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左丞相審食其005

大殿中靜寂一片。這廢君立君非同兒戲啊,眾人都暗暗地觀察劉家子弟的動靜。其時,在大殿上的劉家子弟隻有朱虛侯劉章和東牟侯劉興居。那朱虛侯新近剛做了呂家的女婿,正新婚燕爾如膠似漆呢;東牟侯也是新近剛剛接受了封號,都得了太後的恩澤,一時都低了頭,不吭一聲。便有右垂相出列奏道:“太皇太後為了天下的蒼生,為了宗廟社櫻,所慮至為深遠,就請太皇太後定奪人選,臣等俯首聽命。”眾大臣見陳平已這樣表態,縱有異議誰敢再提?

太後與呂嬰、呂產、呂祿等族親反複商量,將惠帝留下的幾個皇子一一比較,最終選中了恒山王劉義。劉義與劉恭年歲相當,卻比劉恭老成持重。太後私下裏囑咐心腹之臣大渴者張釋將她的意思傳揚出去,看看眾朝官有什麽歧義。不久,便有平陽侯曹密上奏請立恒山王劉義為新帝,稱道劉義外相敦厚,內則明慧,有悲天憫人之懷,是天子之才。太後很高興,即下詔準奏,隔日便舉行登基大典。劉義更名為劉弘,應運而生做了大漢朝第四任皇帝,卻不改紀元,仍由太後臨朝稱製,執掌朝綱。那恒山王號則由劉弘之弟軟侯劉朝接替了。

太後為獎掖張釋、曹密立新君有功,加封張釋為建陵侯,晉升曹密為禦史大夫。

一場風波平息了,大漢朝廷又是一派歌舞升平。隻可憐那前少帝劉恭再無人垂問,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消失得幹幹淨淨。

次年春天,南疆長沙王吳回快馬傳書上遞求援急章,原來那南越王趙佗因漢朝與他中斷貿易,一怒之下打出反旗,自立為南越武皇帝,並出兵攻打長沙國,已經連破數縣了。

朝廷一時人心浮動,一部分官員對太後中斷貿易的決策多有微詞,一部分官員卻認為這正驗證了南越王早有反意,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左丞相審食其早朝時聽得幾個官員在他身後點點戳戳、竊竊私語,他頓時芒刺在背,無地自容。

審食其現在最怕見的人是陸賈,陸賈要他力勸太後恢複與南越的貿易交往,可他沒有說服太後反被太後說服了。他想到太後要他主動與陸賈接觸,“不人虎穴,焉得虎子”?太後要他得什麽虎子呢?他愈發地怕見陸賈了。

審食其近來總是找理由推誘盡量少去長樂宮,他也怕見太後。太後每每盤問他跟陸賈的交往。你若說沒見麵,她便怨你怎麽不去見麵?你若說見過了,她又盤根潔底追問說過的每句話甚至每個眼神!

審食其便稱高廟功臣榜工程已近尾聲,須得他日夜監製,索性躲在高廟不進長安城,管他朝廷上翻什麽雲下什麽雨!

這一日功臣榜鐫刻成功了,工匠們大碗酒大塊肉地吠食了個痛快,一個個七歪八倒地睡熟了。審食其想著明日即要進宮交差,躲也躲不了,逃也逃不脫了,心裏便七上八下的,睡也睡不安穩,取了一銅壺烈酒,獨斟獨飲,借酒消愁。

從城中更鼓樓隱隱傳來悠長的打更聲,不覺間已是黃夜二更天了。審食其喝幹了滿壺酒,不覺心如突兔,頭痛欲裂。他覺得屋子裏薪燭煙嗆得人透不過氣,便踉踉蹌蹌推門而出。

正是四月春尾,風光清和,竹秀槐香。高廟建於秦川平原渭水之畔,是夜,星漢低垂,河浪撒銀,習習涼風輕拂,審食其頭腦清醒了許多。他在想明日上朝如何回複太後,太後若召他人宮他將以什麽推辭?他沮喪地想:好不容易熬到高祖逝世,惠帝也去了,倘若太後不要這樣癡迷於皇權,不要執掌朝政,他們倆將會多麽和諧融洽、美滿幸福啊!可是若不是太後執政,他能登上左垂相的高位嗎?他究竟是需要一個不涉政務、溫柔可親的娥峋呢?還是需要高官厚祿、顯赫聲名?掂量了一番,他不得不承認更難舍棄的是後者。有了高官厚祿、顯赫聲名,要找一個可心的女人還不容易嗎?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他曾經祈禱上蒼,隻要能得到呂娥殉,世上萬物皆可拋!

“娥峋啊娥殉,不是我負你,這世事實在是難上加難啊!”審食其遙對星漢低聲歎道。

“審大人,說什麽難上加難?難道你還會有難處嗎?”有人在他身後發問,把審食其唬得不輕,腳骨一軟差點跌倒,卻被那人扶住了。

審食其抬頭看,竟是一位素甲銀盔的年輕將士。他搓了搓眼,定睛再看,那將士吃吃笑著,將頭盔取下,一頭瀑布般的黑發嘩然瀉下,朦朧星光中,那副臉龐兒羞花閉月,疑是渭水之仙翩然降臨。

“紅裳姑娘,是你呀!”審食其喜出望外,道:“我怎沒聽得你的馬蹄聲呢?”

紅裳掩嘴一笑,道:“審大人獨自佇立,癡呆呆思念何方美人?竟聽不到奴牌的馬蹄聲了呢!”

審食其情不自禁拉住她一隻手,笑道:“本老爺正在想紅裳姑娘你呀,精誠所至,金石洞開,紅裳你真的就來了!”

紅裳嬌羞地填道:“審大人拿奴脾開玩笑呢!太後命紅裳來接你進宮,說有朝政要事與你商議呢。”

審食其怔忡了一下,卻捉住她的手不放,道:“什麽時辰了?還要議政啊?你看這滿天星鬥就垂在眼前,咯咯咯,伸出手就能撈一大把。你就陪老爺在此散散心吧!”

“審大人,你裝什麽糊塗呀,太後為什麽召你進宮你還不明白麽?快上馬吧,讓太後等急了,奴脾可吃罪不起!”紅裳說歸說,卻任由他揉捏著素手。

審食其一邊把玩著紅裳的小手,一邊道:“老爺早就知道你想跟老爺親熱,老爺也想你呀,隻是……唉,紅裳你說說,太後自當了太後,是不是變了個人?”

紅裳噗哧笑道:“太後沒有變,太後原本就是這般徑渭分明,她若愛一個人,可以把心掏給他;她若恨一個人,非置他於死地不可。依奴脾看來,是審大人你當了垂相以後變了。”

“哦?”審食其饒有興趣地問道:“老爺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變得有架子了,變得愈來愈像個老爺了!從前你跑長樂宮跑得多勤快?現如今不是太後三請五請你就不來了!”紅裳眼波閃動,笑庸時隱時現,攪得審食其心癢難熬,方才又喝了烈酒,酒壯色膽,哪裏還顧得上其他?他一把將紅裳拉人懷中。

“太、太後還等著……”紅裳已經不再掙紮。

“就讓她等一會又何妨?回頭你就說馬掌脫落了,走不快。”審食其將她抱起來,平放在細滑的河灘上。

“太後若知道了,會殺了我……”紅裳歎息一般地呢喃道。

“不會的,有老爺我在呢,你怕什麽?再說我與太後又無名份,老爺我要再討房夫人又有何妨?明日,我就會對她說,要她將你賞給我……”

星漢垂得更低了,星星倒映在渭河水中,天上星,地上星,星星連成了一片。

四周一派寂靜,聽得見草木拔節的劈撲聲。是年冬季,長天凍雪,大地飛霜。長樂宮長信殿呂太後專事召見朝臣的華廳中,一隻碩大的青銅龜龍紋火盆中,炭火燃得正旺,通紅的火炭時而躥起寸長的火舌,寬敞的廳堂變得溫暖如小陽春一般。

