從屍體的形狀能看出,她們是圍成一圈,然後拉響手榴彈一同歸天的。

五個年輕女人的慘狀讓隨後而來的所有逃難者毛骨聳然,不禁流下了同情的淚水。她們的麵部和胸膛都被炸得稀爛,**出的內髒已經腐爛,那氣味就是從那些花花綠綠的內髒上散發出來的,上麵爬滿了紅頭蒼蠅。所有的麵孔已經變成了青紫色,肥滾滾的蛆蠕動著從鼻孔嘴巴裏爬出來,有一兩毫米長,爬得到處都是。

崗山在屍體旁邊發現了一張碎紙片,上麵隻寫著一行“親愛的媽媽”,就再沒有其它的了。

佳子分析說,這一定是她們中有人在自殺之前想留下一封遺書,但百感交織、萬念俱灰,又不知道該如何下筆,在那樣的情況下又不知道應當對媽媽說些什麽,所以最後隻好放棄了……

水野大佐吩咐崗山、佳子等人挖個坑,把屍體全部全掉。

離開五具屍體不久,當長長的隊伍在經過一道陡峭的懸崖時,一個神經崩潰的老太太首先跳了下去——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往旁邊輕輕地那麽一跳,一切恐懼與苦難就徹底了結了。就在人們大聲喊叫時,又有不少人跟著往懸崖下跳。喊叫的人驀然住口,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個個一串串黑影向著深不見底的崖底墜落而去。

經過懸崖後,水野聽說大約跳下去了三百多人,甚至還有一家老小全部跳下去的。水野趕緊尋找自己的親人,他找到了慧仁和父親,卻始終沒有找到自己的母親和嶽父嶽母。慧仁哭得死去活來,也要跟著父母而去。水野命令小原和崗山把慧仁強行架走,然後他獨自站在陡峭的懸崖邊上,默默地抽了三支煙,沒掉一滴淚。

逃難者已經成了密林中的一大群沒有任何意誌和欲望的幽靈,僅僅依靠著人的本能而提心吊膽地堅持著。吃的幾乎沒有了,路越走越險,人也越來越乏。食鹽、火柴也用盡了,為了讓女人和孩子吃飽肚子,男人們在山裏奔忙采集野果。因怕暴露,森林裏雖然不乏野獸,可是又害怕槍聲引來不測,不敢放槍獵殺。越往前走秩序越亂,甚至還有不少人悄悄地離開了大隊伍。夜晚露宿時,不時聽到尾追而來的虎狼的嘯吼聲。

一路上,水野大佐一直盤算著一樁心事。四年前,為了讓遊獵在這一帶的鄂倫春獵人配合日軍清剿抗日聯軍的行動,擔任偵緝課課長的水野曾經邀請他們的酋長巴勒圖和幾名首領到憲兵司令部裏作客。臨別時發給他們五十支槍,此後還派人給他們送去過不少蠟燭、布匹、糧食,並派片川賀——那時他還是一名上士一和三名班長前去訓練過他們。如果能找到巴勒圖,這位剽悍直率講義氣的部落領袖想必會給他們提供一些食物、火柴和食鹽……

臨近中午時,一直繚繞在森林中的濕漉漉的霧氣依舊未散,隊伍又累又餓,再也挪不動步了。

水野把片川賀叫來,交給他一個重要的任務,讓他帶著幾個弟兄去尋找巴勒圖酋長,向鄂倫春獵人求助。

平倉警長主動提出讓他手下會講鄂倫春語的笠井警尉去為片川賀當翻譯。

片川賀帶走了笠井警尉和十名憲兵,他們的運氣不錯,離開隊伍一個鍾頭後就發現了一個鄂倫春獵人居住的很大的屯子。

日本人小心地向屯子走去,一聽見狗叫聲,立刻趴在了地上。

笠井警尉用鄂倫春語大聲喊道:“我們是日本人,是巴勒圖酋長的朋友!”

