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鞏麒不戰而將龍江大橋攬入掌中,然後邊和弟兄們守在橋頭上的工事裏等候日本人前來反攻,以便讓摩拳擦掌的弟兄們好好地和日本人打上一仗。可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日本人並沒有派一兵一卒來奪回大橋,仿佛他們對自己的後路被斷無動於衷。這樣一來,豈不是大大地降低了奪取大橋的意義?如果大橋對於日本人沒有軍事價值,豈不是他們在這場正在進行的戰鬥中的表現也同樣失去了價值?
牯牛嶺方向,槍炮聲依舊急如鼙鼓,他們這支驍勇善戰的精兵卻成了這場戰鬥的看客。
暴雨越下越大,雨鞭將日本人搭建的木板棚抽擊得“嘩嘩”作響,四處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鞏麒看了看腕上的表,往巴霍諾夫身邊湊了湊,說:“政治委員同誌,日本人真讓我猜不透,看看,都快兩個鍾頭了,居然就把我們晾在這橋頭上了。”
“是的,日本人的反應不合常理。”很明顯,一直沉默著一個勁兒咂巴煙鬥的政治委員也在思考著同樣的問題,“我們不能這樣傻等著。團長同誌,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們讓你弟弟率領的中國同誌留在橋頭上,突擊隊向龍江城主動發起攻擊。如果遇上小股敵人,我們就把它幹掉;要是敵人太多,我們就仍然退回到橋頭上堅守?”
“對。”黎楓平同意政委的意見,“看樣子這仗可是越打越少了,這次要隔岸觀火,守在鍋邊撈不著食,弟兄們肯定會埋怨我這當營長的。”
他們把鞏麟叫來,把主意告訴他,並向他打聽通往龍江城的敵情。
鞏麟連連擺著腦袋說“你們千萬不要去冒險,我剛才出城時看見一路上到處都有日本人的工事,街道上也設上了不少街壘,光日本人的坦克就有好幾十輛。哦,真想幹,也有值得你們一打的地方。火車站附近有個很大的軍糧庫,原來我就打過這軍糧庫的主意,守衛不是很多,你們武器精良,人又多,準能一口吃下來。”
聽鞏麟這樣一說,指揮員們立即定下主意打軍糧庫。
可就在這時,身背步話機的蘇聯士兵跑過來報告:“團長,司令部找你。”
鞏麒接過話筒,原來是師政治部主任尤爾金科大校通知他和巴霍諾夫馬上趕回司令部。
鞏麒拍了拍鞏麟的肩膀,說:“弟弟,我和巴霍諾夫政委得馬上趕回司令部,打完仗我們再見麵吧,哥哥還有一肚子的話想對你說哩。”
“哥,拿下龍江後見。”
黎楓平大叫道:“顧彪,帶上你的小隊,馬上護送團長政委回司令部,日本人要傷了他們一塊皮,我要你的腦袋!”
“是。”一連長顧彪帶上自己的突擊小隊,保護著團長政委離開橋頭,鑽進了青紗帳裏。
黎楓平帶上突擊隊,順著鐵路方向小心翼翼地前進,轉過一道彎很快,他們便看見了糧庫。令他們驚奇的是,院壩上一個個堆積如山的糧垛上已經衝騰起了濃煙烈火,熊熊火光中,他們看見日本人似乎並不忙於抵抗,而把放火當成了頭等大事。
日本人發瘋了!黎楓平大惑不解。
敵人的反擊是無力的,等到他們不費吹灰之力肅清院壩上的日兵,在幾乎沒有抵抗的情況下衝進糧庫裏,才發現日本兵已經逃得一於二淨,不少倉庫裏的糧食上被潑上了汽油,有的還沒有來得及點火。
“媽的日本人,跑得比兔子還快!”黎楓平懊喪地罵了一句。然而,接踵而來的事實很快便糾正了他的這一想法。
昨天半夜,已經由好友白石通從東京打來的電話中知道裕仁天皇今天中午十二點正,便要用廣播的方式對全世界發布終戰詔書的青木司令官不僅半點沒有逃跑的意思,相反,心如死水的將軍已向各個陣地上的部隊下達了與蘇軍進行“玉碎戰”的命令。
燒毀糧倉,不顧退路,正是這種決心的體現。
電話鈴突然響起時,因已經連續三天三夜沒有合過一下眼睛,剛剛服用了幾粒安眠藥準備抓緊時間休息一下的將軍正昏昏欲睡。在這樣的時候有人來打擾,他心裏十分氣惱,電話響了一會兒,他轉而想到既然敢在半夜裏把電話打到他的臥室裏,那打電話的人必然有著極重要的事情。於是,他伸出手去,抓起了電話。
聽見對方的聲音,他的睡意頓時消退了幾分。打電話的人,是他在日本士官學校時的同學,開戰後一直駐紮在本土的第二軍參謀長白石通中將。白石通的姐夫是負責皇宮警衛工作的近衛師團的森猛糾中將,所以他的消息非常靈通,無論東京有什麽重要的事情發生,白石通總忘不了給他通個風報個信。等到聽清楚白石通將軍電話的意思,青木中將猛地坐了起來,睡意立時飛到爪窪國去了。
白石通用一種從未有過的悲愴聲調告訴他:“昨日天皇召開了禦前會議,天皇已經下定決心,以不變更日本國體為條件,向聯合國提出接受《波茨坦宣言》……”
青木中將心窩子上像被猛地紮了一刀:“接受《波茨坦宣言》,那不就意味著日本軍隊繳械投降嗎?”
