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稼娘的鏡子

霞娣明天要當新娘,同樓裏的兒個小因看見她不喊三層閣阿姐了,朝她怪模怪樣地笑。在這幢磚瓦結構的舊式小樓裏,她生活了將近二十五年,今天,是她在這兒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了。這個意識幾天來一直隱隱地騷擾著她的心境,此刻突然變得如此明晰,使彼娣情不自禁地激動不安起來,一股深深的依戀之情弄得她坐不是、站不是,心猿意馬地不知做什麽好。

她下樓,去廚房,姆媽在為她包莽菜肉餡餃子,她要幫著刹餡,姆媽把菜刀從她手中奪下來:“上樓去,上樓去,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他們一樓五戶人家合用一間廚房,燒飯辰光真是背脊貼背脊。

“上樓也沒事,閑得慌……”俊娣說。

“聽聽音樂看看書,你不是蠻歡喜的嗎?”姆媽好慷慨地說,可是平常她總叫:‘二“該娣呀,洗碗!”“妓娣呀,倒垃圾!”看見吸娣聽半導體、看小說書就嘮叨:

“我們家養不起金枝玉葉!”屋角開始,輕輕地細細地掃起地來。其實地上並沒有什麽灰塵,。上過蠟的地板光鏗鏗照得出人影。按照姆媽的吩咐,霞娣每星期都到三嬸娘家借鋼絲拖,把打蠟地板縫裏的灰塵拖出來,掃得幹幹淨淨。姆媽。對嫂嫂難得說句好話,談起地板卻要誇她兩聲。哥哥結婚時,原本隻想修整他自己的房間,是嫂嫂逼著他幫爹爹姆媽的房間也打上蠟的,被水洗得發白的地板足足上了三斤蠟才有光澤。

霞娣邊掃地板邊低頭朝地上看,那裏映出個頭發稀黃,臉蛋活象小木偶的女娃娃,拖著鼻涕,一刻不停地咧開嘴哭。姆媽經常愛翻老賬,她說妓娣小時候最愛哭,膽子小得不得了,到三歲還不敢自己走路。現在,這個膽小的女娃竟然就要當妻子、當母親……像有一塊酥糖在霞娣胸口慢慢融化,那又軟又甜的滋味使妓娣幾乎要醉了。哦, 自己將來要有個女兒,一定比自己聰明些、漂亮些,肯定會的,因為祥生是個英俊而有頭腦的男子漢呀……妓娣羞澀地笑了,她從小就喜歡把布娃娃揣在懷裏扮演小母親的角色。

“俊娣。快放下,快放下,等你姆媽來掃!”

爹爹不知什麽時候走到艘娣身後,來奪她手中的掃帚。妓娣不鬆手,爹爹生氣了:“你明天就要到人家家去當女兒了,今天還不肯陪爹爹說幾句話嗎?”爹爹說著一陣一陣幹咳著。妓娣忙不迭地替爹爹捶背,看著爹爹抖抖嗦嗦的花白的後腦門,她眼眶發澀,鼻孔裏癢嘰嘰的。

“霞娣,東西都齊全了吧?爹爹錢雖然不多,不過還是有一點存款的,你缺少什麽盡管開口。”泛著蛋青色的光澤,隱約照得出人影。

霞娣捧著它,那裏麵映出一張桃核般的老人的瞼,不管生氣還是高興,都是癟嘴整眉的。姆媽告訴霞娣,奶奶命苦,十六歲出嫁,十九歲就死了丈夫,守寡五十多年,含辛茹苦把爹爹拉扯成人……姆媽埋怨嫂子時總要抬出奶奶,說奶奶若是不死,看見嫂子這樣不懂婦道,肯定要把青瓷花瓶收回的!嫂子卻對霞娣說,奶奶太可憐了,她是封建禮教的殉葬品,一輩子沒嚐到幸福的滋味。

不管奶奶幸福不幸福,霞娣都佩服她的忠貞不渝。倘若霞娣處在奶奶的地位呢?

有一次,霞娣要考驗祥生對自己的愛情,她對他說:“倘若我先死去,你別再娶老婆。我知道你和別人在一起,靈魂就不能安寧了。”祥生爽快地答應了。

“你對我有什麽要求呢?”霞娣反間他。

祥生說:“我若比你先死,你幹萬別守寡,再找一個好丈夫,隻要你快活,我在天之靈就感到安慰了。”

“不不不,我們誰都別先死。”妓娣一下子撲在祥生的懷裏叫著,她實在忍受不了沒有祥生的孤獨的!

“哥~!”靛娣酸楚地喚了一聲“哥,你去把嫂子接回來吧!你不想她嗎?你不想因因嗎?”哥哥點上了一支煙,不作聲。

“哥,明天喜宴上少了嫂子和閡因,祥生家的人會見怪的!我隻有你一個哥呀!”

哥哥把自己的臉浸在一圈圈的煙霧裏。為祥生的妻子, 自己曾經幾晚幾晚地睡不著,擔心祥生是不是願意娶自己為妻呢!

霞娣害羞地笑了,把滾燙的額頭抵在陰涼的玻璃窗上,仿佛一頭鑽進了五彩雲霞之中……

“霞娣,吃飯羅~”姆媽把門板拍得澎澎響。霞娣真惱她打斷了自己的遐想。其實,霞娣一點都不想吃飯,胸膛像鼓滿了風的帆,不斷地漲大漲大,思緒像斷了線的風箏,無端地忽而飄上,忽而飄下。

霞娣嚼著餃子,不知什麽滋味,隻知道使勁順嘴,顯出津津有味的樣子,讓姆媽高興。

爹爹就著餃子,吸著特加飯酒,鼻息哼哼地沉醉在他自己的天國中。

哥哥一個接一個發瘋似地吞著餃子,仿佛要把煩愁統統咽進肚裏。

隻有姆媽一個勁地說:“霞娣,好吃嗎?霞娣,多吃點呀!妓娣……”

“姆媽,我實在吃不下了呀。”

“怎麽就吃這麽點?”姆媽吃驚地間。

“越老越糊塗,你早先怎麽告訴我的?出嫁前一天,一口湯也喝不進。”爹爹填姆媽。姆媽笑了,又撩起圍裙拭眼淚。

霞娣知道姆媽舍不得她離家,她的眼圈也紅了,趕緊站起身說:“姆媽, 你自己吃呀,我回房,再收拾收拾。”她要再待下去,母女倆一定會抱頭痛哭的。

天晚了,樓梯口很暗,霞娣差點撞著個人,定睛一剛勁的身軀上。她想大聲對他說:我的一切屬於你!我願為你犧牲一切,從此刻直至永遠……

為什麽談戀愛這麽多年, 自己沒有對他說這句話呢?應該馬上讓他知道,否則他也一定會像自己這樣輾轉反複不能入眠的!

被娣被這個念頭折磨得燥熱不安,她在小閣樓裏待不住了,她應該立即到他身邊去!

