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左丞相審食其002

既是時辰尚早,太後強迫自己重新回到案幾跟前。陳平方才差尚書仆射送來的廢三令草章,明日早朝便要議定的,拖宕不得。那“三族令”、“妖言令”乃先秦苛法,若再不廢除,朝廷言路難以開通,積怨生毀,人心背向。那“賤商令”雖是高祖所定,卻是開國之初,為鼓勵農作所為。而如今“民事稼牆,衣食滋殖”,四方集鎮,商品貿易已十分頻繁,“商賈之律”形同虛設,亦不如廢之。太後思索著,緩緩地展開了那捆竹簡往常,每當太後捧起沉重的簡犢,胸中便會湧起安邦定國、經緯天下的豪氣。太後知道朝廷中許多人都不相信她一個女流之輩能把疆域廣裹的大漢皇朝治理得好,他們都幸災樂禍地等著看她的笑話。她頂住八麵來風的種種謠琢穢言,淡然而不失風範地迎視那些懷疑的、仇恨的、亦或擔憂的目光,果斷目不容置疑地下達她深思熟慮的一道道詔令,她要讓天下人誠服她的智慧與才幹!

太後默讀陳平的草章,卻因為心意煩躁,集中不了思緒。於是,她索性站起來,捧著簡犢大聲頌讀。這一招果然見效,她漸漸為陳平文采典麗的辭句吸引,心想,曲逆侯修文倒與他相貌匹配,精致優雅無可挑剔啊!於是,隻稍事修改數字,便批了“準”字。

太後隨手又取過一卷犢簡,展開一看,卻是長沙王吳回的奏本。原來,漢高祖曾派口辯學士陸賈出使南越國,遊說得南越王趙佗向漢朝稱臣,遵守漢朝法律。從此南越國與中原貿易往來十分興盛,中原的鐵器及牲畜大量湧人南越。長沙王奏本道:“據臣所察,那趙佗表麵向我大漢稱臣,卻暗暗打造兵器,操練馬隊,實藏反叛之心。臣以為應立即阻止中原鐵器與馬匹再人南越國境。”太後閱罷,卻覺此事有些棘手。大漢與南越和平相處已近十年,睦鄰友好,百姓安居樂業。倘若無有趙佗圖謀反叛的真憑實據便貿然斬斷兩國間的自由貿易,豈不授人以柄?然而長沙國與南越毗鄰,長沙王的探報又不可不信啊!太後將這卷奏章用根紅線紮了,以示要緊,需與眾大臣商榷決議。

連著批閱了數卷奏章,太後覺得雙目酸脹,竹簡上的字模模糊糊像一群慌亂的螞蟻,她便用兩手食指擠壓眼眶周圍的穴位,她有些憂心地想:怎麽目力就這麽不經用了呢?

“太後,晚食已備好,可以擺席了嗎?”

太後猛地睜開眼,卻見一邊一個站著紫衣、紅裳,那紫衣舉著盞蓮花橙茜紗罩膏燭宮燈,那紅裳捧著把蓮蓋鶴嘴方銅壺,正笑盈盈等著她回話。

“什麽時辰了?怎麽就上燈開席了呢?”太後驚詫道。

“太後你是讀奏章讀得人神,你看看,那陽烏已返桑榆;你聽聽,更樓正敲鋪時呢!”紫衣笑著,將那盞茜紗宮燈放在案幾上。

太後凝神側耳,果然有隱隱更鼓聲;太後走到窗前,日頭正沉人西方那一脈山影,隻留下半天血紅的霞雲。“日鋪之時,長樂宮!”這是太後替他戴冠時親口約定的!太後的心旋即呼呼地跳起來,她穩住神,輕輕道:“速速布宴上來!”

不一會兒,精致而豐盛的晚宴端整齊備,太後將每隻菜都挾了些嚐嚐,又揭開那方銅壺蓋聞了聞,問道:“是陳釀嗎?”

紅裳想說,審大人喝酒容易上頭,隻取了三年陳的。話到舌尖又卷了回去,隻答出一個字來:“是……”

“快去將外廳回廊上的燈都點亮了,你們倆便去宮門口候著……”太後將臉掩在燈影後麵,不讓脾子們看見她的神色,可她的聲音卻將她的亢奮泄漏了。

“是!”紫衣、紅裳領命而去。

太後倚窗眺望,心裏盤算著,倘若他太陽一落山就出門,用不了半炫香的功夫便可到長樂宮了。於是她取出一住宮香,湊在燈火裏點著了,插進香爐。便盤腿坐下,癡癡地望著香頭螢火蟲般的一點紅光。

猛聽得簾外有竊竊語聲、吃吃笑聲,太後認定是紫衣、紅裳接了審食其進來了,慌忙起身迎出去,卻與掀簾進來的人撞個滿懷。

“哦喲姐姐,你這是迎我呢還是趕我?”原來是舞陽侯夫人呂要,她用手捂著撞痛的額角笑著問道。

太後十分尷尬,雖是自己的親妹妹,她卻不想讓她知道自己的全部秘密。平時,哪怕在內宮,她也總是衣冠整肅端莊。此刻讓妹妹見著自己襲衣披發的模樣,不僅有失尊嚴,一旦讓她撞著審食其,不定會編派得如何天花亂墜了。

太後將尷尬掩飾了,朝隨後進來的紫衣使了個眼色,便道:“哀家哪裏知道妹妹此刻會來?自然不會迎你;你既來了,自然不會趕你,哀家隻道是紫衣、紅裳傳哀家旨意回來了,想問問陳相國周太尉他們今晚是否空暇,哀家想召他們共議廢三令諸事,這也是盈兒生前想做的事,議未決他卻先去了!”這話有兩層用意,一來告訴呂婆,我還有公事,你可不要多耽擱;二來萬一審食其現在進宮了,也可有解釋的理由。

紫衣服侍太後這麽多年了,對太後的暗示心領神會,忙作個揖道:“察太後,眾大臣不時便到。”

那呂婆狡黯地打量了太後一眼,隔著層絹紗垂簾,隱約見案桌上豐食美酒,不禁掩嘴偷笑,卻也不揭穿她,道:“姐姐,你也太為國為公了,大殿上封這個王賜那個侯的,小妹這會兒耽擱你一下你就不耐煩了?”

太後聽出她話中有話,知她是討封來的。太後心裏有了底,便又丟了個眼色給紫衣,紫衣接住,忙轉身揭簾出去。

太後定了心,便讓呂要坐下,淺淺笑道:“我是猜著妹妹今日要來興師問罪的,你就不要話裏夾帶、指桑罵槐的了。”

呂要鼻子裏“哼”了聲,道:“姐姐辦事卻是不公,大哥家封了個王,大姐和二哥家都封了個侯,獨獨我們家什麽都沒有!姐姐莫非因舞陽侯早逝,欺我孤兒寡母沒個依靠麽?”

太後道:“妹妹此言差矣,你們家什麽都有了,伉兒繼承了舞陽侯的爵號,無射又是營陵侯夫人,你叫我還封你們家誰去?”

呂嬰道:“我們家無射是高祖主媒嫁給營陵侯劉澤的,姐姐可封呂台為王,為什麽就不封劉澤為王呢?”

太後道:“那呂台可是我們呂氏家族中頭一個為王的,妹妹若連哀家這一番苦心都體會不到,哀家真要灰心了。盈兒這一走,新皇又不諳世事,哀家真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了,哀家還指望妹妹你幫我一把呢!”

呂要道:“姐姐何不讓劉澤任右垂相之職?畢竟是姐姐你親外甥女婿呀。姐姐卻總是輕信了那個小白臉陳平,那陳平大殿上順著姐姐的意思說話,下了朝卻轉身溜進了王陵的府門!”