電話裏說:“是的。今天早晨,聯合國的答複已經到來。天皇已經決定中午十二點正,親自廣播終戰詔書。”
青木感到全身冰涼,腦袋仿佛遭到重錘接連不斷的猛擊,嗡嗡直響。
“兩個小時以前,近衛師團以鈿田少佐為首的一幫少壯軍官發動叛亂,企圖以死阻止天皇廣播停戰詔書,他們衝進司令部,殺死了竭力勸阻他們的森猛糾將軍……”
“啊……天皇安全嗎?”
“還好,叛亂已經被鎮壓下去了。”
“白石通,你身處中樞,消息靈通,對全局的了解遠甚於我,你說,日本真的不能接著打下去了嗎?”
“的確不能再打下去了,長期的戰爭已使國力疲憊,最近的幾次戰鬥不但連續敗北,就連九十九裏浜的防禦陣地也未能完成,本土決戰確定的勝利目標令人難以置信,而且美國人連日的空襲也使國民處於極其悲慘恐怖的狀況之中。如果照此打下去,帝國臣民的苦難,更是無法估量,所以,陛下萬般無奈,不得不作此痛苦萬分的聖斷。再見吧,我的朋友,戰爭以這種悲劇性的方式結束,我想你終於有希望能夠平安地回到日本了。”
“謝謝。”青木覺得自己已經死去。
他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兒然後走到窗口邊,俯看著籠罩在夜色和暴雨之中的龍江城。天邊不斷閃爍的火光與隆隆的炮擊聲又驀地將他召回到殘酷的現實之中。
他穿上軍服,挎上軍刀回到樓下依然緊張忙碌著的司令部辦公室裏讓同樣不得休息的北倉參謀長去睡上一小會兒,由他和參謀們一起處理戰務。
直至離正午十二點鍾還差五分時,他獨自回到樓上,吩咐衛兵不允許任何人打擾。
他走進臥室、打開收音機,屋子裏立即響起了播音員的聲音“從現在起有重要廣播。全國聽眾請恭身侍立,垂首靜聽。”
信號很好,聲音非常清晰。
他將軍刀放在桌上,換上和服,畢恭畢敬地肅立在收音機前,猶如站在天皇麵前一樣。
十二點正,收音機裏再次響起播音員的聲音:“從現在起,天皇陛下對全體國民親自宣讀詔書,敬謹開始禦音播送。”
在莊嚴地奏過日本國歌《君之代》後,稍停了一下,接著便響起了日本人很少聽見過的一個日本人十分蒼白的聲音。
“告我忠臣良民,察世界大勢及帝國現狀,朕決定采取非常措施,收拾殘局。朕已於昨日指示政府通知美英中蘇四國,接受《波茨坦宣言》。我們必須忍受不可忍受的,承擔不可承擔的痛苦……”
將軍仔細地聽著,淚流滿麵。當聽到“發揚國體之精華,不致落後於世界之進化。望爾等臣民,克體朕意”時,他雙膝“咚”的一聲跪在地上,不斷地以頭猛觸地板,痛不欲生地連聲呼喊:“天皇陛下,生為臣子,我讓你蒙羞,請寬恕吧!”
他站起身,從桌上拿起軍刀,抽刀出鞘,正對著窗口跪下。黯淡的天光透過厚厚的雨幛投射進來,正好將他全身籠罩。他緊閉雙眼,將刀雙手反握,正欲剖腹自盡,陡然間,大樓下麵爆出了一片雜亂的聲響。
他神情一愣,側耳聆聽,隨後放下軍刀,起身上前推開了窗戶。
樓前的廣場上已經冒雨聚集了不下兩千名日本人——身穿藍色國民服的義勇隊員、身穿灰黃色勞動服的開拓民、身穿軍裝的士兵。頭上纏著頭巾的男工、女工、青年、中年男女及老人……這些人當中,有的站在那裏麵對樓頂上被暴雨濡濕耷拉在旗杆頂部的國旗默禱有的俯伏在地把額頭觸到地麵上,還有一些人一邊哭泣一邊同唱《君之代》。
所有人都麵向大樓頂上的“日之丸”國旗,舉起雙手高喊“天皇陛下萬歲”。
暴雨中,人越聚越多,擠滿了寬敞的庭院,後來的人隻有站在了林陰大道上。
突然,人群中央一個身穿國民服的中年男子手執倭刀跪在地上狂呼起來:“諸君,我們對不起天皇陛下!請求寬恕吧!請求原諒吧!”吼聲剛落,他將刀猛力插進了自己的肚子。
所有人都號啕大哭著跪下了,又有幾十個人采用同樣的方式倒在了地上,地上的積水將鮮血極快地洇染開,像盂蘭盆會上燃放的小禮花般極其耀眼。
匯聚在一團的哭泣聲壓過了從天上不斷滾過的雷鳴聲,猶如驚濤駭浪般在廣場上空起伏洶湧。
衛戍司令部是不允許老百姓進來的,可是以往在皇軍打了勝仗的消息傳到龍江市的時候,這裏通常也會聚集很多人。他們有的站立,有的手握著白石子祈禱,有的敲鑼,有的打鼓,有的搖鈴,有的吹螺號,有的喊幹嗓子,為天皇,為皇軍祈禱。
但是今天既沒有銅鑼,也沒有鼓和螺號,人們隻是哭、叫,哭叫著同唱《君之代》。或者以日本人認為最為神聖的方式為天皇獻身。
就這一瞬間,青木司令官突然意識到他差點犯下一生中最重大的錯誤——剖腹自盡,那是懦夫的行為!
