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左丞相審食其006

紅裳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淹沒了,她隻想開懷大笑,淚水卻缺堤般流淌。

早朝結束後,太後留住了左垂相。

太後召左承相偏殿商議內宮事務。

太後怨艾悲切痛心地望著左垂相,啃歎道:“審卿,你不覺得我們之間變得陌生了嗎?”

審食其預感不妙,仍汕笑道:“娥殉,你別誤會。一來你貴體欠安,我想讓你好好靜養,早日康複。隻是我若在你身邊,我便會忍耐不住,愛你反倒害了你啊!二來,這幾日垂相府垂確實有許多事務,右垂相一直拖住我商議綱條,我也實在跑不脫呀!”

“果真是右垂相拉住你嗎?”太後苦笑著搖搖頭:“食其,你不老實!”

“我說的是實話呀,我可對天發誓……”審食其硬撐著舉起右手掌要盟誓。

“我勸你不要動不動就起誓,真要應驗了怎麽辦?”太後不無譏諷地膘了他一眼:“大丈夫敢做敢當,紅裳已全部告訴我了!”

審食其的心噢地往下墜,硬硬頭皮拱手道:“娥,娥殉,別聽那小蹄子瞎吹,我隻是跟她逢場作戲,解解悶的。你替我想想看,你身體有病,家中又供了個醜婆娘,你叫我怎麽辦?你若為這事生氣,我以後不碰她就是了。”

太後冷笑道:“你真的舍得麽?人家已懷了你的孩子,哀家原還想把她送給你做妾,你不要就罷了!”

“我要,我要!”審食其喜出望外,再也控製不住情緒,衝上去捉住太後雙肩,顫聲道:“娥殉,你真是女中丈夫,雅量高致啊!我審某此生能得遇你這樣的紅顏知己,真是祖宗積德,三生有幸!”

太後望著他欣喜若狂的樣子,心在淌血。

審食其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便含情脈脈地望著太後,壓低了聲音道:“娥殉,今晚我到長樂宮來,一定來,你等著我……”

“不!”太後輕輕地堅決地道:“你不必來了,我想靜養一段日子。你還是回家與姑洗合計一下,挑個日子將紅裳接過去,也了卻我一樁心事。”

太後臉上的神情恬淡悠遠得叫人琢磨不透,就像細雨薄霧中的終南山一樣。

終南山的夏季從來是風光淡**、天高氣爽的,可這一年卻無端的潮濕和沉悶,說起風便飛沙走石;說來雨就飄潑傾盆。渭河水已漲沒了堤壩,兩岸正待收割的麥田被洪水吞噬,眼見得災荒之年已經鑄成,呂太後急令右丞相陳平籌措十萬擔米糧準備開倉販災。

那邊長沙王國又發來緊急求援書,南越武帝趙佗舉雄兵再次進攻長沙國,揚言不下長沙誓不回師。太後與太尉大將軍周勃商議,派遣將軍隆慮侯周灶率兵增援長沙王。正值酷暑天氣,軍營裏傳染熱病,漢軍攻不下南嶺,與南越軍隊相峙於嶺腳,局勢令人擔優。

大殿上的呂太後依然是威儀秀爽,心靜氣定,目光犀利,言辭簡扼,是一派胸有成竹的帝王風度。所以朝廷大臣們並無覺察內宮發生的變故。

每每罷朝回長樂宮,太後便像被榨空了精氣抽幹了血液似的,頹然倒臥榻上。紫衣替她更衣,發現太後內裏裹衣被虛汗渡濕擰得出稠粘的水。紫衣嘀著淚替她擦身,硬咽道:“太後,你瘦得肋骨都顯出來了,你太累了呀!”

太後用手指彈去她臉上的淚珠,強笑道:“你哭什麽?哀家一時還死不了的,哀家會替你安頓妥善的。皇孫公子多著呢,你看上哪個就跟哀家明說,莫像紅裳那般偷偷摸摸……”

“不,太後!”紫衣撲在太後身上坳哭,道:“奴脾不要皇孫公子,奴啤永不離開太後!”

太後閉著眼歇了一會,便讓紫衣叫內侍去胡陵侯呂祿府中召搖光夫人攜鵝姑娘一起進宮。

搖光牽著鶴兒走進太後寢宮,見太後閉著眼睛躺在錦榻上,她忙用手指德住鶴兒的小嘴,讓她不要出聲,讓姑婆婆再睡一會。搖光挨近了看太後,心中一陣驚休一陣心酸:太後怎麽瘦成這樣,兩頰都陷成小酒盅似的了,麵色灰白,眼袋浮腫,竟像是個風燭殘年的老摳,哪裏是大殿上那個神采奕奕、儀態萬方的呂太後呢?搖光忍不住吸泣起來。

太後從昏睡中醒來,見是搖光與鵝兒,便支撐著坐起了。

搖光忙讓鵑兒叩拜姑婆婆,太後撫著鶴兒的角髻,無限感慨道:“鵑兒都這麽高了,跟你娘一樣的美人胎子,有十四了吧?”

搖光取了隻靠墊塞在太後腰間,答道:“過了年便虛十六了呢!”

太後微微額首,道:“年齡正當啊。”

搖光疑惑地問道:“莫非太後要替鵑兒許人家?”

太後笑道:“哀家替鵑兒許了門頂好的人家呐,哀家已讓尚書令起詔書了,冊封鶴兒為當今皇後,鶴兒,你願不願啊?”

搖光怔忡了一下,心想:真被那些方士說中了呀!忙拖住鵝兒跪下了,叩道:“謝太後恩寵,鶴兒何德何才,堪能當得中宮之首?”

太後隻笑著問鵑兒:“你見過皇上嗎?你喜歡他嗎?”

鵑兒斜著腦袋想想,道:“就是那個小山子嗎?原先我去未央宮見張嫣姑姑,跟他玩過,他投壺不是我的對手,六博棋輸了還要耍賴,一點都沒有帝王風度!”

“蓑烏兒不許再說皇上小時候的事,懂嗎?”搖光忙斥道。

太後卻笑了,笑得臉像一塊揉皺的白絹,太後道:“鵑兒投壺六博都勝了皇上,那好啊,做了皇後你也不怕他欺侮你了。”

鵑兒便點頭道:“好吧,姑婆婆,我就嫁給小山子吧!”

