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 竣

1987年,我用了一本風景圖片的掛曆,編輯者匠心獨具,圖片中的景致隨著時間更遞而葉榮葉衰,花開花落,看了圖片便知道當下是什麽季節。那本掛曆的最後一張是一派銀裝素裹的冬日,那時季,人們著起了鼓鼓囊囊的冬裝。

我想人們一定都還記得,就在那個應該是冬日的日子裏,有過幾天怪誕的暖和的天氣,小陽春一般,走在街上簡直懷疑嫩芽會從深褐色的樹枝上爆出來。

近幾年來,我真是變得敏感極了,象一枚精密溫度計,血管裏的血液總是忐忑不安地忽上忽下。反正我注意到了,近幾年整個地球的氣候都有點神經不正常,報上駭人聽聞地報道著某某國。家某某地區大夏天降大雪凍死多少人;抑或大冷天氣溫驟升熱死多少人。我奶奶要是活著她該有92歲了,她能從一本紙頁象黃蝴碟.翅膀那樣薄而脆的黃曆中,找出種種怪異現象預兆的吉凶來,不知道陽世間的冷暖變化是否同陰世間一模一樣?

推著自行車出門便驚叫著拖住了她:“老阿姐,你熱昏頭了,今天20℃呢, 你這樣要捂出毛病來的。”表姐說:“還好嘛,我並不覺得怎麽熱,冬至都過了十多天了,不穿鴨絨衫穿啥?”接一下去她倒反來說我:“你不要光圖漂亮,快進三九天了,要凍出毛病來的。”我說不管。三九四九的,反正氣溫有20。具體情況具體對待。她說氣溫上上落落總歸有的,畢竟是冬天了,還是以不變應萬變為妥。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

那天我在外麵忙碌了一天,無一絲一毫的寒意,心裏不免得意,想象著表姐熱得難受的模樣,實在忍俊不禁。傍晚日落西沉, 回家時經過幾幢高樓,一陣風裹脅過來,渾身如從冰窖裏穿過。我駭然想:糟糕,我得挨凍了。然而過了樓房,那風又溫和起來,便又僥幸,硬撐著雄糾糾

氣昂昂地走入家門。

一進門,婆婆便喊:“小鷹你凍壞了吧?爸爸聽你的意見脫了件毛衣,傷風了。”話音未落,隻聽得公公吭味吭味地咳嗽,鼻頭擦得紅通通的。我心中不免惶惶。公公聲音甕甕地說:“我早料到晚上要冷的吧!”又吭吭咳了兩聲。我覺得鼻孔中癢癢的、有個噴嚏潛伏著,硬忍著不讓它衝出。

弟媳從托兒所接回了女兒,聲疊聲地埋怨弟弟:“都是你,硬要給她脫衣服,托兒所的阿姨哪裏顧得過來,中午脫了大衣,直到我去接她還穿著毛衣在園子裏玩,冷風嘟嘟嘟地往頭頸裏鑽,你看看,清水鼻涕答答滴滴像自來水龍頭壞了一樣,真要命!”慌手慌腳地找板蘭根衝劑給

撇過眼去,碧滓渾的岸上,那,一團團的是榕樹,那一簇簇的是黃杉,那一縷縷的是垂柳。把頭頸伸伸長,想欣賞有丘有溪有樹有花有小蟲的島子, 隻見水天相接處,抹著一筆淡淡的青黛色。

“阿婆,外公為啥要上島子去呢?”

“……”阿婆樞樓著腰背,像是睡著了。

“阿婆,你為啥不和外公一起上島子去呢?”

“這丫頭真纏人。”阿婆長長地籲了口氣,像甩出一根長長的細線,把埋在深深記憶中的往事牽了出來:

“你母親剛到人世上來的時候,那個島子上發生了傳染病,死了好些人,於是就停船封河了。”

“外公不是上島子了嗎?”

“他是這鄉裏唯一的醫生。”

“外公的醫術很高明嗎?”

“他從小就在藥店裏當學徒……他替人治病心誠, 鄉裏人喚他‘華佗再世。”

“人家說,醫生能百病不染身,是嗎?”

“醫生也是有五髒六肺、七情六欲的凡人,哪有病不及。身的?”

“阿婆,那你竟敢放外公上島子去?”

“我哭著勸他,跪下來求他,別去,別去。可他還是去了,一人劃著一葉小舟,去了。”

“啊?!”