屯裏立刻響起了回應:“那你們過來吧。”

十二個人一齊跳了起來,高興地向屯子跑去。

就在他們快到屯子口時,驀地響起了一排槍聲。槍聲在薄霧繚繞的森林裏顯得異常的輕脆。中彈的人“噗噗”倒下,片川賀和旁邊的笠井趕緊趴在了地上。

槍聲響過,屯子裏飛出一串憤怒的吼聲:“日本人是凶惡的虎豹豺狼,我們痛恨你們,鄂倫春人是蘇聯人的朋友,你們日本人是我們的敵人!膽敢再靠近屯子,躺在地上的日本人就是你們的下場!趕快滾蛋吧!”

聽完笠井的翻譯,片川賀趕緊叫上未中彈的四名弟兄,狼狽地逃了回來。

3

二十日上午七時許,血戰已經整整五天五夜的牯牛嶺要塞突然凝固了。綿延而立的一個個山頭上,許多山巔已經飄揚起了一麵麵帶著金黃飾穗的蘇聯人的軍旗。

但是,在離龍江城不到十華裏處,緊緊相挨著的黑虎嶺與尖石岩兩座陡峭的山峰上,日本皇軍的太陽旗依然在夾帶著硝煙的山風中獵獵飄揚。

安裝在蘇軍坦克車上的高音喇叭開始用日、蘇、中、朝四種語言輪流向著日本軍旗飄揚的陣地播放通知,告訴他們蘇聯紅軍暫停進攻,日本關東軍司令官馬上會派飛機來向他們的指揮官下達重要命令。

通知完畢,蘇軍播音員又喊道:“日軍官兵們,現在開始廣播你們的裕仁天皇八月十五日中午親自向全世界廣播的投降詔書,請注意收聽,請注意收聽。”

緊跟著,剛才還雷鳴電閃彈片橫飛的戰場上沒有了一絲聲響,隻有日本天皇可憐巴巴的“禦音”在天之下地之上回**……對決心與蘇聯人血戰到底的日本官兵來說,這樣的打擊遠遠超過了卡秋莎和榴彈炮的威力!

八時半,一架油綠色塗著“日之丸”標誌的小飛機從西麵越過長白山群峰飛來,繞著戰場和龍江城上空盤旋飛行,陸續扔下三個銀色的金屬筒子,兩個扔在尚有日本軍旗飄揚的黑虎嶺與尖石岩陣地上,第三個扔在了龍江衛戍司令部大樓前的庭院上。

與其說專機送來的是一道命令,不如說是關東軍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將寫給青木中將的一封措辭嚴厲的私人信函:”聖斷已下,本司令隻能奉戴聖旨,立即結束戰爭!作為軍人除服從陛下命令,再無別的忠節之道,違旨抗命,將永遠被後人看做亂臣賊子,即便戰死沙場魂魄也不能升入靖國神社。繼續抵抗除了使更多的帝國軍人無謂犧牲,也失去了任何意義……”

青木中將把信交給身邊的北倉參謀長,對肅立在桌前的幾名幕僚一字一板地說道:“立刻通知蘇聯人,我同意與他們進行終戰談判。”

十時許,一輛蘇軍士兵駕駛的中型篷吉普車載著蘇聯紅軍遠東軍區第一裝甲師政治委員尤爾金科大校與國際旅第一團團長鞏麒中校和一名翻譯,在一輛日本軍官乘坐的吉普車的導引下進入東大街,駛進了龍江市區。

汽車經過了一處處屯集著重兵的街壘和用沙袋構築成的工事,沿途軍事單位和一些十字街口處,還停有不少日本人的坦克和裝甲車。全副武裝的日本軍人木然地注視著蘇中軍官旁若無人地從他們眼前駛過。

兩側樓房窗口,不少居民也在偷偷往外窺視。

汽車在市中心花園廣場繞了半個圈,開進旁邊的鐵欄杆大門,穿過百米林蔭大道,直入日軍衛戍司令部庭院,停在了大樓前麵。

幾名守候在大樓前台階下的日軍軍官向蘇聯軍官敬了一個軍禮,拉開車門:“兩位軍官先生,請吧。”

