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左丞相審食其

這一年冬天來的特別早,鵝毛大雪仿佛是追著黃花枯葉的腳步降臨八百裏秦川的。連著下了幾場雪,終南山被濃雲雪霧鎖住,山影迷蒙,消失了一般,天地間一派慘淡的灰白。

時近巳牌,下了一夜的雪方才喘喘籲籲地收停,然而態意縱橫的朔風揚起滿地幹燥的雪粒盤旋飛舞,攪得人睜不開眼。

長安城外,十裏釋亭,雪已經吞沒了它六角攢尖、飛簷翼角的亭蓋,遠遠望去就像雪原中小小的一杯土。釋亭背後那片楓樹林,秋爽季節該是彤雲凝彩、紅霞流溢的絢爛,現時卻已蟲L枝凋零,枯杆殘敗,任憑風雪侵淩,無助地抖索搖曳,喀嚓嚓,不時有樹枝被積雪折斷。

林子邊正停駐著一隊皇家侍衛,還有一輛高頭大馬、圓蓋方較的宮廷車輩。他們是呂太後精心挑選派出護送宣平侯夫人魯元公主返回封邑的人馬。他們在這風雪路口已逗留了半個多時辰,衛士們的盔甲上積起薄薄的霜凍,他們或原地蹦跳,或小跑步兜圈子,來抵禦貶骨的寒冷。那幾頭駿馬被緩繩牽住,無法脫身,急躁得四蹄在凍土上刨出一個個凹坑,揚脖嘶鳴,與風雪較勁。

魯元公主此刻正在驟亭內與前來送行的新寡皇後張嫣話別。其實她們的話早已說盡,她們之間已沒有必要使用言語了,她們隻是抱頭痛哭,淚流不止,哭聲暗啞撕裂而絕望。

陪同嫣兒來送魯元公主的還有營陵侯劉澤的夫人樊無射、太中大夫呂祿的愛妾搖光以及呂氏族中呂祿之女嵋、呂產之女蜷、呂台之女嬉幾個姑娘。

那蜻兒被她們倆哭得不耐煩,搖著張嫣的肩膀道:“我的娘娘喲,求你別這般吼了好不好?公主殿下是回封地,又不是入鬼門關,娘娘何時想她了,起一份詔書,八匹馬一駕車,不過幾日也就到了嘛!”

嬉兒掏出自己的絲帕子塞給張嫣擦眼淚,悄聲勸道:“娘娘,嫣姐姐,送人出行可哭不得呢,哭多了路要不平的,眼見這雪怕是還未落淨……”

蜻兒操了嬉一把,慎怪道:“你不要說晦氣話,太後特意派了郎中宿衛護送,公主殿下必是一路平安!”

那樊無射卻隻道公主哭弟弟,嫣兒哭夫君,她們仍是為惠帝早逝而哀傷,想起一年前自己的父親樊啥病逝,便惺惺惜惺惺,陪著抹了幾掬傷心淚,歎道:“想那生老病死原是躲不過的,老天不假人壽,偏叫我們的親人先撒手去了!幸而娘娘有了太子,隔日小太子便要承繼大寶、隆登皇位。娘娘修得正果,成了皇太後,公主殿下畢竟洪福齊天啊!隻是何必這麽急著回封地呢?這一段天氣又不好,風大雪大的,不如等過了小太子登基大典後再動身也不遲呀!”

誰知公主與嫣兒聽了無射的話愈發哭得傷心,簡直要把心嘔出來似的。

搖光夫人見此情狀,她原是極心細的人,揣摸這其間必有隱情,近幾日去長樂宮遇見紫衣、紅裳,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樣,再聯想到娘娘歸寧之日紅裳來說那床單上無有濺紅之事,心中便有幾分明了,自然是不露分毫,隻是體貼道:“公主殿下也是難啊,宣平侯爺幾次傳訊催她回去,家中還有小王子張堰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公主是兩頭都放不下。”

魯元公主便一手捉住無射,一手捉住搖光,泣道:“我就把嫣兒托付給你們兩個了,她雖是頂了個皇後的貴冠,卻是無依無傍,又不懂人事,性子又懦。近兩年我自覺身心交瘁,倘若有個三長兩短……”

“公主何出此言?”樊無射忙將她下半句不吉之言堵在口中,“想殿下春秋正富,貴為金枝玉葉,夫為侯兒為後,正值日升月恒,好日子方才開始呢!”

那搖光卻被公主之言說得心中驚驚,強笑道:“公主盡管放心回封邑,娘娘為人仁善,上上下下無有不稱讚的,何況太後又是極其嗬護的呢。”

“殿下既然對娘娘如此割舍不下,何不攜娘娘一起回封邑呢?”一直在旁冷眼相看的嵋兒突然說道:“皇上已駕崩了,娘娘獨自空守在未央宮中又有什麽意思呢?不如隨公主回去,尚能樂享天倫之樂……”

“媚兒你胡說些什麽呀!”搖光夫人見媚說話的神氣不對,料她定是從新任郎中都尉劉章口中聽到了什麽,忙截住她,生怕她無遮無蓋,讓公主無端更添憂慮。便委婉笑道:“娘娘哪裏是空守未央宮?那不是還有小太子麽?何況隔日便是小太子的登基大典,娘娘哪裏走得了喲。”

那蜻白了媚一眼,道:“有的人想死進未央宮,隻苦進不了呢,娘娘斷不能將椒房之席平白無故拱手相讓啊!”

嵋兒破天荒沒有反駁蜻兒,她看不起蜻兒,不屑與蜻兒爭一時高下。她隻是可憐張嫣,這一刻她比在場的任何人都清楚,張嫣雖貴為皇後,興許隔幾日她還能得到一個“皇太後”的名份,可她在未央宮中的地位已是累卵懸絲,岌岌可危了!

漢惠帝駕崩那日傍晚,郎中宿衛中郎將劉章差一心腹內侍將嵋兒約至長樂宮鴻台相見。媚正惱恨劉章失信,進京供職後遲遲未遣紅媒上門提親,人雖上了鴻台,卻擺出不理不睬的樣子。不料劉章一把捉住她的肩膀便道:“今日之事十萬火急,小弟也顧不得其他了。皇上歸天,九五尊位空席,呂太後是早有問鼎之意,現已下詔封你的兩個伯父呂台呂產為將軍,統領了長安城南北禦林軍,這不等於罷免了太尉周勃、衛尉劉澤的兵權?小弟知嵋姐深明大義不欺暗室,是非曲折徑渭分明。媚姐向來與皇後親近,定知繼嗣真相。那小太子究竟是何處野種?竟被太後弄來鴻占鵲巢。隻要嵋姐答應上大殿作證,揭穿太後陰謀,扶我兄長劉襄登上皇位,我劉章日後立功建勳,封侯稱王,決不會辜負你媚姐一片真情。”

媚兒狠狠地掙脫了劉章,冷笑道:“劉章你將我看成什麽人了,我豈是貪戀榮華富貴之輩?!你們男人心中永遠隻有權勢和金錢,我媚兒卻不羨那玉堂金馬,鳳冠霞被,隻求光風霧月,堂堂正正做人。”

劉章忙作揖告罪,道:“小弟決無衰讀嵋姐之意,隻是事關大漢江山安危,小弟情急之下不擇言辭了。”

媚兒知情勢緊急,定定心,穩住神,正色道:“劉公子若要聽聽嵋兒的真話,我便告訴你,你們是看錯太後了!太後輔佐高祖皇帝千辛萬苦掙下這大漢江山,這做皇帝的先是她的丈夫後是她的兒子再輪到她的孫子,她何必還要費盡心計去謀篡皇位?再則,詔令呂台呂產為將軍統領南北軍權,原也是陳相國上表奏本提議的,隻為皇上碎然去世,太子年幼,太尉年高體衰,為防不測而為,怎又成了太後的陰謀呢?說到那小太子,確確實實是皇上的骨血啊,我三日兩頭去未央宮陪伴皇後,是親眼見著皇後的肚子一日日地隆起來的!”