“因為島子上的人都病倒了。”阿婆抬起鬆馳的眼皮, 丫頭發覺她的小眼珠裏映著兩朵火苗。

“阿婆,外公得病後, 為啥不接他回家,到縣城請醫生治呢?”

“他不肯回家。島上的鄉親們要把他抬上船,他死拽著係船的木樁不鬆手。”

“為什麽?為什麽呀?”

“他怕把病菌帶回鄉裏。”

“頭的血液凝固了。”

“他就留在這島上,一直沒回家。”

“永遠留在這島上了。”

“是的。”

丫頭勾住阿婆瘦削的手臂,她看見阿婆搭著一根銀發的眼角緩緩地滾出一穎淚。何的式樣,我們一竅不通, 隻連連地稱是。第二天就拿了白鐵皮的架子來試裝了,太長的要截去,太短的要重做,又讓丈夫去買了橡皮管,說是空調機裏滴出來的水不要滴著底樓人家的窗簷,讓它順橡皮管流入陰溝洞才好。這樣忙乎了三、四天,就初見規模了。他停了弄堂口的生意來為我們裝空調,幹得實在,令我們很感動。幹活休息當口,我們便陪他聊天,他很坦率,把他的生活經曆點點滴滴告訴我們。他初中畢業後便上山下鄉去江西。農村擂隊,並與一位江西姑娘結了婚,生了個可愛的兒子。在以後的返城風中,他自己回到上海,為了將老婆孩子的戶口遷進上海,他不知耗費了多少精力與財力。講述至此,他那張從來自信的臉上出現了許多淒涼。他反反複複地對我們說:“你們相信嗎,要不是上山下鄉,我一定會讀書讀下去,讀高中,考大學。我一向是喜歡讀書的人,最佩服就是你們這。樣的知識分子。”我們說,知識分子現在不吃香,每個月十張大團結。他搖搖頭說:“我現在幹個體戶,錢是能賺的,但心裏空空的。我這輩子是無法挽救的了,我把希望寄托在我兒子身上,我看他人還挺聰明,我現在拚命積點錢,將來一定要培養他讀書,讀大學,讀研究生,還要送他出國留學。”說著,他的臉上又出現了慣有的自信。聽此言,我突然覺得我們和他之間的關係親近了許多,如同老朋友一樣了。我想起了那個在弄堂裏奔跑的小男孩黑漆漆的臉,圓溜溜的眼睛,在這小小的人兒身上負著多麽重的期望啊!我有些擔心他是否承擔得了。

空調終於裝好了,材料雖然是廢物利用,但設計合慢,細細商量如何談才能打動校長的心。我們商定將孩子的身份說成是我的侄子,並要將鎖匠的身世如實告訴校長。既然他的經曆能打動我們的心,想來也會使校長感動。臨到那日,鎖匠匆匆跑來塞給我一隻信封,裏麵有幾十張大團結,我嚇了一跳,慌忙說不要不要。鎖匠說,不是給你的,你帶去交與那校長,就算學生家長對學校的一點讚助。我不得不佩服鎖匠想得周到。於是,我帶著那封鈔票,還帶著我的一本中篇小說集去見校長了,心中忐忑,不知這金錢加精神的力量是否足以攻克堡壘?

江五小學的校長是位中年婦女,文靜而端莊,是個校長的模樣。我們的談話是開門見山的,她向我們訴說了許許多多的難處,諸如報名人如何之多,托關係的亦如何之多等等;我們則盡力將鎖匠對兒子的心願述說得曲折動人。。眼看她不鬆口,我們才遞上了裝錢的信封與我的小說集,並很誠懇地許願:倘若江五小學禱要請作家什麽的講課之類,我一定義不容辭!如此慷慨地賣自己,生平還是頭一遭,臉不為人覺察地徽徽有些發燙。錢是堅決不收的,書收下了,校長的口氣終於鬆了,說,可能還要增加一個班,也可能有學生到時候不來報名,那時侯機會一定將你們的侄子補上去。有她這一句話,我們的心定了。回家時,在弄堂口,鎖匠一見我們便摔下手中的活計和一大堆顧客跑過來,我們一五一十地說了經過,他很興奮,十拿九穩地說,行了,沒間題了。隨後便對我們謝了又謝。

