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左丞相審食其004

媚雙眼亮晶晶地望著太後,輕輕搖了搖頭,道:“我不後悔!”她高興都來不及呢,還會後悔嗎?莫說劉章現已封侯,若他隻是一介寒士,她也會嫁給他的!

後來,太後又細細密密叮囑了她們許多做人媳婦的規矩,讓她們多長幾個心眼,到了劉家千萬不能給呂氏丟臉呀!媚兒明白太後的良苦用心,太後讓她們幾個嫁到劉家,為的是消解兩大家族因皇位引起的嫌隙,保得朝廷安穩天下太平。

這幾天,媚兒家中堆滿了朝中官吏們送來的賀禮,什麽樣的奇珍異寶都有,可嵋最喜歡的卻是一套木雕彩繪的娃娃。大小共五隻,每隻都能攔腰折成兩截,便可依次一隻一隻地重疊起來,合成一隻娃娃。那是個鄉野丫頭的樣子,梳著羊角髻,戴著紅肚兜,天真爛漫,惹人愛憐。這套娃娃原是新皇太後張嫣送給嵋兒做新婚禮物的。媚兒覺得張嫣的禮物雖不貴重,卻最合自己的心意。她隻希望嫁給劉章,與劉章恩恩愛愛過日子,為劉章一個接一個地生一窩孩子。

嵋兒收到新皇太後托未央宮黃門內侍送來的娃娃,真是喜出望外。她已經許多時候沒見著張嫣了,自從張嫣懷上龍子以後就再也沒有跨出未央宮一步。嵋兒在自己即將出嫁當新娘之際,突然非常非常想念這個年紀輕輕就榮登皇太後之席的表妹。於是她跟太後提出,希望恩準她進未央宮探望新皇太後。太後略略沉吟,便笑道:“這是應該的,你們小姐妹從小一起長大的嘛!你也正好去勸勸她,她為盈兒去世傷痛不已,思念彌深,乃至神思恍惚,如何主持後宮?唉,樁樁件件還得讓哀家替她操心啊!”

太後特意叫紅裳護送媚兒去未央宮渴見新皇太後,因為紅裳跟張嫣熟穩,當初張嫣“懷孕”“生孩子”,太後就是差紅裳去服侍她的。紅裳一路輕騎將媚兒馱至未央宮,宮門侍衛見了太後的令牌,自然讓她們進宮了。黃門侍郎告訴她們,新皇太後正在滄池畔回廊中散步呢!

嵋兒跟著紅裳穿廊繞壁來到了滄池邊,但見滿池蓮葉無窮翠碧,映日荷花別樣豔紅。媚兒還是許多年前張嫣出嫁時她當伴娘來過未央宮,那時候她年歲還小,皇宮中的景象有些記憶不清了。她看慣了自家府中那一私半畝多點的池塘,忽見映映滄池連天接地,這才是皇家氣派呀!

正是夏日亭午時分,從滄池荷花叢中拂過來的風卻帶著陰陰的涼氣。到處妮紫嫣紅花團錦簇,卻冷冷清清無人品賞。鳴蟬在樹枝間叫得密密匝匝,卻讓人覺著壓著心的岑寂與落寞。

忽然,紅裳扯了媚兒一下,抬手指著曲廊回環處道:“咯,新皇太後在那兒坐著呢!”

媚兒看見了,依著廊柱正坐著一位頭戴鳳冠身著朝服的貴人!媚兒情不自禁地喚著:“娘娘嫣兒”

張嫣好像沒聽見,不應聲也不回頭。媚兒便跑了過去,看見張嫣手中拿著一枝野芙蓉,扯下一瓣丟人池水之中,又扯下一瓣丟入池水之中。她做得非常專注,毫不覺察有人走近。媚兒還要叫喚,被紅裳把住嘴唇阻止了。那紅裳廊上廊下團圈兜了一周,喝道:“宮娥都到哪裏去了?”便從假山後樹叢間鑽出四五個紅綠宮娥來。紅裳又好氣又好笑,問道:“你們躲起來做什麽?”

“娘娘說要一個人玩耍,不許我們跟著……”一宮娥答道。

紅裳氣道:“你們就真讓她獨自坐在那裏了?萬一不慎落水了怎麽辦?”

“我才不會落水呢!”那張嫣忽地轉回頭說道,“落水的是烏頭,你們不要搞錯了!”

嵋兒吃了一驚:“烏頭落水了?哪個烏頭?是那個會跳鞠的烏頭嗎?”

紅裳神色有些驚慌,忙扯開話題,笑著對張嫣道:“娘娘,你看看,是誰來了呢!”

張嫣盯著嵋兒看了一會,便拉住嵋兒的手,將她拉到身邊坐下了,慘慘地笑道:“這不是嵋姐姐嗎?這幾年你上哪兒去了?怎麽老見不著你影兒?你不來,在這個地方也沒人幫我,我都快悶死了。”

嵋兒見張嫣說話一半清楚一半糊塗,心裏疑惑,又不敢問,便笑道:“娘娘人了深宮,自然見不著我鑼!你托人帶給我的木娃我收著了,喜歡得不得了。這不是來謝謝你,順便來看看你呀!”

張嫣點點頭,歎了口氣,道:“那日是太後告訴我的,說嵋姐姐你也要出嫁了,回來便尋思給你什麽賀禮。後來就想著讓少府考工令找工匠製了這木娃。那臉相是照著烏頭的臉描的,因想到當初你很賞識烏頭的,總是較著勁跟她比……”

紅裳又打斷了她,道:“娘娘,這滄池邊風有點涼,娘娘身子單薄,經受不起,還是回寢宮去吧!”

張嫣卻不理她,自顧自說道:“媚姐姐,你何時出閣呢?原應由我替你做伴娘的,卻是身不由己呀!”

嵋兒滿臉嬌羞道:“就定在明日。”

張嫣道:“媚姐姐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明兒你進了洞房,那紅蓋頭萬萬不可自己揭下,否則便會克夫克子,不得善終……”

紅裳朝宮娥們使個眼色,宮娥們便齊齊跪下道:“娘娘,皇上恐怕已經下課了,請娘娘回宮吧!”

張嫣苦笑著搖搖頭,道:“我真該回去了,回頭皇兒尋我不著,又要鬧得天翻地覆了。嵋姐姐,你現在認識道了,常來我這兒坐坐。你跟烏頭再跳鞠時,千萬別忘了喚我啊!”

嵋兒怔怔地看著她,隻覺得這鳳冠霞被中的人兒形似嫣兒,卻又不像嫣兒。不像在哪裏?她一時又捉摸不出,滿肚子疑問,眼睜睜看著嫣兒由宮娥牽扶著,緩緩地沿著遊廊去了。

媚兒轉身問紅裳:“娘娘好奇怪的模樣,說話似真似假的,她是不是病了?”

紅裳道:“也無甚大病,就似太後說的,因思念惠帝,神誌有些恍惚,不礙的。”

“那個烏頭還在服侍娘娘嗎?從前娘娘是最離不開她的。”媚兒又問。

“哪個烏頭?未央宮中上百上千的宮娥,我卻記不住她們的名字。”紅裳道。

媚兒知道紅裳在哄她,這渺若仙居的未央宮仿佛包裹著一個巨大的謎團。滄池荷葉間掠過一陣風,隻聽得患索索一片喧嘩。嵋兒不由得打了個寒襟,再抬頭看那長蛇般的回廊,那廊子七折八拐,哪裏還有張嫣的影子?

媚兒從未央宮回來,總惦著張嫣,輾轉翻覆了半夜未睡穩,醜時方人夢。夢中多少情事尚未展開,卻被一雙柔黃素手輕輕推醒了,睜眼定定地看了會,方認出麵前這張潔白如玉的鵝蛋臉是搖光夫人,搖光夫人的臉總是讓人賞心悅目,媚兒癡癡地望著她,恍惚覺得她就是夢中遇見的那位傲世出塵的巫山神女。

搖光夫人用玉筍般的手指在她臉蛋上輕輕撥拉了一下,淺淺笑後道:“我真是服了你,傍晚就要拜堂成親了,你還睡得著呀?”

