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漢惠帝之死008

嫣兒撐出一張笑臉,眼淚嘩嘩地重新淌到心窩裏盛著。她感激地膘了一眼紅裳,若沒紅裳這般遊刃有餘地周旋一番,嫣兒也許就掩藏不住真相了。紅裳卻是了解真相的,太後唯獨沒有隱瞞紫衣紅裳兩人。太後特意派紅裳到椒房殿服侍嫣兒,嫣兒的一切衣食起居都由紅裳料理,其他宮娥不奉宣召不得踏人寢宮一步,嫣兒現在能依靠的人也隻有紅裳了。紅裳天天給嫣兒打氣,道:“娘娘,但管放寬心,挺起你的肚子,到禦花園走走,讓宮裏宮外上人下人都看看。太後什麽事沒經過呀?太後深思熟慮,設計得點水不漏,娘娘就靜心等待小皇子出世吧!”

公主母女正有敘不完的貼心話,內侍來報,皇上派出的宮轎到了,是來接她們赴瓊宴去的。

恩姐到京,惠帝盛宴迎接,這是慣例,惠帝想躲也躲不了,隻能強打精神,曲意奉迎。

魯元公主見弟弟麵容消瘦,神情萎靡,大驚道:“陛下是病了還是勞累過度呢?請太醫診治了沒有?”

惠帝笑著搖搖頭:“小弟並無大礙,聽說皇姐病了許久,此番進京,必要妥善診治才是呢!”

其實惠帝有口難訴呀!自那個夜晚他用紅搞瑪瑙鳳頭筍刺破嫣兒女兒身後,他便發覺自己得了一種古怪的毛病,夜夜遺精,卻**不舉,白天便神誌恍惚,沒精打采,見什麽都不想吃,見什麽都泛胃酸。他找太醫訪偏方尋良藥,吞下去許多古裏古怪的東西,都沒多大起色。他借口養息身子,又搬回石渠閣居住,雖有閡孺侍寢,已無有早先的新奇與刺激了。

惠帝自然明白,嫣兒是不可能懷上龍胎的,那枚帶血的紅編瑪瑙鳳頭筍成了他和嫣兒兩個人永遠的秘密,他們各自有各自難言的隱痛,需要共同掩藏這個秘密,他們目光相撞,會心而又難堪。

惠帝心裏已隱約猜度到太後的意圖,可是他不能說出真相也不能揭穿太後,因為如果讓太後知道他是那樣對待嫣兒,烏頭的處境便更危險了!他也不能對恩重如山的姐姐說出真情,他對不住嫣兒,更愧對恩姐。他隻能一刻刻地涯,提心吊膽渾渾噩噩度日如年。

嫣兒雖對惠帝滿腹怨憤,卻也不敢當著母親的麵發作,還要作出與惠帝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樣子,真有點心力交瘁。幾盅酒下肚,便支撐不住,昏昏暈暈。紅裳見狀,忙道:“娘娘身重,不勝酒力,陛下與公主盡興吧,奴牌先扶娘娘回宮歇息去了。”

應是合心合肺的親人,卻成了隔山隔水的陌路人。

就在魯元公主人京城不久,忽有齊國使者飛騎傳報,高祖長子惠帝長兄齊王劉肥忽染瘴疫,撒手西逝了!

長安街頭巷尾流言蜂擁,都說除夕夜驚雷滾動,禦花園桃李早放,都是險象惡兆,便先應在了齊王身上。

惠帝內心恨鬱正無處可泄,聽說長兄謝世,索性號陶不止,不理政務。

齊王的一群腰圓膀粗的兒子們,素麻孝服,仗劍扶樞進京,停頓在高廟,哀號震天。朝臣們人心惶惶,左右垂相王陵陳平、太尉周勃、衛尉劉澤等即往長樂宮察報太後處置。

太後歎道:“齊王壯年早夭,也是命數所定,幸而子孫繁盛,也無後顧之憂了。”便下詔以王禮厚葬劉肥,以長子劉襄承繼齊國王位,其他各子都有封稿撫慰。

齊王葬禮過後,太後舉宴款待劉肥的兒子們,席間,二公子劉章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劉章體魄俊偉,相貌堂堂,且談吐得體,不卑不亢。

太後悄悄對身邊的魯元公主道:“我看那劉章資兼文武,倒比劉襄更有王者風度呢。”

