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左丞相審食其003

楚王性情暴躁,哪裏還耐得住磨?咆哮著叫人支起一張宰牲口用的大肉案,他炸雷般吼道:“劉邦豎子,你若再不投降,我便將你的父親和老婆烹食了!”

呂娥殉的心抨坪地跳起來,背脊上冷汗渡媲,默默地呼喚道:“季郎,季郎,快出來吧,我和爹兩條命都攘在你手中呢!”

楚軍士撲上來先將劉太公拉過去綁了,授到那大肉案上。太公嘶啞著嗓喊:“季兒救我”。

彼岸,漢軍陣地上,執旗蟠的騎隊兩麵分開,中間駛出一輛馴馬高車。呂娥峋心呼地躥至喉口,那一定是漢王劉邦了!她的興奮霎那間便凝固了,立在馬車上的不是漢王,卻是一位銀盔銀甲的偏將,他對著楚王大聲道:“項羽你聽了,我們漢王說的,當初舉事,你和他都受命於懷王,相約結為兄弟,漢王的父親便是你楚王的父親,如果你一定要烹煮父親,就請分給漢王一杯羹吧!”說罷,那偏將便打馬回營,旗蟠又兩邊合攏了。

陣地上像戳翻了一隻馬蜂窩,揚起嗡嗡的啼噓聲。楚王大怒,下令開斬。劊子手明晃晃的大刀已高高地舉起來了。千鈞一發之間,呂娥殉不顧一切撲至案前,用身體護住了太公,珠淚迸濺,怒斥道:“項羽,有本事沙場上決勝負,你拿一個白發老人開刀,算什麽蓋世英雄?要宰要烹,你就朝我來吧!”

娥殉的聲音擲在崖石上擊出一聲聲的回音,深澗兩岸楚漢數十萬大軍都聽到了漢王之妻的言詞,他們都以為她在痛斥楚王,沒有人知道她其實是在痛斥漢王劉邦你好!眼睜睜老父將遭屠戮,你竟還無動於衷?你真有那狗膽與楚王分吃一杯人肉羹?!你這個忘卻根本喪盡天良的負心漢,你哪裏還像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啊!

漢王仍無影無蹤,楚王卻被漢王之妻的仁孝與至誠感動了,他喝退了劊子手,命軍士們將太公與漢王夫人押送回營。

呂娥峋的心被揉碎了,呂娥殉的精神被擊潰了。她從陣前回來,悶頭睡了一天一夜,起來後對這件事隻字不提。她努力地把對漢王的刻骨思念埋葬於心墳之中。後來,茅舍的主婦將聽來的傳聞告訴他們,說漢王最終還是出陣了,漢王坐在高頭大馬上,像天神一般,他用馬鞭隔澗點著楚王的鼻子,將楚王背信棄義、焚燒秦宮、秘殺義帝、活埋戰俘等罪行一一數來,引得楚王暴跳如雷,伏弩一箭射去,漢王應聲倒地。“漢王負傷,生死未卜啊!”那婦人訴得聲淚俱下,審食其真怕呂娥殉會受不了這打擊,偷眼看她,卻見她正做著女工,引針走線,目不斜視,仿佛沒聽見那婦人的訴說。審食其暗暗慶幸:看來這一回她對劉邦是真的死心了!

日子說它快,卻日日難熬;說它慢,倏忽又是一年。這期間,漢王的消息仍點點滴滴傳入楚營,漢王就像打不死的九頭鳥,箭傷痊愈後又率軍與楚王周旋,攪得楚王寢食不安。不過,漢王夫人在陣前舍身護衛劉太公的壯舉令楚王十分敬佩,加之虞姬屢屢美言,楚王便下令以中將禮遇厚待漢王夫人與老父。這麽一來,呂娥殉他們的處境又改善了不少,雖還有軍士看守,卻不再騷擾他們。虞夫人還特地從鄉間尋了兩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來照料漢王夫人的飲食起居,娥峋見她們跟自己的女兒差不多年紀,天真伶俐,便是十分喜愛,各賜予她們名字,一個叫搖光,一個叫姑洗。

往再又是一年,突然有一天,軍士傳令,楚王與虞夫人在軍帳大營中召見漢王夫人及父親。這是破天荒第一次,他們斷不定凶吉,惴惴不安地隨軍士去了大營。卻見楚王與虞姬正麵對麵坐著弈棋呢,三尺之局為戰場,兩人正鬥得難解難分。聽得漢王夫人到,那虞姬忙擲下棋子兒,起身相迎,又是讓座,又是敬茶。這般的殷勤,倒叫娥殉百般地不自在,心裏愈是疑疑惑惑。

那楚王用鬥狀的青銅神獸紋大獻咕咕喝了一通酒,醬紅著臉,撚著鋼絲般的鬢須,笑道:“太公,夫人,本王欲送你們歸漢,如何?”

楚王的聲音很響,娥殉先是嚇了一跳,隨即明白了楚王的意思,驚訝得目瞪口呆。那太公卻已滾翻在地,甸伏叩首,顫聲道:“謝、謝大王恩、恩典……”娥峋便也屈膝跪下了,心在胸腔裏嗜、澎、澎地跳得沉重。

虞姬笑盈盈上前將他倆人扶起,道:“夫人,太公,你們還不知道嗎?大王與漢王昨日定下了合約,兩人中分天下,各自為王,互不幹涉。便以鴻溝為界,鴻溝以西歸漢王,鴻溝以東歸楚王。這下可好了,將士們總算可以解甲歸田,百姓也可以過上安定的日子了!”

呂娥殉想忍住眼淚,卻是忍不住的,珠淚晶晶瑩瑩地布滿了她蒼白的麵容。她硬咽著,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待娥殉與太公返回茅舍,卻見審食其已領著搖光、姑洗將他們的行裝都打點好了。兩個小丫頭嘰嘰喳喳地向夫人道喜,又請求夫人不要將她們丟下了。娥殉長長地籲了口氣,撫著她倆的角髻,輕輕道:“我怎會丟下你們呢?你們自然是要隨我回漢宮去的呀!”

呂娥殉這話其實是說給審食其聽的,卻發現審食其不知什麽時候走開了。娥殉忙出門尋找,到他們常一起采尋野果的樹林子裏,到他們常一起捶洗衣物的清溪旁,到他們常一起漫步散心的小徑上,卻都不見。呂娥殉已隱隱覺察到審食其想做什麽了,她兀地出了一身虛汗,雙膝一軟,便跌坐在山坡上了。

這時,卻見審食其正從盤山道上下來,他跑到呂娥峋身邊,十分驚訝道:“夫人,你怎麽獨自在此?看你臉色這麽蒼白,這坡上風大,會做下病的!”

娥殉怨艾地斜了他一眼:“你、你跑到哪裏去了?害我到處地找……”

審食其忙道:“方才我去跟護送你們歸漢的楚軍士長商議了一下行走的路程,橫算豎算,太公年衰,你又是女流,不能趕夜路,最快也要十天半個月。我關照他們了,車要選上乘的,馬要健壯,他們都答應了。夫人,明日要趕早上路的,你還是回屋早點息著吧!”

娥殉盯著他的眼睛,問道:“護送你們歸漢?那麽你呢?你算不算這‘你們’之中一員呢?”

審食其故意輕鬆地嗬嗬笑起來,道:“我自然得排除在外鑼!你們一個是漢王的父親,一個是漢王的結發妻子呀!夫人,我此刻便跟你道別吧,恐怕半夜裏我就得動身,明兒早上不及送你們了。”

娥殉心一沉,問道:“你,你要到哪裏去?”

審食其抬起頭望著五色斑斕的秋山,長長歎了口氣,道:“我要回家去了,聽說流離在外的鄉親們陸陸續續都返鄉了,也不知我的家人怎麽樣了呢!”