他走到桌前,提起毛筆,筆走龍蛇地寫下他一生中惟一一次不規範的命令。那是一首詩:
切勿畏懼,
奔赴沙場。
即使我們英勇戰死,
也不能停止向前挺進,
因為我們是大和之魂,
必須為國效勞,
天照大神與我們同在,
無上榮光!
將軍還在他這首詩的後麵引用了幕府時代的武士們最愛唱的和文俳句:“走向大海去,豐臣秀吉的武士,將戰死為屍。”
2
堅守在牯牛嶺各個陣地上的一萬六千名日軍官兵和更多的義勇隊員讓乘勝挺進、挾威而來的蘇聯紅軍遠東軍區第一裝甲師和一個蒙古人民軍騎兵團大吃了苦頭。
天亮後,蘇聯紅軍繼續用“卡秋莎”和一五五毫米榴彈炮向牯牛嶺的各個山頭轟擊,但效果並不理想,日軍全部龜縮在洞穴裏,等到火炮剛一停,他們便像一大群一大群的耗子一樣,又重新鑽出洞口,回到陣地上,並用山炮和迫擊炮還擊。
蘇軍冒著傾盆大雨輪番向牯牛嶺全線陣地發起猛烈的攻擊,很快突破了敵人一線的幾處洞口,但攻擊部隊傷亡慘重。蘇軍質即在地下迷宮裏逐洞清掃殘敵。他們充分發揮了自動武器近戰的長處,把子彈像狂風暴雨一樣射向敵人。而且,蘇聯人製造的毒氣彈和火焰噴射器也在地道戰中發揮了巨大的威力。
三天以後,激烈的戰鬥仍在不少陣地上不分晝夜地持續進行著。
陣地一個接著一個被突破,每一次噩耗傳來,都給每一個原本已經憂心忡忡的日本人心中增添了一片沉甸甸的陰雲。
曆史已經顛倒——正如同過去大日本皇軍與對手作戰幾乎每戰必勝一樣,如今掌握勝利的權力已被蘇聯紅軍牢牢地握在了手中。
設在七〇二高地背坡上一所日本人開辦的鐵礦礦洞裏的戰地醫院早已被傷員塞滿,但各個陣地上的傷員仍然被源源不斷地送到這裏。他們在這裏搶救包紮後,又立刻被支前義勇隊員抬往龍江城的醫院裏。趕來支前的水野百合子與龍江醫學院的同班同學花枝由美看到醫護人員奇缺,自告奮勇地要求留在了戰地醫院裏。第一天夜裏她們幾乎忙了一個通宵,到天亮時才有了一點空閑。兩位穿著黑領白衣改良式水手製式服、外罩白大褂的姑娘跑到從礦洞裏流出來的一道清亮的小溪邊洗了一下臉。花枝還請百合子吃了一頓像模像樣的早餐。花枝的蒲草包裏有日本人過節時才吃的紅豆飯團,還有用鴨綠江盛產的一種細鱗魚做的生魚片。花枝的父母是從千葉縣來到滿洲的開拓民,住在長白山中的千葉村裏。
花枝天真地說:“哎,要是不打仗就好了,我們家地裏的莊稼長勢好極了,今年肯定是個難得的豐收年,這下打起仗來,全都完了。”
百合子卻想,要不打仗,你家怎麽可能從日本的千葉縣來到滿洲的龍江市呢?
花枝看見百合子望著溪水一臉沉思的樣子,問:“嗨,你為什麽不說話,悶著聲在想什麽呀?”
百合子說:“我想起了臨上前線時,父親對我說過的一句話。”
花枝和美:“值得你這麽認真地去想,這句話一定很重要很有意思嘍?”
百合子說:“我父親說,女人上了戰場,不是勝利,就是自殺,決不能當俘虜。我能理解我父親這句話後麵的意思是說,戰場上的男人全是禽獸,無論他們是黃種人還是白種人,是共產黨還是法西斯分子。”
聽了百合子這番話,花枝也低下腦袋去看溪水,再也沒有興趣說話了。
對百合子來說,父親就是自己的偶像,這種崇拜當然不是建立在血緣關係或是對父親手中權利的敬畏上,而是因為父親非同一般的思想與人格力量,父親對事物的看法和感受總是與眾不同,這種難得的稟性,似乎也遺傳到了女兒的身上。
百合子還能清楚地記得,當她還是一個國民學校中學一年級學生時,一天早上,全體師生向國旗敬禮時校長突然問道:“假如這裏放著一麵美國國旗,或是中國國旗,你們從這裏經過,會采取什麽態度?”