公主抿嘴一笑,道:“母後是忘記了?前回我跟您說起過的,二舅家的媚兒相中了大哥的兒子,便是這個劉章呀。他想進京人郎中宿衛謀職,托媚兒各處疏通呢。”

太後記起了,當初公主提及此事,她因對齊王存有戒心,便不置可否地拖著,日子一長倒真是給忘了。不如趁眼下的機會將劉章召入京城,放在自己身邊。一來可了卻嵋兒的心思,二來也可籠絡齊王家人,三來自己也多個幫手。想著,便笑道:“媚兒的眼光多厲害,總是挑最好的。”當下便下口諭,晉封劉章為郎中宿衛中郎將。劉章大喜過望,重禮叩謝太後知遇之恩。齊王家眾兄弟亦紛紛舉杯致謝太後,於是獻籌交錯,開懷痛飲,盡興而散。

轉而春回黍穀,花滿雲間;又見榴火舒丹,槐蔭結綠,時光匆匆又匆匆。

這一年偏生就是多事,入夏以來,又有留侯張良及舞陽侯樊啥先後謝世,朝廷葬禮不斷,真應了那奇異的天象。

待到蘭畦香浮、丹桂初芬的新秋,椒房殿中,皇後娘娘的腹部已隆得小山似的,朝野上下都急切地等待著小皇子的出世。

太後將皇後娘娘接到長樂宮中去了,太後要親自料理皇後娘娘的產事,她不放心將皇後娘娘交給一群沒見過市麵的宮娥手中。

這是一個斜風細雨的秋夜,惠帝接到老黃門密報,說長樂宮中有口訊傳出,娘娘快要分娩了!

不祥的預感在惠帝胸間彌漫開來,一旦孩子出世,烏頭便成了多餘的人,母後會不會對她……惠帝一刻也耐不住了,讓老黃rl悄悄召來一乘便轎,走複道去往長樂宮。

惠帝趕到長樂宮時,太後與魯元公主正坐在寢宮外的廳堂裏閑聊家常,一見惠帝,兩人都笑了。

公主道:“母後正說你呢,說這風再大,雨再疾,陛下是一定會趕到長樂宮來的,畢竟是陛下頭一次做父親啊!話音才落地,陛下人就到了。”

惠帝卻迫不及待地問道:“皇後……生了吧?”

太後笑著慎道:“還沒呢,瓜熟蒂落,你就耐著性子再等一刻吧!想當初你出生時,在哀家肚子裏磨蹭了幾個時辰不肯出來,差點將哀家蹭死了。後來你父皇捉住你的腳丫子揍你的屁股片兒,罵道,你這小子若將你母親蹭死了,看我不揪了你的小雞巴!”

魯元公主笑得直不起腰,惠帝隻勉強咧了咧嘴,他真想闖人寢宮尋找烏頭,直憋得冷汗轆滾,濕了內衣。

太後從惠帝的神色中感覺到什麽了,略假思索便道:“看來那小皇子也像你,一時半刻不會爽爽氣氣出來。你們倆急赤白臉地候在這裏,攪得哀家都亂了陣腳,索性到園子裏去散散心,百子池秋意蕭疏,別有一番滋味呢。待嬰兒哭出頭一聲,哀家便差奴蟬來喚你們。”

惠帝知道母後存心支開他,當著恩姐的麵,卻什麽都不能說,隻得與姐姐出了廳堂,沿回廊踱進百子池中的水軒。

此時風急雨密,百子池水不似往常的明麗閑靜,風揉皺了池水,雨剪破了水波,夜色中,渾濁的池麵波浪起伏,水珠迸濺,恰似惠帝當下的心情。

可惜魯元公主不知弟弟正受著熬煎,她興致很好,憑欄眺望水天蒼茫處綽約可見的終南山。有一片闊大的焦黃的梧桐落葉被風卷人水軒,她便撿起它,捏在手中把玩著,笑道:“盈弟可還記得?那年父皇為躲避官兵追捕,逃入芒踢山澤之間,母後帶我們兩人進山尋找父皇蹤跡,在半山森林轉悠,差點迷了方向。卻是你一路揀落葉玩,忽然就在落葉下發現了父皇的大腳印,如有神助一般尋到了父皇。”

惠帝眼睛望著姐姐嘴唇忽扁忽圓地在動,心裏卻想象著烏頭現時會怎麽樣了呢?