那劉章聽了嵋兒這一番話,愣怔不語。嵋兒便索性挑開了明說道:“公子若真信得過嵋兒,請再聽媚兒說句真心話。太子承繼皇位原是天經地義的事,如今你齊王想登皇位,若代王也想登皇位呢?若淮陽王、淮南王、趙王、燕王都想登皇位呢?天下必起大亂,漢室江山才真要保不住了呢!”

那劉章忽地朝嵋兒深深作了揖,道:“聽媚姐一席話,令小弟如醒酬灌頂。小弟全是為漢室江山所慮,決無他意。今日相語之事,還望媚姐隻當一陣煙雨過去,無影無蹤。小弟還有公務,不便多留,就此拜別,媚姐望自珍重!”便一陣風似地下鴻台去了。

劉章一走,嵋兒便軟癱下來,跌坐在梯階上,內裏衣衫被冷汗濡濕,高台上風橫如刀,令她不住地哆嗦。嵋兒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恐俱,嵋兒從來沒像現在這樣絕望。媚兒從小就崇拜太後,敬仰太後,希望修煉成太後那樣雍容大度、剛柔相濟、明智而聰慧的女人。可是媚兒又愛戀劉章,渴望成為劉章的女人。媚兒多麽希望劉、呂兩族永遠和睦相處,同心協力經緯漢室江山。可是劉章的那些話已讓嵋兒赫然看清了皇權背後的野心與陰謀,嵋兒的心從此失去了平靜,終日惶惶恐恐,憂慮著會發生什麽意外。

這邊張嫣終於停止了坳哭,淒淒惶惶硬咽,道:“我倒是真想將這椒房之席拱手相讓呢,卻已是身不由己的了!”又朝公主深深一拜道:“母親,孩兒身陷樊籠,不能在雙親跟前侍奉晨昏,望母親恕孩兒不孝之罪。時辰已不早,請母親登葷上路吧。”

魯元公主聽嫣兒這麽一說,心如刀刻般痛,那淚卻已流幹了。想自己雖貴為帝王之女,卻隻不過是父皇謀取江山的宏圖大略中的一枚馬前小卒。早先父皇為籠絡人心,先將自己許配給當時的趙王張敖,後來又為了平息單於野心,竟要送自己去匈奴和親,隻因母後強爭,方未成行。張敖受貫高謀反牽連,父皇將他執拿下獄,削去王爵,下手之狠,哪裏顧及一絲翁婿之情?如今,嫣兒也成了母後穩固皇權的一枚棋子了!公主眯縫著眼,透過窗權眺望茫茫雪原上綿延數十裏的長安宮殿,龍樓鳳閣的金碧輝煌都被風雪吞噬,白皚皚一片清冷蒼涼。走了,走了,嫣兒,娘無法幫你了,路途艱難,你要自己珍重了!公主雙手扶起她的愛女,痛楚地盯著她憔悴了的小臉,隨後便無奈地鬆開了手。

眾人簇擁著公主走出釋亭,朝林子邊的車葷走去。風夾著雪珠迎麵撲來,竟還夾著急雨般的馬蹄聲,鐵箍車輪撞擊凍土的徑徑聲。

“瞧,城裏出來了一隊人馬!”蜻兒先喊道。

果然,大道上雪塵飛揚,錦旗翻卷,塵煙中閃爍著刀戟寒光。

“看那架勢,怕是皇家車隊呢!”樊無射道。

眾人都疑惑地停住了腳步。

果然,一匹火焰般的棗紅烈馬說話間已到了跟前,滾下個一身銀盔的都尉,屈膝跪拜道:“公主殿下緩行,太後車擎即刻便到!”

“章兒何必大禮,快快請起。”公主雙手扶起那都尉,原來正是齊王劉肥的二子劉章。劉肥去世後,是由長子劉襄繼承王爵的,這劉章便由太後親點,補了個郎中宿衛近侍中郎將,進京供職,頗得太後賞識。

“媚姐,是他呢!”鰭兒用手肘撞一下嵋。媚早就認出劉章,那凍得僵紅的麵頰愈發紅得冒血,心狂跳著要蹦出胸膛,便咬住了鮮唇。卻看劉章恭謹勤勉、詢詢有禮的模樣,才稍稍寬了心。

樊無射卻驚詫道:“這般天氣,太後還出城?昨夜不是已喝過餞行酒了嗎?”

搖光歎道:“太後也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兩頭都放不下呀。”

公主不言語,目光憂鬱地望著愈來愈近的車騎。

太後沒等車停穩,已掀開了門簾,探出頭來,她的發髻因車身顛簸而有些淩亂,眼神焦急而銳利,一眼瞥見魯元公主,神情便緩和起來,喘道:“還是趕上了!”

無射和搖光一邊一個扶太後下車,公主上前揖道:“母後這般趕來,孩兒實難承當,萬一累壞了母後身體……”

“哀家斷無那般嬌嫩,”太後擺了擺手,冷冷道,“你怎麽就忘記了呢?那年你父皇逃匿於芒楊山澤之間,我帶了你與你弟弟進山尋找,背上背一個,懷裏抱一個,幾百裏崎嶇山道,來來回回走了多少趟?彭城兵敗,哀家被楚軍擄去,什麽樣的苦役沒做過?”

“太後千歲,千千歲!”眾人齊聲稱道。

公主知母後多心,忙笑道:“孩兒決無小看母後之意,孩兒想這風雪天,母後何必出城相送呀!”

太後緩緩地橫了她一眼,道:“原是你執意要趁這風雪天回封地,一日都不肯多留,哀家便隻得冒風雪出城相送鑼!”

公主聽出母後話語中有氣,心忽地懸空了。

自惠帝一命歸天,太後憂慮小太子年幼,皇後張嫣又往弱,高祖其他諸子這些年各據封國,皆已壯大,難免會有凱覷之意。太後環顧左右,雖有陳平、叔孫通、周勃、夏侯嬰等漢室忠臣輔佐,然而可稱為心腹的也隻有內侄呂台、呂產、呂祿幾個及辟陽侯審食其了。太後有心將魯元公主留在長樂宮中做個幫手,便與公主商議,欲複還宣平侯張敖的王爵,讓他們舉家遷居京都。公主乍聽自然十分樂意,一來夫君受委屈了這許多年,總算有了破壁騰驟的機會;二來她亦可守著愛女張嫣,合家團聚不再分離。

那日公主辭別太後從長樂宮出來,興衝衝徑直趕往未央宮,她要將這喜訊盡快告訴嫣兒。嫣兒數日來一直沉浸在喪夫的痛楚中,以淚洗麵,水米不沾。公主想,嫣兒若得知父親母親弟弟都能到京城來陪伴她,嫣兒一定會高興起來的!

公主走進未央宮椒房殿皇後寢宮,卻見嫣兒癡癡地坐在妝台前對著一隻精致的錦盒發呆。公主認得,那隻錦盒是盛放皇上賜給嫣兒的紅搞瑪瑙鳳頭筍的,嫣兒睹物思人,還在追念皇上待她的百般恩愛啊!想起早夭的盈弟,公主也心酸起來,便走到嫣兒身旁,勸慰道:“兒啊,不要再想那傷心事了,娘有好消息告訴你呢!”說著,伸出手想去將那錦盒的蓋子蓋上。

“母親,別動它!”嫣兒忽然驚叫起來,邊猛力推開公主的手。

公主好生奇怪,這鳳頭筍雖是珍貴,她也不止見著一回了,也常替嫣兒替在發髻上的,如今怎麽就碰不得了呢?這一刻她瞥見那躺在錦盒裏的鳳頭筍怎不似先前那般鮮豔光采了?那筍身怎麽通體遍布著黑黝黝的斑跡,顯得那樣鯉凝?便歎道:“這瑪瑙玉也真是通人性啊,嫣兒,你看,你心裏不高興,它竟也黯淡起來了。來,娘替你用絲帕子擦擦,把它擦亮了,說不定嫣兒你的心情也會好起來的,它便像是皇上的心在陪著你呢!”又伸出手去取那鳳頭筍,手指已經觸著那鳳頭了。

“母親”嫣兒更尖利地叫著,將那錦盒一推,盒兒帶異滾落在地,隻聽得清脆的一聲“玲琅琅琅”鳳頭筍被摔得粉碎!

