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前度劉郎何時來

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地飛揚著,將人世間一切美好的和一切醜惡的都掩蓋得無影無蹤了。

替呂太後送喪的隊伍像一條透巡蜿蜒的灰蛇,從長樂宮出長安城一直綿延至長陵。

朔風低吼著,盤旋著,將雪花攪得走龍舞蛇,將送喪行列中的哀號擊破,化成片片碎瓣散入雪花之中。

隊列仿佛是默默行進著。

少帝劉弘與皇後鵑坐在鋪著軟氈的格車裏,車廂裏還放著火盆,可少帝仍覺得徹骨的冷,他緊緊地擁著皇後,仍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少帝是害怕,害怕行列中那些劉姓皇子皇孫會突然衝過來將他殺死。太後健在時,少帝隱居深宮極少露麵,諸事都有太後替他操辦。現在他的靠山旬然倒塌,他就像被人猛地推到懸崖邊,隨時都有落崖的可能。他聽見車簾外不時掠過答答答答的馬蹄聲,他從簾縫中望出去,是全副盔甲的朱虛侯劉章和東牟侯劉興居騎著馬不時地在他車葷前後穿梭。說起來,他們都是他的皇兄,可少帝知道他們名為護駕,卻無時無刻不在籌劃謀奪他的皇位。

少帝擁著皇後,輕聲怨道:“你父親為何不來護駕?你伯父為何也不來護駕?萬一他們動起手來,聯該如何是好?!”

原來執掌兵權的大將軍呂祿和呂產今日都沒有護送太後靈樞出喪,他們帶重兵駐守未央宮和長樂宮。

鵑年紀不大,在她母親搖光夫人的**下,已修煉得容止端莊,機敏凝重。她悄聲勸慰道:“陛下不必憂慮過重,怕傷了陛下身子。陛下但放寬心,你忘了嗎?太後臨終叮囑我父親與我伯父萬不可護靈樞出喪,宮廷虛空,便會讓人乘虛而入。如今他們重兵駐守皇宮,外麵的人就不敢輕舉妄動了。”

少帝這才稍稍安寧下來,卻仍擁住皇後不鬆手,現在皇後成了他心目中的保護神了。

隊列行經之地,沿途有許多百姓冒著風雪夾道觀看,他們原想瞻望太後遺容,瞻望天子龍顏,可是天子躲在禦輩裏,太後躺在靈車上。數百輛車都包裹著素續白麻,根本分辨不出哪是天子禦葷?哪是太後靈車?隻有一輛車與眾不同,敞著篷,車肚內金飾玉砌,端坐著一位盛裝寶冠的美人,任風雪侵淩,她隻閉目含笑,穩若磐石。那麽一長隊素白的送葬隊列中僅有那麽一點鮮豔奪目,百姓們點點戳戳,驚歎不已,議論紛紛。看她的打扮像一個公主,卻又為何拋頭露麵?便有知情人解了謎底,原來她是太後貼身侍脾,喚作紫衣姑娘。太後駕崩,她自願陪葬,願永生永世服侍太後。於是皇上嘉封她為護靈公主!

紫衣姑娘有生以來第一次穿戴公主的服飾,她含笑走進她的墳墓。

雪愈下愈大,將送葬的行列吞噬了。

天寒地凍,長安城仿佛凝固了。雪壓宮樓,雖然是一派潔白寂靜,那寂靜卻讓人忐忑不安。

城牆腳朱虛侯劉章的府邸中,這幾天卻不平靜,人來人往特別頻繁。朱虛侯夫人嵋不動聲色,仔細觀察,見來往者有朝中重臣,也有齊王府派來的將官,便心知不妙,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她料定夫君他們在密謀造反,她想她應該立即告知父親知曉。父親現在執掌北軍軍權,隻要一聲令下……不不不,若那樣,劉章定然性命不保,劉家人血流成河,多少朝臣也要人頭落地!可是,若不及早向父親告發呢?一旦劉氏子弟謀反成功,父親及呂氏一門將難逃被屠戮的惡運!一邊是丈夫,一邊是父親,一邊是劉氏,一邊是呂氏,兩族人的命運仿佛就搽在媚兒手心中了!