高後七年夏,呂太後詔封胡陵侯呂祿之女鵝為少帝劉弘之皇後,因朝廷局勢不穩,冊封典禮十分簡單。

令人生懼的雨季終於熬過去了,天氣便陡然變得酷熱難當,大臣們上一回朝,那羅錦朝服往往被汗濡濕,留下一圈圈白花花的汗漬印。太後便暫且罷朝,有什麽緊要事就到太後所居長信殿涼軒中奏議。

這一日午後,太後強打精神坐在涼軒中批閱奏簡,忽有內侍來報,少府中掌管皇族事務的宗正署內官令垂有急事求見。太後心一沉,不知哪房皇親又出了亂子?便即令內官令承進見。

那內官令叢草草行了叩見禮,便急急言道:“察告太後千歲,趙王劉恢伏劍自栽,趙王府家將縛綁王後上京,已送進廷尉府衙了!”

太後嘴地跳起來:“你說什麽?趙王後殺了趙王?!”

“不,不不。”內官令垂不敢正視太後,低頭道:“下官聽說是趙王後鴿殺了趙王的愛姬,趙王不勝悲憤,伏劍自栽了。”

太後愣怔片刻,自那劉友絕食而亡,太後將劉恢由梁地遷往趙國為王,那蜷兒還興高采烈呢,因為趙國比梁國麵積大許多,且又靠近京都。怎麽未及一年便又生出這等事故?沉吟道:“這事卻是蹊蹺,王後雞殺愛姬有何證據?那趙王堂堂男子漢竟為一妾姬自殺豈不可笑?你且去將事情來龍去脈查得清楚再作道理!”

那內官令垂領命匆匆去了,太後又翻了幾卷奏簡,簡上的字卻如鋼針般刺得她雙目疼痛,她將竹簡往幾案上一丟,吩咐紫衣叫內侍們備車,她要去廷尉大獄見趙王後蜻兒。

太後換了便裝正待出門,那呂祿陪著帝太傅梁王呂產急赤白臉地趕來,衝進廳堂,跪在太後跟前。那呂產失聲痛哭,求太後無論如何要救蜷兒一命。

太後恨恨地跺了下腳,氣道:“都是些不爭氣的東西,哀家一個個都讓她們高戴鳳冠,貴為王後,卻不是懦弱無能便是態意妄為,無一日讓哀家安心。待哀家閉了雙眼,隨你們鬧翻天去!”

呂產隻是捶胸頓足,涕泅縱橫,哭訴道:“‘我們家兩個女孩兒,那鰭兒已廢了,蜻兒又犯了這樣的事,日後我去到九泉之下,如何跟爹爹和兄長交代啊!”

呂祿便揖道:“太後,此事非得您親自出麵不可呢!依侄兒之見,蜻兒怎會無端鴿殺姬妾?即便趙王有幾個寵幸的女人,可蜻兒已是王後,犯得著冒殺頭之禍去跟她們較勁嗎?我以為極可能是劉家人預謀設下的圈套,意欲借此來打擊太後你的威望。若由著他們擺布,他們便一步步爬到你頭上來取你的皇冠啦!”

太後沉默不語,她承認呂祿說得極有道理,但她不能當著呂產、呂祿的麵表露什麽,她生怕一旦泄傳出去,讓劉家人抓住把柄,便會釀成大禍。太後甚至不告訴他們她將去廷尉大獄詢問蜷兒真相,她隻是好言相勸呂產節哀,並答應會托禦史大夫曹密關注此案的審理。便讓呂祿送呂產回府去了。

待呂產、呂祿一走,太後便讓紫衣打點了幾樣精致的菜肴,裝在食盒中。她想,廷尉大獄中定然無有像樣的飯食,蜻兒從小養尊處優,哪裏吃得下那般苦?於是,不驚動內侍警衛,隻與紫衣兩人悄悄登車,去了廷尉府署監獄。

紫衣用兩錠銀子收賣了獄吏守衛,叫他不得聲張,隻管引太後去見趙王王後便是。那獄吏得了銀子又畏懼太後,怎敢不依?隻怕那監房太醒齡,太後受不住,便先將蜷兒帶到獄吏們休息的小屋,再引太後去見。

那蜷兒雖被劉恢的家將捆綁了押送到京城,關進了廷尉大獄,哪裏肯服氣?一路上罵不絕口,言稱要察報太後一一治他們的罪。這時刻真見了太後,高興得跳起來就往外走,她以為太後是來救她出獄的呢!

太後攔住她,讓她坐下,先打開食盒給她看。蜻兒正餓得慌,便狼吞虎咽起來。

太後一麵看著她吃,一麵問道:“蜷兒,哀家問你,你要說實話。你真的下毒害死了趙王的愛姬?”

蜻兒滿嘴嚼著菜,咕濃道:“是啊!那妖精太猖狂了,日日夜夜纏住劉恢不放。劉恢自打遷徙趙國之後,再不進我的房間了。那妖精有了身孕,劉恢每日差奴蟀燉燕窩湯給她吃,卻從不送一小碗給我嚐嚐。我便從醫官處要了點砒霜放在她的燕窩湯裏,那妖精沾了一口便一命嗚呼了!”

太後湊近了些,低聲問道:“你往燕窩湯裏下砒霜,有人知道嗎?”

蜻兒道:“趙王府的人都知道了,是我告訴他們的。我要他們都來看看那妖精七竅流血的醜樣子,誰以後敢跟我作對,這就是他的下場!那劉恢竟抱著妖精的屍體哭了一陣,拔出劍就朝脖子上抹。我也不拉他,你要死你就去死吧,死了由我做趙王!誰知半夜裏那死鬼幾個貼身的家將竟把我捆起來送到這裏。太後,這地方真不是人呆的呀,快帶我走吧!”

“蜻兒呀蜻兒,你真是叫蜻兒叫得蠢了!”太後恨恨地罵道:“誰讓你承認自己下了毒?隻要你死咬住沒有下過毒,廷尉大堂上不畫押,他們沒有口供就定不了你的罪。你倒是有膽量,痛痛快快承認了。好哇,那你就在這兒呆下去吧,呆到他們將你定了死罪,你就對著閻羅王去哭吧!”

