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有著多年地下武裝工作經曆的徐漢驤,絕對不是一個容易沾沾自喜得意忘形的淺薄之徒,但是,此時此刻,他卻難得地意識到,飛速變化的局勢轉瞬之間便已突然將他推到了一個舉足輕重的地位上,使他具有了一種領袖人物的號召力,和處理突發事件的超凡能力。
毫無疑問,郭正坤的反戈,是曆史賦予他和鞏麟的一個千載難逢彌足珍貴的登台表演機會,但是事實很快便證明,隻有他徐漢驤才是登高一呼萬眾擁戴的頭號主角,而鞏麟,隻能委屈他跑跑龍套了。這完全不能因此而說明徐漢驤看不起鞏麟,也不能證明鞏麟無能,而是當前的形勢,和他們各自所屬的政治力量的強弱,決定了他倆在地位上的差異。
作為個人,他十分欣賞精明幹練的鞏麟。麵對共同的殘暴敵人,國共攜手抗敵,兩黨之間的複雜關係與隔閡理所當然地退居到了無足輕重的地步。這些年來他倆為著同一個目的赴湯蹈火出生入死,在同一座城市裏領導著自己的地下武裝進行著反滿抗日活動,對對方的情況卻僅有耳聞,都在各自的組織係統內各行其是且並無任何聯係。直到前些時候他倆先後落入水野隊長之手,在這高牆電網環繞的深牢大獄之中,才彼此有了真正的了解。
在日本人的一次次毒刑拷打麵前,他倆不僅英雄相惜,相互激勵,甚至還隱隱地產生了一種為著各自所屬的政黨形像而競爭的微妙心理。當事情完全按照他的預計和安排發展,當大樹將傾急欲另尋靠山的郭正坤惟他之命是從,將五百支機關槍和二十箱手榴彈用大卡車運到市大監後,他立即把七百多名囚犯集中到往常每天早飯前在渡邊監獄長的帶領下向太陽旗鞠躬致敬的操場上,將他們武裝起來。徐漢驤還當場宣布,把十二個過去助紂為虐騎在囚犯們頭上作威作福的獄霸當場處死。
有了武裝,當然需要一個便於勝利後發布文告號召四方的組織名義。在這個問題上,鞏麟卻和他第一次發生了齟齬。
徐漢驤覺得打出“光複軍”的旗號本是順理成章的事,五年多前,他孤身一人從重慶歌樂山來到了滿洲帝國的後方重鎮龍江在他的苦心經營下“光複軍”從無到有,由弱到強,炸鐵路、燒糧倉、刺殺日本官員和偽滿漢奸,可歌可泣,威鎮龍江。尤其是一年前冠渝化裝成日本軍官,大白天闖入憲兵隊,擊斃了欠下中國人民累累血債的憲兵隊長高吉川平,最後引爆捆在身上的四枚手榴彈和包圍他的憲兵們同歸於盡。這一足以令神鬼變色,令國人振奮的壯舉傳遍龍江後,“光複軍”的威望,更是達到了登峰造極地步成為了龍江市反滿抗日的中堅力量。四年多來,被日本人殺害的光複軍”戰士有三百多人,而共產黨領導的武裝抗聯經日本人數次大規模討伐,殘餘力量早已越過蘇蒙邊境,逃到了哈巴羅夫斯克(伯力)和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參崴)兩處地方。在徐漢驤眼中,打著共產黨旗號的龍江市“鋤奸團”雖然打氣日本人來絕不含糊,卻隻不過是鞏麟一幫熱血青年建立的自生自滅的地下武裝組織而已。
徐漢驤非常珍惜他和鞏麟在市大監裏建立起來的這種生死相依的友誼,也更希望鞏麟和他手下的共產黨人能夠在他的領導下行動。所以他以一種既親切又客氣的口吻對鞏麟說道:“現在日本人雖然是強弩之末,四麵楚歌,但畢竟還沒有垮台。我們手中有了自己的武裝,還有許多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們去做,至於打出什麽旗號,眼下並不是當務之急……”
鞏麟道:“徐大哥說得有道理,我現在提出這個早晚我們兩人都必須麵對的問題,絕對不是打算和你另樹旗杆另立山頭,而是希望你現在就應當認識到,眼下是國共合作時期,我們之間是平等的友黨和同盟,而不是單純的領導與被領導關係。”
徐漢驤明顯地感到了一絲不快:“那我倒想請教一下鞏麟小弟了,我們的隊伍不打國字旗,難道你的意思,是打你們的共字旗?”
