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漢惠帝之死007

嫣兒頓時像迅速燃盡的薪枝,渾身虛軟無力,且頭脹欲裂,便隻有額首答應的份了。

惠帝即召那幾個小宮娥護送娘娘回寢宮,單留下烏頭在溫池侍候。

待宮娥們擁著嫣兒出了溫池,那惠帝便像頭餓虎,濕淋淋躥上岸,將烏頭撲倒在池畔,嘶地扯開她的衣裙。

烏頭躺在惠帝身下,並不掙紮,隻冷冷道:“陛下,娘娘等著你去陪伴呢!”

惠帝一邊動作,一邊氣喘籲籲道:“聯要的是你,聯實在等不及了,聯隻要你啊!”

春華秋實,時光在再,漢惠帝納後不覺盈年有餘。

朝廷上下都知道皇上與皇後琴瑟和諧,感情甚篤。朝臣們早朝時常常看到皇上麵容倦怠,嗬欠連天,私下裏說,別看皇後年歲不大,功夫卻好生了得,皇上天天臨幸椒房殿,竟將那閡孺都冷落了呢!

可是,太後屢屢得到來自椒房殿的密報,皇後娘娘**編素的床單依然是白得刺眼啊!

太後心中甚是疑惑。看那光景,盈兒與嫣兒十分恩愛盈兒又賜給了嫣兒可保終生不被黝廢的金牌,該是不會有什麽意外了。太後思來想去,或許是嫣兒年歲尚小,不諳**的緣故吧?

太後期盼著嫣兒早生龍子,那樣才能確保盈兒座下的皇位不會旁落,大漢江山方可千秋萬代後繼有人啊。

太後宣召皇後進長樂宮,她盤算著要給嫣兒開開竅。

宮裝整肅的嫣兒嫋嫋婷婷地走過來,叩禮參拜皇太後。在太後眼裏,嫣兒比過去美麗得多也成熟得多了,這樣的女人,盈兒會不愛嗎?

太後將嫣兒攬進懷中,捧住嫣兒的麵龐仔仔細細地察看。成為婦人的女人,眉梢會鬆散開來,可是嫣兒的娥眉又緊又密,如箭羽一般。太後的心忽地揪起:難道嫣兒至今仍是處女?卻聽嫣兒問道:“太後,是皇上替嫣兒修理的眉毛,可好?”

太後籲了口氣,是啊,眉梢修理過了,哪裏還看得出鬆緊呢?

太後笑盈盈摟住嫣兒,一邊旁敲側擊問東問西,一雙手便在嫣兒玉軟香柔的身體上細細密密地撫摸起來。成為婦人的女人,那皮膚會更滑膩,那肌肉會更有彈性,那**會像即將綻放的花蕾一般地鼓脹起來。太後的手從嫣兒的臀部移至腰部移至背部移至手臂移至胸脯,嫣兒實在忍不住,拘起身子,格格格地笑著,躲著,滑倒在地上。

太後住了手,笑道:“皇上撓你便不癢嗎?”

嫣兒笑岔了氣,好不容易回過來,一喘一喘道:“皇上撓我,我也撓他,皇上總是撓不過我的。”

太後便盯住嫣兒,正色道:“皇上待你如何?”

嫣兒眸子亮晶晶,甜甜地笑道:“皇上待嫣兒好。”

太後瞧著嫣兒嬌憨爛漫的模樣,寬慰地想:“如此看來,倒是哀家祀人優天,自尋煩惱了!”

橙黃橘綠,蘆白楓丹,時已人深秋。

橫亙天際的終南山脈漸由蒼翠轉人焦黃深紅,渭河水也顯得渾沌遲緩了許多。大雁南飛,橫貫碧空,長安城縈繞著一陣陣嚎呱的雁鳴。

這是漢惠帝五年的秋天,漢垂相平陽侯曹參因酗酒過度,傷及脾肝,便在一聲緊一聲的秋聲中撒手人世了,掐指出人相位僅三載。

惠帝因讚賞曹相國清靜守拙之道,追封他為鮮侯,恩準太中大夫曹密繼承其父爵號。

滿朝文武都知曉高祖臨終曾有遺囑:蕭相國死後,曹參可當相位;曹參死後,王陵可替,陳平可助之。因此惠帝不日便當朝宣詔,晉封安國侯王陵為右垂相,遷升郎中令陳平為左垂相,並順從了太後的意願,讓辟陽侯審食其當上了職掌外交各項禮儀的九卿典客官。

惠帝這一段忙於曹相國喪事,已數日未能去椒房殿陪伴張嫣小皇後了。惠帝恐怕嫣兒寂寞,便差老黃門引閡孺去椒房殿陪娘娘跳鞠玩耍。嫣兒果然高興,纏著閡孺要學甘露灌頂的絕招。練了兩日,得了幾分皮毛,便要與烏頭一決雌雄。那烏頭自人未央宮後,體力竟大不如以前了,連連輸局,樂得嫣兒不肯收兵,一場接一場地跳。日裏耗了力,夜裏便睡得沉。每每子夜時分,老黃門便使兩名宮役用一乘肩輿將烏頭抬往石渠閣,雞鳴前又悄悄送回,皇後娘娘卻是香夢沉酣,毫無覺察。

這一日,娘娘跳鞠,不慎略瘸了腳,隻得召太醫士來,敷上草藥,便回寢宮歇息。

嫣兒因學會了甘露灌頂的絕招,跳鞠正在興頭上,乍歇下來,撥弄幾下古琴,翻幾卷《孝經》,隻覺百般無聊,依著錦靠,不覺昏然人夢。但見皇上輕裝簡糯翩然而至,朝她異樣地笑著,便褪盡衣衫,**鑽人錦被,將她壓在身子底下。就像那回在溫池中一樣的感覺,嫣兒體內湧動著火一般的渴望,每個細胞都像待哺嬰兒的小嘴張得很大很大。她顫栗著、呻吟著,緊緊箍住皇上的身軀。可是,皇上的身軀忽就化作了一團雲霧,嫋嫋地從她眼前消失了。她顧不得披一件長糯便追出宮殿,殿門外黑洞洞什麽都看不見,她絕望地大叫一聲:“陛下哪裏?”便驚醒過來,但覺耳熱心跳,冷汗濡濕了薄紗內衣。

嫣兒仄身起來,怔忡地坐著。她已明白自己深深渴望的不就是夢裏情景嗎?可皇上從來不赤身**與她睡覺,並且從來不爬到她的身上。皇上總是穿著錦緞的內衣,輕手輕腳地撫摸她,親吻她,將她擁人懷裏,就像抱著一件珍貴的易碎的瓷器。她寧願皇上將她揉碎了、壓扁了才好呢!

嫣兒耳根烘烘地燃燒起來,她害怕被人窺破她的心思。她四周看看,寢宮中隻幾個小宮娥垂侍一旁,便問道:“烏頭呢?黃門公公呢?”

小宮娥便答道:“啟察娘娘,黃門公公因見娘娘歇著了,便匆匆地出宮去了。烏頭姐姐說禦苑裏黃花正盛,她去摘一些回來,屋裏四處供著。”

嫣兒扭頭見窗外明晃晃一大片秋陽,時正日反,便道:“好你個烏頭,遊園去也不叫醒我。”站起來試著挪了兩步,那腳路傷處似鬆快了許多,便一左一右扶著兩個小宮娥的肩,緩緩地走出寢宮,到禦苑裏尋烏頭去了。

宮樓外秋色濃烈,滄池水因倒映著色彩斑斕的山坡而顯得華麗而沉靜,水邊白茵策策,野鶩穿梭其間。

嫣兒繞回廊把整個禦花園兜了一圈,沒見著烏頭。順道又去跳鞠場,場子外的柳林因葉條落盡而顯得稀疏空廓,卻也無有烏頭。這烏頭究竟去了哪兒?不成變了隻鳥兒飛出未央宮去了?嫣兒疑疑惑惑,隻得悻悻地回椒房殿去。走的路多了,那腳略傷處便又疼痛起來,加上沒找到烏頭心裏不痛快,她便一屁股坐在假山石上,沒好氣地對兩小宮娥道:“本宮走不動了,去,喚一乘轎子來!”