公主與嫣兒霎那間都驚呆了,隻片刻,嫣兒便淒厲地哭泣起來,捶胸頓足,痛不欲生。

公主仿佛從重重迷霧中慢慢地鑽了出來,她覺出了些許端倪,她戰戰兢兢撿起玉異的一截斷片,湊近了看那黑斑,果然像是幹涸了的血漬!她毛骨驚然,將那斷筍舉到嫣兒跟前,聲嘶力竭問道:“這、這是怎麽回事?這筍頭上怎麽會有血跡?!嫣兒你說!你快說呀!”

嫣兒再也忍受不住了,吞在心裏的秘密時時刻刻啃噬著她的五髒六肺。

嫣兒眼淚撲簌簌滾下來,這鳳頭筍便是皇上留給她的全部記憶最溫馨的和最慘痛的都凝聚在這上麵了!嫣兒每每怕看到它,卻又時時想看到它。她張嫣曾經是漢惠帝皇後麽?仿佛隻有這隻沾滿她處女鮮血的鳳頭筍方能證明那是一段存在過的事實,如今這筍已粉身碎骨了,她張嫣的生活中還留下什麽呢?

嫣兒撲倒在母親的懷裏放聲坳哭,她聞到母親身上散發出的熟悉的氣味,她忍不住吸吸泣泣訴說起來,將窩在心中的隱秘一口一口地嘔出來。她雖然曾對太後睹咒發誓永不說出小太子身世的真相,可是她對母親說了鳳頭筍上血跡的來曆,她便無法隱瞞小太子的來曆了。結果她是將一切真相統統告訴了母親,她終於將堵在胸口的穢物統統嘔出來了。

嫣兒的話字字句句如鋼針紮著公主的耳膜,公主心膽俱裂,曾經有過的點滴猜疑都被證實了。盈弟果然從未寵幸過嫣兒,那小太子果然不是嫣兒親生!公主又是痛心又是恐懼,母後,你偷梁換柱的膽兒也實在太大了,倘若走露風聲,嫣兒的椒房之席肯定保不住,說不定還會招至滅門之災、殺身之禍呢!

公主臨路遲回,左右為難。她想到她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弟們,正一個個虎視耽耽地盯著那張空置的皇位,他們必定視小太子為眼中釘,也必定視嫣兒為眼中釘。公主雖然心痛嫣兒,可是她想,即便她守在嫣兒身旁又有什麽用呢?事情敗露,不僅自己要受到牽連,還會危及丈夫和兒子的安全。自張敖受貫高謀反牽累削職受刑以來,這麽多年,他們一家遠離朝廷、隅居偏邑,不求飛黃騰達,但願平安度日。她怎忍心讓丈夫兒子再遭不測呢?

公主前思後想、左掂右忖,硬硬心腸,決定及早離開京城這塊是非之地。於是她上本太後,隻道夫君張敖突發頑疾,不能跋涉來京,兒子年幼,無人照料,求太後恩準她即刻返回封地。

太後信了公主的話,準了公主的本,還特意設宴為公主餞行。獻籌交錯間,太後、公主、張嫣,母與女,女與母,珍重的話兒說了一遍又一遍。席散時,太後依依不舍捉住公主的手,道:“明兒就讓嫣兒代哀家送你出城,哀家便不趕早了。何日宣平侯身體康複,捎個信來,哀家親自乘八駿華格來接你們進京。”

母後做事向來填密周全,說一不二,為何一晚上功夫就突然變了卦?公主緊張地思索著,這般風雪天氣,母後決不會為了些許兒女情長而興師動眾地趕出城來的,莫非她聽到了什麽風聲?公主膘了嫣兒一眼,嫣兒的眼睛像隻驚慌的兔兒躲躲閃閃,那張巴掌大的小臉已似積雪一般慘白慘白。公主暗暗歎了口氣,嫣兒往弱怯儒無主張,如何應付得了太後的盤潔?定是她泄露了自己急於離京的真實原因。公主憂心忡忡:自己無意間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母後會不會扣住自己不放呢?公主太了解母後了,母後自然是疼愛自己的,可是在母後心目中,父皇、盈弟,包括現在這個來曆不明的小太子,他們的地位遠遠要重於自己;也就是說在母後心目中,江山和皇位才是第一位的!

太後看著公主、嫣兒母女倆惶惶恐恐、尷尷尬尬的樣子,心裏又好氣又好笑,兒子女兒沒一個像自己的,遇到一點事都這麽草雞,畏首畏尾,臨陣脫逃!她不動聲色,笑著對搖光、無射及媚、蜻、鰭幾個道:“哀家跟公主、娘娘還有幾句體己話要說,林子邊風最厲害,你們不如到哀家車肚廂裏息著,鬧你們的去吧!”

眾人聽了,便嘻嘻哈哈地攀到太後的車輩中去了。

太後一手挽著公主,一手牽著嫣兒,母雞嗬雛般地走進驟亭。那公主忽地撲啞跪下了,嫣兒也慌慌張張跟著跪下。

太後低聲道:“你們還不快給我起來,叫左右人看了,算是哪一出呢?”

公主道:“母後先恕了女兒不孝之罪,女兒才敢起來。”

太後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恨聲道:“你們這兩個冤家,不把哀家的心揉得七零八碎便不肯罷休嗎?”說著,一手拽起了一個,深藏不露的臉上泄出些許淒楚悲涼,暗啞著嗓道:“生兒生女頂什麽用?盈兒就這麽不管不顧地撒手走了,偌大朝廷千頭萬緒地撂在那裏,哀家連哭的時間都沒有,眼淚醃得心痛啊!原還指望千斤擔子你們能幫哀家分挑五百,卻不想你也是鐵了心要走……走吧,都走吧,這江山也不是哀家一個人的,明日小太子登上皇位,嫣兒便是當朝皇太後了呢!”

公主忍著傷感,道:“女兒不孝,女兒也知此時此刻不該離開長安,女兒實出無奈,宣平侯他,他實在是病得不輕啊。”

太後冷笑道:“你真把哀家當作耳聾眼花的老摳了!哀家問過宣平侯行邸的管事,侯爺在封邑吃得下、睡得著,十分逍遙自在呢。”

公主一愣,便又跪下了:“母後,宣平侯身體雖無大疾,他得的是無法治愈的心病,一朝經蛇咬,十年怕並繩。望母後體恤女兒苦衷,就讓女兒回去吧!”

太後沉默不語,片刻,抬起眼深深地膘了公主一眼,道:“哀家哪裏會強留你呢?便隻一條,你一旦跨出長安地界,即把在長安看到的聽到的一切統統忘掉!”

公主道:“女兒在長安什麽都沒看到,什麽都沒聽到。母後,女兒隻將嫣兒留下了!”

太後將嫣兒擁人懷中,輕輕撫著她的背,緩緩道:“嫣兒,嫣兒回去要好好睡一覺,明日小太子登基,可有得你辛苦的了!”

公主便一叩到底,道:“母後,母後望自珍重,女兒就此拜別了。”

太後重重地合上眼皮,道:“去吧,車騎也候得久了,哀家與嫣兒就不遠送了……”

太後和公主都不知道,這便是她們母女的最後訣別了,隻有嫣兒像是感應到了什麽,伏在太後懷裏哀痛地嚎哭起來。

半歲之後,魯元公主憂傷相煎,病逝在宣平侯封地。其時,她的母親正輔佐年幼的小皇帝臨朝稱製,決斷萬機,尊為太皇太後;她的女兒花信妙齡已榮為皇太後;她的一群表兄表弟們也都陸續稱王封侯。公主一縷香魂縈繞不散,她是否哀歎自己的命途多鮮而抱恨終天?

