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漢惠帝之死006

宮娥內侍們齊刷刷跪下,恭請皇後千歲起駕了。

皇家迎親的大隊儀仗繞城一圈後停在了長樂宮磋峨的宮牆外,因是皇帝娶親,鼓樂手們特別賣力,鑼鼓敲得驚天動地,急管繁弦聲遏行雲,卻驚動了高高鴻台頂觀宇內的一對璧人,他們便是太中大夫呂祿之女媚兒和齊王劉肥的二公子劉章。

嵋兒怎麽會登上鴻台頂的呢?又怎麽會遇上劉章的呢?

嵋兒乍一聽太後選中張嫣做皇後的消息,著實氣悶了一陣。

誰都看得出太後器重媚兒,誰都以為太後一定會選媚兒做皇後的,父親甚至吩咐搖光夫人教媚兒演習內宮禮樂了,漸漸地連媚兒自己也相信太後會選自己做皇後的。她雖然不很喜歡皇上,覺得皇上太秀氣太懦弱沒有男子氣,可是對於皇後那頂光彩奪目的貴冠,哪個女孩子不夢寐以求呢?

媚兒實在沒想到太後會把皇後的金冠戴在張嫣頭上,媚兒好不服氣,她哪一處不比張嫣強呢?可是嵋兒平日裏跟張嫣最知己,張嫣拿她當作親姐姐似的,祟拜她信任她,什麽話都跟她說。嵋兒無法跟她鬥氣,隻作沒事人般,幫張嫣忙這忙那。張嫣本性單純,哪裏體味得到嵋兒的心思?手舞足蹈,喜形於色,一舉一動都像在嘲笑嵋兒,刺激媚兒。嵋兒一直忍耐著,跟蜷兒鰭兒一起瘋啊鬧啊,以此來麻木自己。可是,恰才在溫池,搖光夫人阻止她們幾個入大池沐浴,還說:“這大池豈是人人洗得?”這句話像把利劍將嵋兒的苦膽挑破了,嵋兒滿腹委屈再也忍受不住,她又不願當著蜻和鰭的麵哭泣,便披衣跑了出來。

嵋兒沿著百子池畔透逸的遊廊跑啊跑啊,鬱積了好幾天的淚水此刻決堤般地湧了出來,在她細瓷般的臉蛋上態意地流淌。

嵋兒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傷心,其實她根本不愛那個她應該叫他表叔的皇上。她隻是心性太要強,莫名地覺著受到了輕侮和傷害。

盡情地發泄了一陣,嵋兒覺得心裏麵輕鬆多了。她收住腳步,收住眼淚,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便踩著橫條青石階走到水邊,撩起冰瑩清涼的池水洗淨臉上的淚痕。

早春午後和煦的陽光碎金子一般灑滿了湖麵,微風掠過,水光微淞,不一會,漣漪散盡,水平如鏡,倒映著遠遠近近參差的群山,也倒映著一張嬌嫩的少女的臉龐。

嵋兒征怔地盯著湖麵,她為自己的美麗讚歎、憐惜、委屈,百感交集。

忽然,在她俏麗的麵影邊閃出一張弱冠少年的麵龐,劍眉星目,隆鼻闊唇,正笑盈盈盯著她呢。

媚兒心忽忽一跳,耳根烘烘地熱起來,慌忙把眼閉上她以為這是她的幻覺,她曾經在夢裏遇見過這個玉郎。

待嵋兒再睜開眼睛,湖中倒影依然,那張冠玉般的麵龐仍沒有消失,反而挨得她更近了,幾乎與她的麵影疊加在一起。嵋兒的心奔馬似地狂跳著,她回轉身,差點撞在一個魁偉的身軀上。她嚇得驚叫起來,人往後退,險些兒落人湖中,卻被那人伸出猿臂攔腰挽住,輕輕一托,便在石階上站穩了。

“原來是你!”嵋兒驚魂甫定,才認出他是齊王劉肥的二公子劉章,雙頰愈是如火如茶地燒起來,嬌羞地慎道:“不聲不響的,嚇得人半死!”

那劉章連忙一揖道:“小弟不經意驚嚇了媚姐,萬請怒罪。媚姐千萬不要再叫了,被巡園的內侍們聽見,還當小弟做什麽壞事呢!”

“陣!”嵋兒掩嘴一笑,飛快地漂了他一眼,但見那劉章身著絳紫嫌絲禪袍,外罩月白龜背紋羅錦拾拌,腰間束一根鹿皮鑲五彩寶玉帶,頭戴一頂餾金高山冠,冠上綴著顆鮮紅的羊絨球,真是翩翩少年,玉樹臨風。且虎背蜂腰,形狀高大,斜挎一張紫檀木牛筋弦硬弓,愈顯得英姿勃發,神采逼人。

嵋兒的臉燒得通紅,心跳得幾乎要蹦出胸膛。她發現自己夢中經常遇到的那個美少年竟然就是眼前這個姑舅表弟劉章啊!她和劉章難得見麵,前一回見到還是兩年前,齊王辭京,在太後為齊王送行的宴席間,他們兩人的席位正巧挨著。兩個人都是性高氣強的性子,為了一丁點小事還拌嘴,鬧得不歡而散。媚兒自己都沒意識到,劉章的影子已經悄悄地植在她心田裏了!此刻媚兒醒悟到這一點,她怕劉章看出了她的心思,止不住嬌羞滿麵,從來伶牙俐齒的人卻拙呐著說不出話來了。

那劉章瞧著她扭泥羞澀的模樣,心裏自然明白了三分,想到嵋兒的父親便是太後最信任的心腹,靈機一動,拿定了主意。

“嵋姐,朝廷上下都在為皇上的婚事忙碌,你倒是悠閑得很,怎就跑到百子池畔觀水景來了?”劉章湊近了嵋兒,笑著輕聲問道。

嵋兒已將滿腹情思收攏了,藏掖起來,以攻為守,正色道:“我還沒問你呢!你何時從齊地入京?此時此刻又怎會在長樂宮中閑逛呢?”