兩宮娥領旨匆匆沿花徑去了,嫣兒獨自坐在呆果的秋陽裏生悶氣,颯颯金風送來一陣陣淡淡的桂香,依稀夾著甕甕的話語和壓抑著的吸泣。

嫣兒嚇了一跳,禦苑中何來哭泣聲?四處張望,卻隻見花影樹影晃動。再側耳仔細捕捉,便認準那聲音是從假山後的石洞中飄出來的了。嫣兒正悶得慌,陡起好奇心,便扶著假山石,一瘸一拐挪步繞過去,那聲音果真漸漸地清晰起來,竟像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的對話。

“師妹,莫哭,哭腫了眼,待會兒如何見人?若被公公看出破綻,麻煩就大了呢!”

女的仍吸泣,且愈發地厲害了。

“師妹,愚兄拙見,事情既已到了這般田地,橫豎也隻有順從兩個字。隔個一年半載,你肚皮爭氣點,便可一步登天了。說不定,愚兄我,還要沾你的光呐……”

啪!像是誰栩了誰一記耳光。

隻聽那男的古怪地笑了兩聲,道:“師妹你打得好,愚兄是該打,愚兄不是人,愚兄這些年過的哪裏是人的日子啊!”語音未落啪、啪、啪、啪……一連串聲起。

嫣兒愈發覺得奇怪,便探頭借假山石的空隙朝洞裏望去這一望可把嫣兒的魂嚇飛了,她隻覺得渾身汗毛管根根畢立,喉嚨像被人卡住似的透不過氣來。

原來洞中那一對男女竟是閡孺與烏頭!此刻那烏頭正倚著石壁哭得傷心,閡孺卻跪著,輪番左右開弓煽自己的耳光。

烏頭由他煽了一陣,才恨恨地攔住了他,道:“葫蘆哥,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也難。烏頭已是汙穢之身,無有顏麵再見哥哥。烏頭與哥哥無緣,來生有緣再聚,今日便是向哥哥辭行的……”

“不不不,師妹你別走,千萬別把葫蘆我一個人拋在深宮裏!”閡孺移動膝蓋撲上前攔腰抱住了烏頭,烏頭碎不及防摔倒在地,閡孺整個身子便壓了上去,急促道:“師妹你不知哥哥想你想得心疼嗎?我再也不放你走了,我不嫌你汙穢,我隻想要你……”兩手一邊撕烏頭的衣衫。

嫣兒慌亂地閉上眼睛,心咚咚咚跳得擊鼓一般,他們所做的一切不正是自己夢中演繹的情景嗎?她聽得他倆的喘氣都粗了起來,忍不住睜開眼,把整張臉湊到空隙處。

“娘娘娘娘”。

忽聽得身後有人喊,嫣兒猛地別轉身。陽光刺得眼痛,好一會才辨出人影。卻是那兩個小宮娥,在她們身後,老黃門正領著一乘精致的宮轎走過來。

“娘娘,那洞裏有什麽稀罕物呢?”小宮娥問。

嫣兒下意識地用手德住狂跳的心,隻張了張口。她見兩宮娥要走近假山了,連忙迎出去,想將她們引開。

洞裏的兩個卻沉不住氣了。聽得有人喚“娘娘”,方知事情已敗露,早嚇得魂飛魄散;又聽小宮娥追問洞中之物,隻恨無有上天人地的本領。那烏頭羞慚萬分,爬起來一頭朝石壁撞去,卻被閡孺眼快手快抱住了,道:“師妹,萬萬死不得啊!橫豎躲不過,索性去求娘娘開恩。娘娘喜歡蹴鞠,定會放我們一條生路的!”便拖住烏頭鑽出石洞,雙雙跪伏在皇後跟前。

小宮娥們乍見洞中鑽出兩個大活人,都驚叫起來。正值老黃門領著抬轎的宮役趕到,那老黃門一看眼前光景,肚子裏已明白了大半,暗忖:難怪皇上囑我時時盯著閡孺的行動,這奴才果真狗膽包天,竟敢勾引皇上的女人!便朝小皇後拱手揖道:“娘娘,請娘娘千歲先上轎回宮,且將這兩個破壞禁律的奴才交給老奴,老奴將他們送往廷尉府巫,按律發落即是。”

“誰說要將他們送廷尉府啦?他們又犯了哪條禁律了?”嫣兒生氣地訓斥道,“公公怎不想仔細了,將他兩人送去廷尉府,誰人來陪本宮跳鞠走棋玩耍解悶兒?再說了,閡孺是皇上身邊的,烏頭是本宮從宣平侯府帶過來的,要罰的話,也輪不上你呀!”

老黃門見娘娘有意包攬,哪裏還敢強爭?便隻得由她,暗想:待老奴回石渠閣奏明聖上再作道理罷了。

那閡孺烏頭兩個搗蒜似地叩謝娘娘救命之恩,嫣兒便親自將他兩人扶起,隨轎而歸。

一行人回到椒房殿,皇後娘娘立即召烏頭人內室問話,方才隔牆偷耳,隻隱約覺出些端倪,便想探明底細。那烏頭暗自慶幸娘娘隻揀了些零星碎片,並不明真相,便隻將她與閡孺的前緣後因子醜寅卯一一道出,卻隱瞞了與皇上的瓜葛。說到傷心處,烏頭涕泅謗沱,泣不成聲。嫣兒有生以來頭一次知曉民間女子有偌大的苦楚,忍不住也陪著落淚。

烏頭訴完身世,便撲嗯跪下了,泣道:“民女鬥膽賣身人宮為奴,原隻想尋回葫蘆哥回家鄉恩恩愛愛過日子的,不想如今葫蘆哥已變成了閡孺,斷無再迎娶烏頭之意了。娘娘若真憐惜烏頭,便知烏頭在宮中一日,恰如油鍋中煎熬一日。娘娘方寸海納,抬抬手放烏頭出宮,民女永世不忘娘娘大恩!”

嫣兒聽罷她這一席話,不覺沉吟起來。她自然舍不得放烏頭走,卻又很同情烏頭,轉而有了主意,破啼為笑道:“烏頭何必要出宮呢?待本宮明日奏請皇上,隻將你許配給閡孺,便成全了你們倆這一段姻緣,豈不是好?”

“娘娘萬萬不能將此事察告皇上啊,娘娘若是對皇上說了,恐怕葫蘆哥就活不成了呢!”烏頭連連叩首道。

嫣兒扶起她,寬慰道:“皇上向來仁慈,況且他哪裏舍得殺閡孺呢?烏頭但管放心就是了,本宮還等著喝你們的喜酒呢。”

烏頭暗暗叫苦,又無法對娘娘說出真情,正尋思如何說服娘娘隱瞞皇上,卻見老黃門大汗淋漓地奔進來,察道:“娘娘,皇上駕禦椒房殿,現已到宮樓下了!”

原來老黃門因記著惠帝暗中囑咐他留神閡孺與烏頭,便不敢怠慢,急匆匆回石渠閣察報惠帝禦花園中發生的那一幕。那惠帝聽了,乍然變色,當即令內侍備葷,擺駕椒房殿。

嫣兒歡歡喜喜出門接駕,惠帝卻不像往日那般溫存可親,隻一拂袖,便徑直進了殿門。

嫣兒親自奉上香茶,嬌慎道:“陛下幾日不來椒房殿,今日來了卻給臣妾臉色看,不就為了那兩個奴才丁點事嗎?陛下氣壞了身體事兒就大了。”

惠帝眼睛看不到嫣兒,耳朵聽不見嫣兒的話,滿腦子演繹著閡孺拉著烏頭從禦花園假山洞裏鑽出來的情景,渾身止不住地發抖。他雖也是提防著,令老黃門暗中監視著,卻沒料到這兩個他最心愛的奴才如此膽大妄為,光天化日就在人眼皮底下苟且偷歡!他恨不得一刀斬了他們,卻又舍不得他們,舉棋不定,左右為難,真快要發瘋了!