“夫人,你跟父親拜堂前幾天幾夜沒睡呢?”嵋兒俏皮地問道。

搖光夫人卻不接她的話,徑直道:“方才,有長樂宮內侍來傳太後旨意,說蜻兒鰭兒日旦之時都到長樂宮溫池去沐浴。你雖不是王妃,太後降恩,要你一塊兒泡溫池去呢。”

“我不去!”嵋兒霍地翻了個身,麵朝牆壁,賭氣道。多少年前她陪嫣兒去洗溫池時遭遇的不平仍記憶猶新,她才不去倒這個嵋呢!待會兒蜻和鰭以王妃身份可入大池,讓她一個人去小池,她哪裏忍耐得住喲!

“我就知道你不會去,便代你謝絕了。”搖光夫人又將她的身子扳了過來,道:“我說你正酣睡不醒,來不及去溫池了,便在家中洗沐罷了。”

“謝夫人知我心懷。”嵋兒翻身坐起了,由衷道:“自夫人來我家這些年,待嵋兒的好,媚兒一處都不曾忘,都記在心窩裏,日後有報答的時候。嵋兒年輕不知世事,多有得罪之處還望夫人莫往心裏去……”嵋兒說著便硬咽住了,喉嚨口堵了塊鹹滋滋的東西。想自己從小就隨父親進京,親娘不在跟前,幸有搖光夫人待若親生,處處嗬護。今日便要嫁到別人家去做媳婦了,此一刻濃濃的依戀溢滿了心胸,眼淚終於憋不住了。

搖光夫人塞給她一帕白絲巾,仍淺淺笑道:“瞧你,跟生離死別似的做甚?朱虛侯府離這兒又不遠,你愛什麽時候回家,就什麽時候回家。再說你嫁給了自己願嫁的男人,一個女人還有什麽事比這更快樂了呢?你要再哭,我去察告太後,將這門親事退了!”

媚兒不好意思地笑了,連忙抹去淚珠。

搖光便將絲袍替她披上,道:“既醒了,就去沐浴吧,我早就叫埠兒們燒好浴水,還采了幾朵睡蓮拋在浴桶中了。”

媚兒聽了心癢癢的,便裹著絲袍跟夫人去了沐浴房。沐浴房不大,一邊用陶瓦砌起一盤火灶,灶上擱著口大鐵鍋。灶火正旺,鐵鍋中的水咕咕地叫著。另一邊是一隻寬大的朱漆楠木浴桶,桶裏已盛了大半熱水,水麵上飄浮著粉紅淺黃青紫各色睡蓮,花香與水霧一起升騰彌漫。

“嗬”嵋兒歡叫著,迫不及待脫去絲袍,躍人水桶。水溫稍燙了些,她絲絲地吸著氣,將身子埋沒在水中,隻留一張麵孔在水麵。她很快就適應了水溫,那熱氣烘烘地直滲透骨骼縫隙,仿佛要將她整個人溶化了一般。她愜意地摘下一瓣蓮花放到嘴中嚼著,嚼爛了,咽人肚內,清氣貫通了全身。

搖光夫人挽起袖袂,十指輕柔地搓拭著她的身體,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便像有小魚兒噬齧她的肌膚,奇癢難熬,她便不停地扭動身子,吃吃地笑。

過了一會兒,水有些涼了。搖光夫人便叫嬸女們先從浴桶裏舀出一些涼水,再從鐵鍋裏舀熱水添加進去。媚兒被澆得哇哇叫,鑽出水麵坐在桶沿上。搖光夫人將她推回水中,更用力地捏拿揉搓她的肌膚。

換了三回水後,搖光夫人這才息了手,她渾身已被汗濕透,喘著氣道:“成了吧,再揉下去,你就快化成水了!”

媚兒呼地出浴了,粉紅的皮膚上掛滿了晶瑩的水珠,嬌嫩鮮豔如同一枝初綻的新荷!

搖光夫人點頭歎道:“朱虛侯真好福氣,竟將我們家最出色的一個挑了去呢!”便使奴脾們替媚兒擦幹了,抹上鮮花搗製成的香油,再穿上簇新的素緞內衣。

接下來,搖光夫人要替媚兒梳頭了。搖光夫人是最出色的挽髻巧手,她挽出的髻子服貼結實,且能根據各人的臉盤賦形。近日她演化出一種垂蓮髻華貴典雅,先是在呂氏女流中流行,不出幾個月,便傳遍整個京城。

脾女們將銅鏡擦得怪亮,嵋兒在鏡前坐下了,她看見鏡子中映出一張端麗清秀少女的臉龐:眉不描卻如遠山蒼黛,唇未點已似櫻桃滴紅,烏發蟬鬢、明眸流鈣,真有說不盡的嫵媚風流。嵋兒為自己的美麗驚訝,沾沾自喜,自己望著自己著了迷。

忽然,銅鏡中,嵋兒看見自己的麵龐邊又映出了一張婦人的臉,那張臉膚色蒼白,雙頰削尖,眼眶烏青,嘴唇幹裂,那般憔悴,那般淒苦!

嵋兒嚇了一大跳,她是誰?!

媚兒回轉頭,看見搖光夫人正默默地站在自己身旁呢!

媚兒的心坪坪地跳得厲害,方才在沐浴房,水氣氮氫,搖光夫人的臉掩藏在水霧後麵,讓人看不見真相。媚兒很內疚,這幾日隻顧了自己高興,卻忘了這段日子正是搖光夫人最難握的時光,父親就要娶進一位出身高貴年輕美貌的新夫人了!

媚兒原以為自己會幸災樂禍,因為當年正是有了搖光,才使嵋兒的生母失寵於她的父親。然而,充溢在媚兒心間的卻是對搖光的同情和憐惜,她甚至恨她的父親,為什麽偏要娶那個妖豔的哪灰蝶,而且還那樣地急不可待。原先父親還打算趕在媚兒出嫁前就將灰蝶娶過門的,因媚兒竭力反對,嵋兒說她出閣前要拜別雙親,那灰蝶差不多同她一般年紀,她如何拜得?於是父親應允她,待她出嫁後再迎新人。

搖光嘴上從無片言隻語的怨言,她仍是安安靜靜仔仔細細地料理著偌大府邸中的一應瑣碎家事。可是,她心裏正經曆如何的痛苦?才幾日功夫,便把那麽光鮮的一個人兒打熬成這般模樣!

媚兒很想對搖光說些寬慰的話,一時卻搜尋不出適當的詞匯。搖光夫人卻已輕輕地扳住她的肩膀,讓她坐正了,便開始左一下右一下地梳理起她緞子一般的長發。

搖光夫人是站在嵋的背後替她梳頭的,離銅鏡距離遠,所以媚兒看不清她麵部的細微表情,隻聽得牛角蓖子劃過頭發時發出的絲拉絲拉的聲音。

“夫人,你哭了?”猖輕聲問道。那絲拉絲拉的聲音在媚聽來像是一聲聲的吸泣。

“哭?”搖光夫人無奈地歎道:“我哪裏還有時間去哭?這幾天府裏忙亂得像開了鍋的粥,若有點滴閑暇,我隻想實實地睡上一覺。來,坐直了,我們要上頭了。就挽那個時下流行的垂蓮譬好嗎?它很合適你呢!”

搖光夫人將媚兒的青絲一縷一縷地攏至頭頂,再分成數十股,將它們一股股地編起來,盤起來,用玄色絞股絲線紮緊了。

搖光夫人做得很投入,旁若無人,不發一言,隻聽得她時長時短沉重悶澀的呼吸聲。待數十根辮子全部盤住,嵋兒頭頂真像盛開了一朵黑蓮花!

搖光夫人將臉隱到黑蓮花髻後麵,輕輕問道:“媚兒你滿意嗎?”

媚兒突然道:“夫人你放心!”

那搖光一愣,尷尬地咧嘴笑笑,道:“我?你要我放心什麽?”