呂太後圍著銀娣同色華蟲紋白狐皮坎肩,坐在廳堂正南一橙雕花格扇窗前,卻覺得背脊上仍是絲絲的寒氣,便讓侍脾們將透氣的橫風窗也關閉了。仍是手腳冰涼,身體裏的血液仿佛凍住了。她便將坐墊挪近火盆,紫衣忙道:“太後,靠火盆太近,炭氣太足,要暈頭的呀!”太後隻好又挪開了點,便叫紫衣替她拿手爐來。

那隻錯金鏤彩蟠璃紋紫銅手爐是當年女兒出嫁時女婿張敖為孝敬丈母娘而送給太後的,太後從前不懼冷,不喜屋子裏生火盆,也從不用這火爐,隻將它放在博古架上作為一件擺設。

太後不為人覺地深深歎了口氣,近年來,她發現自己開始懼冷了,變得弱不經風,年歲不饒人啊!宮廷中誰都不清楚太後究竟多少歲數了,她永遠挺直了腰板,修長的身姿如秀竹臨風;她的麵龐永遠白哲而細膩,像一朵開不敗的白牡丹,她的雙眸永遠炯炯有神,看你一眼便像將你的心肺洞穿了一般。可是太後知道自己老了,夜晚卸了粉妝,湊近銅鏡,她能看清自己眼角上細密的魚尾紋和眼簾下烏青的眼袋,她也知道紫衣替她梳頭時常常替她拔去不時冒出的白發塞人袖籠不讓她看見。她愈來愈感到體力不支,批閱奏簡時間稍長便頭重眼花,天氣稍冷便覺得寒氣凝聚胸口怎麽也散不了,而真正令她心寒的還是朝廷那晦冥不清的局麵。

南疆,南越王自稱為帝,發兵攻打長沙州縣;北方匈奴亦蠢蠢欲動,騎隊經常騷擾隴西、天水諸郡。太後欲遣將領率軍出擊,掐指數來,竟找不出合適人選。能勝任者,怕他軍權在握而生貳心;信得過者,卻恐他無力當此重任。太後日夜思慮,仍是舉棋不定,難以落子。

朝廷內部表麵上風平浪靜,波瀾不驚,太後卻感覺得到水底暗流漩渦湍急凶險。

大渴者建陵侯張釋進見太後,請封衛尉營陵侯劉澤為王。張釋機巧地說:“太後不拘常規,以功論賞,賜封呂氏族中建功者為王為侯,此乃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可是朝中那些墨守成規的老臣們背後難免有異議,而劉氏子弟更是不服,吹毛求疵,遇事生風。那劉澤乃是高祖同輩之人,是劉氏子弟中輩份最高的長者,況且他還是你太後的外甥女婿。倘若太後封他為王,便是堵住了劉氏子弟與眾朝臣的嘴。太後你再封賜呂氏,誰還能說什麽呢?此乃封劉安呂之策,望太後三思!”

太後的心像拴了稱陀直往下沉,她原以為有陳平與周勃兩位老臣支持,封呂氏王侯已無大礙,卻從張釋話中聽出,朝臣們暗中仍反對她封呂!

建陵侯張釋屈腰拱手侍立一旁,正偷眼觀察她的表情,太後心中哼哼冷笑,她料想定是劉澤出錢找人收買了張釋來遊說的。放在別人身上,太後定然嗤之以鼻,她最鄙視無才無德靠投機取巧往上爬的人。不過這劉澤是呂婆的愛婿,而那張釋又是太後信得過的老臣,太後便沒有立即駁回,敷衍道:“愛卿所言確是這個理呀,待哀家籌畫一下,看還有何處可設王封的……”

張釋馬上接口道:“仆臣已替太後計劃好了,可割齊王之地而封劉澤呀。當初高祖分封皇子,因劉肥是長子,故而齊國地大且豐腆。如今劉襄嗣繼齊王之位,他們一家仗著是高祖長房長孫,特別萊鶩不馴,凱敘九五尊位也是人所共知的。削齊地而封劉澤,一來可煞齊王傲氣,二來可引他們劉氏叔侄互相忌恨,豈不是一箭雙雕?”

太後禁不住擊節歎道:“張卿謀略是愈發精到了,哀家擇個日子依卿之言賜封營陵侯就是。”

待張釋退出,太後即命內侍連夜傳詔臨光侯呂耍、郊侯呂產、胡陵侯呂祿等明日前往長安官議事。

太後獨獨沒有傳詔給呂王呂嘉,近來她正為呂嘉的事大為傷神。這個侄孫子原是太後極欣賞的,呂嘉長相像極了祖父呂澤,且性格豪爽,有大將風度。太後一直認為侄甥中能成大事者就是呂嘉了,故而提攜他承繼其父呂台做了呂王。不想這呂嘉登上王位竟得意忘形,做盡不仁不義之事,百姓恨得他咬牙切齒,不斷有人上書禦史府告狀,請求朝廷治他的罪。太後一直替他包著,也勸過他好多回,要他收斂脾性,改邪歸正。然而他嘴上信誓旦旦,卻依舊我行我素。那天,禦史大夫曹窗悄悄將朝官彈幼呂嘉的一大攘奏簡送到長信殿太後的幾案上,曹密道:“微臣無能,有負太後囑托,再不能庇護呂王了。臣已聽說有大臣將在早朝大殿上當庭奏本依法懲治呂王,非臣不盡力,此乃大勢所趨啊!”太後聽了曹窗的話愣怔了半天,她知道她保不住呂嘉了,她再執意擔護呂嘉,就會給呂氏家族帶來滅頂之災,說不定連她自己的太皇太後之位也保不住了呢!她召見呂要、呂產、呂祿,並非要和他們商量什麽萬全之策,她已經權衡利弊拿定了主意,她隻想以呂嘉之鑒訓戒她的親屬們好自為之,不要重蹈覆轍。

紫衣捧著裝滿火炭的手爐進來了,用一塊毛氈裹著,放進太後懷裏,一邊道:“太後,臨光侯他們幾個都到了,都在軒閣裏候著呢!”

“快快宣進!”太後忙打起了精神,貼著胸口的手爐使她周身血脈通暢起來,兩頰也出現了紅暈。在人前,她永遠顯得精神煥發而光彩照人。

呂要、呂產、呂祿魚貫而進,太後便讓他們圍著火盆依次坐下。紫衣、紅裳陸續端來幾隻食案,一人一張放在他們膝邊,那食案上端整著一壺百果茶和幾碟家常小點心。紫衣、紅裳挨個兒斟了茶,便退出門外。

呂嬰先笑道:“太皇太後急巴巴地喚我們來,想必是有喜事告訴我們吧?”

太後知道張釋一定把信兒傳過去了,佯作詫異道:“什麽喜事?你又從哪裏道聽途說了?倒是有一樁棘手的事,才召你們一起商議個良策。哀家得到信息,有人要借呂嘉之事向哀家開刀了!”

這邊呂產已經璞地甸伏在地,哭聲道:“太皇太後,呂嘉雖是犯了律條,可他是我大哥的命根啊!昨晚大哥還托夢給我,要我想辦法幫助賢侄度過這一難關。太後看在我大哥、我父親的麵上,無論如何想辦法救救呂嘉吧!”

太後暨緊眉尖望著呂產,恨聲道:“都是你們慣壞了他!愛他寵他反倒斷送了他!叫我如何救他?再庇護他怕是連我們這些人都保不住了呢!”

呂祿急了:“太後說得對呀,我聽哪寄說,好些官員聯名修本彈幼呂嘉,就想等待時機向太後發難呢!”

太後哼地冷笑道:“哀家要讓他們等不到這個機會!”便對呂產道:“你快起吧,我來問你,你是要保呂嘉還是要保自己?你是要保你大哥這一脈還是要保整個呂氏?”

