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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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洲帝國“康德”十二年(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深夜,一場醞釀已久的暴風雨即將來臨,空中急速地翻滾著厚厚的雲團,天邊不斷響起沉悶的雷聲,濕漉漉的空氣仿佛能一把捏出水來。閃電伴隨著驚雷,不時劃破夜空。由於實行了嚴格的戰時燈火管製,有著三十來萬人口的南滿重鎮龍江市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在忽明忽暗的天光下,龍江市中心的花園廣場猶如一隻巨大的蜘蛛匍匐在地上,六條街道呈放射狀伸向遠方,富麗堂皇的“聖·彼得堡大酒店”鶴立雞群般屹立在廣場東側,隔著日本僑民聚居的香丸大道與龍江劇場比肩而立。香丸大道街口對麵,一道圍牆裏麵隱隱凸起個巨大的黑影,倘若在白天,人們離著老遠就可以看見那是一棟俄羅斯東正教堂風格的赤褐色大樓,米把厚的花崗石牆,鋼筋水泥屋頂,能抗住中型炮彈的轟擊。進入警衛森嚴的鐵花欄杆大門,一條近百米長的林陰大道,直通盡頭處是巍然屹立的大樓,中間大兩側小的三個洋蔥形尖頂在大樓頂部淩空挺立。無數形狀各異的玻璃窗被顏料塗抹得色彩斑斕,倘若有一點朝霞和夕暉映照,那簡直就是琳琅滿目異彩紛呈了。

這裏,就是關東軍一三二帥團師團部兼龍江市日軍衛戍司令部所在地。

大樓所有窗口上的玻璃都已粘上了防震條,並用厚厚的麻袋片遮堵得嚴絲合縫。此刻大樓內部的無數間辦公室裏依然是燈火通明,到處人影幢幢,呈現出一派大戰到來之前的緊張氣氛。

關東軍一三二帥團帥團長兼龍江市衛戍司令官青木永川中將在一個小時以前接到“蘇軍遠東軍區第一裝甲帥己抵牯牛嶺要塞前沿,另有人數不詳之蒙古騎兵與中國士兵遷回側後對我進行襲擾”的電報後,似乎對自己所擔負的使命已經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他給負責守衛牯牛嶺要塞的部隊發出了一道簡短的命令:“立即向我東西兩翼防線派出預備部隊,對敢於進攻之敵堅決予以殲滅。”將軍還命令負責全市重要單位替衛任務的滿鐵守備隊三個日軍聯隊與幾天前才從海拉爾敗退下來的阿莫爾·克什科夫將軍率領的哥薩克騎兵大隊全體出動,不惜一切代價協助一三二師團守衛牯牛嶺陣地。

牯牛嶺是長白山的一支餘脈,隆起的山脊由東向西斜斜地向著鴨綠江延伸而去,猶如一道綿延上百裏的巨大屏障橫堵在龍江市以北五十華裏的地方。青木中將當然知道牯牛嶺在軍事上對龍江的重要意義。一年以前,當日本軍隊在各條戰線開始吃緊時,他就派出大批工程技術人員和軍隊一起挖壕掘洞,無數的人工洞穴和坑道,把彼此相連的十餘座高低錯落的山峰組成了一座龐大的地下迷宮,地麵有塹壕,地底有坑道,彼此相連,裏麵蒸汽、糧食、水電、彈藥一應俱全,足可容納兩萬名軍隊住上三個月。

命令發出後,參謀長北倉少將上前告訴他,龍江市憲兵隊長水野正光大佐、龍江市警察局郭正坤局長已經奉命趕來,正在會客室等候召見。

出生於祖宗三代武士家庭的青木水川這一年五十二歲,被日本陸軍官兵譽為武士道精神傳承者的活樣板。可是,平時舉止沉穩、說話緩慢的將軍眼下卻似乎失去了往日那種不可一世的凜凜威風。他走進會議室,用深沉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在沙發上正襟危坐的兩位不同民族的部下,神情肅穆地說道:“作為龍江市最高軍事首腦,我不得不如實地告訴你們,本月六日和九日,美國飛機已經在長崎和廣島投下了兩顆原子彈,兩座美麗的日本城市連同數十萬大和兒女已於頃刻之間毀於一旦……”

郭正坤瞠目結舌:“原子彈……什麽玩意兒啊?兩顆……就能毀掉兩座城市?殺死幾十萬人?”

平時頗有幾分儒雅氣質的水野大佐激動地說道:“將軍,我明白軍隊眼前所麵臨的處境,請允許我和我屬下的憲兵們也到牯牛嶺要塞去為天皇光榮獻身吧!”

幾天來,能參加牯牛嶺大決戰已經成為駐守在龍江的每一個日本軍人的最大心願。不僅軍人競相請纓,踴躍向前,連大量的日本僑民、開拓民、客居龍江多年的白俄人也組成各種名義的義勇隊紛紛奔赴要塞支前。

將軍不屑地瞪了一眼驚慌得失態的郭正坤,繼續說道:“更為糟糕的是,斯大林撕毀了《日蘇友好條約》。本月九日淩晨,百萬蘇軍突然分兩路越過滿蘇邊境,向我滿洲帝國大舉進攻,我各處戍守之關東軍部隊進行了英勇頑強的玉碎戰,仍不能有效阻止蘇軍之瘋狂進攻。剛才我接到報告,蘇軍裝甲部隊已經進抵牯牛嶺要塞前沿,並有少量蒙古騎兵和中國軍隊插入我軍陣地側翼進行襲擾。作為龍江市日滿武裝力量的最高指揮官,我不得不作最壞的打算。水野大佐,為天皇獻身,是我關東軍官兵的莊嚴神聖之職責。你作為憲兵隊長,職責不在戰場上,還有遠比犧牲生命更為艱巨的任務需要你去完成。正金銀行的淺召先生剛才打來電話,銀行的黃金急欲運回日本,他的力量不夠,擔心路上不安全。這件事,我交給你去辦,現在,淺召正在月亮湖邊他的別墅裏等著你。另外你和你的憲兵隊立刻行動起來,無論如何,你們要把龍江市七千多名開拓民帶回日本……”

水野大佐猛地抬起頭:“將軍,你能給我多少時間?”