尤爾金科和鞏麒下了車,揚頭看看仍在巨大的洋蔥頭樓頂上迎風飄揚的太陽旗,以及在各個部位構築的工事中嚴陣以待的日軍官兵,沉穩地邁上了台階。

底樓大廳裏,以青木將軍為首的十幾名日本將佐聚集在一張鋪著雪白桌布的長條桌旁,等待著勝利者的到來。

北倉參謀長迎上前去,引領尤爾金科大校和鞏麒中校坐在長桌的一端。

坐在勝利者對麵的青木司令官明白大勢已去依舊不失矜持地說道:“本人是日本關東軍一三二師團長兼龍江市衛戍司令青木永川中將,我已接到關東軍司令官山田乙一大將的命令,決定與貴軍進行終戰談判……”

定與貴軍進行終戰談判……”

“什麽終戰談判?”尤爾金科大校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青木的話:“將軍,我和鞏麒中校不是來和你進行什麽談判的,我們代表蘇聯紅軍遠東軍區第一裝甲師勃斯沃爾夫將軍此次前來的任務十分明確,就是通知將軍閣下,馬上命令你指揮的所有部隊立即停止對蘇軍采取任何戰鬥行動,並無條件繳械投降!請將軍閣下務必嚴格注意我的措辭,我說的是無條件繳械投降,而不是什麽終戰談判!”

青木司令官板著臉請求道:“如果是這樣,我們還需要商量一下,能否寬限一些時間?”

鞏麒少校:“我們絕對不允許任何討價還價——我鄭重提請青木司令官注意,這是我們給你最後的,也是惟一的回答!”

青木中將:“作為軍人,我不能違抗上司的命令。但是,不給一些時間,我的官佐士兵可能會因情緒衝動而繼續與貴軍對抗,如果因此而增加了貴軍官兵的傷亡,那,恐怕就不是我們雙方願意看到的情況了。”

紅軍大校冷冷一笑,陡地站了起來,大步走到懸掛在牆上的日軍作戰地圖前,“唰”地拉開帷簾,高聲說道:“將軍真以為你們還有和蘇聯紅軍較量的資本嗎?號稱皇軍之花的百萬關東軍,在我蘇聯紅軍的強大攻勢之下不到十天即已土崩瓦解,落花流水。”大校用手指著地圖,目光炯炯地俯視著正襟危坐怒目炯炯的十幾名日軍將佐,像教師給學生上課一樣繼續說道:“這裏……還有這裏……請諸位睜大眼睛看看吧。你們煞費苦心,耗費了十餘年時間構築的東寧要塞、虎頭要塞……還有你們自以為固若金湯的牯牛嶺要塞,能擋住我蘇聯紅軍的鋼鐵洪流嗎?”

日軍將領們麵紅耳赤,強抑憤怒,紛紛交頭接耳,竊竊低語。

鞏麒少校猛地往桌上一拍,厲聲喝道:“想幹什麽?不服氣,還想和我們繼續打下去?你們都是帶兵打仗的軍人,我也同樣以軍人的坦率告訴你們。將軍閣下以及在座的諸位軍官,繳械投降,我們保證你們和你們手下所有官兵的生命安全。如果繼續頑抗,那麽,結局是什麽,我想你們和我同樣清楚。”

尤爾金科和鞏麒的語言是有摧毀力的,但是,最終徹底摧毀青木司令官和所有日本將佐意誌的並不是蘇中兩國軍官擲地有聲的語言,而是窗外陡然響起的一串轟鳴聲。那是一隊四架蘇聯運輸機在八架戰鬥機的掩護下飛臨龍江上空,在驚天動地震耳欲聾的聲響中,雨過天睛後的碧空中綻放開無數雪白的花朵——所有人都明白,蘇聯紅軍神勇無比的空降兵從天而降了。

在十幾雙軍人目光的注視下,青木永川司令官站起身,解下像征著指揮權力的軍刀,走到尤爾金科將軍跟前,雙手托刀,深深鞠了一躬,眼中飽含著淚水說道:“蘇聯人,你們勝利了!”