呂產心中禱告:大哥,不是我不幫嘉兒,太後決心已定,小弟回天無力啊!便揖道:“侄兒不才,但憑太後處置。”

太後道:“哀家明日早朝,頭一個宣布廢去呂嘉王號,他們還有什麽話好講?產兒,這呂王就由你來做。先前呂台去世時我也曾想到過讓你承嗣王號的,隻是按照子承父業的舊訓罷了。隻是你即王位後可記住了,千萬謹言慎行,收斂鋒芒,萬不可再授柄於人。你要為呂氏爭氣,你這王當得好,往後哀家封呂氏便無人敢說什麽了。”

這邊呂產心中暗喜,卻不動聲色,隻唯唯諾諾,太後說一句,他應一句。那廂呂要再也憋不住了,嚷了起來:“姐姐你也太偏心了吧?還說無有喜事,喜事卻總也輪不上小妹!你們扳著指頭算算看,高祖幾個兄弟個個封了王,劉喜為代王,劉交為楚元王,劉賈雖早夭,卻也當過荊王,獨獨劉澤從未封過王。太後你遲遲不肯加封劉澤,莫非生怕劉澤有篡位之心?還是顧忌小妹要奪你的太皇太後之位?”

太後望著呂要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填道:“原來你是打這如意算盤?一旦劉澤篡位當了皇帝,你可不就成了皇嶽母啦?你也不想想,高祖有那麽多皇子在,能輪得上劉澤坐龍庭嗎?”

呂嬰被太後點破隱秘,一陣心驚肉跳,忙道:“小妹一時說的氣話,姐姐可別當真!我也是為無射著想,讓她也當一回王後嘛!”

太後便笑道:“是啊,我也是想到了無射,我想無射戴上王後桂冠一定是儀態萬方的呢!”

呂要呆了一下,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看太後笑臉溫和,不像在騙她。她遲疑地問道:“太後,是真的?”

太後道:“張釋不是已跟你說了嗎?我打算從齊地割琅邪郡為劉澤封地,就名琅邪王,你覺如何?”

呂婆喜出望外,隻一個勁地點頭,又道:“無射知道了一定喜歡,我代無射謝過太皇太後了!”

太後道:“隔日將無射帶來見我,我有話要關照她。那劉澤雖姓劉,卻是做了呂家的女婿,也算是半個呂家人,他的言行也牽連著呂氏一大族人呢!”

呂要道:“無射哪一天不把太後念叨幾十遍?早就想進宮看望太後,看望媚表妹、鰭表妹、蜻表妹。”

太後道:“我正約了嵋兒、蜻兒、鰭兒明日午後來長樂宮聚聚,你讓無射也一起來吧,她們小姐妹也許久沒見著了。”

呂祿接口道:“那日嵋兒回門,我見她反而比在家中時清減了許多呢!”

太後轉而問呂祿:“你新娶的那位灰蝶夫人如何?與搖光還合得來嘛?”

呂祿稍猶豫,道:“太後莫要太操心了,女人們哆吒幾句總是有的。”

太後道:“搖光的脾性我曉得,她決不會生事的,總是那個新人恃寵驕矜,這倒也罷了。隻是你與灰蝶的兄長哪寄往來甚密,那小子八麵玲瓏,圓滑得很,你可要多幾個心眼,當說的說,不當說的萬不可被他套出來!”

呂祿揖道:“太後所言,侄兒記下了。”

次日平旦之時,天蒙蒙亮,更鼓在薄霧中緩慢地悠**著。未央宮大殿上,數十盞膏燭明燈輝煌燦爛,丹擇下黑壓壓站了一大群早朝的臣子們。許多人都得到了消息,今兒朝廷上有戲好看,有人要借呂嘉之事向呂太後發難了!大家都有點緊張,大殿裏的空氣冰凍了半夜尚未溶解開來,人站在那裏止不住索索抖。

太後出來了,她高戴鳳冠,錦繡冕袍,大踏步地沿著紅戳獻走上了龍庭。她一出現,那些火花爆裂的膏燭明燈便顯得黯淡了!

太後踏上龍庭,頭一樁事便讓少府尚書仆射宣讀詔書:“呂王嘉,居處驕態,犯大漢律條,廢之!欽此。”

便有一隊郎中衛士擁上來,將呂嘉的王冠朝服剝去。呂嘉大叫:“太後你為什麽要廢我?你為你自己,活生生讓我當替死鬼呀!”

太後強忍悲憤,一揮手,郎衛們便將呂嘉拖出了大殿。呂嘉的罵聲仍隱隱傳了進來“太後你廢了我也保不住你自己的呀!”

群臣嘩啦啦退潮一般齊齊跪下,呼聲震梁:“太皇太後,千歲千千歲!”

太後勉強撐到了罷朝,已是汗濕內糯,手腳冰涼。內侍見她麵無血色,腳步踉蹌,忙上前扶了她一把。太後卻將他推開了,眾目睽睽之下,太後依然軀幹挺拔,麵帶微笑,放緩了腳步,走下了丹揮。

禦葷載著太後穿過寬闊的庭院,繞過丈把寬的浮飾影壁。出了端門,她就再也支撐不住了,旬然倒臥在錦座上,冰冷的稠粘的汗珠布滿了額頭,像甲蟲兒似的,沿著麵頰緩緩地爬到下巴上,將披在肩上的五彩錦繡霞被都濡濕了。她覺得心痛如絞,痛得透不過氣。她想喊內侍停車,卻又出不了聲,一急,便昏暈過去了。

當內侍們發現太後軟癱在車內後,不敢逗留,便命腳役飛速抬往長樂宮。紫衣與紅裳將太後半抱半拖地橫放在錦榻上,一個掐太後的人中,一個口含清水噴在太後臉上。

“太後出門時還好好的……”紅裳硬咽道。

“太後,太後……”紫衣輕輕搖撼太後的肩膀。

太後悠悠忽忽地撐開了眼皮,一手抓住紫衣,一手捏著紅裳,嘴唇一張一合地蠕動著。紫衣、紅裳便將耳朵湊上去聽,太後喘氣般道:“這回……怕是躲不過了……”

“太後……”紫衣、紅裳都哭了起來。

正值左丞相審食其領著太醫官趕到了,慎道:“此刻是哭的時候嗎?真不懂事!”

紫衣、紅裳忙收了淚,替太醫官鋪錦墊倒香茶。太醫官給太後搭了脈,又看了氣色和舌相,沉吟道:“奇啊,太後這病雖來得凶猛,脈相卻並不凶險,說不凶險,卻又蹊蹺,時而如急雨,時而如解索,老身行醫以來頭一次遇到這類脈相。先權當操勞過度,惡火攻心,優患鬱結不散來治,喝下這幾帖藥後再作道理。”於是便親自抓了幾副藥,令侍脾去煮,並叮囑紫衣、紅裳這一陣鹿血萬不能再讓太後喝了,這要送了她的命呢!

太後喝下了滾燙的苦藥,裹著錦被發汗。左承相便坐在錦榻旁,憂愁地看著她,歎道:“娥殉啊娥殉,方才真把我嚇得靈魂出竅,倘若你有什麽意外,那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

審食其這番話比仙丹妙藥還靈,太後聽了,心口十分熨服,周身都輕鬆了許多。當著紫衣、紅裳的麵,她無法表示什麽,便隻有眉目傳情,四目相對,回環縈繞。太後眼中竟滾出晶亮的一顆珠淚,審食其用食指輕輕將它勾去了。

“你也忙了半天,回去息著吧!”太後情意綿綿對他說。

審食其便附到她耳邊,悄聲道:“你好生養著,明日我再來看你。”

那紅裳便道:“審大人,我來送你出宮。”紅裳極想問問審大人何時能向太後提她的事,紅裳已經從夏天等到秋天,又從秋天等到冬天了。每次與審大人行雲雨之事,紅裳總要膽戰心驚好幾天,時時揣摸太後的神色,生怕被太後覺出端倪。紅裳想名正言順地做審大人的侍妾,不要這般偷偷摸摸。紅裳是願意一輩子服侍太後,一輩子服侍審大人的呀!