“踩著它走過去。”全體學生異口同聲地回答。
那時候,把羅斯福、丘吉爾、斯大林和蔣介石畫得像魔鬼一樣的諷刺畫,不論是在本土或是滿洲的任何一個角落裏,都會自動跳到日本人的視線之中。
但是,一千五百名學生中卻隻有一個人——水野百合子高聲回答:“致以最高敬禮,然後從它旁邊走過去。”
“啊?”謾罵與斥責的聲音響遍了校園。
百合子的母親慧仁立即被通知到學校,校長對他們家的教育方法提出了嚴厲告誡,而且威脅慧仁說,百合子倘若以後再犯類似大逆不道的錯誤,他就要把百合子交給憲兵隊處理。可是,當他得知這個大逆不道的女學生的父親居然是在諾門坎戰役中為天皇立下赫赫戰功被授予金鎢勳章,而且剛剛調到龍江市憲兵隊擔任偵緝課課長的水野正光後,他大張著嘴巴,活像含著一個大鵝蛋似的老半天也合不攏嘴。
父親得知此事後卻撫著百合子的肩膀說道:“好女兒,你這樣做沒錯,爸爸為你的行為感到驕傲,即使是敵對國,她們的國旗仍然是國家的象征,也應敬禮如儀。這不是愛不愛自己祖國的問題,而是衡量一個民族文明或是野蠻的標誌。”
第二天中午,蘇聯人的幾發炮彈落到了醫院裏,正在帳篷裏包紮傷員的花枝由美與傷員一起被炸得粉身碎骨。
十八日上午,處於陣地縱深的尖石岩、黑虎嶺兩座山峰也傳來了不間斷的猛烈炮擊聲。躺在醫院裏的傷病都能聽出那是威力巨大無比的卡秋莎連續射擊的聲音。
負責守衛七〇二高地的滿鐵龍江守備隊隊長田光崛川——水野百合子第一眼看見他便覺得他是一個很紳士的成熟男人,不到三十歲,未婚,九州熊本市人,軍銜是陸軍中佐——在中午前突然帶人來到了戰地醫院。崛川下令把傷員或抬或攙全部集中到了病房外的壩子上,大約有五六百人。然後他站上一張凳子,開始講話。
“戰局已到最後關頭,”崛川說話時神情肅穆,眼中閃動著淚光,“蘇聯軍隊向我國不宣而戰以來,我大日本皇軍之勇敢戰鬥精神足以令鬼哭神嚎。我守備隊官兵雖彈盡糧絕,仍與擁有絕對優勢之敵屢作決死之戰。然而,我軍官兵已相繼犧牲,卑職深感遺憾的是,我軍未能抵擋住正麵向我進攻的蘇聯人。想起祖國對我恩重如山,即使粹身碎骨,也毫無後悔。我已下令,七〇二高地全體守軍與每個支前義勇隊員拿起武器,與蘇聯人決一死戰。不能作戰的平民全體自殺;野戰醫院裏凡能堅持戰鬥的傷員和醫護人員全部進入陣地……使我萬分痛苦的是,我隻好把不能作戰的傷員留下……諸君,像日本武士那樣英勇無畏地為天皇陛下舍生吧!我們將緊隨你們而來。我真誠地希望,你們的魂魄在皇軍卷土重來之際擔任先鋒,祈禱祖國必勝……和安泰!”
大約有上百人堅持著站起來,相互攙扶著走到了壩子邊上。
這時候,附近響起了巨大的響聲,一團團濃煙烈火直衝天頂。那是日本士兵在炸毀礦井和配屬的小型發電廠、水泵房。
餘下的數百名不能動彈的傷兵從醫生的手裏領導了氰化鉀,開始了悲壯的集體“玉碎”。他們高喊著“日本萬歲”“天皇萬歲”,服下毒藥,然後掙紮著、抽搐著、慘叫著死去。所有目睹著她們死去的活人全都在一旁流淚、哭泣……
就在那一刻,水野百合子已經強烈地感覺到大日本帝國的末日已經來臨。
3
率領著一支老人婦女和小孩組成的龐大逃難人群狼奔豕突於炎炎烈日茫茫荒原上的水野大佐並不是一隻沒頭的蒼蠅,離開龍江市三天後,他便有了和千葉村和貝鬆村的開拓民會合的念頭。他斷定離龍江市更遠的兩個村的開拓民也同樣沒能撤回本土,他們的命運也絕對不可能比自己帶領的開拓民好。
他把父親和平沼、富川幾個上了年紀有威望的男人青睞湊在一起商量了一下,請老人們幫著為逃難者尋找出路。在老人們毫無辦法的情況下他那出的主意自然得到了大家一致的支持。
連父親也說:“這主意好,人多一些,也能給大家心裏添一些底氣。蘇聯人再狠,也不可能把近萬名老弱婦孺全殺了吧,那樣他們會受到國際輿論譴責的。”
水野從父親的話裏聽出鄉親們對自身的安全已經嚴重喪失了信心——這是十分自然的事。隊伍裏武器不少,長長短短不下八百支。他記得自己離開村子時並沒有叫他們帶武器,可好多人還是把槍背上了。他們仙子啊最缺少的是男人,這是因為村裏的青壯年男人這些年全都陸續被征召入伍了,剩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婦女和孩子。雖然水野已經采取了措施來加強逃難隊伍的自衛能力,他把所有看上去身體還算硬朗結實一點的男人和女人——無論市老人還是孩子全都武裝起來,總共又五百來人,把他們編成十個小隊,水野挑選出十名憲兵擔任小隊長,並且臨陣磨槍地教他們如何射擊,如何投擲手榴彈。但是,這樣臨時組織起來的烏合之眾,是絕對不可能對付任何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的。
保護這兩千餘名日本人的重任,主要就落在他和他手下的四十七名憲兵的肩膀上了。
這一路上,逃難者已經是險象環生。離開龍江後,他們沿途大廳千葉村和貝鬆村開拓民的下落,可中國人離得遠遠的,一看見他們便立即跑得無影無蹤。路過小屯小村,所有的人家也都是關門閉戶,來不及關門的,也都用驚恐的目光呆呆地看著他們。無論問他們什麽,回答都是不知道。偶爾,在不經意間他們還能看到角落裏有一絲透著幸災樂禍的目光在閃動。更讓大家感到恐怖的是,在他們行進途中,是不是還有子彈不知從什麽地方向隊伍射來。
最嚴重的襲擊發生在今天中午,他們剛剛走到一座長滿密密樹林的山坡跟前,十幾顆手榴彈忽然從天而降,炸得隊伍裏血肉橫飛,呼天搶地。水野趕緊叫片賀川和小野帶著憲兵從兩側迂回包抄上去。沒想到一陣亂槍響後,林子裏衝出幾十個騎著快馬的漢子,狂風一樣從離他們遠遠的地方飛馳而過。一個身穿無袖黑緞褂子、腳蹬日本騎兵靴的光頭壯漢還一邊朝著隊伍放槍一邊狂吼:“小日本,你們完蛋呐!把金銀財寶和年輕女人留下,我‘過山虎’放你們一條生路!”