娥殉一時無語,心中悵悵若失,片刻,她忽然道:“審公子我看你一時是去不了的,漢王曾托你照拒元家小,你總得把我們護送至漢王帳下才是呢。”

審食其苦笑道:“所以我才特特地要去關照楚軍士長,一路上要對你們特加關顧。再說如今楚漢相和,你是漢王夫人,又有楚軍護衛,想來是不會有什麽意外的了。”

“不,你不能走!”呂娥殉終於隱忍不住,絕望地喊道。

審食其震驚地望著她,望著她美麗的疲倦的哀怨的眼睛,那裏麵明明白白盛滿了難舍難分的眷戀!

“審公子,你不能走!你回鄉下去做什麽?做個小財主?討幾個女人給你生一窩孩子?虧你七尺男兒,如此鼠目寸光。豈不聞大丈夫當有四海之誌,建功立業,方不虛度此生?你必須跟我一起去覷見漢王,我和太公都會向漢王褒揚你的功績,漢王定會嘉封予你的。難道你不想封侯進爵,光耀門相嗎?”

審食其並沒有聽清呂娥殉激奮地說的那番言辭,他的整個身心正被突如其來的幸福之光燭照著,哦娥峋,你這個矜持的狠心的冷冰冰的女人啊,你的雙眸終於泄露了你深藏不露的情感,我審食其為了這份眷愛,還有什麽不可拋棄的呢?

審食其決然放棄了回家鄉的念頭,他要陪伴他的娥峋度過他的一生。

史載漢四年,金秋九月,桂菊吐蕊之際,漢王夫人呂娥拘結束了兩年多的囚禁生活,長途跋涉回到了漢王身旁。

呂娥殉抵達那天,漢王令三軍列隊,金鼓齊鳴迎接。娥峋行過大禮,抬起頭,淚眼模糊望夫君,夫君變了,從前那隨意親和狡黯機智的笑意沒有了。夫君變得威嚴而驕矜,雖也笑臉相迎,那笑卻顯得虛浮而空洞。娥殉有些慌亂,她瞥見漢王身後跟著一大群花枝招展的殯妃,她與她們相比,顯得多麽土氣和憔悴啊!雖然她們都恭恭敬敬地向她屈膝行禮,但她感覺到她們正用挑剔的譏諷的目光打量自己,她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恨不得化作青煙隱去。

她在楚營時已聽到過傳聞,說漢王好色,在彭城兵敗途中還從山野僻村的小茅屋裏撿了個絕色的美人。聽人說那美人姓戚,是漢王最喜愛的。娥殉不知哪一位是那個姓戚的尤物,她倒想見識一番呢!她深吸了口氣穩住自己,正想從那群殯妃中尋找戚妃,不料已被侍從簇擁著上了一架車葷。不一會,劉太公也坐上這架車,由四名軍士挽行,車輪咕哢咕哢地輾轉起來。娥峋撩起布簾看出去,卻見漢王擁著一個美人上了一輛圓蓋方較、裝飾華麗、由六匹駿馬拉著的格車。娥殉的心沉了沉,她想,那美人大概就是戚妃了吧?

呂娥峋歸漢之後,漢王本想拔軍西去,張良與陳平卻進諫漢王,若想統一天下,應乘此良機出其不意追擊楚軍,將其殲滅,切不可放虎歸山、養虎遺患啊!漢王舉棋不定,一則怕破壞和約遭世人唾罵,二則怕楚軍兵強馬壯,弄不好又重蹈彭城兵敗的慘狀。張良、陳平苦口婆心勸漢王不要太遷腐,自古以來,敗者寇勝者王,你若擊垮楚王、統一天下,誰還敢唾罵你?當初之所以要與楚王訂約,隻為了能賺回太公與夫人。如今天下大勢,我大漢已得過半,四方諸侯又多歸順,正是一舉滅楚的大好良機!漢王切莫因小而失大呀!漢王想:若要攻擊楚軍,必得掌握楚軍實情方可部署戰略。漢王便想到了他的結發妻子呂娥殉,她剛從楚營歸來,自然是最了解楚軍內部情況的。於是漢王召娥殉夫人人軍帳議事。

呂娥峋雖然回到了漢營,卻依舊難見夫君。漢王日裏忙於軍務,夜裏總是找那些年輕的花蝴蝶般的殯妃侍寢。為此娥殉暗自傷神,她對著銅鏡撫摸著自己削瘦了的粗糙了的臉龐,心裏隱隱作痛。乍聽得漢王召見,她興奮得熱淚盈眶;忽又聽得是去軍帳議事,滾燙的心又倏地冷下來。然而畢竟是要去見夫君了,她還是仔細收拾了自己一番。她沒有華麗的衣衫,也沒有金銀首飾,她隻是穿上洗得發白的青布袍,巧手挽了個同心髻。好在她發質黑亮,眉眼黛深,身材高挑,膚色白哲,稍事修整,依然是端雅典麗別有韻致。

呂娥峋在那一群濃妝豔抹的殯妃們箭鏈般的目光的注視下,簡淡地孤高地邁著不慌不忙的步履走進了大帳那裏從沒有一個女性,唯獨呂娥殉。漢王見她進來,急忙叫人設座。娥殉用眼角迅速掃了一圈,發現漢營的要臣勇將全在這兒了,這裏原是漢王決策國事的機要地呀!娥殉背脊上有一線冰涼,她卻笑盈盈不卑不亢與眾將官一一見禮。

漢王也是個急性子,敲敲案幾打斷了夫人與眾將臣的寒暄,開門見山將召見娥殉的意圖和盤托出,希望聽聽她的高見。這卻叫娥殉犯了難,漢王要想徹底消滅楚軍而獨霸天下,她一方麵禁不住為夫君的雄才大略叫好,一方麵卻又想起了楚王身邊那個嬌小宛麗善解人意的虞夫人倘若楚軍覆滅了,虞姬安能生存?她狠命地咬住嘴唇,讓自己痛得清醒。她知道她現在的意見對漢王至關重要,她既心酸又高興,漢王雖然疏遠了她的身體卻離不開她的思想!她迅速將虞姬的身影揮去了,她對漢王說,楚王暴決無謀,決斷全憑性子;楚軍兵疲糧盡,人心渙散,雖號稱百萬,卻多老弱病殘,這時刻不攻擊楚軍更待何時啊!

呂娥殉的一番話為漢王決策出兵追擊楚軍加上了一個重重的祛碼。

漢五年隆冬,天寒地凍,滴水成冰。漢王聯絡韓信、彭越和英布從南、西、北三麵將楚軍團團圍住,逼楚王退至墳下。拂曉,晨霧迷蒙,啟明星冷冷地眨著眼,四麵楚歌此起彼伏,綿延不絕。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項羽隻身一人逃至江邊,卻無顏麵渡江去見江東父老,便拔劍自別了。據說楚霸王的鮮血染紅了一條江水。

楚王戰死的消息傳人漢營,有漢將王翁吃呂馬童等搶得楚王屍塊前來報功。漢王大喜,逐一獎賞,並開盛宴慶祝漢軍大獲全勝。

那一晚,呂娥峋借口身體不適,沒有去參加慶功宴。她讓搖光、姑洗在營帳外撮土為壇,點上三炫清香。淡淡的幾線香煙在夜幕中畫出縈環曲折的圖案,飄飄拂拂,嫋嫋柔柔,像極了女子變幻的倩影。娥峋深深揖拜,她想那一定是慘死的虞姬的靈魂在不屈地舞蹈著!

她聽到了虞姬慘死的經過,為了不連累楚王,為了讓楚王能輕騎快馬衝出鐵桶般的重圍,虞姬她,為楚王翩翩起舞,哀哀言道:“妾生是大王的人,死是大王的鬼,妾不能助大王一臂之力,隻有在九泉下佑大王安康了!”說罷,拔出楚王腰間的佩劍往玉柱般的頸脖上一抹,那鮮血噴泉似地進濺出來!