俊娣像個夢遊的精靈,悄悄地拉開了門,吸手賺腳地摸下樓梯。

黑暗中,整性樓裏沒有一點聲音,安靜得像深海的底。俊娣的心緊張得幾乎要停止跳動。忽然,在妓娣眼前閃出一塊幽幽的光斑,難道是女鍋補天漏下的寶石?妓娣好奇地伸手去摸它……吱呀~

“誰呀?”是姆媽的聲音。

“哪裏有人?。見鬼了。”爹爹一聲一聲地幹咳。

接著又響起姆媽翻身下床的聲音,倒開水的聲音……原來,俊娣已站在爹爹姆媽的房門前,那光斑是門上的銅把手。

俊娣一下子清醒了,她伏在門上,聽爹爹嗬斥著:

“這麽燙的水,能喝嗎?”爹爹在姆媽麵前常常肆無忌憚地發火。

“我去摻點涼開水,你躺下,別凍著。”姆媽在爹爹麵前永遠是溫順的語調,不管爹爹怎樣電閃雷鳴,姆媽的臉永遠象三月的春陽。

霞娣想笑、想喊、想唱歌,可是她隻是緊緊地抿著嘴,以最快的速度穿上了精心縫製的新娘嫁衣裳。她站在玫瑰色和青綠色交織的小窗前左右顧盼,她為自己的美麗淌出了甜津津的淚。

往年,胭脂花和指甲花開花的時候,姐姐就小心翼翼地把花瓣摘下來,放在碗裏搗,搗出紅紅的汁。

放學後,樓上的典典、前弄堂的小瑰、後弄堂的小遷,都上小慈家天井裏來。姐姐用胭脂花的汁給大家塗臉頰,用指甲花的汁給大家抹指甲,然後,教大家跳舞,跳采茶舞、洗衣舞,還跳四隻小天鵝。晚上,就跳給弄堂裏乘涼的大。人們看。

有一次,姐姐叫小瑰和典典扮演草原英雄小姐妹,讓小慈和小近幕後伴唱。小慈不高興了,裝肚子痛,不肯唱。姐姐當大夥麵訓斥她,說她好表現自己。小慈氣哭了,晚上睡覺,硬和姐姐分被窩。

第二夭,姐姐教大夥跳織網舞,小慈不去跳,關上門,在門縫裏偷偷看。

小瑰說:“小慈呢?她不練,晚上會出洋相的。”

姐姐說:“小慈在幫姆媽幹活,等一會就來。她聰明,很快就練熟的。”

小慈不生姐姐氣了,開了門,跳到天井裏,和大夥一起跳起來。

姐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那幾年時興戴毛主席像章。典典的爸爸當了工宣隊員,帶回好多好多像章,金的銀的紅的,典典每天輪換著扭轉身就走,好象小慈不是人,哼,誰稀罕他!

(五)

小慈磨磨蹭蹭地穿上膠鞋,穿過天井朝大門走去,踢蹋踢踢的腳步聲表示了她心中極大的不情願。

門口的信箱裏有一包牛皮紙的包裹,上麵竟寫著小慈的名字。小慈很奇怪。

是一隻紙盒,裏麵裝著隻絹紗製的小花圈,還有一張附條:“小慈:請代我把這隻花圈祭在小薈的靈前。沛沛。”原來是那個沛沛!

姆媽撩起飯單拭眼睛,說:“虧她還記著小薈呀。”

“哼,假惺惺。”。小慈氣鼓鼓地說。這包裹沒封口,也沒貼郵票,準是沛沛自己塞在信箱裏的。既然到了門口, 為什麽不進家門?

一定是她心裏有愧!

(六)

沛沛是姐姐最貼心的好友。

沛沛有一對眼睫毛很濃很長的大眼睛。有人說沛沛比姐姐好看,有人說姐姐比沛沛耐看。

有一天傍晚,沛沛花枝招展地來找姐姐,要姐姐陪她去“對象”。

“聽說是個很帥的‘秀才”家庭條件也不錯。”

姐姐用手指劃著臉頰羞她,她便搔姐姐的胳肢窩,兩喘口氣,忽然覺得肩頭一輕鬆,扭頭看,沛沛挺精神地站起來了。

“沛沛姐,你……?”

“我沒醉,不過你別告訴他們。”沛沛歎了口氣說。

“那你……”

“你快進去吧,好好照看你姐姐,別讓她被人灌醉。我回家了。”沛沛拍拍小慈的頭,輕輕地拉開了門。

小慈追到樓梯口,暗黝黝的樓梯間,沛沛穿著白風衣的身影像一個迷離的夢。

(八)

有了垠哥以後,姐姐難得回娘家。吃飯的時候,小慈就急匆匆地把憋了很久的很多事情告訴她聽。姐姐聽著聽著,突然說:“糟糕,忘了把胃舒平放在飯桌上了,你現哥一定不記得吃藥,不吃藥,他會積食的。”

“姐,你怎麽沒聽我說話呀!”小慈委屈地叫起來。

晚上,小慈哀求姐姐:“姐,今晚就住在這兒吧,再幫我搔搔背。”

“徽鬼,又不洗澡了。姐現在幫你搔。”

“不,我要你和我睡二被窩嘛。”

“不行,你垠哥晚上要讀書”要有人替他燒夜點”

“去去去!”小慈恨硯哥,她認定,是現哥奪走了她的姐姐。院,半個月下來,餛哥的圓臉變成了長臉。

垠哥對姆媽說:“我自己燒了菜去吧,姆媽你好少操勞,我也省得多兜圈子。”

姆媽怕現哥燒的菜不好吃,隔幾天仍做幾樣精致的菜叫小慈送到醫院。

小慈從醫院回來,姆媽間:“你現哥做什麽菜呀?”

“清燉鰻魚。”

“什麽?鰻魚是海魚,是發病的呀!他存心害小薈啊?”姆媽一聽跳了起來。

那天小慈又去醫院,餛哥沒送菜來。姐姐說:“我猜準你今天要來”所以叫你垠哥別來了,那麽多菜,我吃不了的。”

可是隔壁**的病人偷偷告訴小慈:“你姐夫三天沒來醫院了。”

小慈當著姐的麵不發作,出了醫院直奔垠哥家。推門進去,看見沛沛和現哥麵對麵隔桌坐著,現哥正起勁地說著什麽,沛沛手撐下巴, 目光越過桌上小山似的書籍盯著現哥的臉。

小慈覺得渾身血要從腦門頂衝出來了,她帶著哭腔喊:“現哥,你為什麽不去醫院?為什麽?!”

沛沛拉她坐下,她一揮手甩開了。現哥拚命解釋,她一句也聽不進,她為姐姐抱不平,為姐姐難受得揪心扯肺。

晚上,現哥戰戰兢兢地到小慈家,對姆媽說:是姐硬叫他別燒菜送去了,姐要他在家加緊溫功課 ……

開追悼會前的那個晚上,沛沛來小慈家,捧著一大束白玫瑰花:“小慈, 明天正是研究生考試的日子,我不能參加小薈的追悼會了,請代我把這束花獻在她的靈前。”

小慈心裏頓起疑雲,開口問:“這麽說,現哥也要去赴考羅?難道他也不想來參加追悼會嗎?”

“如果……你們家……能諒解的話……”沛沛努力選擇字眼。

原來她是來為現哥做說客的!一股怒氣湧上胸口,小慈渾身打抖。

“其實,真正的悼念是在心裏。小薈活著,多想阿餛能考上……”

“我們不稀罕他!如果他良心上過得去,如果他不怕被眾人罵!”小慈恨恨地說。

“小慈呀,你在和誰說話?”姆媽在裏間問,姐姐一死,她就癱在**了。

沛沛默默地擺擺手,默默地退出了房門。小慈伏在窗

前看她,在月色朦朧的天井裏,沛沛穿著黑呢外套的身影

象一個難解的謎。

(十七)追悼會就要開始,現哥仍沒到場。

姆媽擔心他會不會傷心過度,路上出車禍,爹爹要親自到車站去接。

小慈說:“別指望了,他不會來的,他今天去考試書,頭痛得要命。”現哥摘下眼鏡,使勁揉著眼角, 又問:“小慈,今天怎麽會有空休嗎?”