媚兒腳櫥徘徊了好幾日,兩邊她都舍不得,兩邊她都不能舍。最後她決定隻有與劉章攤牌,奉勸他不要參與謀反,保持忠節。

劉章已連著幾夜不進媚兒的房間了,他們密談都在後花園的小花廳裏,園門口就有衛兵把守。嵋兒思來想去,隻有等他送客出來的時候攔住他了。

雪霧天晴,一彎冷月抖抖索索地掛在重疊宮樓的飛簷上。媚兒守在從後園小花廳出來必經的軒廊裏,雖裹著裘皮外衣,仍凍得血脈凝滯,指尖麻木。好不容易見劉章陪著兩位大人出來,忙閃過一旁。天黑,軒廊內沒有油膏燈燭,劉章等人並無覺察。媚兒卻看清了那兩個大臣是太尉周勃和右垂相陳平,不禁一陣心驚肉跳。待劉章送客出了大門折回花廳的時候,嵋兒撲出來跪倒在他跟前。

“夫人?你怎會在此?”劉章大吃一驚。

嵋兒飲泣道:“劉郎,劉郎曾起誓答應過臣妾不做圖謀不軌之事,如今太後屍骨未寒,你們就要搶奪皇位了,天理不容啊!”

劉章一聽便知密謀已瞞不過夫人,便道:“我當初起誓太後在世一日,我便不提謀反二字。如今太後謝世,這皇位自然就該由我大哥來坐了!”

循兒道:“曆來謀反之臣無有善終的,劉郎啊,嵋兒為顧全劉呂兩族的安危存亡,沒有將你們的事告訴我父親。劉郎乃天地間坦**君子,妾身便是敬重劉郎,才苦苦等候在此,望劉郎再作權衡,慎行慎行啊!”

媚兒的話卻提醒了劉章,心想:她雖與我恩愛,畢竟是呂祿那賊的親閨女,不可不防啊!便沉吟道:“夫人之言也有道理。夫人,這廊子裏陰冷,不如隨我去花廳,我們倆商量一個妥善之策,也好去應對我那幾個兄弟呀!”

媚兒見他似有轉機,深信不疑,便隨他來至花廳門口。劉章作了個揖道:“夫人先請進。”嵋兒想也沒想就跨進門檻。隻聽身後嘮地一聲,門被帶上了。劉章隔著門板道:“夫人見諒,劉章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幾天朝廷局勢不穩,火進一觸及發。夫人不如靜待於此來得安全,待我大哥坐定龍庭,劉章便來接你,送你一頂王後的鳳冠!”

媚兒拚命推門推不開,她哭道:“劉郎開門,劉郎我不稀罕什麽鳳冠,劉郎你放我出去呀!”

可是劉章隻命家將把守後園之門,不準放任何人出入,自己卻匆匆離去了。此刻他身負重大使命,聯絡劉氏兄弟起兵奪取皇位,他已顧不得夫妻恩愛、兒女情長了。

卻說高後七年秋,太後割齊地的琅邪郡為琅邪國,封呂要的女婿、高祖同宗堂弟劉澤為琅邪王,那劉澤便攜夫人樊無射赴琅邪就任國王。雖有了王號,卻因琅邪隻一郡彈丸之地,劉澤終究不甚滿意。想自己在高祖手下便為將軍了,如今在劉氏宗親中輩分又是最高,卻屈居那些個侄兒孫們之下,頗為失意,終日灌酒解悶。

這一日,忽有齊王劉襄派遣郎中令祝午拜渴琅邪王,稱道:“呂氏背叛高祖白馬之盟,橫行朝廷之上,挾持少帝,為非作歹,群臣敢怒而不敢言。現在齊王欲舉義兵誅呂扶正,可是齊王年少,無指揮軍陣的經驗。琅邪王是高祖摩下強將,齊王願將軍隊指揮權委任於大王,與大王共舉義事。齊王請大王赴齊國都城臨淄商議破呂大計,大王可速速啟程。”

那劉澤大喜過望,心想此乃天賜良機也,讓我指揮齊國軍隊攻打呂祿、呂產那兩個家夥還不是綽綽有餘?說不定那九五之尊便得由我來坐了呢!