所有的日本軍官也都效法他們的司令官,解下自己所佩的軍刀,雙手托起,深鞠一躬,然後莊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兩個小時後,首批紅軍進城了,所有軍事單位的日本軍人都已接到投降命令,七千多名日軍俘虜規規矩矩地向蘇聯紅軍放下武器,然後被帶到占領軍臨時辟為戰俘營的鐵路學院和龍江公園集中關押。

城市完整無損,徐漢驤鞏麟領導的“人民救國軍”也由地下轉為公開,倉促成立的這支國共臨時聯合武裝連軍旗也沒有來得及做,徐漢驤與鞏麟便率領各自的人馬擁進城去,打著青天白日旗與錘子鐮刀旗大張旗鼓地參與接收,爭搶勝利果實。但是,他們的行動立即被剛剛成立的占領軍衛戍司令部製止了——理由非常簡單,按照《中蘇友好同盟條約》以及上級的指示,國共兩黨可以在占領區存在,可以公開活動。但是,為避免混亂和對抗,對日滿政權和財產的接收工作目前隻能由蘇聯紅軍的衛戍司令部來完成。蘇聯人告訴他們,眼下紅軍最需要中國人做的是動員老百姓盡快將滿街的街壘路障拆除掉,因為紅軍下午三時受降後要舉行盛大的入城式。

占領軍的態度立即使成立了不到一個星期的“人民救國軍”偃旗息鼓壽終正寢,隊伍也隨之一分為二,官兵們不是投奔到徐漢驤的青天白日旗下,就是投向了鞏麟的錘子鐮刀旗下。

由偽警察局長郭正坤兼任大隊長的偽警察大隊也被占領軍繳了械,士兵就地遣散。就在蘇聯紅軍堅持要把郭正坤等三十幾名軍官作為偽滿官員帶走時,徐漢驤聞訊後飛車趕來,竭力勸阻。蘇聯軍官根本不買他的賬,堅持要把人帶走,徐漢驤一怒之下徑直闖到剛剛搬到原來日軍衛戍司令部大樓的蘇軍衛戍司令部,以國民黨地下“光複軍”總司令和國民黨龍江市黨部書記長的名義,找到紅軍師長兼龍江市衛戍司令官勃斯沃爾夫少將據理力爭,力陳郭正坤在關鍵時刻反戈一擊的種種功勞,最終促使紅軍師長下令放掉了郭正坤等人。

徐漢驤當晚在西大街“巴蜀菜館”設宴為郭正坤等二十幾名偽警頭目壓驚,並允諾待國民黨接管龍江政權後,定予嘉獎重用。

兩千來名暴動礦工有一半的人進城後就四下散去,紛紛趕回家中與父母妻兒團聚,剩下的人基本上都是在戰場上和日本人真刀真槍打過仗的國共兩軍的軍人。他們的家在千裏萬裏之外的關內,想回也回不去,隻好留在了隊伍裏。前國軍中校團長賀新中登高一呼,帶著一大半國民黨的官兵跟上了青天白日旗。徐漢驤重新打出名震龍江城的“光複軍”旗號,他不但人多槍多,而且有著正統的國民黨龍江市黨部書記長的頭銜和軍統局的上校軍銜,所以總司令非他莫屬,賀新中則任副總司令。

剩下的八路軍官兵則與鞏麟領導的地下“除奸團”合二為一,改編為“八路軍龍江支隊”。由鞏麟任總指揮,於學淵任副總指揮,周吉平任政治委員。

占領軍把火車站旁邊已經空置的原關東軍滿鐵龍江守備隊的駐地撥給了徐漢驤的“光複軍”,“八路軍龍江支隊”則占據了東大街上原來的日本憲兵隊駐地。

蘇聯人的態度令徐漢驤憂心忡忡,“光複軍”司令部剛到火車站營房安頓下來,他就把謝小曼叫到了自己辦公室裏。

身段苗條,容貌姣美的謝小曼早已卸去了一身女兒裝,上穿一件白襯衣下著一條軍便褲,腳蹬一雙長筒薄靴,腰纏金燦燦的子彈帶,一支精致的勃郎寧手槍斜斜地垂掛在腰間,看上去美豔中含有幾分英武,嬌媚中帶有幾分剛健。