青木中將稍一思忖:“兩天吧。”

“兩天——那怎麽可能?我的憲兵就是趕到離龍江最遠的貝鬆村,最快也需要一天半的時間,何況他們要帶走的還是那樣多的平民……”

將軍不耐煩地說道:“我給你兩天時間恐怕還是最為樂觀的估計。水野隊長,我想你的經驗與智慧足以使你明白,現在任何人也不應當向我要時間,而是應當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和蘇聯人爭時間。”

水野大佐無奈地向將軍敬了一個軍禮,大聲說道:“好吧,將軍,我會盡全力去完成你交給我的任務。我希望能在東京恭候將軍的歸來。”

青木中將淡淡一笑,“有天照大神庇護,我想我們還有機會相見的。”

水野大佐轉身去了。

將軍向畢恭畢敬的郭正坤交待任務時卻分明帶有了一點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的意味:“郭局長,我們共事三年以來,可以說得上精誠合作了。眼下蘇聯軍隊進攻在即,皇軍與日本僑民、還有白俄人同仇敵汽,積極備戰。我想了解一下,你打算如何處置自己的前程啊?”

郭正坤剛才被賞了個冷臉,這下挺起胸脯慷慨言道:“司令官閣下,郭正坤當了十多年的胡子,自蒙皇軍招安,出任龍江市警察局長以來,對抗日反滿分子嚴厲鎮壓,從未徇私手軟。國民黨的地下‘光複軍’,共產黨的地下‘除奸團’已屢次對我暗下毒手,幸虧郭某人福大命硬,未能讓他們得逞。小人的命,早已與皇軍的命運與大日本帝國的命運連在了一起。危難之際,我姓郭的隻有一句話,聽從司令官調遣,眼前就是火海刀山,也決不皺一下眉頭!”

將軍微微一笑,感慨言道:“你們中國有句古話,危難見人心,板**識忠臣。郭局長有如此忠誠勇力之態度,也不枉本人對你的信任了。現在,我命令你——”青木突然提高了聲調,“城裏的皇軍要盡可能地作為戰鬥預備部隊投入保衛牯牛嶺要塞,你手下的警察大隊馬上把軍械庫、發電廠、兵工廠、火車站、飛機廠、糧站和監獄從皇軍手裏接管過來。能炸的炸,能燒的燒,能殺的殺,不能留下任何物資以資敵!時間緊迫,請郭局長立即去辦吧。”

2

空中烏雲疾走,雷聲也響得愈發猛烈了。

地處東大街的龍江市憲兵司令部庭院裏氣氛顯得緊張而肅殺,全副武裝的日本憲兵在長官威嚴的喝令聲中爭先恐後地擁出營房,登上一輛輛轟響著的帶鬥摩托車和軍用大卡車。稍頃,摩托車、大卡車亮起大燈,發瘋似的衝出大門,一頭撞進濃重的夜色裏。他們奉水野大佐之命,火速趕往長白山中的千葉村和貝鬆村,組織撤退那裏的開拓民。

腳蹬皮靴,腰挎指揮刀的水野正光大步從司令部出來,登上一輛帶鬥摩托,率領著由三輛帶鬥摩托和一輛滿載憲兵的大卡車組成的車隊,駛出庭院,穿過東西大街。出城大約十來分鍾後,車隊在快到月亮湖之前拐下公路,向著一片黢黑的密林深處駛去。這裏是日偽時期龍江市上流社會達官貴人們的高級別墅區,一棟棟精巧別致的建築傍著月亮湖散落在林中空地上。別墅四周,綠草如茵,繁花似錦,與喧囂的龍江市區比起來,簡直就是一個令人神往的世外桃源。在別墅區後麵高聳入雲的長白山脈一座叫做女兒峰的山巔上,還建有一個專供龍江市的日本僑民、白俄人和滿洲國達官貴人們度假的設施齊全的滑雪場和幾家假日旅館。

車隊很快來到了別墅大門口。

院門悄然打開了,幾個黑影一人提著一口不大卻顯得沉甸甸的金屬箱子走了出來。

水野大佐問道:“是淺召先生嗎?快把東西拿上車吧。”

四口金屬箱子碼在了汽車上。

雷鳴電閃中,淺召行長湊到車前,把鑰匙串交到水野大佐手上,大聲喊道:“大佐先生,拜托了,回到東京後,請把東西送到五目町總行去。”

水野大佐把鑰匙串揣進上衣口袋,說:“請淺召先生放心,我們在東京見。”

車隊離開別墅區,重新回到公路上,傍著狹長的月亮湖向南而行,很快便駛進了鴨綠江畔平坦遼闊的原野上,仿佛一串魚兒遊進了碧綠的湖水中。快成熟的粗大的玉米棒子和沉甸甸的穀穗,在狂猛的夜風中像海浪一樣一刻不停地翻卷著,持久地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濕漉漉的夜風中於是便有了一股濃鬱的馨香,一陣陣撩撥著本是莊稼人出身的水野大佐的心。

和手下許多來自本土的官兵不一樣,水野正光是少年時代便隨家人遷移到滿洲這片肥沃黑土地上的日本開拓民。

他還清楚地記得他們是大正三年(一九一四年)春天從北海道湯之川縣的川口町被集體移民到滿洲龍江市來的。第一批來了一百三十四戶人家。開始所有的移民對政府都抱有感恩戴德的心情,政府的殖民機構為了讓開拓民能夠盡早地在異國他鄉紮下根來安居樂業,已經為他們建好了比老家好上許多的房屋,還為開拓民提供無息貸款、五年免除一切稅賦等諸多優惠政策,甚至還把土地、衣具、牛羊雞鴨無償地分發給他們發展生產。當局並將這片有著一千五百餘坰(一坰相當於十五畝)肥田沃土的大甸子,以前叫做大窩窪子的地方,改名為川口村,使開拓民對這塊遠在異國他鄉的土地產生一種類似於家鄉般的親切感。可是,政府的努力並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剛剛過了一年,村裏許多人家就開始千方百計地逃回日本,還有一部分改行到龍江市做了生意,在城裏買房置業,身份也由開拓民變成了僑民。這是因為他們來到滿洲後才知道,分到他們名下的土地和牲口是關東軍用武力強行從原來祖祖輩輩居住在這裏的中國人手中強行奪取過來的。原來的主人全都被關東軍用子彈和刺刀驅逐到長白山中自生自滅。在這一強征豪奪過程中,許許多多的中國人被殺掉了,活著的中國人挺而走險嘯聚山林,從無間斷地對開拓民進行報複襲擾。

軍方給這些桀驁不馴的中國人取了一個“馬賊”的稱謂。為了對付“馬賊”,軍事當局雖然給每一戶開拓民發放了武器,但並不能給予他們充分的安全保障。僅僅一年後,首批遷移來的開拓團便隻剩下了四十三戶人家。而這些人家依然堅守在這片土地上,是因為他們家中都有親人死在了“馬賊”的刀槍之下。水野正光的外公和兩個舅舅就是在前往龍江城賣糧的路上被“馬賊“殺死的。他們原本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那天早上一共去了三輛馬車,有十四個男人十四條槍,可那一天來的“馬賊”更多,武器也比他們精良,“馬賊”自然每人騎著快馬,人人有槍有馬刀,隊伍中還有三挺機關槍。令人恐怖的機關槍聲響過不一會兒,“馬賊”呐喊著像一股狂風般從大道旁邊的密林裏飛卷而出,等到村裏的男人和城裏的日本軍隊趕到時,“馬賊”已經鑽進了莽莽蒼蒼的長白山老林子裏逃得不知去向,馬車被燒成了黑炭,糧袋不翼而飛,十四個男人赤身**,被尖硬的木榫穿胸釘在白樺樹上。

