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繁星。
散了雲的天空特別高特別遠,星星好象是掛在半空中,離素素很近,一伸手就能抓起幾顆。
七月七的星星特別多、特別密,鋪滿了宇宙的每個角落,有許多落進了素素的心裏,在那兒靜靜地閃亮。知不覺地收住了腳步。
這條小河是由南朝北地橫貫校園的。河水靜得像繃直了的綢緞,橄欖綠色的水麵上倒映著金紅色的霞雲,倒映著青鬱鬱的灌木,倒映著珍珠似的野薔薇,嗬,河麵美得輝煌、美得深邃,美得令。人心馳神往……
許曉凡是個感情豐富而又不易克製的姑娘,她讀(紅樓夢》黛玉焚稿,會哭得兩眼紅腫;她看了電影《天雲山傳奇》, 當晚開通宵給石維堅同誌寫了封熱情洋溢的信;她學了陸放翁的日記體遊記(入蜀記),暑假裏一個人。乘船溯長江而上,遊曆了。三峽和峨媚……此刻,她蓄滿情感的心房被眼前寧靜而渾厚的景色觸動了,她的掩在白襯衣下的胸脯急劇地起伏著, 圓臉蛋漲得通紅,雙眼皮很深的眸子裏蒙上了晶亮的水霧。她倚在鏤空的石橋欄杆上,微蠢著雙唇,忘神地凝視著河麵。
夏天, 多麽喜人而又惱。人的夏天哪!小時候總是不耐煩地等待夏天到來,女孩子盼望穿五顏六色的裙子, 男孩子盼望遊泳,捉知了,吃赤豆棒冰、奶油雪糕。夏天日長,吃過晚飯還能在弄堂裏玩幾回官兵捉強盜;夏天夜爽,露天躺在竹席。上數星星,聽奶奶講仙女神童,睡著了還能做漂亮的夢。如今人長大了,成了大學生,卻惶惶然地害怕夏天降臨了。冬天裏可以期待新春的開始,春天裏便興致勃勃地為自己製定下種種規劃。夏。天一到,突然發現一年已逝去大半,還有多少多少事來不及做好,而嚴峻的考試已伴著酷暑像大山般橫。亙在眼前了!措手不及的焦慮,攪得人神不守舍,躍躍欲試的**,又使人的神經一撕下這兩張紙,還招呼了一群女同學示威似地從男生宿舍走廊裏穿過。小夥子們雖然氣得豎眉瞪眼,但也沒人再貼紙條了,照韋薇的話叫作:“障礙掃除,道路暢通。”然而許曉凡臉皮嫩,每當上樓下樓總還是低眉斂容,不敢像韋薇那樣旁若無人地左顧右盼。 自從當上了學習委員,收買書錢,發成績單,許多瑣碎的事逼著她不得不經常出入男生宿舍,一來二往地習慣了,手腳自如了,瞼也不紅了,也經常和小夥子們扯上一會閑話,學著韋薇的樣端起哪個懶蟲沾滿茶垢的杯子大口大口地喝水。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許曉凡到男生宿舍去的次數愈來愈頻繁,有些事分明可以和女伴們商量的,她偏偏會想到去男生宿舍,有時候還會拚命想些事由上那兒走一趟。“我這是怎麽啦?”許曉凡意識到這點,惶恐地捂住了雙頰。“我是學習委員呀,理所應當關心全班同學的學習情況呀!”她為自己辯護著,然而,為什麽一走近這座生龍活虎的大樓,她的心就會跳得那麽快那麽重呢?