太後心裏“格登”了一下,卻道:“那王老相國稱病辭職,陳相國去敘敘同僚之誼,有何不可?妹妹你倒是要勸勸你那個寶貝女婿了,他已居九卿之席,身為衛尉,卻不司其職,仗著他是高祖宗兄,聲色犬馬、逸遊奢行,卻叫哀家如何封得他承相之位?”

呂要恨恨道:“當初高祖賜婚,我本嫌他歲數太大了,也是姐姐勸得我鬆了口,如今又來這般言語!”

太後笑道:“妹妹你卻忘了,是你要我替無射選一門皇親的呀。妹妹你也不要性急,凡事總有個先後,待度過這一段難關,哀家便封你一個侯號如何?”

呂要驚訝地盯著太後:“姐姐不是說笑話吧?”

“哀家絕不戲言。”太後正色道。

呂要這才喜滋滋朝太後行了大禮:“如此小妹便先謝太後恩寵了。”又道:“姐姐還有公事,小妹便不打擾,隔日再帶無射進宮看望姐姐。”

呂要得了太後的許諾,興衝衝地去了。

太後心想,辟陽侯恐怕早來了,不知紫衣領著他躲到哪一處去了呢?便高聲呼喊:“紫衣、紅裳哪裏?”

那兩個碑子就候在垂簾門外,聽到呼叫,立即掀簾進來了。

太後劈頭就問:“左垂相現在何處?還不快喚他進來?”

紫衣、紅裳相對看看。紫衣輕聲道:“奴蟀們一直候在宮門口的,至今未見著左丞相的車騎……”

太後像當頭被人澆了盆涼水,便怔怔地愣在那裏。

紫衣操了紅裳一把,紅裳清了清嗓,小心翼翼道:“左垂相會不會跟右巫相一起商議國事去了呢?會不會巫相府有什麽事給絆住了,獷太後,酒席都涼了,先吃吧……”

“哀家不餓,你們把席撤了!”太後的心像被懸錘墜著,沉沉的,渾身卻像被抽了筋,虛軟無力。

紫衣、紅裳不敢贅語,便端著食案,悄然退下。

太後雙臂環住自己的肩腳好冷啊,是那種徹骨透心無法抵禦的冷!寢宮好大啊,空****八麵來風,風打得雕花絹紗窗戶呼嘟作響。太後拖著灌了鉛似的腳步走到窗前,窗外已是一派沉寂的黑暗,幾點閃爍的寒星好似誰的含著譏諷的眼睛,一線初月又像是吞下了巨大的秘密卻不肯言說緊緊抿著的嘴唇!

望穿秋水,終不見來鴻。這般的焦灼,這般的疑慮,這般的失意,這般的怨憤,此情此景,與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何曾相似!

那個夜晚原應是她的大喜之日,漢高祖終於冊封她為大漢朝皇後了,她如願以償地戴上了至尊至貴的鳳冠,她心中對劉邦的全部怨憤都化解了。她喜極而泣,她想她在劉三郎心中還是占據了最要緊的位置,雖然自她結婚三月懷上女兒以後,他便有了外室。她曾經恨自己有目無珠,當初怎麽就沒看清他是個好色之徒?被他臨幸過的女人數都數不過來,曹氏、管夫人、趙子兒、薄夫人、唐山夫人、趙姬等等,甚至在彭城兵敗,他隻與數十騎士突圍逃遁途中,他竟還有興情與那窮鄉僻壤中的妖婦戚姬苟合求歡!而那一刻,正是她與年老體衰的公公被楚國兵士抓獲而淪為囚奴之際!一想到這些,她的心就會劇痛而顫栗。這才是老天有眼啊,盡管那戚姬使出渾身解數引誘迷惑皇上,皇上還是將皇後的桂冠戴在他的結發之妻的頭上!

那個夜晚,椒房殿裏懸掛著垂柔靡麗的絹紗帷慢,剛剛受冊封的大漢皇後濃妝重彩,光豔照人,靜靜地坐在花團錦簇的繡榻邊,等待著她的劉三郎的臨幸。她與高祖已經很久沒有肌膚之親了,她從楚營跋山涉水千辛萬苦地回到三郎身邊,三郎卻從不踏進她的寢宮。平時他們經常見麵,一些重大決策高祖總要聽聽她的見解,他們總是有商有量相敬如賓。可是一到晚上,高祖總是召那妖婦戚姬或其他什麽殯妃侍寢。她表麵上無風無浪端雅大度,心裏麵卻是暴風驟雨電閃雷鳴,欲火無時無刻不在燃燒!

她終於等到了那個夜晚。冊後大典上,高祖為她戴上金碧輝煌的鳳冠,高祖狹長的丹鳳眼,啥著他慣有的狡黯的笑意,盯著她,低聲道:“娥殉,這下你滿意了吧?今天晚上,聯還會讓你更滿意的!”她的心呼地脹大了,兩頰飛紅,人仿佛長出了翅膀要飛起來似的。她香湯沐浴,香油抹身,光光鮮鮮地妝扮起來。她就像新婚之夜一般地激動、期待、忐忑不安。

可是那個夜晚並沒有讓她得到期望中的滿足,她的丈夫她的兩個孩子的父親她心目中最尊貴的男人並沒有如期駕臨。後來內侍來報,陛下原已擺駕椒房殿,半道上卻被戚妃的宮蟀攔住,說戚妃突犯心絞痛症,陛下便轉向去了戚妃的寢宮。怨憤和失意使她幾乎控製不住自己,她恨不得就要衝向那妖婦的宮室與她拚個魚死網破!可她隻是莊重地端坐著,目光空洞地落在她精心繡製的鴛鴦枕上。她是國母,她不能丟失身份,她更不能讓世人知道皇上已不願與她同床共寢,她與皇上隻是掛名夫妻!

當然她決不善罷甘休,在那個傷痛的夜晚她默默地對天發誓:她會讓戚姬付出代價!在那個絕望的夜晚,她還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再不為那個薄情寡義的劉三郎守一軀白玉身了!她為他生兒育女,她為他侍奉雙親,她為他蹲大獄、做人質、服苦役,受盡非人的侮辱;他應該心疼她、感激她、報答她、寵愛她。可他隻給了她一頂冷冰冰沉甸甸的鳳冠,卻把他滾燙的生命的精血噴濺在那妖姬的**!她也是女人,她需要愛撫,需要**,需要生命力的迸發。她決定勇敢地跨越雷池,去尋覓屬於自己的明媚春光。

待到五更破曉,曙色向明,她稍事梳洗,將一夜的愁苦洗淨。她便讓椒房殿的黃門內侍去請辟陽侯審食其進宮議事。

那一刻令人銷魂令人瘋狂,他們兩人如同幹柴烈火碰到一起,她的生命在烈火中得到了新生,她像吃了長生不老仙藥一般,生機勃勃而精神煥發。

為了報答審食其對她的一往深情,她盡她的所能滿足他的願望。她將貼身宮脾送給他當老婆,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務,現在,她又想方設法把他送上了左承相的高位。

難道他隻是為了謀取功名才曲意奉迎取悅於她?難道男人位高權重之後都會變得薄情寡義?難道他那樣借懂,竟不知她既然可以從人家頭上摘下青玉九蔬冠給他戴上,自然也可以從他頭上再摘下來任意償給別人?

不!不不!他不是薄情寡義之徒!她不願意懷疑他對她的柔情蜜意,她害怕再一次麵對自己的失敗。

難道他沒聽清時辰?可就是她不說,今夜晚他也應該來見她呀!

難道他真與右丞相在一起商議國事?可陳平已將本章呈送長樂宮了呀!

難道……是姑洗絆住了他?哀家給了姑洗一切,姑洗對哀家隻有感恩戴德,豈有膽量從中作梗?