嫣兒見惠帝紫脹著臉沉默不語,便挨近了,扯著惠帝的袍袖道:“陛下,方才臣妾已問得明白,烏頭與閡孺原就是青梅竹馬的一對,早有婚約,不如就此成全了他們……”

“你懂個屁!”惠帝猛一揮袖打斷嫣兒,低低地吼道。

嫣兒何時受過惠帝這般訓斥?先是驚呆了,眼中旋即蓄滿了淚,便用力吸縮了兩聲鼻子,見惠帝仍不動聲色,恨恨地一跺腳,掩麵跑入內室,撲在錦被上嗚嗚地哭起來。

惠帝並不去顧恤皇後,隻下令內侍將兩個觸犯宮律的奴才押上堂。

那閡孺連滾帶爬撲到惠帝腳跟前,咚咚咚地磕頭,連連道:“奴才知罪,奴才該死,奴才不是人,奴才是條偷食的野狗。奴才也是千方百計地避開她的,是她再三再四地找奴才,奴才實在忍不住了……奴才再也不敢了!陛下開恩,陛下饒命,陛下是奴才再生父母……”

惠帝抬腳瑞得他仰麵朝天,斥道:“狗還知恩圖報,你卻連狗都不如!”便命侍衛帶他下去,罰杖擊一百。那閡孺能保得性命已是萬幸,不住地念叨:“謝陛下不殺之恩,謝陛下不殺之恩……”被侍衛們捉住四肢拖了出去。不一刻,廊下傳來杖擊聲、侍衛數數聲,混雜著閡孺的嚎叫聲。

惠帝卻見烏頭冷冰冰地跪在一旁,不認罪,不求饒,不羞愧,不傷心,決絕冷淡的樣子,別有一番淒涼的美。惠帝心裏真是又愛又恨,低聲道:“烏頭你知罪嗎?”

烏頭冷摸地答道:“奴脾隻求一死!”

惠帝恨得牙根發癢,忽從一旁侍衛腰間抽出把利劍,朝烏頭刺去烏頭閉著眼,引頸受戮,惠帝的劍卻在半空中停止不前了惠帝哪裏舍得殺了烏頭?!

惠帝舉劍的手垂下了,猛地一跺腳,喝道:“拉出去……”下半截詞兒卻又卡住了,惠帝想:像她這般嬌花弱柳之體,杖擊一百豈不真要了她的命?關入永巷也不妥,日後聯要想見她就難了。忽然有了個主意,便抬高了嗓門道:“拉出去,送往織室,罰作勞役,無有聯的旨意,不得出人宮門!”

嫣兒在內室聽到惠帝要將烏頭送去織室罰勞役,急忙奔出,道:“陛下,莫將烏頭送走,臣妾最是與她合得來呢!”

惠帝冷冷道:“你身為後宮之主,怎不知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豈能由著你性子來?椒房殿那麽多宮埠,就少不得她一個嗎?”

嫣兒見惠帝陰沉的臉色,便不敢再諫,隻得眼睜睜看著烏頭被侍衛們押出宮門。

那烏頭跨出門檻時,忽地回首幽幽地瞥了嫣兒一眼,嫣兒感覺到那目光如冰塊一般,不覺打了個哆嗦。

轉眼已是歲尾,除夕之日,未央宮中將舉行規模盛大而隆重的驅鬼逐疫的祭儀,皇上傳詔齊、代、梁、燕、淮陽、淮南諸國,邀請兄弟們一同進京共度新年。然而劉肥、劉恒、劉友、劉恢、劉長、劉建等都找各種借口推辭來京,令惠帝十分掃興,便各備厚禮,火速差人送往各封國,以表手足之情。

自惠帝登基,太後輔政,朝廷陸續頒布詔令,輕搖薄賦,鼓勵生產,並因民之欲,逐步放寬了對商賈的限製。所以,雖已是萬木凋零、霜侵梅蕊的時節,長安城卻無絲毫蕭條之象,街市興隆,車馬喧聞,一派民康物阜的清平世界。

城東木雕鋪子生意最為繁榮,除夕已近,家家戶戶都要在門戶兩側掛起桃木雕成的神茶和鬱壘的木像,以驅邪除災。

城中人家有少兒郎的,都到渭河邊去采集葦菱,懸掛在門嵋之上,以示子孫繁衍,家道興旺。

未央宮大殿,蘭膏明燭夜夜通明,百二十名少年黃門子弟及宮蟀在奉常太樂令的指揮下,反反複複演習著除夕之夜驅鬼逐邪的攤舞,笙簫管笛如潺潺流水在參差的宮樓之間縈繞。

椒房殿與大殿挨得近,那激揚雄渾的相和曲如潮水般湧人漢惠皇後的寢宮。嫣兒命宮脾們將寢宮的門窗關得嚴嚴實實,將錦簾都放下了,依然無法阻擋管樂聲的侵入。她隻得用錦被將自己從頭到腳地包裹起來,兩隻手捏成拳堵住耳朵。她強迫自己睡著,快快進入夢鄉。夢裏有多好啊,皇上待嫣兒一往情深,時而與嫣兒相對毗鞠,時而與嫣兒相親相擁。嫣兒但願長睡不醒,醒來了,滿目都是寂寞,偌大的椒房殿,除了那些木偶似的沿牆壁立的宮蟀,竟無有活口可說話了。

倘若烏頭還在寢宮當值就好多了,還可以和她一起演習音律,切磋跳鞠技藝。可是沒有烏頭了,烏頭被皇上遣配到織室服勞役去了。更叫嫣兒惶恐的是,自打烏頭與閡孺事發之後,皇上也不到椒房殿來了!

嫣兒每日眼睜睜看陽烏東起西墜。黃昏,萬物朦朧,嫣兒便讓宮娥們將自己妝扮得花紅柳綠,頻頻臨窗期盼皇上駕臨。月淡星寒,霜凋風冷,隻攬一懷愁緒,不見伊人身影。

皇上定是因為她替烏頭求情而生她的氣了!

嫣兒好後悔,嫣兒好傷心,嫣兒自出娘胎何曾受過此等冷落?麵對四壁冰冷堅硬的宮牆,嫣兒滿腹委屈向誰去訴?

太後倒是時常召見嫣兒的,照例要察看她的眉梢,照例要揉摸她的身體,照例要問她:“皇上待你好不好啊?”可是嫣兒不敢向太後察告實情,嫣兒知道她頭上的這頂鳳冠其實是太後送給她的,嫣兒生怕太後一旦曉得她惹皇上生氣,便會將鳳冠收回了。

嫣兒便暗中修書給遠在百裏之外封地的母親,嫣兒告訴母親,職掌營建宮殿的將作大匠已將宣平侯府邸擴建修整了,請母親速速搬來京城居住。卻有家奴捎來口信,道魯元公主近日宿病纏身,不得遷徙,還望娘娘自己珍重。嫣兒聞訊,恨不能插雙翼飛到母親身邊,卻隻能遙對長天獨自悲泣!

嫣兒幸福的日子就這麽早早地結束了,然而她哪裏知道,遠比這更寂寞更絕望的日子還在後麵呢。

除夕前夜,老黃門一顫一顛地步進椒房殿,心中好生疑惑,偌大宮殿,悄無聲息,仿佛是座墳墓。殿門口,太後饋贈的兩盞長樂宮燈,一盞膏燭已燼,一盞也隻剩黃豆般的半截火光,苟延殘喘。老黃門眯起皺折包裹的眼睛團圈搜尋了一遍,才見皇後娘娘斜依在窗前錦靠上,忙趨前跪了,叩道:“老奴給娘娘千歲請安了。”

娘娘見而不見,聞而不聞,紋絲不動,恰似一頁蝴蝶標本。

從陰影中轉出兩個小宮娥,悄聲道:“公公,娘娘方才發脾氣,將食案都掀翻了!”

老黃門驚問道:“娘娘為甚事發脾氣的?”

小宮娥道:“奴蟀也不知曉,娘娘近來常會莫名奇妙地發脾氣,罵人,瑞人,摔東西,剪衣服。奴埠也不敢去察報皇上……”

老黃門歎了口氣,這種事他見得多了,後宮中哪一個逃得過去?實際上,他心裏是蠻可憐這個小皇後的,水淋淋鮮嫩嫩的金枝玉葉,何苦來這椒房殿啊!於是,他拔直嗓門用力喊道:“皇上手諭在此,請娘娘接旨”。

嫣兒倏地直起腰,睜大了眼睛,懷疑地盯著老黃門。老黃門便從袍袖中取出一卷黃績嫌書,嫣兒驚喜地撲吧伏倒在地,喃喃道:“陛下,陛下沒有忘記嫣兒,陛下沒有忘記嫣兒呀!”