“他忘了,他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他忘了姐姐!”小慈的心咕咚一聲掉進深深的冰窖裏,寒意一下子滲遍全身。

“小慈,你怎麽啦?”

小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發誓般地宣布:“我再也不叫你混哥了!”

(二十)

小慈想起一件事,姐姐剛結婚不久,有次回娘家,悄悄地告訴小慈,說餛哥向她起誓了,八輩子都不忘記她。倘若她先死,他就把她的骨灰吞到肚子裏,讓她和他溶成一體“

小慈站在牆角的舊花盆前,癡癡地看著那兩葉卵圓形的嫩芽,心頭滾過一陣陣酸楚。

(二十一)

三個月後,現哥接到了錄取通知書,他和沛沛拎著大包小包的點心來探望爹爹和姆媽了。

姆媽盡管背地裏詛咒過現哥,可此刻卻一口一個“阿餛”地叫得甜,還親自下廚房去煮水鋪蛋。

“阿現呀,真有出息,唉,我家小薈沒福氣呀。你和沛沛幾時辦大事呢?”姆媽說話真不會打彎。

“沒,沒有……”現哥漲紅了臉。

小滋看見她手心裏有一張剪成心形的小照片,照片上是笑得很美的沛沛。

“剛才,我。從那書簽上取下它……拿到通知書那天。,他問我要了這張照片,把它嵌在你姐留下的書簽裏”

小慈呆了半天:“那麽你為什麽要取下來?你不喜歡混哥嗎?”

沛沛又羞又甜地笑了: “他到國外,要攻學位,困難大著呢!我不願他把精力浪費在兒女私情上……再說,三五年以後的事,誰又料得到呢?”

(二十四)

十字路口,沛沛和小慈道別了。

小慈站在路邊上,看著沛沛穿過車輛如梭的馬路。在飄著深深淺淺的雲影的大街上,她穿著棗紅色羽絨衫的身影象一首韻味無窮的詩。

“姐姐……”小慈心裏喊著,全身浸在綿綿不盡的思念中似的屁股。

都怪爹爹姆媽, 回來奔喪還去住蠻高級的旅館,把小豆子丟給美琴帶。天曉得,美琴前不久還要阿娘替自己縫被頭呢。姆媽說,爹爹臨動身前弄到個外調任務,“公私兼顧”,住旅館的鈔票可以報銷,還有出差津貼呢。

這麽說, 爹爹姆媽並不是一心一意替阿娘辦喪事來的?阿娘九泉之下若有知,會生氣嗎?從前阿娘常常給美琴敲木魚的:“為人在世,第一不能忘根本,第二良心要端正,否則連畜生都不如。”

主辦喪事的大姑媽已經怨氣衝天了,因為美琴的哥哥竟然不回來參加阿娘的喪事,竟然隻寄回五十元錢,竟然說:“讓小豆子代替我給阿娘鞠三個躬吧!”

大姑媽托人油印了一大疊訃告,遠開八隻腳音音晃晃裏的三親六戚都請到了,作為長房長孫的哥哥竟缺席,這叫她麵子上如何下得來?

“小時候撤尿撤在阿娘被簡裏的日子都忘記脫了?人一生隻有死一趟,隨便怎樣也該回來給阿娘送送行的,黃泉路上多孤單呀。”

美琴看著大姑媽紅紅的眼圈,覺得她講得蠻有道理。

可是,哥哥給美琴的信中寫道:“……我正在修改我的設計方案,盡量使它無懈可擊,這是我競爭總設計師職務的關鍵呀,你說,我能離開嗎?阿娘的死,我非常悲痛,幾夭吃不下飯。可是,即便我趕回家,阿娘也不會起葬場!”美琴趕緊討救兵。

”川阿,小豆子,你早。要穿紅衣服嗎?不錯不錯,小豆子有眼光,紅色,代表著熱情和光明,來來來,快把手伸出來,……”樂樂替小豆子套上紅尼龍的茄克衫。

“樂樂,你瘋啦!……”美琴突然把話咽了下去,她注意到樂樂依然打扮得過分豔麗,長頭發高高地盤在腦袋上,別了隻水鑽石的發夾,戴著副水鑽石的耳環,頸脖上還有一圈水鑽石的項鏈,看著她,就覺得她渾身上下都是閃閃發光的。

“樂樂,你……就這樣去火葬場?”

“當然羅。”

“大姑媽 ……會說你的……”

“別理會我老娘那一套,她到更年期了,喜歡羅嗦,一天不罵人她活不下去。”樂樂是大姑媽的寶貝女兒,大姑媽寵她, 隻差沒有倒過來叫她姆媽了。

“可是,阿娘死了,你還打扮得這樣,不好……”

“美琴,你真是個可愛又可憐的小傻瓜。哪怕我們把瞼都塗得墨黑,穿得像癟三一樣,阿娘也不會再來誇你一孝順的。”樂樂還要咯咯地笑!

樂樂難道不怕報應嗎?美琴驚恐地想。據說報應對於

相信的人就很靈驗,對於不相信的人就不靈驗了。阿娘去世後,大姑媽把遠遠近近的孫輩們都叫攏來給

“樂樂,你帶小豆子先走……”美琴吞吞吐吐,而且還。紅了瞼。

“作啥啦?”樂樂盯著她盤問。

“我……等小戴。”

“哦~就是那個小白臉,你們有約會呀!”

“沒有沒有,他說,要去給阿娘送葬。我講了阿娘的身世,他很感動。”

“當心,男人都有兩張麵孔,兩副心腸。你們敲定了嗎?”

“還沒有,還沒有!”

“慢慢來,心急吃不得燙饅頭。”樂樂對美琴擠擠眼,抱起小豆子,走了。

美琴趕緊理了理散發,套上件灰塌塌的粗花昵外套,把黑紗端端正正地別在袖管上。摸摸口袋,有一塊手帕,想想恐怕還不夠擦眼淚,又從抽屜裏抽了兩塊帶上。

小戴還不來,美琴決定到弄堂口去等他。

頭次和小戴見麵,是在介紹人家裏。美琴挺滿意他的臉很白淨,雖然是個工人,卻像個知識分子。小戴卻不大朝美琴看,也不大說話,有點心不在焉,美琴覺得自。慚形穢。分手的時候,小戴也沒提出互相留通訊地址,客客氣氣地把美琴送上公共汽車就走了。美琴料定這件事十有八九不成功了,有點遺憾,不過因為經曆多了,也就很快忘掉了。

自從小戴吻過美琴以後,美琴就敢隨意地跟他說話了。

“開完追悼會,時間還早,難得請一天事假,我們索性到龍華公園去拍照,聽說桃花開得很好看。”小戴興致勃勃。

“不行不行,這樣對阿娘不恭敬的。”

“小傻瓜,我們是等阿娘火葬後再去玩呀。”想想倒也對的,便同意了。

“你去換件衣服,我帶的是彩卷,柯達的。”

“不行不行,先要開追掉會的。”

“對了,帶幾件漂亮的衣服,到了公園再換。”

小戴很聰明。其實,美琴心裏是很想跟小戴在桃花叢中散散步,拍拍照的, 隻是要有個在良心上講得過去的理由,現在小戴幫她找到了這個理由。

美琴翻大櫥找衣服,小戴在房間裏東張西望,敲敲牆壁,又看看窗權。

“你們家就一間房嗎?”

