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兒飛向何方
如果錯過了太拍時你流了淚,那麽你也要錯過群星了。
褐色的蒙著白花花薄箱的田野在愈來愈清晰的曉霧中消失了。
剛才,怡兒正隔著模糊的車窗,緊盯著落在夭際的一小簇青瓦灰特的農舍發愣。寒風中,那幾幢矮房伴著兩株赤條條的楊樹,顯得非常孤獨和寂寞。
一整夜,怡兒沒合過眼。車廂裏擁擠而空氣渾濁,玲玲著了涼,老淌鼻涕,嗯吱嗯吱地鬧,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尿尿。怡兒抱粉她從過道裏橫著豎著的人群中擠出擠進,虛汗把棉毛衫都誰漫了。好不容易把玲玲哄著, 自己卻心緒萬般,如煎似熬。
鄰座的中年男子煙鹿十足,開口就是一股衝葬的煙臭。恰兒膩煩跟他搭腔,扭過臉對著車窗。在她的傍山花
也許,怡兒曾帶著美麗的憧憬稍稍打了一噸。睜開眼,車窗外一派胭脂紅的雲霞,霞光中飛快地閃過煙囪、電杆、天橋、樓房……車廂裏開始**起來,人們登高落底地拿行李,往車門處狹小的過道擁去。
隻有怡兒坐著不動,她把酣睡的玲玲橫放在空出的椅子上,然後用。雙手搓了搓困乏的麵龐,從皮包裏掏出了小圓鏡,迅速地理著淩亂的等發,在額前拉出一排劉海,遮住那幾道破壞形象的皺紋。
火車靠站了,怡兒急切地抬起車窗,探出頭去,用她沒有一點兒近視的眼睛,在人群熙攘的站台上緊張地掃視著。
“怡兒~怡兒~”
她覺得耳膜被撞擊得生痛,人影在她麵前變成一片晃動的光斑。她好像看見小婭了,仰著娃娃般的大眼翹鼻子,撲上來樓住她的頸脖;還有秀秀,抿著甜甜的小嘴歎息:“怡兒,怎麽又瘦了呀?”當然應該有源源,他靦腆地不說一句話,一手拎著旅行袋、一手提著網兜,然後,朝怡兒深深地看了一眼,幸虧怡兒剛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容貌……
動身前一天,怡兒特地趕十五裏山路到小鎮郵局給秀秀發了個長長的電報。秀秀心細,她一定會通知小婭和源源的。近幾年,怡兒探親常常是悄悄來,悄悄去,她不想讓小婭憤憤地為她抱不平:“憑什麽結了婚進了廠就不算知青了?!”她不想讓秀秀為她哀歎命運不濟:“誰料到知青又能回城的呢?早能掐算出來,任人家跪著磕頭也不
“這些花生茶葉筍幹姆媽都不要,你統統拿去送給他,如今辦事,人情第一。”
怡兒傷心地用手掌蒙住雙眼,人情人情,淡如水、薄如紙,站台上失望的痛苦仍然緊緊地攫住她的心。
“你若自己不好意思, 叫秀秀陪你去說,秀秀心最善了。昨天她來送電報,說她兒子得了急性肺炎,住院了,實在分不開身上車站接你,過兩天,她就來看你。”
“秀秀……”怡。兒輕輕地喚了一聲,滯在胸口的疑雲頓時消散了,也許,秀秀還沒來得及通知小婭和源源呢。人一輕鬆,肚子便覺得餓,怡兒香噴噴地吃下四隻煎得金黃黃的春卷。
玲玲舉著外婆用包麵包的花紙折成的小鳥滿屋子瞎跑,嘴裏還晰晰啞啞地念:“鳥兒鳥兒飛飛飛……”
怡。兒迎麵一把樓住女兒,逗她說:“玲玲,媽媽不要你了,夏天,就送你回外婆家上小學了……”
“不不不,”玲玲的腦袋晃得像撥浪鼓,“爸爸說,夏天帶我到山上采每子!”