原來惠帝禦旨,要皇後除夕之夜著宮裝上大殿,與天子一起觀看驅舊迎新的攤舞。

“點亮宮燈!”嫣兒顫聲吩咐道,她從老黃門手中奪過禦書,眉飛色舞地看了又看,既而又慌慌張張喊道:“來人呀,快替本宮梳頭上妝著衣戴冠,本宮即要去陪皇上了!”

“娘娘,您再瞧仔細點,明兒方是除夕日呢!”老黃門鼻根發酸,狠狠地縮了一下。

“哦”嫣兒緩緩地頹坐在地上,麵孔頓時衰敗下來,像一朵萎謝了的花朵,“今兒到明兒還要過多少個時辰啊!”

“快的,娘娘。”老黃門忙寬慰她:“娘娘隻需閉上眼實實地睡一覺,美美地做個夢,那除夕便就降臨了。”

“公公,明兒攤舞罷了,皇上他回不回椒房殿啊?”嫣兒臉上又有了光彩,滿懷希望地問道。

老黃門急速地眨巴著眼,餡笑道:“娘娘,這就要看娘娘您的功夫了呢!”

嫣兒對黃門公公的話似懂非懂,她還蒙在鼓裏,並不知道她已經有了一個強勁的對手,她的女人的觸覺還潛伏著,正處在將醒未醒的狀態之中。

嫣兒信了黃門公公的話,閉上眼睛,很快就睡著了。她已經好些天沒睡得這麽安穩,這麽沉酣,甚至連個夢都沒有。這一覺睡得很長,待她醒來的時候,亭午的秋陽恰如金色的蜂兒,正咬著她的睫毛呢。

嫣兒一見日上三杆,急得連飯都沒心思吃了,四五個宮娥圍住她,梳頭,盤髻,描眉,貼花;衣服是要從裏換到外的,每件衣裙都要用幹花熏過才能上身。這般折騰了兩三個時辰,當眾宮娥抬起鳳冠壓在嫣兒高髻上的時候,黃門公公已趟著急雨碎步進了椒房殿。

“哦喲娘娘,這時辰了,才戴冠啊?快快快,禦葷在門外候著呢,太後和眾朝臣都已進大殿了。”老黃門喘道。

嫣兒已來不及對鏡自顧,匆匆上了禦葷,心卻是七上八下的,她不知道自己的妝扮合不合皇上心意。

椒房殿與大殿挨得很近,禦葷沒行多久便停駐了。但聽內侍高聲傳頌:“皇後娘娘千歲到”那呼聲如同波浪一般此起彼伏。

宮娥們掀開禦葷門簾,嫣兒抬起頭看那高高的丹揮上站著她日思夜想的皇上皇上是特意走出大殿來迎候嫣兒的呀!

嫣兒被宮娥們簇擁著一步步走上台階,走到皇上跟前了。嫣兒看到皇上依然是那樣的儒雅俊美,隻是臉色有點蒼白,神情有點疲憊。

嫣兒屈膝行禮,張口出不了聲,喉嚨被堵住了,眼淚要湧出來,便撐著眼皮不讓它落下,生怕汙了脂粉。

皇上朝她溫潤地笑著,輕輕喚了聲:“嫣卿!”便挽著她朝大殿走去。

嫣兒的心卻一沉,她感覺皇上雖看著她,卻不是在看她;皇上雖喚著她的名字,卻不是在喚她;皇上挽著她的手,已不像過去那樣濕潤溫暖能傳遞情感信息,卻如同捏一截木棍似的木然而冷淡。

卻不容嫣兒往深處去想了皇上帶著她已走進大殿。她仿佛在人群中看到了媚和蜻和鰭,可是她無法跟她們招呼,她和她們之間隔得太遠太遠。頭上的鳳冠因戴得匆忙,沒有紮緊,隨時都可能滑下來。她隻好僵直了頭頸以免失去重心。嫣兒還看到了太後,太後像女神一樣居中高坐,慈愛地笑著朝他倆伸出手臂。

皇上和嫣兒便在太後的左右兩側人座,太後一手捉住皇上的手,一手捉住嫣兒的手,然後四隻手疊在一起,笑道:“哀家見你們形影相隨,好生羨慕呐。待來年,嫣兒生個胖墩墩的兒子,哀家要親自為他主持冊立大禮,哀家平生之願足矣!”

“母後說得甚是,孩兒隻願母後安康,千歲千千歲,孩兒平生之願亦足矣!”惠帝拱手作答。

嫣兒兩眼亮晶晶地看看皇上,皇上是一臉的拳拳之忱,嫣兒胸中塊壘渙然冰釋了。人說君無戲言,況且還當著太後的麵!皇上前一陣一定是忙於國務,無暇顧及嫣兒呀。嫣兒臉上又綻出燦爛的笑容,雖不及從前的無憂無慮,卻比從前愈發美麗。

這時鼓樂齊鳴,一群由黃門弟子與宮娥裝扮的“悵子”湧上大殿,他們身穿黑衣紅褲,‘頭上包著紅巾,手持撥浪鼓形狀的蜚鼓,踏樂起舞。緊接著,主舞者扮作驅逐疫鬼的攤神方相氏的模樣,戴著金顏四目的麵具,身披熊皮,手持長矛與盾牌,率領著黃門弟子扮成的十二神獸上場了,他們跳起驅鬼逐魅的灘舞,那些“悵子”便搖鼓呐喊助威,聲勢浩大,震天動地。

嫣兒被鼓樂聲震得心坪坪跳,她便用兩手捂住了耳朵。太後見狀,將她樓人懷中,笑道:“別怕,別怕,他們在捉鬼驅鬼呢!”

嫣兒想,要是此刻挨著皇上,讓皇上摟著,該多好啊!

方相氏和十二神獸終於從悵子中捉出了由死囚裝扮的戴著猙獰麵具的疫鬼,他們將他高舉起來。大殿中一片歡呼聲,眾悵子更激烈地揮動鼓鼓,吃喝著、簇擁著方相氏擒著疫鬼舞出端門。端門外,數千名衛士舉著熊熊薪炬護送他們出宮而去,敵鼓聲漸漸地遠了。

“他們要將那惡鬼送到哪兒去呀?”嫣兒撫著依然坪跳的心房,問道。

“他們要將那惡鬼投到渭水之中淹死,使其不得在人間行妖作怪!”太後輕輕拍著嫣兒的背脊,她的聲音不高,卻很堅決,薪火將她的臉映照得光彩奪目。

未央宮除夕攤舞至黃夜方結束,朝臣們都各自回府與家人們守歲去了。惠帝偕同嫣後送太後至端門外,扶太後登禦葷返長樂宮。

常理,太後應留在未央宮與皇上皇後一起守歲的,可太後卻說她乏了,要回長樂宮歇息去了。

惠帝心知肚明,定是那辟陽侯正在長樂宮中等待太後呢。他卻不挑明也不阻攔,自從前遭捉放審食其之後,惠帝決計對母後與辟陽侯的事不聞不問了。一來他不想再惹母後傷心,二來,母後常滯長樂宮,他便可以縱情與自己心愛的女人尋歡作樂了。

張嫣也在慶幸太後不留下守歲呢,如此便隻有她和皇上兩個人了,噢張嫣想到她和皇上獨處時的種種甜蜜與快樂,激動得止不住渾身顫抖。

“嫣兒,官牆外風厲害,你冷是嗎?”太後已坐上禦葷了,見她哆嗦,便要將自己一襲青緞麵銀狐裘衣遞給她,卻被惠帝止住了。惠帝解下身上縹色繡神龜紋緞麵黑貂裘衣,裹住嫣兒雙肩,嫣兒頓時被烘烘的暖氣包圍起來。嫣兒直想笑,卻沒有忍得住眼淚。幸而端門外執薪的衛士都隨攤舞者去渭水畔了,月寒星稀,誰也看不清誰的臉。

太後的禦葷轉人複道,看不見了。嫣兒裹著皇上的裘衣,滿心的甜蜜,她仰起臉,等待著皇上的親撫,等待著皇上攜她一同回轉椒房殿……

“嫣卿,乏了吧?”惠帝抬手撫著她的肩背,問道,嘴裏的暖氣噴在嫣兒臉頰上,癢癢的。

嫣兒陶醉地合上眼簾,嬌弱無力地依著皇上的臂彎,微微額首,哼哼卿卿道:“乏了困了,陛下,回寢宮去吧……”

“禦葷哪裏?”惠帝便喚道。

“陛下,禦葷早備著呢!”老黃門一旁應聲道。

“扶娘娘上葷,送娘娘回椒房殿。天黑路暗,要小心侍候了!”惠帝大聲吩咐著。

嫣兒暈暈呼呼尚未聽明白皇上話中之意,已被宮娥們抬上禦輩。待車身狠狠地晃動了一下,馬蹄答答地響起,她見皇上仍站在原地不動,驚然醒悟:皇上是讓她獨自回椒房殿去!她的心噢地落人冰窟,她不顧一切地撲向車門,撕心裂肺地喊道:“陛下”

可是禦葷飛速地向夜幕中駛去,惠帝的剪影愈來愈小,隻剩下釘頭大的一點,霎那間便沉人無邊的黑暗。

嫣兒跌倒在天旋地轉的車廂裏,痛心疾首地坳哭著。她頭上的鳳冠已滑到一側,她衣裙淩亂,滿臉淚痕,哪裏還有一點大漢皇後的威儀呢?