太後思已窮竭,憤恨難抑,她決然轉身,大聲喚道:“紅裳”。

那紅裳旋即出現在太後視線中,跪揖道:“太後,奴脾正等著吩咐呢!”

“你騎馬速速趕往辟陽侯府,接辟陽侯進宮。就說眾大臣都到齊了,單等著他來商議廢除三令之事!”太後說這話時聲音已經鎮定而冷靜了。

辟陽侯審食其急顛顛跟著裝扮成侍郎模樣的宮脾紅裳出了“倚我”宅大門,大門外卻不見來接他的宮轎和役夫,隻石礎上拴著一匹銀鬃白駿馬,正焦躁地刨蹄揚鬃嘶鳴。他疑惑地膘了紅裳一眼。

“審大人,太後等急了呢,命奴脾縱馬馱你回長樂宮!”紅裳抿嘴一笑,輕燕展翅般飛身躍上馬背,“審大人,請上馬吧!”

審食其稍猶豫了下,便攀住鞍鞘跨上馬,他的前胸幾乎貼在了紅裳的背脊上。

“審大人,坐穩了!”紅裳說著兩腿一夾,那馬便撒蹄疾奔,審食其一個趟超,撲倒在紅裳背上,雙臂不由自主地環住了紅裳的腰。

雖然隔了一層盔甲,審食其仍感覺到那少女柔軟身軀的**。這小妮子,特浪,平時他去長樂宮,她總是殷勤有加,暗送秋波,隻是審食其哪裏有虎口拔牙的膽量?此刻在這飛奔的馬背上,又借著酒勁,他的膽兒便大起來,環著她腰的臂膀暗暗使勁,手掌上下蠕動。

紅裳吃吃地笑了起來,並不阻止他,勒著韁繩,不停地催馬前進。約半燭香的光景,便見著長樂宮宮門外的胭樓了。

“審大人,鬆手!”紅裳這才輕輕喝了聲。

審食其卻不鬆手,他正癡心妄想得神魂顛倒,沉迷不醒。

駿馬答答地奔進長樂宮門,一般官員到了門前網樓下都得下馬候召,然警衛侍郎都認得白騎銀甲的紅裳姑娘,並不阻攔,由著馬兒一團雪霧般地掠過。

“審大人鬆手!”紅裳用手肘用力戳了審食其一下,喝道。

審食其胸口一痛,鬆開了雙臂。定睛看時,那馬兒已停在長信殿階前。

紫衣姑娘率領一群宮娥迎了上來,七手八腳地扶審食其下了馬。審食其隻覺得大腿內側酸脹,心口驚兔撞突。

“左皿相隨我來!”紫衣姑娘未等他站穩,便款款一揖,道。

眾宮娥行雲流水般散開了,悄無聲息地隱入兩側屏風。

紫衣仄身又瞪了審食其一眼,便移步朝回廊深處走去。審食其此時酒稍醒了一半,忙整理了一下衣冠,追著前麵紫蝴蝶般的影子大步跟了上去。

未及太後寢宮,便有奇香撲鼻而來。一路行來,審食其發覺,寢宮內外原本素絹帷幕都換成了垂柔靡麗奇花瑤草飾紋的輕絹帳,層層疊疊隔斷,恍恍惚惚猶見,這情景他似曾夢中遊曆。

“左垂相,奴蟀便在此侍候了,您請進去吧!”紫衣在寢宮門外止住了步子,又是一揖。

審食其的心無端地抽緊,他又揭開了兩道絹慢,宮室裏沒有點燃膏燭燈,卻盛了滿屋子清朗的月色。影影綽綽,見那席楠木鴛鴦榻上正斜依著一個女人,披著一襲素紋深衣,體態豐韻而依舊曲折有致。

審食其心口一燙,輕聲喚道:“娥殉……”

她仰起了臉,青絲隨意散落著,有點淩亂。那張端方韶秀的臉龐上竟掛滿了淚珠,在月光中晶晶瑩瑩地閃爍。

“你……到底來了!”她硬咽道。

審食其的心呼地脹大了,激動的顫栗遍布全身。自打漢惠帝去世,他和她許久沒有肌膚之親了。為了保護那柄皇權,她日夜惕厲,絞盡腦汁,籌謀布畫,以攻代守,她將她女人的一腔柔情蜜意都凝煉成堅冰、硬石、刀鋒、利箭!此刻,她終於脫去了鳳冠霞被,威嚴的太後還原成了溫情脈脈的女人,且這般地軟弱無助,反添了她十二分的嬌柔與嫵媚。審食其情不自禁地將她擁人他瘦削而幹枯的胸膛中。

他喜歡女人,譬如冰清玉潔的搖光和俏麗活潑的紅裳,甚至他那相貌平平卻溫柔體貼的姑洗夫人。可是一見了太後,其他女人都黯然失色。太後像高貴的鳳凰,其他女人不過是美麗的錦雞;太後像輝煌的太陽,其他女人不過是閃爍的星星!

多少年前,審食其在他遠房表哥劉邦的婚禮上看見了光彩照人的新娘呂娥殉,他便刻骨銘心地忘不了她了。

大富豪呂太公婉言拒絕了縣令的求婚,竟將自己最心愛的二小姐下嫁給官職卑微且家道清貧的劉三郎,聽說那美貌聰穎的二小姐還十分願意。這消息傳播開去,沛縣的青壯少年都妒忌得眼紅,都擁去參加劉邦婚禮,都想飽餐呂家二小姐的芳容。

審食其是先幾日被劉公劉攝請去相幫操辦婚禮的。他在鄉裏雖算不上俊才賢達,卻也是殷實之家的風流公子,平日裏也經常蜂采蜜蝶戀花地追逐漂亮女人,聽說新嫂嫂天仙般的人兒,早已心癢難涯。待新娘子一頂紅續軟轎抬進劉家院門,那繡著五彩鶯鳳的轎簾忽地掀開,便嫋嫋婷婷走下一位嬌人兒,那碩長柔軟的身姿像株不枝不蔓的蓮花,顫巍巍仿佛還嘀著露珠。好一副身架子!審食其不由得暗歎,隻可惜她遮著紅續蓋頭,不露真容。頑皮的蓬頭稚子趴在地上偏著腦袋偷窺她的臉,她卻一陣香風般地進了洞房。

酒宴開始了,審食其卻被那蓮枝般的身影勾去了魂,滿桌珍諾佳肴竟味同嚼蠟。忽然,廳堂裏**起來,原來那新娘子果然與眾不同,她揭去了紅續頭蓋,蓮步輕移來到客廳,柳枝隨風般一揖,便開始敬答謝酒。審食其隻覺得呼吸急促,手腳僵硬,眼前仿佛有一團火光,灼得他睜不開眼。新娘子仄著細腰,捧著盛酒的銅壺,依次為每位賓客斟酒。審食其的心仿佛要從嗓子眼蹦出來。待新娘子走到他跟前,朝他抿嘴一笑,舉壺為他斟酒,他終於看清了她的容顏,那是一張怎樣出神入化的臉啊!他將她斟滿的酒一飲而盡,抬起頭時,她已經走過去替別人斟酒了,隻餘一縷奇香。他的目光一寸不離地追隨著她,她好像感覺到了,又回眸送他一笑。審食其像被電擊一般,身體內有種欲望被喚醒了,一拱一拱,攪得他躁熱難當。

婚後不久,劉邦便回泅水行亭長之職,一旬倒有六、七日不在家。家中裏裏外外全由新婚妻子一手操持,侍奉公婆,耕作稼牆,諸事井然有序。而那審食其仗著與劉家沾親帶故,常去劉家幫助新嫂子做事。呂娥殉哪裏會猜不出審食其的心思?卻總是待之若賓,舉止端方。偶有審食其把持不住稍作輕薄之態,那娥峋不動聲色地回避了,笑語中暗含規勸,令審食其望而卻步,仰慕愈深。