於是即刻穿甲備馬欲行,卻被夫人樊無射攔住了。無射方才一直在客廳外間聽,祝午的用心她看得一清二楚。她對劉澤道:“將軍休要輕信祝午的詭言,那齊王素來與將軍疏遠,將軍居琅邪郡為王,他正記恨於心,豈會拱手將兵權交與將軍?況且齊王圖謀皇位已久,眾所共知。定是齊王唯恐將軍與他領頑相爭,故而設計要囚禁將軍呢!”

劉澤此時哪裏聽得進無射的勸告?拂袖道:“婦人之見,鼠目寸光!你不要壞我大事,倘若我登龍庭掌朝綱,你做不了皇後起碼也是個夫人吧!”抬腳要跨出門檻,卻被無射扯住了袍袖。

“將軍,妾身從不妄想入主後宮,妾身隻是擔心將軍安危,你們劉氏那些皇子皇孫,一個個如狼似虎,恨不得你吞了我、我吞了你的,將軍萬萬不可中了他們的圈套!”無射哀哀求告。

劉澤一腳瑞開了無射,罵道:“賤人,竟要挑撥我劉氏宗親的關係,是你那個雌老虎的母親教你來做奸細的是吧?”

無射跌倒在地,橫淚泣道:“妾身嫁於將軍,生死都是將軍的人了,怎會再為他人做奸細來坑害將軍呢?還望將軍明鑒啊!”

那劉澤卻尋思:一旦他率軍誅呂成功,必定要將呂氏家族斬草除根,殺盡滅絕。到那時無射也不得生,不如現在結果了她,也好進一步取得齊王的信任。想著便從腰間噢地抽出佩劍。

“將軍,你這是何意?!”無射望著寒光閃閃的利劍,驚休地問道。

劉澤麵露殺機,陰冷地說道:“夫人,劉澤怕你留在世上,日後徒遭兵勇屠戮,不如由我送你上西天,免得沾汙了你清白的身子。”

“將軍,我不姓呂啊”無射爬起來,邊喊邊逃。

“可你是呂要的女兒,終難逃脫一死!”劉澤狠狠地說著,手起刀落,樊無射人頭落地了!

卻被樊無射言中,劉澤趕到齊國國都,就被齊王扣留。齊王反將琅邪國的軍隊統歸自己靡下,率大軍浩浩****朝長安城進發。

數日後,無射之母、臨光侯呂要被衝進宮禁的劉氏兵勇用鞭子活活答斃。

大漢朝各諸侯王都接到了齊王發出的告諸侯王書,曆數呂氏家族擅自廢立皇帝,誅殺三個趙王,更除劉氏封國而封呂姓王;利用職權、獨斷專行、聚兵逞威、脅迫忠臣、假傳聖旨以令天下的種種罪行,作為齊王起兵的檄文。

