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手自茲去

這張照片上的我是不是顯得很朝氣蓬勃、瀟灑坦然,照片背後是我的親筆題詞:爸爸媽媽,我走了,為了共產主義,我們不惜奔走天涯!

那是攝於1968年的夏天,我即將去安徽黃山茶林場落戶,我生怕父母親心裏難過,故意讓同學替我拍了這張表情誇張的照片。我知道,我一定要表現出高高興興的樣子,父母親才會覺得好受一些。我是為了安慰父母親才故作姿態地拍這張照片的。

父母親從“五七”幹校請假回來送我,我裝出很輕鬆的樣子將這張照片插進母親的衣兜裏。母親把照片拿出來看了看,又遞給父親。父親把照片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卻不敢抬頭看我的眼睛。

我們家離學校很近,就在向明中學隔壁,向明中學是151號,我們家是157號。父母親機關裏的造反派在我們家門口貼了好多張大字報,學校裏的同學都跑到我們家門前來看我父母親的大字報。那一段時間我經常收到謾罵父母親的匿名電話,我感到心靈受到了莫大的汙辱,卻隻能沉默著。

畢業分配方案一公布,多少同學纏住老師申訴家庭困難,要求留在上海,我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離開上海。

當時促使我選擇去農村還有一個緣故:我的大妹妹是上海外國語學院附中66屆初中畢業生,和我同時麵臨分配。我想,我若去了農村,她便可以留在上海了。

沒想到妹妹搶在我的前麵報了名,要求去黑龍江軍墾農場。她跟我的想法一樣,她若去了農村,我便有理由留在上海了。可是,妹妹的申請沒有被批準,哪怕她咬破手指寫血書表決心也無濟於事。因為,黑龍江是邊防重地,政審條件十分嚴格,妹妹是“走資派”的黑後代,當然沒有資格駐守邊疆啦!

而黃山茶林場是由勞改農場改成的知青農場,並不需要進行什麽政治審查,因此,我的申請很快就被批準了。最終的結果是我去安徽黃山茶林場,妹妹被分在上海某紡織廠當擋車工,這對我們家來說已經是最佳方案了。

記得當時我們家中書櫥大衣櫃五鬥櫃以及大小箱子統統都被造反派貼了封條,父母親都在“五七”幹校勞動改造,我獨自一個人拿著學校開具的上山下鄉證明信到父親機關裏交涉,請他們開啟一個箱子給我放東西。我當時的口氣很硬,我說這也是對待革命的態度問題。

父親機關的造反派就派了一個人到我們家來啟封條,他東挑西挑,偏偏挑了一個最小的破皮箱給我裝行李。我氣呼呼地說:“同誌,我是去落戶的,一家一當都得搬去,這麽小的箱子怎麽放得下呀?”他卻冷笑著訓斥道:“你是去改造思想的,又不是去享受的,帶那麽多的東西幹什麽?”我不想惹麻煩,把氣嚼碎了吞進肚子裏。後來,我就是帶著這隻破皮箱走的,我的一些衣物裝不下,就放在同行的女友的箱子裏了。

走的那個晚上,父母親都從“五七”幹校趕回來了,畢竟是他們的大女兒第一次離開家。來送行的同學很多,屋子裏坐不下,就坐在樓梯上。

那個晚上誰都沒有睡覺。

停在人民廣場上的長途汽車早晨5點鍾出發,淩晨3點,我從家裏動身。父親母親因為是“走資派”的身份,怕影響我以後的處境,他們沒有送我到車站,隻在家門口與我告別。父親故意放大嗓門,讓周圍的同學都聽得清楚,他說:“小鷹啊,你離爸爸媽媽遠了,離毛主席近了呀!”

我照著這張照片上的姿勢向他們揮了揮手,勉強擠出個笑臉。

是同學們把我送上了長途汽車,汽車喇叭一響,我的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

幸虧父母親沒有看到我失聲痛哭的醜樣,他們還以為他們的女兒很堅強,就像照片上那樣,笑著一揮手就跨過了千山萬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