蜻兒呆住了,忽又撲上來,拽住太後衣袖道:“太後你嚇我吧?隻要你一句話,誰敢定我的罪呀?太後你不是也把劉如意給毒死啦?你不是照樣做太後呀?”

太後掄臂狠狠地煽了蜻兒一個耳光,蜻兒的嘴角立即有鮮血淌了出來。蜻兒被打借了,捂住臉驚恐地看著太後,太後的臉氣得擰歪了,變得猙獰可怖!

太後渾身顫抖著,點著蜻兒道:“你這不爭氣的,我是白白疼了你!人家誣陷我毒死劉如意,你也信了,還照著做!廷尉府將劉如意一案審得明明白白,是那戚姬企圖毒害惠帝,不想偏偏毒死了她的親兒子。那年廷尉府判戚姬就君之罪,施以酷刑並打人死牢。蜻兒你想想吧,你讓哀家如何救得下你呀?”

蜷兒放聲號陶,撲到太後懷裏,哭道:“太後你一定要救我,蜷兒也是為了太後你才殺了那妖精的。那妖精專門摔掇劉恢跟太後作對,詛咒太後不得好死,蜻兒氣不過才下了毒的!太後,太後你能救我,你一定要救我……”

太後捉住蜻兒的肩膀將她扳起來,輕聲喝道:“莫嚎了,你想鬧得這監獄人所皆知嗎?那樣的話,我更沒法救你了!”

蜻兒立馬煞住了哭聲,仍止不住吸泣。

太後正色道:“記住了,從現在開始,任何人問你話,你都說沒有下毒,在趙王府是說著嚇唬奴碑們的,懂嗎?”

蜻兒點點頭,抹一把眼淚。

“其他的話一律不準混說了,懂嗎?”太後叮囑她。

蜻幾又點點頭,摸一把鼻涕。

太後便一揮手,獄吏過來將蜷兒帶走了。蜻兒邊走邊還回頭巴巴地望著太後,蜻兒眼神裏充滿了恐懼與希望,這眼神似把銅鉤懸在太後的心機了。

太後返回長樂宮,立即差人召來禦史大夫曹簾。太後信任曹大夫,曹大夫辦事跟他父親曹參一樣不張揚,卻很穩當。太後將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訴了曹簾,太後希望曹密能想出一個萬全之策,保全趙國王後的性命。

那曹密沉吟半晌,拱手揖道:“太後,臣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太後道:“自然要講,怎麽想就怎麽講,哀家先赦你言之無罪。”

曹密便道:“恕臣直言,太後隻有舍了趙王後,方可保得龍庭安穩,否則,朝廷近期必有大亂!”

太後暗吃一驚,卻淺淺一笑道:“果真如曹卿說得那麽危險麽?哀家卻絲毫不知覺啊,曹大夫能否說得更明白些?”

曹密道:“明眼人都看出,劉姓皇子哪一個不想承繼皇位?趙王後已在大庭廣眾跟前承認了自己毒死了趙王的寵姬,太後卻還想保她,明擺著授人以柄,送人良機呀。倘若太後能大義滅親,維護我大漢律條的威嚴,太後的公正賢明必得天下人心,凡得人心者得天下也,請太後三思!”

太後緊鎖眉頭,沉默不語。呂祿要她救蜻兒,說是為了保住龍庭;曹窯叫她舍蜷兒,也說是為了朝廷安危。究竟是救還是舍?救蜻兒,天下人要罵她,舍蜷兒,呂氏宗親要罵她。太後難啊,沒有呂氏宗親的幫助,太後如何執掌朝綱?可是失去了天下人心,太後更難執掌朝綱了!

“何況……”曹窗吐了兩個字便止住了。

“何況什麽?你說呀!”太後逼視著曹窗。

“何況太後先前已有過大義滅親的壯舉,下詔廢除為非作歹的呂王嘉,當時朝野上下一片震驚,一片讚歎。倘若太後今日反倒袒護毒殺王姬的趙王後,不僅將太後的一世英名給站汙了,人們還會聯想起先趙王劉如意之死……”曹窗說到此又止住了。

太後冷笑道:“劉如意之死廷尉府審得明明白白,還有什麽可說的?”

曹密道:“可朝廷中有人一直懷疑那是太後做的假案。若太後庇護毒死趙王姬的凶手,人們便會想,太後是否也庇護了毒死劉如意的凶手呢?!”

“不用再說下去了!”太後製止了曹簾,太後已明白了曹大夫的用意,太後雖然有點生曹大夫的氣,可她不得不承認,曹大夫言之有理!

太後決定舍棄蜻兒了!

蜻兒,不是哀家不疼你,實在是你太任性,做事太欠考慮了。若哀家一時救下你,我們呂氏一族便危在旦夕了。蜷兒,好孩子,為了呂氏安危,你便舍了你自己吧!

太後硬硬心腸吩咐宮門守衛:這一段日子裏,凡有呂氏宗親求見,一律不見!

毒殺趙王姬一案因凶手趙王後早有口供,廷尉府隻審了一堂便結案了,判凶手腰斬之刑,隔日便押赴法場行刑。

太後原打算去刑場給蜻兒送行,一腳跨出了門檻又縮了回來。她實在沒有勇氣聽刑場上淒慘的號角,她實在沒有勇氣麵對蜷兒怨蔥的眼睛,她實在沒有勇氣看見蜻兒那麽年輕那麽豐盈那麽活潑的身軀被大刀一斬為二、那麽滾燙那麽鮮紅的青春的血嘩地噴濺出來啊!