鞏麟道:“徐大哥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代表龍江市‘除奸團’完全擁護你擔任這支武裝力量的總負責人,這就如同我們延安的黨中央擁護蔣委員長作為最高統帥領導全國的武裝力量一致對日作戰一樣——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則性問題,我想你能夠予以理解。”
徐漢驤點點頭:“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們龍江的共產黨既接受我這個國民黨人的領導,也要保持自己的相對獨立性?就如同你們的八路軍和我們中央軍之間的關係一樣?”
“對,正是如此。我們在市大監有著二十多個黨員同誌,還有三十幾個因為受到我們‘除奸團’的牽連而被捕的難友,我準備以他們為基礎,組成一支獨立的隊伍。但是,作為這支隊伍理所當然的領導人,我鄭重向你保證,在對付日本人和漢奸問題上,我們一定會服從你的領導和指揮。”
徐漢驤望著這個執拗的年輕人,說道:“大敵當前,無論如何我們之間的精誠合作才是至關重要的。隻要是對付日本人和漢奸,姓國姓共,我看眼下都是小事。”
徐漢驤來了一個折衷,隊伍既不姓國也不姓共,重新取了個“人民救國軍”的名稱,由他和鞏麟分任救國軍的正副總指揮,七百來名囚犯分成兩個大隊,第一大隊由他的國民黨員為主組成,他兼任大隊長,第二大隊則由共產黨員為主組成,由鞏麟兼任大隊長。
市大監裏被關押的國民黨員有七十多名,還有一百多人是與“光複軍”有關係而人獄的,力量遠遠強於鞏麟的共產黨。力量單薄的鞏麟很快又麵臨了一次尷尬,當獄友們知道同一大旗下的兩個大隊之間的關係以後,二大隊中的非共產黨人竟有三十二名要求棄他而去,加人到國民黨人為主的一大隊中。他們的理由是,雖然大家都是中國人,都抱成一團打日本人,可畢竟國民黨是正統,是主力,在群眾中有廣泛的號召力,而共產黨隻不過是一幫熱血青年、散兵遊勇,衝衝殺殺可以,代表政府,沒那資格。
但矛盾並沒有影響這支隊伍的戰鬥力。“人民救國軍”成立後緊跟著采取的第一個重大行動,就是解放西平煤礦的兩千餘名礦工。
西平煤礦位於龍江西南麵約三十公裏處。這是日本人在東北開發的僅次於撫順的第二大煤礦,迄今已逾十年。日本人修建龍江大橋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把西平的煤用火車源源不斷地運往朝鮮的釜山港,再轉船運至日本。一九四二年三月裏一次瓦斯爆炸,礦上死了五百多人,日本人用悶罐列車把關外戰場上被俘的八路軍和國民黨官兵一呼隆拉來,趕進了西平煤礦礦井。龍江市抓獲的反滿抗日分子,頭頭腦腦斃了砍了,留下一條命的也送到西平礦井裏來當這種埋了沒死的苦力。每頓一人給兩個橡子麵窩頭,每天勞動十五個小時以上,上井就關進棚子裏。大小便要報告,有日本工頭看著。整個礦山還圍上了兩道彈簧型帶刺鐵絲網,睡覺時,麻袋片衣服都得放在棚子外麵的鐵櫃子裏,由日本工頭上鎖,管著鑰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動彈就得下井,傷了、病了實在不能動彈了,就拖去萬人坑喂狼。
徐漢驤和鞏麟這些年當然做夢也想著把受苦受難的同誌從礦井裏救出來。但是,煤礦有自己獨立的礦警隊,這是一支由三百多名日本人和“二鬼子”組成的武裝力量,國共兩黨勢單力薄,無可奈何。
現在,是時候了。
就在徐漢驤與鞏麟、郭正坤在市大監裏湊在一起煞費苦心地策劃行動方案時,他們怎麽也沒有想到,形勢變化之快讓他們即將開始的行動變成了一個馬後炮。
西平煤礦的日本上層管理人員自從知道美國人的原子彈一下子毀掉了廣島與長崎兩座城市,蘇聯人的百萬大軍又排山倒海地突然殺入滿洲後,他們知道大勢已去,馬上攜家帶口,坐著汽車逃離了煤礦。一些民憤大的日本人,些比日本人更可惡的“二唐子”看見頭頭腦腦們逃了,一個個也都腳底板抹油,溜了。留下來的再沒人敢打中國人,有的還在中國人麵前討好賣乖:“日本的快快的不行了,將來你們掌櫃的幹活,我們苦力的幹活。”夥食也明顯地改善了,日本人還破天荒地給苦力們發放衣服鞋子。一開始大家以為鬼子又耍什麽花樣。形勢明朗後,又擔心居子撤退前搞大屠殺,於是暗中組織起來,準備和鬼子拚命。領頭的,是國民黨中校團長賀新中和八路軍副團長周吉嚴察冀解放區的區長於學淵。八月十四日深夜,當蘇聯人開始對牛嶺要塞發起進攻的炮聲傳來時,礦工們先用鋼釺鐵鎬殺死下的監工,然後衝上地麵兵分兩路,彪人馬血洗了散住在各處日本人家庭,另一彪人馬在賀新中、周吉平學淵率領下衝進礦警隊駐地,可還沒來得及輪到他們動手,礦警隊裏突然間槍作“二鬼子”們已經向他們的日本長官們開了火。等到礦工們衝進駐地,到處已經橫陳著日本鬼子的屍體,“二鬼子”們像歡迎親爹一樣眼淚汪汪地對著礦工們大叫大嚷:“弟兄們終於來了,我們早就盼望著這一天了!”