劉章道:“小弟奉父王之命,進京為皇上送賀禮。因早聽人說起長樂宮鴻台乃是秦王射雁之處,仰慕已久。前回進京,行色匆忙,未能如願登臨觀賞。恰才去少府尚書台交了差,看時辰尚早,便想了卻夙願。誰知走過百子池畔,卻被一位天仙般的美女羈絆住了。小弟因見那美女神態憂鬱凝視湖麵,生怕她一個想不開自尋短見,便悄悄走到她身後……”

“劉章你……”嵋兒發覺他原來是在取笑自己,又羞又急,又有一絲歡喜,一跺腳打斷了他,卻又忍俊不住,璞詠笑出聲。

“好了好了,嵋姐終於笑了,小弟這就放心了呢。”劉章擊掌笑道,旋即從肩背上取下那張硬弓,道:“小弟少小時就聽說長樂宮鴻台與星月比肩,當年秦始皇登台射雁,箭無虛發。小弟每每進京,總想登臨鴻台,一試身手,卻總是行色匆匆,無有機緣。今日恰有空暇,不知嵋姐肯陪小弟登台試箭麽?”

嵋兒禁不住又深深盯了他一眼,心想:原來你竟有此等雄心,要與秦王一比高低啊!又平添了幾分敬愛,卻包斜著眼,擒著一絲譏消的笑意,道:“與你登台有何不可?你卻不知,那鴻台頂風急雲嘯,開弓需花平時數倍之力,稍軟的弓,那箭飛不出丈把遠便墜下了,如何射得高飛的雁?至今尚沒有一個將士敢登台射雁呢!”

“如此小弟更想試試了,莫非我皇皇大漢竟無一人勝得過秦王?”劉章冷笑道,“請嵋姐前麵帶路,小弟今日若射不下一隻雁,便從鴻台上跳下來了。”

媚兒心中歡喜,不覺莞爾,忙舉袖掩嘴,轉身進了鴻台。那劉章緊跟著,兩人沿著螺旋盤轉的石階登上觀宇。

媚兒見劉章上了幾百級階梯卻是麵不改色心不跳,悠悠閑閑的模樣,暗暗吃驚,便輕輕挑開楠木箍銅的門門,隻聽嘔嘟一聲,風立時將兩寸厚的楠木雕花門撞開,挾裹著雲霧呼呼地湧了進來。

媚兒乍被風雲裹挾,踉蹌卻步,差點摔倒。劉章一把挾住了她,歎道:“果然是個風雲際會的場所,名不虛傳!”

媚兒悄悄離開他的臂彎,道:“觀宇外風更猛了,你能撐得開弓、穩得住箭嗎?”

劉章仰麵迎風道:“好痛快啊!媚姐,你就留在觀宇內,待小弟出去,射一隻飛雁下來,送給媚姐。”

媚兒心頭呼地一熱,臉又紅了。時下百姓人家男女婚嫁,先請媒人納采,便是以候雁為聘禮的。她不知道劉章是隨口說說,還是有什麽涵義的呢?她倒是希望劉章這話是認真的。心有存念,粉麵愈加紅豔,嬌憨道:“你既敢臨空射雁,我便與你做個見證,亦可助你傳名天下!”

那劉章拱手一揖以謝,轉身跨出觀宇,嵋兒隨後跟著。觀宇外回環著雕欄玉砌的敞廊,風川雲河就在身邊嘩嘩地流淌,鴻台仿佛是中流砒柱,風扯雲推,微微顫動。

媚兒的衣裙被風鼓**著像飄揚的旗蟠,她害怕自己會像一片枯葉被風卷到鴻台外麵去,她隻好緊緊地貼著青磚牆,一寸一寸地挪步。而劉章卻像鋼釘般立在欄杆旁,任風雲搖撼,紋絲不動。他仰起臉,四處搜尋著飛雁的蹤影。

隔著湍急的風翻滾的雲,橫亙著的是青黛的終南山。正是三春韶景之際,應是鶯嗽蝶舞地熱鬧,那山脈卻分外沉靜,竟無一片羽翼的活動。

劉章仰著脖子看了半天,不見雁影,氣惱地對著終南山大喊:“你們是欺我劉章無名之輩,都躲起來,是想逼我跳台不成?好吧,就讓你們嚐嚐無名之輩的箭法吧!”說罷,噢地從腰間描金箭袋中抽出一支銀鏈,搭在弓上,兩腿作盤馬狀,穩穩運氣,猛張雙臂,竟將那檀木硬弓拉成滿月,隨後“嘿”地一聲,隻見那箭一道銀光劃過天幕,直朝那蒼翠的山脈飛去,一瞬間便了無痕跡了。

媚兒正暗笑劉章狂妄,終南山看看近在跟前,跑跑亦有數裏地,再強的臂力也無法將箭射得那麽遠啊,何況還要射中隱藏在林中的雁兒,豈非天外奇談?正尋思如何寬慰他,忽聽得撲棱棱嘩啦啦一陣喧鬧,那枚箭消失處騰飛起百多隻雁兒,黑壓壓將天空都遮了一角。

嵋兒驚呆了,癡癡地望著那遮天敝日的雁群漸漸地朝鴻台這邊壓過來。

劉章見一矢引來一群大雁,興奮極了,又抽出一支銀嫉,彎弓欲射。卻聽嵋兒叫道:“啊,你射中了,你射中了”。

果然,雁群中有隻雁兒的側翼被一枚銀嫉穿透,它帶箭強行,掙紮著,搖搖晃晃、忽上忽下地飛翔著,百來隻大雁圍繞著它、護衛著它,一聲聲悲鳴,燎燎腸聽,縈回天際,令人不忍卒聽。

劉章也為自己一箭中的而激勵,渾身熱血沸騰,禁不住高聲吼道:“贏政,你這脾脫天下的小子,今日你該領教我劉章的神箭了吧?你該服輸了吧?”說罷便又舉起弓箭,對準雁群要射,卻被媚兒扯住了臂膀。

媚兒美麗的杏眼中蓄滿了淚,哀哀言道:“你已經實現你的夙願了,請不要再射殺它們了!哦但願那隻雁沒有被你射死……”

劉章不得已垂下雙臂,他無法拒絕這張因為憐憫而顯得愈發動人的麵容。

他和她佇立著,眼睜睜看著雁群掠過頭頂,羽翼忽刺忽刺地遠去了。

卻聽得身後叭嗒一聲,有什麽東西跌落?