相國呂產聞之,立即派遣穎陰侯灌嬰率兵出陣迎戰。那灌嬰卻將軍隊駐紮在榮陽,暗派人與齊王聯絡,要齊王聯絡各諸侯共同發兵誅滅呂氏。

長安城中依然是商賈雲集,街市繁華,燈紅酒綠,歌舞升平。老百姓並不關心呂氏還是劉氏執掌龍庭,他們所慮是諸侯們不要兵戎相見,天下安定,“民務稼牆,衣食滋殖”。

城西南的建成侯府中,明燭高燒,笙管繚繞,仍驅不散縈繞在那些飛簷廊砌、雕梁畫棟之間的陰晦之氣。

呂祿正在他優雅精致的府邸中擺下豐盛的宴席,單邀了知心好友且是妻舅的哪寄,與搖光、灰蝶兩位如夫人一起對酌行筋,以解鬱結於心中的煩躁與擔憂。

呂祿雖已封為趙王,卻沒有離開京都去趙國就任,太後臨終賦予他執掌北軍的重任,要他與呂產一起輔佐少帝臨朝執政。太後殯葬期間他和呂產日夜惕厲,巡視於宮禁之中。幸而一切安順,未出意外,現今劉弘已登龍庭朝會群臣,太後有遺詔,使呂產為相國,審食其為帝太傅。呂祿原以為萬事大吉,自己可以將息調養一陣了。卻不料風雲突變,齊王檄文天下,發兵討呂,灌嬰駐兵不前,左右觀望。呂祿想那齊王兄弟,一個個身高力強,武藝不凡,自己雖掌重兵,未必是他們的對手,到頭來恐怕難免身首異處的下場。於是整日價提心吊膽,坐臥不寧。是妖冶嫵媚的如夫人灰蝶出的主意,設家宴為夫君驅愁解悶,邀了兄長哪寄來湊熱鬧。那搖光夫人善通音律,便撥拉彈唱以助酒興。

酒至數巡,呂祿已是半醉,拉住哪寄的手透露心中所慮:這兵權猶如隻燙手的山芋,弄不好反招殺生之禍啊!

那哪寄趁機摔掇道:“齊王與諸侯就是懷疑你們二呂手握重兵要反上作亂,故而才發兵討伐的呀。弟以為你們不如把兵符交還給周勃太尉,與大臣們訂立盟約,而後回到趙國封地當一個太平國王,豈不是件兩全其美的好事?那樣齊王便會退兵,朝野上下都會稱讚大將軍是大度寬懷的英明之王啊!”

那灰蝶又為呂祿斟了酒,嬌慎道:“老爺,妾身願去趙國為後嘛,在京城,老爺你總是君主之臣,可到了趙國,老爺你便是一國之王了呀!”

這些很對呂祿的胃口,便道:“愛妾放心,明日我即與相國呂產商議,將兵符一起還給太尉,便啟程去趙國當個逍遙之王。”

哪寄與灰蝶相視一笑,隻不斷地殷勤勸酒。

一旁撥弦弄琴的搖光聽在耳裏,急在心間。想待席散後提醒老爺吧,但老爺如今夜夜在灰蝶房中安寢,根本無法與他交談;若不提醒老爺,待明兒他真的交出了兵符,豈不是要大禍臨頭了嗎?搖光便顧不得其他了,推開瑤琴,跪於呂祿案幾前,俯首叩道:“老爺,你是太後親封的大將軍,萬萬不可交出兵符啊!一旦你失去兵權,呂氏家族便死無葬身之地了!”

哪寄與灰蝶都吃了一驚,他們沒料到搖光夫人會當場反對他們的主張。那灰蝶正要巧言掩飾,呂祿卻醉醇醇地對搖光斥道:“你一個婦人家懂得什麽呀,你是怕我封灰蝶為王後,委屈了你不是?你放心,老爺心裏記著你的……”呂祿打了個呢,吐出一股酒氣。

那灰蝶乘機扶起呂祿道:“哦,老爺醉了,妾身扶你進屋歇息去吧!”