賡即,暴動礦工編成一個大隊,賀新中任大隊長,周吉平任副大隊長,於學淵任政治委員。
等到徐漢驤帶著全部化裝成黑皮警丁的“人民救國軍”,乘著十幾輛大卡車浩浩****地開到西平煤礦時,從兩側山頭上射出的第一排子彈就讓他手下二十多個弟兄倒在了地上。
幸虧礦工們狂呼亂叫著從山頭上衝下來時,有人認出了徐漢驤與鞏麟,才沒有釀成更大的悲劇。
2
當蘇聯人的卡秋莎火箭炮、一五五毫米榴彈炮向著牯牛嶺陣地展開第一波排山倒海的炮火覆蓋時,蘇聯紅軍國際旅第一團團長鞏麒少校與政治委員巴霍諾夫中校,率領著在蛤螞塘基地經過嚴格訓練,驍勇善戰的黎楓平手下的三百多名官兵,利用暴雨和鴨綠江邊密密的青紗帳作掩護,繞過牯牛嶺,向著龍江大橋疾進。
龍江大橋在戰爭期間一直是日本人從南滿通往朝鮮的一條重要通道。蘇軍大部隊進抵牯牛嶺要塞後,進攻龍江的蘇聯遠東軍區第一裝甲師的指揮員們首先想到的就是奪取大橋,斷敵逃路——這樣一項重要的任務,理所當然地落到了鞏麒率領的中國軍人身上。
在符拉迪沃斯托克與沃羅什諾夫(雙城子)之間一個被當地人稱為蛤螞塘的原始森林中,隱藏著一個蘇聯紅軍國際旅的訓練機基地——這是蘇聯布爾什維克黨為履行國際主義義務,幫助東北與朝鮮在日本人的高壓下,無法繼續在國內堅持武裝鬥爭的異國同誌設立的。
在基地的中朝兩國所有軍人心目中,鞏麒是一個神話般的英雄,是受到所有士兵頂禮膜拜並引以為榮的戰神。這位英雄與戰神有著為共產主義事業狂熱的獻身精神、卓越的膽識、強壯的體魄、超人的忍耐力、嫻熟的軍事技巧——概而言之,一個出類拔萃的軍人所需具備的全部素質,他一樣不缺。豐富的知識結構與他自小出自武術世家的獨特經曆是使他得以脫穎而出的強有力的保證。
“九一八”事變以前,他的父親是東北軍中一位著名的武術教官,在事變之夜的隆隆炮聲中戰死在北大營。那時,鞏麒正在日本的京都大學攻讀物理學,聞知父親死於關東軍之手,母親帶著孿生弟弟鞏麟逃往關內。鞏麒懷著國恨家仇,毅然回國參加了抗日聯軍,跟隨第一路軍楊靖宇司令在白山黑水之間同日本人展開英勇悲壯的搏殺。
楊司令犧牲後的第二年冬天,為解決部隊的冬裝,他所在的遊擊隊冒著大雪對東寧縣三道河子的敵偽據點發動突然差擊,全殲了日偽守備大隊,占領了被服廠。可是在戰鬥轉移中卻遭受敵人援兵的跟蹤追擊,危急關頭,鞏麒主動請纓擔任掩護,大部隊撤走了,他率領的弟兄們無法甩掉敵人,隻好向東疾進,穿越。境線來到蘇聯符拉迪沃斯托克地區。誰知這一去,他便在蛤螞塘基地裏呆了四年。
這四年中他經常率部越過邊境,在突襲戰中展現了他全麵的才能。他率領精悍的遊擊隊員穿上日軍軍裝,駕駛繳獲來的日軍汽車滲透到日軍防線後麵去切斷交通線,襲擊指揮所,炸毀彈藥庫和糧倉,到處製造混亂。最著名的一次則是他率領一百名精悍的突擊隊員空投到海拉爾,根據蘇軍情報機構破譯無線電情報,打死了從關東軍司令部下來視察的炮兵司令官南之治少將。
由於戰功累累,蘇軍的《紅星報》上登載過他的照片和介紹他英勇事跡的文章,遠東軍區司令員布留赫爾大將親自按過他並獎給他一枚紅星勳章。許多崇拜英雄的蘇聯姑娘給他寫信寄玉照,在紅軍首長的關心下,他和符拉迪沃斯托克“紅星農莊”裏一位漂亮的女拖拉機手建立了令無數紅軍年輕軍官羨慕不已的美滿家庭。