兩人驚回首,都怔住了原來是那隻帶箭受傷的雁,它終於支撐不住了,恰恰跌落在鴻台回廊上!

媚兒和劉章回過神來,驚喜地奔過去。但見那隻雁兒雙目微微翁動,嚎兒吐著白沫,受傷的翅聾拉著,另一羽翅仍頑強地劃答劃答地拍打著。

媚兒的眼淚簌簌地滾下來,她輕輕地捧起那雁,將它貼在自己胸口。

忽刺刺刺忽刺刺刺,雁群又返回了。它們在尋找受傷的夥伴。它們看見它躺在媚兒的懷抱裏,也看見了劉章手中的弓箭,它們知道無法解救夥伴了。它們環繞著鴻台飛了一圈又一圈,繳繳地哀鳴著,向夥伴告別。它們終於離去了,雲團般消失在終南山影裏,風中隻剩戛然餘音。

嵋兒解下腰間絲羅帶替那雁兒包紮傷口,那雁兒抬起眼皮,憐憐地看了她一眼。

劉章略假思忖,便深深一揖道:“媚姐,這隻雁,小弟送給嵋姐了,權作聘禮,待小弟返回齊地察告父王,再請宗正大人去貴府提親……”

“你,你胡說什麽呀!”媚兒羞紅了臉,神思恍惚道:“這雁兒能通人性,我隻替你調養它的傷口,待它能飛了,便使它飛回齊地找你……”

劉章一把捏住她一隻手,打斷她道:“媚姐,小弟並非戲言。小弟對嵋姐思慕已久,聽說皇上要娶親,都傳說那皇後之尊當屬媚姐。小弟聞聽心如刀絞,食無甘味,夜不能寐……”

淩厲的風凝固了,湍流的雲凝固了,嵋兒的血液凝固了,媚兒的心也凝固了!周圍的世界仿佛都不存在了,唯有一個溫厚的、磁性的、深情的聲音絮絮叨叨地傾訴著。

“幸而皇榜張布,皇上娶的不是媚姐!小弟如同久旱逢雨,起死回生一般。小弟急急地搶著押送賀禮進京,隻為著能見媚姐一麵,討一個準信回去……”

媚兒的心像一張風帆鼓脹得很大,大得幾乎要撐破胸膛;劉章的話點點滴滴、曲曲彎彎,像終南山腳的溫泉,潺潺援援遍布媚兒全身,血液隨之歡暢地流淌起來;幸福的滋味如同一杯醇酒,令嵋兒沉醉,令稠兒昏暈。媚兒想跳,想喝,想回答劉章我願意!可是媚兒激動得什麽也說不出,隻是甜甜地笑著。

劉章見嵋兒含羞而笑,又低頭不言語,急了,伸長手臂指著天道:“媚姐若不相信小弟,小弟可對天盟誓!天地可鑒,我劉章對媚姐一片至誠,倘有欺瞞,五雷轟頂……”

“誰要你起誓來著!”媚兒柔軟的手掌捂住了劉章的嘴巴,嬌填道。

劉章就勢將嵋兒抱起來,抬腳瑞開觀宇的門,抱著嵋兒走進大殿。

嵋兒的雲鬢散落了,她覺得自己化成了一私春水,劉章便是水中的礁石,那水無縫無隙形影不離地環繞著礁石……

劉章咬著嵋兒的耳輪,輕聲道:“嵋姐,嵋姐在京城耐心等待,小弟今夜便回齊國複命,懇求父王早日遣媒人進京……”

嵋兒一驚:“什麽?你今晚便要離開我麽?”

“小弟哪裏舍得離開媚姐喲!”劉章長歎一聲,“小弟練得一身武藝,一直想在京城郎中令覓個都尉近侍的官職,一來可盡心報效朝廷,二來亦可日日陪伴嵋姐了……”

“這有何難?”媚兒璞味一笑,“家父現任郎中令參議太中大夫,請他上本舉薦劉郎即可。”

劉章終於如願以償,他更緊地摟住媚兒,顫聲道:“小弟日後若能封侯稱王,定封稠姐為後宮第一人!”

兩人正要溫存,忽聽宮牆外鼓樂大作,媚兒方從溫柔鄉中驚醒,想起答應了張嫣陪她去未央宮的,慌忙掙脫劉章懷抱,匆匆理雲鬢,整衣裙。方墜愛河,又舍不得離去,眼淚便珠子般地滾落下來,硬咽道:“劉郎此去……何日再來……”

劉章舉袂為她拭淚,一邊道:“小弟若得舉薦為郎中侍官,不日便可進京了。此事關係小弟前程,還勞嵋姐操心。”

嵋兒淚眼盈盈盯著劉章,道:“劉郎之事,媚兒當會盡心盡力。媚兒隻想問劉郎討一件信物,家父跟前,亦可有個說法。”

劉章卻有些犯愁,道:“小弟此番進京,來得匆忙,未帶什物……”忽然他雙眼一亮,拾起方才從大雁身上拔下的銀鏈,用衣袖將箭頭的血跡擦幹淨了,雙手遞給嵋兒:“媚姐,此箭乃父王為我習武特鑄的,箭羽上都烙著我的名字,以它為信物,可稱媚姐之心?”

媚兒接過銀鏈,卻見箭羽處果然烙著個“章”字,倒也歡喜,曲膝額首拜揖道:“媚兒謝劉郎垂愛了!”