我說,慢慢謝,等你兒子進了江五小學再謝也不遲。不過我們心裏也覺得事情成功的希望很大,宛如卸下了一副重消失的爬山虎

從小到大搬過好多次家,最憶兒時住過的那條弄堂。弄堂的兩頭連著幽靜的永嘉路和安亭路,除了弄堂口的兩幢公寓樓外,弄堂裏清一色的是獨立的三層花園洋房,那半圓形的有著墨綠或鏽紅的鏤空護欄的小陽台,那屋頂上紅磚砌成的方方墩墩的壁爐煙囪,那從花園裏不甘寂寞地探出圍牆的夾竹桃花,還有那乳黃色水泥拉毛外牆上鋪滿了鬱鬱蔥蔥的爬山虎,如今回想起來,竟像童話中白雪公主住的小屋一般,整條弄堂洋溢著靜謐安詳和溫馨的氣氛。

不是那種房子隱在花園深處的深宅大院,小小的院子很像洋房的一片裙據。走上四五級石階便是大門了。單扉抽木門, 門上鑲著八塊正方形的刻花玻璃,來客按了門鈴後,可以從玻璃朝內張望,房子裏的世界若隱若現。門鈴隻有一個,任是誰家的客人來撂鈴,聽到的人都會殷勤地去開門。門簷很寬,三角形的,還有著木雕的門媚,夏天暴雨驟至,三四個過路。人躲在門洞裏避避雨是沒有什麽間覺得很陌生, 門上那八塊半透明的刻花玻璃被木板遮沒了,一隻小小的窺視鏡如同鬼眼似地盯住你,讓你渾身不自在。門框上裝了四五隻電鈴,我不知該撂哪一隻,我差點別轉頭走開了。這時, 門卻悄悄地打開,探出一個白發蒼蒼的腦袋:“儂尋啥人?”雖然多年不見,我仍然認出了她,我興奮地說:“紹興阿姨,你還在11號裏做呀?我是老早二樓王家的……”她竟沒有忘記我,硬拉著我進門坐坐。原本寬闊的走廊和樓道兩邊都堆滿了東西,僅剩一個肩闊的空隙,我隨紹興阿姨走進樓道,我怔忡地不知所措,從前那樂融融的大廚房不見了!紹興阿姨說:“廚房早就改做了房間,住著一家五口人呢。現在家家都在過道或者樓梯口燒飯,大家都不搭界了。”我望著擁擠的昏暗的油膩的樓道,心想:三樓的孩子再也不能騎在樓梯扶手上滑到底樓了。樓裏的老住戶幾乎都搬走了,我便不想多耽擱,我跟紹興阿姨道別,我說:“你要當心身體,不要做得太累了。”她搖搖頭,黯然歎道:“不來事了,現在沒有爬山虎熬湯了,造反的時候要貼大字報,統統砍光一了。

大約兩個月前,我因事路過永嘉路,想繞近道,便從弄堂裏穿過, 當時腳步匆匆,心裏邊淡淡的什麽痕跡都沒有, 隻是在擦過22號大門時下意識地抬眼看了它一眼:我二時住過的房子如今裝修得金碧輝煌,氣度不凡。大門外又裝了豪華的鐵門,鐵門邊上嵌著塊銅牌,好像是什麽貿易公司之類的字樣。我趕緊調開眼光,那塗漆得煥然一新的空****的外牆令人觸目驚心!拿盆叉夾菜, 隻單手托著杯飲料,姿態優雅地往來穿梭於人群之間,談笑風生,馬上成了全會場的熱點。我自顧吃餐, 同時不無欣賞地看著她,半小時之間,她幾乎與場上所有的人都應酬過了。我正揣度她的身份,她卻笑盈盈托著一杯唬拍色的香檳朝我走來,不及跟前就朗聲招呼著我的名字:“啊,多少年不見了,你還是那模樣呀!”我拚命地想從她那張刻意修飾卻很光彩的臉上尋找熟悉之處,疑疑惑惑半天說不出話,她便假意生氣地說:“當了作家把我們小老百姓給忘了,我是~”原來她竟是。君!