襲擊者分明是欺侮他們沒有坐騎,才敢如此猖狂。
聽到“過山虎”自報名號,水野大佐心中他知道“過山虎”的真名叫劉海,是長白山中的一名慣匪,為了抓住他,這些年水野沒有少費心思。可多次掃**,打死了“過山虎”不少弟兄,連他的父母妻兒都被消滅了,卻始終沒能抓住這頭“過山虎”。
這次襲擊,造成了三十五死四十一傷的慘劇。死者當即挖坑掩理,讓水野感到十分為難的是業十四名重傷者,他提出將他們就地留下,可遭到了份者親人的強烈反對,其至嚷出了“誰敢強迫我們扔下親人,我們就和誰拚命”的話來。水野最終極不情感地讓了步,同意他們砍樹紮擔架,拾著傷者上路。為了躲避騎匪的裝擾,水野大佐下令隊伍穿林而行。
到傍晚時分,他們看見遠遠的林子上空出現了嫋嫋炊煙。
“崗山。”水野叫道。
崗山是兩個月前從北海道涵館入伍的一個稚氣未脫的學生兵,剛滿十七歲,已經長成一個英俊的小夥子了,而且辦事十分機敏。水野對來自日本老家的人有著一種特別的親切感,所以破格提拔他擔任自已的勤務兵。兩天前,又讓他擔任了一支武裝隊的小隊長。
他仔細地叮囑崗山:“你帶著你的小隊悄悄摸上去,先把屯子包圍起來,千萬不要讓他們跑掉。我尤其要提醒你的是,見了中國人千萬要客化,向他們買一點吃的還有火柴和鹽,最好能買上幾匹馬,實在沒有能騎的,馱馬也行,記住,一定要給錢。
這是崗山第一次單獨帶隊執行任務,所以他顯得既興奮又緊張。
“是,以長,我隊裏的女人和小孩也去嗎?”
“女人小孩去幹什麽?春遊嗎?男人去就行了。”
“要是他們用槍對付我們怎麽辦?”
“那就用同樣的手段對付他們。”
水野大佐目送著崗山帶著他手下的三十幾個半老頭子出發了。很快,狗叫了起來……十分鍾過去,十五分鍾過去,沒有槍聲。……崗山這孩子,幹得漂亮。
天色擦黑時,崗山帶著人滿載而歸,雞鴨無數,皮毛無數,糧食十幾口袋,還有十幾頭已經被開了膛的馬鹿:更讓水野大佐高興的是,崗山還牽回來六匹活蹦亂跳配有鞍具的馬匹。
“崗山,你給錢了嗎?”
崗山說:“隊長,我們把他們堵在屋裏,可說啥他們也不賣東西給我們,幾個鄂倫春漢子還提刀動槍地要和我們拚命,實在沒有辦法,我們就隻好下手了。”
“唔,幹得不錯……你說他們是鄂倫春人?”
“是。隊長。”
巴勒圖——水野大佐的腦海裏突然蹦出一個鄂倫春人的名字。
“屍體處理了嗎?”
“沒有。”
“那會給我們帶來麻煩的。你們要記住,現在不比以前,我們必須小心謹慎才行。小原中尉,我們跟崗山一起去看看。”
崗山說得不錯,這的確是鄂倫春人居住的屯子,大概隻有十來戶人家,但占地很寬,這是因為每戶鄂倫春人家的屋旁都有一個用整齊的白樺木圍成的喂養馬鹿和麅子的圈。一間間房屋全都是用粗大的圓木搭成的三角形的“斜仁柱”。每一間房頂上都覆蓋著幾十張麅子皮。門上掛著厚重的馬鹿皮簾子。每一家的屋門前,還停著一輛粗笨的“勒勒車”。
水野大佐看見幾隻被刺刀戳死的狗躺在村口上。他走進第一戶人家,幾具男女的屍體橫陳在地上,全都是用剌刀捅死的,他聽見裏屋有呻吟聲傳出來,趕緊和小原、崗山跨了進去,**是兩個已經死去的小孩。地上,躺著一個渾身是血還在動彈的女人。女人看見了他,眼瞳裏冒出憤怒的火光,嘴裏“嘰哩咕嚕”地出著聲。水野聽不懂鄂倫春語。但他能猜到女人一定是在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他。
小原端起刺刀,對準女人的心窩,狠狠地紮了進去,然後從牆上扯下一張狐皮,揩幹淨刺刀上的血跡。
水野大佐吩咐道:“崗山,馬上去把人帶過來,今天夜裏,我們要在這裏舒舒服服地吃一頓,好好地睡上一覺。”
兩千人的隊伍屯子裏根本沒法容納,水野大佐讓兩百多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住進木屋裏,其餘的人則隻能在野外露營。好在暴雨已經停了好一會兒了,夏秋之交的長白山中夜裏也不太冷。這是他們離開川口村幾天以來真正像樣的一頓飯。馬鹿圈上早已幹透了的白樺木柵欄是最好的燃料,入夜,一堆堆篝火遍布四野,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烤肉香味。要是有足夠的鹽,那就真是一頓相當不錯的野餐了。
天快亮的時候,與父母和嶽父嶽母同睡在一間屋子裏的水野大佐突然被值哨的富川老漢叫醒過來。
“水野,快起來,我聽見林子裏有響動,好像有人摸上來了!”