隔了一段時日,審食其去縣城辦事,無意撞見劉邦在縣城包養了一個曹姓外婦,那女子頗有幾分姿色,乖巧可人,且已替劉邦生下一位公子哥。審食其先是替新嫂嫂難過,氣三哥有目無珠,放著個天仙般的人兒不疼不愛,卻被那麽個煙花柳巷的賣笑女子迷了心竅。轉念一想,卻又暗暗慶幸,莫非這竟是老天特意為他設造的一個機遇?於是,他尋了個機會,吞吞吐吐將那女子情狀泄露給新嫂子聽了。

其時,呂娥殉正懷著身孕,心中雖是翻江倒海,隻是默然不語。審食其便壯著膽,伸手扶住她的香肩,顫聲道:“嫂嫂也莫太傷心了,三哥不陪嫂嫂,小弟願、願、願……”

呂娥殉收攏肩膀擺脫出來,掙出一絲苦笑,道:“審公子的情誼,奴家感銘五內,來生定犬馬相報。奴家想季郎獨自在外,正愁無有分身之術,幸有人替奴家陪伴季郎晨昏,奴家也可安心侍奉公婆了。奴家隻有一事相求,未知審公子應允否?”

審食其已是自慚形穢,恨無遁身之術,垂目不敢正視呂堆,拱手恭敬道:“嫂嫂有何吩咐,但說無妨。”

那娥殉長歎一聲道:“隻求審公子莫將季郎外養曹氏一事告訴劉家翁溫,免得二老徒添憂患。況且劉家大嫂向與季郎有隙,難免要生出些是非。奴家既為劉家之媳,便要顧全劉氏顏麵,還望審公子體恤。”

審食其不禁汗顏,嗒嗒稱是,從此再不敢衰讀呂難,愈發地敬重她,卻漸次疏遠了她。

至秦二世元年,秦廷頒詔,令各郡縣遣送獄囚往驪山修築始皇陵墓。沛縣縣令因嫉恨劉邦奪其所愛,便使劉邦押送獄囚西發驪山。誰都知這是趟去多回少的凶差,那娥殉拖著背著一雙兒女前去送行,淚眼相對,生離死別。果然,剛出縣境,囚徒便脫逃了許多。劉邦想想橫豎交不了差,那縣令豈肯輕饒?索性釋放囚犯,率壯士十數人逃遁芒楊山中落草為寇。那縣令趁機以隱匿不報的罪名將呂錐抓捕,百般威逼羞辱,幸而有蕭何任敖等人暗中相助,裏外斡旋,才得以脫身。不久,陳勝吳廣在大澤鄉揭竿起義,劉邦便在蕭何樊啥夏侯嬰等人的擁戴下殺了沛縣縣令,自立為沛公。劉邦出征前特意拜托舍弟審食其幫助照料家小。那審食其一來敬畏劉邦,二來心儀呂錐,受寵若驚般受任下來,便又隔三差五光顧劉家,卻不敢再有非份之念,真做了回古道熱腸、急人所難的俠義君子。那娥殉感念他不計前嫌,以仁相助的豁達大度,愈來愈敬重他信任他,家中諸事都與他商量,兩人反比從前親密了許多,倒似同胞手足一般。

不覺又過了幾個月,劉邦差人傳來喜報,說他已搶先項羽一步打人了關中,秦王子嬰出降,根據楚懷王先前約定,他即日便可稱王關中,屆時要高車馴馬接家小入關,共享富貴。娥殉接報,喜上眉梢,遂察告公婆,並與審食其商量,張羅著開盛宴款待眾鄉親,慶賀沛公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審食其見她這般欣喜若狂的樣子,想到一旦進了關中,她便是王後了,恐難再與她日日廝守,不覺悵悵然若有所失。

可是,呂娥峋左等右等,終不見劉邦派來接她人關的高車馴馬,卻不時有令人膽戰心驚的消息在鄉間不留痕跡地風傳。傳說項羽四十萬大軍攻破了劉邦駐守的函穀關,揚言一夜間便可踏平霸上劉邦的十萬軍營,幸而張良買通了項羽的叔父項伯,說服項羽暫不出兵,由劉邦親自到鴻門給項羽賠禮道歉。又傳說鴻門宴上,項羽的軍師範增早已埋伏了上百名刀斧手,要拿劉邦的人頭,項羽的堂弟項莊舞劍助興,那劍頭就繞著劉邦的頭頸旋轉,千鈞一發之際,是樊啥提劍執盾闖人,以神威鎮住了刀斧手,劉邦方才得以乘機逃脫。那段日子,呂娥殉度日如年。在公婆和兒女們跟前,她得裝出融融樂樂什麽事都沒有的樣子,背地裏卻憂心忡忡,長籲短歎。也隻有審食其能勸慰她幾句,私心裏,他倒希望劉邦的高車馴馬永遠不要出現!

忽然有一天,劉邦的信使終於來了,鄉間小兒郎歡奔著給劉家報信,呂娥殉大喜過望,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草草理了理雲鬢便出門迎遷。卻隻見信使單騎一人,並無高車馴馬。那信使盔甲上灰塵仆仆,行容憔悴,拱手揖道:“夫人,大王正率軍由關中西行入漢,道路崎嶇陡峭,無法接夫人同行,特差末將飛騎傳訊,以釋懸望之苦。”原來鴻門宴之後,項羽的大軍人了秦都鹹陽城,大肆屠殺,燒毀了阿房宮,盡奪金銀財寶而後返回楚地,自封西楚霸王,卻讓劉邦去僻遠的巴蜀漢中之地做了個偏居一隅的漢王。

那呂娥殉滿腔的熱望成了泡影,雙膝一軟,差點跌倒在地,被審食其一把扶住。劉公劉溫因聽得外麵喧嘩,便拄杖出門相問。娥殉隱瞞不過,隻得飲泣哀哀據實相告。那劉娠原就思兒心切,積鬱成疾,聽得兒子被逐往巴蜀惡地,歸日無期,一口氣憋住,竟自去了。可憐呂娥殉老的老,小的小,夫君出征幾年,從無有銀兩捎回,全靠她一雙手種田紡紗,養畜捕魚。如今婆母橫屍家門,用什麽來發喪呢?再有主見再精明強幹的人到了這個份上也亂了陣腳,止不住涕泅謗沱,仰天哭號。還是審食其出資買棺木築墓房,體體麵麵安葬了劉媳。呂娥殉含淚深深一揖,道:“審公子,你的大恩大德,即使我來生變牛變馬;也是還報不了的啊!”審食其想:何必等來生?今生就可還報我。可他不敢說出口,他怕這話說出了口,娥殉便會看輕了他。

劉邦人漢之後,再無家書送抵。聽說漢軍所行之路十分險惡,叢林密布,怪石迭立,河穀兩側懸崖絕壁,萬丈深淵,隻能在河岸崖壁上鑿孔修築棧道,為防追兵,漢軍經過之後便將棧道統統燒毀,那一大群兵馬竟像被巴蜀的叢山峻嶺吞沒了一般。那段日子,呂娥殉變得沉默寡言,隻是手腳不停地幹活,稍有餘暇,便佇立窗前,人神地眺望那綿延不盡的大山。審食其知道她還在等待她的季郎,其實,外麵都傳遍了,漢王十萬大軍被楚王誘入深山峽穀,亂箭之下全軍覆沒。審食其拜托左鄰右舍切莫將這消息告訴劉家人知曉,他擔心呂娥殉承受不住如此噩耗出什麽意外,他想慢慢地讓時光來修補她的創傷,到那時候,她一定會接受他的至誠之心的。

數月後,出人意料的消息驚雷般炸開:漢王劉邦啟用大將軍韓信,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仿佛從地底下鑽出來一般,大軍迅速平定了三秦之地,重新奪取關中了!那一日,鄉親們革食壺漿湧人劉家草堂,給漢王夫人賀喜。呂娥殉經受了太多的跌**坎坷,已不再大喜大悲,憔悴了的臉龐隻盛得住淺淺一私疲憊的笑。審食其小心翼翼地向她道喜,試探道:“聽說漢王已暫都棟陽,想來不日即會接嫂子入關團聚,嫂子的苦總算熬到頭了。”那娥殉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與季郎交往甚厚,還不了解他的脾氣?漢王不滅項羽,絕不會堰旗息鼓,哪裏還顧得上接我們入關呢?”