蘇聯紅軍在發起向日本關東軍進攻之前,由原抗聯第二路軍司令周保中指揮的國際旅三個團,除金日成指揮的第三團隨攻朝蘇軍殺回朝鮮外,其餘兩個中國團,則被編入蘇聯紅軍序列,分隨兩路大軍殺回東北。在這次大進攻中,國際旅的主要作戰任務是為進攻部隊擔任向導、組成精悍的突擊隊深人敵後進行襲擾與破壞。
為了保證突襲龍江大橋的行動萬無一失,鞏麒和巴霍諾夫決定親自率領戰鬥力最強的黎楓平的一營擔任突擊隊,而且還臨時加強了突擊隊的裝備,清一色的“波波莎”(轉盤式)衝鋒槍,每個班還補充了兩挺輕機關槍。
破曉時分,猶如長蛇一般橫跨在鴨綠江上的龍江大橋已經出現在鞏麒的眼中。
戰士們在青紗帳中飛快地向著橋頭靠攏。
到了青紗帳盡頭處,鞏麒用望遠鏡觀察了一下橋上的動靜,他看見橋頭上有兩個用沙袋壘築的工事,橋上還有一小隊日本兵在巡邏,總共不足五十人。就在鞏麒剛要發出命令向橋頭進行攻擊時,令他們所有人吃驚的一幕出現了,隻見四輛滿載著全副武裝的黑皮警丁的大卡車冒著傾盆大雨從龍江城方向疾駛而來。
“怎麽回事?難道日本人知道了我們的行動,突然對龍江大橋進行增援?”鞏麒用俄語對身旁的巴霍諾夫說。
麵對突如其來的變化,蘇聯政治委員一時也失去了主意。“先觀察一下,不要行動。”他說。
戰士們全都縮了回去。
接下來發生的情況,卻讓他們既驚又喜!
四輛大卡車眨眼工夫已經駛上了橋頭。從第一輛汽車的駕駛室裏跳下兩個警察頭目似的人物,與迎上前去的日本軍官說了此什麽,隨後日本軍官吹起了哨子。日本士兵提著槍從工事裏跑出來冒雨在橋頭上整隊集合。很快,巡邏的日本士兵也跑步趕到了橋頭上。
就在日本軍官發出口令,士兵們準備列隊離去時,兩名警察頭目突然掏出手槍將日本軍官擊倒在地。與此同時,車上的機關槍衝鋒槍一齊向著猝不及防的日本人怒吼,後麵卡車上的黑皮警丁邊飛快地跳下車來,向著已經被打懵了的日本人猛掃。由五十多名日本人組成的整齊的隊列仿佛陡然遭到了十二級台風的襲擊,瞬間工夫便全部倒在了地上。
“同誌們上啊!”鞏麒大喜過望,猛吼一聲。黎楓平第一個衝出青紗帳,向著橋頭上狂奔而去。
戰士們緊隨營長一擁而出。
“嘿,弟兄們是哪一部分的?”黎楓平一邊跑一邊大聲問。化裝成黑皮警丁頭目的鞏麟一眼看見了來人頭盔上的紅五星,身上的蘇聯紅軍軍裝,眼淚汪汪地大叫著向他們跑過來:“同誌們,我們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龍江地下“除奸團’!是蘇聯紅軍的親密戰友!”
中國共產黨——黎楓平的眼淚“刷”地一下也湧了出來。隨後跑上橋頭的鞏麒神情陡然一震:“鞏麟——是你!”
鞏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正向他大步奔來的蘇聯紅軍少校,竟然是哥哥鞏麒!
“啊,哥哥!哥哥!”
兄弟緊緊地摟抱在一起,又蹦又跳。
鞏麒泣不成聲地喊道:“鞏麟,你怎麽會在這裏,爸爸死後,你不是和媽媽到關內去了嗎?”
“我和媽媽先到了北平,北平淪陷前我和媽媽又逃到了重慶;後來媽媽死了,我就去了延安。三年前上級派我回到龍江建立地下武裝……”
“你說什麽?媽媽……死了!”
“啊,媽媽是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死的,重慶炸死了成千上萬的人啊!”
