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尋找綠洲

棒棒剛出世的時候，我們這座城市剛開始邁大步向現代大都市快速挺進，一幢高層公寓豎起了，又一片新型小區出現了，又一座五星級賓館開張了……隻見那城市中的綠色一點一點地被灰色吞食——為了拓寬馬路把馬路兩旁的行道樹剃光，為了修築豪華商。廈把街心花園鏟除。於是城市中的風愈來愈渾濁、鰻醒、遲緩了。

醫生卻諄諄教導爸爸媽媽們：孩子的健康成長十分需要綠色。於是我們到處尋找綠洲。離家兩站路之遙有座衡山公園，數十畝一塊草坪，背依一座假山，山後有幾座涼亭，山邊有旋梯、轉椅、翹翹板，簡陋得不能再簡陋了，但畢竟是方綠地，有樹有花，故而太陽特別溫煦、風特別流暢，一侯天氣晴好，我們便帶了棒棒去享受大自然，樣樣東西價格都漲得可怕，惟獨它便宜得很，花五分錢公園門票便可享受個夠。進得園門，林**上正開辦舞蹈訓練班，兩隻錄音機同時響著，跳躍的迪斯科與舒緩的華爾茲在清新的空氣中交錯。學跳舞的都是有把年紀的男女，雙翼如霜卻奔履矯健，滿麵皺紅卻活力充沛。草坪便是寶寶們的天下了，一大群穿著花花綠綠的年輕婦女抱著攙著同樣花花綠綠的孩子聚在那裏閑散地聊天。這些年輕婦女有的是母親，有的是保姆，現在的小保姆穿著很城市化，故而辨不清身份。也有五六十歲的老婦，那是奶奶或外婆；偶有少壯的父親，棒棒的爸爸便是其中之一。草坪上的母親中我的年紀最大，但棒棒分量最輕，於是年輕的母親們爭先恐後地教我如何塞胖寶寶，譬如用米仁熬紅棗給寶寶吃，又譬如臨睡前一定要吃得飽。她們在交流育兒經驗時顯得那樣大方、慈愛而偉大。有時她們的觀點相抵而發生爭論，固執己見卻從不傷和氣。棒棒的爸爸媽媽都有碩士或學士文憑的，在這裏卻是幼兒保育學的一年級新生。十點鍾光景，陽光鋪滿每張綠葉，附近小學校的一群小學生由一位花白頭發的體育教師領著踏上了草坪，那教師瘦削的微微拘樓的胸前掛著哨子，使勁一吹，學生們便呈散星狀排列開了。小學生們胸前飄著紅領巾，與周圍的綠色很融洽。老教師示範著做兒童保健操，一會兒展臂，一會兒踢腿，一會兒跳起，一會兒趴下，學生們便七手八腳地跟著做，做得很不整齊卻很認真。老教師氣喘籲籲，小學生笑逐顏開。母親們都抱著寶寶們來看，說你們大起來也要學做操。幾個小時下來，棒棒的臉曬得紅嘟嘟的，走出草坪，穿過林**，有一座小花壇，花壇周圍有一圈矮冬青。棒棒吵著要媽媽替她的玩具小桶盛滿水，她說她要給綠樹的葉寶寶洗澡，葉寶寶身上都是灰，多不講衛生啊！

華山路上有一座丁香花園，每每路過隻隔著高牆看見一片濃綠，大門總緊閉著，很神秘的樣子。後來開放了，高牆上又開出一扇門，閃起了霓虹燈，有高級餐廳，有舞會，有卡拉OK，票價昂貴得叫人不敢覬覦幸而有一部分劃作離休老幹部活動室，於是星期天，棒棒的爺爺奶奶就帶著棒棒到丁香花園去。進門時奶奶一晃離休證，門衛說：“小孩不能進！”奶奶當作不聽見，抱著棒棒闖將進去。進得園來，但見樹木翁鬱、花枝扶疏，樓台亭榭，小橋流水，幾處瓊睜噴泉環抱著碧青的草坪，果然是別有洞天啊。園中人少，顯得清雅幽靜。有一對新婚夫妻在園中餐廳包了十幾桌喜酒，故而早早地來了，穿著禮服在草坪上拍結婚照，站著望著躺著，綠樹青草藍天，煞是好看。有一群女工模樣的婦女，老少不等，湊份子到這餐廳來吃飯，趁機帶了大包小包的衣服進園子拍照，拍一張，跑到亭子裏換身衣服，再拍，又互相對換著衣服，再拍，樹陰前，花叢間，小橋上，流水前，似乎要將園中每處景都拍了去才不枉吃的那頓飯錢。棒棒也拍了許多照，城市中這般的綠色實在太少了，叫人處處都不舍。太陽光透過傘狀的噴泉在水上映出了一道七色彩虹，彩虹中，棒棒睡著了。