太後忽覺胸口萬箭穿心般痛,她跌跌撞撞撐回寢宮,一頭栽倒在錦榻上。她覺得周身發冷,仿佛自己體內的血也都流盡了。大熱天,她卻讓紫衣替她蓋上厚厚的錦被,她上下牙齒答答答地打戰,一句話都說不完全了。她又讓紫衣將四周的帷帳統統放下來,她想隔絕塵世的一切。她覺得這個塵世太肮髒了,她想飛到高高的碧藍的透明的天上去,她仿佛看見高祖和她親愛的盈兒在向她招手……

太後被一聲接一聲急促的呼聲喚回塵世,朦朦朧朧她看見了一張俏麗嫵媚的臉龐,這張臉好年輕啊,就像年輕時候的呂娥殉。可是,這張臉為什麽愁雲密布?那漂亮的杏眼為什麽紅腫著?那麵頰上的妝粉都被眼淚糊成花搭搭的了!哦她在哭呀!她為什麽哭?是哭我嗎?我已經死了嗎?不,我不能死,我怎麽能就這樣潦潦草草地離開塵世?塵世雖險惡,卻有多少讓人眷戀讓人迷醉的東西啊,我還有許多事情沒有了結,讓我回去!讓我回去!太後一掙紮,便清醒了,渾身大汗淋漓,心突、突、突跳得沉重而急促。

“太後,你醒了,你終於醒了!”

太後定睛看,原來是嵋兒!是她此刻最想見到的媚兒!太後哆嗦著張開雙臂,緊緊地將嵋兒摟在懷裏。

媚兒痛哭失聲,敵覷道:“太後,我去了刑場,蜻妹妹死得好慘啊……”

太後淚如泉湧,咬住嘴唇不出聲。

“那些人太凶殘了,為什麽要這樣對待蜷妹妹?要死,也讓人死得幹淨些嘛!”嵋兒悲憤地說著,抬起淚眼看著太後。

太後自然體味得出她目光中的疑問,她舔了下幹裂的唇,啞著嗓道:“誰讓她不聽話,犯下那樣的死罪,我想救她的,卻救不下,他們劉家人是要定了她的命的!”

嵋兒隻有哭,發出淒厲的哭聲。

紫衣慌忙拍拍她背脊,硬咽地勸道:“嵋姑娘,別哭了好嗎?太後正病著呢,她近來身子虛得很,稍有風吹草動就折倒了,哪裏經得住這麽多眼淚醃啊!”

嵋兒便收起哭聲,抽抽答答地抹著淚。

紫衣便端來一銅盆溫馨芬芳的花瓣水,嵋兒便搶著先替太後淨了麵,隨後,自己也淨了麵。

紫衣又替她們泡了一陶壺花茶,斟在兩隻小陶盅裏,一人一盅,讓她們潤潤嗓。

太後將嵋兒柔嫩的小手捏在自己手掌中,她覺得這樣心定一些,她深深地看著媚兒,道:“不提那些傷心事了,說說你好嗎?如今蜻沒了,鰭又瘋了,嫣半醒半睡的樣子,也隻剩下你了!哀家從小就最器重你,就覺得你與別的姑娘不一樣,你是最有主見、最有出息的。果然,你好眼力,給自己挑了個好夫君。朱虛侯,他待你還似新婚一般嗎?”

循兒被太後盯得心慌,媚兒從太後話中聽出有弦外之音,她的舌頭僵硬起來,要不要告訴太後呢?

原來,前些天,蜷兒剛被押解進京的時候,劉氏宗族子弟在她家中聚會,密謀趁給劉恢發喪之機舉事謀反,殺了少帝與太後。他們之所以選擇朱虛侯府作據點,正是因為太後器重和信任朱虛侯的緣故。

嵋兒力勸劉章不要參予謀反,稠兒道:“太後待你不薄,你可不能忘恩負義啊!”

劉章一怒之下,竟將媚兒軟禁在臥房之中。直至昨晚黃夜之時,劉章喝得醉酥醉的破門而人,摟住媚兒就要上床,媚兒用力推開了他,斥道:“我決不跟見利忘義的偽君子同床共寢!”

劉章長歎一聲道:“我見利忘義嗎?我冒著掉腦袋的危險四處奔波,又不是為我自己謀皇位!可我的那些個皇兄皇弟們,一個個如狼似虎般盯著皇位,誰也不肯讓步!大臣們也不同意殺太後,他們說太後大義滅親、深得人心,此時造反,必敗無疑。我的皇兄皇弟們都回封地去了,媚姐姐,這下你可放心了吧?”

嵋方才鬆了口氣,卻仍不肯上床,逼著劉章對天發誓,從此不提謀反二字。

劉章卻道:“這大漢江山原本姓劉,太後應該把江山歸還劉家才對!”

嵋兒反問道:“太後不是劉家的媳婦嗎?少帝不也姓劉嗎?”

劉章被問住了,尋思片刻,便答應嵋兒,太後在世之時不再提謀反二字了。

今日清早,嵋兒要去法場為蜻兒送行,臨出門前,劉章攔住她,問道:“嵋姐,你會向太後告發嗎?”

嵋兒鍾情地望著他,坦然道:“夫君你以為我是這樣的人嗎?夫君已經發過誓了,我還能告發什麽呢?”

此刻猖兒對著太後銳利的目光卻有些發慌了,她鎮靜著自己,暗暗道:“嵋兒呀稠兒,可不能露出什麽端倪,否則劉郎性命難保!”嵋兒便羞澀地低了頭,躲開太後的目光,輕聲道:“劉章待嵋兒一片深情,並無變更。”

太後淺淺一笑:“哦,哀家這就寬心多了。”略假思索,又道:“媚兒,我想你一定知道的,高祖皇帝的那些個皇子皇孫,他們對哀家是恨之入骨的,隻因為哀家執掌了大漢朝的朝政。他們不看看哀家將國家治理得怎麽樣,卻成天糾纏那些虛設的名份!”太後有些激動,轉而問媚兒:“劉章他一定也怨恨哀家臨朝稱製吧?他對你說起過嗎?”

“沒,沒有!哪能呢!劉章在家盡念叨太後對他的恩惠呢!”嵋兒慌亂答道。

“沒有就好,哀家隻是擔心。”太後瞥了嵋兒一眼,“那一日酒會上,哀家讓劉章當監酒令,他說要以軍法行酒,哀家也恩準了。他卻手起刀落,殺了哀家一個不善酒的遠侄,哀家也不追究他。可他喝得酩配大醉,胡唱什麽耕田歌,深耕概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鋤而去之!你聽聽,這非其種者鋤而去之是什麽意思?是不是影射哀家不姓劉,便要驅出龍庭?”