果然被娥殉言中,漢王人關後仍無有書簡發送回家,卻隻有變幻莫測的戰報攪得人心惶惶,一會兒勝一會兒敗,一會兒生一會兒死,叫人不敢不信,又不敢全信。不久,又傳說那楚王不願再奉個傀儡,索性遣人秘密處死了義帝。漢王抓住這個機會,隆重為義帝發喪,袒臂坳哭,哀悼三日。隨後便傳檄天下,打起替天行道的旗幟,討伐拭君的亂臣賊子。漢王率領大軍東出函穀關,公然挑戰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各諸侯審時度勢,紛紛背楚降漢。漢王趁項羽主力被牽製在齊地之機,一舉攻破了楚國的心髒彭城。

漢王攻占楚國了,漢王打敗楚王了!鄉親們欣喜若狂,奔走相告。呂娥殉卻將院門緊閉了,她不想再聽到這些蠱惑人心的消息,她為那個薄情的劉三郎操心已經操夠了,她已不再奢望他給她帶來榮華富貴,她隻想平平安安地將一雙兒女撫養成人,她將無盡的思念與怨憤緊緊鎖在心窩裏,隻是平和而冷靜地做著日常她需要做好的每樁事。那審食其原以為她一定會舒展愁眉了,便讓家憧提了陳年佳釀來討她的歡喜,卻久叩柴扉不開,頭一遭吃了閉門羹。審食其愈是心重如鉛:她愈是這般強製自己,愈是表明她忘不了她的季郎!

忽有一日傍晚,劉家破敗的院門被擂得震天響,有人高喊:“開門,開門,漢王軍將在此!”呂娥殉半信半疑拉開門,大吃一驚,如火如茶的流霞中橫列著一隊威武的騎兵,族旗鮮豔,兵戈閃亮。騎士們一見她便翻身下馬,齊刷刷雙膝跪下,叩首高呼:“給漢王夫人請安!給太公太母請安!”娥峋古井心田終於被攪動了,淚水奪眶而出,捶胸頓足恨聲斥道:“漢王……你還記著有這個家呀!你知不知曉,婆母她、她為你氣恨而亡,你這個不孝的冤家呀!”

那為首的將領便道:“漢王戎馬控惚,幾度死裏逃生,無法顧及家小,漢王也常為此磋歎。此番攻人彭城,大軍才得以休整補養,漢王便命末將日夜兼程給夫人報信。漢王說至多三至五月,漢王將率沛縣子弟兵回鄉探親,親自接夫人團聚,還望夫人耐心等候佳音。”

呂娥殉一時悲喜交集。想自己與季郎雖為夫妻卻聚少離多,漫漫時日都在思念與猜測中握過,這苦期總算快要熬到頭了。心裏一鬆快,忙請將士們進屋歇息,挽起袖子要下廚做些好吃的款待他們。那將領卻攔住她,笑道:“夫人你別忙,我們在前麵飯莊裏已打過牙祭了。漢王還有些禮品送給你呢。”說著便叫兩位士兵從馬駝子裏取出兩隻紅漆描金漆盒和一隻錦皮包裹。

呂娥拘雙手接過漆盒,沉甸甸的,略得手臂生疼。揭開蓋一看,倒把她驚得心坪坪跳,滿盒金銀珠寶,晃得她睜不開眼。再解開那包裹,竟是整整十匹神獸朱雀紋五彩羅錦繡續。娥殉的娘家也是富豪大戶,逢年過節,叫金匠打兩副飾金步搖,請織匠織一匹嵌花續緞,讓女眷們露露采,這也是有的,哪裏見到過這麽多這麽貴重的珠寶和錦絞呢?況且那花樣成色都是稀罕的,像是出自宮廷。娥峋驚詫地問道:“漢王他……你說他戎馬控惚出生人死,卻如何有這許多寶物?”

將領仰麵嗬嗬一笑,道:“那楚王火燒阿房宮,將秦宮財寶悉數掠回彭城,現如今不都成了漢王的囊中物?彭城像座大寶庫,財寶如山,美女如雲,莫說漢王,就連我們這些下級將士,誰沒有撿個三五件?自人彭城以來,軍帳中日日盛筵十裏,美酒千壇,好不痛快啊!”

呂娥殉乍然變色,將錦續擲於地上,憤憤道:“漢王方人城池,便如此荒**奢靡,奴家請問軍爺,這竟與暴秦有何不同?”

那將領揖道:“夫人息怒。想我大軍苦戰了這幾年,夫人不知我們從荒廢多年的陳倉故道攀援出山時有多麽艱難,許多兄弟體力不支,便跌入深淵一去不返!漢王也是體恤眾將士連年征戰無片刻喘息,才讓弟兄們放肆享樂一番的呀!”

娥峋緊鎖眉頭,斥道:“漢王周圍有那麽多謀士,難道沒一個提醒漢王的?彭城乃楚國都城,楚王能善罷甘休嗎?漢軍雖然得了彭城,卻沒有殲滅楚軍主力,一旦楚王揮師反擊,奴家恐怕漢王要大禍臨頭了呢!”

那些個將士聽夫人說得聳懼,麵麵相覷不知所措。娥殉便將珠寶錦績推至他們麵前,急道:“請軍爺率兄弟們快馬加鞭速速趕回彭城,以奴家之言察告漢王,現在尚不是享樂的時候,須得厲兵株馬嚴陣以待。軍情緊急,恕奴家怠慢了。這些珠寶錦絞亦請隨騎帶回,或許能補貼一部分軍炯。請不要告訴漢王婆母故世一節,大戰在即,莫讓漢王分心,隻道家中一切安好即可。”

將士們豈敢延頓?飛身上馬,絕塵而去。可惜為時已晚,沒等他們趕回彭城,楚王已率精兵反擊。城中漢軍連日歡宴慶功,無有絲毫防備,哪裏抵擋得住?漢王丟兵棄甲,倉促突圍南逃。這一仗,漢軍死傷十餘萬人,荒郊野墳,又添了多少冤魂!

正是乍暖還寒的季節,黃昏暮色初合之際,呂娥峋佇立柴扉邊,心事重重地望著天邊透逸的山影發呆。她已隱隱刮到彭城失守的風聲,卻沒有漢王下落的片言隻語,前幾日的歡欣已化作一懷愁緒幾聲歎息。身後有寒卑腳步聲,不用回頭看,她就知道那是審食其。審食其也是聽到了漢軍敗北的消息匆匆來探呂娥殉的,這樣的滄海桑田,讓一個柔弱女子如何承受得了?他痛惜呂娥殉,心的深處更恨劉季劉三郎,那個狂妄自大的無賴讓一個女人為他神魂顛倒了,卻又視她若敝展,這還算什麽英雄?他倒希望他在亂軍中一命嗚呼了才好!

