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先生帶我看昆劇

以一本(秋海棠)名揚天下的秦瘦鷗先生高齡八十,卻精神矍礫,話鋒頗健,且常有幽默詼諧之語叫人忍俊不禁。他是個戲迷,京劇昆曲文明戲皆甚喜愛,愛之切便義不容辭地將繁榮戲曲弘揚民族文化引作己任,常常是種種新戲的忠實觀眾與熱心的宣傳者,雖不能登台舞長袖歌婉轉,卻有筆在握,寫些介紹評析文章綽綽有餘。

那一日秦先生對我說:“身為作家卻不懂昆曲,實乃憾事。小鷹啊,暫把女兒丟一旁,隨我看戲去。”我對昆劇神往已久,便欣然應命。

劇場不大,坐了八九成觀眾。令我奇怪的是靠後的三分之一座位上坐的盡是十五六歲的少男少女,正嘰喳一片。心裏一格登:難道昆劇也開學生場,這場戲怕是看不定心了。臨開場前,一位古稀老人由小輩陪伴著步入劇場,驀然間那些少男少女突然熱烈而歡快地鼓起掌來,青春的掌聲充滿了整個空間。秦先生起身與那老人招呼,原來他就是大藝術家俞振飛先生,少男少女們都是戲校的學生,掌聲表達了學生對師長的敬愛及對藝術的虔誠。

那日演出的是根據《鐵冠圖》改編的《甲申祭》,一段悲壯慘痛的曆史。蔡正仁先生飾演崇禎帝,那扮相唱腔表演果然名不虛傳。“撞鍾”一場讓人擊節歎賞,台上道具僅椅子一把,登場人物隻崇禎與心腹宦官兩個。李自成義軍兵臨城下,崇禎借軍響屢遭拒絕,憤慈、悲哀,無奈隻得親自撞起景陽鍾召集文武百官議事,等了半日終無一人上朝,期待、焦炙、絕望,那種種危急的情勢、複雜的情感盡在蔡正仁先生的一肇一笑、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之中了。最近獲“梅花獎”的張靜嫻女士飾宮女費貞娥假冒長公主,洞房之夜刺殺仇敵“一隻虎”。她音色典麗動人,表演細膩傳神,將一個外柔內剛、聰慧機智的古代女子刻畫得入木三分。

坐在我前排有位花甲老者,看戲並不睜眼,仿佛閉目養神,我實在為台上認真做戲的演員委屈。不想正當崇禎帝唱至淒傷精彩處,忽見這老者猛一昂首,由衷發出一個“好”字,並引出一片春雨般的掌聲。我恍然大悟,早聽人說真正的戲迷不是看戲是“聽”戲,聽至絕妙處必喝彩,且那彩聲句句都喝在板眼上,演員亦在這彩聲中唱得更出色了。看戲喝不喝彩,這彩喝得在不在點子上,便可衡量你懂不懂戲了。

近來報刊上常常有文章憂心忡忡地為戲曲觀眾日漸減少而歎息,熱腸切切地為振興戲曲而呼籲。有些劇團為了爭取觀眾,大刀闊斧進行改革,將電影慢鏡頭、流行迪斯科以及種種現代派荒誕形式引進戲曲之中,讓人看了總覺得有點不倫不類,不僅吸引不了新觀眾,反而失去許多老觀眾。我常常納悶地尋思這麽一個現象,我們看當代的電影電視或小說,看了一遍,知道了情節,要想再看第二遍的實在鮮見。而許多傳統戲曲劇目,情節早為觀眾熟穩,戲迷們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品味欣賞,這說明戲曲自有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傳統戲曲的改革創新不容置疑,並且刻不容緩,隻是我以為戲曲改革完全不必妄自菲薄,棄自己所長去東施效肇。像昆曲這樣一種比較高雅的藝術,在現階段不可能擁有像流行歌曲那麽眾多的擁戴者,反之亦不可能沒有欣賞者,所謂“陽春白雪,曲高和寡”。昆劇不能降低藝術標準去迎合潮流,卻負有提高觀眾藝術欣賞力的責任。我聽說上海昆劇團在同濟大學、武夷中學等處開設了唱腔普及課,深穀幽蘭終將移植於尋常百姓家。

至少於我來說,看了這一回以後,將要常常問秦先生討昆劇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