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稼娘的鏡子002
素素卻總是猶猶豫豫,舉棋不定。真要去讀書,一大堆現實問題都湧出來了。
“真報了名,萬一考不取,要被廠裏同事笑話死了。”
氣泊什麽?考不取總比不去考的人強。。再說,大誠不是說好了幫你複習的嗎?”
“小小怎麽辦?晚上誰帶她睡覺?”
“那還不容易?送全托,或者請阿姨帶。”
“大誠媽肯定不同意的,她把小小疼得象寶貝疙瘩。
“哎呀,我的姑奶奶, 你究竟想不想去呀!失去機會,你再懊喪我也不管了!”小奮發火了,她見不得素素這種前顧後盼的性格,想得到的事,就舍出命來追求,這是小奮的脾氣。
“誰說不去了呢?”素素需要小奮給她注射強心針。
“好,那你今天上午就去找盧工專的老師。”
“可我要上班呀?”
“請病假嘛。梅蘭不是和醫務室的人混得不錯嗎?叫她給關照一聲。”
“不不,我不……”
”,泊什麽?為了正當的目的采用不正當的手段,下不為例。”小奮果斷地為素素做了決定:“請半天病假,十點趕到。盧一工專,二樓辦公室有人等著你。偌這是我給你的。”
“笑話,胡曉平和你哪輩子有交情了?”素素不耐煩了。
“怎麽?你還沒明白?這個胡曉平就是那個胡曉平呀!”梅蘭拍著掌叫起來。
“哪個胡曉平?”
“你呀,人未老就能忘事。早先和我們同台演出的、在表演唱紡織工人心向黨》裏擔任領唱的那個呀!”
“啊~!”遙遠的記憶就象被一個快速的推拉鏡頭清晰地送到素素眼前。
職工業餘文藝會演。素素所在農場自編自演的女聲表演唱(我家女子民兵班》被選中了, 回上海匯報演出,素素擔任領唱。嗬,那舞台,那紫紅色的大幕,那黑壓壓的觀眾席和嘩啦啦的掌聲,還有……站在台角上拉手風琴的曉楊,他那雙深情地望著她的眼睛……
緊挨著她們的節目就是紡織廠女工表演的《紡織工人心向黨》,領唱的是位瘦瘦的有一雙深湖般眼睛的姑娘,她的嗓音圓潤清甜,舞步輕盈活潑,農場小分隊的夥伴都說:“素素她和你真像,長得像,喉嚨音色也像。”
演出結束後,素素和小分隊的夥伴們到紡織廠取經,她和那位姑娘一見如故,促膝談心,互相切磋著演唱技巧。她教她唱(我家女子民兵班》,她教她唱《紡織工人心向黨》……她難道就是這個獲了國際大獎、一舉成名、電台電視報紙上到處有她的。名字的胡曉平嗎?
有一股熱的辣的酸的東西湧到素素的喉嚨口。
“這回決心這麽大?”
“嗯。”
“好好好,都想當叱吒風雲的女英雄,有誌氣,我支持。”梅蘭擰了下素素的瞼蛋,“去醫務室找劉醫生,胖胖的,戴眼鏡的,你對她說,是梅阿姨的好朋友,保險開病假給你。嘮,她的。兒子就在這兒,也是我班上的。”
“噢噢。”不知怎麽,素素臉紅了。
上班鈴驟然間響徹了整個廠區,素素輕輕地“哎呀”了一聲,慌忙往車間跑,梅蘭在身後喊:“傻瓜,你不是要去醫務室?還那麽急做啥?”
素素收住腳步, 自己想想也十分好笑,進廠這麽些年。她總是提前上更衣室換工作服,等上班鈴響,她早就坐在工作台前了。
她籠轉身朝通往醫務室的小道走去,腳步有點沉。雨點子卻顯得很重,叭嗒、叭嗒地落在她的頭上、肩上。
“素素,難得在這裏碰見你呀。”醫務室門口,鍋爐房的阿磅師傅拉住了素紊,“來請病假嗎?哪兒不舒服?”
素素渾身不自在,真奇怪,為什麽開口就問是不是來請病假?難道踏進醫務室的人都是要請病假的嗎?換了別人,素素一定要搶白她幾句,對阿磅師傅,素素隻能尷尬地笑笑。阿磅師傅對素素特別好,中午常帶好吃的菜給素素吃,她逢人就誇素素為人厚道, 良心好,又聰明。以前鍋爐房裏的顯示儀表東裝一隻西裝一隻,有的裝在管道旁邊,鍋爐房的工人查表、驗表爬高落低挨煙熏,非常不張病假條,就像眼睛裏不能落進一丁點灰塵一樣。
素素決定趕回車間,跟組長老老實實地講明原由,堂堂正正地請半天事假。
雨簾變得疏疏朗朗了,一滴……又一滴……天空中的雲也稀落了許多,時而會露出幾塊澄藍的天幕。這將晴未晴,似雨非雨的天氣,真像素素心緒不寧的胸境呀。
素素破天荒遲到了,她低著頭,沿著車間的牆腳匆匆地拐進儀表修理間,老天,但願沒人發現她。
素素的徒弟小林正在修理一隻最簡單的記錄儀,看見她進來,忙不及待地說:“師傅,剛才組長到處在找你呢!”