媚兒撥浪鼓般搖著頭道:“不,不會的,那歌子媚兒也聽他唱過,那是劉章少時在齊地跟農夫學的山歌。”

“噢,原來是齊地的山歌呀!”太後意味深長地說道,“媚兒,哀家不過隨便問問,你別往心裏去。哀家自然最信得過你們了,哀家找機會還要給劉章封王號呢!”

媚兒懸著的心落了下來,她軟軟地跪下了,叩道:“媚兒代劉郎謝太後恩寵,太後千歲,千千歲!”

史載,高後七年六月,趙王劉恢哀悼愛姬之死,不勝悲傷,自栽而亡。

呂太後鄙視劉恢竟為一個姬妾而自栽,全不顧他王侯的大業和祖宗的禮儀,便廢掉了他的宗嗣。

掐指算來,已有三位趙王死於非命了,即劉如意、劉友、劉恢,這趙國仿佛是一個不祥之地!

太後派使者去到邊遠的代地,詔令代王劉恒,要遷他去趙國做趙王。這劉恒乃高祖第四子,為高祖侍妾薄夫人所生。高祖謝世後,劉恒偕母親長居代地,從不返京。劉恒謝了太後的恩寵,卻婉言拒絕去趙地為王,寧願扼守邊遠的代地。於是,太後便封她二哥的兒子胡陵侯呂祿為趙王。呂祿大喜,舉盛宴慶祝。呂祿不信邪,他隻要能做王,管它吉祥不吉祥!

太後一直對呂產心懷歉疚,因為她沒有救下他的女兒蜻。正值高祖七子燕王建病故,那呂產已封了呂王,太後便封他的大兒子東平侯呂通為燕王,由呂通的弟弟呂莊繼任東平侯。

一池殘荷,一池殘荷呀!

太後依著鬆軟而闊大的野鴨毛羅錦靠墊,坐在涼軒中向窗外眺望,隻見百子池中曾開得那般轟轟烈烈的荷花在第一陣秋風掠過以後便迅速地萎謝了,紅消綠減,花骨朵都墜落殆盡,隻是那一株一株的花莖還在,高高低低,彎彎曲曲,穿插交錯,構成一幅奇異怪誕的圖畫。

太後的心情便如眼前的這幅殘荷圖,憂傷無奈的,傷痕累累的,紛繁複雜的!

那個令人心驚肉跳的夏季總算握過去了。雖然河水泛濫淹了不少農田,可聽右垂相陳平察奏,國庫中存糧充裕,待秋後販災不成問題。南疆戰事,漢、越兩軍相峙南嶺,暫無動靜。而朝廷內,那些個皇子皇孫們像炸錳般蹦竄了一陣,終無隙可乘,便也堰旗息鼓了。太後原可以安靜下來,好好地調養調養身子。可是她的心怎也靜不下來,心裏麵凹凸不平,殘損破缺,幹涸毅裂,冰冷生硬她知道,這全是因為審食其的緣故!

太後處理朝廷中再複雜再艱難的問題,心不慌,神不亂,明察秋毫,見微知著,娥眉一整,計上心來,樁樁件件都能化險為夷,措置得當。太後麵對那些氣勢洶洶的皇子皇孫的挑釁也從不膽怯,從不退步,坦然迎戰,坦誠相待。唯有遭遇了審食其與紅裳的欺騙與背叛,太後幾乎失去理智,差點把持不住自己。他們倆是太後最愛和最親的人,太後對他們可以說是毫無保留的,包括自己的肉體和心靈。可是他們卻為了滿足自己那一點下賤的情欲,竟然做出如此寡廉鮮恥的事來,不音舉起鋒利的刀刃狠狠地刺進她的胸膛!

前一段,幾案上奏折成堆,劉姓皇子們又磨刀霍霍逼到了她跟前,她是強迫自己將審食其與紅裳的風流案放置一邊,集中精力應付朝廷大事。現在,朝廷那邊亂絲抽頭順理成章了,這一宗令她錐心泣血的事無可回避地突兀在她麵前!

太後傷感地麵對百子池中的殘荷圖,心想:荷花殘了留下蓮子,什麽事情都該了結了。

早晨起床,太後坐在銅鏡跟前梳妝,她驚愕地發現不過幾天功夫,自己就迅速地老了,皺紋包裹了憂傷的眼睛,臉皮鬆弛,眼神黯淡,驟然已是個風燭殘年的老嶇了。

女人沒有愛情的滋潤,是會老的。

太後從前極少抹脂粉,可現在她往臉上抹了一層脂粉還不夠,又抹了第二層,她要將那些皺紋都填滿。太後不想老。

紫衣替太後梳頭,蓖子上纏滿了花白的落發。紫衣心一涼,想掩飾,太後早已察覺。太後將落發拿過去,在指尖上纏繞了一會兒,輕輕地鬆開了手,那團落發晃晃****,像隻蛾子一般飄落塵埃。紫衣想出了妙法,用玄色麻線纏在頭發裏挽髻子,挽出的發髻依然結實飽滿。

太後這一次梳妝整整花了一個時辰,她在鏡子裏找不出自己的破綻了,方才離開妝台。

太後移步進了涼軒,看著窗外那一大片的殘荷不覺黯然傷神。她讓人將窗都關上,將竹簾子放下,涼軒中光線便模糊起來。模模糊糊地看太後,依然是風神秀顏,儀態典雅。

太後終於鼓足勇氣,差紫衣召紅裳來見她竟變得害怕見那個奴啤丫頭了!

等待其實僅僅一刻時間,太後卻覺得很漫長,她緊張得透不過氣,她微微合上眼簾以鎮靜自己,她聽得自己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像隻驚蛙。

忽然,她聞到一陣殘荷腐爛了的香氣,她睜開眼紅裳已經嫋嫋婷婷地站在跟前了。

紅裳仍是那般鮮亮,那般滋潤,瞳目流光溢采,紅唇凝脂留香。她的腰身微微地粗壯了些,小腹部稍有凸起,愈顯得豐滿而成熟,便像顆當令鮮桃,甜甜的果汁即要從薄薄的表皮下流淌出來,令人垂涎欲滴。

太後瞄了眼紅裳,心裏隱隱作痛,便把眼睛挪開了。太後深深吸了口氣,笑道:“紅裳,你等得急了吧?”