“我向你保證,不出兩個月,父親定會重新回到你的身邊!”媚不容置疑地說,“那個哪灰蝶哪裏比得上夫人你喲,她嬌生慣養,脾氣又大,父親一定很快就忍受不了她的!”

“你在說些什麽呀!”搖光夫人揚起好看的眉毛,道:“老爺娶新人,這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新奶奶來了,我會與她和睦相處。我們這樣的人家,萬不可鬧出爭風吃醋的醜聞來呢!”說罷,便動手替媚兒插金戴銀,貼上翠錮。

嵋兒聽她的口氣,平淡得如同一條無風無浪的小河。嵋兒實在忍不住了,便仰起頭看了她一眼。搖光夫人雖然顯得消瘦憔悴,可臉上的表情卻是那樣恬淡高遠通脫閑靜。

若不是頭上拔髻高聳珠翠琳琅,媚兒真想一頭拱進夫人懷裏去呢。朱虛侯府迎親的彩葷是在日沉之時到達建成侯府大門口的,那一刻晚霞瑰麗,彤雲奇橘。侯爺家的迎親隊列雖不及皇家儀仗那般氣勢恢宏,卻也是紅燈彩帶,鼓樂喧天,引動左鄰右舍前呼後擁地來看熱鬧,將半條街擠得水泄不通。

媚兒聽得迎親鑼鼓咚咚鏘鏘地敲近了,她的心也隨之抨坪坪地敲打起來。花枝招展的喜娘格格格笑著,替她穿上百花疊紋紅緞新嫁衣,扶著她到前廳拜別雙親。她看見父親鬢腳已有些許霜色,卻含笑拈須,一派的春風得意;她看見與父親並肩坐著的搖光夫人,穿著本色碎花細絹長裙,麵上用薄薄的胭脂遮去了疲倦與憔悴,顯得淡雅素淨而儀態萬方。媚兒跪下來行禮,心想:難得搖光夫人強忍悲傷,她這般打扮不都是為了自己嗎?又想:可惜自己的母親遠在數百裏之外,不能來受她的叩拜,這是她婚禮中的一大缺憾啊。回頭又想到,自己這麽一走,隔幾日那哪灰蝶進了門,搖光夫人的日子該怎樣打發呢?她還想到了張嫣和烏頭,她們一個混混沌沌,一個下落不明,這究竟是為了什麽?她甚至想到了宵衣籲食日理萬機的呂太後,想到已做了王妃的蜻和嬉她心裏泛起隱隱的不安,她記起漢惠帝剛去世那年,劉章危言聳聽對她說的那番話,平時她想都不敢去想它,卻在即將跨進他家之門前突兀地想起來了!她擔心自己是否能不辜負太後的囑托,又是否能與她所愛的丈夫合心合肺、同舟共濟?

依依親情,重重顧慮,嵋兒跪在地上淚水漣漣。

“兒啊,大喜之日,為何要哭呢?三日後,你回門,爹爹替你大擺盛席!”胡陵侯呂祿笑道。呂祿原也想女兒嫁為王妃,一則嵋自己中意劉章,二則這劉章乃高祖長房一脈,日後貴不可測,所以便欣然允了婚。

喜娘卻道:“大小姐,哭吧,哭吧,眼淚能驅邪除災的呀!”

聽喜娘這麽一說,嵋兒索性號陶大哭起來。她雖然極願意嫁給劉章,卻對即將開始的陌生的生活無端地恐懼,心中阮阻不安。

搖光夫人卻上前雙手扶起了她,恬淡地笑著,從袖籠中掏出一方絲巾輕輕地替她抹去臉頰上的淚珠。又喚侍脾們取來粉盒,細細地為她補妝。在搖光夫人輕柔舒曼的動作中,嵋兒的心境漸漸地平靜下來,明朗起來。媚兒與夫人四目相對,夫人的雙眸沒有一絲雜質而晶瑩剔透。嵋兒想:夫人便是以這般的晶瑩剔透去麵對命運的呀!

這時喜娘已甩開了一幅三尺見方帶旎蘇的紅續蓋頭,歡歡喜喜要替嵋兒罩頭,嵋兒卻道:“等等,夫人,我想見見鶴妹妹。”

搖光夫人便讓侍脾將鶴叫出來,那鶴兒轉眼已是八九歲的少女,下巴正中的紅痣隨著年齡的增長也長大了不少,且是愈發鮮紅了。

嵋兒將鶴拉到跟前,強笑道:“鵝妹妹,姐不在家了,你可愈是要聽母親的話,要好好念書,往後做我們大漢朝頭一個女博士。”

“我不做女博士,我要當皇後,跟太姑婆一樣,替皇帝坐龍庭!”鵝兒斜著腦袋認真地說。

媚霎時間怔住了,不知作何表態好。

搖光夫人那樣處亂不驚的人也慌了,一把拽過鶴兒,啪地煽了下腦殼,斥道:“那些方士仙道的話如何信得?你混說什麽呀!”

鶴兒哇地哭起來。

那喜娘忙示意侍蟀將鶴兒帶走,嗬嗬地笑道:“好了好了,時辰不早,新娘子上葷啦!”便將紅續蓋頭罩在媚兒頭上,媚兒隻能從旎蘇縫中瞥見自己腳上福祿壽紋紅繡鞋。但聽得喜慶鑼鼓愈敲愈烈,嵋兒隻覺得被人牽扶著推推操操上了彩葷,在一陣沸天震地的吃喝聲中,那彩葷離了地,顛顛悠悠、晃晃****地將她帶走了。嵋兒覺著身輕如浮雲,飄搖直上九霄。嵋兒此刻心平如鏡了,她希望她也能像搖光夫人那樣平靜地麵對即將到來的一切:喜或優。

彩葷顛悠晃**了小半個時辰便停住了,嵋兒聽得四周燃竹劈啪爆裂之聲和老少擊掌嬉鬧聲,便有人將她扶下彩葷,踩著長長的紅氈行至一具安放在門檻上的馬鞍前,那馬鞍鑲金嵌玉,十分華麗。喜娘在她耳邊悄聲道:“大小姐,抬腳跨過去呀,鞍者安也,祝小姐與新官人安穩同載!”

媚兒便高高地抬起繡鞋包裹著的玲瓏纖腳跨過了馬鞍,她多麽希望與劉章安穩同載呀!

管弦絲竹飛泉鳴玉縈繞不絕,媚兒手中被塞進同心結彩帶的一端,她覺著心裏有股暖暖的東西漫延開來,因為彩帶連著的那端便是劉章啊!她情不自禁緊緊地拽緊了彩帶,便被人撥弄著拜天拜地,拜了先齊王劉肥的畫像,又和新郎對拜了。她總想從蓋頭旎蘇的縫隙中偷看新郎此刻的模樣,卻隻望得見來往飄拂的袍據裙邊。她已被繁複的婚禮程序攪得頭暈眼花,總算聽得喜娘說:“人洞房啦!”便有人將花生棗子等幹果往她身上拋灑,她腳步慌亂地跟著喜娘繞來繞去,進了新房,在新床的沿邊坐下了,心還小鹿般地亂跳。

喜娘稍稍撩起紅蓋頭一角,遞進一隻小茶盅,讓她眠了口水潤潤嗓,便道:“大小姐,累壞了吧?現在好了,你息口氣,閉閉眼打個噸兒。等新官人在酒廳罷了宴,便來揭你這紅蓋頭。祝你們燕侶鶯侍、琴瑟和鳴,早生貴子,福壽齊天啊!”

喜娘離洞房去了,但聽那門樞兒哢吱一聲,洞房的門掩上了。洞房裏靜悄悄的,偶然聽見燭火爆裂的聲音。嵋兒極想看看往後自己就要永遠住下去的這個房間,可是她不敢自己揭開紅蓋頭,她想起嫣兒的話,新娘子自己揭了紅蓋頭是要克夫克子的!