“嗯。我還沒出世的時候,公家分給爹爹兩間房,那時候爹爹正在爭取入黨,就把一間房讓給人家了。”

“從今以後,你就一個人住在這裏?”

“嗯 ……”美琴想想以後孤孤單單的日子, 自己可憐自己了。

小戴走到她麵前,看看她,又吻了她一下。

美琴心突突跳著,推開他,說:“快走快走,來不及了。”

“你和他真談得來嗎?他不要是看中你那間房子吧?”

“不是的,不是的!”美琴拚命搖頭,大姑媽真有點十三點兮兮,要讓小戴聽見,會生氣的。

“姆媽,這兩條挽聯掛在哪裏呀?”樂樂問。

“兩邊鉛絲上都有別針的,就掛在這裏。”大姑媽儼然象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了, “左邊再高一點,再高一點,對對……哎呀,花圈這樣放不對,要按輩份排次序。先是兒子女兒的,再是孫子孫女的,再是堂親表親的……左邊是街道居委會領導的,右邊是鄰居朋友的……”

“姆媽,這頭空出一塊地方作啥用呀?”

“老方的花圈還沒有到,這個位置蠻顯眼,要留給他的。”老方,就是早先住在美琴家弄堂底那幢小洋房裏的大局長呀!

“姆媽你不要異想天開了,老方是個大忙人,他怎麽會來參加阿娘的追悼會?”

“肯定要來的,我給他寄了兩張訃告。‘文化革命’中,老方兩口子都下幹校去了,他們的小兒子都是阿娘相幫照應的,老方是不會忘記的。”大姑媽肯定地說。

美琴看見她們親手紮的大花圈放在靈堂最中央,大花圈上麵就是放大了的阿娘的遺照,這張照片是前幾年哥哥回家探親時替阿娘照的,阿娘坐在曬台的藤椅上, 由於大孫子的歸來而顯得幸福、安詳。美琴看著阿娘親切的麵容,心裏頭被雜七雜八的事衝淡了的思念和痛切又漸漸地聚攏來,她的眼前有點模糊了。

美琴的頭皮一陣發麻,耳朵裏一片嗡嗡的響聲,真恨不得地上裂開一道裂口,讓自己鑽下去。

美琴驚慌地想:難道自己是盼著阿娘死嗎?不是的,不是的!可是為什麽阿娘死後自己並沒有哭得死去活來呢?難道小戴真是為了房子才親吻自己的?不會的,不會的!可是……為什麽小戴今早要問:“從今以後,你就一個。人住在這裏了?”美琴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嚓。

十三

“雅君,時間已到了,人也來得差不多了,我看就開始了吧。”爹爹對大姑媽說。

“等也等到現在了,再等幾分鍾吧,老方還沒到呢。”大姑媽說。

“老方不一定會來的吧?”

“會的會的,他一定會來的,他一定不會忘記阿娘的。‘文化革命’中,多虧阿娘照顧他的小兒子。”

“這時候有一個年輕的陌生人扛著一隻租來的紙花圈奔了進來。

“同誌,你大概找錯廳了吧?”

“是這裏,是這裏,朱杏花老太太追悼會,沒錯。”年輕人喘著氣說。

“你是……”

“我是老方。”

“哦~你一定是老方的兒子吧?”大姑媽喜出望

“姆媽呀,你好狠心拋下我們……”大姑媽在喊。美琴覺得心被撕碎了。她緊緊捏住樂樂的手,一步跨過帷幕。

帷幕後麵, 白被單下,阿娘的身體怎麽那麽扁那麽短呢?鼻孔裏鑽進一股阿莫尼亞的氣味,阿娘的氣味從來不是這樣的。人死了連氣味都會變嗎?美琴心裏泛起一陣淒涼。阿娘,你的小美琴來看你了呀,你寬恕她嗎?她曾經因為你不準她跟樂樂去參加舞會而向你發脾氣,她曾經因為你在菜裏多放了一點鹽而賭氣不吃飯,還有……在你臨終的那一刻她沒有守在你身邊。

小戴擠到美琴身邊,悄悄問:“你吃得消嗎?看你臉色不對呀。”

美琴不說話,她看見爹爹和大姑媽伏在那白被單上愉哭,她的喉嚨口有一團酸澀的東西止不住地拱上來了,她情不自禁地向阿娘的遺體走過去,小戴趕緊扶住她……

走近了,突然,美琴看到了阿娘的臉,她像挨了雷擊似的,呆住了。

一張臉,灰黑的皮,眼眶和嘴深深地陷成三個洞,顴骨和鼻梁尖硬地凸成三隻頂,就在那凸起的順骨和陷下的嘴唇上抹了三團拙劣的胭脂紅。

這是阿娘嗎?簡直比菩薩廟裏判官爺身邊的小鬼還可怕。不,這不是阿娘,美琴的阿娘有一張多麽慈善的臉呀。

深深的恐懼襲擊了美琴,她感到渾身冰涼,她不得不緊緊地挽住小戴的胳膊。

“阿娘肯定塞過她許多錢的。”表阿嬸說。

“姆媽一向待人寬厚的。”大姑媽說。

後門好婆拉著大姑媽的手說:“阿娘有什麽穿過的舊鞋子,送我兩雙, 留個紀念也好呀。”

“一定一定,好婆,我回去叫美琴尋出來送給你。”大姑媽慷慨地答應。

爹爹姆媽跟親眷們一一打了招呼,對大姑媽說:“雅君,我們叫了出租車,你跟我們一道回去嗎?連小豆子,正好四個人。”

“好好好。”大姑媽連聲應著,又向大家關照:“你們自己回去吧,先到外麵什麽店裏去轉幾圈,再進家門呀。”

“姆媽,作啥要去逛商店,我吃力死了, 隻想睡覺。”樂樂說。

“死丫頭,你想把火葬場的晦氣帶回家呀?去,隨便到什麽店裏去轉轉,你平時不是最喜歡逛商店的嗎?”

“姆媽,你的意思是把火葬場的晦氣帶到人家店裏去嗎?這不是太缺德了嗎?”

“樂樂,你越來越不懂規矩了!”爹爹訓斥道。

“美琴,今晚上帶小戴到我們旅館裏來吃頓飯吧,有烤鴨呢。”姆媽一手拉住美琴,一手拉住小戴,“美琴有男朋友,我就放心了。你們年紀都不小了,抽空把房間刷一下,就可以辦事體了嘛。這間房子就是你們的了, 以後我跟你爹爹退休回來,還可以爭取再分配一間的呀。”

“姆媽,我一定照顧好美琴。”小戴很高興地說。何處無芳草

吳柳和我在一個生產隊裏蹲了六年,可以說是合一副心腸的密友了。那時候我們在農場都小有點名氣,我會謅幾句“春風吹,泉水唱”的順口溜讓小分隊的業餘演。員去念,她則在大批判欄上寫得一手好字,又因為有一張極標致的麵孔,所以特別惹人眼。我和吳柳又是同一年調回上海的,那時我們倆都已年近三十了。吳柳分在一家百貨商店的塑製品櫃台上當營業員,裝束漸改,愈發地出挑了。於是她躊躇滿誌地挑男朋友,聽說介紹的人絡繹不絕,幾乎每個晚上都有一次約會。我因為醉心於溫課考大學,無暇顧及其它,與吳柳便漸次疏遠了。次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與丈夫去南京路新華書店淘書,經過那家百貨商店,忽然想起了吳柳,順便拐進去望她。