公主見盈弟呆愣著不說話,便道:“你是記不得了,那會你才五歲光景。後來蕭相國為了招徠人心,才編造出那神光的故事,說母後能看得見父皇頭上的神光,父皇走到哪兒母後都能找到他,連我們自己都信了呢……”

“來了,她們來了!”惠帝突然打斷皇姐,嘈地站起,衝了兩步,又立定了。

公主順他目光望去,原來是紫衣、紅裳兩人沿回廊翩然而行,朝水軒過來了。

“哦一定是小皇子出世了,陛下,愚姐先向你道喜了!”公主說著,笑容滿麵地迎出去。

“恭喜陛下!恭喜公主!”紫衣、紅裳叩拜道:“皇後娘娘平安生下小皇子,太後請陛下、公主過去呢。”

惠帝沒等她們把話說完,已衝出水軒去了。

“看把他給急的!”魯元公主滿心歡喜,女兒順順利利為皇弟生了個小皇子,她再也不必為女兒擔驚受怕了。

惠帝急步如飛地闖進寢宮,卻沒有烏頭,隻見皇後安詳地躺在**,頭上纏著深青的細葛布,麵容愈見蒼白清秀。他們的目光對撞了一下,馬上就避開了。

“母親……”嫣兒看見公主隨後進來,忙輕輕地喚了聲,眼眶便濕潤了。

太後見惠帝失魂落魄地呆站著,笑著喊道:“盈兒,快來看看你的兒子,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呢!”

公主已將那褪釋捧起,嬰兒“哇”地哭得驚天動地,公主笑道:“好大的力氣,將來定是個文武雙全的君主呢。”便將極棍遞給惠帝。

惠帝一接觸嬰兒柔軟的肉體,心便顫栗起來。這是從烏頭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抱著他便像抱著烏頭一樣,他似乎聞到了烏頭身上夾著草木清香的體味,他幾乎把持不住,頭腦昏暈起來。

“時辰不早,嫣兒要歇息了。盈兒,我們退吧,現在哀家可以將嫣兒交給她母親了。”太後疲乏地站起來,挺了挺酸疼的肩背,略略沉吟,又道:“明兒早朝即向眾大臣發布小皇子平安誕生的喜訊,百日後舉行冊立太子的典禮,盈兒,你意如何?”

“但憑母後做主!”惠帝心不在焉地答道,他心裏隻是惦著烏頭,烏頭剛生了孩子,不定在哪間屋子裏等著聯去撫慰呢!

惠帝隨太後回到長信殿,一進門惠帝便朝母後跪下了,搗蒜似地磕頭。

“盈兒你瘋啦!”太後看看周圍的奴埠侍者,低低喝道:“快起來,有話好好說嘛。”

“母後必得先答應了孩兒,孩兒才起來。母後若不答應,孩兒便長跪不起了!”惠帝伏地道。

太後一揮袖,讓宮娥內侍統統退出。歎口氣,道:“你不說什麽事,哀家也猜著了,無非就是為了那個烏頭。哀家跟你說過了,她正錦衣豐食地養息著,你若這般地信不過你的母親,你便去問紫衣好了。”

惠帝忙道:“孩兒並非不相信母親,孩兒隻是想將烏頭帶回未央宮去!”

太後恨恨地瞥了眼不爭氣的兒子,道:“她剛分娩,你將她領回去,不是要了她的命嗎?若讓你姐姐知道了真相,不是要了你姐姐的命嗎?萬一事情傳播出去,失了嫣兒的顏麵,不是要了嫣兒的命嗎?就你那一點色性熬不住,卻要賠上三條性命,你說值嗎?”

“孩兒不敢!”惠帝剛豁出去的膽兒又往回縮了一點。

太後想想,索性說開了好,又道:“哀家之所以這麽做,決沒有要你摒棄烏頭之意。你在未央宮後院裏播下的種還少嗎?太子是天下之本,豈可隨意而立?嫣兒是宮廷大禮冊封的漢惠皇後,正宮之子冊立為太子,這才是天經地義順理成章,才可使天下人誠服,才可保漢室江山後繼有人。前秦始皇帝統一七國,何等的威風?隻因不早定扶蘇為太子,卻被那胡亥篡謀詐立,二世而亡國,前車之鑒不可不取啊!哀家此計實出無奈,隻為漢室江山所慮。可你身為國君,迷戀女色,沉溺不醒,你好不叫哀家心傷啊!”