徐漢驤不僅是謝小曼的頂頭上司,還是他的前輩、校友,他們都是在重慶歌樂山的中美合作所訓練出來的軍統特工人員。徐漢驤單槍匹馬來到龍江已經五年,而謝小曼和她的同班同學冠渝則是三年前才從重慶調到龍江來協助他的。

軍統局嚴禁處於地下狀態中的特工人員講戀愛,可是,謝小曼和冠渝這一對年輕人跨出中美合作所校門之前就已經是戀人關係,來到龍江後又在生死與共的戰鬥生活中加速發展了他倆之間的感情。徐漢驤對中美合作所培養出來的這一對高材生尤為器重和關心,不僅沒有製止他倆的違規行為,反而以一種父輩的寬容支持他們的這種關係。可惜一年之前,冠渝在剌殺憲兵隊長高吉川平後與敵同歸於盡,悲痛欲絕的白可卿不但沒有被日本人的屠刀嚇倒,為了給冠渝報仇,她在此後的工作中表現得愈加出色。

徐漢驤這次獲救後才知道白可卿為了救自己和同誌們,不惜舍身伺敵,在關鍵時刻迫使郭正坤起義,對她更是心存強烈的感激之情。

“小曼,我很欣賞你眼下這副形像和氣度,可是,我考慮再三,不得不作出這樣一個決定,你馬上收槍撿卦,去執行一項比打仗更為重要的任務。”

“你的意思是,我現在仍然不能拋頭露麵?”

徐漢驤道:“我也希望你能留在我身邊幫助我,可眼下的情況你也一定能夠看清楚,雖然我們在全國對延安取得了壓倒性的優勢,作為亞洲反法西斯的統帥,委員長的威望如日中天,美英兩大強國也繼續堅定不移地支持我們。但是,我們眼下身處的龍江乃至整個大東北的未來,完全取決於蘇聯人的態度。蘇聯布爾什維克和中國共產黨是共產主義這個母親生出來的一對雙胞胎,龍江的共產黨有了蘇聯人的支持,他們完全可能迅速坐大,隨後一定會采取種種手段拚命打壓我們,國共兩黨今後在龍江的爭鬥,很快就要開始了。我們雖然必然取得最終的勝利,可是在一段時間裏,這種爭鬥很可能極為慘烈。在這樣的時候,我不能把我所有的力量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是我們軍統培養出來的最傑出的行動人員,應當成為我預先布下的一枚最重要的棋子。”

白可卿點點頭:“站長,我絕對服從你的命令。”

徐漢驤叮囑道:“我暫時給你十個人,記住,除了我,任何一個主動接近你的人,都有可能給組織帶來危險。”

4

跟隨蘇聯紅軍入城的國際旅第一團是惟一可以名正言順參與接收的中國軍隊。

黎楓平的第一營和蘇聯紅軍士兵一樣,雖然經過連日激戰軍服破舊,軍容不整,身上還有股濃烈的硝煙味和汗臭味,但是當他們全副武裝整齊地進入龍江城,當老百姓發現身穿蘇聯軍裝頭戴蘇聯鋼盔的他們竟然長著一副中國的麵孔說著地道的中國話而給予他們最狂熱的歡呼時,戰士們一個個挺起胸膛,竭力顯露出精神抖擻雄姿英發的模樣和神態。

按照蘇軍條例,打下一座城市後指揮員首要的任務就是給自己的部隊找一個能吃喝拉撒又能讓上級一找便著的地方。部隊剛走到花園廣場,旁邊一棟高聳入雲,有著十二層樓的哥特式建築物便吸引住了黎楓平的眼睛,他看了看懸掛在大樓前麵琳琅滿目的巨大招牌——聖·彼得堡大酒店,向蘇聯教導員說道:“阿諾高列同誌,看見了嗎?”