鞏麒舉眼向天,悲痛地吼道:“媽媽,兒子不孝,沒有能給你送終!不過,讓你老人家能夠瞑目的是,你的兩個兒子都成為了抗日戰士,日本鬼子,終於完蛋啦!”鞏麒回頭對巴霍諾夫和黎楓平喊道,“政治委員同誌,楓平,你們快過來,真沒想到,我能在這裏遇見我的親弟弟!來,和我弟弟認識一下。”
巴霍諾夫上前摟住兄弟倆的肩膀,左看看,右看看,驚奇叫起來:“一模一樣!上帝啊,你們怎麽會長得一模一樣?”
鞏麒說:“我們是雙胞胎,我比我弟弟大了八分鍾。”
黎楓平也感慨地說:“團長,你們這一對雙胞胎兄弟能在抗日戰場上重逢,真算得上是人間奇跡啊!”
原來,這是剛剛與西平煤礦的暴動礦工匯合後的鞏麟和徐漢驤想出的一招妙著,趕在蘇聯紅軍發起進攻之前,先把龍江大橋和三座軍械庫控製在自己手中。二人以同樣的手段,鞏麟率二大隊奪大橋,徐漢驤率一大隊取軍械庫。
鞏麒吩咐一名身背步話機的蘇聯戰士:“立即向司令部報告,突擊隊已占領龍江大橋。”
兩支隊伍在橋頭上剛一會合,一列列車風馳電掣般向著橋頭上開了過來。車頭上、車頂上,密密匝匝地爬滿了日本人。
鞏麒大喝一聲:“弟兄們操家夥,給我狠狠地打!”
弟兄們飛快地往鐵道兩邊散開,有的靠在工事後麵,有的以汽車作掩護,更多的則趴在路基兩側。待火車剛剛駛近,所有的武器一齊向著列車上開火,無數條彈雨向著列車上狂掃,車上哐當亂響,不少日本人慘叫著從列車上滾落下地,摔得血肉模糊。列車終於從槍林彈雨中衝了過去,駛上了大橋。
黎楓平大吼:“趕快扒掉鐵軌,不能再讓日本人從我們眼皮下逃掉!”
戰士們彎下腰,合力掀鐵軌,鐵軌紋絲不動。
鞏麟猛地躍起身喊道:“我有辦法,卡車上有工具箱!弟兄們快去打開工具箱!”
有了工具,事情就好辦了。先用扳手鬆開螺帽,用撬棍撬開鐵軌、然後大家同心協力一使勁,那鐵軌便輕輕鬆鬆地離了原位。
3
當龍江大橋已被蘇軍占領,通向大橋的鐵路已被破壞的噩耗傳到火車站後,企望逃命的日本人這下全都傻眼了。列車上、站台上的人驚慌失措大呼小叫地向著站外蜂擁而去,另覓逃生之路。
噩耗並不僅僅如此,天亮不久,又有更令日本人丟魂喪魄的消息不斷傳來,始而是近些日子被報紙廣播吹噓得固若金湯的牯牛嶺要塞已經被蘇軍突破,多處陣地也落到了蘇軍手中,繼而是日本人視為穩固後方的朝鮮北部已被蘇軍和朝鮮遊擊隊控製,就算逃過鴨綠江,也隻能是鑽進蘇聯人和朝鮮人布下的天羅地網裏。
曆來以遇事不亂、沉著果斷有主意的水野大佐此時也亂了方寸。作為軍人,他必須對他帶領的這兩千多人負責。而且,這些男女老幼不單單是他的鄉親,他的親人也身在其間。身係如此重任,他還得時時刻刻牽掛著尚在炮火連天的牯牛嶺上的水野百合子。
他不能不擔心,僅僅從牯牛嶺上被抬下來的一串串傷兵和潰逃下來的義勇隊員口中,他就知道蘇聯人的炮火是多麽的猛烈,蘇聯人的裝備是多麽的精良。剛剛在歐洲戰場上打敗了自稱天下無敵、不可一世的德國人的蘇聯紅軍,對付起裝備落後的日本人,還不猶如砍瓜切菜一樣?是的,他相信每一個日本軍人都會跟他一樣願意為天皇陛下的尊嚴,為大和民族的榮譽毫不猶豫地獻出生命。可是,失去了強大國力支撐的再多的血肉之軀又能起到什麽作用?充其量不過是讓在敵人炮火下堆積如山的屍體上再添高一些而已。他甚至毫不懷疑,如果戰局就此發展下去,日本人完全可能被從四麵八方蜂擁而來的敵人斬盡殺絕!蘇聯人、中國人,還有美國人、英國人、印度人、朝鮮人……啊啊,還有整個東南亞各國的人,他們全都張著血盆大口,如狼似虎地從四麵八方向著日本人撲來了。
就在丟失了牯牛嶺陣地的日本士兵驚惶失措不斷擁進城裏,在大街上像沒頭蒼蠅似的亂竄時,就在偌大的火車站已經開始變得路斷人稀空曠寂寥時,水野大佐把川口村的開拓民帶到車站大廳外麵的廣場上,登上一輛大車,對已經把他視為救命希望的親人和鄉親們大聲說道:“現在的情況已經非常嚴重,坐火車回本土已經不可能了,我們還是抓緊時間離開這裏吧!”