嫣兒不知道自己如何下了禦葷,如何進了寢宮,如何睡上床的,她隻是一個勁地哭,心裏的苦水怎麽這麽多啊?嘩嘩地淌了多少時候了,還是淌不完。

宮娥們端來洗臉的銅盆,被她掀翻了;宮娥們捧來盛參湯的陶盅,被她摔碎了。宮娥們再不敢打擾她,隻好木樁般地壁立一旁,由她哭去。

當子夜的更鼓敲響的時候,嫣兒終於哭停了,眼淚哭幹了,兩眼麻辣辣地疼。心裏的苦水流盡了,心裏麵空得發慌。

更鼓悠悠****,緩緩地撞擊著嫣兒的耳膜,撞得她頭腦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她睜大眼睛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心想:“這時刻,是哪方來的妖精在陪皇上睡覺?”她現在記起了當初蜻兒警告她的話:“嫣兒你可不能大意,皇後的名份也不是萬無一失的,你得想方設法籠絡住皇上的心!”當時她把蜷兒的話當作耳邊風,現在蜷兒的話浮雕般凸現在她腦海中。

嫣兒蹭地坐了起來,令宮娥們替她梳洗打扮,她要到石渠閣去覷見皇上!

“娘娘,這深更半夜的……?”

“我要的就是這深更半夜,妖精們出沒的時辰!”嫣兒冷笑道,“不要驚動宿衛,隻多幾盞宮燈,將太後前回賞的蜜燭統統點上!”自小嬌生慣養、心無芥蒂、性情溫和的嫣兒在這個除夕的夜晚竟像突然變了個人似的,為了贏回皇上的寵愛,她將一往無前地去拚爭、去搏鬥!

嫣兒用燃燼的薪炭將眉眼描得黑黑的,用紅牡丹搗成的汁水將嘴唇染得鮮豔欲滴。嫣兒穿上婚典那天的宮裝,將鳳冠紮得很緊很緊,將皇上親賜的金牌仔細地係在腰間。這些便是嫣兒的武器,嫣兒現在像個披掛上陣的將軍!

十二個宮娥舉著蜜燭熊熊的宮燈走在前,十二個宮娥簇擁著濃妝豔抹的皇後緊跟著,一行人浩浩****直奔石渠閣而去。

三更鼓落,四更未起,月落星稀。這夜將盡未盡,是最沉最暗的了。蜜燭雖亮,照不到一丈遠,夜幕黑幢幢擠壓過來,箍得這群女孩兒大氣不敢透一個。風像一張黑紗,夾頭夾腦罩上來,忽忽撲滅了兩盞宮燈。有膽怯的宮娥嚇得哇哇尖叫。嫣兒頓時汗毛聳立,捏住金牌的手心汗挽渡的,恨恨地壓低聲喝道:“誰個再這麽嚎,便著她獨自在禦花園裏握到天亮!方才不是已將疫鬼逐出宮牆了嗎?還怕什麽呀?”心裏卻道:“逐了疫鬼卻未逐妖精,這才纏住了皇上啊!”

她們終於看到了滄池畔黑熊一般蟄伏著的石渠閣,嫣兒心中起疑:怎麽石渠閣門前沒有郎官侍衛把守?石渠閣周圍沒有兵衛巡邏?這郎中令垂與衛尉都活得不耐煩了?

嫣兒多了個心眼,令宮娥們留在殿外守候她想替皇上留點麵子,更是為自己留點麵子。

嫣兒獨自走進石渠閣,皇上曾帶她登閣瀏覽前蕭相國收藏於此的先朝典籍檔案,所以她熟門熟路。

可是皇上卻不在石渠閣!嫣兒樓上樓下跑了一圈,偌大宮殿竟無一人!拐角上的鑄銅宮燈將她的影子孤單單地投在地上,一會兒前一會兒後,一會兒長一會兒短。嫣兒心裏發毛,下樓時腳骨一軟,差點踩空。她慌忙跌坐在階級上,真想大喊一聲:“陛下,你在哪裏?”

忽然她捕捉到一陣隅隅私語,還有竊竊的笑聲,“誰?”她騰地站起來,毛骨驚然地凝神搜索,那聲音是從樓底偏殿中傳出來的!

她的神經高度興奮和緊張,仿佛獵手發現了獵物的蹤跡一般。她攝手攝腳地下樓,繞至偏殿,那門是虛掩的,門縫中溢出薄薄一片昏黃的燭光,那昵笑聲便十分清楚了。她顫抖著手去推那兩扇門,“哢吱”一聲,她驀地看見屋中寢席上橫臥著一個赤著上身的男子,這男子一手擁著一個妖豔的宮女,一手擎著把青銅龜蓋方酒壺,咕咕地吸了兩口,又往那宮女口中灌去。那宮女哼哼卿卿左右搖晃著腦袋躲避,他卻不依不饒,揪住那宮女發髻朝後倒。他的腳邊還跪著兩個宮女,正格格地笑得人仰馬翻。

那男子醉眼迷離地望著嫣兒,伸出一隻腳去撩她的衣裙,結結巴巴道:“小、小美人,我卻不認得你,莫非你是廣寒玉兔蓬萊仙子?來,來來,今夜晚與閡孺一醉方休……”

嫣兒聽其言抬起頭,這才看清他不是皇上,竟是閡孺!嫣兒啪地打落他的腳,怒道:“大膽奴才,竟敢調戲本宮,狗眼睜大了,看看我是誰?!”

那幾個宮女都認出了皇後,驚慌失措爬起來,屈膝跪拜,哆哆嗦嗦道:“娘、娘娘千歲,奴脾們不知娘娘駕臨,望娘娘恕罪……”

閡孺一聽是娘娘,酒也嚇醒了,咕咚像隻蛤蟆趴在地上,咚咚咚地磕頭道:“奴才該打,奴才該死,奴才求娘娘看在閡孺陪娘娘毗鞠的份上,就饒了閡孺這一次吧!”

嫣兒冷笑道:“要本宮饒你不難,你且告訴我,皇上在哪座宮裏?”

“奴才不敢說。”閡孺偷偷膘一眼娘娘。

“你若不說,便隨本宮去見太後!”嫣兒恨聲道。

那閡孺因被皇上奪去了烏頭,又被烏頭奪去了皇上,正窩著氣,向誰出?隻好酗酒解愁。此刻見了娘娘,暗自幸災樂禍,故作膽怯道:“奴才說、說就是,皇上,皇上夜夜去織室……”

“皇上為何要去織室?”嫣兒的心呼地躥到喉嚨口。

“因、因為那烏、烏頭……”

嫣兒腦子裏轟地一聲炸開了,先是一團混沌,漸漸就**出真相。她麵對著多麽可怕的事實原來是烏頭,原來隻是烏頭,原來竟是烏頭迷惑了皇上啊!嫣兒有點掃興,她從不把烏頭放在眼裏。此刻她突然意識到了烏頭掩蔽在粗布衣衫下的無與倫比的美麗,她的心像被點著的薪燭,火焰呼呼地躥上來。她已經沒有退路了,她是公主的女兒,堂堂國母,竟遭一個山野村姑的戲弄,倘若她不反擊,以後如何立足於世?

“閡孺,速速引本宮去織室!”嫣兒好不容易回轉神來,咬牙切齒道:“我倒要去見識一下那妖精的本相!”