嵋兒支撐得實在有些累了,她想眯起眼打個磕睡,卻又怕就在這時劉章回房了,便捏自己腿上的肉痛醒自己。

嵋兒像一尊泥塑似地端坐在洞房床沿邊,等待著她的新郎。她隱隱約約聽得更鼓敲了一遍,心中便嘀咕:這酒宴怎麽這麽長?她怨劉章:你知道嵋兒心裏急,你不會找個借口溜回洞房嗎?忽然,她想劉章會不會被那些來賓灌醉了呢?哎呀劉郎啊劉郎,你明知回洞房還要與嵋兒喝交杯酒的,宴會上你不能就少喝幾杯呀!嵋兒的心事像風車骨碌碌轉,轉著轉著竟模模糊糊進了夢鄉,自然夢見的都是與劉章雲雨好合的情狀。

不知過了多久,猖兒被更鼓敲醒,恍惚不知身處何時何處。怔忡了好一會,方才想起自己是做了新嫁娘,頭上的紅蓋頭還頂著呢!馬上便焦慮起來:怎麽?又握了一個時辰,劉郎還沒來揭紅蓋頭啊?轉念又想:許是劉郎來過了,見自己不等他便磕睡過去,便生氣走了呢?她急得站了起來,遮著頭又不敢挪步,便叫了聲:“有蟀兒在嗎?”卻無人回應。她有些委屈,偌大朱虛侯府,洞房外竟連個值夜的奴蟀都沒有!她實在耐不下去了,不顧一切地揭去了紅蓋頭,頓時輕鬆了許多。她深深地透了口氣,便四處環顧起來。這一望卻讓她魂飛魄散明滅的紅燭光中,她看見洞房窗下幾案邊,一個魁偉的男子正盤腿坐著,依肘閉目養神呢!

“你,你你你是誰?”嵋兒顫聲問道。

那男子原就沒有睡著,聽得聲音便直起腰、睜開眼,目光炯炯地盯住她。

“劉郎是你!”嵋兒認出來了,原來她的劉郎早就人了洞房,隻是怕攪醒她,才獨坐一旁等候的呀。嵋兒心裏好感動,媚兒心裏好內疚。嵋兒忙走過去溫柔地依偎在他身邊。不料劉章卻推開了她,又將身子挪得離她遠點。

嵋兒心一沉,想:劉郎的氣還真不小哇!嵋兒深深欠了下身子,婉轉道:“劉郎,哦,該稱你老爺了。老爺,你是怨媚兒先自睡著了?嵋兒原是想等你的,隻因為近幾日操勞嫁衣,好幾夜不合眼了……”媚兒邊說邊看劉章的臉色,見他依舊怒氣衝衝地板著臉,又想:或許是怨我自己揭了紅蓋頭,日後會克夫克子?連忙慌慌張張地尋那紅續,邊道:“哦紅蓋頭,老爺,我再把它遮上頭,再由老爺你來挑開它……”

“不用了!”劉章甕甕地喝道。

嵋兒驚詫地望著他,她不明白,大喜之日,她的劉郎為何毫無喜色?為何滿臉怒氣?為何待她這般冷淡?劉章,你還是媚兒的劉章嗎?!

劉章並不看她,背著手在新房中踱了一圈,就在媚兒跟前站定了,陰冷著臉道:“我且問你一樁事,你若答得完全,你我尚可做得夫妻;你若答不完全,待會便喚呂祿來領你回去!”

媚兒氣得渾身發抖,她的心在淌血,她不明白劉章為何突然起這變故,可她受不了這般侮辱,她冷笑一聲道:“這就奇了,原是朱虛侯府的彩葷上呂家迎娶媚兒,媚兒方才進得你侯爺的門檻!且罷,朱虛侯你也不必多問了,也不必去請我爹爹了,嵋兒生著兩條腿,自己會走回家去的!”便抬腳要走。

“且慢!”劉章一個箭步上前攔住了她,“這樁事情我不問清楚,如梗在喉,寢食難安!”

媚兒橫了他一眼:“那你就問吧!”

“你、你是不是奉了呂難之命,借婚嫁之機,入府來監視我的?”劉章咄咄逼人地問道。

媚兒一愣,旋即卻放下了懸著的心。她想,他不會無端起疑心,想來是聽了官中饒舌者的挑撥。於是她迎著他懷疑警休的目光,坦然道:“劉郎,我是你明媒正娶迎入府中的夫人,難道你竟忘了我們的盟約?太後並沒有叫我來監視你,太後常在人跟前誇你如何如何的曉勇智慧,後生可畏。你卻為什麽總要將太後想象得那樣陰毒險惡呢?”

劉章道:“你這話騙得了誰?滿朝文武都看在眼裏。呂堆將呂台之女嫁給五皇叔劉友,將呂產之女嫁給六皇叔劉恢。前日,她將你們三個秘密召人長樂宮密謀些什麽?”

嵋兒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是啊,前日太後差長樂宮內侍駕了她的禦輩來接我和蜷兒鰭兒進宮的,禦輩堂而皇之貫街而行,何為秘密召見?太後殷殷叮囑我們嫁到劉家如何為人妻為人媳;太後是說了,她將劉呂兩家聯姻,為的是消解兩家以往的嫌隙,共保大漢江山天長地久。這就是我們的密謀,朱虛侯你就看著辦吧!”

劉章突然仰麵噴笑,道:“她呂難既有如此好意,好哇,她卻為何不將皇位還給我們劉氏兄弟?她以為嫁幾個姑娘過來便能封住我們的口了嗎?”

媚兒失望之極,肝腸寸斷。滿心歡喜地披嫁衣做新人,卻不料被人看作了謀奪皇位的一條誘餌!她何曾受到過這般淩辱?她無以剖白自己的心跡!她恨劉章薄情負義,眼睛裏隻有皇位,卻將海誓山盟當作了閑篇戲詞。她也怨太後,小皇帝既然年幼無法執掌朝政,何不就讓位給高祖的皇子們?如今牽連得她恩愛不成,反受不白之冤,娘家回不去,夫家又待不下,真真是丟人現眼,走投無路了!

嵋兒思前想後,一橫心,便從陪嫁箱籠中取出當初劉章送的那支箭鏈,眼淚便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她硬咽地問劉章:“老爺,你,你還認得這支箭嗎?”

劉章怔了怔,他沒想到嵋兒會將這普通的一支箭珍藏到現在,他有些震驚地望著她,一時竟不知說什麽。

“如此看來,朱虛侯早就將它忘了呀!”媚兒椎心泣血言道:“可媚兒卻當它性命兒似的,夜裏枕著它,日裏揣著它,原來卻隻是一場虛妄!媚兒今日總算明白了,朱虛侯當年隻是將嵋兒當作你破壁騰驥的一枚馬前小卒。媚兒能夠助你加官晉爵,並無絲毫怨言。你也不必疑神疑鬼,嵋兒可將心掏出來給你看看,嵋兒待你究竟是不是真情實意!”說罷,嵋兒舉起那支箭猛地朝自己心窩處戳去。

“嵋姐!”劉章終於抑製不住自己的情感,他大叫一聲撲過去,扳住嵋兒的手,幸而那箭頭隻劃破媚兒胸口薄薄一層皮。

“嵋,卻是我錯怪你了,你千萬不能做傻事呀!”劉章像撿回珍寶一般將媚兒緊緊抱住,箍得媚兒透不過氣。

這樣的大悲大喜,媚兒柔腸百轉,如何承受得住?竟一時昏厥在劉章懷裏了。

卻說惠帝遺婿張嫣自那日媚兒進宮探望她,勾起她許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回轉寢宮後不吃不睡,隻是掩麵啼哭,哭聲哀婉淒切,讓人不忍卒聽。

自打惠帝去世後,張嫣便得了一種怪病,不犯時是什麽也看不出的。曆經了許多磨難,反使她比以往沉穩凝重了許多,甚至許多人都說她比以前漂亮多了。可是一旦她犯起病來便判若兩人,或胡言亂語,或哀號不止。這病自她母親魯元公主去世後便發作得愈發厲害了,也找過各方名醫診治,總無太大起色。呂太後是明了她的病因的,便將她周圍舊日的宮娥內侍統統換走了。太後希望她忘記過去的一切,安安心心撫育小皇帝,方保得天下太平。

太後之所以同意讓媚兒人宮探視張嫣,因是媚兒提出了要求,媚兒那樣絕頂的聰明,若不讓她見,太後生怕她生疑;何況媚兒隻是張嫣兒時玩伴,與張嫣人宮後的事毫不相幹,讓她們見見麵不會有什麽問題的。太後已是十分周全了,特特讓紅裳陪了媚兒去見張嫣,想萬一有什麽事紅裳可以隨機應變,卻不料仍是疏忽了。

那一日正值小皇帝劉恭從帝太傅處上課回宮,前來向母後問安,見母後盤膝掩麵哭得哀傷,忙舉袂替母後拭淚,黃口稚語道:“母後,是誰人欺侮你了?孩兒下旨處罰他,是打是斬任母後定。”

那張嫣抬起淚眼,見是劉恭卻像見了鬼似的,大叫一聲雙手將他推開了,顫顫索索道:“你,你走開!我不是你的母親,你是那妖精的孽種!不是我殺她的,不是我殺她的!”