那一天,是水野正光十二歲的生日。

在村裏為死難者舉行的哀悼會上,被村民推舉為村長的父親水野義雄當眾宰斷了自己的一根手指,發誓要為嶽父和兩位內弟報仇雪恨。水野的母親美野抱著她父親的屍體哭得昏死了好幾次。

那一刻水野正光的眸子裏仿佛陡然閃出一道紅光,他清楚地知道他這一生中必須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要為死去的親人報仇。

在開拓團裏學會殺人比學會種地做莊稼還要容易得多,隨著日本政府將過去的自願改為強製,移民的力度大為加強,來到滿洲的日本開拓民家庭逐年大增,僅在龍江市,當川口村的移民暴漲到三百戶超過了兩千人時,當局又以同樣嚴厲的手段,在長白山中的兩塊寬敞肥沃的穀地上創辦了千葉和貝鬆兩個開拓民囤居的村子。不管男人女人,所有的開拓民全都武裝起來,而且還有軍隊的教官定期前來教他們學習各種各樣的軍事技能。因為他們的到來而被強奪去了土地、祖墳、房屋、牲口的中國人瘋狂地向他們報複,雙方早已殺紅了眼。他們是遠離祖國的開拓民而不是軍人,但是,為了活命,每一個開拓民也必須拿起武器像真正的戰士一樣戰鬥。

水野正光還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殺中國人是在外公蒙難幾個月後的事。

那是一九一六年嚴冬裏的一個傍晚時分,天上紛紛揚揚地飄灑著大朵大朵的雪花,當家家戶戶鋪蓋著厚厚的雪,屋頂剛剛飄散開嫋嫋的炊煙時,村裏所有的狗全都狂吠起來,一窩蜂往村口奔去。

“回來呐!嘿嘿——我們的英雄回來呐!”開拓民在驚喜萬分地叫喊,家家戶戶響起了開門聲,雜遝的腳步踩得雪地上“吱吱嘎嘎”響。水野知道是進山協助關東軍剿“馬賊”的男人們回村了,也拿起自己的倭刀跟著母親跑了出去。他看見的是一幅凱旋而歸的壯麗景象:擔任首領的父親水野義雄和許許多多的男人騎在高頭大馬上,腰挎倭刀,肩扛快槍,驕傲地接受著老少婦女的歡迎。而在馬隊的中間,是幾十個蓬頭垢麵的中國人,大多數是男人,但是,也有幾個婦女和小孩。毫無疑問,這是川口村的英雄們帶回來的俘虜。

中國人神情麻木,瞪著像死魚一樣的眼睛,吃力地在雪地上搖晃著身子。有的中國人支持不住倒下了地,騎在駿馬上的日本人立即用倭刀狠狠地砍殺他們,劇烈的疼痛感立刻使他們伶俐地蹦起來,又搖搖晃晃地重新回到了俘虜的隊列中,好幾個人卻再也爬不起來了。活著的中國人那一張張肮髒的臉膛上,糊滿了鮮血,湧滿了仇恨。

父親吆喝著把俘虜帶到了曬穀場上。那是村子中央的一大片空地場邊上還立著幾個高大的穀草垛子。駿馬背上的父親接過一位婦女敬獻給他的一大碗米酒,“咕嚕咕嚕”一口氣灌下喉嚨,猛地把碗擲到地上,“哈哈”狂笑一通,隨後用沙啞的嗓子嘶吼出一首湯之川老家的古老民歌。所有的開拓民都興高采烈地跳著舞隨著他唱了起來,給即將到來的大屠殺增添了一種猶如過盂蘭盆節般的歡樂氣氛。父親和英雄們從馬上跳下來,砍下死屍上一個個腦袋,把頭發挽在一起,掛在了飄揚著太陽旗的旗杆上,看上去活像一簇簇的大地瓜。鮮血“撲撲”地滴落到雪地上,很快便凝固成了晶瑩剔透的塊狀,足有三寸厚,活像一塊巨大的紅寶石。亢奮的開拓民已經像洶湧的大浪,來不及等父親下命令,母親和幾乎所有手執菜刀棍棒的老幼婦女已經迫不急待地擁了上去。所有活著的俘虜都成了日本人屠殺的對象,有的被斬下一隻手,有的被剁下一隻腳,有的被砍下了頭。無論男女老幼,開拓民全都興奮得像喝下了一肚子烈酒,爭先恐後地投入了屠殺,沒有一個俘虜能逃過這一場殺戮,也沒有一個日本人能在這樣的時刻置身事外。一旦有俘虜從刀槍棍棒中抱頭突圍而出,騎在馬上的開拓民立即放馬揮刀追上前去,他們並不把中國人殺死,而是將俘虜重新驅回到憤怒的人群中去,以便讓節目能繼續延續下去。水野正光也學著母親的樣子,用小倭刀在俘虜們身上使勁紮、使勁捅、使勁砍。他第一次體會到殺人的滋味真是快樂無比。一種野性的欲望在敵人鮮血滋潤下在他幼小的身體內發出了痛快淋漓的尖嘯。

當所有的慘叫聲呻吟聲都已經徹底消失後,已經體味到屠殺快樂與血腥刺激的開拓民退到了曬穀場邊,心滿意足地欣賞著他們的傑作。死屍堆積在潔白的雪地上。

雪花依然紛紛揚揚地飄灑著,到月亮升起來時,四處恢複了平靜,雪依然是那樣白,天空依然是那樣藍,月亮依然是那樣亮,仿佛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如果不是因為這場戰爭,有著兩撇濃濃的眉毛,漆黑的美髯,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的水野正光完全有可能成為一個出色的建築家或者是一個大學教授。他在龍江上完了高中,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廣島大學建築工程係,畢業後回到龍江,他卻很快接到了入伍通知書。他愛日本勝過愛自己的生命,愛天皇勝過愛自己的父親,穿上軍裝他依然幹得十分出色。他作為小隊長參加過昭和十四年(一九三九年)五月發生的諾門坎大戰,並且在戰鬥中受了傷,他也因此獲得了一枚金塢勳章。從醫院裏出來,水野被調回龍江,在憲兵隊偵緝課長的位置上一幹六年,抓捕處決了不計其數的反滿抗日分子。一年前,原來的憲兵隊長高吉川平被徐漢驤領導的國民黨地下“複仇軍”幹將冠渝刺殺後,剛滿四十二歲的水野大佐便名正言順地接替了前任的位置,成了龍江城裏的日本人和白俄的保護神。當然,在中國人的眼中,他則是一個殺人如麻的魔鬼。