紅裳引著審大人出了寢宮,沿回廊繞過百子池,快到掖門了,紅裳便放慢了腳步,待審大人跟上來,她輕聲道:“老爺,我……”

“紅裳,你看太後病成那樣子,我能跟她提你的事嗎?”審食其知道紅裳想說什麽,他便先說在頭裏。他也曾想對太後提紅裳的事的,可是看見太後對他愈來愈沉醉愈來愈離不開的樣子,話到唇邊又咽了回去。他不忍心傷她的心,也不敢傷她的心。

紅裳欲言又止,她已有一個多月不見經血了,她好害怕呀!眼見已到掖門,衛士們都站著呢,她隻得忍耐住了。

再說太後出了身汗,頓覺神氣清爽了許多,便撐起身子要起來。

“太後,剛發了汗,身子骨虛空得很,起不得的!”紫衣勸道。

“不起不行啊,”太後仄起身子,紫衣忙扶著她,“待會兒,媚兒,蜻兒,鰭兒那幾個妮子都要來的,無射或許也會來呢!”

“太後,我騎馬兒去告訴她們,今兒個太後不會客。”紅裳說著要走。

“慢著!”太後道,“這會兒怕是都在路上了呢,況且你跟她們說我病了,她們橫豎是要來看我的呀。”

紅裳道:“那我就跟她們說太後另有公務,我便守在宮門口,不讓她們進來就是了。”

太後搖搖頭,道:“倒是哀家自己想見見她們,如今一個個嫁了出去,平日裏想見都見不著。原是鰭兒托心腹黃門郎從趙國傳了個口信過來,說那邊的日子無法過下去了,隻想著見我一麵,是死是活也無所謂了。多點年紀的姑娘,就說這樣的話,叫人聽了心酸,也不知她在趙王劉友府中遇到了什麽事兒,便召了她回來問個明白。小夫妻吵吵鬧鬧也是有的,要勸和嘛先得知道實情呀。再說她哥剛被我廢了王號。”太後停頓了一下,重重歎了口氣:“倘若她再有什麽意外,日後我去了陰間,如何向她的祖父和父親交待?”

紫衣、紅裳聽太後這麽說,知是攔不住的,便忙著替太後燒沐浴水,生爐子暖房間,服侍太後舒舒服服洗了個澡,整整齊齊穿戴起來。頭發一時幹不了,便鬆鬆地挽了個盤雲髻。太後經熱水一泡,血脈貫通,麵色粉白暈紅,絲毫看不出病態,卻是多麽端整明麗詳和的一個貴婦人啊。

看看時辰差不多了,太後便讓紫衣、紅裳將火爐挪到暖閣去,那裏三麵都有隔扇窗,光線明亮,且較寬敞。又吩咐紫衣、紅裳準備點心與瓜果,還有長樂宮中自製的百花茶。

頭一個到的卻是樊無射,她母親呂娶叮囑她早些來向太後謝恩,順便催催太後早點救封劉澤為王。樊無射卻不像她母親那般嘴巧,見了太後,叩謝了,卻支支吾吾憋紅了臉。

太後拉住她的手笑道:“是你娘教你來遊說我的吧?也真難為你了。你回去跟你娘說,我是看在無射的麵子上救封營陵侯的,與她毫不相幹!”

無射又要跪拜,被太後止住了。太後拉她坐在身邊,隨隨便便地說些家常話。問她:營陵侯待你好不好?營陵侯平常跟哪些王爺走動得勤快?營陵侯跟那些王爺在一起都玩些什麽?

樊無射也不知太後問這些作甚,隻一一如實回答:營陵侯對我好,那些王爺平常很少與營陵侯交往,營陵侯喜歡獨自上山狩獵。

太後便暗暗放了心,對無射道:“回去告訴你娘,我會盡快選個吉祥的日子替營陵侯加封王號的。”

正說著,嵋兒、蜻兒、鰭兒一起到了,原來她們仁姐妹約好了在媚的娘家建成侯府集齊了一塊兒進宮的。太後見了她們好不歡喜,一個個牽著手兒仔仔細細地打量,笑道:“嗯,媚兒出嫁後愈發出落得標致了,蜷兒也豐膠了許多,隻有鰭兒瘦了,麵色也不好……”

鰭兒憋不住了,哇地哭了起來。

太後心疼地將鰭兒摟在懷裏,道:“我的兒,莫哭傷了身子,你現在是嫁了人的婦人了,比不得當初閨閣少女,凡事要忍著點。那趙王究竟待你如何?打你了?罵你了?你說出來,哀家替你作主。”

“劉友他……”鰭兒一張嘴就硬咽住了,眼淚斷線珠子般滾落下來。

蜻兒忍不住狠狠跺了下腳:“哭,哭,你就會哭,軟麵團似的,當然任人擺布哆!你看我,開始時劉恢也想拿捏我,幸而隨從侍仆奴蟬都是我從家裏帶去的,我不用受製於劉家人,慢慢地將家政大權都攬過來了。如今劉恢還不是對我言聽計從了?”

太後道:“哎呀,說到現在,哀家還不明白,趙王究竟拿鰭兒怎麽啦?”

嵋兒謹慎地說:“趙王沒有打鰭兒,連根指頭都沒碰過她;也沒有罵鰭兒,連句話都沒跟她說過……若是打了罵了,反倒好辦了。”

“那鰭兒哭什麽呢?”太後聽得一頭霧水。

媚兒歎了口氣,道:“趙王自打成親那日起,壓根沒有踏進鰭兒的房間,天天在那些殯妃處過夜……”

太後心一個格登,將鰭兒扳起來,問道:“鰭兒,是真的?你現在仍是姑娘身?”

鰭兒點點頭,又撲在太後肩膀上坳哭起來。

太後心裏一陣刺痛,她是嚐到過失寵的滋味的。這種事處置起來卻很棘手,你不能硬把趙王拉上鰭兒的床啊!太後也覺得很奇怪,那趙王也是凡夫俗胎,像鰭兒這樣一朵含苞欲放的鮮花,他怎麽會碰都不碰呢?

蜻兒見嵋兒不說下去了,便憤憤道:“那趙王還出言猖狂……”

嵋兒在背後拉扯蜻的衣衫,阻止她說下去,可是蜻兒不理會嵋,自顧說道:“那趙王說,高祖有過盟約,呂氏家族的人怎麽能夠封王呢?還說呂氏族中的女人他不要,因為隻要太後歸天,他便要發兵誅滅呂氏一族呢!”

太後腦袋一陣昏暈,跌坐在錦墊上。嵋兒狠狠地白了蜷一眼,跟樊無射一起上前扶住太後,叫道:“太後,太後你怎麽啦?”

太後擺擺手,她隻是一時氣血攻心。她想不通他們劉氏子弟為什麽這樣恨她?她不是含辛茹苦與高祖一起創下了這份江山嗎?高祖、盈兒去世後,她不是一柱擎天撐起了大漢天下嗎?她是為了緩和劉呂兩族的矛盾才將呂氏女兒嫁給劉氏兄弟的,難道他們都不理解她的這番苦心嗎?想到這些太後有些灰心,人心隔肚皮,天下知音少啊。

看到幾個姑娘都眼巴巴地望著她,太後便用力一挺腰,站起來了。她顯得很平和很寬容,淺淺一笑,道:“趙王他說這種話,他一定是聽了別有用心者的挑唆,趙王他太年輕,他都不了解大漢江山是如何掙來的。鰭兒,你莫傷心,這樁事哀家替你作主,明兒哀家就讓內侍傳詔趙王,叫他到長樂宮來,哀家來與他推心置腹地談談,他會改變的,他會喜歡鰭兒的。我們的鰭兒誰見誰愛呀!”