劉恭何時見過母後這種模樣?自他記事起母後就待他百依百順,他若想要天上的星星,母後也會叫人去摘的!劉恭被張嫣推倒在地,又驚又怕,哇地放聲大哭。

劉恭這一年六歲了,對這紛繁的人世朦朦朧朧有一點感觸了。劉恭有一大群兄長,大都稱王封侯,比如淮陽王僵,恒山王不疑,襄成侯山,軟侯朝,壺關侯武等。劉恭年紀最小,卻登大寶占龍庭。兄長們常有不服之意,言語間難免有唐突。他們常常譏笑劉恭長相不似新皇太後,怕是哪裏撿回來的野種。劉恭受了委屈,眼淚鼻涕地去跟母後告狀。母後總是將他摟在懷裏,替他抹去眼淚,輕柔地勸道:“他們是逗你玩耍呢!你做了皇帝,他們心裏氣不過,便是說些氣話,如何能當真?你怎麽會是撿來的野種呢?你看你多像你父皇啊!現在你身為一國之君,氣度胸量要大,切莫與兄長們計較。待你長大成人,執掌了朝綱,看誰還敢輕慢你呢?”劉恭聽著母後涓涓細流般的勸導,心中的委屈就消解了;靠在母後軟軟的熱烘烘的胸脯上,他覺得安全舒適。他常常拱在母親懷裏,拱著拱著便進入了美妙的夢鄉。

可今天的事多可怕呀,是他最愛的母後說出這般可怕的話,母後的臉變得猙獰可怖,脂粉被眼淚糊得花花搭搭,餐髻歪斜,鬢發散亂。母後她這是怎麽啦?難道她真的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那麽他的親生母親在哪裏呢?她為什麽離開他了呢?百來個問號在劉恭小小的腦袋裏旋轉,他害怕極了,也傷心極了,他愈哭愈響亮,愈哭愈起勁。他躺在戳就上翻滾著,扭動著,亂打亂踢。宮娥們誰個敢去勸他拉他?隻好將黃門公公叫來了。黃門公公召來兩個小黃門,抬頭抬腳將小皇帝抬回隔壁他自己的寢宮。劉恭仍不依不饒地作鬧,摔茶具,丟錦靠,將宮娥端來的淨麵水都掀翻了。老黃門不敢怠慢,立馬差人去長樂宮向太皇太後察報。

太後正與左垂相審食其坐在百子池水軒中飲酒賞景,促膝閑談,宮娥內侍們在水軒下遠遠地候著,以免破壞太後與左承相的興致。可是未央宮黃門侍郎卻不顧一切地衝進水軒,宮娥們拽他不住,隻好追著他進了水軒。那黃門侍郎不及叩拜便喘著氣將宮中發生的變故道與太後聽了。太後乍然變色她最擔心發生的事偏偏就發生了!她竟有些慌亂,求助地縹了眼左垂相。

審食其原是知道小皇帝出生秘密的,當初太後跟他商量,皇後的肚子遲遲不見動靜,太子久不立,皇位無繼嗣,大漢天下便如無本之木。正巧侍脾烏頭懷了龍胎,太後便想移花接木,對外宣稱是皇後生了龍子,便可名正言順地冊立太子了。審食其聽了拍案叫絕,在他看來,隻要是惠帝的血脈,出自哪個女人的肚皮又有什麽關係呢?

審食其便對那黃門侍郎斥道:“看你毛毛糙糙失魂落魄的熊樣,天塌了還是地陷啦?你也有點年紀了,這點小事便沒了章法,真白食了傣祿!”

太後已從瞬間的慌亂中鎮靜下來,心想:隻要控製住張嫣的病情讓她不再泄露真情,哄住六歲的小皇帝她還是有把握的。她心中已有了譜兒,便讓內侍傳旨少府太醫官隨她一起駕禦未央宮。

審食其起身拜辭,他不想過多涉及皇室內務,雖然太後在大殿上對百官言明左叢相職責主要協助郎中令監管內宮事務,可是陸賈陸大夫的告誡和平原君朱建的空白簡書在他心中烙下的陰影久久無法驅除。他對太後稱,高廟功臣榜的工程尚存收尾部分了,卻是最關鍵的時候,他得返回高廟巡視去了。

太後心裏極不想讓他離去,太後現在愈是離不開他了,一時又想不出個適當的理由留住他,便隻得眼睜睜地由他去了。

不一會,太醫官應詔而到,太後關照他帶好給新皇太後吃的藥。太後隻帶了紅裳、紫衣和兩個略知內情的老黃門,坐了一輛青布圍帷不引人注意的手推輩車,一行人悄無聲息去了未央宮。

太後一行不走未央宮正門,卻行南掖門,並且不讓掖門郎中衛士入宮通報,徑直走進小皇帝的寢宮。

一大群宮娥內侍圍著哭鬧不休的劉恭束手無策,忽見太後禦臨,嚇得一個個矮了半截,跪地伏拜。那劉恭見了太後,便似救星降臨,像頭小豹子似的躥進太後懷裏,箍住太後的腰,將眼淚鼻涕直往太後的衣襟上蹭。

太後心裏一陣痛,這孩子也特別招人憐,聰明靈慧,凡事稍加點撥便能穎悟,且長相俊雅酷似盈兒,隻那雙眼有點烏頭的痕跡,別人是覺察不出的,隻太後常常觸目驚心。

太後輕輕撫著劉恭的背脊,柔聲道:“恭兒,怎這樣使小性子?你可是大漢皇上喲,乃八方之楷模,須得行動有規有矩,叔孫通先生是如何演教你的呀?”

那劉恭仰起頭,吸泣道:“太祖婆,我的親娘是誰呀?我要我的親娘!”

太後命宮娥打水替皇上淨臉,一邊微微笑道:“傻孩子,你的親娘不就在隔壁嗎?”

“不,她不是我的親娘,是她自己說的,說我是妖精的孽種!”劉恭撅著嘴,氣鼓鼓地說。

太後親自絞幹手巾替劉恭擦臉,一邊道:“你娘是犯病了。自你父皇和外婆去世後,你娘因思念太深,竟得了這種怪病。不犯時好好的一個人,犯起來是滿嘴胡言亂語。聽太醫官說,這叫做癡癲,卻是例險症,很難治愈。說起來,這病與你也有關係呢!”

太後將他擁在懷裏,道:“你父皇去世的時候,你才出世數月,你娘身子骨還虛著,再受傷痛,這才埋下了病因啊!你可問問這宮中的奴脾,她們都曉得的,你娘生你的時候差點送了一條命。你個頭大,出不來,在你娘肚子裏掙紮,踢得你娘痛不欲生。你呀,實實足足是你娘的小冤家!”

劉恭瞪大眼,半信半疑地盯著太後。

太後笑著點了下他的翹鼻子,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想想你娘說的是不是胡話?這未央宮畫棟雕梁、鋪金嵌玉,哪來的妖精?妖精能生得出你嗎?”

劉恭終於信了太祖婆的話,太祖婆是他最信任的人,太祖婆扶他坐上了龍椅,還幫助他管理著他的江山呢!於是劉恭騰地站起來就往外奔,邊喊道:“母後母後”

太後即叫宮娥們追上去攔住他,劉恭跺著腳掙紮道:“我要見母後,我要跟她謝罪!”