“孩兒愚昧,不識母後苦心,還乞母後見諒!”惠帝已為太後一番言辭折服,為自己無端猜疑母後而內疚,一叩到底。隨後,怯怯道:“隻是,孩兒尋思,那烏頭懷胎十月總有苦勞,孩兒想封她一個夫人,也可慰藉她失子之痛……”

“哀家早就想過了,”太後打斷惠帝,冷冷道,“待嬰兒百日斷奶,冊立太子,便封她夫人之號,送她回未央宮。她還年輕,皇上你又恩寵她,她還可以再生兒子。隻是眼下不行,小皇子還需她哺乳。為江山計,盈兒你就不能再忍耐一時麽?”

“孩子聽從母後安排,孩兒謝母後嘉賞烏頭之恩。”惠帝再次一叩到底。能得到母後這個允諾,他已經覺得很滿足了。

鬥旋北指,日影南回。立冬之日,長樂宮百子池畔,臘梅花瘦凝霜冷,古樹蟲L枝號悲風。偌大的園子,幾乎不見人跡,數十隻寒鴉呱呱叫著掠過霜白的屋頂,落下一把碎屑般的黑影。

百子池凍成了蟠桃形的一麵鏡子,那冰卻隻有薄薄的一層,池底的水是暖的,隔著冰層,隱約還能看到穿梭般的魚兒。

卻有兩個女子,淩寒踏雪翩然降臨水軒,鋪開了一張紫檀木雕花古琴。

那個身披散花湘麵灰鼠皮裘衣的女子便是烏頭,生孩子之後她人不見豐腆,反而清減了許多,雖見著憔悴,卻輕靈飄然若仙,另一個著紫續狐皮背心的宮娥卻是太後貼心之蟀紫衣,太後專遣她服侍烏頭的。

這個冬天格外的冷,從終南山上吹過來的風夾雜著雪珠子,打得人臉頰子生疼。

烏頭的鬥篷上已積起薄薄一層霜,她卻渾然不覺,盤腿坐到琴跟前,輕輕搓揉著雙手以活動指關節。

紫衣將一隻拳頭大的黃銅手爐遞給她,邊道:“夫人,要撫琴,何必出屋子?這水軒四周無遮無攔,你剛出了月子,受不住這風的!”

“屋子裏太悶,這兒好,清涼世界,撫琴最好!”烏頭淡淡笑道,想想又道:“我已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夫人!”

紫衣道:“是太後關照奴蟀的,要像待夫人一般服侍你的。何況太後也說了,百日後就要給小皇子冊立太子,隨後便正式給你加封夫人名號,奴蟀應該給夫人道喜呢!”

烏頭聽著這話卻愣住了,片刻,那眼淚便像斷線珠子似地滾落下來。

“夫人,莫哭,哭不得呀!”紫衣忙從袖籠裏抽出張絲帕子塞進烏頭手心,她搞不懂烏頭為何常常悲泣,普天下能有幾個女人能受到皇上的青睞呢?她烏頭還有什麽不高興的呢?

回廊那頭跑出個小宮娥,隔著老遠揮手喊道:“紫衣姐姐,太後召你呢!”

紫衣便不敢怠慢,跟烏頭道:“夫人,隨奴脾一塊回屋去吧!”

烏頭沒好氣道:“你去去怕什麽?不見得我一個人連坐都坐不得了!這園子宿衛森嚴,宮牆重疊,我一個弱女子,怕是插了翅膀也飛不出去吧?”

“夫人休動怒,奴脾不是這個意思!夫人願在這兒散散心也好,奴脾去去就來!”紫衣作了個揖,便匆匆地去了。

烏頭望著那一點紫色消失在回廊深處,輕輕歎了口氣,她並不想這樣搶白紫衣的,可是除了紫衣她幾乎沒有人可以說話了。

那日,她費九牛二虎之力生下兒子,看都沒看到一眼,便被宮婆抱走了。月餘來,她躺在**動彈不得,隻有紫衣與她相伴,為她端茶送飯倒尿盆。每日寅時,便有一個老宮婆捧著百子戲蝶彩陶奶罐前來討奶,讓烏頭將鼓脹的奶水擠進陶罐,送去給小皇子喝。烏頭每每擠奶的時候,眼淚合著奶一起流人罐裏。她多麽想懷抱著兒子,親自給他喂奶啊!她曾問過老宮婆,這些奶拿過去,小皇子夠吃嗎?可老宮婆道,她隻管將奶送到娘娘寢宮門口,小皇子長得啥模樣她都沒看到過。

想起未曾謀麵的兒子,烏頭痛徹心肺。

烏頭懷孕時,太後是隔三差五地來探望她,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可自打烏頭生下小皇子,太後卻再不露麵。想起那個衣著素淨、麵容端莊、總是冷靜而胸有城府地淺笑著的婦人,烏頭心裏充滿了巨大的恐怖。

烏頭有時也會想起那個多情的皇上,她曾經咬牙切齒地恨他,可漸漸地,她不再討厭他,她覺得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還是皇上。她心中存著一絲僥幸:願皇上不要忘記我,快點接我回未央宮吧!