搖光望著狼藉一片的殘酒,心中陡然升起一陣悲哀。她轉回自己房中,合衣躺在**,尋思著如何尋機會力勸呂祿不要放棄兵權,卻不堪疲勞,朦朧睡去。

搖光睡夢中被喝斥聲驚醒,睜開眼,卻見自己的雙手和雙腳都被人縛住了。她想喊,嘴巴也被絲巾塞住出不了聲。恍惚間,她發覺自己被人抬至後園漆黑的小柴房裏,慣在一堆茅草上了。她拚命地掙紮,卻掙脫不了,徒然耗盡了力氣。

這時,有家奴提著盞膏燭燈籠進來,一邊道:“夫人當心了,這裏麵縫靛。”

搖光抬眼一看,隨後進來的卻是灰蝶。搖光怒視著她,卻無法與她評理。那灰蝶卻道:“夫人,我要讓你明白緣由,莫道我灰蝶是妒忌小人,隻因周太尉、陳承相他們拘囚了我父親哪商作人質,逼我兄妹來賺老爺手中的兵符。我何嚐不知道老爺交了兵符,呂家便無生路,可是為了我哪家合府的安危,我灰蝶已別無選擇了。賣夫求生,要遭人唾罵終生,灰蝶的難處望姐姐能夠體諒。姐姐暫居於此,不會有什麽危險,以後的事,就看姐姐的運道了!”

灰蝶說完,轉身出了柴房,隱沒在無邊的黑夜之中。

搖光幽閉柴房,並不知黑夜白天地度了幾日,時有家仆送水送食,其時便抽去她嘴中的絲巾,解開她手腕上的繩索,待她用餐之後複又縛上。

那一日忽然有一群士兵衝進柴房將她拖了出去。搖光見來人都不是自己府中的家仆,方知局勢已變。

原來呂祿對哪寄深信不疑,交出兵符。周太尉迅速奪回了北軍的統帥權。劉章劫得持皇帝信節的渴者,衝入未央宮,誅殺了呂產。周太尉下令悉捕呂氏男女,無論老少一律斬殺。

搖光被拖到大堂,看見呂祿被五花大綁地縛著,曲膝塵埃。一個年輕氣盛的將領,原是北軍中的都尉官,曾為呂祿部將,抱拳稱道:“大將軍,末將奉太尉周勃之命,誅殺呂氏人等。軍命難違,還望大將軍助末將完成使命。末將不忍心斬殺大將軍,請大將軍自裁吧!”

呂祿聞言,涕淚橫流,哀哀求告:“請將軍代為轉呈周太尉,北軍兵符是我拱手交出,功可抵罪,留我一條性命,願為太尉鞍前馬棄!”

搖光羞憤難握,奮力用舌尖頂出口中絲巾,喊道:“老爺,你堂堂大將軍的威風呢?你當朝國丈的尊嚴呢?”

呂祿見搖光蓬頭垢麵的樣子,挪膝代步移到她身邊。他們都被反縛雙手,便交頸相擁,失聲痛哭。

呂祿恨聲道:“悔不聽夫人篇言,落得這般下場!”又咬牙切齒罵道:“儷寄,你這賣友求榮的小人!我便是死,也要變成厲鬼索你的命來!”

搖光仰起臉對那都尉官道:“這位將爺,你知道我們的女兒乃當今國母嗎?就是死,也得讓我們跟皇後道個別吧?”

那都尉官亦不忍看這場景,一巴掌揮去一把淚,道:“夫人還不知麽?少帝與皇後……已被東牟侯劉興居射殺而斃於未央宮中!”

“我的鵝兒啊”呂祿哭喊道。

搖光夫人隻是一陣昏暈,孩兒已先去了,自己苟活於世有什麽意思?便不再言語,隻等著將官出手。

窗外傳來一陣陣嘶喊和哭叫。那都尉官“唉”地跺了下腳,抽出鋒利的佩劍,用劍頭挑斷呂祿夫婦手上的綁繩,將劍擲於地上,道:“請大將軍自裁吧!”