太後是看著劉友、劉恢、劉建、劉長他們幾個皇子由小長大的,她待他們不薄,就說劉友吧,高祖封他的是淮陽王,淮陽那地方地瘩人窮,劉友從來也不肯去住。所以,劉如意死後,太後就將劉友遷徙到趙國當了趙王,那趙國可是個豐碩肥沃之地啊,否則高祖怎會將它封救給劉如意呢?劉友的生母僅是高祖後宮末等侍妾,太後仍允許她隨劉友一起遷居趙國,在那兒她便是統領宮鬧的王太後了。

太後以為劉友會念及她對他的恩惠,他說的那些絕情的話隻是受人挑唆、一時的發作。隻要將他召來長樂宮,好生款待好言相勸,讓他與嬉兒花燭同房,他一定會蟠然醒悟的。你看,無射嫁了劉澤,嵋兒嫁了劉章,蜻兒嫁了劉恢,不都是兩情相悅,恩恩愛愛的嗎?太後對自己以婚姻為橋梁溝通劉呂兩族的綏靖之策深信不疑,於是便親書書簡,言詞懇切,叫太仆署挑選上等千裏駒快速送往趙國。

太後萬萬沒想到劉友會拆毀書簡,趕走信使,拒不晉京!太後沒想到小時候寡語少言、生性孤僻的劉友會變得如此強悍,公然藐視她的權威!怒火在太後剛剛病愈的身體內呼呼地燃燒起來,她激憤地想:劉友竟敢抗旨,背後一定有人撐腰,也許,他們是讓他當先鋒首當其衝向自己發難吧?倘若她不把劉友的氣焰壓下去,那些劉姓王侯真要一個個爬到她頭上來了呢!太後也知道朝廷中一多半臣僚是在觀風使舵,一旦讓劉氏子弟占了上風,他們便會紛紛倒戈,轉而擁戴他人,並羅織一大堆莫須有的罪名將她打人地獄!想到這血腥恐怖的場麵太後不寒而栗!

太後悲憤地仰天長歎:高祖啊,季郎!你睜開眼看看吧,你的兒子們是怎樣對待他們的母後的呀!你將我獨自拋在這紛紛攘攘的塵世上,讓我孤身一人麵對種種誣蔑、威脅、侮辱和侵害,我已竭盡全力,以我一個柔弱女子的肩膀、雙手甚至頭顱去支撐起大漢王朝雲霧雨雪變幻莫測的天空。高祖你是了解我信任我的,你知道我有治理國家經緯天下的氣魄和抱負,你在世時就經常與我一起籌謀朝政製定國策;你去世時我們的盈兒還年少,實際上你是把大漢江山托付給我了呀!季郎你睜開眼看看,自我執掌朝政後,廢酷律,開言路,政通人和,百家俱興;我推行輕搖薄賦、節儉省刑的國策,使天下晏然,百姓安居樂業。這樣的大好局麵卻有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們指責我謾罵我,千方百計要將我趕下龍庭,僅僅因為我不姓劉而姓呂,不是須眉男子卻隻是個娥眉女蟬娟!如今,他們已借趙王劉友之手向我開刀了,我能坐以待斃、束手就擒嗎?

不,決不能!太後心裏暗暗拿定了主意,她要以她的智慧和力量擊潰他們的陰謀!

太後果斷地派遣一支精悍的郎中宿衛騎士飛馬去到趙國,將趙王劉友押往京城。

太後仍存有幻想,仍想以柔克剛。她讓內侍在長樂宮百子池畔選一座向陽的寬敞的宮室,繡羅帷帳、錦靠綺被,布置得華麗而又舒適,時已開春,從軒窗望出去,百子池碧波**漾,終南山新綠蔥籠,煞是賞心悅目。待劉友進了長樂宮,就讓他住進了這所華宮。

劉友到的頭天,晚食之時,太後以少帝劉弘的名義設盛宴為他接風。其時蜷兒已返回梁地夫家,太後便請營陵侯劉澤夫婦、胡陵侯呂祿夫婦以及左垂相審食其前來作陪。太後請這幾個人來作陪客是經過周密考慮的,太後知道劉澤雖為劉氏宗族中最長者,可高祖的那些皇子們都看不起他,鮮與他有甚來往;況且劉澤居衛尉之職,握有兵權,太後還要依靠他。太後又怕他恃功居傲不聽調度,雖允了他王位,卻將隻王冠拿在手中,遲遲沒有下詔。這次請他陪宴,也是表示器重心腹之意。太後權衡再三沒有請劉章赴宴,太後推測劉章之兄齊王劉襄很可能是劉友的背後撐腰的,太後生怕劉章也牽連在內,讓他跟劉友碰麵總覺不妥。而太後叮囑呂祿帶了新夫人灰蝶一起來赴宴,因為灰蝶的父親郵商是朝廷元老之臣,便可顯示出呂氏家族與元老派唇齒相依的關係。

太後關照鰭兒,一定要打扮得豔而不俗,豔,便是要引起劉友的注意哪個男人不愛漂亮的女人?不俗,便是要區分於趙王後宮的其他殯妃,要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太後想,酒宴上大家七嘴八舌地調和一番,勸酒勸得殷勤些,將他們醉醇醉地送入華宮,一夜溫存下來,問題便解決一大半了。

客人們都到齊了,膏燭燈灼灼地點起來了,酒香撲鼻的醇釀斟滿了金罄玉蹲。可是,那劉友就是不到,他將自己反扣在華宮裏,侍者宮脾去請他,都被他罵退了。

太後隻好親自出馬了,她讓客人們自己隨意,便離席去往華官。使勁拍門門不開,太後便斥道:“劉友,你耍什麽野?給你麵子你不要,你是敬酒不喝要喝罰酒哆?”

劉友聽得是太後的聲息,失聲痛哭,罵道:“呂難,我身為高祖龍脈,一國之王,你卻逼我娶呂氏女做王後。那賤人生性妒嫉,到你麵前告我刁狀。今兒我落在你手中,我也不想活了,可你的日子也不長了。呂氏當權,天下垂危,我不為自己哭,我是為父皇出生人死打下的江山哭啊!”

“小畜牲!”太後氣得混身發抖,想自己一片好心善待劉友,他竟不分青紅皂白,恩將仇報,那一腔熱心驟地冷卻了,斥道:“我原是白疼你的了!當你貴客把你請進華宮,你卻是作繭自縛、自作自受。你到底說出來了,你們就是見不得我坐在那龍庭之上。我跟著你父皇出生入死打江山的時候你還沒有出世呢,你有什麽資格來評斷江山姓甚名誰?你們說天下垂危?你們去問過天下百姓沒有?天下是百姓的天下,由不得你們說了算!”

劉友隔門冷笑道:“天下人都知道你殺韓信、烹彭越、毒死劉如意,是個心狠手辣的毒蠍婦人!”

太後仰麵嗬嗬憤而大笑,道:“劉友啊劉友,你說這話真像沒斷奶的孩子一般幼稚。那韓信身為大將軍手握百萬兵權,助高祖滅項羽功勳卓著,我若不是得了高祖密旨,我有那麽大的膽敢殺他嗎?若不是蕭垂相幫助捕捉他,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能殺得了他嗎?那韓信居功自傲,並不把高祖放在眼裏,屢有取代之意。高祖曾一而再收去他的兵權,總念他的功勞而輕責於他。可他不思悔改,卻暗通陳稀,策劃謀反,幸而高祖英明,下密旨要我伺機除了他,否則,韓信謀奪皇位,還會有你們為王為侯的榮華富貴嗎?至於那劉如意,原也是我一番美意,接他進京與惠帝兄弟同榻、手足情深。卻是那戚妃下毒謀害惠帝,誤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行毒人俱已招供,在廷尉大堂眾目睽睽之下畫了押的,怎又將這罪名栽在哀家頭上?劉友,我知你是受人挑唆,當時你多點大能知道什麽?哀家給你一個機會,招出幕後之人,便赦你無罪,與鰭兒好好過日子,好好做你的王爺!何去何從,你自己掂一掂,想一想!”