塑製品櫃台前生意十分清淡,幾個營業員嘰嘰呱呱地閑談,吳柳並不加入,獨自坐在櫃台前,一隻手托著臉龐,垂著眼皮望著櫃台玻璃裏自己的影子發呆,依然俏麗的臉上重重地罩著惆悵。

半夜裏,我已朦朧入睡,性急的電話鈴把我鬧醒,吳柳的聲音在話筒裏嗡嗡地撞擊著,我想她大概是一邊蹦著一邊說話的。

“你來啦!太好了!真想你!想死了……嗚一”忽然哭起來,淚水冰涼地浸著我的耳朵。我的心霎那間變得如同棉絮般柔軟,從前那麽矜持那麽冷靜那麽高傲的吳柳,是從來不哭出聲的。

我們約定了周末見麵,狠狠地聊它一個通宵。“我請你吃大菜,還有……哦,不說了,到時候讓你吃一驚!”說著她格格格地笑個痛快,從前她是笑不出聲笑不露齒的。

放下話筒,我品味著昊柳說話音調的抑揚頓挫,頻率的緩急輕重,推測著她的打扮,她的神情,不覺亢奮,一夜無眠。

我起先一直以為我與吳柳重逢時,會互相喊著對方的名字擁抱在一起的,但是這激動人心的場麵沒有發生。當我看見嵌在門框裏的吳柳時,發現她十分得體地胖了一廓,穿著白色的大衣,描著銀藍的眼圈,扣子般大的鑽石耳垂襯得她整張臉閃閃爍爍地豔麗。我知道,我是無論如何不能與她擁抱的了。果然她也沒有失態地撲上來抱我,我們隻是互相拉住了手,她的手涼得很,像捏住了幾條小蛇,滑溜溜的。

那個夜晚是像詩一般值得吟誦的。紐約蒙來特旅館十二層樓的窗戶外,密集的燈與密集的星,是一副奇特的現地位和外貌尋上去的”她抽了下鼻子,“我再俗氣,也不至於俗到這般地步,耽擱了這麽多年,就是想找個情投意合的。”

“吳柳,吳柳,是我問錯了,我道歉,好不好?”

“唉一”她憂鬱地歎了口氣,“別怪我要發火,你不知道,跟他好,我自己的決心也不牢固,錢和地位,畢竟是十分實際的東西。剛才我聽你那麽一問,心寒得要命,怕自己會動搖,才耍脾氣的呢。人家請你來了,就想找你聊聊,鼓鼓勁的,我以為你是大學生,總能少點市俗氣啾

十分的感動而且夾著幾分的羞愧,我解嘲地說:“都是凡夫俗子嘛。不過,我想我能理解你的。”後一句是真心實意的。

於是。吳柳點點滴滴、絮絮叨叨、顛三倒四地向我說起她的許多許多,從前我們在鄉下六年說的話加起來還沒這回多。

第一眼看到紐約時,你有沒有一種近乎昏炫的感覺?也許你沒有,你是來訪間的,貴賓,背後頭有無比堅固的靠山。我可慘了,存心背井離鄉來尋找新生活的,背後是海,前麵也是海。走出機場,簇簇擁擁的藍眼睛黃頭發把我攪得眼花繚亂。在國內,我算是領導時裝新潮流了吧?自我感覺姿態儀表都算得上上乘的,你還記得我臨上飛機時穿的那套玫紅的套裙嗎?特意仿著香港時裝雜誌上的樣子做的,送行的人都說“一級”!可一旦躋身於紐約機場

“沒看見,我以為你已經找到她了。”寄娘說。

益明轉身跑進機場大廳,玻璃門在他身後吮吮地彈著。同時,另一扇玻璃門被撞開,一個抱孩子的婦女轉了出來。

“媽,哎呀,你們怎麽在這兒等?我在裏麵一個熟麵孔都找不到, 隻好花錢請人搬行李了。”那婦女衝著寄娘喊,火氣大得很。

“哦喲,銀美,益明剛進去找你……你等息息,等息息呀。”寄娘忙不迭地也衝進玻璃門去了。銀美拉長臉,給抱著的孩子擦嘴擦手,那孩子剛吃過什麽,滿嘴滿手的握醒。因寄娘沒介紹,我也不好上前搭汕, 隻悄悄地打量著她,她濃妝豔抹,人長得嬌小而媚俗。

過了一會,寄娘和益明出來了。益明從銀美懷裏抱過兒子,親得叭喳響。銀美嬌滴滴地說:“這孩子一分鍾不停,我可是累得要命呀~”

“銀美,來認識認識,這是我過房女兒, 叫吳柳。”寄娘仙汕地笑著說。

“噢~就是從大陸來的呀~?”銀美的眼珠骨碌碌地在我身上轉, 當時我真想轉過身給她一個大脊背。

因為我行李多,加上銀美的行李,汽車後蓋都合不攏了。我看見益明的粗眉稍稍皺了一下,心裏便一挫!

總算都塞進了汽車,銀美抱孩子坐在前座,我和寄娘坐在後座。汽車開的時候,也許因為我,大家都很少說話,要說也說極簡單的話:“親家身體好哦?”

“好。”銀美,我心領了,可我比你高許多,穿不下的,你留著送別人吧。”銀美愣了一愣,寄娘操操我:“拿著嘛,銀美不在乎這點。”我說:“寄娘,大陸這幾年時裝變化像萬花筒似的,我有穿的了。”說完話,我極禮貌地再道謝,退出銀美的房間,下樓時我覺得肚子裏鯉靛氣排出了不少,腳步也輕了。

“這下你和銀美的關係可僵了吧?”我有些擔心。

哈~你猜錯了,打那以後,銀美突然待我親熱了,也隨便了。

寄爹終於從西南部的亞利桑那州旅遊歸來了,他被那兒神奇的峽穀和森林迷醉了整整一個月。寄爹可是個帥老頭,瘦高個,長方臉頂著一頭純白的發,像座美麗的雪峰。寄爹的膚色漆黑,透著陽光和風雨的氣息。我媽告訴我,從前的寄爹可是國民黨軍隊中一名年輕少校呢,寄娘因為迷戀他的英武才拋棄學業嫁給他的。1949年,寄爹帶著寄娘去了台灣,人老了,退伍了,才隨兒子來美國定居的。寄爹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一家人圍著他問長問短,他卻很少出聲,可他卻沒忘了給每個人帶回一件小禮物,寄娘是一條印第安人的線圍巾,益明是一條寬寬的牛仔皮帶,銀美是一條給紗的睡裙。真沒想到他也給了我一件禮品,那是一根鍍金的項鏈,墜著飛馬形狀的銀掛件,我實在感謝寄爹,他沒小看我。

“我背後從來沒說過你什麽,吳柳,我能懂得你和許多出國的人……”

你不會懂,連我自己也不懂。在國內時,我平常沒少發牢騷,怨國家窮,怨政策不開放。可到了美國,我才發現我是那樣地愛我們祖國,聽不得半點說大陸不好的話,就像指著我鼻子罵我娘似的怒不可遏!

我們默默地看著墨藍的夜空,看著遙遠遙遠的天際,混混沌沌的一團。我們互相知道對方在想什麽。

寄娘跑出來把我拖進餐館,洪老板跟我道歉,說:

“吳小姐哪像大陸來的?上海人畢竟不同凡響。”我狠狠地翻了他一個白眼。

好了,跟你說說憲明大哥吧。憲明是寄娘的大。兒子,理說應當是這個家庭頂重要的人物,可他卻獨自住在離曼哈頓有兩個小時汽車路的布裏爾克利夫莊園街,快四十的人了,仍獨身,問寄娘為什麽?寄娘支吾不清,而寄爹紙,便是那些。火辣辣的口號,確實有點熱血沸騰的感覺。我們學校的留學生也分成了兩派,一派是‘文革’派,一派是‘反大陸’派,吳柳, 你猜我是哪一派?”