水野大佐掏出手槍一躍而起,衝到門外低聲叫道:“片川賀,帶上隊伍跟我走。”
許多人都被驚醒了,害怕地看著他們。
“千萬別是蘇聯人啊!”母親衝著他們遠去的背影訥訥地禱告。
水野大佐帶著幾十名憲兵和二百多名手持武器的村民貓著腰,小心翼翼地在林子裏前進。
突然,前麵某個地方突然響起了騾馬噴鼻的聲音。眾人一下全趴在了地上,無數支槍口伸向了發出聲響的地方。
水野大佐向著黑暗中厲聲喝道:“什麽人?”
“嗨嗨!”前麵傳來了驚喜的叫喊聲,“不要開槍,我們也是日本人!”
黑暗中響起了“嘩嘩”的聲音,許許多多的人影正向他們跑來。
水野大佐害怕上當,大聲喝道:“全給我停下,讓你們的長官過來說話!”
聲音凝住了,一個頭戴警官帽、身穿黑色警服的中年男子走了過來。
水野威嚴地說道:“我是龍江市憲兵隊長水野正光大佐,你們是幹什麽的?”
長著一副孔武的身段有著一張粗糙醜陋臉膛的警官突然哭了起來,傷心地說道:“我是紅山子森林警務所的平倉進二警長。昨天上午,一隊蒙古騎兵衝進了紅山子火車站,見了日本人和白俄就殺就砍。蒙古人來得太突然,我帶著警務所和火車站的幾十個人逃了出來,好多人連妻子兒女也沒來得及帶走,這下,他們肯定全都被蒙古人殺掉了!”
水野大佐厲聲喝道:“不要再哭了,叫你的人趕快過來吧。”
平倉警長帶來了四五十個人,還有幾個女人和十幾個小孩。水野把他們帶到篝火旁,讓他們吃烤鹿肉。
平倉進二一口氣啃光了半隻馬鹿腿,又傷心起來,對水野大佐說:“長官,你帶著這麽多人準備往哪兒逃啊?戰爭已經結束了,連天皇陛下都已經向全世界廣播了終戰詔書了。”
水野大佐憤怒地罵道:“豈有此理!這一定是卑鄙的蘇聯人編造的假消息!你怎麽相信這樣的謠言?偉大的天皇絕不可能投降!”
許多人聽見他憤怒的吼聲都趕緊跑了過來。
平倉警長繼續說道:“大佐先生,千真萬確!這是八月十五日中午十二點鍾發生的事,我和警務所的幾十個弟兄們全都從收音機裏聽見了天皇陛下的終戰禦音。天皇宣布,日本帝國決定接受《波茨坦公約》,向美英中蘇四國投降。”
水野大佐好像當胸挨了一槍,眉頭緊皺,渾身顫抖,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水野義雄突然向平倉警長撲上去,揪住他的衣領狠狠地扇他的耳光,歇斯底裏地大罵道:“八格牙魯!你還配做日本人嗎——你不配,你他媽的是個膽小如鼠的賣國賊!”
其他人也都情緒衝動,大罵平倉警長。
平倉進二承受著老人狂暴的打擊,忍受著同胞們疾風暴雨般的痛罵,眼淚長淌,臉頰上的肌肉直顫,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突然,水野義雄雙手捂麵,痛苦地扭動著腦袋,像受傷的老狼一樣悲號起來:“啊啊……死了吧,死了吧!天皇投降了,日本亡國了,我這個沒用的老東西活在人世上還有什麽意義啊!”
悲痛的哭聲極快地向著所有篝火堆漫延過去。火光映照著無數張掛滿淚水的臉膛,幢幢黑影向著東方——那是日本本土的方向——雙膝跪下,磕頭如注。
哭聲震天撼地,經久不息。
4
穿著白大褂背著急救箱的水野百合子沿著地下坑道不停地在各個洞穴中穿梭。
“士兵兄弟們,指望你們了,多殺幾個蘇聯人吧!如果每一個日軍士兵在犧牲前都能殺死十個蘇聯人,那麽,我們就會向世界證明,真正打贏了這場戰爭的是我們偉大的日本皇軍。”百合子不僅為每一個受傷的士兵救治包紮,她同時還成為了一名積極熱情的戰地鼓動員。
僅僅幾天工夫,崛川守備隊的官兵對水野百合子已經非常熟悉了。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刻有這樣一位年輕美麗而且又非常勇敢的日本姑娘出現在陣地上,無疑會使他們士氣大振。
然而,蘇聯人不可戰勝,他們的勇敢絲毫也不亞於日本的武士們。而且,蘇聯人的武器太厲害了,他們不僅有“卡秋莎”和大口徑榴彈炮,還有火焰噴射器和毒氣彈。在洞穴裏施放毒氣比在地麵作戰時使用更令人聞風喪膽,毒氣在坑道裏久久不散,四處漫延無孔不入,具有巨大的殺傷力。百合子看見不少一兩天前中毒死去的士兵仍然保持著射擊時的姿態,皮膚黑得像塗過油漆一樣。大批蘇聯人已經衝進坑道,在洞穴裏開始和守軍麵對麵的激戰。
日本士兵從對手的屍體中發現,居然還有少數穿著蘇聯軍裝的中國人——這是黎楓平率領的突擊隊,他們在龍江城外頻頻地向日本人展開突然襲擊,甚至還闖進了已經被炸得坑坑窪窪的龍江機場旁邊的一棟飛機庫,殲滅了一小隊日本守軍,炸毀了四架零式戰鬥機。零敲碎打了兩天兩夜遊擊,突擊隊竟然又一頭撞到了七〇二高地,與日本人正麵交上了手。