太後一氣說完,聽那劉友隻是嗚咽,並不回答,便不再理會他,轉身回到客廳。

太後笑著對眾賓客說:“到底還是個孩子,旅途勞累了幾天,靠在榻上竟睡得奸沉沉的,哀家不忍心叫醒他,隨他去,來來來,我們自己飲個暢快!”

太後聞報,氣得七竅生煙,這小兒如何這般執迷不悟?好吧,你不吃就不吃,哀家倒要看看你的肚子能支撐幾時!

太後便將劉友晾在華宮,仿佛這偌大長樂宮中無有這麽一個人。每日隻叫宮娥侍脾按時送食送水。劉友照樣不吃,太後也不多費口舌勸導,隻讓宮脾們到時候就撤了。

三日後,那劉友已餓得奄奄一息,隻有昏睡的力氣了,嘴裏含混地念叨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那鰭兒畢竟是與劉友拜過堂的名份夫妻,心中不忍,便跪在太後跟前替劉友求饒:“太後,求你放他出宮去吧,或者先讓他出宮吃些東西再接進宮來,他怕是要餓死了呢!”

太後緩慢地搖搖頭,扶起鰭兒,道:“我知你心疼他,我也心疼他呀!可現在若放他出去,不就等於承認了哀家給他吃的喝的都下了毒嗎?那些好事者便抓住了把柄,不知要將哀家編派成如何凶神惡煞一般了!他要出去可以,必得先吃了長樂宮中的飯食酒菜,隨後便可堂堂皇皇地出宮去。鰭兒,你願意去喂他飯食嗎?他隻要能咽下去一口,便會知道這珍謹佳肴美味可口了。”

鰭兒為了救夫君的命,硬著頭皮去給劉友喂食。她見劉友軟軟地躺在榻上,昏昏人睡,便用勺舀了一些肉釀,戰戰兢兢湊到他身旁,朝他微合的雙唇中送去。

“賤人,你想與呂後合謀來毒死我啊?”睡著的劉友忽地坐起來,一巴掌打落鱔兒手中的勺,再抬起一腳將鰭兒踏翻在地。

鱔兒嚇破了膽,慌忙奪門而出。便向太後哭訴,一時肝腸寸斷,哭昏了過去。

太後讓侍蟀扶鰭兒去後堂歇息,太後尋思著如何解決劉友的事,太後真後悔當時將他接進長樂宮,如今卻是想請他出宮都不能!太後定定神穩住氣,喝了一盅香片茶清清頭腦,太後決定再作一次努力。她命紫衣、紅裳撿最精致的菜肴裝了一食盒,隨她一同去華宮探望劉友。

太後二進華宮,見劉友側身躺在榻上,緊閉雙目,卻用一條絲帕將嘴巴紮住了。

太後讓紫衣、紅裳將菜肴擺布開來,又斟了兩杯醇釀。於是太後坐到劉友身邊,輕輕將他身子扳平了,道:“友兒,不要再鬧了,再鬧下去你一條小命就要丟了。來,今兒哀家與你對酌,你說哀家在酒食裏下了毒,哀家與你一起吃,你總該相信沒有下毒了吧?”

太後便舉著先吃了,每道菜都挾了一點放人口中,故意嚼出響聲,道:“味道真是不錯,友兒你來嚐嚐呀。你看,每隻小菜我都嚐過了,我不還好好地坐著與你說話嗎?來吧……”

劉友依然躺著一動不動,如化石一般。

“友兒,哀家求你了,你就吃一口吧!吃了一口就什麽事都解決了!”太後懇求道。

劉友猛地翻身,麵朝牆壁背對太後。

太後的神經已被折磨得忍受不住了,大喝一聲:“劉友,你究竟吃是不吃?”

那劉友睜開眼,鄙視地掃了她一下,重又合上眼簾。

太後被他氣得失去理智,端起一蹲酒衝到他榻邊,扒去他嘴上的絲巾,捏住他的鼻子將酒灌人他口中。

劉友突然圓睜雙眼,璞地將口中酒吐了出來,噴了太後一臉!

這一口酒將太後潑醒了,她的心漸漸地收縮凝固成了鐵蛋似的一塊,她終於明白了,這些劉姓皇子,也算是她的兒子了,對她的仇恨是任她怎樣遷就彌補挽回都消除不了的除非她交出皇權!

她決不交出皇權!

太後冷淡地掃了一眼僵屍般躺著的劉友,她緩緩地舉袂擦幹了臉上的酒漬,輕輕一拂袖,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華宮。

太後吩咐奴啤們不用給趙王送食物了,他既不吃,何必徒費心力?

史載,高後七年丁醜,趙王劉友餓斃於長樂宮。

己醜,天相險惡,太陽被天狗吞食,大白天竟然伸手不見五指。

那一日,太後正在百子池涼軒內休閑小憩,召了左垂相審食其來對弈。兩人心都不在棋上,太後因劉友之死想到其他幾位皇子,不知都安的什麽心?而那審食其卻時不時與紅裳眉目傳情,這盤棋下得漏洞百出。忽然間天就暗了下來,像隻倒扣的鐵鍋,太後驚問:“怎麽回事?”

有懂天象的黃門公公忙道:“天狗吃陽烏啦,怕是有災情啊!”

太後休然心驚,卻又聽到百子池對岸隱約飄來細風般的呼聲:“劉郎,劉郎,”太後愈發地毛骨驚然:“誰?是誰在哭劉郎?”

紫衣附著太後耳朵輕輕道:“太後你忘啦?是鰭兒呀!”

可憐那鰭兒,歡歡喜喜出嫁當王後,卻是新婦未做做了寡婦。她瘋了,整天在園子裏幽靈般的遊**,口中哀哀地叫著劉郎。太後沒法子,隻得要宮娥們從早到晚守住她,不讓她亂跑。這天昏地暗的時候她怎會跑出來了呢?

太後一驚一急,氣沒回上來,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察性剛烈的呂太後又一次病倒了,太醫官診脈,似有難言之處,閃爍其詞道:“太後是太操心思了,倘若能將諸事放開一些,閑心將養一段,或許此病便就好了。”於是又開了一帖藥方,無非是一些常用的地黃、茱英、獲荃之類,用以滋腎養肝,瀉火通氣。

太後將那太醫官開的藥停了,靜養了兩天,反倒覺得身子輕鬆了許多,精神也好多了,便不去管它日後的死活,強撐著起來上朝,處理緊要事務。

劉友一死,趙王之位空缺。太後便將梁王劉恢遷至趙國為趙王,而改呂王呂產為梁王。那呂產雖做了梁王,卻依然留在京都,為少帝太傅。

太後終於決定割齊地琅邪數郡為琅邪國,封營陵侯劉澤為琅邪王。這頂王冠在太後手中掂量了許多時日,她一直猶豫著,雖說劉澤是呂婆的女婿,可他畢竟姓劉,無射嬌生慣養,卻無多大心計,真能識得了他的心嗎?眼下劉氏子弟氣焰囂張,再封一個劉姓王會不會火中潑油,更助長了他們的氣焰?然而劉友一死,太後雖張榜告示天下,說他乃是急病而亡,可朝廷中仍是議論紛紛。太後選這個時候封救劉澤,也可顯示她與劉家人並無芥蒂,以安朝野人心。

太後最擔心的仍是高祖長房長孫齊王劉襄及他的幾位武藝高強的弟弟,太後已盡量施以安撫之策,召劉章與劉興居人京,封以侯號,任以要職。那朱虛侯劉章還娶了呂祿的女兒媚為王後,太後對媚是十二分地放心的,嵋兒秀外慧中,睿智機敏,太後相信她能收攏劉章的心。太後想,隻要穩住了劉章,那麽齊王方麵便可安如靜水了。其時已至立夏,百子池新荷初綻,碧水綠葉紅花藍天,正可供絲弦簫管美酒佳肴。於是太後便在水軒小設家宴,召來京城最好的徘優班子的樂手彈撥吹拉,演樂助興,請劉章偕夫人嵋兒前來長樂宮觀花聽樂品茗,還請了呂祿偕搖光夫人及左巫相審食其作陪。

那一晚正是月色清明,百子池一片銀波粼粼。太後親自為劉章把盞,笑盈盈詢問他在京城的行邸可曾修葺完善?有什麽需求盡可直接向她提出,不必經由少府尚書轉奏。那劉章謝了恩,言答十分恭敬謹慎,酒也是眠一小口哦一小口地慢慢品味,太後不問他話時他便極少開口。卻是嵋兒與搖光十分盡興,一個撫琴一個舞袖,倒叫那些徘優們自歎不如,在旁連著聲地叫好。

酒宴至月上中庭之時便散了,左承相審食其與劉章、呂祿等人一起出了端門,又從掖門折回太後寢宮,卻見太後呆呆地坐在燈影中,便上前扶住了她的肩膀道:“娥殉,想什麽呢?太醫不是要你少傷神嗎?早點息了吧!”