紅裳姿態嬌媚地作個揖,聲音又甜又亮,道:“奴脾不急,奴脾知道太後要做大事。有太後作主,奴脾還急什麽呢?”

紅裳的姿態和聲音都像鋼針戳著太後的眼睛和耳朵,太後痛得暗自噓氣。太後原是最喜歡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了,她挑宮脾都要挑稍有幾分姿色的,滿宮殿的妙曼蛟麗,賞心悅目,自己的心情也會明媚鮮豔起來。可是,一旦這年輕這漂亮奪走了屬於她的男人,太後便對它恨之人骨、視若寇仇!

太後的笑意凝在嘴角,慢吞吞說道:“小妮子,愈來愈會說話了,畢竟跟著垂相爺與眾不同了呢。你不急呀,我都替你急死了。你看你的肚子,快遮不住了呢!不成拖著個大肚子拜天地,不要讓人笑話嗎?”

紅裳怯怯地膘一眼太後,她覺得太後說這話不陰不陽的,是凶還是吉?她隻低了頭,輕輕地撫著自己的腹部,心卻懸到了喉嚨口。

太後見她做這個動作最觸目驚心了,鼻翼氣得一張一蠢的,忍了忍,又將笑意**漾開來,道:“紅裳啊,你帶著身孕還能騎馬麽?”

紅裳奇怪地看看太後,道:“奴牌能,奴脾從小騎馬騎慣了,坐在馬背上比坐車還舒坦。”

太後點點頭:“那好,還是由你去把審大人請進宮來吧,我們一起合計一下,這喜事放在哪一日做好?”

紅裳懸著的心咕咚放下了,喜悅一下子盈滿了她的胸膛,小山丘般鼓脹著的胸脯快樂地起伏著。她笑聲答道:“謝太後,奴蟀這就去接審大人!”

紅裳覺得太後真好,就像自己的娘。她從小沒了娘,不滿十歲就進宮服侍太後了。太後待下人從來就寬容,她做了太後的貼身侍蟀後愈發地嬌縱放肆,有時還要代太後作主呢!

哦,今兒的天氣也格外晴朗,天空藍得就像紅裳的心境。多美呀,百子池中的殘荷,那一株株殘莖在秋風中輕盈地舞著身姿,像是在為她喝采。

紅裳行雲流水般小碎步繞回廊回轉自己的小房間。審大人,都快一個月沒見著您了,您在忙什麽呀?我已經感覺到我們的小寶寶在腹中蠕動了,我想他一定是個胖小子,將來也會做巫相的。

紅裳脫去宮衣,換上銀盔銀甲,儼然一個英俊的年輕將士。紅裳想象著等一會審大人見著自己那副鍾愛的神情,忍不住對銅鏡甜甜蜜蜜地一笑。

紅裳從馬廄中牽出自己慣常騎的那匹棗紅馬,怕驚動腹中的孩子,她慢慢地跨上馬背。她含羞地笑著想著:她和審大人的相好不就是從這馬背上開始的嗎?

紅裳勒緊僵繩,雙腿一夾,那馬便箭似地竄了出去,答答答答,跑得飛快,騰雲駕霧一般,一眨眼就跑出數裏地了。

這條道紅裳太熟了,多少次她飛騎將審大人接來,送人太後的寢宮。她知道太後需要審大人,她嫁給審大人以後還會照樣飛騎將審大人送人太後寢宮的,她決不會妒忌太後,她為能與太後共同擁有審大人而感到驕傲。紅裳覺得她欠了太後太多的情,太後那樣地需要審大人,可一旦得知她懷了審大人的孩子,就馬上決定將她嫁給審大人了。這樣的氣度這樣的胸懷也隻有太後才擁有呀!

棗紅馬熟門熟路地穿大街貫通街,不一會,紅裳便看到未央宮的網樓了,審大人的府邸就在未央宮附近,太後還贈他“倚我”匾呢!

“倚我”宅中還有一位垂相夫人呢!紅裳見過姑洗,她不漂亮,卻很能幹,她已經為審大人生了兩個孩子。紅裳感覺到姑洗夫人仇恨太後,紅裳心裏常常為太後抱屈,姑洗,不是太後成全了你與審大人的婚姻嗎?你應該感激太後才是呀!紅裳已經想好了,她進了“倚我”宅後一定不跟姑洗夫人爭風吃醋,事事處處都要謙讓著她,隻要審大人喜歡自己就夠了!

“倚我”宅就在眼前了,棗紅馬揚鬃長嘶,紅裳忍不住高聲喊:“審大人”

隻見那棗紅馬前蹄騰空立起,紅裳姑娘宛若彤雲間的天神一般。忽然,棗紅馬後腿支撐不住,一個趟超,旬然摔倒。可憐紅裳姑娘從馬背上被橫甩了出去,飛揚起來,又重重地授在“倚我”宅門前拴馬的石礎上,她那美麗光潔的前額正好磕在礎角尖,頓時鮮血淋漓,氣絕而亡!

審食其是聽到紅裳的呼喚的,他不顧姑洗夫人的阻攔,急急出門相迎,卻親眼目睹了紅裳慘死的一幕!他瘋了似的大叫著:“紅裳”撲過去將紅裳抱起,紅裳的麵孔被鮮血遮沒,紅裳的下身也有鮮血泊淚地流下來,紅裳在疼愛她的審大人懷裏成了個血人。

一個門役察看了受傷的棗紅馬,急忙跑過來察報道:“老爺,都是那匹馬害了紅裳姑娘,那馬後蹄的鐵掌少了一根釘子!”

審食其猛然一驚,他想起他與紅裳第一次**的那個夜晚,在那落遍星星的河灘上,他擁著活魚兒般的紅裳,紅裳擔心回去晚了會被太後察覺,於是他教她,就哄太後說是馬掌脫落,馬走不快。這句話真就應驗在紅裳身上了!