那呂祿渾身篩糠般地抖著,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淌下,手卻怎麽也拿不起那柄劍。

搖光一橫心,道:“老爺,妾身願與你來生再結連理枝!”便伸手抄起佩劍,灑淚刺向呂祿胸膛,那呂祿眼睛還未來得及閉上便倒下了。搖光狠命抽出劍,慘慘地叫了聲:“鵑兒,慢點走,娘來了!”橫劍往自己玉筍般的頸脖抹去,殷紅的血噴濺出來,直衝上丈把高的雕花棟梁。

卻說循兒被劉章反鎖在花廳之中,每日雖有侍脾送來好菜好飯,卻張口難以下咽,心緒亂麻一團。每每向侍脾們打探朝廷局勢,總被答曰“不知道”。媚兒有眼成了瞎子,有耳成了聾子,每日數著更點盼太陽西斜,又數著更點盼太陽東升。

媚兒知道長安城中父親與夫君正在決戰,夜裏她常常被惡夢驚醒。有時她夢見父親被五花大綁地推出去斬首,有時她夢見夫君被簇飛的亂箭射死,每每弄得她肝膽俱裂而號陶大哭一場。

媚兒處在一個萬劫不複的地位,劉家人勝了,她必死,呂家人勝了,她也必死!

媚兒猛地推開窗權,對著漆黑夜空大喊:“天哪,你既將我生於呂家,卻又為何讓我遇見劉章?如今是死,是活,就讓它快點降臨吧!”

呼嘯的夜風將嵋兒的呼喊傳遞得很遠很遠。夜風中隱約有鏗鏘的兵器撞擊聲,那聲音愈來愈近,愈來愈響,進了大門,穿過花園,直奔花廳而來了!

終於來了,媚兒的心反倒平靜下來。她整理雲鬢和衣裙,然後安詳地坐了下來。

花廳的門呼澎被撞開了,擁進一群手執薪燭的士兵,團團將她圍住。

嵋兒膘了他們一眼,冷笑一聲,問:“你們姓劉還是姓呂?”

一位武棄跨上一步,大聲道:“將士們奉太尉周勃之命,悉捕諸呂男女,無論少長一律斬之!”

嵋兒高高挑起俊眉,笑道:“我可不姓呂啊,我嫁與了朱虛侯劉章,我便是劉家的人了!”

武棄道:“正因夫人是朱虛侯元配,太尉開恩留得全屍,準你絞羅帶一條,速速懸梁自盡吧!”說著,便抖出一團卷裹著的素絞,劃出一道寒光。

嵋兒的心坪坪坪幾乎要蹦出胸膛,死,就這麽簡單地逼在眼前了?她雖不懼怕死,可她不願意死,她是那樣的年輕,那樣的美麗,那樣的精力旺盛,那樣的聰明智慧!這樣璀璨的生命去為爭權奪利者而死,豈不是太可惜了?

“我要見劉章!劉章臨走前說過,務必要我在這兒等他得勝歸來。不見到劉章我決不去死!”嵋兒高傲地仰起美麗的頭顱。稠兒相信,劉章並不知道周太尉手下的士兵闖入了他的府邸竟要殺他的愛妻,劉章一定會來救他的嵋姐的!新婚之夜,她為了表明心跡,舉起他贈給她的箭鏈刺向胸膛,他發瘋似地撲上來奪下箭傲,擁著她道:“這世上若沒有了嵋姐,榮華富貴還有什麽意思呢?”

那武棄被她鎮定的態度搞糊塗了,心中疑惑起來:萬一朱虛侯真的不想殺他的夫人呢?他若逼死了她,將來朱虛侯怪罪起來,他也兜不起呀!於是,武棄派出一名士兵速去軍營察告朱虛侯,聽朱虛侯的回話再作道理。

那士兵得令匆匆去了,嵋兒的心卻忽地懸空了。原來她心的深處並沒有十分把握啊!萬一劉章他……媚兒不敢往下想,巨大的恐懼籠罩了她全身。

等待是多麽讓人焦心,媚兒的神經像一張繃緊的強弓,心髒沉重地撞擊胸腔,她幾乎透不過氣,她站在窗前,大口吮吸凜冽的寒風。夜空像口倒扣的鐵鍋,星月無輝,時而劃過一顆慘烈的流星。

士兵們手中的薪燭燃盡了,又換上了新的燭把,花廳中猛地洞亮起來。

姻兒深深地吸了口氣,一遍遍地安慰自己:劉郎一定會救我的,劉郎一定會救我的……

馬蹄聲答答答答地像利劍挑破黑夜。

傳訊的士兵回來了!