“你看看,又操神了不是?你還擔心劉章作甚?不是有嵋兒守著他麽?凡事你隻管問媚兒就是了,你看他倆如膠似漆的行狀!”

太後歎了口氣,她隻是有種感覺,劉章過於恭敬謹慎,令她有點不舒服。

太後太累了,她的腦袋一挨上審食其的胸脯便沉沉地睡去了。審食其輕輕地從她身體下抽回麻木了的胳膊,他將她的身體扳正,又在她耳邊叫道:“娥殉,娥殉!”

太後睡得死去一般。睡熟了的太後是個庸常的中年婦人,稍稍咧著口,時續時斷的奸聲,還有口涎順著嘴角淌下來。審食其還看清了她眼角的魚尾紋,還看清了她頭頂心冒出的一撮白發。審食其將她垂在眼簾上的散發持到耳後,他心中十分憐憫她,一個女人,哪經得起朝廷中爾虞我詐、冷槍暗箭?不老也要老了呢!

審食其知道這個夜是紫衣當值,紫衣就睡在帳幕外的耳房中,而他的那個新藕般鮮嫩的小嬌娘紅裳正在下房中等著他去寵幸呢!

審食其不穿靴,踞著腳,從太後寢宮的邊門閃出去,進了涵室。他踩著楠木馬桶攀上涵室的橫風窗。從橫風窗鑽出去便是回廊,回廊中沒有燭火,盛了一地稀薄的月光,看上去像一條暗黝黝的河。審食其心一慌,腳沒站穩,叭嗒摔了個嘴啃泥。他怕驚動巡夜的郎衛士,便趴在地上一動不敢動。紅裳啊紅裳,你知道老爺為了你而受這般折磨嗎?你可要好好款待老爺啊!許時,審食其確定周圍無人走動,這才爬起來,顧不得搓揉摔痛的膝蓋,便像隻灰鼠似地沿回廊溜進了下房。

太後沉沉一覺醒來,青灰的晨曦已透過窗紗瀉進寢宮,還聽得屋外樹叢中晨雀嘰喳喧鬧。她恍惚記得昨晚連話都沒來得及跟審卿說幾句就墜人夢鄉了。她想鑽進他的懷裏,一伸手,身邊卻是空的。

太後仄起身子,撩起羅帳,寢宮裏無有伊人身影。她便輕輕地咳了兩聲,表示她已從夢境回到塵世。她想他一定在涵室如廁,能聽到她的咳嗽。可是涵室中無人響應。

太後靜待片刻,坐了起來,叫道:“紫衣!”

紫衣披著羅衫過來了,睡眼蒙朧道:“太後,不是說好不上朝了嗎?時辰尚早呢,再睡會兒吧。”

太後問道:“左丞相什麽時候離去的?”

紫衣懾懦道:“左丞相已走了?奴蟀並不知覺呀。奴嬸向來驚醒得很……可是……”

這時就聽得涸室的門吱呀一聲響,不一刻,審食其便從寢宮邊門進來了。他見太後已坐起,不覺一愣。

紫衣鬆了口氣,叫起來:“審大人你跑哪兒去了,把太後急得……”

紫衣慎道:“罰你再陪太後睡個回籠覺!”暗自一笑,便退出寢宮。

審食其陪著笑臉,擁著太後重新躺下。太後不動聲色,伏在審食其胸口,聽得他的心突突突突跳得厲害。

左丞相審食其連著好幾日沒去長樂宮了,自前日清晨,差點被太後撞破他的隱情。事後太後並沒有盤問他,甚至提都不提那件事,這卻更讓審食其膽戰心驚。審食其斷定太後已覺察出什麽卻沒有具體的把柄,所以她不聲張。一旦被她抓住什麽,那便是他和紅裳的絕日了。

審食其愈發謹慎行事了,再不在長樂宮中與紅裳幽會。他盡量避免與太後單獨接觸,太後的目光太凶,她盯著你的時候,你根本無法隱瞞內心的一切!審食其是想過了這段時日,讓那樁事情的痕跡消磨殆盡了,方才可以和往常那樣與太後親密無間地相處。可是審食其錯了,他沒想到他愈是躲避太後,愈是引起太後的懷疑。

一連數日太後獨守空房,無限的清冷,無限的孤寂。她幾乎是徹夜不眠,那錦被任她一個人的體溫怎麽也暖不起來,像冰窟似的。最冷還是太後的心,太後已斷定左丞相移情別戀!難怪他每每到長樂宮,言辭蜜糖似的甜,行動卻如沒燒滾的溫開水,敷衍完事。

許久以前,高祖與盈兒健在時,太後與審食其要隔段時日方能有機會幽會一次。可那時太後心裏很充實,她感覺得到審食其完完全全屬於她;哪怕她慷慨地將姑洗嫁給了他,哪怕他與姑洗有了兒子女兒,他仍完完全全地屬於她。可是近年來,太後和審食其無所顧忌地經常在一起,太後卻時常覺得恐慌,她隱隱感覺到他的心漸漸遊離了她,就像一葉斷了纜繩的小舟隨波漂去,任你抓也抓不住它。

讓太後揪心扯肺的是她猜不透那天夜晚發生了什麽?有一點可以肯定,審食其半夜裏一定趁她睡熟之機溜出去過,太後甚至已斷定審食其是從涵室橫風窗翻出去的。太後次日親自去回廊裏查看過,那橫風窗下的粉壁上有明顯的擦痕。可是太後想不通,審食其深更半夜跑到回廊上來做什麽?這段回廊背陽,終日不受日照,且四麵通風,即便是入了夏,半夜裏仍是寒氣森森的呀!太後始終沒有想到審食其會從回廊翻進下屋與紅裳苟合,她壓根沒有猜到紅裳身上,她是什麽事都不瞞著紫衣、紅裳的呀!

審食其一日不來,兩日不來,三日不來,太後都忍住了。早朝時,太後想跟審食其招呼,可審食其的眼睛總是巧妙地躲開她的目光。第四日,審食其仍不來。太後一直等他至黃夜,等不住了,叫道:“紅裳,紅裳!”她決定叫紅裳輕騎快馬將審食其接來,她決定要當麵問問他:你究竟在搞什麽鬼?

太後這才記起,妹妹呂要為她的寶貝女婿劉澤做了琅邪國王,在家擺盛宴慶祝呢!呂要自然邀請太後參加,太後心力不支,便差紅裳代為了。

太後心中怨呂婆太張揚,宴席至深夜還不散!她略假思索,便起身道:“紫衣,你陪哀家到左巫相府上走一遭!”

紫衣驚訝道:“太後,這麽晚了……?”