在第一次衝鋒中,十一名突擊隊員倒下了。
水野百合子已經失去了時間的概念,饑餓、疲乏,加之她也受到了毒氣的輕微侵害,大腦沉重得像磨盤,雙腿移動艱難。當她衝著一團亮光搖搖晃晃地走去,才發現洞外已是大白天。雨終於停了,傷兵們在一道狹窄的山穀裏或躺或臥,穀底的小溪已經變成了小河,清澈的溪水也顯得有些渾濁發紅,溪邊岩石嶙峋,分散在岩石縫隙裏的傷兵,少說也不下三百人。山穀裏不斷響起傷兵們克製不住的痛苦呻吟。百合子想,如果說世界上真的有地獄,那麽這兒就是了。呼吸了一會兒濕漉漉的新鮮空氣,百合子感覺好受多了。她去穀底提回一桶溪水,依次給傷兵們分發。
她倒了一盅水,端到一個動彈不了的下士嘴邊。下士一動不動,好像已經死了。旁邊的一個傷員捅了捅他,大聲喊道:“喂,水來了,你不是想喝水嗎?看呐,這是我們日本的女護士。”
下士慢慢地睜開眼睛,把手伸向百合子。百合子渾身猛地一震,她看見下士左眼紫黑,腫得像個乒乓球,裏麵爬滿了白色的比米粒還小的蛆,眼球已被蛆蟲蛀了出來,垂掛在眼眶外麵,像一粒剝了皮的龍眼。
百合子緊緊地抓住他衰弱無力的手,流著淚,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語言來安慰他。下士嘴唇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麽,卻又出不來聲。
“護士,他在想家。”他的朋友解釋道。
一提起家,百合子就忍不住抽泣起來。但她立即便控製住了自己。她知道在這樣的時刻,作為護士大動感情是極不適宜的。百合子先給下士喂了一點水,然後放下盅子,從急救箱裏拿出一把小鉗子,說:“哥哥,讓我給你治吧。”她這一聲充滿親情的稱呼令旁邊的好幾個傷兵全都激動不已地注視著她。下士一動不動地躺著,讓她用鉗子小心翼翼地把蛆一條一條地夾出來。
“我的父親在軍隊裏,”百合子說,“這就是為什麽我總願意把你們軍人全都當成我的哥哥的原因。”
“這就是你到滿洲來的原因嗎?”下士用幹澀沙啞的聲音問。“不是,聽父親說,我們是大正三年參加開拓團到滿洲來的。我是個日本人,可是,我從來沒有親眼看見過我的祖國像什麽樣子。”
“護士小姐,你的父親在滿洲?在支那,還是在東南亞作戰?”“我父親就在龍江城裏,他叫水野正光。是憲兵隊隊長。”
他的朋友向其他的傷員驚喜地喊道:“嗨,你們聽見了嗎?她的父親是個大人物呢!”
淚水從下士尚好的右眼中湧了出來。他痛苦地挪動著身子,從腰布底下摸出一張滿是血汙的穿著和服的女人照片。
百合子看著照片上相貌平平的女人,問:“她是你妻子嗎?”
“她長得漂亮極了。百合才說。
“謝謝。”下士拉拉雜雜地告訴她,他家住在木更津市,與東京隔著東京灣相望,那是一座非常美麗的城市。他的家鄉每年秋天舉辦的菊展,在全日本都很有名。他結婚才三天,就被征召入伍了。
“我負傷後隻想念我的妻子。為了她,我真想活下去呀,可是……我知道……我就要死了。”下士的眼眶中湧滿了淚水。
這樣的情緒極快地感染了他的戰友們,好幾個士兵也淚光盈盈。
百合子找不到任何的語言來安慰下士,因為他說的是任何一個堅守在七○二高地上的日本人都無法回避的事實。崛川中佐在中國人到來之前下達的最後一道命令明確地規定了每一個日本人的結局:“首先,我要求所有的軍人都要戰鬥至死,誰也不準再考慮自己的生命。我們要帶著最後一枚手榴彈衝向敵人。人人必須在死前殺敵十名。本人將始終在諸位前麵作戰。”
百合子繼續夾著蛆蟲,除了那些鑽在眼珠裏麵的蛆蟲,其餘的全部被她消滅了。為了把剩下的蛆蟲殺死,百合子用兩塊紗布浸了紅藥水敷在他的眼上,然後給他裹上了繃帶。但紅藥水沒能殺死它們,卻將它們趕了出來,不一會兒,連紗布上都爬滿了蛆蟲。
百合子繼續用鉗子把那些蛆蟲消滅了。
她離開時,下士懇請她在他死後把照片寄還給他在木更津的妻子。下士的臉上一直很平靜,連一絲痛苦之色也沒有。他用斷斷續續的聲音告訴了他在木更津的詳細地址,他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妻子,他說他希望百合子能活下去,並請求她能夠替他去木更津看看他心愛的妻子。
百合子終於失聲痛哭起來。她眼淚汪汪地喊道:“哥哥,你不會死的,我一定能夠把你治好!我們的援軍很快就要來了。”她隻好用美麗的謊言來安慰他,“到那時你就能回國了……哥哥,要振作起精神活下法,因為你的女了和所有的親人都在盼望著你回去!”