許曉凡穩了穩神,朝走廊盡頭的那間宿舍走去。門開著,燈亮著,她鬆了口氣,一步跨進門檻,“要死了!”她驚駭地叫起來,慌忙退到門外,房間裏爆發出一陣哄笑。原來那班淘氣鬼們都赤著膊,圍著桌子搶吃不知誰帶來的西瓜。“許曉凡,還那麽封建呀?進來,給你吃塊大的。”哪個高嗓門大聲嚷著。
“不不,我不要吃。”許曉凡把背脊對著門,臉烘地紅了。
“吃什麽山珍海味?給我留著!”走廊裏閃進了一位“我想去找盛教授,同學們都要求對複習的重點範圍進行輔導,我想……”
“好,我陪你一起去。要想從盛老口中挖出考試的範圍,還得下點功夫呢。”俞輝套上淺米色的短袖襯衫,爽快地答應著。
許曉凡抿嘴一笑,搶先走到走廊上。不聽話的心又開始猛跳了,“這怕什麽?學習委員找學生會主席談工作,理直氣壯。”她心裏為自己打氣。
盛教授家住在校園西頭的教師新村裏,沿著宿舍樓邊上的水泥小道一直走就到了,可是俞輝突然提出:“我們從夏雨島繞過去好嗎?去看看那。;七的苗圃,兩年多了,小樹苗不知長多高呢。”
“好的。”許曉凡答應得異常迅速,心情是那麽的快活,仿佛心田裏一下子竄出齊嶄嶄的一片碧青水綠的嫩芽。他們沿著河邊的碎石路慢慢地走著。
“許曉凡,怎麽不說話?想心事?”
“去你的。”
“我有特異功能,猜準了,你一定在想那年種樹的事。”俞輝的胳膊肘有意無意地擦著她的手臂,許曉凡的在輕輕地顫抖。
“你知道嗎?當時我真恨你,我鑽在圖書館看了半天《辭海》植物分冊,背熟了一大套栽種理論,想不到一開口就被你挑了幾處錯,氣得我真想鍁起一鍬泥往你嘴裏塞……”
“你沒聽說?她愛人在跟她鬧離婚呢!”
“啊?”
“保密!咱們從旁邊繞過去,別驚動人家。”俞輝拽了一把許曉凡的手臂。
簌落落,簌落落,樹影散亂地晃動著。
紫黑色的夜像水一般在彎彎曲曲的樹叢和整齊的樓房間流動,浸沒了夏天帶來的那些濃鬱而絢爛的色彩,一切都隻剩下了灰糊糊的剪影。
王慧君幾乎是從圖書館大門口的階梯上跳下來,碎步奔向幽暗的鵝卵石小路,兩旁繁密的夾竹桃葉子刷刷地擦著她的肩膀和手臂,她的眼淚終於湧出了眼眶,肆無忌憚地在瘦削的臉頰上淌著,她噬噬地縮著鼻子, 出聲地抽泣著,不用怕被人恥笑,因為四周隻有靜靜的夜霧。她早就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可在人前她卻要保持她一貫的嫻靜和穩重,常常憋得胸口發痛。猛走了一陣,她索性依著一株夾竹桃盡情地哭起來,徽頤的肩背碰落了幾朵花骨朵,沾在她柔軟的顯得有些幹操的短發上。
“王慧君,快回家!你愛人打電話來,說你兒子……”剛才,指導員在圖書館找到她,急切地對她說。她正在整理歐美文學史的筆記,一失手,鋼筆重重地摔在地
板上,發出很大的聲響,她覺得全閱覽室的人都盯著自己
看了。她強作鎮靜地拾起鋼筆,勉強笑著跟旁邊的楊真真
關照了幾句,然後竭力穩住步子穿過長長的過道。她的耳很大。他們倆為了班級的工作經常打交道,她漸漸發現了他的好思考和不隨波逐流的性格,她覺得他身上有和自己很相似的東西。他們交談很多,談工作學習,也談生活、理想。她把自己家庭的矛盾和學業上的追求都告訴了他,而他是第一個讚賞甚至欽佩她這樣做的人……人生知己難逢,倘若俞伯牙和鍾子期中有一人是女性,他們還能不能成為知心朋友呢?