此時那鼓樂聲愈演愈驟,恰如聲聲催促,嵋兒知是握不過了,便將銀鏈插在腰際,雙手捧起那隻傷了一羽翅的雁。

劉章扶住她的香肩,道:“小弟送媚姐下樓。”

“劉郎留步,讓嵋兒先走。若被人撞見,無端添些口舌,反汙了自己的清白呢。”嵋兒輕輕推開劉章,脈脈含情,莞爾一笑,飄然下樓去了。

劉章追到樓梯口,喊道:“嵋姐,小弟在齊地靜候你的佳音”。

嵋兒沒有應答,隻聽得衣裙相擦的患竄聲,像隻貼牆溜竄的小鼠,倏忽就遠去了。

咳咳更鼓旬然作響。

已是戌夜時分,未央宮卻依然火燭輝煌。沿龍首山麓,環繞滄池,四十多座宮殿周圍,每隔丈把遠便有一個全身著銀製盔甲的郎中侍衛,高舉著熊熊燃燒的薪燭。連成一片的燭光將漆黑的夜空熔蝕了一大半,火星劈葉進濺,紫煙蒸騰繚繞,燃盡的灰屑布滿路徑,積起足有寸把厚的灰土。

空氣中彌漫著嗆鼻的焦灼氣味。

答答答答時而有馬蹄聲旋風般掠過,玉髻瑰瓏,撞擊著銅箍般的夜幕。這是傳遞薪火的騎兵在巡邏,看何處火勢漸弱,他們便立即飛馬更換薪燭。

太後禦旨,皇上冊封皇後,未央宮四周的薪燭一定要燃得火旺,燃至天明,不得有一處半途熄滅。

此刻,太後是佇立在未央宮前殿闊大平坦的丹揮上,隆重的婚典已經結束,龐大的筵席都撤除了,黃門內侍一再叩請太後返回長樂宮歇息,太後卻再三拖滯著。

太後無限感慨地眺望山脊池畔宮前殿後,那叢叢簇簇綴連成片的薪火,心想,嫣兒還是福份大呀,當年哀家受領冊封時哪有這般的排場,這般的氣勢喲!

太後處心積慮、慎密周到地設計和導演了盈兒和嫣兒的婚典,太後是借助這熊熊火焰為年方及冠、初掌朝綱的漢惠帝劉盈助威,也為剛剛受領冊封的漢惠皇後張嫣助威。

“盈兒太在弱了,嫣兒太稚嫩了!”太後微微整起了柳葉眉。太後不堪回首自己與戚姬曠日持久的惡戰,在這喜慶的日子裏,她已隱隱為盈兒、嫣兒擔憂。

方才,太後執手將嫣兒送入椒房殿美輪美英的寢宮,親自將一匹雪白的錦布鋪在那張描龍繡鳳的鴛鴦**,又將一幅大紅垂旎金線雲繡絲羅巾蓋在這個十分稱她心意的大漢皇後頭上。那一刻,太後突然悲從中來,她一不小心觸動了心底的那塊傷痛是在她自己受領冊封的那個晚上烙下的她差點隱忍不住,但還是忍住了,因為忍,她的嘴角抿出兩道皺紋,許久都沒有消失。

更鼓的回音旬然回旋了一陣,漸漸地堰息了,幾個黃門侍郎一起上前叩拜,齊聲道:“夜更已深,請太後回宮!”

太後像是沒聽見,雕像般地佇立著。遠遠近近璀璨的薪燭火光映照著她,將她的身姿勾勒得異常美麗。

這時,紫衣、紅裳兩個貼身宮娥踩著細雨般的步子,挨近太後,她們互相交換了一下意味深長的眼神。

“太後,已過戌時了……”紫衣低聲道。

“哀家聽到更鼓聲了。”太後緩緩答道,目光投向被火光映紅的夜空。她想:此刻,盈兒該挑開嫣兒的紅蓋頭了吧?她嘴角的皺紋終於柔軟了,化作一個淺淺的微笑。太後也有一個新婚之夜,那時她好年輕,是方圓數十裏出名的大美人。她的紅蓋頭不如嫣兒的華貴精細,隻是一方她自己織就的紅細布,她頂著它,焦灼不安地等著她的劉郎來揭開它。忽然,她聞到一股濃鬱的酒氣,緊接著,一雙強有力的臂膀鐵箍般抱住了她,將她扳倒在鋪席上。她的劉郎是那麽粗暴,那麽急不可待,暴風急雨般發起了進攻,她已經記不得那方紅蓋頭是怎麽被掀落的了。這是太後記憶中唯一的甜蜜,因為後來有了許許多多痛苦的屈辱的記憶,便將它深深地掩埋了。

紅裳偷眼瞥見太後臉上浮著一絲笑意,便湊著太後的耳朵,悄聲道:“這時辰,辟陽侯怕是已候在長信殿外了呢!”

太後垂下眼皮,讓人瞧不見她的神色,誰也不知道太後心中的潮起潮落。

隨後,太後輕捷地旋轉身,平和地一抬手,道:“起駕吧。”

四周的薪火畢畢剝剝燃得更旺了。

太後雖則深謀遠慮,明察秋毫,卻萬萬沒料到漢惠皇後張嫣是自己將那幅絲羅紅蓋頭扯掉了。

自出娘胎以來,張嫣覺得今天是最苦最累的一天,滿頭珠鈾翠花已是重負,還要加上一頂死沉死沉的鳳冠;拜到東,拜到西,拜完天地拜祖宗,兩隻膝蓋頭跪得生痛生痛。好不容易盼著典禮結束,被人簇擁著進了寢宮,卸下了沉重的鳳冠,卻還不能隨意動彈,頂著塊紅絲羅巾,又悶又熱,氣都喘不均勻了。

張嫣聽得太後吩咐嵋兒蜻兒鰭兒幾個去椒房殿後麵的偏房歇息;片刻,又聽得宮娥們齊聲道:“送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接著是一陣雜遝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寢宮便跌人寂靜,隻有燈花時不時地畢剝炸開。

張嫣一抬手,便將紅蓋頭掀去了,大大地吐了一口悶氣。

宮娥們刷地都跪下了:“娘娘,皇上即將臨幸,請娘娘遮頭!”