呂太後接到喪報,淚如泉湧。丈夫、兒子、女兒都先自己而去了,她的心已掏空,血已流盡,在這你爭我奪的塵世間她什麽都沒有了,除了她眼皮下的這片江山和她座下的大漢皇位!

太皇太後詔封公主之子張僵為魯王,溢公主為魯元太後。

三九隆冬,長安城中的迢遞宮殿層疊樓閣都被積雪嚴霜覆蓋,妝成了一座清冷寂寥的玉宇瓊宮。

日光原就蒼白,至甲夜起更,日墮嚷黃,街道巷陌間便是人跡稀罕了。未央宮北胭門外的南北通街大道凍成一柄長劍,天地昏黃中閃著寒光。巡邏的騎士走過,馬蹄錚錚如叩玉。

在離北網門一箭之遙地的辟陽侯府邸門前,這時刻卻是車馬喧聞,履島交錯,將凍得箍鐵一般的地都踐踏得融化了,起了薄薄一層稀泥,門役們取來兩席蘆草編織的墊子鋪在階前,讓進出的貴客們不至於沾汙了鞋襪。

那扇黑漆大門兩側,懸掛著兩盞紗絹膏燭宮燈,灼灼的燭火映出門嵋上填金的兩個篆書:“倚我”。自高祖遷都長安,一應大臣的私宅均遠離皇宮。惠帝登基之時,由太後提議,嘉獎幾位功臣可在北胭門外建造府邸,第一位是太仆滕公夏侯嬰。彭城兵敗那年,滕公於亂軍中力挽狂瀾,救出了惠帝與魯元公主兩條性命。第二位便是辟陽侯審食其。那年太上皇與太後身陷楚營,審食其追隨左右盡心護衛,多少次以自己的背脊為太後太上皇遮擋楚國軍士的鞭答。其次還有當年力保惠帝太子位的大博士叔孫通和留侯張良等。惠帝賜滕公府“近我”兩字,太後賜辟陽侯府“倚我”兩字,都鐫在門媚上,填了金粉,璀璨奪目。

今日早朝,太皇太後當殿頒詔,封右承相王陵為皇帝太傅,以左垂相陳平為右垂相,而以辟陽侯審食其為左垂相。

辟陽侯府門前車水馬龍,都是來賀喜送禮的賓客。這以前,朝中三公九卿的官吏們大都看不起辟陽侯,咱們可都是跟隨高祖東**西掃南征北戰刀劍叢中鑽過來的功臣,你算什麽東西?一不會開弓,二不會執戟,不過圍著皇後的羅裙轉幾個圈子,竟也和咱們一樣地封侯爵食萬戶?便極少有與辟陽侯深交往來的。幾年前,惠帝執拿辟陽侯下獄之時,竟無一人出麵為他說情開脫。不想今日那頂左垂相的九硫青玉冠剛剛戴在辟陽侯頭上,公卿百官便爭先恐後登門拜訪了,差點把辟陽侯“倚我”宅的門檻踩爛!

辟陽侯審食其身著公侯九章冕袍,腰係紫色印緩,足蹬褐色贛靴,九旎青玉冠端端正正戴在頭頂上,雖躊躇滿誌卻絲毫不張揚,那張總是白淨得有點病態的馬臉上掛著謙恭而不卑不亢的微笑,詢詢有禮地迎送著川流不息來去匆匆的賓客,左右應答,遊刃有餘。

這一日該是審食其人生的盛典金殿上,眾目睽睽之下,太皇太後,那個因為擁有了至高權力而顯得愈加雍容華貴的女人,親自將垂相九旎青玉冠戴在他的頭上。那一瞬間,審食其心髒漲大,四肢顫栗,謝恩的話硬在喉嚨口竟吐不出來。那一瞬間,審食其想起許多年前一個繁星累累的夜晚,他心愛的女人剛剛被冊封為漢高祖皇後,他正鬱悶地喝酒解愁,卻突然被一個小廝打扮的宮脾引人寢宮,如夢如幻地與皇後攜手巫山,雲雨綢繆……那一瞬間,審食其對已成為太皇太後的她感激涕零,硬咽著說不出話,他抬起眼含情脈脈地望住她,他們四目交接,他便知道她需要怎樣的報答!

下了朝,審食其原是想跟隨太後禦葷去長樂宮,但為了掩人耳目,隻得先打道回府。他正想更換朝服,輕裘緩帶地去那溫柔鄉銷魂地,可是,登門賀喜的賓客已接踵而至,絆住了他,使他陷進了那一圈圈虛與委蛇的應酬中,無法脫身。

審食其不是曉勇善戰的將軍,也不是運籌帷握的謀士,隻因跟隨劉太公呂後人楚,以護衛有功而被高祖皇帝晉封為侯,平日人朝,常受那些自恃功高的同僚們的嘲諷和冷眼。辟陽侯府雖然懸掛著禦賜“倚我”金匾,往常卻門可羅雀,少有屐轍。俗話說主雅客來勤,眼見得今日車馬盈門、賓客川流的盛況,門役傳報此起彼伏,聲聲所報官階侯號均為當朝顯貴,審食其看似不動聲色,內心那份痛快,恰如三月初融的冰河水,**,酣暢淋漓,多年鬱悶頓時消解了大半。昔日他斡旋於朝野之中,仰人鼻息、鑒貌辨色,今兒個才算是揚眉吐氣。那神情便軒昂起來,思緒也出奇地敏捷,談吐裨闔自如,妙語迭出,令那些往常小覷了他的同僚們目瞪口呆。

不覺漏了時更,直到侍埠們魚貫而入,在廳堂四周點起了鑒金銅橙的膏燭,審食其方才發覺雕窗外暮色四合,頓時驚惶起來時辰竟晚,長樂宮中的貴人必定望眼欲穿、焦灼不安。他想起金殿上她為他戴冠時那殷殷的眼神,心便懸浮起來。暗暗估算了一下,朝廷要員、皇親國戚,十有七八都已來過。於是,大麵上仍神定氣閑,侃侃而談,言辭卻約省了許多,隻想將眼下這個客人快快打發了,便可抽身去長樂宮。偏生這個客不易打發,審食其三言二語了斷的話題,卻每每又被他子醜寅卯地鋪陳出去。審食其心裏窩火,神情便勉強起來。

來客正是新任禦史大夫任敖。早年高祖私釋刑徒,逃亡在外,太後被縣令拘捕入獄,受盡獄吏們的調戲羞辱。其時任敖正在沛縣獄中供事,他原是高祖好友,便上下打點,悉心照看太後。偶遇獄吏侮慢太後,任敖怒不可抑,拔拳將那小卒擊倒,救下了太後。說來這任敖也是太後器重信賴之人,後來也受封祿,做了上黨郡守。他卻對審食其耿耿於懷,想你我都是護衛太後立的功,你不過憑張小白臉就封了侯爵。因此他兩人雖為同鄉,又同朝事君,卻鮮有往來。至幼帝登基、太後臨朝稱製,既封了審食其的左垂相,也封了任敖的禦史大夫,兩人同列三公之位,任敖心裏的氣自然消釋許多,因想到審食其如今權重大半個朝廷,又得太後寵幸,於是便備下重禮,登門誌賀,以釋前嫌。

原是知根知底的故人,任敖立馬覺出了審食其神情的尷尬,他本是粗俗凡夫,這些年在官場多少學會了點機巧,便不動聲色,了了數語結束了話題,起身告辭。已踏出門檻,實在隱忍不住,轉首作個揖道:“垂相回頭見著太皇太後,請代卑職叩安,就說卑職對太後銘感五中,結草銜環無以報太後知遇之恩!”

審食其心格登沉了沉,因被任敖看穿心思,便想到滿朝文武怕是都在議論,辟陽侯何德何能?不過是太後寢宮一弄臣!他望著任敖的背影怔忡了一會,不免生出些許怨艾。太後給了他高官厚祿、富貴榮華,卻將他整個人從裏到外地要了去,他時時刻刻得看太後臉色說話,得按太後意誌行事,他真正像個被人牽動手足的木偶。呂難呂娥殉,你這個輝煌如日熱情如日驕橫如日的女人啊,一旦你需要的時候,你便全然不顧恤我堂堂七尺男兒朝廷大臣為人夫為人父的顏麵和聲譽了!