。君與我邂逅真正地顯得很興奮,沒說上幾句懷舊的話,她便拉著我到處向人介紹:“我的老同學,著名作家……”不一會,我手中多出了一厚疊名片,我隻得連連抱歉沒帶名片,。君就說:“你是名人, 用不到名片的。”我發現她的每句話都會讓聽的人感到熨貼舒服。後來我知道了。君現在已是一家中外合資企業的市場部經理,企業界赫赫有名的女強人了。

那次冷餐會大約半年以後, 出版社為了擴大我的一本新書的征訂要搞一個宣傳活動,需要有點經濟讚助,於是我想到了。君,想到了她的神通廣大,決定厚著臉皮求助於她。我找了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事先打聽到她剛出差歸來, 十有八九會在家。至於上門求助應該帶什麽見麵禮,頗費了我一番腦筋;想來想去,送什麽東西都不合適,像她這等地位,什麽高級的東西沒見過?我經濟有限,不可能以貴重取勝,索性隻帶自己的一小本書,既不凡響,又顯示文人清高。敲門時,心著實忐忑不安了一女人總有故事,那時候,她的丈夫還活著。

我家是6號,她家是7號,我們兩家共同擁有一條後樓梯。公寓人家,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雖然搬進這座公寓多年,卻從來沒見過她和她的丈夫,隻曉得7號裏住著一個級別蠻高的離休老幹部。有一日,聽見我家老保姆在後樓梯口跟什麽人嘰呱嘰呱爭論什麽,便喚保姆進來問個明白。保姆氣鼓鼓地說: ”7號裏D同誌的老婆真是纏不清,講我們堆在後樓梯的東西擋了她家的道,硬要叫我們搬開。啥人會走後樓梯呀?我們的東西堆在自家門口關她什麽事呀?”我連忙開了後門張望,於是我第一次看見了她。她長得很白淨,眉眼也很整齊,瘦瘦小小的身體,讓人看不出她的年齡。我尊稱她一聲“阿姨”,我說我們的東西堆在我們家後門口,你家後門口不也堆滿東西嗎?我們怎麽妨礙你啦?她馬上回話了,她的語音似乎有點蘇州腔,卻決不軟播,十分利索,並帶有一點霸氣,顯示出她局長太太的身份,也顯示出她為人的精明。她門,竟然是她!我很意外,也有點警覺, 問道:“有事嗎?”她神情十分緊張、壓低聲音對我說:“我家裏被盜竊啦,求你幫幫忙,打個電話給公安局吧!”我心中雖是疑惑:她家也有電話, 為什麽自己不打?但發生盜竊案是樁大事,我不敢遲疑,連忙跟她上樓。踏進7號門隻見滿屋子淩亂,抽展和櫥門都大一開著,似乎是被小偷光臨過的景象。我抓起電話筒要撥報警電話,她卻神秘兮兮地遞過一張紙,說:“你打這個電話,找這個人,他會來抓強盜的。”我半信半疑照著紙上的電話號碼打了數十遍,永遠是忙音!門洞開著,隔壁5號裏阿婆探進半個身子, 向我招手。我跑了過去的阿婆輕聲說:“她的腦袋出問題啦,根本沒有強盜的, 東西都是她自己翻亂的,前幾天我也上她的當了!”

我終於在公寓門口碰了她的養子,那是個瘦削而顯老的年輕人、:我對他說:“你毋親犯癡呆病了,該送精神病院啊。 ”他苦笑著搖搖頭: “她才不肯去呢,我請了醫生來,她反倒說我們迫害她:爸爸死了,她誰都不相信了。老是疑神疑鬼。“打擾你們。真對不起呀。”我問道:“是不是你父親前妻的孩子們常來吵鬧,逼得她獷他黯然答道:“有些事情總要爭爭的,不過。人家也都是有文化的人, 不會無理取鬧的,現在都調解好了,人家也不來了二這種日子真難過:”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我亦不便多問, 隻提醒他, 出門時把煤氣總開關。關死, 以免出危險。

她幾乎天天要去敲鄰居的門、一會幾說有強盜, 一會失徐的米蘭。

囊、囊、囊……

又是這個單調而枯燥的敲擊聲把我從很濃的夢中吵醒,我惱恨地朝著夭花板罵了聲:“缺德!”翻身把被子蒙在腦袋上。

本來,我們這幢。三層單套小公寓是最和諧最安靜的了。底樓的袁教授一家待人彬彬有禮而和氣可親。收水費的時候, 袁師母總是把餘下的零頭數算在她家帳,她說:“我們家有個園子, 用水總費些。”有時候,我們晾在陽台的衣服被風吹落到園子裏,去撿,袁師母總是很熱心地為你開園子門,一個勁地說:“來玩,來玩呀。”二-樓原本是阿佩跟她的爺爺奶奶住的,阿佩瘦瘦小小的個七,走路象蜻蜓掠水;阿佩的爺爺奶奶不喜歡走路,老坐在紅木的轉圈椅裏下圍棋,所以,我們家住二樓,從來聽不見天。花板上有什麽響動的。