車隊沿著鴨綠江畔的河堤,繼續在一望無際的大甸子上疾馳。夏秋之交的鴨綠江看上去比往日寬闊了許多,江水發出了潺潺的流淌聲。偶爾有幾隻野鴨被車隊發出的巨大轟鳴聲驚動了,“撲啦啦”扇動著翅膀飛躥起來,掠向遠方。

拐過一道彎,車隊駛下河堤,在幾乎被沉甸甸的高粱穗子遮掩著的大道上穿行了不到十分鍾,前麵突然傳來了狗群的狂吠聲,而且有無數燈光火把在搖曳。

水野大佐知道,川口村到了。

3

汽車離開大樓,穿過百米來長的林**,剛出衛戍司令部大門,馳上花園廣場的環狀大道,郭正坤吩咐司機:“先回家裏看看。”

郭正坤的家在西城的永福街上,大門樓大庭院三進帶花廳的一所堂皇大宅子。自他有出息以後,不僅眠花宿柳的嗜好依舊,還接二連三地娶了四房老婆,給他生了十一個兒女。自從蘇聯軍隊兵抵牯牛嶺要塞,郭正坤就變得魂不守舍,和三個結拜弟兄在他的局長辦公室裏商量後路。半小時前,他一接到野木司令官緊急召見的電話便知大事不好,吩咐三個弟兄趕緊派人回家帶上家眷細軟到他院裏共中,自己賡即派人派車回家,讓家眷們收拾好金銀細軟上車等著,等他從衛戍司令部一回來,就連夜把他和弟兄們的家眷送回老家郭王屯避難。

郭正坤出生在長白山腳下的郭王屯,屯子坐落在一大片草甸子上,當地人種地的少,大都以養牛馬為生。郭正坤的父親郭恒豐是個遠近有名的牛馬販子,辛辛苦苦幾十年,掙了份殷實的家當。郭正坤長到十八歲時,已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年事已高的父親就留在屯裏收購牛馬,讓兒子帶著熟門熟道的洪成玉、胡占森、羅貫華三個夥計專司銷售牛馬的營生也就有機會十天半月去龍江城裏行走。

郭正坤口袋裏揣著大把的錢,喜歡上了吃喝嫖賭,不久,就迷上了東大街“金玉堂”的妓女霍小玉,整日往那銷魂窟裏鑽,連本錢也讓他連賭帶嫖地揮霍光了。當他空著口袋再次去“金玉堂”找小玉玩後無錢付賬,妓院的掌班頓時變了副嘴臉,招呼護院保鏢把他拳打腳踢地轟了出門。郭正坤一怒之下大鬧妓院,被狠揍一頓後送進衙門判了兩年苦刑。虧得洪成玉、胡占森、羅富華上下打點,讓他隻吃了四個月的牢飯。

郭正坤一跨出監牢大門,就把三個夥計帶到普照寺菩薩像前去磕頭喝血酒,發誓從今後要同生共死,享盡榮華富貴。郭正坤帶著三人回到郭王屯,從父親手中騙出五十頭牛馬賣掉,用那錢買來四支鏡麵匣子和子彈,就幹起了打家劫舍的黑道營生,不到三年工夫,拉起了一支有兩百來條人槍的隊伍。康德元年,前清廢帝溥儀一當上滿洲帝國皇帝,大赦天下,招兵買馬組織靖安軍,郭正坤便被招了安,先在靖安軍裏當個營長。由於協助關東軍剿滅反滿抗日分子有功,又被提拔為手操生殺大權的滿洲帝國龍江市替察局局長,成了龍江城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郭正坤驅車回到家中,看見四處已是一片混亂,家仆和幾名黑皮警丁扲箱提匣,還在往停在庭院裏的汽車上遞東西,已經擠在車廂裏的老婆孩子一看見他,一片大呼小叫起來。洪成玉、胡占森、羅富華的家眷也早早趕來上了車。

二姨太雙手摟著個小匣子慌裏慌張地從屋裏跑出來,下台階時踩虛了腳,一撲爬摔在地上,高跟鞋扭斷了,匣子也飛出老遠,“啪”地落到地上,撒出來滿地的金飾玉器。二姨太一屁股坐在石階上,抱著腳杆扯起喉嚨大聲哭喊起來。

郭正坤皺著眉頭趕上前去,把金銀細軟抓進匣子裏,再拉起二姨太,把她抱起來塞到車上,揚起脖子衝著黑咕隆咚的車廂裏喊:“都到齊了嗎?人齊了馬上開車。蘇聯人一開炮就他媽一個也逃不掉啦!”

大老婆冷聲冷氣地說:“你那心肝寶貝還在臥室裏呆著哩,臉我們臉麵小,請不動她,還是你這大老爺們親自去請吧。”

郭正坤恨恨地一跺腳,趕緊躥上石階,穿過花廳往臥室裏跑去,看見娶進門還不滿兩個月的四姨太白可卿拎著手袋坐在大牙床沿上,東西一樣也沒收拾。

這位白可卿,是滿鐵株式會社的一名圖書管理員,二十四五歲,美豔驚人,言她“貌可傾國”想必會有些誇張,但在美女如雲的龍江上流社會中,也屬於讓男人眼睛陡然一亮的一位絕色佳人。兩年前,已經有了三房太太的郭正坤在滿鐵俱樂部組織的一次舞會上第一眼看到白可卿,就被她迷得神魂顛倒,一直絞盡腦汁窮追不舍。可白可卿卻是個人精,總讓他聞得著味兒吃不上嘴,直到一個多月前,白可卿才將一張冷臉變熱臉,總算讓他娶進了門。

郭正坤急了,兜頭大吼:“小卿,你咋還像尊菩薩一樣坐在屋裏呀!呆會‘老毛子’打進城,還不活活把你給奸死!”

白可卿頭一揚,咬牙切齒地說:“我才不想到你那拉屎不長蛆的荒草甸子上去過日子哩,‘老毛子’真要跑到家裏來胡猖野盜,我就先把自個兒解決了!”

郭正坤吼道:“滿門老小全都走了,你一個人留在家裏咋行?”

白可卿揚著下巴說:“咋不行?我白可卿巴不得他們全走,早些走,走光了,再沒人對我翻白眼,再沒人在背後罵我小妖精、騷狐狸了,我還正好享受一下這份難得的清靜哩!”