審食其悶悶地吐了口氣,他對太後的怨艾絲絲縷縷像霧一般來無影去無蹤。他也曾想到過離開太後,擺脫太後的陰影,讓滿朝文武看看,他審食其並不是個隻會調弄女人歡心的娶臣,他的功名爵位是靠才幹學識掙來的。可是,他隻是想想而已,隻要太後一個眼色,他便身不由己了。且不說她對他恩重如山,也不說她翻雲覆雨的手段,說到底還是他自己離不開這個女人,他已經習慣了承受她熾熱的愛撫,他崇拜她仰慕她,沉溺於她為他創造的如夢如幻的境界……

這時,角門邊有個雙髻小丫環伸出腦袋朝裏看了看,見隻左承相一人,便仙仙柔柔地走進來,跪察道:“相爺,夫人叫奴脾到前堂打探動靜,若客人去了,便請相爺去暖閣,夫人備了酒席,正等著相爺呢。”

審食其鼻孔裏“哼”了一聲,他差點忘了這邊廂還有一個女人要對付呢!

夫人原是太後的貼身侍蟀,相貌平平卻勤勉篤厚,是太後親自保的大媒,親自備了紅妝,親自將她送人辟陽侯府的。夫人才來時,如替如聯,木呐寡言。審食其三日倒有兩日留宿長樂宮,夫人是從不過問。可是,自打有了兒子,夫人漸漸地像個夫人了,枕頭邊逐漸有了絮叨和啃歎,一雙針眼也變得銳利起來,進出常盯在審食其的背脊上。特別是那年審食其遭惠帝拘捕下獄,連太後都束手無策,卻是夫人求得平原君朱建相助,方才解救了他。自那以後,夫人不知不覺中已成了辟陽侯府中的主宰,甚至對太後的霸道也時常露出些許怨意。

審食其料到夫人若知他此刻要去長樂宮,必定會阻攔,不如不辭而別,倒省了許多口舌。轉而忖忖,又於心不忍。夫人是個實心人,待他有情有義,為他生兒育女,為他擔驚受怕,為他忍辱負重,他已是虧待了她,也不能太傷她的心啊。他便關照門役,若再有客,不論是誰,一概回絕,就說老爺日裏操政勞累,已歇下了,有無要事,明日早期再議不遲。便隨了那小環轉人內堂,脫下了朝冠冕服,換上深青娣拾,外套月白絞麵貂皮坎肩。略帶陰鬱的、白哲的臉上,兩撇漆黑的須鬢,儀觀雖稱不上偉俊,卻也不失清雅。審食其對著銅鏡左右顧盼了一會,這才繞過影壁,跨進暖閣。

暖閣中央爐火熊熊,迎麵撲上來烘烘的一團熱氣,審食其覺得那件貂皮坎肩焙不住了,想脫,又想,不過片刻便要抽身去長樂宮的,便忍住了。

橢獻紋紫銅火爐四周,依次放著朱漆描金纏枝蓮楠木矮幾,幾上金盞銀碟累累,佳釀香氣襲人。此時從一張幾後款款立起一婦人,盈盈地兜了一臉盤的笑,道:“老爺,賓客都散了嗎?”

審食其一愣,他差點認不出他的夫人了。隻見她身著朝臣貴婦的深紅翠堆紋堤縱朝服,滿頭珠翠,步搖琳琅,襯得她原是扁平的圓臉山高穀低,分外生動。

辟陽侯夫人姑洗見丈夫難得這般盯著自己,興奮地漲紅了臉,又道:“妾身知道今兒個來的都是緊要貴客,便不差人催你。隻是太後等不及先回未央官去了,皇上年幼,夜晚不枕著太後的胳膊便不肯睡去。”

“太後來過了嗎?”審食其驀地一驚,脫口問道。

姑洗嬌慎地白了他一眼:“此太後非那太後,妾身說的是新皇太後張嫣啊!”

審食其很快穩住了情緒,掩飾道:“我問的就是新皇太後呀!”

姑洗知他狡辯,也不點穿,順水推舟,捧起幾上一隻錯金鏤彩的銅壺,道:“咯,這隻壺便是新皇太後送你的禮,頗有些來曆的呢。當年,宣平侯張敖為趙王時得了這壺,作為與魯元公主訂親的聘禮送入長樂宮,高祖皇帝嫁公主時又以它為嫁妝隨公主去了宣平侯封邑,公主嫁女兒時也以它為嫁妝隨張嫣進了未央宮,如今新皇太後竟將它賜予我們,這可是多大的恩典呀!”

審食其定睛看這銅壺,暗綠的底麵上金銀絲相嵌的蟠璃紋繁縛奇橘,精美瑰麗,不覺暗暗歎道:“好一件寶物啊!”卻又想自己與新皇太後並無多少交往,她如此厚愛,自然是看在太後的份上。這麽一想,心裏麵又像擱進了一堆碎石般不舒服不自在,便不置可否,將壺放回幾上。

對麵那張矮幾後也站起一位婦人,一身銀白素裘,不施粉黛,淡淡的像滯留著的一朵雲,屈膝肅拜,輕啟朱唇:“奴家給相爺道喜了,祝相爺功垂青史,洪福齊天!”

審食其頓覺眼前一亮,因見是胡陵侯呂祿之寵妾搖光,從前她與姑洗同為太後的貼心蟀女,審食其對她光風霧月般的清麗一直十分垂涎,隻礙著太後,不敢輕舉妄動,卻被呂祿搶先占了去,曾是懊惱不已。審食其自然明白太後將無才無貌的姑洗嫁給他的用意,從此再無非份之念。今日見搖光竟是歲月無痕,愈發地俊俏,不禁心族搖曳,雙手扶起麗人,道:“搖光不必大禮,鄙夫哪裏承當得起!”說話間手中暗使勁,偷偷捏了搖光一把。

那搖光不動聲色,悄悄抽回手臂。姑洗外相雖是平俗,卻也是內秀之人,這幾年又練得水磨功夫,早覺出老爺心裏藏的,便格格笑道:“老爺,我們先該給搖光妹妹賀喜呢,她如今已是胡陵侯夫人了。太皇太後已封哪侯呂台為呂王,依妾身看來,胡陵侯封王的日子也就不遠了,到那時,搖光妹妹不定能坐上王後寶座呢!”說著目光銳利地刺了左垂相一眼。

搖光忙謙讓了,道:“姑洗,你還不曉得我嗎?什麽鳳冠霞被,王後寶座,我從不慕求,但願尋常日子,天長地久。”

姑洗笑著慎道:“搖光你不要變著法兒罵我,這左承相夫人的桂冠也不是我搶來奪來的,俗話說,是福你推不開,是災你也躲不了。”

搖光歎道:“我們姐妹的福全仗了太後啊,若不是太後厚愛,哪裏能登堂人室,呼奴差蟀?”

那審食其聽得“太後”兩字,頓時魂兒歸位,長樂宮中人兒正望穿秋水地等著他去細訴衷腸呢!便急忙道:“夫人,這席酒下官不能叨陪了,你喚平兒宜兒出來,與呂夫人一起盡興吧!”說著要想抽身。

姑洗的臉倏地沉下來,側身橫在他麵前,冷笑道:“老爺莫非又是要去長樂宮吧?待會平兒宜兒問起父親何在,妾身是要如實告知嗎?”