“野驀子有啥稀罕?上海有西瓜、冰磚、汽水……”母親加油添醬地哄玲玲。
“山裏有花花鳥,溪裏有花花石,還有爸爸、媽媽。”玲玲嘴一點不軟。
“小傻瓜。”怡兒輕輕拍了拍女兒的頭。怡兒在家足足等了一星期,等得心焦爛了,秀秀來了。
道怡兒回上海是為了來聽你的訴苦嗎?怡兒覺得第一次與秀秀話不投機,她想東,秀秀說西,總是合不到一條轍上,實在令人傷心。
冶兒,你不舒服?”秀秀終於發現了怡兒的焦躁不安,這才停止了自己的訴說。
容不得怡兒再拐彎抹角地繞口令了,直說吧!“秀秀,我這次提前回來探親,想把玲玲轉回上海讀小學……你看行嗎?”
“噢~”秀秀恍然大悟,可是馬上麵呈難色,“上海戶口卡得很緊,這倒是很麻煩的。”
“讓小婭父親幫幫忙不行嗎?”
“對對對,托小婭幫忙,這家夥,可有通天的本領!”秀秀雙手一拍叫起來,“我陪你去找她,抓住她不放!”
怡兒馬上被秀秀熱忱的語氣感動了, “什麽時候去呢?明天?”
“明天不行,我不能連著兩天把孩子托給婆婆, 自己往外跑呀!”秀秀歎了口氣,“下星期,等我兒子出院,好歲嗎?”
“我隻有半個月假期……”怡兒為難地說。秀秀扳著指頭算了算,“星期六下午,怎麽樣?我愛人休息,讓他管兒子。”
“星期六下午,說定了,秀秀,我心裏急呀!”
“別急別急,這就給小婭掛個電話,星期六下午讓她
在家等著!”
怡兒驚慌失措:“什麽,寫我?我……我怎麽能當主角一在哪兒?我沒看過呀!”
《人民文學》今年第一期,插圖畫得有八分像你。《人民文學》你們廠圖書館一定有的。”
“……”怡兒搖了搖頭。
“哎呀,你現在連《人民文學》都不看了,那你平時幹些什麽?不看書,難受嗎?”小婭吃驚地問。
怡兒臉騰地紅了,在小婭麵前,她覺得自己俗不可耐。
“好了好了,別把你那些小說吹得那麽神,人不看小說,照樣吃飯睡覺幹活!再說,誰有你福氣好,什麽創作假,整天在家待著,又沒有家庭的拖累。……”秀秀想為怡兒解圍的,不料說漏了嘴,觸著了小婭的心病。秀秀意識到了,連忙曦住聲,偷偷地看看小婭的臉。小婭依舊笑著, 隻是笑容有點任,而且沒有聲音了。
“小婭,你打算什麽時候成家呢?對象定下了沒有?其實,憑你這條件……”怡兒沒有軋出苗頭,急急地問。
笑容終於從小婭臉上消失了,她很不耐煩地打斷了怡兒:“我最討厭在愛情婚姻裏麵加進‘條件’這兩個字了,其實,這就是鼓吹一種變相的買賣婚姻,嗤~”她的臉上呈現出很神聖的表情。
“就是嘛!”秀秀朝怡兒使了個眼色,順著小婭的意思往下說,“有些人呀,真正是在箱蹋作踐自己。像我們車間有位姑娘,人長得倒是滿深亮,原先和三車間的一個你無論如何推不掉的, 當初,都是你哇哇地鼓動我們和你一起插隊去的呀!”秀秀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哦喲喲,你倒會揪辮子!”小婭笑了,偏著頭想了想說,“這麽辦。怡兒寫一份申請報告,把具體困難講得嚴重點,譬如你有什麽病啦,孩子先夭不適應山區氣候啦,我把這報告交給爸爸,讓他代轉一下,反映群眾困難嘛,情理上說得過去,行嗎?”