郭正坤一把將她拉起來:“小卿,你別再和她們鬥氣鬧嘴了,大家全都在車上等著你哩,快跟我走!”

白可卿掙紮著叫喊起來:“我就不走!青木不還在召見你嗎?連他這麽大的人物都還留在龍江城裏,你一個跑腿當差的慌個啥?郭正坤,我就想不明白,這日本人眼看著就蹬腿兒了,怎麽青木那老東西一叫,你還跑得屁顛屁顛的?”

郭正坤氣得想揍她,可巴掌揚起卻又舍不得落下,急得大嚷:“小卿,我沒時間和你磨嘴皮子了,你知道青木叫我去幹啥嗎?他要我今晚上把關在市大監的犯人一個不剩全殺了,把皇軍控製的重要單位全接管過來,還要裝上炸藥,蘇聯人真要攻破了牯牛嶺要塞,就搶先把這些重要單位全炸了。我把你們送走後,還得抓緊去辦這些緊要的事情呐!”

白可卿聽後卻愈發地不急不惱,把郭正坤推到太師椅上坐下,身子一順,摟著郭正坤的脖子坐在了他的懷裏,盯著郭正坤的眼睛說:“正坤,你對我說實話,你真的以為日本人還翻得過眼下這道坎嗎?”

“嘿,這不是連瞎子都看得一清二楚的事嗎,蘇聯人過國境線才五六天,關東軍就像雪崩一樣垮了,蘇軍一連攻下哈爾濱、齊齊哈爾、沈陽、長春,一馬平川地打到了龍江城下,小鬼子還能有救?他們這次是徹底地完蛋了,連他媽的天皇、天照大神也全嚇破膽兒了。”

白可卿臉兒一板,伸出一根纖纖玉指戳著郭正坤的腦門說:“你這人腦子蠻清醒的嘛,把眼前的局勢看得消清楚楚,分得明明白白。那麽,我就要認認真真問你了,明知道日本鬼子馬上就要憲蛋,你還巴心腸地去替青木殺中國人,炸工廠,你這不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嗎?”

郭正坤苦笑著搖搖頭:“小卿,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和幾個兄弟這兩天私下也商量過改換門庭的事,可都怪我他媽的當初太相信小鬼子戰無不勝的赫赫軍威了……唉,這些年,我郭正坤把事情做得太絕,已經沒有後路可退了。”

“我看你一腦子裝的全是糨糊!“白可卿柳眉一豎,從郭正坤懷裏蹦下地來,“怎麽就沒有你郭正坤的退路了?你想想看,這今後的龍江市,終歸會是哪一家的天下?”

郭正坤說:“牯牛嶺要塞擋不住蘇聯人,這不是明擺著的?斯大林和毛澤東穿的是連襠褲,蘇聯人一來,當然會把龍江交給共產黨。”

白可卿說:“你隻說對了一半,斯大林雖然和毛澤東穿的是連襠褲,可按照《中蘇友好同盟條約》,他隻能把東北交給中華民國政府,也就是蔣委員長領導的國民黨和中央軍。斯大林敢自作主張把東北交給姓毛的,美國人英國人就會出兵幹涉。”

郭正坤點點頭:“唔,這些天我和成玉他們一起偷聽了重慶的廣播,那‘條約’上倒真是這麽規定的。”

白可卿又道:“那我再問你,在龍江,誰能代表中央政府?代表國民黨?”

“那還用說,當然是徐漢驤了。”

白可卿鼻孔一哼:“這不就完全對了。郭正坤,你想想,你到底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呢,還是有一條平展展的金光大道擺在你麵前?”

郭正坤身子一震,像看一個陌生人似的盯著她問:“小卿,你該不會是徐漢驤派到我身邊來的臥底吧?”

白可卿瀟瀟灑灑地走到圓桌旁邊坐下,蹺著二郎腿輕聲細語地說道:“郭大局長如果我現在告訴你,我根本就不是什麽白可卿,而叫謝小曼,而且還是國民黨軍統局南滿工作站的少尉情報員,你又會怎麽樣呢?把我送給青木司令官邀功請賞,還是馬上把我押到市大監去和徐漢驤一起斃了?”

郭正坤大驚失色,像被火燙了一樣跳起來,伸手去胺間掏槍:“媽的,你——真是徐漢驤派來的臥底!”

盤龍繡鳳的雕花大牙床帷幔後麵突地閃出一條壯漢的身影,一管黑洞洞的槍口,早已對準了郭正坤。

“你……你是什麽人?”郭正坤嚇得不輕,卻色厲內荏地喝道。

謝小曼不疾不徐地說道:“郭正坤,你這郭家大宅院,此刻全都在我們‘光複軍’的監控之下。所以,你最好還是稍安勿躁,免得弄得血濺滿門。”

郭正坤腦門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子,他知趣地把手槍放到了圓桌上。

謝小曼繼續說道:“你剛才說錯了,徐漢驤四個多月前就被水野大佐抓去了,我進你郭正坤家的門檻才一個多月,他怎麽可能派我來?我嫁給你,憲全是我謝小曼自己的主意。我現在把內幕告訴你,也不算遲嘛。你想想,我不正是在你走投無路的時候,特意趕來救你出火坑的嗎?”

“救我?你是想讓我放了徐漢驤吧?”

白可卿衝他點了點頭:“你那禿腦門子轉得這麽快,還不算愚不可及嘛。不過,我要你郭正坤放的不單單是一個徐漢驤,還有我們國民黨地下‘光複軍’被捕的七八十個兄弟。”

郭正坤畢竟腦子轉得快,稍一思忖說道:“真要我走那一步,可以。不過,我郭正坤也得有個條件……”

謝小曼打斷他:“條件你可以去對徐漢驤講,他是國民黨龍江市地下武裝組織的最高負責人,也是我的頂頭上司,軍統局南滿工作站上校站長。他的承諾對你來說是一言九鼎,能讓你郭家滿門老幼起死回生,逢凶化吉。”

郭正坤呼吸急促,稍頃,他衝謝小曼一聲吼:“老子豁出去了!你——馬上跟我去警察局,和我那三個弟兄說說!”

郭正坤趕回警察局局長辦公室,三名結拜弟兄見了他一窩蜂擁上來,心急火燎地問他情況如何?打算昨辦?待驀地看見跟在郭正坤後麵已經穿著警服的白可卿時,全都大惑不解。

郭正坤一臉無奈地說:“別他媽一個勁地問我,有話你們衝她問吧。”

謝小曼昂昂然走到辦公桌後麵郭正坤的位置上坐下,三雙眼睛全都跟著她轉。

“嗨!”胡占森一推帽子,衝郭正坤喂道,“我的個好大哥呃,都火燒眉毛呐,你和小嫂子還有這份閑心給弟兄們演‘二人轉’啊?”