娥峋為虞姬的死感到內疚和傷痛,她卻抑製不住地羨慕虞姬,她羨慕她能夠這樣盡情盡興地去愛一個男人,甚至為她愛的男人去死!

虞姬虞姬,我娥殉永生永世不會忘記你對我的恩惠,你莫責怪我鼓動漢王出兵伐楚,我和你一樣,是願意為我所愛的男人奉獻一切的,可惜我們各事其主,生生地成了敵人!

虞姬虞姬,你還是比我幸福啊,你所愛的男人已經追隨你去了,你們又可恩恩愛愛長相廝守了!可我呢?雖然活在這紛爭的塵世上,還頂著漢王夫人的桂冠,卻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虞姬虞姬,你的生命雖然短暫卻是那麽豐盈而璀璨,你活著的每一天都被愛沐浴著,西楚霸王雖然性格魯莽,對你卻是那樣地嗬護和體貼。與你得到的愛相比,我的生命顯得多麽貧乏而蒼白啊!我所愛的男人已經有了其他的女人,他不再踏進我的房間,他被那個妖豔的攝人魂魄的戚姬迷亂了心竅!

娥殉心在淌血,她默默地嘶喊著、發泄著,她甸伏在虞姬的祭壇前長泣不起。

卻有一雙手,輕輕地將她扶起。她抬起淚眼,原來是審食其帶著她一雙兒女尋她來了。

“母親,慶功宴好熱鬧,你為什麽不去呢?孩兒我抓了一支烤羊腿,是想跟你分著吃的呀!”七歲的盈兒滾進娥殉懷裏,撒嬌地說道。

“母親,好多將官都在廣武山親眼見你奮不顧身護衛爺爺,他們都想敬你佳釀,卻怎麽也找不到你。父王周圍一群狐媚妖豔,煩死人了!”女兒魯元已稍通人事,憤憤言道。

娥殉一手摟著兒子,一手替女兒整理鬢髻。隻有見著他們,娥峋心裏才會舒坦一些,他們是娥殉陰鬱的心中一縷溫馨的陽光。

“夫人,帳外夜露陰冷,還是進去坐吧。”審食其說著,解下自己身上的玄娣夾衣給娥殉披上。又道:“我已叫人備了些陳釀佳食,大帳裏太鬧,不如在這兒小聚一番,夫人你說呢?”

娥峋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當著孩子的麵,她無法表示什麽。搖光與姑洗已將食案安頓停當,於是依次坐定,娥殉親自把壺替審食其斟滿酒搏。

那盈兒雙手捧著酒蹲舉得高高的,笑道:“母親,我們應該先向姐姐賀喜呢,方才酒宴上,父王當著眾人的麵,將姐姐許配給趙王張耳的兒子了。”

娥峋一怔,旋即無奈地苦笑道:“你父王也真是的,統共這麽一個女兒,獻寶似的到處許人。聽張良說,當初為了籠絡項伯,你父王已將魯元許配給項伯之子了呢!”她轉而問魯元:“兒啊,你自己心裏先定個主意,為娘方可去與你父王論說呀!”

魯元害羞地垂頭不語,盈兒卻搶先道:“我知道姐姐願意誰,方才酒宴上,趙王的公子張敖不停地替姐姐斟酒,姐姐總是笑,總是笑,後來張敖還偷偷塞給姐姐一件東西呢!”

魯元伸出手輕輕拍了下盈兒的腦袋,慎道:“人小鬼大,誰要你管那麽多事來的?”

盈兒忙躲到母親懷裏,娥殉笑道:“這正與我不謀而合呢,這兩家中自然是趙王家靠得住鑼,那項伯反複無常,還是避遠點好。隔日我就去與你父王商議一下,擇日與趙王把這門親事定下了。魯元你看如何?”

那魯元微微點了下頭,麵色絆紅豔若春桃。

這樁事讓娥殉十分稱心,便飲幹了兩蹲酒。審食其又替她斟滿,稍猶豫了一下,道:“這蹲酒是我敬賀夫人的。方才有各諸侯王和將相大臣聯名上表,請求漢王榮登皇帝九五之尊位,這可是天大的喜事,於國,四海平定、百姓可安居樂業;於家,夫人你便是皇後,盈兒與魯元便是太子與公主了!”

盈兒與魯元高興地歡叫著,嚷嚷著要換大獻,被娥殉低聲喝住了。娥峋慎道:“小孩子家真不懂事,若是隔牆有耳呢?八字還沒一撇,即便你們父王登基做了皇帝,那皇後的金冠還不知賞給誰呢!切記,往後遇事,不論好壞,都不可動形於色,要修得無風無浪的本事,便像你父王那樣,方才成得了大器呀!”

盈兒、魯元自然不明白母親憂心忡忡究竟為了哪般,隻道母親慎怪了,便收斂起來,撅著嘴不作聲了。

娥殉舉起酒蹲,對審食其道:“這酒該是我敬賀審公子啊,漢王對公子所為感銘斯切,一定會以功嘉封你的。”

審食其便也舉起蹲,兩人的眼睛越過酒蹲撞在一起了。

娥殉,你若冊封為皇後,我們恐怕很難再見麵了!

這鳳冠究竟會戴在誰的頭上?按名份,理所應當是屬於我的,可是……我擔心!

他們對視了片刻,都隻用唇沾了沾濕,都是滿腹心事,哪來心情痛飲佳釀?

史載,漢五年甲午,漢王劉邦在諸侯與將相的一再勸進下,在祀水之陽即位做了大漢朝開國皇帝,史稱漢高祖。

究竟冊封誰為大漢朝皇後呢?漢高祖也曾猶豫過。彭城兵敗逃亡途中偶遇戚姬,雪膚花貌,溫婉可人,頗得高祖歡心,且一夜好合,即結龍胎,也為高祖生了一個皇子。然而劉太公卻盛讚呂娥峋賢德方正且膽識過人,統領內宮非她莫屬;蕭何、張良、樊啥等也公推呂娥殉為大漢國母。劉邦權衡利弊,終以國事為重,便下詔冊封呂娥殉為大漢朝皇後娘娘。

審食其是在頭一天早朝時聽到這道禦旨的,其時,他已受皇上嘉封為辟陽侯,躋身功臣重僚之列了。娥殉封後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他應該為娥峋高興,為娥殉慶賀,卻不知怎的,他感到受了重創似的,心裏麵灰灰的,一片惆悵。

他原以為娥殉在冊封大典前會召見他一次,跟他說點什麽,至少也該讓他說幾句祝賀的話吧?卻沒有。準確地說,自皇上封賞爵號之後,娥峋就再也沒有機會和他單獨在一起了。他終於明白,這辟陽侯的爵號便是呂娥殉對他的報答了。他跟隨她返回京城時還心存僥幸,還有許多幻想,現在,夢終於醒了!