娥峋長歎一聲道:“審公子怎地不言語?你們不要瞞著我什麽。是不是季郎他……”

審食其想,橫豎她總要知道的,狠了狠心道:“下村有個隨漢王出征的兵士逃了回來,說是隨漢王突出彭城後,楚軍沒命地追。在靈壁東唯水旁,他們中了楚軍的埋伏,死傷無數,屍體塞滿了河床,河水都為之斷流了。起先他是一直盯著漢王的青龍馬的,突然卷起了一陣西北風,飛沙走石刮得人都睜不開眼。待風過後,就看不見漢王身影了,怕是凶多吉少……”

審食其將她的手握在掌中,急切道:“娥殉,但願天神能佑助漢王逃脫凶險、東山再起。眼見那楚軍不日便會殺至沛縣,村裏許多人家都在收拾細軟準備逃難。你別再胡思亂想,趕緊收拾一下,明日清晨,我駕輛馬車過來接你們,再不走就要來不及了!”

娥峋望著他,緩緩地點了點頭,忽然就暈眩地倒在他懷裏。審食其腦袋轟地一聲,渾身血管脹得仿佛要爆裂開來,這便是他夢寐已求許多年的事啊!這個嫵媚冶麗風致韻絕的女人現時就偎在他的手臂中了,她那柔軟如風柳的身子在他的胸前簌簌地顫抖著,她是那樣地屏弱,那樣地單薄,他隻需一抬手,便可以將她抱起來,抱回自己的家,抱到自己的**。可是他馬上聽見了她的吸泣,她在哭她那個生死未卜的丈夫呢。瑟瑟的夜風繞著身子旋轉了一圈,審食其起了一身雞皮,他冷靜下來。他想他還得趕緊找到一輛車,自己家的車太窄,父母姊妹坐進去就很擠了,娥殉加劉太公加兩個孩子四口人無論如何是擠不下的。於是他一收神放棄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扶著娥峋進了屋,讓她躺下了,轉身就出了劉家門,再不走他恐怕就控製不住了。

次日清晨,啟明星還掛在柳梢頭,村外大路上便車軸轆軋軋隆隆地鬧騰,娃娃哭爺娘叫地喧嘩起來。審食其尋了一輛別人家廢棄的破車,連夜修補了一下,又從自家馬廄裏勻出一匹馬來,急匆匆接了劉家四口,便揮鞭策馬出了村,融匯進長龍般逃難的人群。走了沒多遠,便聽得背後大哭小叫,有人叫道:“楚軍追上來啦”果然隱隱有急雨般的馬蹄聲和士兵的呐喊聲。人們頓時張皇失措,爭先恐後朝前趕,擠擠插插,互相踐踏。

劉家四口人,老的老,少的少,擠著一輛破車,況且隻一匹馬拉,走不快,哢吱哢吱地挪。急得審食其脫了外袍,拚命地抽那馬背。隻聽得嘩啦啦地一聲,那車就傾斜了,任那匹老馬咆哮揚蹄,卻拉不動它了。原來車輪略著亂石,散了架。審食其汗如雨下,催他們一家老小趕快下車步行。已經不容人思考商議,呂娥峋背起五歲的兒子,扶著七十歲的公爹,又叫女兒扯住自己的裙據。審食其搖搖頭道:“娥峋呀娥殉,你一個都不肯放手,這樣你絆我、我絆你的,怎麽走得脫呀!”劉太公咳著喘著,哆嗦著道:“兒媳你帶著兩個小的快逃命去吧,我這把年紀了,活得也夠了。”那娥峋苦苦哀求道:“爹爹,婆母已入九泉,你再有個三長兩短,日後我見了季郎,如何向他交代啊,求公爹讓媳婦扶著你一起走吧!”於是呂娥峋牽扶著老人,十多歲的女兒拉著小弟弟的手,一家人跌跌撞撞往前跑。

林子外已到處是楚軍的戰旗了,呂娥殉卻視若不見,如入無人之境,隻反反複複地叫著兒子女兒的名字,便驚動了一隊楚軍,呼地圍攏過來,將呂娥殉與劉太公圍了個水泄不通。領隊的小頭目原以為是逮著了漢軍的將領,可以領賞了,卻隻見一個蓬頭垢麵的女人和一個耄耋老者,便有點泄氣。不料有一個士兵原是在漢王手下當差的,認出了娥殉,指著她大聲嚷嚷:“她,是她,她就是漢王夫人!那老頭定是漢王的爹!”小頭目如獲至寶,立馬讓士兵們將呂娥殉和太公捆綁起來。抓住了漢王的老爹和夫人可是立了大功,說不定能撈個將軍當當呢!

那審食其躲在雜樹叢中,眼見得呂娥殉像隻待宰的羔羊被五花大綁地攝在小頭目的馬背上,心裏是一陣痛惜,不知哪來的膽,衝出樹叢,狠命地拽住那馬緩繩。楚軍見從天而降一壯士,先都嚇得欲作鳥獸散,那小頭目卻喝住了手下,他因見審食其麵目白淨,禪袍綸巾,不像個武士,便恥笑道:“你是何人?竟敢攔軍爺的座騎?你是不知曉軍爺的厲害呢還是活得不耐煩了?”

呂娥峋見審食其自投羅網來救她,她知道他是不會舞刀弄槍的,哪裏是楚軍士的對手?便掙紮著喊:“公子快走,別管我了!”

審食其卻不挪身子,冷笑著對那楚軍小頭目道:“我看是軍爺你活得不耐煩了,楚王若見你這般虐待漢王夫人,輕則抽三百鞭,重則一刀割下你的腦袋!”

那小頭目哈哈笑得渾身贅肉亂抖,道:“楚王恨不得咦漢王的肉,噬漢王的血,我抓了漢王的老爹和夫人,他定會賞金千兩,升官三級。我看你一臉詭橘,定是漢軍奸細,故意哄騙軍爺來著。”說著,便將手中的長戟橫了過來。

審食其冒出一身冷汗,心想退一步也是死,不如強爭一下,便道:“軍爺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楚王與漢王曾經兄弟相稱,如今隻是兄弟間鬥鬥氣。他若見了漢王夫人,定會施以貴賓之禮。你若不信,你就試試看吧!”

審食其說得坦然,倒讓小頭目摸不透他的來曆。小頭目暗忖,一個老頭一個婦人,諒他們也逃脫不了。便下令替漢王夫人和老爹鬆綁。又對審食其道:“索性有勞你陪漢王夫人到楚王跟前走一遭了。”

審食其是將家人與呂娥殉放在心秤上稱過的,他發現他更丟不開呂娥峋。他無奈地笑道:“夫人,漢王臨行前托我照顧好你們,現在這就成了王命了。我審食其豈可違抗王命呢?”

自此,審食其便陪伴著呂娥殉與劉太公熬過了兩年多非人的囚徒生涯。

史載漢二年,呂難被楚軍俘虜。楚王並沒有如審食其推測那般對漢王夫人禮賓以待,楚王因漢王不聽他調遣反出巴蜀蠻荒之地而令他惱羞成怒,他差一點下令斬了漢王夫人與老爹,是楚國軍師範增阻止了他。範增勸楚王將漢王家眷留做人質,必要時可以此要挾漢王。楚王便罰他們充作苦役,日裏帶著鐐銬枷鎖做活,劈柴、打水、做飯,軍中雜役樣樣要幹;晚上,便將他們關人用竹子紮成的牢籠中。那竹籠僅三尺方圓,三個人勉強坐下,膝蓋便頂著膝蓋了。最難堪是正碰上楚軍遷徙,囚禁他們的竹籠被拴在一輛戰車上隨軍行動,幾天幾夜的顛簸,五髒六肺都翻了個,拉屎撒尿也無法出籠子。審食其和劉太公隻好麵朝外將尿撒出去,那娥殉真正犯了難,當著公爹和審公子的麵她如何脫褲子?實在憋不住,統統尿在褲檔裏了。審食其見她立著不肯坐下,腳底下濡出一汪水,便知道她的難處了。他不言語,隻脫下外袍替她披上。娥峋裹在寬大的袍子裏麵將濕透的衰褲脫下來,掛在竹籠外晾幹。她羞愧得不敢正眼去看審食其,心裏卻著實感激他的體貼與周到。審公子審公子你這是為了什麽呀?她何嚐不知道審食其為了什麽?可是她無法報答他。