審食其因姑洗當著搖光的麵點穿他,顏麵上掛不住了,想說,一時又說不清,隻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奪路要走,卻被姑洗一把拽住了袖管。

“老爺,平日你行蹤詭橘,妾身從來不聞不問。今日你已戴上了青玉九旎的垂相冠,三公之首,百官矚目,縱使你不顧惜自己的名望,你也要替兒女們掙個顏麵呀!”姑洗急憤地喊道,眼中進濺出點點淚珠。

審食其被她叫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若不是搖光在旁,非得狠狠地教訓教訓這個賤婦!他死命想掙脫她,姑洗卻力大無窮,拽住袖管不放。正僵持不下,那搖光走過來,一手捉住一條胳膊,輕輕一扯,推開了他倆。

“姑洗,你莫要疑神疑鬼的,太後現正在呂王府與子侄們會宴慶賀呢,我家老爺也收到帖子,若不是你請我幫你操辦酒席,我便隨老爺去呂王府了。相爺頭一天上任,總有七七八八的公務要與王大人陳大人交接吧?”搖光微微含慎說了姑洗一番,又別轉身細語慢腔道:“審老爺,你得了青玉九旎冠,合家為你高興。姑洗姐為了這桌酒席,整一日未沾坐位,每隻菜都是她親手烹製,你若一筷不沾地走了,多傷她的心?不如小坐片刻,喝了大家敬你的酒再走。相爺官運亨通,來日方長,也不在這一時半刻的。”

審食其知搖光在幫他,便是聽一句應一句,不坐下也不行了。

那姑洗對搖光的話仍是半信半疑,卻也不能再鬧,偷眼看老爺已坐定,便讓侍蟀們喚出一雙兒女平與宜。

左垂相家宴終於開了席,搖光替他們一一斟滿了酒,以目示意姑洗:還不領著兒子女兒給相爺敬酒呀!

姑洗擎著酒搏立起,走到她夫君案幾前跪下了。兒子女兒也隨她跪下,將蹲杯舉過額眉。三杯唬拍色的佳釀在審食其麵前晃晃悠悠,醇香撲鼻。

不一刻,家仆急急來報:有長樂宮宿衛侍郎求見。相爺,門役阻攔不及,被他闖了進來。

一席人都怔住了,姑洗麵色慘白地看看審食其,審食其的心反倒塵埃落定太後終於等候不住了隻顧大口喝酒,大口吱肉。

旋即,一位銀盔銀甲的年輕將士帶著一股寒氣闖進暖閣,繞過火盆,單膝跪在審食其案幾前,叩道:“相爺,奴蟬給相爺賀喜了!”

眾人都吃了一驚,這侍郎開口竟是鶯啼燕呢的女聲?再定睛看,卻是太後貼心嬸女紅裳啊。這紅裳專愛女扮男裝、輕騎過市,卻頗受太後賞識,要緊私密之事便差她去辦。

姑洗噓了口氣,笑著慎道:“你這小蹄子,唬得我不輕!看罰,搖光,拿大獻來!”

搖光心明如鏡,太後差紅裳來,必是要帶左承相走的。眼角裏覷見審食其像是有了救兵,神采煥發,仰首伸眉的模樣,兀自替姑洗歎息。顏麵上卻是點水不漏,笑盈盈取了大獻,斟得滿滿的,遞給紅裳,道:“妹子,這可是相爺的喜慶酒,必得一口氣喝了呢!”

紅裳杏眼亮晶晶地看著左垂相,嫣然一笑,仰起脖子咕咕地喝幹了一獻酒。

眾人齊聲讚道:“好酒量!”

姑洗便道:“搖光,還不再替她斟滿,今兒個不將她灌倒了,便不放她回去。”

紅裳拱手相揖,笑道:“兩位姐姐,小妹今日公務在身,不能再飲。隔些時日尋個空閑,再來跟姐姐們鬥酒,暢暢快快樂一樂。”便又轉對審食其道:“相爺,太後特差奴脾來接相爺人宮,商議廢除三族罪、妖言令、賤商令諸事,太後說,這些都是惠帝在世時說了要做的,早點辦妥了,也好讓惠帝在天之靈安寧。此時右垂相陳平、禦史大夫任敖、奉常卿叔孫通等大人們都己到殿,單候著相爺您了。”

姑洗的笑容僵硬了,一張臉變得十分怪誕。

她無法阻止太後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將她的夫君要了去,她的力量與太後比起來簡直太渺小了。

姑洗如何不清楚?太後可以讓她扶搖直上,成為辟陽侯夫人,也可以隨便尋個什麽理由將她打人冷宮,終身為囚!

姑洗眼睜睜地看著她的審郎急顛顛隨著紅裳出了暖閣。審郎一腳跨出門檻時回過頭朝她說了句什麽,她卻沒聽清楚。憤慈使她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從前,姑洗是一個無親無故、父母雙亡的孤女,是個一無所有的奴蟀,她沒有任何自己的意誌和願望,每天隻知道按照太後的旨令行事,隻知道盡心盡意地服侍太後,那時候她的日子是單調而平實的,她的心無風無浪如一潭靜水。若不是每月某日經血**,她幾乎都忘了自己還是個女兒身。直到有一天,太後問她:“姑洗啊,你究竟多大了?十幾?二十幾?你想不想嫁人啊?”蟄伏在她身體內女人的種種願望在那一瞬間倏地蘇醒了,膨脹著、聳動著,使她耳熱心跳,焦渴難熬。

一無所有時姑洗一無所求,可是一旦擁有了,她便不想再失去,甚至不想與人分一杯羹!怒火在姑洗心底呼呼地躥起,燃成一片。也許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已決意與太後她的恩人,那個權重天下的女人為敵了,她要千方百計不惜任何代價將審郎從太後懷中奪回來,完完全全地屬於她姑洗!

呂太後呂難呂娥峋,這個剛毅的女人終於從喪子的劇痛中掙紮過來了。

數月來,她像是在油裏滾、火裏淬,穿行於刀叢劍林之中,撣精竭慮,運籌布畫,終於化險為夷,穩定了朝廷局勢。

想起來她還是心有餘悸,那一日她跪在盈兒的靈樞前,身後是一大群龍子龍孫皇親國戚三朝元勳文武百官,她感覺到他們的目光如箭鏈噢唆噢地射在她的背脊上,麻辣辣地一陣陣痛。她雖然痛號悲吟,卻流不出一滴眼淚。她的淚水已被焦灼烤幹,她的眼眶幹澀枯裂,嘴唇邊發出一串火泡。她的神經繃得如同拉成滿月的弓弦,她的大腦像風車般骨碌碌地旋轉。

當初高祖駕崩,她有盈兒。盈兒名正言順地承繼九五之位,誰敢不服?可如今盈兒撒手西去,隻留給她一個不足兩歲的嬰兒!

她已得到密報,盈兒那些個皇兄皇弟進京奔喪,走門串戶,過從甚密。他們會不會密謀篡奪皇位?

最令她擔心的是那批跟隨高祖打江山的股肮老臣們,雖然他們一向待她恭敬尊重,可她心裏明白,那多半是因為盈兒坐在皇位上的緣故。他們會不會質疑小太子的來曆,不再擁戴她以太皇太後的身份坐朝執政,轉而輔佐高祖的另一個皇子呢?

她想不出個萬全之策。她可依靠的呂氏子侄們雖承襲了父輩的爵號,所居官階都還不高,無法左右朝廷命脈;她可完全信任的審食其、任敖、張釋等數位大臣,卻都是閑職,也無法把扼要隘。

正當她瞻前顧後、躊躇不舉之際,左垂相陳平突然上奏一本:“因太尉周勃年事已高,近年來謝職在家,皇上碎逝,朝廷虛空,為防不測,臣保舉哪侯呂台、郊侯呂產為大將,在這非常時期統領南北禦林軍,以確保朝廷之安危。”

乍一見這奏本她愣住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旋即便是悲喜交加、涕泅清沱。她伏在盈兒靈前長跪不起,祈謝盈兒在天之靈的福佑。失子之痛再一次襲擊了她的五髒六肺,令她失聲號陶,悲坳不止。

事後她才知道,讓呂氏子弟入宮執掌兵權的主意原來是留侯張良之子侍中張辟強向陳平進諫的。回顧她近二十年的宮廷生涯,有兩位老臣她是不能忘懷的。一是開國垂相蕭何,是蕭相國籌謀畫策製定巧計,助她剪除了屢有反意的韓信和彭越,博得了高祖的讚賞和歡心,從而奠定了她作為漢皇後不可動搖的地位。另一位便是留侯張良,是張良指點她請出商山“四皓”,保住了盈兒的太子位,也使她榮尊皇太後之冠,得以旋展她不凡的治國才幹。現在,留侯之子又在這緊急關口助了她一臂之力,她不由得啼籲啃歎:“留侯啊留侯,倘若你還在世,哀家何須為江山如此操心呢?”