“你們想悶死我啊!”張嫣撅著嘴,沒好氣道:“快,快把我頭上的東西都拆了,壓得我頭頸都酸了。”

宮娥們麵麵相覷,都不敢動手。

張嫣惱了,這未央宮中的奴脾怎麽都跟木頭似的?要是烏頭在,早自己動手了,還用得著吩咐嗎?可母親說烏頭生肖與她相衝,新婚之夜不能在椒房殿中當值。張嫣隻好自己拔金釵步搖,一邊恨恨地慎道:“你們是欺我年輕,不想聽我使喚麽?”

“奴脾們不敢!”宮娥們忙道,便有兩位上前,替張嫣卸頭飾,解發髻。

張嫣的一頭青絲又黑又密,瀑布般披落下來,她頓時覺得鬆快了許多,便又使小性子,脫去了累贅的錦繡冕服,隻著一件薄如蟬翼的絹紗內袍,頓時人輕得像長出了一對翅膀,便就勢轉了個圈,秀發與裙據一起飛舞。

張嫣這才興致勃勃打量她的宮殿這裏將是她一輩子的棲息地呀。

修葺一新的未央宮椒房殿富麗堂皇,比張嫣的父親宣平侯張敖在封邑的府邸寬敞豪華得多,也比太後長信殿的寢宮更氣派、更舒適、更考究。

張嫣好喜歡寢宮門口那兩盞長信宮燈,燈柱卻是彩陶燒製一人高的妙齡少女,燈盞中插的是皇宮中特製的蜜燭,燃燒時沒有焦煙。隻要燈一點亮,那少女便雙頰飛紅,栩栩如生。這兩盞宮燈原是當年南越王進貢給高祖的,高祖賞賜給太後,故名長信宮燈。如今太後又賞給了嫣兒,足見太後對嫣兒的厚愛。

嫣兒對自己的新住處心滿意足,隻可惜嵋兒她們都走了,烏頭又不在跟前,沒有人與她分享快樂。

嫣兒在偌大的寢宮內轉了一圈,乏了,便坐下了。她挨個打量未央宮中的宮娥,問道:“你們誰會跳鞠呢?本宮最喜踐鞠,明兒誰陪我去跳鞠場?”

宮娥們都搖搖頭,又叩道:“娘娘,大殿裏筵席都撤了,皇上馬上就要幸臨椒房殿了,請娘娘著冕服,遮蓋頭,否則奴蟀們吃罪不起!”

嫣兒好掃興,便道:“就要歇息了,還穿戴起來作甚?皇上若怪罪,一切由本宮擔著,不幹你們的事。你們都去廊上瞧著,見禦葷進了宮門,便大聲通報。”

宮娥都去遊廊上候駕了,嫣兒心想,大殿上筵席撤了,舅舅怎麽還不到椒房殿來呢?便取出那隻錦績包裹的朱金鏤漆匣,檢出舅舅送的那枚紅編瑪瑙鳳頭筍,無聊地把玩著。她想著舅舅往日裏對她的一萬個好,又想起母親的關照:以後不得叫皇上舅舅了,以後皇上是你的夫君了,當著人麵,你得稱他陛下,背地裏你可稱他劉郎。嫣兒璞味笑了,那樣稱呼多別扭啊……

大約半個時辰以後,站在遊廊上的宮娥們隔著宮牆看到了五色族旗和皇上禦轎金黃色的八角轎頂,她們慌忙伏倒在地,高聲喊道:“奴蟀迎接聖駕,皇上聖安!”

漢惠帝劉盈腳步踉蹌下了禦轎,百官敬賀,醇釀濃鬱,筵席中他多喝了幾杯,胸口突突的,頭有點脹,便由老黃門扶著,繞過影壁,踏進遊廊。

劉盈先是被宮娥們的呼聲驚了一下,卻清醒了許多,驀地見廊上跪著一長排彩衣宮娥,心一喜,忙道:“平身平身,都抬起頭來!”

劉盈急急地招呼舉宮紗燈的兩個小黃門挨近了,借著紅燭光,他像覓寶似的一一打量這些宮娥的麵孔。

宮娥們平時少有麵君的機會,膽大的便搔首弄姿笑庸相迎,膽小的戰戰兢兢半藏半露。

劉盈仍沒有找到他日夜縈懷的心上人!

在繁複冗長的婚典上,簇擁在新皇後周圍有那麽多花花綠綠的宮娥,劉盈卻沒有看到烏頭。

前幾天他曾差老黃門悄悄去魯元公主行邸探問,姐姐明明說的,烏頭身體已經康複,她會隨嫣兒進未央宮的呀!

為什麽攙扶新人的宮娥不是烏頭?為什麽烏頭沒來參加婚典?

劉盈疑慮重重,心神恍惚,機械地完成了婚典上層出不窮的禮儀。他心存僥幸,或許烏頭留在寢宮內當值了呢!在大殿上宴請群臣時,他哪裏還有興趣?他隻盼著筵席早點結束,所以來者不拒,左一搏,右一獻,不一時便作酩配醉態。

可是寢宮當值的宮娥裏也沒有烏頭啊!這一刻劉盈好不沮喪,仿佛烏頭上天人地般消失了!雖然遠遠近近熊熊燭火燃得正旺,劉盈抬眼望出去,夜幕卻是那樣的黑暗。沒有了烏頭,這世界便失去了光明。

老黃門見惠帝失魂落魄的模樣,心知肚明,忙挨近他,低聲道:“啟察陛下,有些生肖與娘娘相衝的奴脾,今晚是不能在寢宮當值的呢!”