決心要徹底斬斷這麽多年對呂娥殉的相思之情,審食其雖然覺得痛惜,可他已今非昔比,他已經緒藥加身,位列朝廷,傣祿千戶,他已經擁有了大丈夫立身於世的根本,他還愁沒有美嬌娘陪伴左右嗎?審食其這麽想著,竭力排斥對娥峋的牽掛。

皇後冊封大典的時候,審食其與眾大臣是立於丹揮下的,他隻能遠遠地看著盛裝的皇後沿著長長的從宮門口一直鋪到大殿裏的紅戳解穩穩當當地走過來,那真是說不出的高貴華麗、風情萬種啊!他不無妒意地看著皇上將沉沉的鳳冠戴在皇後的頭上;看著皇上捏住皇後的玉手將她扶起;他甚至還看到皇上輕薄的笑臉,咬著皇後的耳朵說了句什麽,那皇後嬌羞地一笑,含情脈脈地望著皇上……

審食其覺得心裏麵亂麻一團‘,喜樂吹打,震耳欲聾。他卻想起了與娥殉在楚營中的點點滴滴,回想那時候的苦處竟成了現時心中的甜蜜。

大典結束後便是喜慶宴,審食其多喝了幾杯悶酒,心突跳如驚兔,頭漲裂如雷劈,支撐不住,回府邸倒頭就睡。不知睡了多長時間,似乎有一個輪回,又似乎隻打了個噸,審食其突然被擊鼓般的敲門聲催醒了。家仆來報,是皇宮內侍傳娘娘鰓旨,召辟陽侯進宮議事。審食其甚是疑惑,卻又不敢怠慢,忙將朝服穿戴整齊了,隨著後宮內侍匆匆出了門。但見東方已吐白,天地間一派清明,原已是平旦早朝之時。

隻一乘車葷將審食其徑直馳人內宮,卻有一俏麗的宮娥迎上來引他人室。審食其認出她便是娥峋身邊的搖光,剛待發問,那搖光食指按唇,輕輕“噓”了一聲,審食其又將話咽了回去。

那搖光將審食其引人寢宮後便悄悄地隱沒了。審食其定睛看,層層疊疊的琪花瑤草輕峭帳,沒有點燈,卻盛了滿屋子乳白的晨曦。隔著兩道絹慢,恍恍惚惚,影影綽綽,見榻上斜依著一個女人,披著一襲素縱深衣,體態窈窕而曲折有致。

審食其心一驚,連忙往後退。卻聽得簾內人輕輕喚了聲:“審公子,你來了……”

審食其慌忙趴倒在地,連連叩首道:“娘娘,下官應召人宮,誤人娘娘寢宮,罪該萬死!”

皇後娘娘竟一掀簾走了出來,彎腰將審食其扶起:“公子何罪之有啊!”

審食其抬起頭,腦袋轟地爆炸了:皇後的紋衣褪至肩膀,露出玉石般晶瑩的胸脯。他膝蓋骨一軟,複又跪倒在地,渾身如篩糠般顫抖。

皇後娘娘卻道:“本宮特意召你進宮,為的是了結你我之間的一段宿債。公子待本宮恩重如山,本宮說過,待來世變牛變馬也要報答公子。本宮知道公子想要什麽,今日便成全你了!”

審食其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十年來娥殉她為皇上操守貞潔,硬著心腸拒絕了他的一番深情,他雖怨她,卻也敬她。卻為什麽在她剛登上皇後鳳座的頭一晚便突然放棄陣地,主動投人他的懷抱了呢?其間必有隱情!審食其抑製住內心情欲的衝動,往後連退幾步,不敢抬頭,伏地道:“下官不敢!娘娘美意,下官心領了。倘若被皇上知曉,下官恐性命難保啊!”

誰知娘娘哼地冷笑一聲,道:“我原以為審公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真漢子,卻是紙紮的燈籠蠟做的槍頭。當初你變著法子挑逗我勾引我,一點都不顧忌周圍人等。倒是如今戴上了高冠,穿上了朝服,便變得畏首畏尾起來了,可見這張皮卻是害人的呢!”

審食其結結巴巴道:“娘娘息、息怒,下官來得此地,那宮娥內侍都知曉,下官是怕人多嘴雜,對娘娘不利。何況娘娘才受冊封,萬一……皇上聖駕降臨了呢?”

娘娘無限怨尤地吐了口氣,道:“內侍腳役知道什麽?難道堂堂國母就不能召見大臣了嗎?搖光、姑洗那兩個丫頭,早在楚營就從你的舉止上看出端倪了,她們是絕對不會憐逆本宮的。至於皇上嘛,他……畢竟有年歲的人了,昨晚又多喝了久陳老釀,嗜睡不醒,連今日早朝都免了呢!公子,這才是上天為我為你設下的好機緣,你還猶豫什麽呢?”

審食其卻更猶豫了。聽她話中的意思,皇上昨晚沒在這裏過夜。他也風聞皇上在彭城潰逃途中拾得一絕妙女子,一比皇後娘娘更風情更迷人,惹得皇上須臾不肯離開了。這樣看來,她是受了皇上的冷落方才召見他的呀,她是想尋求心靈的撫慰,是想報複皇上的無情,卻把他當作了矛與盾!審食其明白這遊戲如同玩火,弄不好丟官事小,恐怕將身家性命都要搭進去呢。便一寸一寸往後挪,口中懾懦道:“下、下官不、不敢裹讀娘、娘娘……”

“審食其,我真是看錯你了!”呂娥殉失望之極,悲憤之極,痛聲斥道:“隻道你是有情有義的血性男兒,誰知那冕袍紫緩一上身,真真就原形畢露了!原來你一不會智謀,二不習武藝,便隻靠巴結討好漢王夫人以求富貴榮華,也是個卑劣委瑣的無恥小人。你說你不敢裹讀我,你早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衷讀我了。你害怕什麽?無非怕丟了頭上的高冠身上的官袍,你就不怕我將你從前暗黝黝做的那些事告訴皇上嗎?你以為我失寵於皇上便想疏遠我了嗎?你難道不見皇上有重大國策重大軍務必要聽聽我的主意嗎?你這個目光短淺見風使舵的懦夫,你滾,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從此就當陌路之人……”

娥殉的腰肢突然被審食其的臂膀用力箍住了,嘴唇亦被他滾燙的唇壓住,聲音被堵在喉嚨裏。她隻稍微掙紮了一下,便軟軟地倒在他坪跳的懷裏了。

審食其卻是被呂娥殉罵得醒悟過來,這個穎慧精明洞悉一切敢做敢當美麗高貴的女人啊,不正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女人嗎?管她是為了什麽原因接納自己的,關鍵她已實實在在將神秘的胭體展露給你了,難道你還能推得開嗎?況且,一旦失去了她的保護,你審食其在朝廷中還有什麽值得稱道的呢?於是審食其忽如猛虎出山般撲上去,一把將她橫抱了,平放在錦榻上。

那一刻令人銷魂令人瘋狂,那一刻驚心動魄輝煌璀璨!

十年情感的蓄積,十年欲望的掙紮,終於盡情地釋放出來,如同決堤的潮水洶湧澎湃、**!

從窗權裏投人的第一縷陽光正落在他們汗流流蠕動著的軀體上。這時候,旭旦的更鼓恢宏地響起,仿佛是獻給他們的讚歌。

次日早食之時,左巫相審食其乘上一輛不起眼的車葷出長樂宮西掖門,悄悄地回到了“倚我”宅。

繞過影壁,跨進花廳的門檻,家脾們便圍上來,幫他卸冠脫袍,換上家常穿的深青娣拾和貂皮坎肩。便有脾女端來了一銅盆野菊瓣浸泡的溫水,讓他淨麵淨手。隨後又有埠女送上一銀盅燕窩紅棗湯,配上一小碟鬆餅。審食其心滿意足地吮了一小口燕窩湯,又挑了一塊核餅放在嘴中慢慢地嚼著。

審食其在這世上活了近五十年,總算是時來運轉,青雲直上九重霄。他想要的東西都得到了,金錢,地位,老婆,兒女,還有一位權傾天下而又華貴美麗的女人心甘情願地做了他的情婦。他在家鄉替父母修築了氣派的陵墓,又給兄弟姐妹營造了豪華的住宅。他常常帶領家人焚香叩頭祭奠祖宗,感謝祖宗對他的福蔭。可是他心裏明白,他的一切都是那個方才還與他攜手巫山雲雨的至高無上的女人給的。他有滋有味地嚼著核餅,不慌不忙地品嚐著那餅兒特別的味道。便像方才在長樂宮殿的錦榻上,他不慌不忙有滋有味地品嚐他心愛的女人一般。他回味著太後在錦榻上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笑看、每一個聲音、每一個動作,哦那簡直跟大殿上見著的太後判若兩人啊!太後不僅給了他榮華富貴,還將他導引至人生盡善盡美的境界!