阿諾高列是個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老兵,一見招牌便罵了起來:“聖·彼得堡不就是我們現在的列寧格勒嗎?居然把沙俄時代首都的名字堂而皇之地掛在了我們蘇聯紅軍地眼皮底下。這家酒店,肯定是逃亡到東北來的白俄開的。哈哈,我們哪兒也不去,就住這聖·彼得堡了。”

官兵們一呼隆擁進了酒店前麵的寬大庭院,酒店的鐵欄杆大門緊閉,阿諾高列喊了幾聲,店裏光有人應卻沒人前來開門。顧彪陡然地上了火,抓過一個戰士的“波波莎”衝鋒槍,在門上狠狠地砸。

這一招十分奏效,門很快就開了,露出一個拄著根拐杖,臉膛上長滿大胡子地俄羅斯男人。

黎楓平上前喝道:“知道我們是什麽人嗎?”

大胡子臉膛上綻出了笑容:“啊,知道知道,你們是偉大的蘇聯紅軍,歡迎你們的光臨。我叫別列金·烏爾紹夫,請問有什麽吩咐,本人十分樂意為貴軍效勞。”

“請把這家酒店的老板叫出來和我說話。”

“我就是,我就是。”

黎楓平得意洋洋地說道:“烏爾紹夫老板,我代表蘇聯紅軍鄭重向你宣布,從現在起,你的‘聖·彼得堡大酒店’被我征用了。我們就在你這店裏安營紮寨,埋鍋造飯。”

烏爾紹夫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幫軍人歡天喜地地擁進他的酒店,連聲也不吭一下。

黎楓平和阿諾高列在酒店裏四處走了走,坐著電梯上下看了看,高興地說:“教導員同誌,我們趕快去司令部把團長和政治委員接來吧,能住上白俄給我們準備的像宮殿一樣漂亮的房子,他們一定也不會拒絕的。”

按照出國之前蘇軍總司令部的規定,攻占一座城市後,衛戍司令由蘇軍擔任,副司令則由中方擔任。

剛上任的龍江市衛戍司令部鞏麒一走進聖·彼得堡大酒店就覺得眼前陡然一亮,自打娘胎裏出來三十三個年頭,他還從來沒有住過這樣好的房間。樓底大廳寬敞得像個籃球場,屋頂金碧輝煌,巨大的水晶吊燈像倒掛的瀑布,打過蠟的橡木地板比鏡子還亮。黎楓平安排他和巴霍諾夫住八層的兩套房子,每一套裏麵有大客廳、帶浴盆的衛生間和大小兩間臥室,壁爐兩側用精致的羅馬柱裝飾,窗前擺放著寬大的沙發,壁燈、吊燈都是金光燦爛,連臥室裏的雙人床都是鍍金的。床頭櫃上和客廳裏都裝有電話,真有點兒人間天堂的感覺。更讓他高興的是,臥室外麵的大陽台正對著蘇聯紅軍衛戍司令部,站在陽台上便能看見蘇聯國旗在最大的一顆“洋蔥頭”頂高高飄揚。

鞏麒帶著警衛員走到對麵屋子,敲了幾下門。

巴霍諾夫的勤務兵開門一看是團長,一個立正敬禮:“報告團長同誌,政治委員同誌正在洗澡。”

衛生間的門開了,巴霍諾夫赤著水淋淋的身子,腰間圍著塊大帕子露出滿是泡沫的腦袋來愉快地說道:“團長同誌,快洗個熱水澡吧,太舒服呐!這個黎楓平也太能幹了,居然讓我們體會到了沙皇的奢侈生活。”

“我已經給二營長三營長打了電話,他們全都已經進城了,住在離我們不遠的一所日本人辦的小學校裏。唉,這次在牯牛嶺,他們打得很艱苦啊,犧牲了七十多名戰士,晚上我們一起去看看他們吧。”

