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巷深,後巷深

川兒的父。親早逝,川兒的母親隻有她一個寶貝千金,小恩和川。兒談戀愛時就答應做上門女婿的,因此, 川兒結婚後仍然住在自家的弄堂裏。

川兒從小就在這裏照著地。上水泥板的格兒跳造房子的遊戲,現在長大了,腰細腿長,一隻格兒不夠她跨一步,可她穿弄堂時總還是收小步子,照著格兒慢慢地走,這時,她的心裏常常會蔓延起一種莫名奇妙的惆悵。她喜歡有滋有味地品嚐這種惆悵,淡淡的,象一張從奶糖上剝下來的糯米紙。

星期天很寂寞。媽媽是個老積極,早辦了退休手續了,還硬要跟那幫年輕的技術員們去貴州大山裏看他們試製的新產品;小恩呢,和他的那幅“女電焊工”一起上北京參加全國美展去了。

“嗤~這是女電焊工?一點都不漂亮。”川兒最恨小恩出差,撅著嘴嘀咕。

川兒搖搖頭。“一個人,好生悶氣,愛芳姨, 申生哥……他怎麽長久不來玩了呀?”

“哎呀呀,他有多忙喲, 當爸爸了嘛。洗尿布、攪奶糕,早上送阿梅抱孩子去托兒所,晚上又要去接,他能睡幾個回圈覺呢?”愛芳姨說話時顯出一副極其滿足的神態,她當奶奶了呀!

“申生哥……他會抱娃娃眩?”川兒怎麽也想象不出長得象白楊樹般挺俊的申生哥會樓著隻蠟燭包在房間裏兜裏。

“怎麽不會?他還會唱催眠歌呢,我泥寶寶要睡覺嘿,嘿嘿嘿嘿……”愛芳姨樂滋滋地笑了,可是川兒一點不想笑,她把眼睛看著門外的水泥地,陽光正輕輕地在那格兒上移動,一半格兒已變得明亮了,一半格兒還藏在牆的陰影裏,牆頭夾竹桃的影子投在格兒裏,織出許多奇幻的圖案。

川兒端隻小板凳坐在曬台上剪螺蜘的尾巴,用把舊剪刀把螺蜘又尖又硬的小尾巴剪去,吃起螺娜來隻消撮起嘴唇對準螺蜘口輕輕一吸,那又肥又鮮的螺蜘肉就冒出來了。

一斤螺蜘有百多隻,一隻隻剪,一隻隻吸,難怪小恩要嫌煩,可是川兒覺得蠻有意思。清水裏漂幹淨的螺蜘是草青色的,溜光溜光,象珠子,如果把它們串起來呢、兒的抽屜裏至今還藏著一小串螺A殼,結婚時她把

兒時玩的什麽破爛都丟了,唯獨留下它。生哥,你有空再替我磨螺蜘殼好嗎?”

申生哥伸手從兜裏抓出一大把螺蜘殼遞給她:“瞧,我已經替你磨了這些,夠嗎?”

“夠了,好玩一輩子造房子呢!”川兒興奮極了。

愛芳姨慎怪說:“什麽事都不幹,整下午地磨螺蜘殼,把手都磨破了。”

川兒這才注意到申生哥的手指被紅藥水抹得血血紅。“痛嗎?”她輕輕地用手碰了碰他。

“一點都不痛的。”申生哥說。

川兒忽然覺得申生哥已經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了,他高高的身材象小白楊一般挺秀。

那時候, 申生哥有空就到這弄堂裏來,幫愛芳姨幹點雜活。弄堂裏的孩子們都叫他“南市區長腳”。隻有川兒不叫, 川兒叫他“申生哥”。有一次,愛芳姨說:“聽你一口一個‘哥’ 叫得親熱, 以後就住到我家去,願意嗎?”

“願意。”川兒馬上答應了。

“暖喲,我家沒有抽水馬桶、煤氣灶,你要叫苦連天羅!,”愛芳姨點了點她的額角。

“那有什麽, 申生哥住得慣,我也能住。”川兒嘴上從不肯饒人。

“好好好,我就認你當媳婦了!”愛芳姨說著拍拍川兒的頭。川。兒冷不丁鬧了個大紅臉,坐在藤椅裏看報的媽媽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媽媽為什麽要笑?是表示讚同還是當作笑話?不管媽媽怎麽想,愛芳姨卻把這事當了真。

晚飯後,坐著閑淡,媽媽問申生一哥:“你還在碼頭上當裝卸嗎?”