身陷楚營為囚,呂娥峋萬念俱灰,支撐她活下去的是一雙兒女,最讓她椎心泣血的也是一雙兒女。一雙兒女下落不明,她寢食難安,日夜以淚洗麵,人倏地老了十歲。握到六月間,山綠了,風也暖了,他們從看押他們的士兵口中得知漢王竟沒有遇難,漢王神奇地逃出了重圍,在下邑會合了內兄呂澤的部隊,一路西撤,沿途收集散兵返回了榮陽。蕭何聞訊,盡征關中老弱士丁前往榮陽增援,那韓信也率部來會,漢王重振旗鼓,又集十餘萬軍。更令他們驚喜的消息是漢王為壯聲威,已立兒子劉盈為太子了。盈兒與女兒魯元都還活著,他們在逃難途中被夏侯嬰將軍救出,已安然回到漢王身邊了!娥峋聞訊對天長跪,淚滔滔喜極而泣。

這天晚上,因有了漢王和孩子的消息,寬了心,太公早早就酣聲如雷了。那娥殉入楚營後也是頭一回酣然人夢,竹籠狹窄,娥峋不知不覺將頭靠在了審食其的肩腳上。審食其卻毫無睡意,肩腳上如炭灼一般,心裏脹滿了溫情。他手腳麻木卻不敢絲毫動彈身子,生怕驚醒了娥殉。他隻能仰起頭眺望夜空,是一個清爽而靜謐的夜晚,四周山野裏飄來股股草木新鮮的腥味,星星繁密,垂得很低,仿佛伸手就能摘下幾顆。這麽多年了,審食其心中暗藏的願望就像這些看看好似拿得到、真要拿卻拿不到的星星一樣。審食其真希望這個夜晚永遠延續下去,讓他心愛的女人永遠偎著他的肩膀睡下去……

眾人回首,但見月光下,頂天立地站著一位全副盔甲鐵塔般的將軍,兩隻銅鈴般的眼睛灼灼發亮。小頭目和兩縷鑼嚇得軟癱在地,搗蒜般叩頭,抖抖索索道:“大、大大王饒、饒命!”

原來那就是聲名赫赫的西楚霸王項羽啊!呂娥峋一骨碌站了起來,她可不能在楚王麵前丟漢王的臉啊!她迅速攏齊衣襟,微微一揖,道:“楚王在此,民婦失禮了。想當年,我夫君與楚王共舉義旗反抗暴秦,隻為天下生靈免遭塗炭。如今暴秦雖亡,戰火不息。百姓顛沛流離,家破人亡,餓俘遍野,赤地千裏。難道大王看著不心痛嗎?難道大王隻為一己之怨便置百姓生死於不顧嗎?”

項羽被她說得啞口無言,濃眉陡立,鬢髯抖動,即要爆發,卻從他黑塔般的影子後麵轉出一位輕雲皎月般的美人兒,昏黑的夜色因她的出現而明亮如晝,峽穀中橫掃過來的厲風經過她身邊竟也變得溫婉柔和了,她伸出素腕玉指輕輕捏住楚王蒲扇大的手掌,楚王粗重急促的喘氣便平穩流暢了。

“虞姬!”呂娥殉暗暗吃驚;她竟比傳聞中的更美麗更燦爛!

呂娥殉愈發地吃驚了:想不到虞姬不僅相貌出眾,原以為隻是個繡花枕頭,卻如此錦心慧口,說出話綿裏藏針、點水不漏啊!她便冷冷一笑,道:“盛傳楚王愛兵如子,治軍有方,如何也有這樣泄私憤圖報複居心厄測的奸究小人?”

小頭目一聽漢王夫人指證自己,慌得屁滾尿流,左右開弓扇自己耳光,連連罵自己是畜牲,隻求大王開恩,饒了他一條性命。

那虞姬便踞起了一雙玲瓏蓮腳,附到楚王耳畔絮絮說了一番,那楚王魁梧偉岸的漢子竟似孩童般一邊點頭,一邊“偌咯”應允。待虞姬話語斷落,楚王闊大的手掌斜度裏狠狠一劈,便有衛士擁上來將那小頭目及兩嶙哆捆綁著押下去了。楚王又一招手,又有衛士上來卸去了呂娥殉及劉太公的刑具。

“夫人,從明日開始,您就不必做苦役了!”那虞姬盈盈笑道,雙眸星星般一閃一閃。

呂娥殉原是想作個揖,謝個恩的,卻身體僵硬,舉動不了,隻矜持地站著,冷冷地看著她那張清朗秀媚如初升新月般的臉龐。虞姬並不在意,驚鴻般旋轉身,挽起她雄獅般的丈夫飄然走人夜色中去了。呂娥殉傷痛地合上眼簾,她最怕看他們相依相偎的模樣。

季郎,你這個負心漢啊!呂娥殉心中悲憤地呼叫著。

自此往後,他們的境況有了很大的改善,不戴刑具了,不關竹籠子了,不做苦役了!肉體的煎熬減輕了許多,呂娥殉卻反而愈來愈消瘦,愈來愈沉悶,心靈的煎熬愈來愈劇烈了。他們隨楚軍轉戰榮陽宛葉齊梁一帶,他們知道楚軍就是跟漢軍在作戰,他們的親人便就在箭鏈飛去的方向,他們甚至可以感覺到親人的氣息了,可就是不能與親人團聚!若見楚營中傷員陡然增多,便知是漢軍勝了,雖是歡喜,卻又擔心楚王一怒之下會將他們處死。若見楚將士舉杯豪飲,狂歌伴舞,便知是漢軍敗了,暗自垂淚,默默對天祈福親人平安。每每聽得那鳴金擂鼓戰馬嘶喊,娥殉覺得她的精神幾乎要被撕成碎片!

度日如年地熬過了褥熱煥糟的夏季,待到蔑蒼露白、金風浩**之時,局勢總算有了回緩,楚漢兩軍拉鋸似地鬥了數十回合,勝負未決,雙方都感到精疲力盡,便在成皋城外廣武山隔澗紮營,列陣對峙。

又是一個月華如水的夜晚,西楚霸王當生命一般寵愛的虞姬隻身前來拜會漢王夫人呂娥殉,這兩個同樣才貌絕世的高貴的女人隔席相坐、互相以警惕的欣賞的目光暗暗打量著對方。

那虞姬莞爾一笑,齒貝如珠子般閃爍,嬌音婉轉道:“夫人,奴家是給你報喜來了!”

娥峋暗暗一驚,冷笑道:“民婦現淪為楚王質人,苟且偷生而已,何喜之有?”

虞姬道:“夫人明日便可與漢王相見了,夫人難道不歡喜嗎?”

呂娥殉倏地站立起來,俊目睜得杏圓。這消息太突兀,令她不敢歡喜卻疑竇叢生。

虞姬長長地、幽幽地吐了一口氣,神色憂鬱起來,仿佛一片雲翁遮住了明月。她緩緩道:“楚漢兩軍對陣廣武怕已有數月了吧?天下洶洶,連歲不寧,百姓苦不堪言……”虞姬的聲音硬咽了,深潭般的眼睛中泊泊地湧出晶瑩的珠淚。

呂娥殉揣不透她底細,試探道:“虞夫人既知民生塗炭,何不規勸楚王收兵退甲,化幹戈為玉帛,楚漢兩國共修和好,百姓得以安居樂業,這豈不是一樁功德無量的好事!”