“噢!”劉盈激靈了一下,覺得又有了希望,他恨不得立即去下屋中尋找烏頭,老黃門卻已掀開了寢宮的門簾,並道:“陛下,娘娘還等著您哪!”

劉盈想到嫣兒會使小性子,平時自己將她寵慣了,若冷落了她,萬一她到太後跟前數落他,麻煩事就多了。正遲疑著,老黃門輕輕推了他一把,劉盈身不由己便進了寢宮。

老黃門暗自一笑,輕輕將門簾垂落,拱手在門外守著,不無得意地想:皇上見著如此鮮嫩水靈的娘娘,就不會去找那個墩鞠的粗丫頭了。

寢宮內燈火通明,卻閱寂無聲。

“嫣兒!”劉盈喚了一聲,沒人應答。環顧四周,沒有人影。不由得心中一緊,幾步跨至鴛鴦床邊,一把撩開紗帳,卻見嫣兒酣酣地睡得好香!

“嫣兒”劉盈又輕輕地喚了一聲,嫣兒沒睜開眼,卻甜甜地笑了笑,她在夢裏一定跟舅舅玩得很開心吧?她的秀發像塊黑綢子散落在枕邊;她穿著半透明的內袍,鮮藕般的身子隱約可見;她的小臉蛋紅胭胭的,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芙蓉花。

劉盈在她玉石般的眉心蜻蜓點水吻了一下,心想,她太累了,那樣累人的典禮,她何曾經曆過?不要吵醒她,讓她睡個暢吧。

劉盈輕輕替嫣兒脫了鞋,又拉過錦被替她蓋上。這時他發現嫣兒兩隻手懷抱在胸前,手掌中緊緊捏著他送給她的那枚紅搞瑪瑙鳳頭異。劉盈心裏十分感動,他知道,嫣兒從前崇拜他,敬重他;往後,嫣兒一定會像愛惜自己生命一樣地愛護他。可是……嫣兒住在未央宮椒房殿的寢宮裏,睡在這錦被高枕的繡羅帳內,是屬於他的人,是永遠不會離開他的人;而那個撩人心懷的烏頭,卻像是一片雲一陣霧,悄然浮現,瞬息即逝,若不及時抓住,便就永遠失去了!所以劉盈潛意識中為嫣兒的熟睡而興奮,此乃天賜良機,他可以趁嫣兒熟睡的這段時間裏去找烏頭,把烏頭帶到他石渠閣內的龍**……劉盈為自己的這個念頭激動得喘不過氣。

劉盈知道從寢宮邊門出去是通往涵室的夾道,那涵室左廂有角門,專供少府園令役人清掃涵室出人。從那角門出去,便可下龍首山了。

劉盈決定獨自出宮去找他的烏頭,他甚至不想讓老黃門同行,他隱約感覺到母後不喜歡烏頭,因此他必須避開母後無所不在的耳目。他知道老黃門此刻一定是守在寢宮門外捕捉動靜,他便呼呼地吹熄了寢宮內所有的燭火。接著他悄悄卸了冕冠,脫了龍袍,換上輕巧的布履,攝手攝腳出了邊門。

劉盈從涵室左廂隻半人高的小角門中鑽出來,急切和緊張令他出了一身冷汗,被夜風一吹,簌簌打了個寒戰。待他直起腰,便怔住了。他知道母後要為他的婚典燃一夜的薪火,可是他不是乘車就是坐轎,沒有機會觀賞那壯觀的景象。此刻他站在龍首山脊上,居高臨下,但見薪火叢叢簇簇,層層疊疊,閃閃爍爍,綿延至天際,仿佛是九天銀河跌落人間!

劉盈眼睛濕潤了,麵對熊熊薪火,他感受到母後強烈的博大的無盡的愛。他十分內疚,他總不能使自己完完全全稱母後的心。倘若被母後知道自己在婚典之夜獨自潛行出宮去找那個身形有點兒像戚姬的跳鞠丫頭,母後一定會非常傷心的。劉盈有點膽怯,有點後悔,他甚至想是不是應該從那扇僅半人高的小角門再鑽進去,回到寢宮,與嫣兒共度良宵?這時他的目光從天際收回,落在龍首山下的滄池上,那一亂池水被薪火輝映得半明半滅,愈顯幽秘深邃。劉盈心坪然一跳,這池水好像烏頭那雙深不可測的靈目啊!他渴望得到她。他的心,他的感情,他的四肢,他的五官,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渴望得到她!

母後,我決不辜負你的期望,我會待嫣兒好的,我會和嫣兒白首到老的,我會努力做一個你所希望的好皇帝的,一切一切的都依你,隻是今天晚上我要去找烏頭!

涵室後的這條小路因為走的人稀少,幾近被野草遮沒,幸而四周薪火燃得旺盛,依稀還能辨清。劉盈小心翼翼摸索著下了山,布履已被露水打濕。不遠處便是環繞滄池的遊廊,劉盈已經看得見遊廊上執薪仗的郎中侍衛了,並且聽見了傳薪的騎兵悠長的吆喝聲,他知道沿遊廊便可至少府官署,官署旁舍便是奴脾宮娥們居住的掖庭。

劉盈借著花木樹枝的掩護,避開了侍衛們的視線,曲繞拐彎、腳高腳低地摸到了掖庭前,他已是氣喘籲籲,汗濕衣衫了。

掖庭座落在少府官署高牆背麵,高牆擋住了熊熊火光,使掖庭顯得愈發地黑暗。

劉盈怔忡地對著黑壓壓一大片低矮的屋簷,茫然失措。自登基住進未央宮,他從來沒到過掖庭。烏頭住在哪一間屋裏?他總不能一扇扇門敲開了去問呀!不由得冷汗媲誰,沿背脊淌下。