至於她的葫蘆哥,那個她曾經肯為他豁出性命的男人,現在卻成了懦夫,成了小醜,烏頭盡力將他從心中剔除!如今隻有閡孺,她的葫蘆哥已經死了!

那麽她呢?她是誰?從哪裏來?將到哪裏去?她自己也不知道。從前的烏頭也死了,坐在這裏的隻是一個為皇上生了個兒子卻命懸一絲的女人……

烏頭心裏千頭萬緒不著邊際,抬手撥動琴弦,不知彈的是何曲子,隻由著心緒操撰,斷斷續續,悲咽冷澀。

雪容蒼老的終南山似乎不忍卒聽這傷痛之音,深灰的雲層漸漸地將山頂蓋沒了,日裏恐怕會有一場大雪。

周圍的一切都冷凍了,凝固了。

“師妹的琴藝愈發地精致了!”

忽然有一個聲音劃破厚冰般的寧靜,烏頭猛轉頭,卻是濃妝彩衣的閡孺,那張腮紅齒白的臉上掛著臉譜似的笑容。

烏頭像見著鬼似地打了個寒嗓,立起身便要走開。

“師妹!”閡孺竄到烏頭前麵,攔住她,餡媚地笑道,“師妹給皇上生了個兒子,成了貴人了,便不理我了麽?師兄是特地來向你道喜的呢!”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烏頭悲憤地說道。

“你怎麽會不認得我呢?你連我娘帶給我的胎記長什麽地方都知道了,還不認識我呀?”閡孺垂涎地笑著,逼近烏頭。

烏頭退卻一步,凜然道:“閡孺,你再敢無禮,我就察報皇上了!”

閡孺仰麵大笑,笑得歇斯底裏,笑得淚流滿麵。笑停了,更逼近一步,道:“你去告吧,你以為皇上隻寵愛你?你如今能見著皇上麽?可我天天和皇上在一起。皇上離了你,還有其他的女人;皇上若離了我,便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呢!”

烏頭已退到水軒的木欄杆邊上,再也不能退了。她驚恐地望著近在咫尺的閡孺的臉,那張臉因為敷了重彩,又被眼淚衝洗,變得花花搭搭,十分猙獰可怖。她拚命往後仰著身子,扭轉臉不去看他,大聲道:“我要喊了,閡孺,太後在前廳坐著呢!”

閡孺一伸手捉住了她的腰,嘿嘿嘿地慘笑起來,道:“師妹啊,你還一心等著皇上封你個夫人是嗎?你以為你為皇上生了個兒子便可一步登天了是嗎?你不要白日做夢了!我告訴你吧……”

一陣風旋轉著橫掃過來,將閡孺下麵的話卷走了,烏頭隻看見他抹得血紅的嘴蠕動著,他的描畫得一團黑的眼睛恐怖地瞪著,一大蛇一大沱渾黃的眼淚從那裏麵湧出來,而他的手卻愈來愈緊地箍緊了她的腰。

烏頭拚命地扭動腰肢掙紮,捶他,推他,踏他,並聲嘶力竭地喊起來:“來人啊來人啊”。

閡孺驚慌地騰出一隻手去捂烏頭的嘴,一邊道:“師妹,別叫,求你了,別叫……”

烏頭哪裏再聽他的,一邊喊,一邊掙紮,一邊捶他推他踏他。

“師妹我、我對不起你了!”閡孺的麵孔忽然間扭歪了,兩眼冒出凶光,一隻手捉住烏頭的腳脖子,猛地用力一掀。

烏頭仰麵翻出欄杆,衣袂隨風飄揚,如同一隻巨大的灰蝴蝶。

“師妹”閡孺撲到欄杆邊,伸手想去抓她。

隻聽清脆的“哢喳”一聲,烏頭跌落在池麵,薄冰崩裂,冰下的漩渦迅速將她裹挾,隻見她的手在水麵無端抓了兩下,一瞬間便無影無蹤了。

“師妹,師妹,”閡孺發瘋似地嚎叫著,“來人啊,有人落水啦來人啊”。

侍衛們和眾多宮娥們聞聲湧到百子池畔,幾個執戟的侍衛用長戟戳碎池沿邊的薄冰,並未發現烏頭的蹤影。

紫衣最是懊喪,撲在池邊哀哭道:“夫人,夫人啊,奴蟀隻走開這麽一會兒,你怎麽就投湖了呢?你叫奴蟀如何向太後交待呀!”