水野義雄問:“我的兒子,你打算把這麽多人帶到哪裏去?”
水野大佐說道:“爸爸,我不能夠欺騙你和鄉親們,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也不知道我們大家應該往哪兒去。但是,我知道如果留在這裏,所有的日本人隻能等著中國人來報複我們,宰殺我們!就像以前我們曾經無數次宰殺過他們一樣。”
大家一聲不響地佇立在瓢潑大雨中,靜靜地聽著水野大佐說出的讓大家心驚肉跳的話。家被毀了,生活必需的一切也被一把大火燒光了,連拉他們來的牛和馬也不見了蹤影——更讓人絕望的是,沒有人知道他們該怎麽辦?他們該往哪裏去?
須眉皆白的老村長水野義雄向著眾人大吼起來:“我們必須離開這裏——就是死,我們也要臉朝東方,死在回本土的路上!”
英起佳子也大聲叫喊道:“蘇聯人很快就要來了!我們離開龍江吧!天無絕人之路,我們能夠活下去的!”
水野大佐知道佳子是川口村日本國民小學一位年輕漂亮、性格開朗的女教師,結婚才五天在龍江火車站當調度員的丈夫大島就被征召人伍去了中國南方作戰。半年後佳子收到了寫著丈夫名字的骨灰匣子,從那以後,她就成了一名狂熱的好戰者。蘇聯人向東北發起進攻後,學校停課了,佳子就擔任了川口村婦女義勇隊的隊長,整天帶著一幫女人們騎馬打槍。
水野大佐熱血沸騰,作為一個日本軍人的指揮官,此時此刻他突然意識到他肩上的責任有多麽重大!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向著密密匝匝的人頭大聲喊道:“各位,從現在開始,我和我的憲兵們會保護你們的。我們一起努力,爭取一個不少地活下去!”
兩千餘人的隊伍沒有一絲聲響,頂著狂風暴雨踏上了泥濘的道路,像幽靈一般跟著水野大佐向著西麵的長白山腳下緩緩蠕動。
水野把金屬小箱子交給了他最信任的四名憲兵,片川賀大尉、他的勤務兵崗山、小原中尉和哲太上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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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經百戰殺人無數的阿爾莫·克什科夫將軍生平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的確確是老了。而就在三個鍾頭以前,當他在馬背上挺立起枯瘦的胸膛,高揚起鋒利的軍刀,用嘶啞充血的喉嚨向他的英勇的哥薩克弟兄們發出“前進”的口令時,五十七歲的將軍陡然覺得自己已經不再強壯的軀體裏又重新激**著充滿力量與**的熱血——啊啊,就連老天爺也趕在那一刻來為他呐喊助威了,雷聲隆隆,閃電撕裂長空,大雨嘩嘩當空潑下。那是多麽壯麗輝煌的時刻!
隨著他的一聲令下,上千匹駿馬一齊在大地上狂舞,上千把雪亮的軍刀在暴雨中揮舞,攪得空中飛珠濺玉、寒光閃閃。上帝啊,上千張黑色的鬥篷在瓢潑大雨中居然也能像雄鷹的翅膀一樣高高地飛翔起來,那樣的場麵那樣的聲響足以使任何一個戰士拋開最後的一絲怯懦——不,即便是懦夫也會在那樣的一瞬間升華為一名最勇猛最堅強的戰士!他的隊伍像黑色的波浪一樣在原野上急速起伏,前赴後繼,銳不可擋,緊接著就是盡情地砍殺,刀鋒劈開腦袋,砍斷肩骨,刀尖刺進胸膛,上千條結實的喉嚨一齊發出的呐喊聲中,駿馬踩踏著敵人的屍體飛奔,拔地而起,在電閃雷鳴的天空中拉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然後矯健地躍過敵人的陣地。然後,戰死者被莊嚴地送進墓穴,生還者盡情地享受伏特加和女人。
克什科夫將軍就是這樣的一名戰士——一名永遠的哥薩克!