王慧君正想說些什麽,忽然看見夏雨島上有人朝這兒走來,她不自覺地緊張起來,顫聲說:“你快走吧。”
“你真是的,又不是做賊,怕什麽呀!”陳潮平不以為然地說,王慧君有些尷尬。他們默默地站著,看著兩個人影並排地從麵前走過。
“是許曉凡和俞輝。”王慧君輕輕地說,陳潮平沒作聲,但她卻感覺到他呼出的氣有些粗。
“陳潮平,我認識俞輝的女朋友,我和她小學裏是同學。”為什麽要提這個?王慧君自己也搞不懂。
陳潮平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並不想了解這些事。時間不早,你還是快回家吧。”
王慧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頭湧起萬千感慨,但她隻是淡淡地道了聲“再見”,便快步奔進重重登登的夜幕中。
陳潮平呆呆地盯著她離去的方向,那兒很快就被夜和靜吞沒了,他卻仍然望著,像在辨清什麽……
熱一點一點地滲進他心裏,渾身汗,毛糙糙的,真想跳進
“一般說來,不大可能考到這部書的。”
“也不全為了考試,堂堂中文係大學生,連《金瓶梅》都沒讀過, 豈不成了笑話?!再說……”陳潮平深深看了一眼麵目清俊的童楠,他是值得信任的。他以平均90分以上的考分考進大學,聽說,他以前還在報刊上發表過許多文章;可是, 當指導員指定他擔任臨時班委的學習委員時,他卻謙虛地推辭了, 隻肯當個小小的課代表;他平時學習刻苦勤奮, 又好幫助基礎差的小同學,陳潮平就喜歡這種性格內在的人,他決定把自己的秘密告訴童楠了。 “我有一個設想,把我國明清時期的小說和歐洲十一八、十九世紀的名著作個比較,從中探討現實主義創作的淵源和發展……”
“啊?!”童楠輕輕地驚呼著,像受了很大的震動似地呆住了。
“是不是太狂妄了?”陳潮平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我底子差, 困難很大, 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了……可是,連《金瓶梅》這樣重要的作品都沒看過。童楠,你幫幫我,好嗎?”
“哦哦,我,我能幫你什麽呢?”童楠的臉色有些尷尬。
“你是課代表,幫我跟盛教授講講,讓他開個借書條,行嗎?”陳潮平期待地看著童楠。
童楠沉吟了片刻,緩緩地點了點頭。他倆約定:晚自修前一起上盛教授家拜訪。
吃過晚飯,陳潮平參加了團委召開的團支部書記碰頭自修,班上幾個搗蛋鬼看書看膩了,打起賭來:哪個能去和方斐對話超過十句,這星期的飯菜票由大夥輪流供給。安魯生拍拍胸膛說:“看我的。”他隨手拿起本古漢語課本,坐到方斐旁邊的空位上,畢恭畢敬地問:“方斐大姐,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關於‘焉’字,怎樣區別它是作代詞用呢,還是作語氣詞用?”
方斐眼皮都不抬, 隻顧自己整理課堂筆記。
安魯生壯著膽用書觸觸她的手肘:“還有‘焉’與‘之’的區別,也請你講解一下,好嗎?”
方斐猛抬頭狠狠翻了他一眼,低聲而用力地說:“二三四!”隨後捧起自已的練習本,咚咚地走到最後排課桌去了。
安魯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有人提醒他:“課本第234頁,一條條都寫得清清楚楚呢!”大夥哄地笑起來,氣得安魯生麵孔紅一陣白一陣的。
對於這樣一位女性,陳潮平覺得還是不說話為妙,他側開身子,想讓她先進院門,然而方斐卻把手中的一本什麽書湊到眼鏡下,似乎在讀著,慢慢地踱著步,沿著小路默默地走開了。見鬼!四周夜幕重重,她能看清那書上的字麽?陳潮平暗自犯疑,一步跨上了盛教授家的台階。,
盛教授家就在底層,窗口垂著竹簾,燈光是愜意的青蓮色。絲絲縷縷地從簾縫裏溢出來。
陳潮平正想舉手敲門,忽然從窗口飛出一串清朗的笑聲,震得他的心一陣陣地顫抖,多麽熟悉的笑,他常常被這笑聲引開幻想的翅膀……分明是她,她也在這兒!陳潮