太後得知噩耗,心急火燎地趕到池畔,她命侍衛們三兩一組,搖著夏日采蓮的小木舟,到池中央去打救烏頭,哪怕已經淹死了,也總得見著屍首呀!

侍衛們從亭午打撈到哺時,無有收獲。

太後惆悵地立在池岸上,望著碎冰浮沉的池水,憂心忡忡道:“這丫頭好沒福氣,再有十多日,皇上便要下詔冊封她為夫人了……她這莫名奇妙地一投水,隻怕皇上又要疑神疑鬼了!”

紫衣替太後披上青緞銀狐裘衣,道:“太後放心,皇上那裏奴嬸可以作證,奴脾不過走開片刻,她便投水了,想來她是早有此心的,她自己不想活,別人又如何拉得住她?閡孺也好作證呀,閡孺想拉她,卻被她掙脫了……”

“閡孺也在場?”太後吃驚地問道。

“是呀,”紫衣道,“皇上是差閡孺來探望小皇子的,閡孺走過水軒,正巧看見夫人要投水……”

“紫衣,”太後神色嚴峻地打斷了她,“速速將長信詹事喚來,有兩樁事要他立即去辦,這一,須得將烏頭投水之事速報皇上知曉,時間一長,必有饒舌者從中生出些事非來。這二,要廷尉府派人先將閡孺拘獄起來!”

“太後,閡孺他……”紫衣狐疑地問道。

“哀家曾聽皇後說起,那閡孺因調戲烏頭被皇上責罰過,莫非是他懷恨在心?!”太後沉吟道。

“奴脾遵旨。”紫衣毛骨驚然,上下牙齒打著顫。

三日後,烏頭的屍首在長安城牆外的護城河裏浮起。原來這百子池與護城河的水都引自渭河,水下暗道相通,漩渦相連。

烏頭屍首已被水泡得麵目全非,太後命侍衛用蘆席卷了,抬到城外亂墳崗埋葬。那老黃門壯了壯膽,道:“奴、奴才先去察奏皇上知曉……”

“你竟是要了皇上的命呀!”太後恨恨地瞪了老黃門一眼。

漢惠帝劉盈聞聽烏頭突然慘死,猶如五雷轟頂,連哭都不會哭了。他又聽說廷尉府已拘獄了閡孺,他卻是不信閡孺會殺烏頭。他狂怒地衝進了廷尉府大獄,他想親自審問閡孺,他一定要審出個水落石出,究竟是誰謀殺了他心愛的女人?

可是,閡孺卻在那個淩晨用自己腰間的絲絛懸梁自殺了!

惠帝仿佛被剖膛挖心、支解肢體,如何還撐得住?原就是虛弱得不堪一擊,遭此重創,舊病複發,乃至奄奄一息的地步。

太後卻因有前番的經驗,以為惠帝隻是一時割舍不了,毒火攻心所至,小心調養便會好轉,並無大礙,叮囑太醫官多開些補藥即可。

漢惠帝七年春,太後代惠帝主持為小皇子冊立太子的禮儀,由漢惠皇後張嫣抱著未滿周歲的太子上大殿恩謝三公九卿、文武百官,晉渴高廟,大赦天下。

惠帝的病情卻一直沒有起色,盤桓病榻半年多,時醒時昏,迷迷沌沌。太後這才急了,布告全國,求神醫偏方為惠帝診治頑疾。

惠帝病得這般模樣,太後不得不再次臨朝聽政。每日卯時早朝,寅初便要起床梳頭戴冠。

這一日,紫衣解開太後發髻,湊著燭火一看,不覺一怔,慌忙將邊上的發絲蓋過來。太後卻已有察覺,問道:“死妮子,鬼鬼祟祟作甚?”

紫衣隱瞞不過,便道:“太後太辛苦了,又要操心朝政,又要操心皇上的病,怎麽不愁出白發呢?”