“反對派。”我答, 台灣來的留學生, 總歸反大陸哄。

“錯了,我是堅定的‘文革’派呢, 自己還用紅布縫了隻紅衛兵的袖章,逢人就宣傳造反有理,嘿嘿。”憲明。自嘲地笑著。

“憲明大哥,真沒想到,你比我還積極。”

“我父親天天跟我們說中華民族的偉大,說大陸上的物寶天。華、人傑地靈,他之所以想移居美國,很重要的一點是想有機會回大陸看看。”

“噢~”我突然發現憲明與寄爹從相貌到神態是那麽相像。

“前幾年,從報上知道了越南人侵犯大陸領土,我真的想到大陸去參軍,跑了幾次中國領事館,人家說不需要,才作罷。”

我癡癡地望著憲明十分舞亮的臉,要不是他親口對我說,我怎麽也不會相信會有這種事,他在美國有著那麽高檔的工作,那麽舒適的生活,他什麽也不缺少了,他究竟是為了什麽呢?我不能理解他。

“這……我不很清楚,這種事是頭頭們的事,我嘛,充滿著戰歌、 口號、紅旗……看著車窗外的摩天高樓,真如隔世一般。

憲明大哥問我是否能寫信給家裏人,托他們再替他買些這類歌曲的磁帶,我告訴他,如今大陸上極少有這種磁帶了,倒是有許多美國鄉土樂曲和台港歌曲。他十分遺憾地搖搖頭:“為什麽沒有了呢?不是很好聽嗎?有氣勢,有節奏,在某種地方與美國的搖滾樂有相似的魅力。”

啊,我親愛的憲明大哥喲,你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天將晚時,滿街的霓虹燈金蛇狂舞般大放異彩。憲明大哥帶著神秘的笑問我:“咱們不上館子吃晚飯了,到我家去,隨便買點什麽吃吃,好嗎?”

我慌得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帶我上他家的用意我能不清楚嗎?我卻鬼差神使地點了點頭。

車子便輕巧地駛上了高速公路。車開得很快,人像在飛。暮色中,高速公路上盤踞著兩條車燈的長龍,一條是白色的(前車燈),一條是紅色的(車尾燈)。我的心越來越盼望著什麽,也越來越緊張了。

終於到了布裏爾克利夫莊園街,車子在一幢淡綠色的洋房前停住了。憲明大哥輕快地開了門,引我上二樓,一

邊走,他一邊喊了起來:“琳達,來客了!”

我以為琳達是女傭之類的人,心暗忖:憲明還怪闊氣。踏著樓梯上輕柔的徐色的地毯,想象著往後自己將成為這淡綠色房子的女主人,興奮得竟有些頭暈了。

二樓的樓梯口站著一位披著金發的美國女郎,穿一件豆綠的曳地長裙,碧藍的眼睛像兩潭他水映照著明媚的月就像要捕捉霧一般。有這樣幾件事。

每次我進廚房給客人端菜,大廚總要與我開玩笑,大廚從前也是從大陸來美國的。大廚說,“吳柳,常對我笑笑吧,我手就來勁了,包你的客人吃上菜叫好。”大廚已經五十多歲了。我知道我笑得很好看,那何必不給人家笑呢?有一夭,老板在店堂側門候著我,說:“吳小姐,請你穩重、一點,這不是舞廳。”我一嚇一驚一失手,菜盆從托盤裏滑到地上,發出清脆而驚人的吮嘟聲。這一天我白幹了,工資抵了賠款。回去的路上,心裏飄過一陣淒涼,無助的寂寞。晚秋紐約的大街上,風疾疾地在高樓的夾弄裏掠過,透人心的涼。有人替我披上風衣, 出店門時,我竟忘了取風衣。是老白,他望著我,我感到人間的溫暖,眼眶與鼻根一陣麻辣辣的熱。老白口拙,少言語,不過臉部十分生動,我才發現的,心裏的情都在眉宇間演出。那晚他請我上咖啡館。

“下回遇上我,讓他們知道黃皮膚也有威風!”老白低低的說。老白一向話少的。

隔幾日,黑漢子果然又來,衝著金枝裂嘴笑,金枝嚇借了。老白冷冷地笑著迎上去:“先生,請!”

那三條漢子促狹得很,覺出什麽了,竟然一人坐了一

第二天中午,四個人跑到驪山飯店對麵的快餐廳,美美地聚了一餐, 為友誼夭長地久幹杯, 為各人今後的運氣祝願。大家將各自另謀出路,並相約,任誰先尋到工作都要設宴請客。我們酒足飯飽地走出餐廳大門,老板正站在驪山飯店門口氣洶洶地盯住我們,我們暢懷笑著,笑給老板看,好不解氣人生此時好快活。

失業後,我並不敢去麻煩憲明大一哥, 隻像個無頭蒼蠅在曼哈頓島上亂竄,陪笑瞼求人,兩天一了,沒門路。晚上老板給我打電話了: “昊小姐,我是很欣賞你的,你若能複工,我可以給你雙份工資……”神氣活現的老板低聲下氣求我,我著實心動,卻忍住了,不做軟蛋的誌氣頂住了對雙份工資的欲望,“謝謝關照了,老板,可我已找到。工作啦!”放下電話,一麵為自己驕傲,一麵也為那錢懊喪起來。

又過了幾個困惑與焦躁的日子,一天淩晨, 電話鈴慌亂地響起,拎起話簡,老白的聲音像從天上飛來一般:“吳柳,我替你找到差事了,在皇後區的一家餐館,你明天就去上工吧!”

“啊!啊你呢?你呢?”我抖抖著聲音,激動得要命。

“我還能找到的,你明。天去。上工!”

“啊,啊,小曹呢?金枝呢?”我不忘。朋友。

沉默,像斷了線路。

“喂喂,老白,老白……”

“你別管他們啦!”忽地又吼起來,“聽清楚了嗎?

皇後區,x大街xx號,找薛經理!祝你走好運!”傻,挑了老白。她說若她是個自由身,她一定找個高鼻子藍眼睛。言語間有無限的惆悵。我為益明二哥難過。好了,現有唯有我媽還頑固地不同意了,你聽了, 了解了,回去做做我媽的工作。老白說,過幾年回大陸看丈母娘,還帶我去台灣見公婆。

蒙來特旅館十二層樓的窗戶外,玫瑰色的晨曦中,是一派高樓的海,樓海外是大洋,大洋的盡頭是陸地,陸地的盡頭又是海。

“吳柳,世界真大呀。”我伸了個懶腰。

“人生真短呀!”吳柳站在窗前,修長而淡然。

“我心裏不好受?胡猜!剛剛領了超。產獎和全勤獎呢。我看你可是後悔了吧?”素素反擊道。梅蘭嫌車間活太髒,機油會把皮膚蝕粗染黑的,所以一聽托兒所缺人,趕緊打了請調報告。

素素摸不著頭腦,揚起眉毛說:“你恐怕真有點瘋了吧?”

梅蘭盯著她審視了半天,猶疑地間:“你真的不知道?”

“什麽呀?”