俞輝瀟灑地哈哈一笑:“它能算什麽現實主義作品?頂多是個自然主義的代表罷了。”
“我沒看過原作,不能妄加評判。”陳潮平話很簡短,但語調卻很固執。
“如果從美學價值來考察這部作品,請問,引不起人們心理上美感的作品能算好作品嗎?”俞輝像是在作學術報告,眼神和舉動之間充滿了自信。
陳潮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沒接上話。許曉凡捂住耳朵搖了搖了頭說:“盛先生,你發表意見吧,他們倆要爭起來,兩個通宵都不夠。”她欣賞俞輝的才思,又怕惹陳潮平生氣,故意打圓場。
盛教授掐滅了煙,站了起來,慢悠悠地說:“時間不早了,我想,我該下逐客令了。”
“盛先生!”陳潮平叫了聲。
“你的要求,我明天上午答複,好嗎?”盛教授說著領頭朝門外走去。
學生們在院子裏攔住了熱情送客的師母。
夜空像墨一般黑而濃,珍珠蘭發出攪人心亂的香味。他們三人沿著石子路慢慢地走著。
許曉凡先開口: “我說團支書,你可傻透了,《金瓶梅》肯定不會考到的,這種有爭議的作品。”她覺得俞輝用手肘輕輕操了她一下,便止住了。
陳潮平咧咧嘴角想笑一笑,結果卻說:“謝謝你,我還有點急事,先走一步了。”他頭也不回地加快了步伐,把許曉凡和俞輝甩到了身後,心裏覺得又痛快又傷心。有些不自然。
“我沒有問你上哪兒了呀!”楊真真看了她一眼,輕聲輕氣地說。
許曉凡一下子紅了臉,把手插到楊真真的胳肢窩,“你壞,小人精!”
“別吵別吵。”楊真真躲避著,“快讓我背書,我腦子裏亂得一塌糊塗,那麽多作品作者,怎麽記得住呀。
“傻瓜,你別死記硬背,先把作品都看一遍,不背也就有印象了。”
“隻剩幾天時間,怎麽來得及呢?”楊真真十六歲就到江西插隊,對古典作品幾乎從沒接觸過,現在一下子要把一部文學史塞進腦子, 自然感到分外吃力。她愁眉苦臉地用雙手捂住了耳朵。
“別急。剛才我去盛先生家摸了摸考試範圍, 明天晚自修時進行全班輔導,你可以少背許多東西。”許曉凡安慰她。
“真的?”楊真真樂得站起身,勾起許曉凡的脖頸跳起來。
宿舍門呼地被撞開了,韋薇一改往常笑不停、話不斷
的快活勁,低眉垂眼地走進來,把書包往桌子上狠狠一慣,仰麵躺在**了。
“韋薇, 怎麽不說話?是不是生煎饅頭撐得太飽了?”許曉凡自己心情很愉快,逗韋薇笑。晚自修下課,韋薇經常和童楠到校門對麵的飲食店裏吃夜宵,這是班上出一r名的趣’事。
“我看出來了,你已經愛上了!”韋薇盯著許曉凡的艱睛叫起來。
“沒有沒有,壓根兒還沒影呢。”
“你不說,我也知道。是陳嘲平,對嗎?他跟你說話,神態總是不自然。”
“陳潮平?嘻嘻,咯咯咯咯……”許曉凡笑得透不過氣了。
“那麽一定是……”
“韋薇,你先坦白,你愛。上童楠了,對嗎?”許曉凡擔心她說俞輝,慌忙轉守為攻。
“我很佩服他,可我們從來沒談過愛情範圍內的話,隻是互相之間很默契。發展結果如何,還得看丘比特的神箭射不射得準呢。”韋薇非常認真地回答,把楊真真羞得捂著臉偷偷地笑。許曉凡覺得有什麽悄悄撥動了自己的心弦,她實在喜歡韋薇的爽朗性格。
一過十點,整幢宿舍樓的燈都熄滅了~這是學校為了學生們的身體健康而訂出的紀律。
楊真真摸出半截蠟燭點起來,這都是插沙隊的學生從農村帶回的好傳統,熄燈後,有了小蠟燭,看書一直能看到大半夜,故而大夥稱之為“拚命燈”。八十年代的高等學府裏竟然還保留著古老的燭光,真可以寫一篇抒情散文。
她們湊著昏暗的蠟燭光,匆匆忙忙地用涼水擦身。
“睡覺!”韋薇撩下帳子,她可以一貼枕頭就進入美夢鄉。
方斐的。
楊真真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做了許多古怪的夢,沒有一個是令她高興的,都那麽抑鬱,一覺醒來,什麽也記不清。據說,記不清的夢是會。靈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