虞姬抬起淚眼看住娥殉,道:“楚漢相爭這一年多,漢王屢屢失利,先是被困榮陽,後又陷於成皋。其時,以楚漢兩軍實力論,楚軍即可舉殲漢王,是奴家勸得大王莫置漢王於死地,放漢軍數萬將士一條生路。偏是漢王詭濡狡詐,口是心非。被困時乞哀告憐,信誓旦旦,一等脫出,便又卷土重來,斷我糧道,擾我後方。如此下去,紛爭不止,總有你死我活的那一天啊!楚王為此常黃夜不寐,食無甘味。亦是奴家勸大王索性與漢王當麵協議,方可締結合約。此言正合大王之意,便已下表邀漢王明日旭旦之時隔澗會談。屆時,大王想請夫人出麵說服漢王據守本土,互不相擾。楚漢握手言和,天下則太平矣。想夫人一定不會推辭此責吧?”

呂娥殉恍然大悟,原來是拿我當張王牌打出去,逼漢王退兵呀。心中暗暗冷笑:楚王不是到了打不下去的地步豈會言和?近來陸續聽得楚軍士兵背地議論:漢王施離間計氣走了楚軍師範增;韓信攻克齊、趙,大破前往阻擊的楚軍,殺死楚將龍且;彭越又在梁地騷擾楚軍,切斷楚軍的糧道;楚王引兵平定梁地,漢王趁機挑戰楚軍,在祀水把楚軍殺得七零八落,楚國大司馬曹咎、長史司馬欣戰敗自殺。楚軍現已是腹背受敵,楚王怕是難以招架了呢!娥殉並不將話挑明,自己還身陷楚營,惹惱了楚王怕催殺身之禍;況且借此機會能見著漢王的麵,令娥峋悲喜交集,激動不安!娥峋便順水推舟,深深一揖道:“蒙楚王和虞夫人信得過我,民婦願勸說漢王鳴金收兵,息甲停火,共圖天下太平!”

待虞姬告辭後,呂娥峋哪裏還睡得著?快兩個寒暑沒見著夫君的麵了,他是胖了?還是瘦了?盈兒做了王太子,明日會跟父王一起臨陣嗎?他一定長高了,怕是要認不出來了。魯元怎麽樣?算算已到了談論婚嫁的年齡了,季郎隻知道掙他的江山,哪裏會顧及女兒的終身……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們,巴巴兒地等著與他們團聚的日子。她反複斟酌著明兒見著漢王該說些什麽?當著兩軍幾十萬將士她又能說些什麽呢?

輾轉反複了半宿,聽得遠處山村裏頭聲雞鳴,娥峋便起來了。她想好歹得把自己收拾一番不要讓眾人見著漢王的夫人蓬頭垢麵遨遏相,常穿的布袍已是補丁疊補丁了,虞姬夫人倒是叫人送來了一些衣物,娥殉卻不願意穿楚國的服裝去見漢王。幸而剛從竹籠子裏出來時,她曾向暫住草屋的女主婦賒了一匹青葛布,自己動手縫製了一件深衣,平日沒舍得多穿,尚還齊整,便換上了。

娥峋推門出屋,曙色還有些混沌,像一鍋半透明的米湯,草葉上滾動著露珠,樹叢中時而傳出咕咕的宿鳥呢喃。娥峋來到溪畔,潺援的紋理旖旎的水麵上漂浮著五色斑斕的落葉。娥殉用手撥開落葉,深秋的溪水已是刺骨涼了。她噬噬地倒吸著冷氣,將長發浸人水中,輕輕地揉搓著。洗淨的青絲黑緞子般光滑柔順,十指蘭花纏繞了一番,便挽成一個高聳的同心髻,順手在溪邊摘了朵碩大的野菊,替在鬢角,對著溪水照一照,自覺太俏,又拔去了。

“為什麽將花丟了?娥殉你就是太拘謹了!”身後有人說話,娥殉唬得不輕,回頭看,卻是審食其!

“審公子,你也起得早哇!”呂娥殉被審食其撞見梳妝打扮的模樣,羞得滿麵胭紅,尷尬地搭汕道。

審食其逼視著她,直筆筆問道:“夫人是因為今日要與漢王陣前相會,才這般精心梳洗的吧?可惜那山澗寬闊數丈遠,萬軍叢中漢王如何辨得清麵目?夫人應該穿一件鮮豔的袍裙才是呢!”

娥峋如何聽不出他生硬的話語後麵隱藏著的滿腹牢騷?她有些內疚,卻正色道:“審公子此言差矣!楚王是要以我為誘餌逼漢王臣服,我隻想烤和楚漢兩軍,以免生靈塗炭,刀戟叢中,箭簇之的,何有心思糾纏兒女私情呢?”

審食其將目光從她的經溪水洗潤而顯得鮮活生動的麵龐上挪開了,輕歎道:“恐怕夫人的善意無法熄滅這熊熊戰火,更無法改變為王者稱雄天下的野心呀!”

娥峋暗暗一驚,她不得不承認審食其剖析得有理。可是不論成敗,她必須出陣走一遭,因為她是楚王的人質,更因為她是漢王的夫人!

審食其在呂娥殉離去的山路口徘徊嘟鐲了許久,淨秋的山風很爽快地掀起他的衣角,拂亂他的鬢發,時而墜落的枯葉在他身邊盤桓三思,螺旋環繞,淡金的陽光拖著他的影子長了,短了,又長了……

約摸過了兩個時辰光景,隱人樹叢的小徑上傳出喧嘩聲,審食其急忙迎上去,果見士兵們押著漢王夫人和太公返回了。

“夫人!”審食其情不自禁地叫道。

卻沒有回應。審食其盯著她看,她卻似沒見著他,目光呆滯,神情漠然,像具木乃伊,被士兵們推操著,跌跌衝衝地走著。審食其的心抽緊了,他不知在陣前發生了什麽,但必是凶多吉少了!

楚軍士將夫人、太公押解回軟禁他們的茅舍,便撤下去了。審食其輕輕推開哢吱作響的板門,見老太公坐在竹凳上長籲短歎,夫人卻呆敦敦斜靠在炕上。他便小心翼翼問道:“夫人,見著漢王了嗎?”

夫人翻了個身,麵朝土壁,不作應答;老太公猛地一拍膝蓋,老淚縱橫地罵道:“畜生,這個不忠不孝不奉不養的逆子!”

呂娥殉盼星星盼月亮,就盼著與夫君相會。她和公爹被軍士們推到陣前,隔著深澗,她看見了對麵山坡上飄揚著綴著鬥大“漢”字的七色彩旗,她的心鼓脹起來,恨不得生出雙翼飛越深澗。她眯起眼拚命地搜索,她想看看那些旗蟠下是否有漢王的青龍馬,可是她隻看見密麻麻的兵器在初陽中寒光閃爍,晃得她眼睛酸澀。

楚王下令楚軍傳令官朝對岸呼喊:“漢王你的父親和老婆在這裏,你快出來吧!”

對岸無有動靜,隻有策策的旗蟠卷動,偶而有鏗鏘的兵器撞擊聲。

傳令官不停地喊叫,漢軍陣地偏是鴉雀無聲。傳令官喊叫了多半個時辰,漢軍陣地倒像睡著了似的毫無反應。呂娥峋望眼欲穿,她恨不得也扯開嗓子喊叫季郎,你在哪裏?你為什麽不應一聲啊?你難道真不想見你的結發妻子了嗎?即便你有了其他的女人,不想見我了,難道你連你年邁的父親都不願見了嗎?!呂娥殉欲哭無淚,呂娥殉的眼淚蓄在心窩裏把心醃得生痛生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