“曉楊上報了!”梅蘭憋足氣,像宣布世界頭號新聞似地叫了起來。

素素斯斯文文地坐著不動,沒有象梅蘭想象的那樣激動地跳起來,這使梅蘭非常失望。

其實,素素那突然定住了的眼光已經泄露她內心受到了多麽劇烈的震動啊!從梅蘭口中吐出的那個名字,素素早就把他埋在心的最底層,用年複一年錯雜紛亂的歲月的積垢嚴嚴實實地遮蓋著。想不到梅蘭竟那麽輕巧地把他拖了出來,奇怪的是,素紊並不覺得很陌生,仿佛在農場,天天叫喚得那麽順耳。

“你看報了嗎淪”梅蘭推推她。

素素搖搖頭。生下小小後,她幾乎沒有時間看報,而密密麻。麻的報紙,她最關心的隻是報頭上登日期的那楊的事告訴自己呢?既然那時候一個勁地附和媽媽,勸自己跟曉楊斷絕了關係,為什麽現在還要來觸動自己心中的傷疤呢?

素素發現自己原來一直沒忘記曉楊,悔恨像一條小蛇噬咬著她的心。當初,為什麽就聽不進小奮的話呢?

小奮十分肯定地對她說:“素素,你一定會後悔的,你拋棄的是一顆金子,你等著瞧吧。”素素猶豫了。

可是梅蘭說:“別聽她,那麽高瞻遠矚,她自己為什麽不和他好?”

小奮說:“他若喜歡我,我,一輩子和他在一起。可惜他不會愛我,我長得……不漂亮。”小奮的臉又瘦又黑,身高隻有一米五五。可是她真有眼光,什麽都被她說中了。

素素覺察到自己在後悔,心慌意亂,害怕讓別人洞悉自己的心思,下午上班,故意跟人家大說大笑的,顯得無憂無慮,心情愉快。晚上,渾身象癱了骨架似的提不起勁,早早地哄著小小上床睡覺了。大誠很奇怪,問長問短,是不是得了什麽病?素素把頭蒙在毯子裏,甕聲甕氣地回答:“沒啥……有點困……”

後來就做了一個長長的曲折的夢,一定是夢見跟曉楊在一起的那些事了。這樣的夢怎麽能告訴別人呢?那麽,壓根用不著去想它了!過去的事就讓它像夢一般消失吧,不要再想它了!素素狠狠地命令自己。

她欠起身替小小掖了掖裹在肚子上的小毛毯,又把大牌了,素素高興得樓住梅蘭,差點從**滾下來。這以後,素素再也不肯摸牌了,她害怕萬一又攤了張倒黴的牌,把好運給衝了,她一直虔誠地等待著這張紅桃預言的幸運到來。終於,父親平反了,哥哥調回來了,素素也回家了!

素素現在對當初自己那麽珍視一張紙牌的行為很好笑,小奮說得有道理,要是那時自己聽了小奮的話,不和曉楊分手,那末,她的生活將完全是另一種樣子。

不過,七月初七,素素的生日,為什麽要落雨呢?奶奶說,七巧日生下的姑娘心比夭高,命比紙薄。恰恰相反,素素的婚姻為許多人稱慕,而她雖然長得靈巧秀麗,卻安心當一個普普通通的儀表修理工。素素並不圖什麽大吉大利大富大貴,素素隻是希望在生日這夭過得快快活活,合家在一起親親熱熱地吃一頓排骨麵,丈夫對自己關切地說一句:“素素,別太辛苦了。”然後,晚上,抱著小小,一起坐在曬台上,去看那橫亙長空的銀河。

嗬,銀河!下雨天,銀河就看不見了一再說,大誠總是記不住素素的生日!昨晚臨睡前,大誠坐到床邊上,撫著素素的額頭問:“怎麽這樣早就睡了?是不是病了?”當時,素素多麽希望他能說一句:“明天你生日,的手,那種愛情,似淡卻濃,令人陶醉。

不久,哥哥的同學替她介紹了一位文壇新秀,她和他是在哥哥他們的同學聚會上見麵的,哥哥說:“不要正兒八經地上公園、**馬路,太不自然。大家在一起隨便談談,先熟悉熟悉。”他戴了副眼鏡,很白淨,有一股書生氣,說起話來卻很激動。哥哥說他是寫詩的,詩人感情容易衝動。他和素素沒有直接說過話。後來,哥哥提議, 叫他拉手風琴,大夥唱歌。哥哥有意挑了首有領唱的歌,他說:“讓我妹妹領唱,她以前參加青年宮課餘文工團,是有名的金嗓子呢。”素素連連推卻,可是他已經拉開了前奏曲,素素的心弦不由得一動,j在農場時,曉楊拉琴她唱歌,老節目了……於是她唱了,不知是因為長久不練還是因為心裏緊張,她唱得一點不好聽,她從哥哥同學們的臉上看出來了。不過大家還是很有禮貌地誇她幾句。他自謙地說,“我琴拉得不好,生疏了。”他博得了素素的好感。回家的路上,素素就向哥哥表示願意和他交朋友。接著,素素就夭天等著哥哥的同學來安排第二次會麵。等了整整一個月,沒有音訊。素素嘴上說:“隨他去。”其實急得飯都吃不下。哥哥真體諒素素,打電話,把那位介紹人約到家裏來談談。素素躲在自己的臥室裏聽哥哥問介紹人:“怎麽回事?是好是壞總有句話,這樣不聲不響的,太不尊重人了。”介紹人支支吾吾了半天,說,“……他覺得家素太老成了,他說他希望找個年輕活潑的,能激發他詩情的……都怪我,老覺得難開口, 以為素素也不一定看中他,拖過去算了……”素素聽著,心裏一陣一陣地發很陡,那麽大年歲,危險。我去幫她一把,你等等!”

素素看著大誠矮墩墩的身影和老太太瘦小的身影漸漸地隱入橋盡頭模糊的暮色中。

素素一個人呆在橋頂,覺得很尷尬,路人一定會以新奇和猜測的眼光看她的。她依著橋欄,轉過臉去看蘇州河,河水像發亮的黑緞子,河麵上凝著很厚的夜霧,還有刺鼻的腥臭。大誠真想得出,竟把她一個人拋在這種地方。素素埋怨他。她仰起臉看天解悶,小時候奶奶就教她在神秘的夜空中尋找那條壯麗的銀河,告訴她,在她出生的那天,美麗的織女就和忠厚的牛郎在河上相。見。素素很羨慕織女,她有一個牛郎。素素想找個合心的牛郎,卻總也找不到。

大誠怎麽還不轉回來?素素抬腕看了看表, 已經過去半小時,都能在橋上打兩個來回了!素素有點著急,會不會出什麽事?她順著橋欄往橋下走,心想,迎麵看見大誠,一定狠狠地對他說:“分手!”素素一直走到橋盡頭,也不見大誠的人影,她又四下裏轉悠了一圈,仍沒蹤影。橋下的綠化地帶有三四個小夥子在吸煙,閑談,看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戲謔道:“姑娘,找誰呀?怪可憐的,和我們一塊玩玩吧!”素素又驚又恨地逃開了,氣得眼角擠出了淚珠。大誠大誠,你好!素素心裏恨恨地罵著,快步走到車站,“大誠,不是我狠心,是你太不懂。人婆說:“都是自家。人了, 自己吃吧,挾來挾去,人家還以為素素見外呢。”於是大誠再也不給素素挾菜了。素素隻吃眼門前兩碗菜,吃魚她吃尾巴,吃雞她吃頭頸。

梅蘭笑話她是“童養媳婦”樣,“為什麽不吃?你交了飯錢,吃自己的,不吃白不吃。”素素才不願意計較這些呢,她想吃啥,每星期回娘家就能痛痛快快地吃個暢了。

素素麻利地燒好了粥和泡飯,烤好了麵包,正在替小小熱牛奶,婆婆把頭探進廚房,吩咐道:“小小牛奶裏的雞蛋煮得老一些,聽說嫩蛋黃吃了不消化。”

“知道了,媽。”素素回答,心裏卻想:以前也是你關照的,雞蛋煮得嫩一些,嫩一些,翻來複去都是你對,難道我會虧待小小嗎?婆婆心痛孫女,但不心痛媳婦。

素素把早飯端到客廳的飯桌上,就聽。見大誠在叫:“素素,小小尿床了!”