三個月前,阿佩跟她的爺爺奶奶,一起搬走了,搬到她爸爸媽媽那幾去住。沒過幾天汽樓。又搬進了新人家。

傍晚,我下班回家,在樓梯口碰上三樓那一對男女,他們倆手裏各捧了一株尺把高的米蘭花幼苗,大概是怕根部水份揮發,他們用手帕浸了水包在泥團外,看樣子是剛從自由市場的花販處買來的。我暗自好笑:就憑你們走路囊囊豪響的粗樣,還能養好米蘭花嗎?我翻了他們一個白眼,惡作劇地衝上樓梯,把他們擠到扶手旁,他們怕擠壞了花苗,雙手高高托起,那女的長臉上沾上了一塊泥巴,我很解氣。

家裏的氣氛有點不對頭。哥哥皺著眉,托住下巴在想什麽;姆媽縮在屋角裏,驚恐地看一眼父親,又求援地漂一眼哥哥;父親沉著臉滿屋子地打轉,地板上,有一隻敲碎了的茶杯。

“出什麽事了?”我間。

“非常奇怪,放在陽台上的米蘭竟然不見了!”哥哥用手指敲著桌麵,那神態很像電影裏的偵察員。

“上午我晾衣服時,還看見它的……剛才去收衣服,就不見了,我還以為是你們爸爸把它搬到書房裏去了,剛問了一聲,就朝我摔杯子發脾氣,怨誰呢?”姆媽很委屈地訴說著。

“你還有完沒完?喳喳喳,喳喳喳,耳朵裏都是你的聲音!”父親又朝姆媽吼了一句。他當然要急,怎麽去向大伯交賬呢?

“你們盡發火有什麽用?還是分析分析原因。會不會是被人偷走了?”哥哥說。

“偷?大白天,那麽大一盆花, 怎麽個偷法?”姆媽很零亂,那兩株米蘭花苗正倚在櫃腳邊上呢。當然不是我們家的那株,差遠了。那女的支撐著要起來,那男的忙按她躺下。通裏屋的門關著,通陽台的門,也關著。

“對不起,打攪了。”哥哥客氣而生硬地說了聲,便拉著我退了出來。

“有沒有?”父親一見我們,急不可待地問。

“沒有。”我回答。

“他們當然說沒見過,可是,我發現了重大疑點。他們家通陽台的門前地板上,濕流流的,象是一大灘水漬,也許,我們一按電鈴,那男的來開門,那女的便把我們的米蘭拖到陽台上去了,然後存心躺在**,阻止我們進屋。”哥哥太有偵察員的天才了。

“現在怎麽辦呢?”父親恨得直捏手指,骨關節發出格格的聲音。

哥哥對我說:“你不是有個同學就住在對麵馬路公寓五樓嗎?從那兒的窗口一定可以看清我們這兒三樓陽台的全貌。你現在就上你同學家去,去偵察三樓陽台的情況。”

“好!”我很樂意地接受了這項光榮的任務。

“慢點走,把我的望遠鏡帶上,要看仔細了,有沒有一株很高很大的米蘭。”平時,哥哥把他的望遠鏡當珍寶,我上音樂廳聽音樂會,問他借,他都不肯呢。

我的同學奇怪地間我:“這兒有什麽好景致,還要用“三樓……!?”

“三樓這家人家真作孽呀,父母親都在‘文革’中死了, 留下姐姐帶著個先。天殘缺的弟弟過日子,幸虧上門的姐夫是個厚道。人。這回政府給他們父母落實政策,讓他們搬到這兒來住。姐姐心善得象菩薩,弟弟的吃、穿,甚至有時候大小便都要她來服侍的, 自己落下了腰病。他們夫婦怕弟弟白天一人在家悶氣,就養了許多花,弟弟旁的事不能做,澆澆花看看花還是可以的呀。”

聚、聚、聚……我的耳畔忽然響起了這熟悉的聲音,這聲音從耳膜鑽進去,擊在我的心上,把我的心敲得很痛很痛。

“噢噢噢,哦哦哦,嘖嘖嘖……”姆媽聽袁師母的介紹,不住地發出感歎詞。

父親的指關節又在格格格地響了。

“好了好了,看我這碎嘴,一說起來就沒個完,我家老袁還等著吃早飯呢。”袁師母笑嘻嘻地告辭了。

“等一等。”父親跑到陽台上,端起一盆小批把樹,把它塞給袁師母,“這是一點小意思,別客氣,你拿去吧。”

“不要不要,批把樹,多好,你自己養著嘛!”