“怎麽樣?朱虛侯有赦免的手簡嗎?”那武棄衝上去問道,他也不忍心這麽美麗的女人死在他的手中。

那士兵搖了搖頭,隻遞上一根銀箭!

們兒一眼望見那箭,心噢地往下墜去。她伸出手,手抖得厲害,她接過箭鏈,小小一隻箭竟是那麽沉重!

稠兒將箭舉到薪燭前,她看到箭尾處赫然烙著劉章的名字!

媚兒凝視片刻,忽然仰天大笑,珠子般的眼淚布滿了她光潔滑膩的麵頰。

稠兒緩緩地將那銳利的箭頭刺進她柔軟的胸脯,然後輕輕地叫了聲:“劉章……”便像落花一般飄落在塵埃間。

數月之後,由眾大臣反複權衡利弊而推舉出的高祖四皇子、代王劉恒就要即位做大漢朝的新皇帝了,他便是曆史上著名的漢文帝。

疑岌宏偉的未央宮修葺一新,新皇登基大典明日便要在大殿中隆重地舉行。是夜,薪燭通宵燃燒,一隊隊全副兵甲的衛士頻繁地巡視著宮禁內外。

離未央宮一箭之遙,是黯淡陳舊了的辟陽侯府。府門前懸掛著的膏燭宮燈一盞也沒有點燃,辟陽侯府悄悄地伏在未央宮璀璨燈火的背陰處。

時過黃夜,大街上萬籟俱靜,一片沉寂。辟陽侯府斑駁的黑漆門推開一條縫,閃出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取下了門媚上的“倚我”匾額,又閃人門縫中去了。

辟陽侯審食其將太後賜贈的“倚我”匾額拿到灶房,投入火爐,看火舌吱吱地舔沒了它,方才離去。

審食其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背拘樓了,胡須花白了,麵頰削瘦得隻剩刀背寬了。

審食其回到臥房,姑洗夫人吃力地從**欠起身問道:“摘下來了?”

“摘下來了。”審食其悶悶地答道。

“燒了?”姑洗又緊追了一句。

“燒了!”審食其無限蒼涼地歎道。

姑洗夫人便躺下了,姑洗夫人馬上就要臨盆了。

姑洗夫人躺了一會,見審食其仍在房中緩緩地踱著步子,便填道:“你呀,真是草雞!明日一早朝見新君,新君又不是老虎!聽說劉恒這個人還算寬懷仁慈,再說你都告訴陸大夫了,你掐死了呂後,是立了大功的呀!陸大夫一定會為你報功的,新君說不定會封你……”

“罷了罷了,你少說幾句行不行?”審食其突然火氣衝天地喝住了她,道:“你先歇吧,我到園子裏透口氣去!”

審食其一腳跨出房門,已經是老淚縱橫的了。

花園裏夜露很重,苔階濕渡渡的。花木扶疏,草蟲卿卿,風送來何處絲竹悠悠。

審食其讓眼淚盡情流淌了一會,心裏麵舒暢得多了。這麽些風風雨雨的日子,他到處曲意逢迎,依阿取容。為求生存,他連哭都不敢哭,不敢為太後哭,不敢為自己哭,今日夜裏終於哭出來了。娥殉,你可聽到了我的哭聲?

他抬頭望夜空,霧帳低垂,月色慘淡。夜沉沉,月茫茫,夜霧中恍惚見一位嫋嫋婷婷的嬌人兒,碩長柔韌的身姿像一株不枝不蔓的蓮花,她端雅大方地笑著朝他走來……

她便是當年沛縣初見時的呂娥殉。

史載,辟陽侯審食其於漢文帝三年被淮南王劉長以金椎擊斃。不知他在九泉之下能與太後重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