情急之中,劉盈想到了閡孺。

閡孺今日也沒有參加婚典。閡孺這小子機敏過人,辦事圓通,況且他與烏頭曾比試過跳鞠技藝,是認得烏頭的。或許他能打聽到烏頭的住處?再則,劉盈深信閡孺決不會是母後的鷹犬,因為母後並不喜歡閡孺。

閡孺是皇上的寵物,自人宮後便一直跟皇上同床共寢。今日皇上去椒房殿與娘娘圓房,閡孺自然是應該留在石渠閣寢宮裏的。

劉盈想著,便楚轉身,原路折回,登龍首山,石渠閣離椒房殿不遠,便在龍首山腰。劉盈原擔心進石渠閣會遇上執薪火的侍衛,卻因時近子夜,那薪火轟轟烈烈地燃了半宿,所備薪燭已不多了,想來皇上皇後已經就寢,郎中羽林中郎將便下令陸續撤去椒房殿周圍的幾處火點,劉盈挨近石渠閣時,那裏執薪的侍衛剛剛離去。

“天助我也!”劉盈默默祈禱了一句,便跨進閣門。樓閣內沒有點燈,外麵薪火一撤,裏麵便一團漆黑。劉盈是熟門熟路的,摸黑上了樓梯,正想叫一聲閡孺,忽聽得黑暗中遊蛇般飄來一線纓纓的女子的哭聲,嚇得劉盈血液凝固,手足僵硬,動彈不得石渠閣內哪來的女人?莫非出鬼了?

那哭聲斷斷續續了一陣,便有人說話了:“師妹,師妹,莫哭,哭得我心都亂了……並非我貪圖榮華富貴將你拋棄,皇宮猶如牢籠,你進得來便出不去了呀!”

這聲音卻是閡孺呀!劉盈緩回了神,心想:“好你個閡孺,哪裏尋了個師妹,竟瞞得聯一無所知?”便急急跨上幾步,欲去看個明白。

“葫蘆哥”好一聲悲切切情綿綿的叫喚,劉盈頓時毛骨驚然,但聽那女聲抽泣道:“葫蘆哥,我等得你好苦,尋得你好苦……你說你出不了皇宮,可我千方百計地進來了,你為啥不認我?為啥還躲著我?”

“我……師妹,我落得這等地步,這般模樣,我如何有顏麵認你呀!”

“葫蘆哥,我不怪你,也不嫌你。我們逃吧,趁今晚皇上婚典,不要你侍寢,我們一起離開這牢寵,回家鄉去!”

“不,不不不!師妹,我不能走,我哪裏走得脫呢?皇宮上上下下誰人不認得閡孺?師妹,你走,你快快走!你一個女孩兒家在這裏不會有好結果的。葫蘆今生與師妹無緣,你把我忘了吧,隻當師傅當年沒從野地裏撿回我。師妹回家鄉,另擇個清白人家嫁了,隻要師妹過得好,我葫蘆死也安心了……”

“不,葫蘆哥不走,我決不離開皇宮。烏頭上天人地好不容易尋到葫蘆哥,就是死,也要與哥哥死在一塊……”說著便坳哭起來。

什麽?她是烏頭?!劉盈的心呼地竄到喉嚨口。他連忙摸在寢宮門旁,那門是虛掩著的,門簾隨風飄拂,寢宮內隻點著小半截膏燭,昏黃的光環中,他看見一男一女緊緊地擁抱著!那男的正是閡孺,那女的……她將臉埋在閡孺的頸窩裏,因為吸泣著,小巧的雙肩兔兒般地起伏著,那身姿真的很像烏頭……可是看不到她的眼睛,劉盈仍心存僥幸或許有同名的女子?或許是聯方才聽錯了?或許……

劉盈終於看到她的眼睛了:兩亂沉靜而幽秘的深潭,因為含情脈脈,愈發地波光澈瀚是烏頭,她正是聯尋尋覓覓的烏頭!可是此刻她竟躺在閡孺的懷裏,與閡孺山盟海誓!閡孺算什麽男人?他隻是聯豢養的一隻寵物,他竟敢掠聯之愛,狗奴才!

一時間劉盈渾身的血都湧上腦門,氣得四肢發抖。他猛地抬起腳,狠狠地朝虛掩的門瑞去,吼道:“大膽奴才,活膩了是不?竟敢在聯的龍**勾引聯的女人!”

閡孺和烏頭一時間都嚇借了。閡孺抖作篩糠,暗暗叫苦:“聽皇上口氣,他竟是看上烏頭了!”他連忙搗蒜似地叩頭道:“奴才有罪,奴才該死,奴才並不知她是皇上的女人,奴才沒有勾引她,奴才好端端在寢宮裏息著,是她自己找上來的……皇上恕罪,奴才再也不敢了……”

烏頭震驚地看著閡孺這是那個性情開朗、樂善好助、技藝高強的葫蘆哥嗎?這是她烏頭傾心相愛的葫蘆哥嗎?分別三年,葫蘆哥竟變得如此怯懦、委瑣、卑賤,令烏頭好不絕望好不痛心啊!烏頭看到葫蘆哥磕頭磕得額上青烏烏一塊,又是鄙棄,又是哀憐。烏頭不恨葫蘆哥,烏頭不怨葫蘆哥,烏頭隻恨這座深鬧如海的皇宮,恨那個長相如女人般卻擁有所有人生殺大權的皇帝。葫蘆哥不幸誤人魔窟,淪落成皇室的玩物,被他們拿捏成這般不人不鬼的模樣!

烏頭仇恨地盯著皇上那張細嫩蒼白得有點病態的麵孔,咕咚跪下了,凜凜然言道:“啟察陛下,小女子與葫蘆哥早有婚約,葫蘆哥奉詔進宮,滯留不歸,小女子進京尋夫,賣身人得皇宮,何罪之有?懇請皇上垂憐小女子尋夫一片至誠,恩準葫蘆哥隨小女子回鄉完婚,大恩大德,小女子沒齒不忘。倘若陛下定要降罪,一切罪名便由小女子一人承當,與你的閡孺無有任何幹係!”