“娘娘,奴才不敢……沒有皇上旨意,奴才是不得跨出這閣門一步的!”閡孺忙叩道,他心裏又是極願意皇後去織室鬧一鬧,替他出口惡氣,便又道:“好在那織室離此不遠,娘娘你隻需沿回廊繞到滄池對岸就是了。”

嫣兒掉頭出了石渠閣,蹭蹭蹭往前走去。她一心隻想著要把皇上從烏頭手裏奪回來。

那群宮娥們不知娘娘要去哪兒,又不敢問,隻提著宮燈緊緊跟上。

她們在回廊中走了不多遠,便遇上了巡夜的衛士,領隊的都尉因見是皇後,自然不敢阻攔,隻隔開一段距離,跟著、盯著。

嫣兒心血如沸,急步朝那平屋走去,幾步之遙,卻被橫刺裏躥出的老黃門攔住了。

“娘娘,夜已深,皇上早已歇了,娘娘還是請回吧!”老黃門深深作揖道。

“狗奴才,就是你引皇上做出這等下賤之事!”嫣兒怒衝衝斥道,仍不停下腳步。

老黃門顛顛地追了幾步,撲嗯跪在嫣兒麵前,連連叩首道:“娘娘,你要打要罵,盡管朝老奴身上來好了,老奴隻勸你一句話,當作什麽也沒發生,速速掉頭回椒房殿睡覺去,皇後還是你做的,金冠還是你戴的,娘娘你還求什麽呢?”

嫣兒懶得跟老黃門哆嗦,隻當他是塊石頭,繞過去,徑直衝到門前。老黃門在她身後喊道:“娘娘,萬不可推門啊”哪裏還止得住?嫣兒使出吃奶的勁猛地一推,門吮哪洞開了!

眼前的景象令嫣兒雙目噴火,心口淌血屋中央,華燭映照下,腥紅的戳獄上,皇上淡金色的**與烏頭雪白的**藤蘿般地糾纏著,翻滾著。

嫣兒心髒脹大,呼吸困難。

嫣兒這一刻真正明白了自己渴望什麽。

嫣兒這一刻才醒悟皇上從來沒有把自己當作女人來愛。

嫣兒這一刻終於認識到自己還沒有成為真正的女人。

嫣兒悲憤地、痛苦地、絕望地喊道:“陛下”

正在亢奮之中的惠帝迷茫地仰起脖子,驚駭地看到了他的皇後:“你……”

那烏頭慌忙扯過一條錦被裹住**,龜縮到屋子角落裏。

嫣兒便像一頭瘋狂的母獅子,猛撲過去,一把揪住烏頭的散發。她想唾她、捶她、撕她、咬她。可還沒等她動手,她的發髻卻被皇上揪住了,鳳冠也被皇上扯落在地上,隨後,她的嬌嫩的臉頰上便挨了皇上重重的一個巴掌。

嫣兒眼冒金星,口中鹹滋滋的。她一張嘴,噴出一腔鮮血。老黃門站在門外,聽得裏麵鬧起來,連忙將門帶上了。遠處,終南山頂,隱隱有隆隆的雷滾過。

史載,漢惠帝五年六年間,冬雷夏雪,天道異常。原是宇宙天體運動所致,兩千多年來,卻被文人史官鋪衍成凶兆惡象。

除夕夜半的雷聲,攪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大臣們分成凶兆派與吉祥派,各自引經據典,爭論不休。惠帝一夜未合眼,正沒精神,被他們吵得頭腦發脹,索性退朝,回宮睡覺。太後聞訊,便下旨少府園匠令差園匠燒烤竹節,使其畢剝爆烈作響,以此驅凶迎祥;又令大博士叔孫通率眾朝臣到高祖神廟設壇,舉行事天通神的郊祀之禮,方才平息驚擾,安定人心。

新歲元日倒是個幹燥晴朗的天氣,日出腸穀,平旦之時尚覺寒氣貶人,行至隅中,日光如鏡,暖洋洋恰似小陽春,未央宮禦花園中,幾十株養精蓄銳的桃樹李樹突然爆綻出青白粉紅的花蕾。那些當值的園工、侍郎、宮娥們喜憂參半,奔走相告。少府園匠令先去椒房殿察報後宮之主皇後娘娘,卻見椒房殿宮門緊閉,主事宮娥從邊門出來道,娘娘千歲犯節氣,不易見人,有甚要事,請少府令垂比照常律處理便是。因少府令承也去高廟參加郊祀了,園匠令不敢擅自舉措,便令眾園工團圈把守好這些早發的桃李,他親自策馬前往長樂宮察報太後定奪。

於是,太後起駕親臨未央宮,命園匠令速去少府屬下東西兩織室各取大紅續羅十匹,將早發的桃李枝纏繞起來。又令未央宮太官湯官在禦花園裏搭席置酒,差大小黃門侍郎四出傳旨三公九卿府邸內的女眷們前往禦花園賞花飲酒,以慶喜兆。

太後禦旨一出,公卿夫人小姐們陸陸續續都到了,一時間未央宮左右兩側掖門前停滿了各等官轎,姚紫嫣紅,花團錦簇。

呂氏門中來了蜷兒和鰭兒兩個,一到便要找皇後娘娘玩耍,聽說娘娘三元之日便犯節氣病,好不掃興,纏著太後要去椒房殿探望嫣兒。

太後也早就想著要去看看嫣兒病得如何,隻是先要將場麵上的事辦妥了。待酒過三巡,夫人小姐們喝過了吃過了,三三兩兩賞花評花,射壺弈棋,太後便帶著蜷和鰭去椒房殿了。

宮娥們引太後直人娘娘的寢宮。

那嫣兒昨晚上平白無故遭皇上巴掌,氣湧中田,豈肯罷休?是老黃門與幾個宮娥硬拖住她回了椒房殿。老黃門苦口婆心告誡她:“娘娘若想保住頭上鳳冠,萬不可察告太後將事情鬧大了。隻有將這口氣咽下,咽不下也得咽啊!”嫣兒舉目無助,隻得忍氣吞聲。一夜下來火灼油煎,已是萬念俱灰。哭一會,恨一會,歎一會,呆一會,正不死不活之間,卻聽得太後到了,撐起半邊身子,張開嘴,已是泣不成聲。

太後見昨夜裏還鮮嫩水靈的人,隻幾個時辰,竟就蓬頭灰麵,形同枯搞,不禁大吃一驚,一把摟住她,叫道:“我的兒,莫非撞到疫鬼了?如何竟病成了這般模樣?”

嫣兒貼在太後胸口,淚如雨下,道:“兒臣沒撞到疫鬼,兒臣是被妖精害的……”

一聽“妖精”兩字,太後心別別一跳,背脊上汗毛噢地聳起,她立馬想起那個害了她大半生的戚妖,難道是她的鬼魂在作祟?

太後扭頭對蜻和鰭道:“你們回園子裏去吧,娘娘的病情萬不可對任何人泄露半分啊!”

蜷和鰭見張嫣這般景況,自不敢多問,乖乖地退了下去。

太後更緊地摟住嫣兒,道:“好了,嫣兒你說吧,有哀家替你作主呢!何方妖精害你?妖精現在何方?”

嫣兒已顧不得老黃門的叮囑了,恨聲道:“便是兒臣從長安大街上收來的那個會跳鞠的烏頭,裝得低眉順眼的,竟被她蒙騙了!”

“果然是她,我就猜著是她!”太後不覺打了個寒襟。原來太後早就獲得密報,皇上救下烏頭,藏匿於宣平侯行邸之中。因是兒子女兒聯手做下的事,太後便佯裝不知,總是心存僥幸:盈兒有了自己嬌嫩可愛的皇後,不至於再會受一個野丫頭的**了吧?

嫣兒道:“她因與閡孺**,被皇上察覺,罰她到織室服役,不想她竟在織室內勾得皇上……”嫣兒說不下去了,雙頰飛紅。

太後已拿定了主意,打妖精必不能手軟,便冷冷一笑,叫道:“內侍們現就引哀家去那織室會會那妖精!”

太後率侍官宮娥們闖進織室之時,烏頭正坐在織機前勞作,聞聲抬頭,見是太後,便知今日躲不過一劫了。倒也坦然,雖跪了,卻挺直腰板,淡然與太後對視。

烏頭那形似戚姬的身段像枚鋼針戳著太後的眼睛,太後抑製著仇恨。冷冷問道:“烏頭,你知罪嗎?”