太後笑道:“何必大驚小怪?又不是才見,拔了它吧!”

紫衣遲疑一下,道:“這回不是一根,有一小撮,如何拔呢?”

太後閉目沉思片刻,忽地睜開眼,輕聲道:“隨它去吧,趕早朝要緊。”

太後決事比惠帝果斷,且謀劃更為周全,故朝中諸事平安,朝綱禮儀有條不紊。

近巳時,太後下朝回長樂宮,禦葷由複道口進人西網門,沿百子池畔遊廊通邇行來。太後因夜裏訪探盈兒病情,淩晨即起上朝,幾乎無有睡眠,故爾神思倦怠。禦葷顛顛悠悠,不覺迷糊起來。忽見一個素縱輕峭的女子飄忽而至,形狀酷似戚姬。太後想喊衛士們打鬼,卻出不了聲,反倒被那女子揪住了胸襟。

“呂堆,還我命來!”那女子淒淒切切地喊道。

太後定睛一看,並非戚姬,卻是烏頭,忙道:“不是哀家害你,是那閡孺呀!”

“奴家已在陰間遇著閡孺,卻道是你支使,害了奴家,又差人逼死閡孺,今日奴家便是向你索命來的!”烏頭說著,便從腰間扯下絲絛,套住了太後的頸脖。

“衛士哪裏!”太後驚懼地喊道。

禦葷停駐,門簾掀開,紫衣探首問道:“太後,召衛士作甚?”

太後方知是一場夢,心還坪坪地跳,背脊上涼噢噢一片冷汗。

“哦哀家覺著車輩裏悶得慌,想下輩走走。”太後穩住神,道。

“太後,起風了呢!”紫衣道。

“起風了怕什麽?哀家經過的風風雨雨還少嗎?”太後說著,便跨出了車輩。

果然,落葉漫天旋舞,滿世界金黃紅褐;百子池細浪粼粼,揉碎了那一抹終南山影,卻聽風行修修,林動策策,太後的宮袍也被鼓撐得如同燈籠一般,人似要飛了起來。

“太後,還是進車葷吧。”紫衣輕輕扶住她的手肘。

太後愣怔片刻,自語道:“這滿山的葉子怎麽說黃就黃了呢?”

日夕之時,天地間昏黃幽嗅,且浙浙瀝瀝下起雨來。太後因日裏那場怪夢弄得心神不寧,便未去探視惠帝,隻在屋裏備了幾樣清淨菜肴,一壺陳釀,召了辟陽侯審食其來對飲。

太後眠了幾口酒,心突突地跳得厲害,便將日裏所夢之事告訴辟陽侯,問道:“你在朝中有否聽到什麽議論?那個丫頭,還有閡孺,都死得不明不白,哀家恐怕又要背上兩個冤魂的命債了!”

那審食其笑道:“娥殉你是不信邪的,如何也庸人自擾起來?你隻是生怕有人說三道四,憂慮過重,便有了亂夢。且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都拋開了,咱倆又有多久沒一塊兒飲幾蹲清心酒了?”便替太後斟滿了,替自己也斟滿了,舉起蹲杯道:“來來來,今晚上不提別個,就咱倆,痛痛快快,一醉方休,如何?”

太後勉強笑笑,與審食其碰碰杯,將酒咕咚倒入口中,臉上烘烘地發燒,心拱突得像要躥出來,便有點支撐不住了。

卻聽得簾外有壓低嗓的爭吵聲,不一刻,先是老黃門撲了進來,叫了聲“太後”,就甸伏在地嘔嘔地哭了。紫衣接踵跌進門,跪拜道:“太後,奴蟬實在攔公公不住……”

平日若辟陽侯在,太後便不讓其他人進人寢宮。此刻她因不勝酒力,頭腦暈眩,見老黃門哭泣,反璞味笑出了聲,問道:“公公偌大年紀,如何哭聲與頑童一般呢?”

“太後,太後快去看皇上吧,皇上他,他他他……”老黃門大聲喊道,又大聲哭泣。

太後的酒猛地嚇醒了,撐起身子問:“你怎麽不早說?皇上他怎麽啦?”