“好,你先洗吧,我現在去看看戰士們安排得怎麽樣了。”

一營的官兵們住得也不錯,黎楓平一人一套還帶衛生間,最不濟的也四人住一室,同樣有衛生間。這老白俄開的酒店,真他媽的豪華氣派!鞏麒愉快地想。

鞏麒衝黎楓平喊道;“黎楓平,在蛤螞塘那老林子裏呆了四年多,這下總算是回到家鄉的地盤上了。走,跟我到大街上去逛逛。”

黎楓平喜出望外,趕緊躥出門來,驀地一個踉蹌,他趕緊一把抓住門才站住了。

“黎楓平,你腿上的傷還沒好,快上醫院看看吧。“鞏麒見他痛得齜牙咧嘴,關心地說。

黎楓平忍著疼痛,用力甩了甩腿,說:“嗨,讓日本母狗咬一口也值得跑趟醫院,我黎楓平不成豆渣和屁捏的了,還有啥臉在你手下帶兵打仗?”

鞏麒心裏一直掛牽著弟弟,現在戰鬥結束了,他最想知道弟弟是否平安。剛才他和巴霍諾夫帶著二營三營進城的半道上,看到兩邊的房屋頂上都飄揚著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和蘇聯人的錘子鐮刀旗,隻有東大街的一棟大樓門前飄揚著一麵“八路軍龍江支隊”的紅旗。從與鞏麟在橋頭上簡短的幾句談話中,他知道弟弟是龍江市共產黨地下武裝力量的負責人,既然這裏是龍江市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的指揮部,想必他們應當知道鞏麟其人。

“八路軍”三個字當時就讓他心中一酸眼中一熱。許多戰士也看見了,激動地議論起來。這四年來雖然他們身在國外,但是他們是過去的老抗聯,抗聯是共產黨的武裝,而國內隻有八路軍、新四軍才是共產黨的武裝,他們是真正的兄弟!真正的一家人!

離“家”多年,鞏麒渴望著回“家”看看。

中國人聚居的東西大街貫穿全城,此時已經熱鬧非凡,幾乎所有的老百姓都從家裏出來清除街壘路障。

已經成習慣了,鞏麒無論到哪兒,總忘不了帶上黎楓平。黎楓平比他小了七歲,今年才二十六,也是個老抗聯,長著一張清雅俊秀的麵龐,打起仗來卻是個出了名的拚命三郎。他不單練就了一手好槍法,而且掏槍極快,出手就響,百發百中。這些年跟著鞏麒呆在符拉迪沃斯托克,過境襲敵出生入死一次也沒拉下,兩人好得如同親兄弟一般。

憑著記憶,鞏麒很快便看到了那麵他此刻最想看到的旗幟。門前站崗的是兩名頭戴礦燈帽,身穿工人服,臂上套著個紅袖箍的持槍民兵。

“總指揮,你怎麽當上蘇聯紅軍的軍官了?”一個民兵驚奇地問。

鞏麒笑了,這無異於告訴他,他的弟弟鞏麟就是這“八路軍龍江支隊”的總指揮。

他開心地說:“我可不是你們的總指揮,我現在就是來找你們的鞏麟的。”

一個民兵瞪大了眼睛:“找鞏麟——嘿,總指揮,你別拿我們開玩笑了!”

另一個民兵也說:“總指揮,是蘇聯紅軍把我們龍江支隊全收編了吧?”

黎楓平趕緊說道:“什麽總指揮啊?看清楚了,這是我們蘇聯紅軍國際旅的鞏麒團長,現在是龍江市衛戍司令部的副司令。他是你們鞏麟總指揮的親哥哥。”

“啊,我們總指揮還有個親哥哥在蘇聯紅軍裏當軍官呐?”

“副司令?嘿嘿……請吧。”

鞏麒和黎楓平、警衛員隨著民兵走進去,看見底樓的一間大屋子裏許多戴著紅袖箍的人正在忙碌。

“報告總指揮,有客人——他說他是你的親哥哥!”鞏麒一眼就看見了人叢中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