郭正坤板著臉說道:“從今以後別叫啥小嫂子了,她是徐漢驤派到我枕頭邊的臥底——國民黨軍統局的少尉情報員謝小曼。”

“啊!”三名警官頭目“刷”地將目光凝到謝小曼臉上,全變成了泥塑木雕。

謝小曼開口說道:“洪成玉、胡占森、羅富華,你們都是闖**江湖,帶兵打仗的人,眼下的局勢不用我說想必你們也清楚。小日本蹶蹄子了,蘇聯人勢不可擋,已經到了牯牛嶺下。你們這些年出賣祖宗助紂為虐,壞事幹了不少,想往日本逃呢,關東軍司令部又下了道死命令,除了小日本,白俄人、滿洲人和高麗棒子一個也不準去。現在你們的郭局長在我勸告之下已經下決心棄暗投明,反戈一擊。跟著你們的郭大哥,把槍杆子掉過頭來對準日本人放,也算是我給你們送上門來的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你們也說說吧,幹,還是不幹?”

老四胡占森氣急敗壞地大罵:“我們把腦袋摘下來拴在褲腰帶上替小鬼子幹,眼下‘老毛子’來了,青木這老家夥丟下弟兄們就不管啦!”

老三羅富華也叫道:“大哥,帶上兄弟們重回長白山,占山為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還是重新過我們的快活日子去吧!小鬼子的氣我他媽早受夠呐!”

老二洪成玉猛地一敲桌子吼道:“船載千斤,掌舵一人,還是聽大哥的吧!這節骨眼上,不管是上刀山,下火海,隻要大哥發句話,我們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全跟著往下跳!”

郭正坤大步走到辦公桌前,把軍帽摘下來往桌上一摔,大聲道:“謝小曼,你已經盺見我這三個鐵杆弟兄的心窩子話了,火海刀山,他們也願意跟著我郭正坤往下跳!我現在就讓他們帶人去小鬼子手裏把該接的單位全接下來,保護好,等蘇聯人一進城,我就完完整整地交給他們。我呢?馬上和你一起去市大監,把你們國民黨的人放出來。不過,有句話我也得說在明處,這龍江城今後到底是姓國,還是姓共,我吃不透,所以,必須得多長個心眼。我拿定主意了,徐漢驤這幫國民黨的人,我全放,鞏麟和他手下的共產黨,我也一個不殺。感謝你剛才教我做事如何為自己留退路,咱索性就把這後路留寬敞一點,今後這龍江城管他媽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坐天下,也得念著我郭正坤這份救命之恩不是?”

郭正坤把主意一說,三位弟兄都齊聲叫好。

謝小曼冷眼掃視了一下眼前的幾名警官,譏諷道:“狡兔三窟,貨賣兩家,姓郭的,我看你比我想像的還要精明得多。”

郭正坤當即叫洪成玉坐鎮中軍帳調兵遣將,按照青木司令官布置的任務前去日本人手中接管警務,自己則帶著謝小曼和幾名衛士一連警丁,坐上吉普車大卡車趕往市大監救人。

日本監獄長渡邊中尉已經把參與行刑的日本軍警和幾輛大卡車集中到了壩子上,看見郭正坤帶著人馬風風火火地趕到,趕緊迎上前去:“郭局長,我接到衛戍司令部的電話後,已經做好了處決犯人的準備。不過,這市大監關著七八百名犯人,今晚可夠我們幹的。”

郭正坤搖搖頭說:“不能在這裏幹,要分期分配地帶到城外去打。現在蘇聯人兵臨城下,在市大監開槍,別的部隊會誤以為蘇聯人的突擊隊已經進城,容易造成恐慌。這麽多犯人集中在一起,也可能和我們拚命。真要在這種時候弄出點亂子,恐怕你我脖子上這顆吃飯的家夥都保不住。這樣好了,先把徐漢驤、鞏麟這兩個反滿抗日組織的頭子,還有他們的同夥一起押上車,先把這些有組織的死硬分子處決了,剩下的烏合之眾就容易對付了。”

“好的,你這主意不錯。”

渡邊中尉一聲令下,一會兒工夫,一百多名落在日本人手裏的國共兩黨的地下武裝人員陸續被鬼子押出監房,推上了卡車。

一名犯人驚恐地叫起來:“媽拉巴子,小日本今晚要滅了我們啊!”

隊伍頓時出現了**。

日本兵衝上前去,大聲斥罵著用槍托猛砸掙紮喊叫的犯人。

郭正坤大聲吼道:“鬼吼個啥?啊,大家不要害怕,本局長實話告訴你們吧,皇軍下了命令,要把你們馬上轉移到日本去!”

這時,一幫黑皮警丁押著手提沉重鐵僚、遍體鱗傷的徐漢驤和鞏麟兩名重犯走到了院壩上。

而比他年輕七歲的鞏麟則是一位土生土長的龍江人,三年前在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學習時受黨組織派遣,回到龍江組織武裝鬥爭,被捕前係共產黨龍江市地下“除奸團”的主要負責人。四個多月前,他倆先後落入水野手中,成了階下之囚。而在他倆被捕之前,龍江城裏的日滿官員一聽到他二人的大名就會心驚膽戰。死在徐漢驤領導的“光複軍”與鞏麟領導的“除奸團”手下的日滿官員不下百人——當初為抓到這兩名反滿抗日的頭子,郭正坤也沒少費工夫。日本人一直沒有殺掉他們,是企圖撬開他們的嘴巴,將龍江市的抗日反滿力量一網打盡。但是,曆經酷刑,九死一生,他倆卻始終咬緊鋼牙不鬆口。

徐漢驤一個踉蹌,差點跌倒。鞏麟“嘩啦啦”拖曳著鐵鐐上前雙手將他扶起:“徐大哥,腳下小心。”

徐漢驤扭轉過頭來,見是鞏麟,感激地向他點點頭。

郭正坤向衛兵一甩腦袋:“去,把這兩個頭目給我帶過來。”

片刻功夫,龍江市國共兩黨地下武裝組織的領導人被帶到了他跟前。

郭正坤掏出一包煙,抽出兩支,分別給他們點上火,說:“我和二位,這些年也算是不打不相識,如今要分手了,就算郭正坤以煙代酒,送二位上路吧。”

徐漢驤“噗”地將煙啐到地上,滿臉輕蔑地盯著郭正坤,鼻孔冷聲一哼,高聲道:“我徐漢驤為中華四萬萬炎黃子孫而死,死得其所!不過此時此刻,我倒是真為你擔心呐,你賣祖求榮作惡多端,就算到了陰曹地府,那閻王老爺、黑白無常也是咱中國人,他們會讓你過奈何橋麽?”