申生哥點點頭說:“現在我們裝卸貨物,大多數是用機械了。”

“他年年評先進,月月拿超產獎呢!”愛芳姨在一旁插嘴。

媽媽沉思了一下, 又說:“你以後準備怎麽辦?”

申生哥不解地看著媽媽,媽媽接著說:“年輕人不應該滿足現狀,要有進取心,現在恢複高考製了,你應該集中精。力複習功課考大學。這樣吧,我以請人幫你複習數理化。

愛芳姨說:“別抬舉他廠,他哪是上大學的材料呀。”

“申生哥頂聰明,考得取的。”川兒搶著回答。

申生哥抬起手腕看一了看表,站起。身說:“讓我想想吧。我得走了,今晚是夜班。”

川兒硬要送。申生哥到弄堂口, 申生哥說:“送什麽?我有自行車。”

”從一前你不是這樣的,我不肯送你,你就哄我,送十

步、送二十步, 一直送到弄堂日。”

於是申生哥握著自行車和川。兒一起朝後弄堂走去, 川兒看著地上被月光照得清晰的方格線,高興地說:“申生哥,那串螺娜殼我還藏著呢, 明天去叫阿梅,再來造房

子。”

申生哥仿佛沒有聽。見川兒疑惑地問:“你怎麽不高川兒七的婚姻無疑是一般青年中最完美、最高雅的。

小恩從藝術係畢業。後, 以優異的成績分配到畫院工作,成為一名擁有不少崇拜者的畫壇新秀。他果斷地對川幾說:“結婚吧!談戀愛太浪費時間,東約會、西約會,兩天不。上你家, 你就要懷疑我是不是愛你。結了婚,你也放心,我也省心,全副精力都能用在畫畫上。我要努力,否則,將來你要後悔嫁了個沒出息的丈夫。”於是, 川便匆匆結束了後半輩子會日夜懷戀的少女時代。

婚假裏, 川兒跟著畫夾不離肩的。小恩遊覽了峨媚、三峽、富春江和黃山。小恩的畫夾。裏多了近百張山水素描和人物速寫, 川兒的臉印下了風吹日曬的褐斑,盡管她每天要塗三次據說防曬的珍珠霜。幸虧許多女伴都說川兒曬黑些反而更漂亮,顯出一種健康的光采,這才使川兒免於為此而寢食不安。說來也怪,在鄉下,仰起曬黑的臉看申生哥, 川兒一點也不在乎, 自從和小恩談戀愛後, 川兒就越來越注意起保護膚色的白晰和光潤了。

登峨媚山時正值陽光燦爛的好睛天。小恩異常興奮,他說他突然產生了一個構思,畫一幅“今日蜀道”的山水。他讓川兒拄著根青竹站在崎嶇的山彎口留影,作為他創作這福畫的參考資料,他非要川兒仰起臉,還要把草帽和茶色墨鏡脫去,說那樣才更富有熱愛大自然的情趣。川兒嫌日當頭光線太強,扭了扭身子表示不願意。小恩發火了,訓她:“真嬌氣,怕曬太陽就別出來旅遊!你懂得什麽叫健康美嗎?”

強忍著才沒讓眼淚滾一下來。活, 川兒不肯。她寧願早些起床,替小恩熱好牛奶,然後把房間收拾得窗明幾淨;她寧願下班不逛街、不看電影,匆匆趕回家燒飯、炒菜,然後硬奪下小恩手中的畫筆,把他拖到飯桌邊,讓他吃得心滿意足。“結婚把你的懶病治好了!”媽媽點著她的額角說。川兒隻報以滿足的一笑,她盡情品嚐著當妻子的甘苦,很快活。

吃過晚飯,小恩照例要鋪開畫稿, 川兒便坐在沙發上織毛線,看電視。有時候會想起把單位裏一兩樁令人惱恨或者逗人發笑的事告訴小恩,小恩便眼不抬、手不停地說一句:“別去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有時候,她會盯著小恩看上一陣,突然提起他們初戀時的某些細節,諸如在市立圖書館第一次相遇,小恩慌亂中把墨水滴在白襯衣上等等。“你怎麽什麽都記得?”小恩驚訝地叫起來,拎著畫筆跑到她身邊,匆匆在她臉上親個吻表示感謝,於是川兒就會覺得沐浴在一片愛的溫情中了。