但是,蘇聯紅軍的“卡秋莎”射出的鋪天蓋地燒紅的鋼鐵碎片在幾分鍾時間裏就永遠地結束了他的輝煌。當他看到他的騎兵們在遍地開花般的爆炸光環中紛紛倒地,當他看到無數人與馬的斷肢殘臂在“卡秋莎”發射炮彈時拖曳出來的一道道巨大的亮光中飛舞旋轉時,他突然意識到這一次他是徹底地完蛋了。
正如同長著一雙懾人鷹眼和兩撇彎牛角般的黑胡須的克什科夫將軍已經記不清楚他這一生中喝過多少桶伏特加,砍掉過多少顆腦袋一樣,他也同樣不可能記清楚這一生中他已經享受過多少女人。
供英勇的將軍享受的女人可以分為兩大類:一大類是來自戰鬥。按照幾十年形成的規矩,每一次勝利後,哥薩克們就會讓最年輕最漂亮的“戰利品”站成長長的一排,等候著將軍最後的挑選。在一片歡呼聲中將軍騎著高頭大馬緩緩而來,穿著胸前鑲有金銀飾物的沙皇近衛軍時代的將軍服,頭戴後貝加爾哥薩克式的黑色高統羊羔帽,翹著兩撇既彎又黑的牛角胡須,用手中的指揮刀挑起一張張臉蛋打量她們的容貌,當他手中的指揮刀最終在某一個女人的頭頂上輕輕地點擊三下,這個女人就屬於將軍所有了。
而另一大類則來自於白俄。白俄是相對於赤色蘇維埃人的特有稱謂。列寧和斯大林領導的赤色蘇維埃人采用暴力手段殺死了心和他的家人,建立了蘇維埃政權後,隨即便以同樣有效的手段消滅廣闊無邊的俄羅斯土地上一切有錢有權的人——沙皇時代的官員,城市裏的資本家工廠主商人,農村裏的地主、富農、農場主。赤色蘇維埃人把這些有權有錢的人統稱為“剝削階級”,然後毫不留情地奪去他們的所有財產,用槍杆子把他們一家家驅趕到荒涼的西伯利亞,利用他們來為赤色政權繼續創造新的財富。
對於任何敢於反抗的白俄,則實行嚴酷的鎮壓。於是活著的白俄開始向毗鄰的中國東北地區大規模逃亡,從一九一七年到現在,逃亡的浪潮從未間斷,尤其是日本人成了東北的新主人以後。逃亡到東北的白俄也擁戴出了他們的領袖,始而是沙皇時代的海軍上將高爾察克,高爾察克在伊爾庫茨克被赤俄打死後,繼任者則是謝苗諾夫將軍。而克什科夫將軍和他的哥薩克騎兵,就如同是高爾察克和謝苗諾夫手中的一把最為鋒利的軍刀。所有白俄都衷心熱愛他們英勇無敵的英雄,白俄中的年輕美麗的女人更不例外,她們用熾熱的、充滿情欲的語言給將軍寫求愛信,想盡辦法把自己的玉照呈送到他的手中,渴望著能夠成為獻給敬愛的將軍一夜之歡的女人,而一旦有幸上過將軍的床,便會成為她們一生中最值得炫耀的經曆。
但是,曾經擁有過無數年輕漂亮女人的克什科夫將軍卻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因為所有被他的指揮刀點中的女人在不久以後都會成為獎品,獎勵給在下一場戰鬥中表現最勇敢的哥薩克。
軍隊就是克什科夫畢生的家,他從來就堅定地認為,像他這樣勇猛如獅虎般的戰士,絕不會死在**。那是一九一九年,在遠東的伊爾庫茨克,他和他的老上司謝苗諾夫將軍把死在赤色蘇維埃人槍口下的偉大領袖,白俄最後的一位執政者高爾察克送進墓穴時,他就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這麽多年,他在謝苗諾夫將軍的領導下一直在馬背上顛簸著度過。他們同仇敵愾地殺蘇維埃人、殺蒙古人、殺中國人,也殺不甘心在日本人的統治下做良民百姓的朝鮮人。
在謝苗諾夫將軍和他的教導下,所有生活在中國東北的俄羅斯人都認識到,世界上隻有日本人是他們最忠實的朋友,他們無償地為失去祖國的流亡者提供金錢、槍炮、駿馬、鋼刀、糧食,以及他們被赤色蘇維埃人奪去的尊嚴。
“克什科夫部隊”——這是二十年前一個櫻花盛開的日子裏裕仁天皇在皇宮裏接見白俄新的領袖謝苗諾夫以及陪同領袖訪日的克什科夫將軍時,天皇授予後者率領的驍勇善戰的哥薩克騎兵至高無上的榮譽稱號。從那以後,黑色軍旗上和每一位哥薩克騎兵軍刀柄上的**紋裝飾,讓每一位渴望著為天皇陛下建功立業的日本帝國軍人衷心地羨慕和敬仰。
中國老百姓則稱他的騎兵為“嘎雜子部隊”(俄語“哥薩克”的諧音)。
克什科夫擁有無數的女人卻沒有家,沒有家的將軍卻有著許許多多的兒女。三十萬逃到東北來的任何一個白俄都渴望幫助他們的英雄孕育培養一個兒女,假如家中剩下最後一塊麵包,他們寧願自己餓死,也要留給英雄的兒女。自小所受的教育讓初省人事的兒女們全都以自己擁有這樣一個英雄的哥薩克父親而自豪!