鞏麟大聲說:“快哉快哉!黃泉路上,我鞏麟能有徐大哥這樣的英雄豪傑作伴,也算是不虛此生了!”

“八格!”渡邊一聲怒罵,抽刀在手。

郭正坤趕緊止住渡邊:“這兩個家夥罵的是我這個中國人,不關日本人的事。你把他倆劈了,我心中這口惡氣出在哪個頭上?來人啦,把他們架上車去,今晚我要親手崩了這兩顆花崗岩腦袋,看看他們這腦袋瓜裏裝的到底是啥東西!咋就不怕死呢?”

這時,徐漢驤突然看見了身穿警服站在郭正坤身後的謝小曼,神情倏然一震!

鞏麟攙扶著徐漢驤也走到了人群中。

徐漢驤低聲對鞏麟說:“鞏麟,瞪大眼睛看著,今晚有好戲。”

鞏麟一聽,驚喜不已。

一個國民黨囚犯突然衝著徐漢驤狂叫起來:“徐大哥,狗日的要殺我們呐,快逃命吧!”這人一邊吼,一邊往江裏奔去,幾個囚犯也跟著他踉踉蹌蹌地往江裏跑。

日本人舉槍便射,犯人倒在江中。

就在這時郭正坤大喝一聲:“弟兄們動手!”對準身邊的渡邊監獄長腦門上便是一槍。其餘的黑皮警丁也立即掉轉槍口,對準日本人猛打狂掃,日本人萬沒想到平時在他們跟前猶如家犬般恭馴的警察會突然殺他們的腰槍,連還手的機會也沒有,就一個不剩地倒在了河灘上。

徐漢驤與鞏麟興奮地對視了一眼,目光落在了正大步向他倆走來的郭正坤和謝小曼臉上。

謝小曼向著徐漢驤敬了一個軍禮,激動說道:“長官受苦了。”

徐漢驤誇道:“可卿,幹得漂亮啊!哈哈……哦,小曼,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共產黨地下‘鋤奸團’的鞏麟團長,是個難得的人中俊傑,曠世英才啊!”

謝小曼向鞏麟伸出手去:“鞏團長久聞大名,幸會幸會。”

鞏麟握著她的手,感激地說道:“要不是你們來得及時,我們這麽多人就沒命了。”

郭正坤喝道:“來人,把二位的腳鐐下了。”

郭正坤今晚的表現讓鞏麟驚訝不解,說道:“郭局長莫不是看清小日本氣數已盡,江山快要易主,今晚才上演了這麽一出大戲啊?”

“哈哈,”郭正坤尷尬一笑,“今天我既然敢收拾小日本,也就把寶押在二位身上了。我現在實話告訴你們吧,‘老毛子’已經打到牯牛嶺下,龍江城要不了幾天,就是他們的了。”

聞知此言,徐漢驤、鞏麟神情一振,一齊發問:“怎麽?蘇聯人也向日本人開戰了?”

郭正坤道:“這你們呆在牢裏就不知道了吧?八月九日淩晨,蘇聯人不宣而戰,分兵三路突破蘇滿國境線,打得日本人落花流水,聽說連康德皇帝都帶著皇後妃子逃到長白山裏去了……哦,還有個天大的好消息,二位聽了保證更高興,美國人往日本的廣島、長崎投了兩顆原子彈,幾十萬人口的大城市啊,眨個眼睛就變成了一片火海,別說人一個也逃不出來,連滿城的耗子,也全被燒成了焦炭。”

鞏麟眼中喜淚橫流,陡地抱住徐漢驤大嚷:“徐大哥,洞中數月,世上千年,沒想到啊……勝利的日子……這麽快就到來了!”

國共兩黨的抗日誌士也全都被這陡然而至的巨大喜訊震驚了,他們相互摟抱在一起,歡呼聲、痛哭聲震天動地,響徹夜空。

看到這樣的場麵,郭正坤對徐漢驤、鞏麟赧然道:“小日本一完蛋,咱中國可就能過上太平日子了。徐大哥,鞏老弟,還有這位為了救你徐漢驤,不惜舍身嫁到我身邊做臥底的謝小曼,你們全都是中華民國的有功之臣,這下就等著加官晉爵,盡享榮華富貴了!隻有我郭某人,成了個人人喊打喊殺的漢奸頭子了。”

徐漢驤說:“明白了,郭局長是在用今晚的行動,和我們做交易吧。”

郭正坤道:“這筆交易嘛,我和謝小曼已經談了個開頭,她要我親自來向徐大哥開條件。你們都知道,我姓郭的也曾是個血盆裏撈飯吃的角色,不會做光賠不賺的買賣。我們今天就當麵鑼對麵鼓的把話說明白。剛才,青木司令把我叫到衛戍司令部,命令我搶在‘老毛子’打進龍江城之前,抓緊辦兩件大事:一是要我把你們斬盡殺絕,二是要我的警察大隊馬上從日軍手裏接管軍械庫、發電廠、兵工廠、火車站、電信局、糧站,能炸的炸,能燒的燒。”

鞏麟說:“看來,你已經拿定主意,抗命不遵了?”

“那還消說?我承認,我姓郭的喪盡天良,這些年替日本人當幫凶,壞事做得不少,殺的中國人數也數不清,不管是落到你們國民黨,或是共產黨手裏,槍斃我一百次也不嫌多。不過,我郭正坤既然幹了,也就沒在乎頸子上這顆肉疙瘩!我知道兩位好漢一個是龍江市國民黨的頭兒,一個是龍江市共產黨的頭兒,今天我就和你們兩個當頭兒的賭上一把,我放你們——還有你們這幫弟兄一條生路,今後不管是你們哪一家得了這龍江市的天下,也得放我和我的兄弟們一馬,給咱們弟兄一碗飯吃。這筆交易成不成,還得你們掏句能讓我郭正坤寬心暖肺的話。”

徐漢驤神情一震,驚訝地看了一眼鞏麟,對郭正坤說道:“姓郭的,這些年來你數典忘祖,為虎作倀,其罪當殊。不過,既然你已經有了反戈一擊的初步行動,我倒還願意為你指引一條更加寬廣的大道,不僅可以保住你一家人的性命,還能夠為國建功,將功贖罪。”

郭正坤說:“哦!請徐大哥指點。”

徐漢驤道:“你郭正坤當年也曾是個闖**江湖的血性漢子,既已對日本人下了手,何不接著再做它一樁大買賣,馬上捧著青木給你的尚方寶劍進行接管,青木要你炸的地方你照樣把炸藥給它裝上,幾時炸?炸不炸?聽我和鞏麟的命令。”

“媽拉巴子!”郭正坤激動得渾身顫抖,一手抓住徐漢驤,一手抓住鞏麟,大聲道,“我今天就舍出老命下它把大注,郭正坤聽二位頭兒吩咐,幹!”