日子長了, 川兒感到不滿足,她希望小恩不要每天晚上都埋在畫紙裏,應該和她一起有說有笑地看一會電視,或者到靜謐的南昌路上去散散步、有一次, 川兒好不容易托人搞了兩張參考片的電影票,跟小恩說好了一起去看的。下了班回家,她特意抽空把最漂亮的連衣裙熨平,吃過晚飯,她又手腳麻利地洗碗,一切收拾停當,她走進房門,看見小恩仍穿著那件墨演斑斑的舊外套專心致誌地作畫。

“哎呀!都什麽時候了,還不換件衣服!”川兒跑過去卷起他的畫稿。小恩莫名奇妙地問:“為什麽要換衣了;

傍晚時分, 川兒聽。見弄堂裏鬧哄哄的,跑上曬台,看見阿梅家停著輛披紅掛綠的小轎車,弄堂。裏的小孩都擠在門口看熱鬧。不一會,打扮得像枝豔麗的牡丹花般的阿梅羞答答地走出來了,走到汽車裏去了,汽車嗚嗚地從後弄堂馳出去了。

吃過晚飯, 川兒問小恩:“申生哥和阿梅結婚, 叫我們去看新房,你去嗎?”

“去看那滿床花花綠綠的被子和四十八條腳的家具?沒興趣。”小恩不加思索地說,看了一眼川兒, 又說:

“哦哦,你想去你去吧,我沒空,要趕一幅畫。”

“你不去,我也不去。”川兒輕輕地說。從禮節出發,她決定給申生哥和阿梅寫一封祝賀信。她抹平信紙,畢恭畢敬地寫上: “申生哥……”,她沉思了一會,把

“哥”字塗去一。又寫上:“阿梅,你們好……”她搞不清楚, 為什麽頭腦裏空空的,一句祝賀的話也想不出。於是她放下筆,把喜糖袋拆開,撿了一顆奶糖丟進嘴裏,嚼著,她沒有品出那糖是什麽味,隻覺得糖外麵那層薄薄的糯米紙在舌麵上慢慢地溶化了,淡淡的。

“小恩,陪我到曬台上坐一會好嗎?屋子裏悶得慌。”川乞望地看著小恩。

“你沒見我正忙著嗎?把窗開了透透氣吧。”小恩把飽蘸花一青色的羊毫筆有力地往畫稿上揮去。

川兒悄悄地拉開門,站在曬台上,前弄堂望望,後弄堂望望。弄堂。裏靜幽幽的,盛滿了濃濃的月色,閃閃爍爍

“他待人都好。尿布都是他洗的,什麽好吃的都留給我吃,上下班都是他送他接。”阿梅的嗓音很醉人,“小恩呢?他是畫家, 人家說搞藝術的人感情都很熾熱,小恩準是把你當珍寶捧著含著的。”

川兒勉強笑了笑,她沒有說自己寂寞得簡直要發神經病了。她眼皮有點澀,鼻根酸酸的。幸虧這時候孩子哭了,阿梅抱起他,扯開衣襟喂奶,眼睛隻顧盯著兒子,嘴裏哼卿卿地唱:“寶貝因固乖乖,等爸爸回來抱抱……”嗬,這時的阿梅真……美!小眼睛水晶黑亮,胖臉頰上泛著紅暈,怪不得申生哥一樣地愛她!

川兒覺得自己的眼淚馬。上就要淌出來了,她緊緊咬住了嘴唇。

“你看看,眼睫毛多長,前額多寬,都說是貴相,將來說不定能成個什麽‘家’的。”阿梅哄。少子睡著了,又自賞自誇起來,沒聽見川。兒的聲息,她仰起臉,吃驚地叫: “哎喲,怎麽啦?不舒服?”

川兒搖搖頭,忽然問:“你們以後打算怎麽樣呢?”

“怎麽樣?”阿梅咯咯地笑了 “養兒子,教兒子,盼兒子有出息嘛!”

“你們自己呢?申生哥一就當一輩子碼頭工了?”川兒很恨自己,為什麽要間這些。

“我覺得這樣就挺好。我不求他幹什麽大事,。隻望他好好幹活,做人正派,夫妻倆和和睦睦守一輩子。”阿梅真心實意地回答,“當然,比不上你們小恩有事業心,有成就,聽姆媽盡誇你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