她如願以償成了至高無上的太皇太後,代替極棍中的小皇帝行使皇權。她想趁熱打鐵。在呂氏子侄中多封幾個王號,以增強呂氏的實力,便可在朝廷中與元勳老臣們形成倚角之勢。可是這個動議遭到德高望重的右巫相王陵的猛力抨擊。

王陵慷慨陳言:“高祖皇帝曾殺白馬與眾大臣敵血為盟,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太後要封呂氏子弟為王,豈不違背了高祖皇帝的盟約嗎?!”

好一個白馬盟約!季郎啊季郎,你的龍體人長陵已經七八年了,可你仍陰魂不散,時時處處還想限製我、束縛我啊!她心裏悲憤地喊著。憑什麽隻有姓劉的才能封王?這大漢江山也不單是你劉氏人打下來的,我們呂家人跟著你南征北戰,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你不是也曾封了盧縮的燕王、吳茵的長沙王嗎?

她強壓著悲憤,並不當麵駁斥王陵,她隻是沉吟著,轉而詢問左垂相陳平和老太尉周勃的意見。她想陳平既然能保奏呂台呂產統領南北軍權,恐怕他是不會反對呂氏子弟封王的吧?果不出所料,陳平、周勃先後言道:“高祖皇帝平定天下,封自己的子弟為王;如今太後臨朝稱製,封呂氏宗族子弟為王,也沒什麽不可以的嘛。”

雖然得到了陳平、周勃兩位老臣的認同,她並不喜形於色,她隱隱感覺到他們的言不由衷,她告誡自己,萬不可率爾操機,唐突行事。

於是,她先將盈兒與後宮殯妃所生的五個兒子全部詔封為王侯,他們可都是高祖嫡孫,是貨真價實的劉氏子弟。隨後,她又從高祖舊臣中挑選幾位有功勞者賜封侯號,以安撫眾人情緒。因聽說惠帝逝世後串連最頻繁的是齊王府幾位公子,想那齊王劉襄乃是高祖長房長孫,自然比其他皇族多幾分優勢,何況先齊王劉肥在世時曾拜魯元公主為齊國太後,兩家的關係當比別人親近。便加封劉襄之弟郎中宿衛中郎將劉章為朱虛侯,甚至連齊國的巫相和少府卿也都各各封侯。

接下來,她便理直氣壯地對呂氏宗族子弟進行榮封了。她先追尊自己的父親臨泅侯呂公為宣王,大哥周呂侯呂澤為悼武王。此後,她授意大渴者張釋出麵,串連了幾個中朝官吏聯名奏本,保舉呂澤之子哪侯呂台為呂王;又詔封她二哥呂釋之的兒子呂祿為胡陵侯,呂種為沛侯;她姐姐呂長殉的兒子呂平為扶柳侯。

事實上,呂氏宗族中還有好多人都眼巴巴地等著她的封賜,但她隻選擇了幾個已在朝中為官且口碑尚佳者先行賜封,以堵百官之口。果然,詔書經尚書令承宣讀之後,眾大臣無有一人提出異議,紛紛叩拜,山呼千歲。那一刻她著實得意自己聲東擊西、以退為進的部署。大殿上,唯獨那王陵滿臉怒容,舉首不揖。她不斥責他,卻仰起臉與他對視著,眼睛裏含著不無譏諷的笑意。

她之所以要將左垂相陳平遷升右承相之位,而將左垂相的位子留給審食其,這一,陳平乃高祖遺囑欽定的護國大臣,若將審食其置於他之上,恐群臣不服。這二,垂相府屬外朝官府,府署設在皇宮外。一旦審食其到垂相府走馬上任,她與他恐怕隻能在大殿上遙遙相見了。而讓他次居左承相之位,便可由他專職監管內朝各官署,如郎中令巫、少府卿等,這樣,他便可堂而皇之地出人內宮了。

這一天,日始破曉,天地混飩初開。未央宮大殿上霞雲蒸騰,紅光旖旎。七色族旗在晨風中獵獵作響,儀杖刀戟在曙色中交相輝映,鍾磐竿瑟合奏起悠長清越的禮樂。大漢朝無上尊貴的太皇太後,頭戴珠鳳金冠,身著彩堆紋曳地長袍,手捧著那頂青玉九旎垂相冠,嘴角啥著一個情意綿綿的笑後,款款雲步,朝丹埠下跪著的辟陽侯走去。當她站在他跟前時,他低著頭看見了她穿著青緞麵如意蓮枝繡鞋的腳。他便仰起臉來他們四目相對了,誰都不願意挪開。她便將青玉九旎冠端端正正地戴在他的頭上,她看見那一瞬間他的眸子中湧動著奇異的光彩,她便輕聲道:“日哺之時,長樂宮。”雖然當時鼓樂齊鳴,可她相信,他一定聽到了。他隻要看著她的眼睛,就懂得她在說什麽了!

自漢惠帝殯天,呂太後胸中奎塞,倒了胃口,每餐隻喝幾口米湯潤潤腸便是了。這日下朝回宮,卻嚷嚷著腹饑,要紫衣、紅裳準備佳肴。紫衣、紅裳見她眉鎖洞開,一掃愁色,雙頰竟泅出紅暈,目光又似往昔那般灼灼如炬了。

紫衣、紅裳相視一笑,雙雙揖道:“恭喜太後!”

“哀家何喜之有?”太後慎道。

紫衣隻是抿著嘴笑,紅裳趁太後高興,鬥膽道:“今日辟陽侯晉升承相,辟陽侯之喜便是太後之喜嘛!”

“你這蹄子,油嘴滑舌,小心剪了你舌下的那根筋!”太後沉下臉,仍藏不住心裏的笑意,憋彎了唇線。

紫衣、紅裳便擺出一席簡略而精致的早食,太後心情好樣樣都嚐了些。

這時,有尚書仆射求見,送遞右巫相陳平的奏簡。原來陳平已草擬了廢除三族令、妖言令、賤商令的製書,請太後過目。太後處理政務一向是雷厲風行不舍晝夜的,何況又是有關國家典章製度的大事,又是太後臨朝稱製後,指令垂相府擬製的頭一個文件。那尚書仆射不敢延宕,奏道:“陳相國已召禦史大夫、太尉、奉常卿諸大臣亭午之時來長樂宮議決,詢問太後是早了還是晚了?”

太後已約了審食其日哺之時人宮,這之前太後不想有人再來打擾她。為了應付惠帝殯葬前後諸多紛雜的瑣事,他們倆已經很久沒有私會了。

太後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渴望與審食其見麵。當她好不容易從喪子之痛中掙紮出來,四顧茫然,屬於她的男人都不在了,孑然一身,好不寂寞!她雖是一言九鼎的太皇太後,可她根本上還是個女人,是個需要在男人強有力的懷抱中棲息、需要得到男人嗬護和寵愛的女人。

幸虧這世上還有一個審食其。他對她情意綿長關愛備至忠心不貳,況且他還是風度翩翩儀觀儒秀,一個女人一輩子能遇上這樣的男人是應該滿足了。可是,為什麽她還總是憂恨憤慈,心意難平?她寵幸他親襲他,與他同房共寢顛鶯倒鳳,卻隻是將他當作破碎心靈的一味補藥;她常常無端地衝撞他冷落他,將他當作一吐胸壘的出氣筒。可他從不抱怨從不責難,他是那樣地善解人意,總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陪伴在她的身旁,給她溫存和撫愛,為她消除煩悶。

太後在怨憤高祖的薄情之時,曾經設想:當初若是不嫁給那個相貌魁奇卻囊中如洗的劉三郎,就跟家道殷實的審食其結為夫婦呢?