4

水野大佐率領的車隊一進村口,聚集在打麥場上,早已等急了的開拓民們便一呼隆全圍了上來。

已經老態龍鍾的父親著急地問:“水野,龍江怎麽樣了?”

水野回道:“蘇聯人快到牯牛嶺了,龍江守不住了,我是特地趕回來接你們的。快叫上鄉親們,馬上跟我走吧。”

父親大為震驚:“走?往哪兒走?”

“回本土啊,再晚,恐怕就走不掉了。”

四下頓時爆出一團悲嚎聲、叫喊聲。

年輕時曾在旅順口把俄國人打得落花流水的平沼老人苦著臉叫了起來:“回本土?那我們的家怎麽辦?還有牛,還有豬!”

和水野義雄同一批來到川口村的富川老人也大吼道:“難道百戰百勝的大日本皇軍戰敗了嗎?關東軍呢?我們不是還有上百萬天下無敵的關東軍嗎?”

水野大佐登上摩托車的拖鬥上,在無數束搖曳的光柱中,在頻頻響起的滾雷聲和雪亮的電閃中他看見了自己神情驚恐的母親,看見了自己的嶽父嶽母——這讓他心中猛一揪扯,驀地想起了女兒水野百合子。百合子是龍江醫學院的二年級學生,由於形勢吃緊,三天前學院已經停課,師生全部組成義勇隊,投入支前。他剛才回到憲兵司令部立即給妻子慧仁打電話,讓她收拾好東西,馬上帶到火車站後車大廳門口等著他。可妻子告訴他,百合子已經和學院大的婦女義勇隊到牯牛嶺要塞支前去了。他心裏既擔心,又欣慰,他知道,已經滿了十八歲的女兒長大了,知道自己應盡的義務和責任了。

水野大佐壓抑著內心的痛苦,向著悲愴激憤的人群大聲說道:“鄉親們,青木司令官交給我的任務,是保護你們回本土!大家什麽也別說了,趕快回去,帶上牛馬大車和足夠三天的幹糧,把其它的一切東西全扔下,半個小時後出發,撤出時把村子一把火全燒掉!”

人群一轟而散,門在響,人在喊,狗在叫,雞在飛,豬在躥,村子裏霎時亂成一鍋粥。

水野大佐帶來的憲兵們狂吼起來:“燒了吧!全燒了吧!不把一點有用的東西留給支那人!”

水野對父親說道:“爸爸,馬上帶上家裏人出來,我得去慧仁家裏看看。”

嶽父嶽母正在慌亂地收拾衣物被蓋。

水野生氣地吼道:“都扔下,帶這麽多東西怎麽擠得上火車?隻帶吃的喝的就行了!”

嶽母傷心地哭起來。

嶽父嘀咕著說:“都是辛辛苦苦掙下的家當啊,平日裏全都當寶貝似的,咋舍得扔下啊?”

水野勸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眼下還是先把命保住再說吧!”

待水野帶著嶽父嶽母跨出門檻,看見士兵們正在逐屋點火。水野帶來的摩托車、大卡車和不少房舍已經籠罩在濃煙烈火之中,車上的四口金屬小箱子已經馱到馬背上。豬狗雞鴨在火海中慘叫,很快便散發出焦糊的臭味。男人罵,女人哭,四處一片鬼哭狼嚎。

水野吩咐手執火把的士兵:“燒吧。”

火把剛一湊到房簷上,嶽母突然哭喊著衝向在屋子大叫:“我不走,求求你們,把我也一起燒死在家裏吧!”

水野大佐上前抱住嶽母:“媽媽,你不能這樣,我不能讓你死在滿洲做孤魂野鬼,就是死,我也一定要讓你死在祖國的土地上!”

終於,兩百餘輛馬車、牛車組成的龐大車隊載著哭哭啼啼的老人和小孩,緩緩離開了川口村。

水野和他帶來的四十七名憲兵筆直地站成一排,向著烈焰衝天的村子敬了一個軍禮,然後和百餘個川口村的男人躍上馬背,向前追去。大約兩個鍾頭後,龐大的逃難隊伍終於趕到了龍江火車站,幾百頭牛和大車隻好扔在廣場上。不少男人摟著坐騎的脖子難舍難分,熱淚滾滾,最後也隻好忍痛割愛。

水野大佐在車站大廳門口與正焦急等待著他的妻子慧仁會合了。可是,車站的情景令他心急如焚,剛剛駛出車站的一列火車上已被逃跑的日本人塞滿,車頂上、火車頭,凡能站人的地方全都擠滿了人。車站大廳裏、站台上,到處是日本人,隊伍不像隊伍,難民不像難民。車站本已人滿為患,可還有一列列從長白山林區裏開出來的敞篷小火車滿載著逃難者停在了兩百米外的小火車站內一群群的日本婦女和孩子叫嚷著擁出小火車站,向著龍江火車站奔來。他們不顧一切地翻過水泥欄杆,擁向列車車廂,向攔阻他們的黑皮警丁哀求著,哭號著,推搡著……在站台盡頭處,幾個日本男人和黑皮警丁怒罵著撕打起來。

一個長著滿臉絡腮胡子的警官堵在車門口,掏出駁殼槍朝天砰砰砰放了一梭子:“都給老子滾回去!沒有警察大隊的條子,一個也不準上!”

水野大佐認出這人是郭正坤手下一個叫胡占森的中隊長,平時見了他挺巴結的,趕緊擠上前大聲喊道:“胡隊長,請幫幫忙,讓我帶來的開拓民先上!”

沒想胡占森仿佛不認識他一樣,衝他一伸手:“把條子拿來,沒有條子,天王老子也不能上!”

胡占森無動於衷,大聲回他:“嘿,這還用問?當然是我們的郭正坤局長了!”

水野大罵:“混蛋!”扭頭命令片川賀大尉,“把其他人趕開,讓我們的人上!”

胡占森瞪大雙眼,槍口刷地對準水野喝道:“我看你們誰敢?誰要強行上火車老子今天就斃了誰!”

一大幫殺氣騰騰的黑皮警丁衝上前來,將密密麻麻的槍口對準了水野和他的憲兵。

正在雙方一觸即發的時候,正北方向傳來了隆隆的轟鳴聲,天邊火光閃爍。水野大佐知道,蘇聯人開始向牯牛嶺發起第一波進攻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一場積蓄得太久的暴雨傾盆而下,雷聲轟響滿天銀蛇亂舞,天河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