左丞相一邊回味著與太後在一起的美妙的時光,一邊吃掉了鬆餅,喝完了燕窩湯。方才完事後,太後原是留他共進早食的。他對太後說,恐怕今日仍有賓客會上府拜渴敬賀,還是早點回去的好。實際上,他是擔心他那位尊夫人因他一夜不歸會作鬧出什麽事來。昨晚上,若不是太後差紅裳來接他,他真是要被她絆住了呢!這賤人仗著給他生了一雙兒女,近來是愈發地拿大了,甚至當他的麵點著太後的名字罵。他之所以不向太後告發她,畢竟數年夫妻的情份,還有了兒子女兒。想當初,太後將她賜給他做老婆,說她如何的敦厚如何的本份。看來太後也並不是洞悉一切的呀!

“夫人呢?公子和小姐呢?”他這才想起進府後還沒見著家人的麵。往日裏隻要他前腳跨人門檻,夫人便像影子似地圍著他轉,兒子女兒也會環繞膝前問這問那的。他覺得好生奇怪,便問身邊的家脾。

那脾子揖道:“夫人一清早便帶著公子小姐去高祖原廟祭祀去了。”

審食其暗自嘀咕:她怎麽突然想著去原廟了?也不便向脾子們探究,略思忖,又問:“昨晚還有客來否?”

蟀子道:“老爺前腳跟長樂宮侍郎走了,後腳便來了一個客。那客好怪喲,乘一輛馴馬高車,卻不著冕冠,束發著絳紅峭頭,還斜插著一隻絹花,腰間偏生佩著錯金鞘寶劍,不倫不類的。他的車上可熱鬧呢,坐著三、四個倡伎優伶,都穿紅著綠,濃妝豔抹,或鼓瑟,或吹簫,或擊築,一路行歌而來,引得路人注目。奴脾們不知他為何方聖賢,反正不像是朝廷官吏……”

審食其一聽那調悅不羈的行狀,料定是郎中大夫陸賈,便急了,斥道:“無知的奴才,豈可以貌相人?若怠慢了陸大人,看我怎麽收拾你們!”

原來那陸賈現雖托病賦閑在家,卻是個不可等閑視之的角色。他曾出使南越,說服南越王尉佗向漢稱臣;他為高祖著《新語》十二篇,論述秦所以失天下,高祖所以得天下的道理,深得高祖賞識。當年審食其初人朝廷,無朋無黨,勢單力薄。他景仰平原君朱建刻廉剛直的名聲,很想與之相識。那朱建因風聞辟陽侯操行不端,以取悅呂後而獲升遷,便不肯見。全仗陸賈從中斡旋,正值朱建母親去世,陸賈便叫審食其送去黃金百兩,使朱建體體麵麵地為母親辦了喪事。朱建感念審食其雪中送炭的誠意,即與他結為友好。及至審食其被漢惠帝拘捕下獄,那姑洗夫人求助於平原君。朱建口辯無雙,三言兩語便說服了惠帝娶臣閡孺。由閡孺去向皇上求情,皇上哪有不聽?這才救出了審食其。所以,那陸賈也算得是審食其的半個恩人了。

奴嬸們見老爺發火,撲嗯撲隨都跪下了,還是方才那脾子道:“奴脾們不敢,奴脾隻管通報夫人,夫人待之若上賓,約摸坐了一壺茶功夫才去的呢。”

審食其揮揮手,讓家脾們都退下了。他拈熨沉吟:那陸賈賦閑在家卻從來閑不住,頻頻交遊於朝廷三公九卿之間,是個無所不往、無所不知的通靈人物。他為什麽偏偏撿掌燈之時才上門來?他與夫人並不熟撚,那一壺茶的功夫究竟談了些什麽呢?

審食其莫名地覺著煩躁起來,背著手在花廳裏踱著步子,心裏計算著夫人與孩子們上原廟祭奠大約要多少時辰方可回府。

直握到近午時,辟陽侯夫人姑洗帶著兒子女兒從原廟回來了。審食其急忙迎出去,汕汕笑道:“夫人,夫人你要去原廟怎也不等候我一起去呢?”

姑洗正眼不看他,繞過他,拉著孩子們嘈嘈嘈直往屋裏去。審食其知道她氣他一夜不歸,便顛顛地跟在她後麵走進屋。姑洗讓脾女們將孩子帶下去休息,轉身去臥房替換外衣。審食其不厭其煩地跟到東,跟到西,一路陪笑道:“昨夜晚與右垂相、奉常卿幾個通宵起草廢除三族令、妖言令、賤商令的詔書,一直到東方破曉呢。我連口茶都沒來得及喝,緊趕慢趕回到府中,夫人卻已經離家了……”

那姑洗一雙小眼睛蜂鼇一般盯著審食其,盯得他毛骨驚然。片刻,她冷笑道:“老爺你當我是白癡嗎?我又不是不知道太後召你去做什麽勾當。莫說我了,滿朝廷誰個不知?你們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說著,雙手推操著審食其的背脊,將他推出房門,沒好氣道:“妾身要更衣了,請老爺回避吧!”便啼地將房門關上了。

審食其被晾在門外,好不氣惱。見兩個小蟬女站在廊角處掩嘴吃吃地笑,便喝道:“閑著沒事幹是不?叫你們爹娘來,領你們回家去!”

那兩個丫頭嚇得咕咚跪下了,哭道:“大老爺開恩,別讓爹爹知道了,原是家裏姊妹兄弟多,一鍋飯勻不過來吃,回去爹爹要揍死了!”

審食其便道:“你們待在這府裏,聽到的每一個字統統替我咽到肚子裏去,不準吐出一筆一畫來,否則,家法杖斃,決不留情!”

那兩個丫頭使勁咽著口水,道:“奴蟀聽明白了,都咽下去了!”

審食其揮袖讓她們下去,回頭看房門,仍緊閉著,實在忍耐不住,便用拳頭擂著門板,恨聲道:“你到底有完沒完?還不快開門,我有要緊事問你!”

那姑洗隔著門板道:“老爺請到別處去吧,妾身聞不得你身上那股騷臭味!”

審食其心頭火呼呼地竄上來,抬起腳吮嘟瑞開了門,劈麵給了姑洗一巴掌,罵道:“你這賤人,給你把扶梯,你不下來,反倒愈爬愈高了!你說你是個明白人,當初太後備了許多嫁妝把你有頭有臉地嫁過來,你怎麽說的?太後是你的再生父母,你再投幾次胎都忘不了她的恩德。如今卻這般地作鬧,我哪裏生受得起?便是一簡休書將你退給太後,我也圖個耳目清淨!”

審食其沉吟不語,他自然難舍兒子女兒,又恨姑洗得誌太猖狂,又怕太後聽到風聲會對姑洗發難,他卻不知道如何讓姑洗明白他的苦衷,憋得青筋暴張。

那姑洗見他還不鬆口,急了,哭道:“老爺若真將妾身休回長樂宮,妾身不如在這裏一頭撞死了,我的精魂也不會放過那個老妖精的……”

“噓你尋死啊!”審食其猛地打斷了她,跨出門檻左右看看,無人;再到廊角望望,仍無人。這才回轉屋裏,小心翼翼關上了門,道:“你信口雌黃胡說些什麽呀!若讓太後聞知,你真就做鬼魂去吧,到時別指望我來救你!”

姑洗聽他口氣,還是憐恤自己,便抹著眼淚道:“妾身心急,也顧不得什麽了。妾身命賤,原不足惜,妾身隻是為老爺憂心啊!”