可是,那樣的話她就不會成為皇皇大漢皇後,不會居有今朝的至尊至貴。劉三郎雖然薄情寡義,卻給她帶來了其他女人不可能得到的地位和權力。倘若她當初就嫁給了審食其,那末她的前程至多是一個小康之家操持家務的主婦!

少女的她自然不能預測日後的生計,關鍵在於她第一眼看見劉三郎便如癡如醉不可擺脫了。

當初呂公為躲避仇人,舉家遷居沛縣,呂氏三姐妹的美貌與氣度立時傳揚開來。其時大姐長峋已嫁夫生子,二小姐錐與三小姐要仍待字閨中,上門說媒的踏破了門檻。那沛縣縣令與呂公原是故交,且在危難之際收留他們全家,亦是十分垂愛呂雄,屢屢在呂公麵前流露想納呂難為妾的意願。那呂公哪裏舍得將愛女做人小妾呢?隻佯作不知,終不回複。當時縣令為呂公設宴接風,沛中豪紳官吏紛紛備賀禮前往,禮不滿千錢的還不能人正廳就宴,隻能坐在堂下。時為泅水亭長的劉邦身無分文,卻口稱“賀錢一萬”,直闖正廳。呂公一見劉邦天庭飽滿,鼻梁挺直,油亮漆黑的胡須飄拂胸前,豐神偉貌,氣度不凡,便十分敬重,引人上坐。席間交談,那劉邦話鋒犀利,調悅不羈,頗得呂公賞識。於是,酒闌人散之際,呂公將劉邦留下,竟不顧顏麵,親口許婚,願將女兒下嫁予他。劉邦對呂家女兒的才貌早有所聞,不覺大喜過望。可是呂母與兩個兒子卻因劉邦隻是個小小亭長而極力反對,那沛縣縣令更是惱怒,派遣當時身為主吏而辯才無雙的蕭何前去勸阻。那蕭何平素與劉邦交往甚密,自然不會壞他的好事,奉命行事,隻對呂公笑道:“那劉季好說大話,也沒見他辦成什麽大事,老伯你要看準了呢!”呂公也笑道:“老夫從小就喜歡替人相麵,卻從來沒見過像劉季這般富貴的相呢!”家裏人相執不下,便去問兩個待嫁女兒的意見,那呂嬰年尚幼少,自然是聽母親的。而呂堆卻是胸有成竹,原來她躲在屏風後麵早已見識了劉邦行狀,她與父親一樣,十分欣賞他的機智通達、豪爽灑脫,便含羞應允了這門婚事。

“太後……”紫衣見她目光人定,停著不舉,便輕輕喚了聲。

太後淡然一笑,驅走不快的回憶,卻也無有興致再吃,便招呼紫衣、紅裳撤席,又關照她們,晚食時要備上等佳釀,菜肴要添幾味天上飛的和水裏遊的。

紅裳笑道:“太後盡管放心,奴脾們明白,今夜晚定要把左垂相灌醉,讓他走不出長樂宮!”

太後大小事並不瞞這兩個貼身脾子,便隻斜了她一眼,啤道:“紅裳你有這本事,他若走不動,你便背他出去!”

爽利的紅裳無端地紅了臉,紫衣是明晾底細的,便笑道:“左承相今兒個是無酒心自醉,何需奴蟀們灌呢?”

“你們倆倒學會唱雙簧了!”太後斥道。

紫衣偷眼看太後,嘴裏雖是斥怪,眼窩裏,卻盛著笑意,這才放下心來。

兩人麻利地收拾了食具,太後便吩咐她們將寢宮內外十多道帷帳都換了。

太後向來不喜奢華,長信殿裏裏外外都用素絹做帷慢。時日一久,那些慢子都已褪色。紫衣紅裳幾次要織室令史為長信殿織幾匹錦緞帷慢,都被太後阻止了。

“太後,這一時三刻,叫奴蟀到哪兒去覓新慢布喲!”紫衣歎道。

太後停頓了一下,淡淡地答道:“那箱籠裏不是還收著一副絹紗帳麽?”

“哦奴蟀聽搖光姐姐說起過,那是太後當年受高祖冊封時長沙王進貢的,卻是用蠶絲織就,輕盈柔綿,丈把寬的慢子,捏攏來僅有盈掌,那上麵纏枝花草飾紋,盡是南方珍奇,可是件寶物呢!”紅裳說罷,又與紫衣會意地對了對眼。

那副峭紗帳僅太後受冊封那晚在椒房殿裏懸掛過,後來太後即將它收藏起來,從不許人翻動,連紫衣、紅裳這兩個日夜陪伴太後的宮蟬也僅是耳聞並無親眼見實。太後此刻卻要將它懸掛起來了,可見今日之日對於太後來說是不同尋常的了。

待那垂柔靡麗的輕絹帳懸掛停當,紫衣、紅裳先就被迷住了,她們興奮地穿梭其間,笑道:“這麽一來,太後的寢宮竟成了廣寒宮了呢!”她們並不想探究太後深潭般的心,她們隻一味想著討太後的歡心,便慫恿太後沐浴更衣,也要妝扮得如同月裏嫦娥那般美麗。

這大半年,是太後的傷心時光,兒子女兒相繼謝世,於是她素衣布裙,不飾金銀。此刻她終於抵不過兩個貼身奴牌的鼓躥,便由她們相擁著去了溫池,在撒滿臘梅花瓣的池子裏浸泡了半個時辰。太後難得有心情這般悠閑,緩緩地從池子裏走出來,她竟覺著自己是脫胎換骨換了個人。在她前半生中有著太多痛苦而恥辱的回憶,她希望忘卻過去,從今往後不再有人主宰她的生活,不再有人侵犯她的生活,她無需再窮竭心計地去防範、去反抗、去爭鬥。她可以心無旁鶩地操持朝廷政務,她可以盡情盡意地去愛一個男人,並且完完全全地擁有這個男人的愛!

於是,她們取來太醫署藥府采集百花製成的香露塗抹太後的身子。平時太後不喜用這些東西,藥府製成了送來給太後,太後就發送給身邊的宮脾們。這會兒太後卻沒有反對,雙眼微合,任由兩個脾子擺弄。

太後的身子塗了香露,變得如同緞子一般光滑,微微呈粉紅色。於是紫衣替太後披上了寬鬆的素縱睡袍,又用一把龍骨細梳將太後的三千煩惱絲梳理通暢,正準備替太後挽髻,卻被紅裳止住了。

紅裳後退兩步,左右打量太後,合掌笑道:“太後,何必再梳頭整妝?這般最好呢!”

紫衣被她提醒,也連聲道好。

太後自己對著銅鏡顧盼,果然比著繁瑣的宮裝本真自然,清素若寒空冷月,恬淡如半山閑雲。便笑道:“都隨你們了。哀家知你們忙了這一陣也乏了,懶得動手了,都去歇會吧,哀家也想眯一會眼睛。”

紫衣、紅裳將太後送回寢宮,道了個跪安,便退下了。

太後哪裏有半點困乏?她精神亢奮、心緒不寧,她正像戀人般芳心坪坪地等待左垂相審食其的到來。

太後在榻上依了片刻,便翻身起來了。她躺不住,索性團腿坐到案前披閱奏章。她雙目盯著竹簡,心裏卻想:“大殿上鼓樂聲重,他會不會沒聽清自己的暗語?”她摔下了簡犢,走到軒窗前,恍嘟推開窗戶,讓山野間清新的風驅逐她滿腔焦灼的火。哦,那隻懶洋洋蒼白無力的陽烏怎麽停在終南山的肩膀上一動不動呢?陽烏啊陽烏,你快點返回隅穀吧!她有點後悔,為什麽約審郎鋪食之時才來呢?這一刻,他也一定盤桓窗前,舉首對天,企盼著太陽快點落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