“奴蟀不知!”烏頭卻不回避目光。

“迷惑皇上,擾亂宮鬧,按律,可囚可斬!”

“奴蟀有天大的冤枉!”烏頭豁出去了,挺直了脖頸大聲爭辯:“奴埠賣身人宮尋夫,從未想到要迷惑皇上,那擾亂宮閑的卻正是皇上自己!”

“說得好,倒真該讓皇上聽聽你這番辯白!”太後暗忖,這山野村女還有一副伶牙俐齒,張嫣豈是她的對手?萬萬留不得的!主意已定,便命侍衛們將烏頭捆綁起來,先投人永巷。

烏頭雖不畏死,卻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何況她已三月不見經血,怕是有了身孕。於是她掙紮著喊道:“奴蟀要見皇上,奴蟀身重了,那是皇上的血脈呀!”

太後一愣,忙令侍衛們停下。太後用食指勾住烏頭下巴,將她的臉抬起來,仔細瞅了一會,但見她眼窩下烏青一塊,氣色鬱沉,真有妊娠之象。太後腦子飛速地旋轉,一個新的念頭逐漸成形了。

太後輕輕揮了揮手,侍衛們便鬆開了烏頭。太後繞著烏頭轉了一圈,打量著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歎道:“這也是你的福份呀,為了這胎兒,哀家便恕免你的死罪,且隨哀家回長樂宮靜心養息,待皇兒平安出世,也有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了。”

烏頭道:“奴脾願在這織室紡紗織錦,山野之人勞作慣了,何況這是皇上罰奴脾做的活計。”

太後嘿嘿地笑了,道:“真是個玲瓏心計的巧人兒啊,難怪皇上會被你拿住。你卻不必抬出皇上來壓人,這後宮的事哀家還當得了家。想那皇後待你不薄,你何苦陷她於苦痛之中?哀家寬恕你,你也就此將皇上還給皇後吧!”

烏頭想起嫣兒先前待她的好處,心也軟了,尋思眼下保住肚子裏皇上的血脈才是緊要的,便道:“奴蟀願隨太後前往長樂宮,奴脾隻想再見皇上一麵……”

太後在長樂宮中尋了一處隱蔽的偏殿給烏頭住,並且派了貼身宮娥紫衣去照料烏頭的起居飲食,一切款待都如夫人一般。

太後將烏頭安排得妥帖了,便靜靜心心等著她那不爭氣的寶貝兒子前來求見。盈兒肯定會得到太後帶走烏頭的消息的,盈兒也肯定會來長樂宮討還烏頭的。

太後胸有成竹,她太了解盈兒了。

果然,惠帝由高廟回轉未央宮,輿車未停穩,老黃門便急急上前俯耳密語。惠帝大驚失色,立即命宿衛護從車郎將調轉車身,前往長樂宮。

輿車疾駛,惠帝仍嫌慢,他擔心母後會將烏頭投人永巷,他眼前浮現出當初戚姬在永巷那慘不忍睹的模樣,他的心頓時揪成一顆鐵蛋。

惠帝疾步闖人太後居所長信殿,卻見太後與嫣兒相對而坐,閑閑地正弈棋取樂呢。

惠帝滿嘴的言語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憋得麵如紫茄,仙汕行了禮,偷眼看嫣兒,見她賭著氣並不正眼瞧他,眉間蓄著哀怨,著實招人愛憐。想著昨晚上給她的那巴掌確實是過份了,該撫慰她幾句的,當著母後的麵不敢造次,隻好泥塑木雕戳在一旁。

太後與嫣兒又走了幾著棋,太後便對惠帝道:“盈兒你來的正好,我跟嫣兒方才正在說你皇姐的事。你皇姐這回病得稀奇,她們那個地方哪有好的醫生?不如你下個旨,將你皇姐接來長安治病。這事拖宕不得,回去後你就加緊擬旨吧!”

“母後說得是,孩兒馬上派虎貴羽林中郎將前往宣平侯封邑接皇姐來長安治病。”惠帝說罷又偷眼看嫣兒。

嫣兒想到母親,不覺悲從中來,珠淚滾落,便掩麵而泣。

太後將棋盤一推,點著惠帝慎道:“一盤好棋卻被你擾了。”便站起來,一手拉著嫣兒,一手拉著惠帝,歎道:“你們一個皇上,一個國母,還耍小孩子脾氣,鬧到這般田地,叫人家看著笑話!嫣兒你也不必難過了,盈兒親自到長信宮來接你回去,這已是給你大麵子了。”說著將嫣兒的手擱在惠帝掌中,又道:“盈兒,現在我將嫣兒交還給你了,你若再欺侮她,不說哀家不依,你皇姐來長安了,看你將如何對她說去!”

惠帝便朝嫣兒作了個揖,輕輕叫了聲:“嫣卿,聯以後再不敢碰你一根指頭了。”

嫣兒仍不應答,氣色卻平和多了。

太後便吩咐紅裳扶嫣兒進去稍事梳妝,再光光鮮鮮回未央宮去。

待嫣兒一出殿,惠帝便給太後跪下了,哀哀道:“母後,孩兒不孝,令母後生氣了,母後如何懲罰孩兒都不為過。隻是那烏頭,她已有三月身孕,望母後網開一麵,給她一條生路吧!”

太後長歎一聲,道:“哀家就是知道她懷了你的龍子,方才帶她到長樂宮靜養的。你這般如狼似虎,哀家怎敢再將她留在你身邊?萬一動了胎氣,這罪責誰擔當得起呢?!哀家還能待她如何好?住的吃的穿的,都同夫人一般無二。生怕小宮蟀服侍不周,特意將我身邊最貼心的紫衣遣了去照顧她。盈兒啊,你不要又聽什麽人背後點點戳戳,編排哀家的不是,哀家的苦心唯天可鑒啊!”

“嫣兒在此,你若與那丫頭親昵,叫嫣兒如何做人?嫣兒畢竟是你的皇後,哀家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太後為難地搖搖頭,“不如你今日先帶嫣兒回去,你倒是欠了她許多,須得好好安撫她才是呢!”

惠帝聽母後說得在情在理,竟是無有回旋的餘地了。隻想到今夜起那未央宮中便沒有了抱著烏頭的快樂,不覺悵悵然地征著。

太後見他那模樣,索性重錘敲下去,便笑道:“盈兒,隻要嫣兒舒展愁眉開心了,你皇姐來京便什麽事都不用愁了,你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惠帝心一沉,他是從母後家常般的話語中聽出一絲殺機的。

宮娥們擁著嫣兒出來了,還是那襲宮裝,還是那頂鳳冠,卻已不是原來的那個天真無邪的少女了。眉宇中盛著些許哀怨,雙眸卻忽閃忽閃地透出焦灼與渴望,嫣兒一夜間變成了一個成熟的婦人了。

惠帝定定地看著他的皇後,他覺得眼前這個嫣兒很陌生,他甚至懷疑包裹在風冠霞被裏的那個漂亮的女人是不是嫣兒?他喜歡原來的嫣兒,喜歡那個拱在他懷裏嘻笑怒罵卻沒一點兒心思的嫣兒,喜歡那個勾著他的脖子撒嬌發哮卻從來不向他索取什麽的嫣兒。如果說,閡孺帶給他刺激,烏頭帶給他**,那麽嫣兒帶給他的就是寧靜。可是,眼前的嫣兒,那樣虎視耽耽地逼視著他,逼他付出他的愛情,卻使他煩燥膩味,興趣索然。

為了母後,我得善待嫣兒;為了姐姐,我得愛護嫣兒;為了烏頭,我得跟嫣兒同床共寢啊!惠帝默默地對自己下令!他上前扶住了他的皇後,他和她雙雙拜別太後,登上了禦輿。

八駿呼嘯著,拉著輿車離開了長樂宮,惠帝感到心窩裏被活生生撕去了一塊,很痛很痛。

禦駕駛進未央宮端門,卻見左右垂相王陵與陳平、奉常卿叔孫通、典客審食其等一幹朝臣都在大殿丹埠前迎候著,原來是南方閩越、南越、西頤、東匝等首領遣派送新年賀禮的使者到了,正等著大漢皇帝的朝見。惠帝一心追著烏頭去了長樂宮,竟將此事拋卻腦後。於是差內侍護送皇後娘娘回椒房殿,便匆匆隨眾卿拾級而上步人大殿。