太後過來拉住他的手,道:“太祖婆帶你去見你母後,不過你腳步要輕,且不可言語。你母後剛喝了太醫官煮的藥,睡著了呢!”

太後帶著劉恭攝手攝腳走進張嫣的房間,卻見張嫣躺在涼榻上睡得沉沉的,發出輕輕的蔚息,她蒼白的臉頰上還掛著一顆淚珠。

劉恭伸出一根食指,蜻蜓點水般抹去那顆眼淚。

太後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氣,背脊上涼噢噢出了一身冷汗。

這次風波雖然平息了,然而太後再不敢掉以輕心。首先,她給劉恭周圍的宮蟀、侍郎們下了死令:倘若發現張嫣有一絲一毫犯病的征兆,便不允許小皇帝靠近她!太後還命少府太醫令派遣兩位醫術高超的醫官日夜輪番守駐未央宮,嚴密觀察張嫣的舉止是否有些許異常,並且不間歇地熬製克癲的湯藥給她服用,以控製她的病情。

太後甚至還顧及到小皇帝的那些兄長們,怕他們因妒忌而生亂,便蠍盡全力安撫他們。當年恒山王不疑去世,太後即封襄成侯山為恒山王,更其名為義。隔年,淮陽王疆去世,太後又即封壺關侯武為淮陽王。

未央宮中一對不是母子的母子暫且相安無事,風平浪靜地度過了夏秋冬春。

握到次年開春,紙裏的火星終於又爆出來了!

劉恭又長了一歲。

劉恭雖然相信了呂太後的話,可是以往發生的事在他心底留下了斑斑點點的痕跡,這使他變得敏感而緘默,常常一個人對著滄池水發呆。

劉恭長大了,那些黃門侍郎宮娥侍脾哪裏還管束得住他?小小的未央宮也束縛不了他了。他要出宮遊春,他要上終南山打獵,他是當今皇上,誰敢阻攔他?

這是個暖洋洋的春日,終南山一派新翠,劉恭隻帶著四五個郎中侍衛,一早就出了宮門。這麽好的天氣憋在宮牆裏那才是傻瓜呢!劉恭跟侍衛們說好了,今日要縱馬秦川,一騁高懷。出了宮門劉恭才發覺,他座下的棗紅黑鬃馬是空有一付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再如何鞭它勒它,就是跑不快。於是,劉恭決定先到太仆所轄的養馬場去挑選一匹烈馬。春天一到,他心裏便湧動著一股精氣,不釋放出來便寢食不安。

“皇上真乃翩翩美少年啊,形狀酷肖先皇!”

“你們看,皇上那雙美目卻與烏頭如出一轍……”

“哼,當年那蹄子仗著懷了龍種,擺出一副夫人的架式,卻落得葬身水底,做了個屈死鬼!”

“聽說那烏頭與先皇娶臣通奸,是先皇賜她一死,她便選擇T投水。”

“先皇哪裏舍得讓她去死?是娘娘肚子不爭氣,要取她腹中的龍子,便使人溺死了她。”

“娘娘才沒有那個膽量呢,還不都是太後翻雲弄雨?”

她們以為隔開幾層馬廄皇上聽不見她們的聲音,況且一旦議論開了女人們哪裏還管得住嘴皮?偏偏劉恭聽到了她們說的話,開始隻是刮到幾個詞,什麽龍種啊、屈死鬼啊。正是這幾個詞觸動了劉恭敏感的神經,他意識到她們在說自己的故事,便豎起了耳朵,並裝出選馬的樣子暗暗靠近柵欄處。他清清楚楚聽見了後麵的幾句話,他的腦袋轟地漲得鬥大。從前殘留在心底斑斑點點的痕跡一下子串起來了,他如酬醒灌頂,霎那間明白了事實的真相!

“來人哪!”劉恭黑著臉吼道。

侍衛們急忙上前問道:“陛下選中了哪匹馬?”

“速速回宮!”劉恭隨手牽過一匹壯駒,也不設鞍,便翻身騎上,雙腿一夾,箭一般飛竄出去。

侍衛們不知小皇帝如何突然變故?隻得策馬緊緊跟上。

劉恭飛馬返回未央宮,直闖母後的寢宮,咚地撞開門。那張嫣方才起身,正坐在妝台前由宮娥們替她梳頭。她從銅鏡中看見了劉恭,便墉懶而溫和地叫道:“皇兒,今日怎起得早啊?可要去太傅處聽課?”

劉恭怒目圓睜,哭喊道:“你不是聯的母親,你真的不是膚的母親啊!”

張嫣嚇得魂飛魄散,語無倫次道:“皇兒你、你瘋啦?我怎麽不是……我不是……我是你、你、你母親,十、十月懷胎,人人都看見的呀!”

劉恭跺了下腳,恨恨道:“你才瘋了呢!你們殺了聯的母親,偷梁換柱、瞞天過海,該當何罪?聯這就去禦史府出首你們!”

張嫣再木呐,當知此事非同小可,便不顧一切撲上去攔他,卻被這小兒郎推倒在地。張嫣顧不得疼痛,張開雙臂死死拖住他的一條腿,邊撕破了嗓喊道:“皇上發癲瘋了,快、快去前殿叫太皇太後來呀!衛士們把好宮門,莫讓皇上跑出去!”

此刻太後正在前殿朝會群臣,聞訊火速由宮牆間夾道轉至寢殿,正逢劉恭掙脫了張嫣衝出門,劈麵遇見郎衛內侍簇擁著的太後,便立住了,喘著氣,仇恨地盯著太後。

劉恭狠狠地甩去太後的手,平時,他最喜歡將自己的手放進太後溫濕柔軟的掌心中,這一刻他卻覺得太後的手濕流渡滑嘰嘰像觸著一條蛇。

太後玉顏微酩,卻仍控製著情緒,複又伸出手,一顆祖母綠石在她無名指上暗暗發光,同她的眸子一樣幽幽地望著劉恭:“好了別耍孩子氣了,哀家沒有許多時間來調解你們母子之間的糾紛,大臣們都還在前殿等著上奏章呢。來,隨哀家去見你母後……”

“不她不是聯的母後!”劉恭憋不住嗚嗚地哭了,用手背擦拭著不斷湧出的眼淚鼻涕,一邊吸泣道:“太後你不要再騙我了,原是你們謀害了我母親,因那個女人不會生養,你們殺我母親就為了搶奪我,就為了搶奪皇位!你還我母親,你還我皇位……”

太後極想煽這孽障一個耳光,告訴他,他若不是做了皇後娘娘的兒子,這皇帝哪輪得上他做?!可當著這麽多侍官宮娥的麵她又能說些什麽?那劉恭卻不肯閉嘴,嘰嘰咕咕反反複複要討還他的母親。太後尋思再讓他出聲,這宮廷隱秘恐怕就瞞不下去了,便一橫心,跟身旁郎中侍官打了個手勢,道:“皇上病得這般模樣,還不帶他去太醫官處診治一下?”

侍官衛士們一擁而上,將劉恭拖了下去。劉恭掙紮不脫,邊哭邊罵,便有侍官將一團髒布塞進他的嘴中。

太後的心一陣陣刺痛,她實在不忍心看劉恭這般模樣,可是不這麽辦又待如何呢?

這時張嫣聞聲趕出來,撲通跪在太後跟前,連連叩首,道:“太後,恭兒還小,定是被人挑唆成這樣的,求太後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他這一回,待兒臣慢慢開導於他……”

“你還能開導他麽?等著他把你賣了吧!”太後沒好氣道,她可憐可恨地望著這個她自己精心挑選的兒媳婦,她原是挑她的忠厚,卻沒料到她竟無能到白癡的地步!