“種到你園子裏,將來長成大樹,結了批把,我們來吃。”父親說。

“好的好的,那我就不客氣啦!”

袁師母走後,我們一家竟沒有一個人說話,大家都無聲地坐著。過了許久,父親突然又發火了。

小樓的樓梯是木頭的,塗成深咖啡色, 由於年代久了,漆已經駁落,灰不溜秋的。不過樓道上總是很於淨。她的姆媽每天掃兩次樓梯。她們住在一樓亭子間的時候,姆媽就一級一級樓梯往上掃;他們住到三樓正房裏去的時候,姆媽是就一級一級樓梯往下掃;她們又搬回亭子間住了,姆媽又一級一級往上掃了。爹爹活著的時候,姆媽掃樓梯是盡義務;爹爹故世以後,上下鄰居每家每月給姆媽五角錢掃地費; 自從她當上經理後,她叫姆媽堅決不要收人家的錢了,姆媽上是了年紀的人,每天掃掃樓梯,活動活動手腳是有好處的。

樓梯整個形狀是象個大寫的“z” ,兩處拐彎的地方呈扇形, 內窄外闊,很難走。她們住在三樓的時候,社會上最流行的鞋子是草綠色的跑鞋,不分男女老少;等到高跟皮鞋時興起來的時候,她們已經搬回到亭子間去了。所

以她不用擔心穿著高跟鞋過樓梯拐彎處的危險。她記得他的,一位大學裏的女朋友就是穿高跟鞋在樓梯拐彎處扭傷了位清秀的女大學生挨著肩坐在沙發。上,共看一本書。

她在心裏向老天發誓:一輩子不上樓來了!

她回到她的亭子間,姆媽一邊織毛線,~一邊在聽無線電裏播放的越劇《樓台會》,那哀傷淒情的唱腔和她的心情很相仿。

姆媽開導她:大學生當然不會娶一個飲食店的服務員當老婆的。

第。二天,她。上早斑,在夭井裏碰到他,他是早起讀外文的。

他叫住一了她“你想過沒有?”他問。

“想什麽?”

“難道你就想這。樣度過你的一生?上班托托盤子收收飯碗,下班結結毛線聽聽紹興戲?”

她看了他一眼,心被擰得很痛。

放暑假了。

他覺得很無聊,窗外的柳樹間蟬聲不斷。

備課吧, 為時還早。中文係的高材生對付’高中的語文課還是綽綽有餘的。

他隨意翻著報紙,坐在沙發上,。立式風扇呼啦啦地轉著。

這沙發、這風扇,還有許多許多,都是他準備結婚置力、的,結果,畢業分配,分到中學當教師,女朋友一與他吹了;時戴付墨鏡的小夥子。不一會,花枝招展的她飛到天井裏,推出摩托,那小夥子十分隨便地跨上去,她坐在後座,雙手拉住小夥子的腰帶……

他狠狠地閉上了眼。

他聽見她的姆媽在。天井裏對人家說:“這是報社的記者,今朝和她們公司的年輕人一塊遊佘山去了。”

他暗暗地向夭發誓:再也不搭她的摩托上班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踢手鑷腳地下樓梯,沒有驚動她。雖然擠公共汽車差點壓斷肋骨,他情願。

下斑時,在天井裏碰到她,她唬著臉問他:“今天早上為什麽不打聲招呼?我等你等了一個鍾頭,趕上班,摩托差點和小轎車撞鼻一子!”

“以後,你不用等我了。”他十分淡漠地說。

她用疑問的眼睛瞪著他。他和她的父親都死了。她的爹爹是病死的。

他的爸爸是自殺的。因為造反派逼他交待當“美蔣特務”的罪行,他們家有一個堂舅舅在台灣。造反派要把他們全家掃地出門。

她的姆媽對他的媽媽說:“你們搬到亭子間來住,我們暫時住到你們的房間裏去,我家是三代工人,人家不會說閑話的。將來,風頭過去了,再調過來,好嗎?”

“還有什麽好不好呢?真正是感激不盡了!”他的媽媽連聲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