“要你為我操什麽閑心?你就少給我添亂我便謝天謝地了!”審食其沒好聲氣。

姑洗道:“妾身一是擔心老爺的身體,畢竟不能跟黃花後生比了,你沒聽宮裏人說太後天天喝鹿血嗎?”說著偷覷丈夫臉色,見他沉著臉不語,便又壯著膽道:“妾身二是擔心老爺的仕途。朝野上下對太後和老爺的事雖有議論,終究無有把柄。昨日你剛剛升了左垂相,轉身就去長樂宮且一夜不歸,你不知道你的背脊上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呢!有朝一日劉氏兄弟奪得皇位,老爺你豈不白白替太後殉葬?”

審食其一把捉住姑洗的手腕,低聲問道:“你、你從哪裏聽來的消息?劉氏兄弟真想謀奪皇位?這可是大逆不道,是五馬分屍的死罪啊!”

“老爺你把妾身捏疼了!”姑洗掙脫他的手,揉著手腕,嘀咕道:“這皇位本該姓劉嘛!”

審食其斥道:“婦人之識!如今的小皇帝難道不姓劉?難道他不是惠帝的骨血?”

姑洗道:“人人都懷疑這小皇帝的來曆,都說是太後不知從哪裏撿來的野種,是太後謀奪了皇位!”

審食其再次捉住姑洗,顫聲道:“夫人啊夫人,我就對你實說了吧,當今皇上雖非張後親生,卻實實在在是惠帝之血脈!我也知道你那些話是從哪裏聽來的,你卻萬萬不可再以訛傳訛、推波助瀾了!你隻想想,我們的兒子和女兒都尚未成人,我實在不忍心讓他們成了無爹無娘的孤兒呀!”

姑洗的淚水嘩嘩地湧出,道:“老爺,妾身雖愚昧,難道連這點利害都不懂麽?妾身正是為了我們的兩個孩兒,才勸老爺要漸次疏遠太後。妾身今兒一早便帶孩兒們一起去原廟謝恩,妾身特特讓馬車敞篷貫街而過,要讓人人都知道,老爺的侯號原是高祖爺封的,老爺如今官居相位,也是承襲高祖爺的福蔭,並非緣於太後之私情啊!”

姑洗湊到他跟前,低聲道:“陸大夫讓老爺好自為之。陸大夫說,齊王劉襄的幾個兒子,雖受了太後的封賞,那幾個王號,豈在他們眼中?都蠢蠢欲動地盯著大漢朝皇帝的皇位呢。還有代王劉恒、淮南王劉長,都不是省油的燈。另外營陵侯劉澤手中握有兵權,他雖是太後的外甥女婿,可終究是姓劉啊!”

審食其聽著,冷汗渡渡淌下,他看到了自己處境的險惡,卻一籌莫展。

姑洗又道:“陸先生還替你帶來一卷平原君寫給你的書簡。平原君出京城雲遊他鄉去了,特特留下這卷書簡,囑陸大夫交給你的。”便從箱籠中取出一捆竹簡,遞給審食其。

審食其接在手中,發覺這卷竹簡是新竹剛削成的,微微泛著青綠色,還聞到一股竹皮清香,且特別沉。自平原君救過自己一命後,審食其特別敬重他,信任他。平原君在小皇帝新立之際出京遠遊,卻留下這卷新簡,他究竟要對自己說些什麽呢?

審食其將竹簡放在幾案上,緩緩地忐忑不安地展開它,新竹清香一股股地散發開來,卻無字。展開三分之一了,無字;展開一半了,仍無字;一直展到頭了,還是無有一字!原是卷空白的新簡!

審食其的心坪坪地跳起來,他不甚明白平原君的意思,卻隱隱約約猜到了平原君的意思。

姑洗跪在他身邊,依偎著他,輕輕問道:“老爺,平原君怎麽說呀?”

審食其卻突然失聲痛哭,暗啞著嗓道:“夫人,太後對我有恩,對我們全家有恩啊!若沒有太後,哪來我們現在的高官厚祿,榮華富貴?我審食其無德無能,卻也是個血肉之軀的男子漢啊……”

姑洗也哭了,抽抽泣泣道:“老爺,妾身知道你的心,妾身也並非忘恩負義之人。可是劉氏皇族人多勢眾,懸河注火,奚有不滅?我們要為我們的孩子著想呀!”

審食其心痛如絞,一團亂麻。

夫妻倆各有各的難處,各有各的痛處,卻抱頭坳哭,涕淚交流。

呂錐呂娥呂太後,史載於公元前187年因少帝年幼而臨朝稱製,始以高後紀年。

高後元年春,由右垂相陳平執筆草詔,太後禦筆親定,廢除秦舊律三族令、妖言令和賤商令的製書迅速地頒發至全國,包括各諸侯國。

太後又親自書詔,褒揚開國以來各功臣的美德,按照他們功勞的大小排定朝位,依次刻寫於高廟之中,以便代代傳頌,世世不絕,並允許他們的嗣子一代一代地承襲他們的功位爵號。

便由左丞相審食其監督尚書定功績排朝位,挑選藝高石匠鐫鑿於高廟石壁之上。這是樁十分精細繁瑣的工程,百十名功臣的年譜、爵號、功績不能有絲毫差錯,且常有朝中大臣來察看自己的內容有無差錯,有滿意的,有不滿意的,有要求修改或增減的。審食其不敢稍有疏漏,便就在高廟偏殿之中設了臨時巫相官署,處理各種應急事務。

卻聽得急雨般一陣馬蹄聲,但見半空中一顆璀璨的流星飛速劃破夜幕。到了跟前方才看清,卻又是郎衛妝扮的紅裳,這小妮子賊大膽,天黑路黑,竟策馬飛奔,一手勒緩,一手還高擎一束熊熊燃燒的薪燭!

“審大人!”紅裳叫道。她並不下馬,仍一手勒經一手舉薪,薪火劈叭炸響,火星四濺,濃煙彌漫,映襯著銀甲銀盔的紅裳如同天神一般。她邊喘邊道:“審大人,你快上馬吧,太後召你即刻人宮,太後極想知道高廟功臣榜進行的情況呢!”

審食其不為人覺察地猶豫了一下。自從他收到平原君朱建托陸賈交給他的空白竹簡之後,他變得有些害怕進長樂宮了。他總疑神疑鬼有人盯他的梢,他總提心吊膽哪一刻那些劉家子弟會闖人寢宮將他從太後的**抓起來。他自然不敢將陸賈來訪和陸賈說的那些話告訴太後,他也不敢明顯地疏遠太後。太後差他來管高廟鐫鑿功臣榜的事,他正巴不得呢,便躲人高廟,靜觀朝廷動靜,以便調整自己的姿態。

“審大人,你動作快點!上來呀!”紅裳又催了一句。審食其已無退路,隻得翻身上馬,兩臂自然而然環住紅裳的腰。

紅裳道:“審大人你抓緊了,這把薪燭正夠我們回長樂宮的,我要打馬疾行了呢!”

審食其今日卻無調情的心緒,坐在馬上還在左右環顧,看看有無可疑的情狀。

紅裳策馬狂奔了一陣,遠遠見著長樂宮了,便徐緩下來,將殘餘的一截薪燭丟了,黑夜迅速將他們包圍起來。紅裳便用肩脾蹭著審食其的肩膀,嬌慎道:“審老爺,你都好幾日不來看太後了,讓我們惦得好苦喲!”

審食其便腕子上稍稍用了些力,敷衍道:“老爺這幾日不是忙嗎?你看你突兀兀地來了,老爺也沒東西賞你,便欠著,下回加倍,如何?”

那紅裳吃吃笑道:“誰稀罕你的東西了?人家惦的是你這個人嘛!”

審食其明白她想要他怎樣,可長樂宮高高的闡樓已聳在跟前了,他還敢怎樣?便小心提醒紅裳:“太後怕等急了吧?”