“怡兒,你看呢?”秀秀間。怡兒點點頭,她不敢抬眼,生怕眼淚會滾下來。
“小婭,不管怎一麽,你可要盡力呀!”秀秀眼圈也紅了。
“當然,但不能百分之百打保票呀。對了,我還想到’一著棋,去找源源,他母親是小學教導主任,若學校肯接受,事情就好辦多了。”
“源源……”秀秀猶豫地看看怡兒。
“那怕什麽?大家都成家了。我們陪怡兒去,現在就去!”小婭揮了揮手。
“現在?我什麽都沒帶!”怡兒有些緊張。
“就把這茶葉送他,你和我還客氣什麽呢?”小婭拎起怡兒送給她的茶葉,往門外走去。說幹就幹,這也許就是小婭成功的秘訣。
從樓下看,源源家的窗簾嚴嚴實實地遮著。
小婭說:“既然來了,就上樓看看,人不在,給他留張條。”
“小婭,你能說千般理,勸勸源源的老婆吧。”秀秀心腸總是很軟。
“源源,你什麽態度呢?”小婭蠻有興趣地看著源源。
“我……你對她說, 隻要她回來,隻要她不拆散這個家,我……什麽都依她。”
“好個模範丈夫!”小婭哈哈大笑起來,秀秀也捂著嘴吃吃地笑。
隻有怡兒笑不出,像咽下隻蒼蠅般反胃。源源壓根不像她心底藏著的那個源源,忠厚並且篤誠;源源早把那段初戀忘得幹幹淨淨了。怡兒漠然地看見源源家的窗簾是質地考究的絲絨,源源家的牆上貼著花紋典雅的牆布,源源家的家具都是最新式的組合配套……怡兒的目光最終落到那張十二寸大的結婚照上,源源的老婆穿著拖地的白紗裙,優雅而甜美;源源一身西裝,小分頭鏗亮, 比以前富態多了一隻是那雙眼睛,怎麽不像以前那樣深深的,幽幽的,蘊含著千言萬語了?
“源源,我替你請回尊夫人,你也幫我辦件事。”小婭歪著腦袋說。
“隻要我能辦到。什麽事?”源源神氣起來。
“你能辦到!跟你媽媽說,讓怡兒的女兒到她們小學讀書!”
“這個……”源源摸摸後頸脖,仿佛那兒有什麽秘方。
“行不行?”小婭用威脅的口吻問。還有源源 ……她的眼睛盯得發直了, 人群象一片茫茫的濁流在麵前流動。
深深的擔優湧上怡兒的胸前,心被惶恐揪得發痛。母親給她帶了許多年糕、糯米粉,她一個人怎麽能把這些行李搬進站呢?
“由於上海開往合肥方向的276次火車馬上就要開車了,請旅客們注意,趕快到檢票啊~檢票……”廣播裏的聲音像鋼鋸一般撕裂著怡兒的耳膜,她的腦袋。幾乎要爆裂開來,汗珠順著額角一滴滴地滾下來,落在玲玲的頭發上。
“姐!”
怡兒從恍惚中鎮靜過來,看見弟弟推著自行車站在麵前,滿臉的汗。怡兒眼前冒出一片金星。
“姐, 秀秀打電話到我廠裏來的,急得快哭了,她說,小婭外出采訪還沒有趕回來;源源的老婆剛回家,他不敢提送。你的事;而她自己這個月。為了兒子的病,事假請得太多了,實在請不出了。他們都不能來送你, 叫你一千萬把“一份什麽申請寄到。小婭家裏。”
怡JL分明聽。見自己的心往胸膛深處墜落的聲音,她張開手掌捂住胸口,那三張被手心中的汗打濕的站台票無聲地落在地上。
“姐,快,快進站吧!”弟弟扛起行李,拉著麻木的怡兒衝入檢票口。
火車狠狠地晃動了一下,怡兒覺得,她身上有什麽東西被抖落下來了,心裏麵很空,肩背上卻很輕鬆。
車窗上,黛色的暮雲蔓延著,隱隱約約地閃過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