“哦~”素素喘了口氣,坐到工作台前。真不巧,偏偏今天組長要找素素,他一定有什麽難做的表要交素素做,向來是這樣的。
“師傅,快去更衣室換衣服吧,說不定組長馬上就回來了。”小林說。
素素搖了搖頭,心裏說:“今天上午我要請事假”。
“師傅,你不舒服了?”
“沒有。”
“小病。”
“沒有,什麽也沒有。你自管修表吧,功放管特別要留心些。”素素對徒弟的關心報以感激的一笑。她站起身倒開水,這才發現房。間裏又多了張工作台,旁邊坐著位陌生的姑娘, 扁扁的圓臉上架著近視眼睛,捧著本厚厚的長,拍手拍腿地嚷:“謝謝你派來的兩位小祖宗,不知是來修儀表還是來拆家夥的,我們供奉不起。以後呀,鍋爐間隻要素素來!”這種事在廠裏傳起來風一般快,結果弄得各車間要修儀表工,都點素素的名了。“這樣不好,誰修還不是一樣的?”每逢這種時候,素素總是紅著瞼推辭,心裏卻梢悄地爬上了一絲喜悅她的自尊心獲得了極大的滿足。
“素素,倘若是一般熱工儀表,我也不會硬盯著你去了。可這色譜儀在分析儀表中也屬高難度的了,你看看,怎麽辦喲!”組長光禿禿的腦門上冒出了一顆顆黃豆般的汗珠。
素素絕望地閉上了眼睛,老天,為什麽把什麽事都湊到一塊兒了呢?怎麽辦,誰來幫我拿主意?要是小奮在就好了……
儀表間的門被咚地推開了,蹦進一位瘦猴似的黑小夥,對著他們哇哇地叫開了:“我說素素師傅哎,行行好吧,我們車間裏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你倒在這兒拿架子。怎麽樣?要不要八乘大轎來抬呢?”
素素認出這位魯莽的小夥子是二車間的小金,平時關係還挺不錯的。“金師傅,實在對不起,今天我,我”素素又口吃了。
“你有什麽。天大的事?你說出來,我們車間派人替你去辦, 怎麽樣?素素師傅哎!”
素素的心中像爆開了一顆重型炸彈,她狠下決心築起的堤壩崩毀了!她怎麽能拒絕這一片坦率而真誠的心?她
時間悄悄地在素素身邊淌過, 當時針壓在正“10”字上時,素素正在焊一隻三極管。她的眼梢輕輕從表麵上溜了一圈,那隻捏烙鐵的手隻稍稍地抖了一下。
“吃午飯,素素師傅,歇會再幹,來來來,我們大家簇請你了。”小金師傅硬把烙鐵從素素手中奪下來。
素素看。見車間工具箱上放滿了罐頭和冷菜,她趕緊抽身要走:“不行不行,每天中午我都要去看我女兒的
“別那麽兒女情長,我們替你掛個電話關照一聲就是了:“今天你不吃,就是看不起我們哥們了!”小金硬把素素按在長凳上坐下,遞給她一瓶鹽汽水。
素素仰起脖子猛喝了一口,一股麻辣辣的熱氣從喉頭直衝上腦門,她不由得團起了眉和鼻梁。
“素素師傅,行!真有點梁山泊好漢息三娘的氣派!”
“啤~!”素素笑出了聲,滿口汽水都噴在對方衣襟上了。
一直到下午三點多,素家終於把那台氣相色譜儀修好了。小金他們千謝萬謝,拍著胸脯說:“素素師傅,往後有什麽用得著哥們,隻管說!”
素素回到儀表間,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工作台上有一張小林的留條:
師傅:
組長他們開黨團員學習座談會去了;程師傅他們參加梅蘭的話總是那麽實際,那麽悅耳。和梅蘭在一起,素素覺得很輕鬆;跟梅蘭比比,素素覺得自己簡直像個貪心的大財主,對生活太不知足了。望著梅蘭軟棉花糖般的笑容,一種自得其樂地品嚐自己的生。活滋味的安寧感在素素胸中蔓延開來。
素素推著自行車走出托兒所的門,她要給小小穿雨披,小小說:“媽媽,早就不下雨了呢。”
素素的心輕輕地動了動,不由自主地仰起了臉看天空,左看看,右看看。
“媽媽,你是在找星星嗎?梅姨說,星星要到晚上才出來呢。”小小扯了扯她的衣襟。
素素一下子樓住了女兒,哦,這小精靈,怎麽就知道媽媽心裏的隱秘呢?