處置了劉恭之後,太後將隨同皇上出獵的郎中侍衛召來詢問,查明了事端的來龍去脈,當即命人將太仆養馬場中那幾個舊宮娥貶入了永巷之中。

待太後轉回前殿,眾朝臣都還候著,都惶惶不安不知內宮發生了什麽變故。太後滿臉愁雲、神色黯傷地向眾人公布了皇上催病的消息,便有外臣奏本,應為皇上之病張榜天下征覓良藥偏方。太後略假思索後,歎了口氣,無奈道:“皇上得的與他母親一樣的癡癲,精神恍惚,言詞錯亂。倘若張榜,豈不讓天下人都知道皇上的病了嗎?這有損我大漢朝皇家的尊嚴。不如讓太醫官先治著,暗中尋覓良藥偏方就是了。”大臣們議論紛紛,都覺得還是太後想得周全,並無甚異議。

大殿中嗡嗡地響起一片稱諾聲。

太後便道:“好了,言歸正傳。方才正議論長沙王疾騎送來的奏本,所言南越王趙佗騷擾我大漢邊境之事,眾愛卿有何高見?”

大殿靜寂了片刻。老臣們都記得當年太中大夫陸賈出使南越,說服趙佗臣服漢廷之事,那“南越王”的封號還是高祖皇帝欽定的。

片刻之後,右垂相陳平奏道:“長沙國與南越邊境交界,一直磨擦不斷。臣聽說長沙王早有兼吞南越之意,他將趙佗留在中原的親族誅殺,還掘了趙佗的祖墳。臣恐長沙王有謊報軍情之嫌,還望太後明察真相後再作定奪。”

太後撫額沉思一番,道:“那趙佗生性驕橫,數年前哀家也曾接到密報,南越國內打造兵器、操練馬隊,似有凱敘我中原之意。倏忽經年,恐他早已羽冀豐滿。這卻是關係天下安危之大事啊!至於長沙王是否真有兼吞南越之意,垂相可差人暗地查訪得清楚了,再作道理。這兩樁事不可相提並論,需有個輕重緩急。”

便有將官奏請先停止與南越的貿易往來,禁止中原鐵器及馬匹運往南越,做一個姿態,試探一下,看那趙佗欲待如何。

太後當即準奏,並要垂相府著手起草公文,快騎發至邊關。

卻說太後這一日的早朝因被劉恭之事阻斷,延頓了一個時辰,待罷朝,已近午時初了。

太後下朝後又折去張嫣寢宮,她就是擔心張嫣受不住又要犯病,果然真發病了,卻與以往不同,並不吵鬧哭泣,隻是麵壁而坐,任誰去拉她都不理不睬。太後喚了她幾聲,她竟連眼珠子都不動一動。

太後著急地召太醫來為她診斷,心裏卻稍鬆了口氣:張嫣病成了悶葫蘆,便不會胡言亂語惹是非了!

正值張嫣的胞弟堰公子人京辦事,特來看望姐姐,見張嫣呆敦敦癡傻的模樣,心一痛,竟就嘔嘔地哭起來,硬咽道:“母親早逝,父親近年也百病纏身,所牽掛的便隻姐姐一人。此番使我進京,特囑我要將姐姐接回家去住一陣的。如今姐姐這般模樣,父親見了不窗雪上加霜,怕是要了他的命的。原以為姐姐入宮做了皇後,家道興旺,布澤後代,誰知卻屢屢橫生枝節。倘若父親、姐姐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如何獨存於世啊!”

太後最見不得七尺男兒哭哭啼啼,便斥道:“哭,你隻會哭!看你長得倒也儀表堂堂,怎麽就學了你父親那副棉花脾性,隻好任由人捏拿。怎就不學學你祖父張耳?起於亂世之中而封侯稱王,這才叫英雄呢!你姐姐不過一時迷亂心竅,過了這一陣便會好起來的。你回去隻消對你父親說新皇太後輔佐小皇帝執政、無暇離京不就行了?你這般不經事,哀家想扶你上馬也扶不上去呀!”

其實,魯元公主去世後,太後心裏最疼這個外孫。隻是宣平侯中年喪愛妻,悲痛不已,女兒又人了深宮,一時離不開這個兒子,太後才沒有接張堰到長安來。於是,太後緩下語氣,苦口婆心又勸慰了他一番,允諾他隔些日子便接他進京。張堰聽了情緒平定了許多,也不再多逗留,當夜即回宣平侯封地去了。

太後關照宮娥們一步也不得離開張嫣,這才拖著疲憊的身子轉回長樂宮。

累,太後愈來愈覺得難以支撐。不僅身體累,心也累。心是最累的,家事國事都要她操心,操不盡的心,順心的事少,煩心的事多,心似一張千瘡百孔的破帆,順風要撐起來,逆風也要撐起來。

千頭萬緒,眼下當務之急是如何處置劉恭這個小冤家。太後選擇了他,養育了他,將他扶上九五之尊。她原以為從小養大的孩子會很貼心,會像盈兒那樣孝順,會跟她合心合肺。哪曉得劉恭聽得幾句閑言碎語就跟她翻臉,就把七、八年養育之恩統統拋棄了!這忘恩負義的小畜牲留著他遺患無窮,可又是她親手立他為帝的,若要廢黝他豈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況且一旦龍庭空虛,那些早就急紅了眼的劉氏兄弟們會不會乘虛而人?太後再三斟酌,拿不定主意。左右環顧,竟無一人可以分憂的。妹妹呂嬰雖精明能幹頗有心計,卻隻曉得伸手問她討封,封了侯又要封王,封了自己又要封女婿,太後隻恐她總有一天要爬到自己頭上來。那些呂氏宗族子弟,稍能掙些門麵的,也僅呂產、呂祿幾個,大都是酒囊飯袋,像長兄呂澤之孫呂嘉,接替他父親呂台做了呂王,不過兩年光景,彈幼他的奏簡便已揮成小山了!

太後回腸百轉,最後總是落在左垂相審食其身上。除了大漢江山與皇位,審食其恐怕是在太後心中占據了第一位的。原本,他是她最可信賴最親近的人,可是……太後太敏感了,自審食其做了垂相以後,太後感覺到她和他之間漸漸隔了一層東西。他常常言不由衷,他常常心不在焉。即便是兩人幹柴烈火肌膚相親之際,太後仍感覺到他的心不全在她身上。太後不願意相信這種感覺,可是這感覺卻時時困擾著她。太後想知道這是什麽原因,卻又害怕知道那是什麽原因;太後其實已猜到那是什麽原因,卻又害怕承認這是什麽原因!太後不想失去他,太後要緊緊地拉住他,太後高聲喊道:“紅裳,速速備馬去高廟接審大人進宮!”

紅裳笑盈盈揭簾進來,道個萬福,格格笑道:“太後,用不著奴脾去接了,審大人已經來了呢!”

太後驚喜地站了起來,道:“死妮子,還不快宣他進來!”

紅裳轉身出去了,太後又追著她背影道:“吩咐紫衣擺席斟酒。”

左垂相揭開垂簾,太後笑臉如花般迎上,四目相對,太後的心格登沉了沉審郎身上散發出醉醉的酒氣,臉上卻寫滿心事,那都是些什麽呢?

太後穩住自己處驚不亂是太後多少年坎坷蹭蹬中練就的本能。太後仍笑盈盈替他寬衣、淨麵、敬茶。這時紫衣、紅裳端著食案進來了,幾小碟葷素菜肴,一壺肥酷,兩隻金錯銅搏。紫衣斟酒,一股醇香便漫溢開來了。

太後舉蹲相敬,盈盈笑道:“哀家卻沒料到左垂相今日會來,莫非高廟功臣碑已經完工?”

審食其忙道:“文字已全部鑿成,還需填漆描金,想來還需一旬之日方才完工!”

太後道:“甚好!來,先飲了這蹲酒,待完工之日,哀家再替你擺慶功酒宴!”

審食其有點遲疑地接過酒蹲,眠了一小口就放下了,心口突突地跳,像有什麽東西要湧出來。

太後怨怨地橫了他一眼,仍不點穿,道:“左承相原是海量,今兒如何量窄了?莫非這酒口味不合卿意?”

審食其聽出她有話外之音,知道隱瞞不過,便道:“微臣方才與幾位同僚一起飲過酒了,故而量窄了,還望太後見憐!”