太後在百子池畔水軒中端整了一桌佳肴,正等著紅裳將審食其接過來共享呢,卻不料等來的是紅裳的死訊!

紫衣先禁不住坳哭起來,太後愣了半天,方才歎道:“左垂相不知要傷心得如何了呢!”停停,又道:“這也是上天的旨意,想來他們是沒有緣份的吧!”

紅裳是個孤兒,太後權作了她的高堂,便以殯妃之禮厚葬了她。

葬禮之前,太後沒有召見左承相,太後甚至讓內侍轉告他,這幾天他若打熬不住,可以不必去大殿早朝了。

太後在葬禮上遠遠地看見了左垂相,他隻是站在內侍和宮娥隊列的後麵,並沒有哭天搶地,也沒上前扶一扶紅裳的靈樞。太後不由得暗暗冷笑,男人說到底還是他的顏麵要緊啊!

太後並不急著召見左垂相,太後深信不疑,左垂相失去紅裳以後一定會主動找上門來的。

果然,三日後,亭午時分,太後小憩片刻後正想起身披閱奏簡,忽有內侍察報:左垂相審食其求見!

太後心裏好笑,以前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從來不用通報的,如今也一本正經起來了。是心裏有愧呢還是故意與哀家生分啊?

“宣他進來吧!”太後恨聲道。

審食其撩開帷帳進來,見太後正全神貫注翻閱一卷奏簡,便不聲不響地佇立一旁。

太後頭也不抬,道:“你來了?坐吧!”

審食其便屈腿坐下。

“紫衣斟茶!”太後仍不抬頭。

紫衣便托著一隻小巧的漆盤進來,給審食其斟了一茶盅香茶,放在他身邊,也不搭理他。

審食其好不尷尬,原先他在這兒也算得上是半個主人了,現如今卻落得無人理睬;連嬸女也看輕我,我做錯什麽事了?不過喜歡上了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我堂堂垂相難道就不能喜歡美麗的女孩子了?現在她死了,死得那麽突然、那麽悲慘,我已經承受不住這痛苦了!你們還鄙棄我,不理我,把我當作什麽人了!審食其想著,不覺悲從中來,竟嗚嗚地哭出了聲。

太後從袖籠裏掏出一塊絲帕子使勁丟給他,仍不開口。審食其便賭氣將絲帕子擲回去。太後無奈地搖搖頭,便放下了竹簡,兩指捏捏發酸的眉心,歎道:“你呀,莫非我前世欠了你什麽?都一把年紀了,要哭,也背著人哭去。當這麽多宮娥的麵,你好意思呢!我都替你害躁!”

審食其聽太後開口,才定了心。太後開了口就說明太後重新接納了他,隨她罵什麽都可以。

這一半天,審食其就盤桓在太後宮中。太後與他都盡力避免說到紅裳。紅裳已經死了,何必再讓她夾在你我之間呢?

到了掌燈時分,審食其便順理成章地留宿長信殿了。

太後裹著續羅內袍走進寢宮,卻發現審食其已經靠在錦榻上睡著了。

太後坐到他身邊,就著燭光打量著他。那是她多麽熟悉的臉龐和五官,看那鬢腳也有了星星點點的銀霜。我們都老了,為什麽還要鬧些別扭呢?我們經過那麽多的坎坷曲折才走到一起的,為什麽還要分開呢?我們應該相親相愛相依相附地走下去呀!

太後一聳肩,褪去了內袍,**地鑽進了錦被。掐指算算,差不多已有近百日沒跟他親熱了。太後緊緊地抱住了審食其,用尖尖的指甲在他精瘦的背脊上輕輕地劃著、劃著……

審食其被太後搔撓得醒過來,便仄起身子,一骨碌便將太後壓在身體底下了。

太後已經按捺不住,她渴望了許多天的場景終於就要來到了,她渾身顫栗,血湧如潮,合上眼簾,準備接受那激動人心的一刻。

可是……審食其趴在太後身上卻無法動彈,他像被人抽了筋似的軟癱無力,大汗淋漓!

過了一會,審食其從太後身上滾了下來,喘著氣,哭腔道:“太後,我不行了,我做不成男人了!”

太後的身子一點一點地冷卻下來,她披上內袍,心裏麵撥撩得難受。她冷冷地看著麵色灰白、神情沮喪的審食其,鎮靜道:“你是太累了,好好將補身子,你會複元的!我們以前不是非常好的嗎?”

太後以為左承相隻是因紅裳之事驚嚇傷痛而阻經絡,血脈痕結,神疲體乏所至,隻需通經活血,消痕散結,便可恢複。於是請太醫開了處方,親自煎熬,一日三回,看著他喝下去。因審食其見鹿血便嘔,太後隻得差內侍尋來牛鞭子,燉熟了逼他吃。

這般折騰了十來日,仍不見起色,審食其卻愈見清瘦。他苦著臉對太後說:“娥峋,我真的廢了,我對不起你……”

太後用手掌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下去,其實太後隻要審食其伴在她身邊她就很滿足了。太後道:“你不要性急嘛,我等得住的。聽太醫說,治這種病,第一精神要放鬆,心要寬。我看你悶在宮中也不是個道理,正有一個放糧販災的差,不如就你去了,各處走走,幸許就正常了呢!”

審食其一聽,正中下懷。長安城中有太多紅裳留下的傷痛,處處令他觸目驚心。

次日早朝,太後便下詔任命左垂相為販災特使,乘官船上溯江漢水域,一邊放糧娠災,一邊巡視民風民情。

審食其這一去便是一百多天,時有信使傳遞消息,太後頗為滿意。

轉眼又是隆冬,月淡梅寒,風慘雲愁,終南山雪容蒼老,百子池又凍成了冰鏡。

這一日,太後罷朝回來,正有販災特使飛騎傳回的信簡,說是十萬擔官糧已經發放完畢,官船不日即可返程。太後心裏歡喜,也不覺疲乏了,便叫紫衣將幾案卷峽搬人暖閣,她想將積壓著的奏本批閱完畢,待左垂相歸來,就與他兩人去洛陽行宮住幾日,這才是他們的一個全新的開始!