太後像是沒聽見她的話,隻照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不要驚動別人,就我們倆,換上簡便的家常衣裳,你去召一頂輿輩來。”

紫衣不敢再多嘴,忙去少府太仆垂召輿輩去了。

不一刻,一乘七旎赤玉珠玄頂輿輩便到了,太後換了件家居青貢緞短糯,下身著一條素色絞羅百折裙,著一帕碎花絲巾包住了發髻,乍一看,像是鄉野中采桑歸來的農婦。紫衣笑道:“太後這身妝扮,人倒年輕了十歲,愈發端整秀麗了呢!”

太後隻淡淡一笑,便上葷催行。八位腳役行走如飛,不到半個時辰便已是左垂相府了。太後掀起葷簾,見那絹紗膏燭宮燈的光影中,那門媚上“倚我”兩字分外清晰,她不覺長歎了一聲。

紫衣敲開了左垂相府大門,一個門役探出腦袋,打著嗬欠沒好聲氣道:“什麽時辰了?垂相不見客了!”便要關門。紫衣喝道:“睜開狗眼看清楚了,太皇太後在此呢!”嚇得那門役不敢抬頭,連連告罪,急急敞開了大門。

便有侍脾跑進去察告姑洗夫人。那姑洗已卸妝睡下了,來不及收拾齊整,隻套了件巫相夫人的朝袍便出來叩見太後了。

“姑洗,”太後迅速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多時不見你,真比在宮中時豐腆白哲了許多,看來你過得還不錯。當初我就跟你說嘛,審大人待下人和善,待女人特別溫存,哀家沒哄你吧?”

那姑洗微微含笑,嫋嫋一揖道:“奴蟀能有今日的好姻緣,全托了太後的福呀!那左垂相待奴蟀情愛甚篤,嗬護備至,府中大小事都不用奴脾操心,隻待老爺回府,傾心柔情服侍。奴蟀做夢也沒想到今生會嫁這麽個好夫君,奴蟀感銘太後大恩大德,永誌難忘!”說著便跪下了,大禮叩拜。

太後聽姑洗一番話,聽得心裏一片酸楚:“好你個審食其,在哀家跟前假惺惺說姑洗這不好那不好,相貌不好脾氣也不好,原來隻是來堵哀家的口的呀!”可他們是名份夫妻,夫妻琴瑟和諧是天經地義的事,何況又是你自己做的媒,你有何道理指責人家?!太後將胸口湧動的怒氣強壓住了,問道:“左丞相人呢?怎不出來見哀家?不成睡得這般死?哀家有緊要軍務要召他商議呢!”

“噢”太後自嘲地一笑,怎麽這般糊塗了呢?臨光侯家的盛宴他身為左垂相豈能不去呢?“哀家近日身體不適,太醫叮囑須得戒忌油膩葷腥。哀家確實將此事忘了呢。”便立起身,對紫衣道:“如此,我們轉道臨光侯府去吧!”

那姑洗又鏢了太後一眼,楚過身子擋在太後麵前,又跪下了,輕聲道:“太後,你,你真是不知情麽?”

“什麽?!”太後猛地一驚。

“那臨光侯府的宴席甲夜之時便就散了呢……”姑洗意味深長地說。

太後腦袋裏轟地一聲巨響,像是誰點燃了一束巨大的薪燭,將事情的前因後果都照亮了。太後霎那間明白了真相,她覺得頭暈,胸口堵得難受。

紫衣拚命朝姑洗擠眉弄眼做暗號,叫她不要說下去了。可姑洗偷眼瞧見太後麵色鐵青,唇無血色,知道已擊中了她,更幸災樂禍道:“奴蟬原以為太後是知情的呢!我家老爺早就看上了紅裳姑娘,每次紅裳姑娘來接老爺人宮,兩人總要親昵一番的。奴蟀因想到男人家誰沒有三房四妾的?紅裳姑娘又是太後信得過的,以後與奴脾相處脾性也合得來,便就成全了他們。奴蟀猜想,宴席散後,老爺一定去高廟了,原先老爺在高廟監造功臣碑時,他們就常在那裏相會的……”

“好了,難為你這般大度,哀家也就放心了。”太後勉強支撐著說道,艱難地咽了下口水,扶著紫衣搖搖晃晃往府門外走去。

“送太後,太後千歲千千歲!”姑洗在太後身後大聲叩道,她心中充滿了戰勝者的喜悅。

太後被紫衣使勁扶上了輿葷,嘴中自言自語道:“去高廟……去會會他……我要去問問他……”

紫衣厲聲對役夫們說:“快,快回長樂宮!太後病了!”

太後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處,仿佛飄在雲層中,忽然噢噢地往下墜。太後嚇醒了,發覺已躺在自己的寢宮裏了,膏油燈忽明忽暗,紫衣伏在床沿上喚纓地哭泣。一陣心痛襲來,“哦”太後禁不住呻吟。

“太後!”紫衣抬起頭,叫道:“你終於醒來了!”

“你們都瞞著我,你們都在騙我!”太後淒楚地、咬牙切齒地說道。

紫衣撲嗯跪下了,吸泣道:“太後,奴脾不能說呀……奴蟀如何說呢?奴蟀說了太後會信嗎?”

太後籲了口氣,黯然道:“這不幹你的事,你起來……我想一個人躺一會,待那個小妖精回來,你叫她來見我!”

紫衣諾諾地退出寢宮。

約摸四更時分,更鼓尚未敲響,混沌處卻傳出幾聲雞鳴,叫得人心慌意亂。紫衣終於聽得寒寒簌簌的衣裙磨擦聲,忙迎了出去,果然見那紅裳回來了。

“你還有心思笑!”紫衣慎道:“你的事發了,太後等你問話呢!”

紅裳一下子慘白了臉,轉身往外跑,被紫衣一把捉住了。

“跑?你跑得出太後的手掌嗎?”紫衣道:“你跑了,審大人怎麽力、?”

“姐姐,你要幫我,我給你磕三個響頭。”紅裳哭聲說著,便往下墜。

紫衣扶住了她:“我也幫不了你,你自己去跟太後說。你要哭要跪都到太後跟前去做,太後心軟,會成全你們的!”

於是紫衣拖了紅裳走進太後寢宮,見太後並沒有躺著,高挑的身子筆直地佇立窗前,像亭亭一株秀竹。

“太後,紅裳她……回來了。”紫衣說著,狠狠操了紅裳一把。

“太後……”紅裳顫驚驚叫道,啪地跪下了。

“回來了?”太後不回頭地問道:“玩得……開心嗎?”

“太後,你饒怨奴脾吧,奴蟀不是有意……審大人他總是……奴裨下次再也不敢了……奴脾寧願做牛做馬一輩子服侍太後,下輩子也服侍太後……”紅裳一邊說,一邊哭,一邊搗蒜般磕著。

“紅裳,你真喜歡審大人嗎?”太後突然問道。

紅裳愣怔了一下,馬上道:“不,不不!”

“哀家將你許配給審大人做妾,你願意嗎?”太後又問。太後麵朝窗外,紅裳看不見太後的表情,聽聲音,太後是真心實意的呀!

“真……真的?”紅裳膽怯地問道。

“哀家什麽時候騙過你們?那姑洗不也嫁給了審大人?”太後平和地說道。

“奴脾願意,奴蟀已懷了審大人的孩子,奴蟬謝太後大恩大德,奴蟀祝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紅裳喜極而泣,甸伏在地,長跪不起。

這時,四更鼓咳咳地響起來了,晨曦緩緩地推開了黑夜,天和地睜開了智慧的眼睛。

太後轉過身子,太後的臉白得光潔,白得透明。太後道:“紫衣,替我梳妝吧,待會還要上早朝呢!”

“太後你通宵未合眼……”紫衣憂心忡忡。

“那有什麽?從前高祖爺在朝時,哀家伴他批閱奏章,幾宿都不解衣呢!”太後說著,在妝台前坐下了。紅裳連忙上前撥弄太後的頭發,被太後擋開了,道:“你既有身孕,便不必做活計了,好生靜養著吧。待哀家與審大人商議個好日子,便將你抬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