紅裳雖有些掃興,卻是從小在宮裏長大的官奴,是曉得利害的,便收斂了,雙腿緊緊一夾,那馬兒箭一般地飛去。

照例由紫衣引領審食其穿越重重疊疊帷幕進了太後的寢宮。太後已換了家居布裙,不施粉黛,不飾金銀,黑發素麵,溫潤可親,笑容可掬地迎出來。

太後的寢宮裏暖爐炭火正旺,太後向來是不喜歡生暖爐的,她嫌炭氣太重。可每逢左皿相要來,太後必叫宮脾們事先將炭燒紅,將屋子熏得暖烘烘的,她知道審食其畏寒。

太後讓紫衣及宮脾們都退下,她親自替審食其寬衣脫靴,親自絞了手巾讓審食其淨麵,親自替審食其斟上唬拍色的瓊液。太後愈來愈喜歡與審食其閑閑地相對小酌,天南海北說說無關緊要的逸事,就像一對恩恩愛愛相伴到老的夫妻。從前她要顧忌盈兒,再從前她要提防高祖,總是提心吊膽不能盡興。如今是她的一統天下了,除了名份上的一點障礙,她還怕什麽呢?她甚至希望審食其夜夜都來陪伴她,她過了許多年孤獨寂寞的夜晚,她需要得到補償,她需要修補她殘破的心田,她需要發泄她充沛的感情。

審食其何嚐不是夢寐以求與他的娥殉相伴相守?娥峋的風采,娥殉的氣度,娥殉**進發時的出神人化,都是其他女人無可比擬的。何況她高戴金冠、權傾天下,乃大漢第一女人。能與她同床共寢、雲雨**,令審食其仿佛也擁有了天下,不免顧盼自雄,揚揚自得了。每當他在家與姑洗夫人同寢時,黑暗中他摟住姑洗柔軟芬芳的肉體,便把她想象成是娥峋,他的**便持續高漲。姑洗夫人一旦發出呻吟或嚎叫,打破他的幻覺,他頓時便索然無味了。所以審食其夫妻間有一條隱秘的定規,夫妻同房時姑洗夫人不準像母狼般亂叫,不準發出任何聲響。

審食其一時間以為自己的生活心想事成、漸臻佳境,卻不料被陸賈一番話打破了美夢,睜眼看,原來自己一隻腳正踩在懸崖邊了。審食其將朱建給他的空白竹簡攤在案上,日日看,日日想,仍是猜不透平原君的深意,心裏卻漸漸明白起來,怕是他得到的東西太多了,要讓他舍棄一些吧?過去他一無所有,便總是無所顧忌地依著自己的性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如今什麽都有了,卻瞻前顧後、患得患失。他將官爵、棒祿、家庭、孩子、名聲、情愛等等都放在手上掂了又掂,樣樣都是珍貴,樣樣都割舍不了。

他知道,呂娥殉是他最應該割舍的,卻又是他最不能割舍的!

每逢太後召喚,他依舊按時赴約,可是他進人長樂宮時的心情有了微妙的變化,不再喜形於色,不再輕裘緩帶;卻是衣著整肅、冠冕堂皇的模樣。他以此有意無意稍稍拉開他與太後的距離,提醒太後不要將他兩人的關係太公開化。可太後沉浸在肆無忌憚的熱烈的情愛中,並不領會他的一番苦心,還隻當他急於來長樂宮而不及回家更衣。

太後火辣辣的眼光看著他,熱麻麻地替他寬衣脫靴,淨臉淨手,設座斟酒,卻發現他神情倦怠、目光躲閃。太後心中細雨般掠過一線陰影,卻又想:怕是督造高廟功臣榜太辛苦了吧?太後不願意猜疑左垂相,左垂相是她的一條胳膊,左垂相是她的半條性命,若連他都信不過了,那麽太後還能相信誰呢?

審食其忙打起精神,坐正了,拱手道:“太後體恤之意我怎能不知?那石壁堅固,鑿子敲上去都濺火星,現已成十有二、三,卻急不得,需一字一句斟酌定了方可往上鑿。我既已接手,太後就不必中途換人了吧,倒顯得微臣無能似的。”

太後微微額首,膘了他一眼:“哀家隻是怕你累壞了身子骨……”不覺雙頰飛起兩朵紅暈。

審食其知道太後的意思,便道:“太後請放心,微臣正年富力壯,這點累還是經得住的。”

太後又替他把玉獻斟滿,又替他嫌菜,道:“這般也好,哀家讓你擔這副擔子,原是因為這功臣榜與朝廷大小官員的切身利益息息相關,你做好了,就在眾人中樹了威信,你這個左垂相之席方坐得穩呀!”

審食其見她時時處處為自己著想,滿心的感動。想到自己差一點還要疏遠了她,不覺有些歉疚,便將錦墊挪到她身邊,伸出胳膊攬住她圓潤的頭頸。

太後輕輕將他推開了,笑慎道:“都什麽年紀了,還像後生子那般毛糙。方才不是還餓得狠嗎?今兒便不必趕回高廟去了,吃了飯,再去溫池泡泡,將身上的土塵洗淨了……”莞爾一笑,便不說下去了。

審食其卻暗吃一驚:太後要他今晚留宿長樂宮,明日起早出宮,萬一碰到胭樓下候早朝的官吏怎麽辦?霎那間陸賈的那些話又在耳邊枯噪起來,令他心驚肉跳。待向太後明說,話到舌尖又打個滾咽下去了,那神情不免有些尷尬。

太後深深地盯了他一眼,又道:“你當我就那麽孟浪,這幾日便打熬不住,巴巴地將你召來?卻是有緊要公務,哀家尋思了幾日,既然稱之為大漢功臣榜,便不可忽略任何有功之士。哀家看已確定的排名榜,偏偏沒有韓信、彭越、英布、盧給數人,恐怕失之偏頗,左垂相,依你之見呢?”

審食其疑惑地看了太後一眼,他摸不透太後的真意。這幾個人都是叛臣賊子,如何能人功臣榜?淮陰侯韓信與梁王彭越正是太後與蕭相國設計捕捉歸案的;燕王盧給,當初有人舉報他與叛臣陳稀通謀,高祖正是派審食其與禦史大夫趙堯一起前去探摸他的底細的。於是,審食其試探道:“微臣想來,韓信等人,雖有些功勞,卻屢生反意,死有餘辜,豈能人得功臣榜?將他們剔除,剔得有理!”

太後道:“審卿之言,哀家卻以為不然。韓信平齊,彭越定梁,並與高祖一起合圍楚軍於墳下。他們的功勞可昭日月,無法抹煞。至於後來他們居功自傲,漸生反叛之心,遂自取滅亡,不足為惜。以他們的功勞可入功臣榜,隻在其後說明他們日後因叛逆之罪而受戮刑的事實即可。功是功,罪是罪,是功便獎,是罪便罰,賞罰分明,方可顯示我大漢律條之嚴明公正。契鑿於石,傳揚四海與百世,便對那些恃才傲世、妄自尊大者亦是個警策,豈不一舉二得?”

太後又替他斟酒,道:“你也不用那麽急,先得讓人修改次序,將那幾個功罪相折,該排幾位便是幾位。明日你就歇一日不成嗎?”

審食其明白太後是想讓他留在宮中陪她一日,因忖道:除非躲在寢宮中不出去,否則那麽多宮娥那麽多內侍,必定會傳得沸沸揚揚的。他便雙手舉杯恭敬言道:“太後賦予如此重任,審某豈敢有半點鬆懈!我想還是星夜趕回高廟為妥,稍有差池,豈不辜負了太後的一番苦心?”

太後包斜著嫵媚的柳葉眼縹著審食其,彎彎的眼角掛著一絲譏消的笑意,很快便收斂了,隻淡淡地笑道:“左垂相如此克盡厥職,哀家確實沒有選錯相才,隻怕你喝了這壺陳釀,上不得路了呢。”

審食其話一出口便在擔心太後會不會因他的拒絕而不悅,聽太後口氣,似有話外之音,正想捉摸,太後卻又道:“哀家還有一事正想問審卿,哀家臨朝稱製以來,整治朝綱,修定律條,論功行賞,分封王侯,為使雞司夜,狸執鼠,人各盡其才。左承相到任已數月,一定會聽到朝野上下對哀家這些舉措的許多議論。為何從不見你向我提及?”