“皇上他,他沒氣了呀!”老黃門嚎哭道。

太後腦袋轟地一響,搖搖晃晃站起來,辟陽侯與紫衣一邊一個扶住了她。

“你這老狗,活夠了是不?妄言妄語,混說什麽!”太後氣恨地慎道。

“太後,老奴決非妄言,皇上他,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是太醫催老奴來叫太後的。”老黃門抬起老淚縱橫的臉,急道。

太後便不說話,徑直往宮門外去,腳步踉踉蹌蹌。還是辟陽侯吩咐內侍們速速備葷,要選上等精騎,須得飛速趕往未央宮。

太後心急如焚,四肢卻已軟癱,由著辟陽侯和紫衣將她半扶半抱地上了車葷。馬蹄踢蹋擊出火花,葷車如箭射出宮門。

盈兒,你千萬要等著哀家呀!

盈兒,你千萬不能將哀家獨自留在這塵世間呀!

周圍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太後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快,快,快去拉住盈兒。

盈兒,你是娘生命的支柱,娘在這世上什麽都能拋棄,就是不能失去你!當年娘懷著你的時候,你父皇在沛縣城裏已經有了曹氏和劉肥,他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落落腳便又匆匆離去。娘隻好默默祈禱上蒼:請賜我一個兒子吧!隨後,你便呱呱地來到這個世上,給娘帶來無限的歡樂與希望。自從有了你,你父皇又常常回來了,我們的家便像一個家了。盈兒,你能記著你父皇彭城兵敗那年的事嗎?亂軍衝來,一眨眼就把你和你姐姐吞沒了,娘頓時覺得天昏地暗,連走路的氣力都沒有了。娘被楚軍俘虜,當時娘以為你一定葬身在亂軍陣中,娘隻求一死,死得利索些,黃泉路上好追上你。數月後,娘在楚營中聽人傳說,漢王已返回棟陽,立了劉盈為王太子。娘驚喜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方知你在亂軍陣中被夏侯嬰將軍救起。娘當時身戴枷鎖,日服苦役,卻不覺苦不覺累,心裏麵布滿春陽。娘日日夜夜想著和你團聚,娘終於盼到了和你團聚的日子,娘看見你兩年時間一下子長得齊你父皇肩膀高了,戴著太子金冠有說不出的儒雅俊秀,娘真是為你感到驕傲啊。盈兒你也知道,你父皇有許多女人,那時他已得了戚姬,很快戚姬也為他生了兒子。可是你父皇終究還是封娘做了大漢皇後,那全是因為有了你的緣故啊。娘曾在田間遇到一位高人,他看了你的臉相後就對娘說:“夫人將來一定會成為天下最尊貴的人,所依靠的便是這個公子呀!”真是被他言中了呢。所以盈兒你是娘的生命,你是娘的希望,你是娘的依靠,娘在這世上什麽都能拋棄,就是不能失去你。娘千方百計地保護你捍衛你,娘決不允許任何人侵犯你的利益,娘也決不允許妖媚狐怪**你的靈魂,娘所做的一切一切,全都是為了你啊!

盈兒,娘來了,隻要我們娘倆在一起,就沒什麽可怕的了!

太後的鶯駕衝進未央官端門,便有宮轎等候著,抬起太後飛也似地奔進石渠閣。

“盈兒!”太後聽得一片哭嚎,掀簾而入,隻見公主和嫣兒撲在惠帝身上呼天搶地大放悲聲,紅裳抱著酣睡的小太子站在一旁暗暗吸泣。

“盈兒!”太後不知哪來的偌大力氣,推開扶著她的紫衣和辟陽侯,又一把一個將公主和嫣兒拽開。她跪在兒子床邊輕聲呼叫著:“盈兒,盈兒,娘來了!你睜開眼看看呀,是娘來了!”

可是盈兒不回答。盈兒直挺挺地躺著,閉著眼閉著口無聲無息地躺著。他的靈魂終於掙脫了那具瘦弱而卑微的軀體的侄桔,在九霄雲間自由自在地遨遊母後,你也品嚐一下失去最親愛者的苦痛吧!

“母後,盈弟他,已經死了!”魯元公主痛聲道。

太後突然伸出雙手揪住惠帝的肩膀拚命搖撼著,破口罵道:

“劉盈,你這個懦夫,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你為了那樣一個下賤的女人,竟就放棄了你的皇位,你的江山,還有你的母親,你好叫哀家痛心啊……”

眾人見狀,都屏息斂容不敢動彈。隻有小太子不諳世情,他醒了,餓了,便拔開嗓門哇哇地啼哭起來,哭聲清脆響亮,撼人心魄。

史載,漢惠帝七年秋八月戊寅,惠帝崩十未央宮。九月辛醜,葬安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