素素趕緊跑進屋,一把把小小從**抱起來,遲了,被單上濕滾滾的一大攤。

“小小一醒來,你就該哄她尿尿。”素素怨大誠,下雨天,這床單洗了怎得幹?

“她不要我。”大誠說。

“媽媽,媽媽……”小小拱在素素懷裏叫,她不要爸爸替她穿衣服,大誠手腳重,還要用胡子紮她。

大誠在學校裏是個有名的“活雷峰”,任誰請他幫及嗎“尹”

素素從來沒有把自己曾經做過的那個美麗的夢告訴婆婆、小姑,甚至大誠,他們壓根不知道素素曾經是少年宮紅孩子藝術團、青年宮課餘文工團以及農場業餘小分隊的獨唱演員。

依依吃完早飯,跳跳蹦蹦地到鏡子前打扮去了,她每天都要換衣服,盡管一進車間就要穿工作服,她也想讓翻在外麵的衣領顏色鮮豔些、花樣新穎些。

素素匆匆給小小喂下了牛奶雞蛋和麵包,她看見大誠一邊吃早飯一邊看報紙,有滋有味嚼著鹹鴨蛋,心裏不免有些氣惱。

“大誠,看看氣象預報,今天冷嗎?”

“25度。”大誠沒抬頭。

“還要下雨嗎?”

“陰有時有間斷雨。”大誠像背書似地說。

素素真想用手掌狠狠地打他的背脊。她忍住了,替小小加了件外套。

“嫂,你好了嗎?一塊走吧。”花枝招展的依依站在門邊問她。

素素抱起小小,“小小,對爸爸說,下班早點回家。”

“爸爸,下班班早點回家家。”女兒乖巧地說。

大誠抬起眼情,素素盯著他看, 目光中含著切切的期待,大誠大誠,要你早點回家,你總該記起了吧?今天,是我生日,三十五歲大生日。素素盼大誠恍然大悟地叫:住,就和他們吵:“你不是從娃娃長大的呀?”“你老婆不生孩子了呀?”

於是素素每天上班都要像地下工作者穿過敵人交通線那麽緊張。實在沒有耳聽八方、眼觀四路的本領,常常被交通警攔下來。而她又沒有在大街上吵架的勇氣,讓許多人圍著看, 多丟人現眼,素素瞼皮薄,她寧願罰款的,把錢往交通警手中一塞,推了車就走。為了帶小小到廠托兒所,素素記不清罰掉多少錢了。

如今可以安安心心地帶著小小上班了。小小頂喜歡坐在媽媽在自行車上, 又穩當又輕快,隨著許多叔叔阿姨們的自行車一塊朝前飛,像一群快樂的小蜻蜓。

“嫂,跟你說呀,嘻嘻……”依依與素素並排騎著車,笑著說。

“什麽事?”其實素素已經猜到了,小姑肯定又碰上新的求愛者了。現在的年輕姑娘,談起愛情來一點不害羞,而且特別敏感,誰朝她多看幾眼,就說人家對她有意思。素素在中學、在農場碰上過許多追慕者,她總是把他們的紙條或信偷偷地燒毀,又羞又怕,從不讓人知道。曉楊對她好得連小奮都看出來了,可是素素硬是不承認,直到曉楊親口對她說:“我喜歡你。”

“昨天,設計科的小袁,嘻~吃飯時偷偷把票塞在我飯盒底下。”依依臉上溢滿了自得的笑,那輛桔紅色的小鳳凰被她蹬得幾乎要飛起來。

“白麵書生,大學專科剛畢業。”

硬成了為人之妻的一大障礙,據說女同誌事業心太強便沒有溫柔之心、纏綿之情了。小奮和素素同歲, 已屬於常被世人掛在嘴邊暖歎感慨的老姑娘之列了。然而小奮一’點不著急,不難過,不自卑,她總是輕蔑地對那些憐憫她的人說:“有什麽稀罕的?女人離了男人就活不成啦?他們看不上我,我還嫌他們配不上呢!老實說,不碰上誌同道合的人,我甘願獨生一輩子。我有我追求的事業,我生活得很充實咧!”

素素常常為小奮抱屈:“你們哪,不識真人心!誰要討到小奮做妻子,才福氣呢。別看她說話硬梆梆,心善得象菩薩。”

“文革”中,小奮是紅衛兵團的頭頭。素素的父親被隔離審查了,素素的母親心髒病發,醫院不肯收,是小奮拿著敲上紅衛兵團大印的證明辦妥了住院手續。對立派組織貼出大字報攻擊小奮階級立場不穩,認敵為友;本兵團的戰友為了維護組織成份的純結性,要求小奮寫大字報公開表態與素素劃清界線,小奮卻當機立斷辭去兵團頭頭的職務,照樣戴著紅衛兵袖章天天去醫院探望素素的母親。小奮原來可以分配在上海工廠工作的,她幾次三番遞血寫的決心書,最後和素素、梅蘭一起到農場去了。素素的母親拉著她的手說:“有你在一起,咱們素素不會吃虧,我就放心了。”小奮是素素心碰心的朋友, 比親姐妹還親。

“看你趕得猛急,什麽事呀?”家家間小奮。

“特大喜訊!盧灣區工專:自動化儀表專業今年招生,我們去實習,和那兒的教師搞熟了。我向他們談了你的工作時代,今天不考,你以後一定會後悔的!”小奮熱切地給素素打氣。

素素終於點了點頭:“嗯,我去考!”

“太好了,素素,報名那天,我來叫你, 咱倆一塊去!”小奮樓住了素素的肩膀。

素素回到家裏,把要報名考大學的事告訴了媽媽和哥哥,遭到他們的一致反對。

媽媽說:“這麽大歲數了,還去讀書,你不想成家了?當尼姑呀?”真的,那時素素和大誠剛確定關係,雙方母親一個勁地催他們結婚,大誠稍有空暇就忙著收拾新房,素素能撤手不管, 自顧自去考大學嗎?

哥哥說:“算了,好不容易才調回上海的,萬一來個統配分到外地,怎麽辦?”

素素心中的天平又傾向不考大學的那麵了。她鼓起勇氣給小奮打電話:“一小奮,小奮,別怪我,實在沒辦法,結婚證都打出來,婚期定在十月一日……”

“你呀你呀,肯定有人拉後腿了!”小奮聲音裏充滿了失望,素素直覺得對不起她。

“小奮,小奮,我還是準備去考的, 明年,真的,明年我一定第一個去報名。”

素素和梅蘭一起上小奮家祝賀,小奮那種激戰後疲憊不堪但又充滿著勝利的喜悅神情,引得素素又羨慕又後找你,一言為定了!”小奮具有男性的豪爽之氣,言而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