外交禮儀重重疊疊愈是繁複,待一一應付了各地使臣,酒闌茶涼人散,已是月湧冰輪,星垂銀漢之時,惠帝心情鬱悶,多喝了幾盅佳釀,便腳步踉蹌起來。

“陛下,今晚上,上何處歇息啊?”老黃門扶著他,輕聲細語地問道。

“去……織室……”惠帝隨口道。

“陛下,那織室中的人……已不在了。”老黃門眨巴著老眼,小心翼冀地提醒惠帝。

“噢”惠帝哆嗦了一下,痛楚像一片薄薄的鋒利的刀,準確無誤地插人他的心房,他隱忍了片刻,方才無奈道:“那就,回……回椒房殿……”

“皇上臨幸椒房殿皇上臨幸椒房殿”黃門渴者接口傳訊,聲音傳到處薪燭便燃燒起來,從大殿到椒房殿蛇行一路,燭火串珠似地亮了一路。

惠帝乘坐八役肩抬的禦葷去椒房殿,酒意未散,腦袋暈呼呼,胃裏麵堵塞得難受。

禦葷繞過影壁,在寢宮階前停駐。惠帝一下葷便看見左右兩盞少女形狀的長信宮燈,燈盞中,蜜燭燃得正旺,燭火輝映下,那陶塑的少女雙頰飛紅,栩栩如生。惠帝心有所動,他仿佛又看見烏頭在寢宮門口迎駕,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翩若驚鴻,婉若遊龍。

惠帝愣怔片刻,暗自歎了口氣,便撩開垂簾。

寢宮內卻沒點一支燭,月華如水,泊泊地從雕花格扇窗中溢進來,滿滿騰騰盛了一室清輝。

“請陛下更衣!”宮娥們齊齊跪拜道。

惠帝微微合上眼,平抬了雙臂,木偶似地由著宮娥們褪去朝服,換上紋素睡袍。

一陣紛揚的絆繚聲飄過,惠帝睜開眼,眾宮娥隱身般地不見了。但覺奇香撲鼻,一縷香線描畫得曲曲折折。

惠帝神思恍惚,迷迷蒙蒙走在床邊,透明的輕絹帳中,一個美人兒**仄躺著,雪白的肌膚在月輝中泛著銀子般的寒光。

惠帝不覺心族搖曳,雙肩一抖,褪去睡袍,抬手一撩,揭開帳門,隨後,惠帝便像絞魚一般忽刺撲了過去,壓在那美人兒身上了。

惠帝渾身熱血沸騰,他想起那些顛狂的夜晚,與烏頭整夜地搏鬥而後**,烏頭的身子健壯結實曲折而有彈性,激起他經久不衰的征服欲。於是他使勁地樓住了美人的身子,他覺得這個身子變得細小輕巧柔軟無骨,且是無比的順從,倒讓他使不上力氣。

“陛下……”嫣兒第一次被皇上這般強悍地擁抱擠壓,整個身子被男人灼熱的氣息熔化了,她喜極而泣,夢吃般地呼叫著。

惠帝聽到這叫喚不禁一愣,忙舉首借著月光察看美人的麵容“嫣兒!”惠帝終於從混沌中清醒過來,沸騰的血霎那間冷凍一般凝固了。

嫣兒正處在前所未有的亢奮之中,忽然感到惠帝的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便不動了,沉沉地像一塊鑄鐵壓得她透不過氣。她伸手往惠帝背脊上摸去,摸到一片冰冷的稠粘的汗。

“陛下,陛下你怎麽啦?”嫣兒驚恐地叫道,使勁去推惠帝。

惠帝僵硬地從嫣兒身上爬下來,羞慚地蹌縮著身子,不敢正眼去看嫣兒。

“陛下,陛下你是太乏了吧?臣妾讓太官釀了牛鞭,傳他們送來給陛下接氣……”

“不……不……聯不行了……”惠帝喘著,哆嗦著,大汗淋漓,虛脫一般。

“陛下你你你病了,宣太醫,快宣太醫來!”嫣兒見惠帝的臉色在月色中編素一般,慘白得嚇人,便慌慌張張撩開絹帳,卻被惠帝一把捉住了手臂,驚得“哇”地叫起來。

嫣兒終於明白了惠帝言中之意,不禁怒火中燒陛下你在織室裏是多麽的勇猛淩厲呀,怎麽到了我的**就萎敗疲軟了呢?想到這恨處便拎起腳朝惠帝瑞去。惠帝撲嗯歪倒了,嫣兒驚覺到過了火,忙撲上去扶起惠帝,抱住惠帝的身子傷心地坳哭。

兩人就這麽**、抱著、哭著。

惠帝心如火焚:倘若讓母後知道我這樣虧待嫣兒,母後一定會遷怒於烏頭而加害烏頭的呀!惠帝原是真心誠意要待嫣兒好的,可是越急他越是泄氣,越是力不從心!

嫣兒心如刀絞:今晚上全宮廷都知道皇上臨幸椒房殿了,倘若明日一早宮娥們看那床單依然空白一片,人人都會知道皇上他並不愛我,我隻是空戴著一頂鳳冠。那些勢利的朝臣宦官們會如何看我?而我又如何去實現太後的宏圖大計呢?

嫣兒一咬牙,吞下了苦殷殷的淚珠。她從發髻間拔出皇上贈給她的那枚紅搞瑪瑙鳳頭筍,決絕地將它遞向惠帝。

“嫣兒你……這是做什麽?”惠帝兀自吃驚。

“陛下,你不是不行了嗎?你就用它來吧!”嫣兒說著,仰麵躺了下去。

“不……不不不……”惠帝觸電般縮回了手。

“可是陛下,臣妾已答應太後,明兒一早,紅裳便要來取床單的!”嫣兒臉上掛著淒涼的笑。

惠帝驚地一驚,伸手接過了鳳頭筍……

“啊”嫣兒尖利的呼叫劃破黑暗,穿透四壁,在空曠的宮殿中東撞西突。

嫣兒身下搞素的床單上,鮮血泅暈得如同嬌嫩美豔的花朵。不久,一個喜訊傳遍了朝野上下:年輕的皇後娘娘懷上龍胎。

引畫

纏綿病榻的宣平侯夫人魯元公主接到了太後差總管皇族事務的宗正府內官都尉飛騎送來的喜報,得知女兒已懷上龍胎,不覺喜出望外,頓時神氣清朗了許多,胃口也開了,一下子將炊膳房熬出的燕窩銀耳粥喝了兩小碗。

魯元公主原就是憂戚女兒的處境,積鬱成疾的,如此一來,心壘化解,那病自然也就好了七分。便與夫君張敖商量,京城的行邸承蒙皇上厚愛已修葺一新,嫣兒身重亦需人照顧,不如就此遷居京城,以解母女日夜思念之苦。那宣平侯自被高祖革去趙王頭銜,已將榮華富貴視若浮雲,偏居封邑逍遙度日,不願去那京城是非之地,便遣百十個忠心可靠的家將護送公主去了長安。

魯元公主與張嫣母女相見,抱頭痛哭。

公主這淚,三分是悲,七分是喜。悲的是這一年多的日日夜夜,為女兒的寵辱擔憂,竟染上了一身痛疾;喜的是女兒終於懷上了龍胎,女兒的地位便是堅如磐石不可動搖的了!

“娘娘,大喜日,哭什麽呢?太醫說了,懷胎十月,最不可傷神,虧損自己,還要虧損肚子裏的小皇子呢!”宮娥紅裳笑盈盈地捧著一隻精美的婆金蟠璃紋食篡進來,一邊勸道,一邊打開食篇的蓋子,裏麵有四小碟珍奇幹果,紅裳一碟碟取出來放在公主麵前的矮幾上,笑道:“這是太後差人送來給娘娘解饞的果兒,娘娘重了身,口味戀酸得很呢。哦,太後知道公主到了,說明兒要給公主洗塵接風,還要請公主娘娘一起到長樂宮小住一段呢!”

“這麽說,咱娘兒仁又可以聚在一起盡盡心心地樂幾日了!”公主心情極好,挑了一粒幹果放人口中,酸得姚牙咧嘴。公主真正相信了她的嫣兒懷上了龍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