“護士小姐,你真是偉大!”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威嚴的聲音。
百合子扭頭一看,原來是令人敬畏的崛川中佐。七〇二高地的最高指揮官剛剛做完手術從洞穴裏走了出來。他的右臂剛剛上好了嶄新的夾板,身上的軍裝破爛不堪,但是他的精神卻依然顯得很飽滿。
“對,大家都要振作精神!”他對沮喪的傷員們大聲喊道,“愁眉苦臉地怎麽能算軍人?我們的援軍一定會很快趕到!”隨後,他把目光落到了百合子身上,嚴肅的臉上一下子充滿了溫情,仿佛在夢中似的說道:“護士,我有個妹妹在九州島,和你差不多大。這幾天來,我一直在觀察你,也很欽佩你,你不是士兵,卻和我的士兵同樣勇敢,這使我想知道我妹妹現在在幹什麽。我真希望她也能像你一樣,出現在中國,或者南太平洋的某處戰場上。”
這是敵對民族之間的最後較量。民族意誌民族自尊激勵著敵對雙方的每一個人去廝殺搏鬥。
生與死的概念在每一個人的心中已經變得無足輕重並且已經沒有了界限。
高地上所有的洞穴、陣地已被蘇聯人和中國人占領、剩下的百餘名日本士兵全部被壓縮到了山頂的最後一道戰壕裏。傷兵們全部自殺,沒有一名活著的士兵落到敵人手中。
在山巔上,水野百合子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見了衝在前麵的中國人——他們雖然穿著蘇聯軍裝,戴著蘇聯鋼盔,抄著蘇聯“波波莎”轉盤式衝鋒槍,但是,他們卻是用中國話在大聲呼喊“放下武器”、“繳槍不殺”。百合子大為驚奇,她自小受到的所有教育都告訴她,中國人是紙糊的人兒,一捅就破,不管是國民黨共產黨的部隊,見了大日本皇軍就扔下老百姓和陣地隻顧逃命——如果眼前這些端著衝鋒槍如狼似虎不顧死活地吼著中國話向他們衝殺過來的人真是中國人,那父親和老師說的豈不都是假話?
當中國人的進攻又一次被擊退以後,連同百合子一起,活著的日本人已不到三十名。已經被炮彈片打掉了下顎的崛川中佐下令燒毀軍旗,砸爛槍支和電台。每一個人都明白,“玉碎”的時刻已經來臨。
崛川緊盯著百合子,突然,他那淌著口水血水的嘴吃力地說道:“護士,你不是軍人,我命令你離開這裏,去向中國人投降。”
“不!”百合子尖厲而激動地叫道,“我決不投降,我要同你們起為天皇獻身!”
“這是我作為七○二高地指揮官下達的最後一道命令,執行吧。”崛川不為所動。
“對,護士,你要活著!”
“為了日本,投降吧,護士,你一定要活下去呀!”
士兵們團團把她圍住,勸她,都爭著與她告別,連那些不能走動的士兵也都爬到了她跟前。
百合子含淚答應了他們的請求。
一個軍裝上滿是血汙的青年軍官趴在地上,抬起臉望著她,吃力地說道:“可愛的護士,你會唱……九段阪這首歌嗎?請滿足一下我們……最後的請求吧!”
“我會唱……啊,我很喜歡唱這首歌。”
這是一首令每一個戰場上的日本人都不易忘懷的歌曲。歌詞大意是一個年邁的母親,帶著已經陣亡的兒子的金鎢勳章,從鄉下來到東京九段阪的靖國神社,祭奠她兒子的亡靈。
百合子將鋼盔揭下來扔掉,把盤著的長發鬆開,讓它們像瀑布一樣披散在腦後,然後,她流著眼淚激動地唱道:
從上野來到九段阪,
我心急切,有路難辨,
我手拄拐杖,走了一整天,
高聳入雲的大門,通向金碧輝煌的神社,
兒啊,如今你升為天神,
你的老母親,為你高興,淚流滿麵。
黑母雞孵出了雄鷹,你媽媽哪裏敢當?
捧著天皇賜你的金鎢勳章,來到九段阪,
看望你呀,我的兒。
百合子唱完了,除了哭聲,沒有人說話。
許久,那位青年軍官喊道:“我們都要到靖國神社去!我們全都會升為天神!”
士兵們歇斯底裏地狂吼起來:“到靖國神社去吧!到靖國神社去吧!”
崛川中佐扒下百合子身上的白大褂,用指揮刀挑起高舉過頭頂,向著下麵的中國人用力地搖動了幾下。然後他把白大褂交給百合子,大聲說:“護士,你現在可以走了!”
百合子把白大褂披在身上,然後起身出了戰壕,向著中國人走去。她聽見身後齊聲大喊;
“祝福你,護士!”
“再見啦,護士!”
“一路順風,回到日本去吧。”
她眼前剛剛出現了滿麵硝煙的中國人,便聽到山頭上一齊高喊:“永別了,母親!”緊接著是《君之代》的歌聲。
最後響起一聲巨響——那是集束手榴彈的爆炸聲。百合子猛然跌坐在地,號啕大哭……
一群中國人呐喊著衝了上來。
“營長,這裏還有個活的!”
“媽的,好像是個女人哩!”
百合子雙拳砸地,兩腿亂蹬,發瘋似的哭喊:“求求你們,殺死我吧!讓我和他們一起死!”
無數條中國男人的腿在百合子眼前晃動,她猛然撲上去,抱住一條腿便咬。
“媽的,敢咬我們營長,老子斃了你!”
一個聲音大吼道:“她是非戰鬥人員,已經投降了,不要傷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