“哦原來你是喝過酒了,早知如此我便不叫紫衣、紅裳備酒了呢!”太後拉長了聲音,顯出些許不快,又高喊一聲:“紫衣、紅裳撤席!”

紫衣、紅裳匆匆進來了,好生奇怪,怎麽剛開了頭便就要收尾了呢?卻見他兩人悶悶坐著,神色有點尷尬,都不敢問,收拾了盤碟下去了。

審食其想言明來意,偷眼掃著太後神情不悅,便又咽了回去。

太後見他遲遲不語,便道:“左垂相如今位高權重,官大了,架子也大了,哪趟不要哀家三請五請,最後總是讓紅裳姑娘快馬接來。今日卻不請自到,想來必有緊要之事等不得了。你我之間還有什麽顧忌?左承相但說無妨。”

審食其將坐墊朝太後挪近了,湊到她耳畔,低聲道:“娥殉莫要誤會,你知道我為了那功臣碑的工程住在高廟,難得進城。今日一早聽人議論皇上突發奇病,我就擔心你,怕你應付不了那局麵。再說我們已有半旬未見,夜晚獨宿高廟,常憶當年我倆在楚營時的朝朝暮暮。便愈是想著見你,也就顧不得其他了……”

太後噗哧一笑,輕輕推開了他,道:“食其啊食其,你原是率性之人,如今在官場之中也學會了鑒貌變色、虛應故事了。你真隻是想著我?你真無有緊要之事?你若現在不說,那就無有說的機會了呢!”

審食其被太後點穿,臉一陣紅一陣白的,索性硬硬頭皮,嘻笑道:“自然想見你是第一的,正有幾句自芫之言,正好借此入宮了。”

審食其咳了聲清清嗓,避開太後目光,道:“臣聽說長沙王上簡摺告南越王圖謀不軌,太後已下詔發至邊關,中斷中原與南越的貿易。以臣之見,此乃飲鎢止渴的下下策。臣一直讚賞太後智服匈奴單於的眼光與氣度,審時度勢,權衡利弊,忍辱負重,使北方疆界許多年無有戰事,百姓得以安居樂業。臣不解太後何以決斷南疆糾紛這般草率莽撞?南越王乃高祖封賜,如今隻憑長沙王片麵之言便咬定人家有反意,冒冒然中斷貿易,一旦引發戰火,南疆邊睡牽動整個朝廷,望太後三思而後行!”

“左垂相好一番高論!”太後含笑擊掌,卻又反問道:“隻是左垂相難道健忘了?那長沙王亦是高祖所立的呀!長沙王屢屢上奏南越趙佗製造兵器、騷擾邊境,依左承相之見,該如何處置呢?”

審食其一時興稱忘乎所以,便道:“當年高祖遣陸大夫出使南越,以他三寸不爛之舌說服趙佗對漢稱臣;陸大夫尚健在,太後何不仿效高祖之法,召陸大夫為大漢使節再赴南越……”

太後舉袖袂掩口竊笑,點著審食其道:“你看看,終於露馬腳了吧?我就猜著先前你是與陸賈一起飲酒,是陸賈掩掇你來遊說的吧?”

審食其一愣,旋即就明白了,原來太後從一開始就在試探他、套他的話!原來太後早就知曉陸賈與他暗中往來的事了!

太後臉上笑意收淨,眉間湧動著無限悲切,長歎一聲道:“食其啊食其,哪怕這世上所有的人都背棄了我,我也不會相信你會背棄我!你好讓我寒心啊!”

審食其打了個寒嚓,雙膝一軟,便跪下了:“太後,娥殉,我的好娥殉,我何曾就背棄了你?我隻是為你擔心,擔心他們會對你……”

“你怕是擔心失去你的九硫青玉巫相冠吧?!它可是我親自為你戴上去的呢!你既說為我擔心,那你為什麽不幫我?你已是垂相了呀,你手握重權你可以幫我了呀!”太後一跺腳,眼中進出珠淚。

審食其張開雙臂抱住太後的雙膝,輕輕搖撼著,道:“我是在幫你呀,我想盡辦法在幫你,我從中斡旋,四處遊說,想消解他們對你的成見,想讓他們擁戴你。”

太後站得筆直,麵色凝重,道:“你太書生氣了,你到處遊說從中斡旋有什麽用?他們骨子裏是恨我臨朝執政,他們骨子裏是不能容忍一個女人坐上了龍庭!我不要你遊說,不要你斡旋,這世上的事強者勝弱者敗,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天經地義!你既怕丟了垂相冠,你怎不想想,我能給你戴上它,也能將它從你頭頂上取下來。你我雖有私情,可你若背叛了我,我拚著將心撕得四分五裂也要懲罰你!”

太後緩緩地搖搖頭,道:“晚了,你回不去了,你既已踏進了這宮廷,你哪裏還退得出去?即便退出去了,你也不會過得舒坦。你已經顯耀恒赫過了,你還能忍受湮沒於芸芸眾生之中默默無聞嗎?”

審食其被太後點中了要害,一時間心灰意冷。朝廷猶如凶險的角鬥場,他想他是應該幫助太後剪除異己,綏靖朝廷;可他又擔心萬一劉氏兄弟篡位,他便成了太後的殉葬品。他想通過陸賈暗中與劉氏兄弟交往,給自己留條後路,卻又怕一旦被太後察覺,丟失冠冕事小,弄不好腦袋搬家。他也想保持中立,隻做好公務,對當政不聞不問,可誰也不肯放過他。太後盯他盯得愈來愈牢,他幾天不進長樂宮,她便會差紅裳快騎來接他;而陸賈也纏住他不放,隔三差五邀他飲酒密談。審食其就像前後被獵人夾攻的困獸,成天提心吊膽,他甚至後悔當初一時衝動隨太後返回朝廷,竟成了籠中鳥徒有雙翅欲飛不成!審食其想著自己艱難的處境,不寒而栗,冷汗布滿了額麵。

太後見審食其沉吟不語卻滿頭是汗,知道自己一語中的,卻是於心不忍。這種事要是放在別人身上,太後早就毫不留情地處置了。可偏偏攤在審食其身上,她雖恨他怨他,卻下不了手處罰他。太後也知道原是陸賈尋上了他,陸賈那兩片嘴皮會將死人說成活人,審卿如何是他的對手?她卻是不信,你陸賈言詞再好,能抵得過我對審卿的一片至誠萬千情愛?太後要抓住審食其,他已是她這輩子生命中最後一個男人了!

太後便也跪下,掏出絲帕輕輕地擦去審食其額上的汗珠,一邊柔聲道:“你看你,急得這一頭的汗!我不過說你了兩句,不成說都說不得了?”

審食其就勢抱住她,將臉伏在她的肩窩裏,懾哺著:“娥殉,好娥殉,我知錯了,往後,便不與那陸賈往來……”

“不,你盡管與他們往來,還要主動與他們往來,這叫不人虎穴,焉得虎子嘛!”太後將他扶起,盯著他的眼睛:“哀家永遠不會忘記,當年在楚營,一楚將欲對我非禮,審卿你吼叫著撲過來護衛我。你那時的膽氣到哪裏去了?有哀家在,你還懼怕誰呢?”

審食其被她雙目炯炯盯得心慌,複又抱緊了她,借機避開她的目光。他撫摸著她滑膩而有彈性的背脊,心想:這是個多麽可怕又可愛的女人啊!

數月後,太後早朝時先讓太醫官當殿公布小皇帝劉恭的病情。太後整眉歎道:“天下不可一日無君啊!國君就像上天一般筱蓋著大地,就像大地一樣包容著一切。國君以愛心安撫百姓,百姓以忠心事奉其主,上下感情交通,天下才能大治。如今我大漢皇帝竟催奇症,久病不愈,精神錯亂,不明事理,如何來執掌朝政、治理天下呢?哀家心中再是疼他愛他,卻要以宗廟國家為重,還是將他廢了吧,請眾卿在先皇子嗣中物色一位能當此重任的,為我大漢立一位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