父親拋棄了他們的母親卻鍾愛著自己的每一個兒女,他把兒女們統統送到日本去,長大後兒子回到“克什科夫”部隊當騎兵,女兒則為他的部隊源源不斷製造出未來的英勇戰士。
在將軍所有的兒女中,安娜·阿卡妮婭毫無疑問是最出類拔萃的。在攻擊蘇聯紅軍占領的海拉爾的戰鬥中,他的日本顧問被蘇聯人的重炮炸破了肚子,回日本時順便帶走了將軍這個誕生不久的女兒。今年初春,在白俄新的領袖謝苗諾夫將軍大連郊外的夏家河子別墅裏,當一個金發碧眼、身段婀娜的絕色姑娘出現在他跟前,激動地擁抱著他叫他父親的時候,他費了好大勁,也沒有想起這個天使般美麗的女兒的母親究竟是誰。
在夏家河子綠茵茵的草坪上,在謝苗諾夫和克什科夫兩位將軍的茶幾前,他不但知道了像崇拜英雄一樣崇拜自己的女兒的姓名,還知道十九歲的女兒不久前才從設在橫須賀的日本間諜學校畢業,已經在謝苗諾夫將軍的情報機構裏工作了一個月。
似乎是為了讓女兒在父親麵前展現一下非同一般的能力,謝苗諾夫往空中接連拋出三個柑橘,隻聽三聲槍響,柑橘在空中炸出三朵黃色的“花”。
他還要回海拉爾帶兵打仗,分手時他告訴女兒,在情況緊急需要幫助時,她可以去龍江市的“聖·彼得堡大酒店”找老板烏爾紹夫叔叔。烏爾紹夫從一九一二年在他還在近衛軍裏當團長時就開始做他的衛士,此後的三十年中又是他忠心耿耿的衛士長,兩次在危急時刻冒死救過他的命,直到在滿洲裏的一次戰鬥中被赤俄的大炮轟斷了一條腿,他們才分手。他不僅賞給老衛士一個年輕漂亮的白俄女人做老婆,還把自己多年征戰攢下的巨大財富交給烏爾紹夫,讓他在龍江開堂坐店,所有的生意,全由烏爾紹夫出麵經營。
誰知如今的蘇聯紅軍早已今非昔比,八月九日淩晨開始的第一波攻擊就把日本人苦心經營多年號稱堅不可摧的鋼鐵防線衝了個支離破碎、百孔千瘡,他的英勇的哥薩克騎兵師也被紅軍的飛機炸趴下了三分之二以上。
奉命率領殘部撤往龍江後的第三天,阿卡妮婭突然從大連來到了他的身邊。一看見女兒突然出現在眼前他就有了一種不祥之兆。果然,阿卡妮婭告訴他,如果不是內部出了叛徒那就是蘇聯的情報人員太厲害,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二日十六時,蘇軍空降突擊隊從天而降,閃電般包圍了夏家河子別墅,在蘇軍突擊隊員與保鏢們進行了一場激烈的槍戰後,抓住了受傷的謝苗諾夫將軍和旅大地區警備司令官柳田元三中將。突襲成功後,蘇軍的裝甲部隊才開始發起大規模的地麵進攻。日本間諜學校學到的化裝術幫了她的忙,蘇聯人把她當做是別墅裏的一個老仆,才把她和其他仆人一起放掉了。而且當天晚上蘇聯占領軍就廣播了,說他們已經用專機把對蘇聯人民犯有不可饒恕罪行的謝苗諾夫送回莫斯科,接受蘇聯人民的審判。
克什科夫清楚斯大林給謝苗諾夫準備的禮物必然是一顆灼燙的子彈,斯大林留給自己的日子也不會太多了。接到青木中將要他協防牯牛嶺要塞的命令後,他把女兒留在了老衛隊長身邊,帶著從海拉爾撤到龍江的一千三百多名哥薩克,又義無反顧地奔赴要塞作戰。
現在,他疲乏不堪地倚靠在長白山中的一塊長滿青苔的石包上,看著隨他從屍山血海中一口氣狂奔了足足三十華裏才逃出來的最後的一百多名哥薩克垂頭喪氣地散臥在泥濘的草地上,看著從牯牛嶺要塞上同樣被蘇聯人殺得落花流水慌不擇路逃往深山老林之中的一群群的日本潰兵,他真的感覺到自己已經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