天空上還鋪著一層薄薄的雲,淡紫色的,給整個世界塗上了寧和的、溫柔的色彩。
“媽媽,你答應給我買娃娃的是嗎?”
“是的。”
“媽媽,阿芳的媽媽給阿芳的娃娃做紅的裙子,媽媽,你做嗎?”
“做的。”
“什麽顏色的?”
“紅的、綠的、白的、藍的,五顏六色的。”
“媽媽,我們現在就去買娃娃,好嗎?”
“好的。”
自行車在綠蔭道上安靜地滑動著。楊一連串地發問,他胖些了,更俊氣。
“沒……小小,快,快叫叔叔呀!”素素把眼光盯在小小頭頂上的紅蝴蝶結上。
“真乖,真像你,多大了?”曉楊摸了摸小小的臉頰,素素騰地燒紅了臉。
“三歲。”小小伸出胖胖的三根指頭。
“你的孩子……幾歲了?”素素問。
“我?還沒福氣當爸爸呢。”曉楊哈哈笑了兩聲,停了一會,忽然說:“今天,是你的生日。”
有什麽東西在素素心窩上狠狠地搗了一下,她痛得閉了閉眼,“你,還記得。”
“七月七,忘不了。”曉楊咽了口唾沫。
多少年前的事了?七月七,素素和曉楊坐在小河邊上等星星。素素看河裏,曉楊看天上,不知道星星是先從波浪中浮出來還是先從雲朵裏鑽出來的?反正一霎間,星星多得河裏盛不下,天空中也盛不下了。
要是大誠也能對自己說:“今天是你的生日。”那麽素素就不再會後悔了,哪怕曉楊的照片在報上登一百遍。
“你還在那家廠裏嗎?”
“嗯,我們是小工人。”
“工人怎麽小?工人最大了。還唱歌嗎?現在歌子多了,也好聽了。”
“不,早就不唱了,沒興趣了。”
“為什麽?”
“忙,成天忙東忙西,上班、做家務,沒有一點空
“素素,能開飯了嗎?我今晚要趕著寫好一篇關於數學教學的總結, 明天全區教學觀摩會上要發言的。”大誠急急地說。
原來一是為了這!素素眼裏的光彩霎時黯淡下去。
“嫂,我也要趕早吃晚飯,越快越好。”依依從房裏探出腦袋來叫。
“暖……”素素勉強答應著起油鍋……嘶~……劈哩叭啦;燒開水……咕咕咕,咕咕咕……素素的心裏翻騰開來:等會兒下好麵,炒好菜,端上桌,要不要宣布?今天農曆七月七,素素的生日!
也許,誰也不會感興趣的。
“十七號三樓素素電話~”
弄堂裏有人高聲叫喚著,是傳呼電話站的退休工人。
“哎呀,素素,這這這!”大誠急得團團轉。
這時候,有誰會給素素打電話?素素疑惑著,心慌手急地盛起碗青椒炒肉片。“大誠,替我看著這鍋湯,小心別讓它滾沸了,我去去就來。”
“嫂,好開飯了嗎?”依依隔著牆問。
“快了,快了!”素素連圍裙也顧不上脫,三腳兩步地奔到弄堂口傳呼電話亭。
“喂~?”
“素素,我是 ……”是小奮!素素頭皮一陣麻。
“素素,報名報得還順利嗎?”小奮的聲音從聽筒上誠提醒她。
素素哀怨地望了他一眼,真想告訴他:我生日。不說!素素抿緊嘴唇,一聲不響地重新淘米、燒飯、炒菜。
這頓飯弄到七點多才吃上。飯桌上,婆婆一直板著瞼不說話。大誠掛記著明天的總結報告,三口兩口地扒下了一碗飯就離桌了。素素喂小小吃飯,小小不肯吃,死纏著素素吵:“媽媽,我要吃麵條。媽媽,你說的,今晚吃麵條的嘛!”素素嚇唬、許願,軟硬兼施,好不容易喂她吃下了半碗飯, 自己的食欲一點也沒有了,胡亂吃了幾口,便收拾碗碟進了廚房。
“親愛的觀眾們,胡曉平獨唱音樂會實況轉播現在開始……”電視機裏,女播音員的聲音悅耳動聽。
素素把碗筷浸在溫水裏。
“第一首歌,康定情歌《跑馬溜溜的山上》……”
素素把碗筷揩幹淨,放在碗櫃裏。小小爬在大誠膝蓋上,要大誠講故事給她聽。
“素素,快把小小帶走,我要寫總結了。”大誠叫著。
“請聽歌劇《茶花女》選段,截奧萊塔詠歎調……”
素素哄著小小去洗澡,小小非要帶著新買來的布娃娃一起去洗,素素火了,在小小的屁股上拍了兩下,任她哭喊著,把她抱進了廁所間。 自來水的聲音蓋過了胡曉平的歌聲。
素素替小小洗完澡,抱著她一起到婆婆房裏看十四時的彩色電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