幾乎每個星期天，爸爸媽媽都要帶棒棒去尋找一塊新的綠洲，稍近些如天山公園、兒童交通公園、複興公園；更遠些如人民公園、中山公園、攀界公園……後來，棒棒稍大點，這尋覓綠洲的活動便拓展到了城市外邊。記得棒棒兩歲半那年，爸爸媽媽帶她去遊千島湖，要登山，要鑽洞，爸爸媽媽傅是將棒棒馱在肩膀上走過幾千級滑溜溜的青石階路！棒棒再大點，爸爸媽媽有機會帶她到世界著名的花園城市新加坡去遊玩。棒棒到了那裏向媽媽提了一個問題：“為什麽新加坡樹上的葉子都很幹淨，綠得新鮮？為什麽我們家路旁的大樹葉子都是灰蒙蒙的？”媽媽一方麵為小女兒的敏銳眼光而感到驚喜；一方麵卻為回答不上女兒的問題而感到尷尬。

幸喜，最近幾年，綠色向我們家漸漸地逼近了。數年前，聽說延安中路成都路要造大綠地，半信半疑，這蛛網似的馬路密層層的房屋上如何長出綠色來？直到一日，坐車過南北高架，忽見一排排樹梢與高架比肩了，喜出望外，心想：一定要帶棒棒鑽進這城中樹林逛個夠呢！

不久前，離家約三條馬路的徐家匯綠地落成了，興衝衝趕過去參觀， 刀腸兒原是大中華橡膠廠舊址，造綠者別出心裁，將工廠高高的煙囪整修成一座紅磚紀念碑聳立於萬綠叢中。射燈輝映間，綠色就在身邊流淌起來。爸爸與媽媽商議：一定帶棒棒來品嚐林中散步的趣味。

近日，與我們家相鄰的華山路淮海路口又冒出了一大塊綠地，高樓的峽穀裏竟是綠樹婆婆、花木扶疏。身居繁華大都市，卻也能品味到“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孩子們終於能夠抬腿就走進綠陰環抱的草坪間嬉戲玩耍了。當初棒棒提出的疑問，如今也不解自答了。

可是，雖然綠地逼近了家門口，棒棒至今卻沒有進去過一次——棒棒上了中學，棒棒住校了。棒棒周末回家，總有許多功課要做，有許多比賽要參加，有許多補習班要上……棒棒周末的時間被許多比逛綠地更重要的事情占滿了，隻得讓家門口的綠地兀自草長鶯飛、花開花落。

棒棒考完初中升高中的直升考後，外婆正巧要回嗓州老家為外婆的爸爸媽媽也就是棒棒的太外公太外婆掃墓，於是我們全家人一起去嗓州旅行。一路上媽媽興奮地向棒棒描繪嗓州山青水綠的景致，一條清澈的小溪蜿蜒地從峰州縣城中穿過，小溪兩岸樹木叢生，岩石犬牙交錯，青苔披拂，野花點綴，真是一派山野佳景。離嗓州不遠處，深山出平湖，南山水庫水平如鏡，遠近山峰倒映其間，頗有漓江風光的韻味。而太外公太外婆的墳家就築在山腰間，背靠鬆林，麵向平湖，宛若仙界呢。棒棒聽得人迷，直嫌汽車走得太慢。

我們是清早出發的，午後便駛進了嶸州。然而，眼前的嗓州竟是一座馬路縱橫，商廈林立，車水馬龍的繁華的城鎮；小溪尚在，曲折的溪岸卻被水泥修整得刀削過一般，哪裏還有媽媽十年前回鄉時看到的青山綠水的山野景象呢？棒棒失望極了，問爸爸媽媽：“我們上海現在是拚命造綠，嗓州為什麽要用水泥把綠色覆蓋掉呢？”爸爸想了想，回答說：“這裏的人們也想過現代化大都市的生活呀。”

下午，我們去南山水庫參觀。起先，媽媽還心懷僥幸：美麗的南山水庫興許能挽回棒棒對嗓州的“不良”印象。不料，因為久旱無雨，加之上遊地區缺水，不斷地向南山水庫借水，我們看到的南山水庫隻剩下三分之一的水量了！**出的湖岸長滿了荊棘雜草，一眼望去，有種蕭條的寂寞。原本媽媽答應帶棒棒乘快艇遊水庫的，可因為水太淺，遊艇已停開了。次日去給太外公太外婆掃墓，那墓砌得很有氣派，像座石屋，屋前還有平台。可是，據說前麵山坳間要通高架路，所以墓旁的山崖都被齊齊切斷，暴露出嶙峋陡峭的岩石，哪裏還有絲毫“宛若仙界”的風貌？

爸爸的回答顯然並沒有解答棒棒心中的困惑，她陸陸續續又提出許多問題：“現代化大都市不是也要綠色嗎？嶸州為什麽不能汲取上海的經驗教訓呢？人人都想過現代大都市生活，綠色越來越少了怎麽辦？”

媽媽依然無法劍切中理地回答棒棒的種種疑問；媽媽卻且喜且憂地發現，單純天真的小女兒愈來愈學會了懷疑，學會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