審食其心格登了一下,他明白太後這是來摸他的底了,她果然起了疑心!他猶豫著,究竟要不要將陸賈的話告訴太後?他沒有時間多考慮,太後一雙尖銳的目光正緊鑼密鼓盯著他呢。他便嗬嗬嗬笑著,點著太後道:“娥峋你會不知道嗎?你減免搖賦,廢除舊秦苛法,深得人心,朝野一片叫好聲。隻是……”又猶豫起來。

“隻是什麽?你還怕跟我說真話呀?”太後催促道。

審食其想,無論如何,總該給她提個醒吧?便道:“聽說在排定功臣名次時曾有過爭論,究竟是劉氏子弟的功勞大還是呂氏子弟的功勞大?有些人是對太後封呂氏子弟為王稍有非議。”

太後並不追問是誰在議論長短,隻冷笑道:“我卻是不明白了,那劉姓人立了功可以封王,為什麽不姓劉的人立了功就不能封王了呢?”

審食其略略沉吟,道:“太後是以功論賞,本無可非議。隻是太後初掌朝政,倒確是要注意劉呂兩族的關係。你雖事事為江山計,可這江山原本姓劉,太後你畢竟不姓劉啊!”審食其終於委婉地道出憂慮,便更憂慮地看著太後。

“知我者,審卿也!”太後說著,舉起玉獻與審食其碰杯,這原就是她心中的一塊心病,如何讓那幫劉姓皇子們臣服於她而不凱覷九五尊位呢?太後眠了口醇釀,從杯子沿口抬起眼皮看看審食其,她見他憂心忡忡,似有滿腹心事,便道:“審卿不必多慮了,哀家自有主張。劉呂兩族本是一家,往後世世代代也都是一家,是一家便不必為江山姓什麽而爭論了!”一口喝幹了滿杯酒,拿起玉壺又要續滿。

太後將他的手推開了,滿斟了兩杯,道:“我們倆今晚還沒有盡興呢!你別尋什麽借口,我就知道你哪裏會連夜趕回高廟?分明想回府去摟你那姑洗夫人是不?你卻是回不去了呢!”

審食其陡地冒出一身冷汗她果然覺察到了什麽!審食其便捉住她的手將她拉進自己懷裏,附在她鬢邊悄悄道:“你跟她還要吃醋啊?當初不是你定要我娶了她的嗎?”

太後偎在審食其懷裏,早就軟如綿柔似水,哪裏還有對答的力氣?兩人已來不及去溫池淨身,甚至也來不及去那鴛鴦榻,就隻在腥紅的戳解上翻滾起來。

審食其是被嗅惶的更鼓聲敲醒的,一抹橘紅的霞光正落在他眼睛上,他眯著眼掙紮了好一會方才撐開,發覺自己是躺在太後的錦榻上。於是他記起來了,昨晚為讓太後高興,他是竭盡全力,做盡姿態,卻還是沒有達到最完美的境界。他實在太疲倦了,渾身如同從水裏撈出來一般。完事後他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卻不知是誰替他穿上了內袍?又是誰將他挪至錦榻上?

他仄起身子,不見太後。

“娥殉”他輕輕喚了聲。

垂簾一掀,紅裳和紫衣笑盈盈地進來。

“審大人,睡得好沉啊!”紅裳吃吃地笑道。

“太後上朝去了。”紫衣操了紅裳一下,畢恭畢敬道:“太後吩咐了,審大人是操勞過度,今兒個便在宮中養息養息。”

紅裳便從幾上端起描金漆盤,盤中一隻描金漆碗,她擎至審食其麵前,道:“咯,太後將她今日喝的鹿血省下來給你補補元氣,審大人,剛取來的,還熱呼呼的呢,快喝下去吧!”

審食其見那隻漆碗中盛著鮮紅鮮紅稠稠的鹿血,他便想起了姑洗夫人說的話,太後每日都喝一碗鹿血,怪不得她在**永遠不知疲倦。他忽然覺得胃裏麵拱得難受,一張嘴,嘩地吐出一大灘胃酸來。

長安城西南角,有一片黛瓦青磚、肅穆莊重的住宅,常令行人駐足瞻望。那就是呂太後兄長周呂侯呂澤、建成侯呂釋之的府邸,呂澤呂釋之早已黃鶴西去,如今此地為呂氏宗族子弟的居所,也是呂氏家族的根據地。

高後二年,丙申仲夏,這座灰沉沉的大院張燈結彩、披紅掛綠起來,一派喜慶吉象。

呂家的女兒們要出嫁了。

先說太後長兄呂澤這一脈。呂澤死後,是長子呂台承嗣爵位的,前不久,太後臨朝稱製後又封呂台為呂王,呂台偏就命短,半年後得病而亡,太後便立呂台之子呂嘉承繼了王號。那呂嘉有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喚作鰭的,長得清減弱小,楚楚可憐。現由太後作主,許配給趙王劉友為王妃。那劉友乃高祖第五個皇子,原為淮陽王,及趙王劉如意死後,太後將他遷至趙國為趙王了。呂澤次子呂產受封為郊侯,郊侯有一愛女名叫蜻的,長相雖不出眾,卻也是金枝玉葉,千嬌百媚。太後是將她許配給高祖六皇子梁王劉恢為王妃了。

將劉呂兩家聯姻,這便是太後緩解劉呂兩族之間日漸突出矛盾的高招。

胡陵侯呂祿家更比別處熱鬧,這兒是雙喜臨門,女兒嵋要出嫁;父親呂祿也不甘寂寞,又要娶個新夫人。新夫人有個美麗的名字叫灰蝶,新夫人的長相與她的名字一樣嬌燒俏麗,新夫人還是出身望族,她是曲周侯哪商之女,也是那個鼎鼎有名的儒生哪食其的外甥女。曲周侯哪商的兒子哪寄常與呂祿一起出獵,漸成知己。有一次,呂祿去曲周侯府做客,酒席間,那灰蝶樂舞助興。呂祿頓時為灰蝶的美貌折服,驚歎為絕世無雙。那哪商哪寄正想巴結呂祿,便當麵許親,即以翁婿相稱了。

胡陵侯府中上上下下都興高采烈,最高興的當數媚兒了。媚兒終於遂心如願,馬上就要成為自己心愛人兒的新娘了!媚兒等這一天等了好幾個年頭,嵋兒將當初劉章送給她的定情物一根刻著劉章名字的箭鏈用紅繩懸掛在床架上,天天看,夜夜看,天天盼,夜夜盼。這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啊。

太後賜婚前曾將嵋、蜻、鰭三個召進長樂宮問話,自然是問問她們歡喜不歡喜、滿意不滿意之類。那蜻因就要成為王妃,那神情便就不一樣了,王妃的架勢已經搭起來,看見嵋竟是愛理不理的樣子。嵋看著心裏好笑,並不與她計較。鰭兒自然也是高興,尖尖的瓜子臉飛紅飛紅的。她反倒可憐起嵋兒來,湊到嵋兒身邊悄悄道:“嵋姐姐,我替你去求求太後,也讓你嫁個皇子好嗎?”媚璞味笑出了聲,道:“好妹妹,你隻管好好地當你的王妃去吧,別再為我操心了!”

太後也問她:“媚呀媚,你莫怪我偏心呀,是你自己挑定的人,你不後悔嗎?做王妃或不做王妃,那待遇相差許多的呢!首先鳳冠霞被就不一樣,王妃冠可垂九旎,而你隻能垂五旎。另外所坐的乘輿也全然不同,王妃屬皇親國戚,可坐圓蓋方較的皇室乘輿;而你隻能乘坐一般的車格呢!至於以後的日子,更不用說它了。你若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