“太後,你讀奏簡讀得時間太長了,該息會了!”有個聲音隔著帷帳說道。

“誰在那裏?”紫衣擎燈的手一抖,膏油落了一滴在太後手中的簡上。

“誰?不是你在說啊?”太後疑惑地抬起頭。

帷帳外麵的聲音格格格地笑起來:“太後,是我呀,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了嗎?”

太後這才看見帷帳外麵隱約有個人影,她一驚,脫口道:“紅裳!”

“不,不是紅裳,紅裳她不是死了嗎?我是姑洗呀!”聲音落地,人便挑帳走了進來。

太後虛驚一場,有點惱怒,抑製著不悅,道:“姑洗是你!你什麽時候進來的?哀家並沒有召你進宮呀!”

那姑洗曲膝跪下,笑道:“奴蟬給太後行禮了。太後是沒有召見奴牌,奴蟀聽人說左垂相有書簡捎回來,奴脾是想討得書簡看看,左承相何時能到家呢?”

紫衣便取了隻錦墊給姑洗坐,姑洗卻不坐,朝前跨了一步,將身子挪在燈影中。

太後覺得她今日有些奇怪,卻說不出怪在哪裏。太後矜持地答道:“左叢相書簡隻是述說公務,並沒有提到歸來的日子。這是公文,姑洗你就不必看了。”

姑洗若有所思點點頭,便道:“太後或要差信使給左垂相遞公文,請代奴蟬傳一口訊,告訴左承相,奴脾又懷上了,恰恰三個月呢!”

太後像被人猛偏一記耳光,雙頰烘烘地燒起來。她再看姑洗,燈影中,果然見她腹部微微隆起原來太後覺得她有些奇怪,便是她的體形變了呀!

三個月?三個月前不正是左垂相奉旨出巡的日子嗎?是了,臨行前他是回垂相府取過一些衣物的!

太後死死地盯住姑洗隆起的肚子你不是不會做男人了嗎?!

太後眼睛模糊了,喉嚨口鹹滋滋的,有東西湧上來。她一張口,嘩地吐出一灘血來!

審食其在回京的路上接到太後病危的急報的,他立即棄船登岸,換上駿馬,日夜兼程趕回京都。他先去垂相官署交割了公文,又將沿途采集的珍稀珠寶送回“倚我”宅。

姑洗見夫君平安歸來,自然歡天喜地;又見得了許多財寶,忙藏人箱籠。她心想:老爺的心畢竟還是向著這個家呀!不免得意起來,便幸災樂禍道:“老爺,太後這次病得十分蹊蹺,妾身去長樂宮拜渴她,正好端端地說著話呢,突然就栽倒了……”

審食其馬上就明白太後的病因了,他抬起腳朝姑洗狠狠地瑞去,罵道:“賤人,你要害死了她呀!”

卻說太後這回是知道自己闖不過鬼門關的了,審食其又一次欺騙了她!舊傷未痊愈,新傷更慘痛,太後已經無力抗衡了。

太後強撐著道:“我最討厭看男人掉眼淚。皇上,你也不小了,都冊封了皇後,該學會管理天下了。皇後,你娘賢惠端方,你也一定像你娘那樣。你要盡力輔佐皇上,枕邊風常叮囑皇上按祖宗禮法和朝廷綱常辦事,莫要學那些妖精樣,攪得龍庭一刻不寧。我會叫你爹你娘進宮幫你們的。”

於是,太後下詔,封趙王呂祿與梁王呂產為上將軍,呂祿統領掌京城巡邏治安的北軍,呂產統領掌宮門內巡邏警衛的南軍。太後殷殷告誡呂祿、呂產:“高祖曾有白馬之盟,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討之。可我卻封了呂氏家族好幾個王,大臣中間定有人憤憤不平。我握不過幾日了,皇上年紀小,我擔心有人要起兵作亂。你們倆一定要牢牢掌握住兵權,據守皇宮,千萬不要離開皇宮為我送喪,小心被人挾製、強占了宮殿啊!”

呂產、呂祿跪地長泣,哀哀祈告上蒼,助太後度過難關。

太後交代好了後事,便合上了眼皮。她覺得自己的身子在往下沉,她拚命抓住床沿不肯鬆手。她想我還不能走,我還沒有跟審卿道別呢!

太後昏迷中聽到有人啞著嗓一遍一遍地喊她“娥殉”,哦他終於來了,隻有他才會喊她“娥峋”!她伸出兩隻手在空中亂抓,終於被她抓住了他的手。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這樣多好啊,你的心貼著我,我的心貼著你,你從前不是說隻願你我長相守嗎?

太後卻看見從天而降一員魁偉的戰將,他的眼睛像啟明星,他的鼻子像一道挺拔的山梁,他的胡須像一麵玄色的旗幟,他一抬手就把審食其摔得四腳朝天,然後他把她攔腰一抱就進了紅堂堂的新房。原來他是劉邦啊,劉邦從來不懂得溫柔的愛撫,劉邦粗野地撕開了她的衣裙。可是她多麽喜歡劉邦的魯莽和衝動,他使她**進發熱血沸騰!她抑製不住地呻吟著,含混地喊道:“季郎”

她霍地睜開了眼睛,她看到的是審郎!審食其正掩麵哭泣,哭得肩膀一聳一聳的。

“你哭什麽?你不是盼著我死嗎?”太後輕輕說道,喘了一會,又道:“我死了,你便可以安安心心跟姑洗一起過日子了……”

審食其撲到她身邊,環抱著她,搖撼著,道:“娥殉你不能拋下我,你走了,我怎麽活呢?”

太後拉開唇勉強一笑:“這話你說過多少遍了?卻不是你的心裏話呀!我知道你恨我,你懷疑是我害死了紅裳。”

“不,不不,我不懷疑!”審食其毛骨驚然地喊道。

“是我害死了她,我叫人將那匹馬的鐵掌拔去了一枚釘子……”太後嘴角噙著一絲微笑。

太後在審食其懷裏強掙了兩下,便不動彈了。審食其鬆開了手臂,號陶大哭,喊道:“太後!太後!太後駕崩了呀”

呂雄呂娥峋呂太後,在死以前最後那一刻方才看透了世間男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