閡孺聽得烏頭一番言語,又是羞愧又是恐慌。他躊曲著身子,將臉埋在雙臂之間,一動也不敢動彈。他羞於麵對烏頭光風霧月般的眼神,他更害怕失去皇上的寵幸,入宮這幾年,他已深知在皇宮中一旦失寵便隻剩死路一條了。

劉盈見烏頭小小女子竟如此大義剛正,自是愛慕愈深,難以自禁。便捏著她的雙手將她扶起來,那口氣已是委婉柔和的了:“烏頭快起,聯赦你無罪!聯哪裏舍得治你的罪呢!閡孺是聯的娶臣,斷然不能再論婚娶。聯不計前嫌,封你為後宮良人,傣祿八百石,爵比左庶長,從此你再不必餐風露宿、胃技賣笑了。”

“陛下,小女子山野俗人,無福承享皇家恩澤。懇請陛下放小女子出宮吧”。

烏頭哀傷的聲調和她堅決而無力的掙紮卻愈是引得劉盈欲火中燒他已經思念了太久太久,他已經尋覓了太久太久,他已經忍耐了太久太久他已顧不得與烏頭饒口舌了,他的血仿佛要噴濺出來似的,他狠命地將烏頭拽入懷中,交臂箍緊了她柔若無骨的身子。

烏頭驚叫著,推開劉盈要逃,裙據絆住了腳,一個趟越便跌倒在地了。

劉盈借勢撲上去,壓在烏頭的身上了。烏頭愈是反抗,劉盈愈是興奮。他從來也沒有如此地有力量,他品嚐到男人征服女人的痛快,他需要淋漓盡致地釋放。他用一隻手將烏頭兩隻手腕鉗住,另一隻手果斷地撕開烏頭的衣襟。

烏頭絕望地喊道:“葫蘆哥救我葫蘆哥……”

烏頭的喊聲尖厲而響亮,令劉盈十分氣惱,若是被閣外巡邏的衛士們聽到了呢?劉盈壓低聲吼道:“閡孺,替膚將她的嘴堵上!”

閡孺霍地直起腰杆,他看見皇上騎在烏頭身上在撕她的衣裳,他看見烏頭不斷扭動身子鬢發散亂淚痕闌幹,他聽見烏頭一聲接一聲的呼救,也聽見皇上命他去堵烏頭的嘴巴,他的心狂跳著如烈馬飛奔,他的身體卻像被施了定身術動彈不得。

他竟如觀雜耍似的,看著皇上與烏頭的搏鬥。

“閡孺,你聾了還是傻了?速速替聯堵她的嘴呀!”劉盈抬高了聲音。

閡孺心想:我隻需從皇上背麵撲過去,就可以將皇上扳倒!我隻要將師妹駝在背上,翻過龍首山背麵的宮牆,便可以逃出去了……可是閡孺的手腳並不聽他的思想的指揮,他下意識地像條蛆叫般地蠕動著爬了過去,抓起一團皇上撕落的裙片,準確地塞進了烏頭嘴中。

烏頭隻剩下哼哼的呻吟,大沱大佗的眼淚從她驚恐而哀痛的眼中湧出來。

劉盈抬腳瑞了閡孺一下:“滾出去!”

閡孺甸伏著,一寸一寸地後退著,如同跋涉萬水千山一般,終於退到寢宮門外,便像塊沒有生命的頑石,臥著。子夜的更鼓緩緩地,悠悠地敲響了。

參議太中大夫呂祿的愛妾搖光夫人平旦即起,忙著指揮府中的侍仆脾女清掃庭院,洗滌酒器,殺雞宰鵝,烹膾豬羊。

今日是皇後娘娘歸寧之日,因宣平侯張敖在京城的行邸陳舊狹窄,魯元公主恐怕迎賓待客鋪排不轉,畢竟嫣兒的身份不同尋常了。她看中了表弟呂祿的宅院,一來是姑表至親,權作娘娘歸寧地,情理上還說得過去;二來這座宅院的精妙之處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三則有搖光夫人做幫手,萬事便不用她自己操心了。魯元公主雖經過戰亂,畢竟是金枝玉葉之體,養尊處優慣了。搖光起來忙碌時,她仍躺著靜心養神。

媚兒前廳後庭轉了幾處,不見搖光夫人,便穿曲廊去那湖心亭,果然見夫人極美的身姿剪影般印在晨曦中。

搖光夫人別出心裁,讓蟀女們采集蘿藤,纏繞草葉,垂掛於亭欄之上,整座湖心亭中,綠蔭映清漣,細風拂翠春,在裏麵聽琴品茗,豈不妙哉?

夫人聽到聲息抬起頭,隔著薄霧隻見著媚兒一對晶亮的啥著焦慮與期望的眼逼視著她。她便飄然迎上去,笑道:“媚兒,昨晚待公主歇了,我便去你屋,我當你會睡不著的,不料你竟睡得泥人一般……”

“夫人請如實相告,父親他答應為劉公子舉薦郎中令都尉之職嗎?”媚兒哪有心思與她閑聊?性急地打斷了夫人,問道。

搖光夫人驚訝地揚起眉,暗忖:看來這小姑娘真的被劉章迷住了呢!仍笑著,旁敲側擊道:“嵋,你不會不知道,我們家的女孩子,婚姻大事全都要由太後定奪的呢!”

“夫人你是說父親他不願意舉薦劉公子是嗎?定是夫人你沒有為我傾力遊說父親,夫人的話,父親哪有不聽的呀!”嵋兒何等靈性,聽出夫人弦外之音,心一沉,說話便不知輕重。

搖光夫人知道嵋兒直言不諱,並不怪她,隻回緩地笑道:“你就是聰明過人了,我何曾說過你父親不肯舉薦劉公子了?老爺隻是擔心,那齊王雖是恭敬,卻恭敬得過了分,便似餡談,餡談者必有所圖,齊王他圖什麽?他是高祖長子,要圖便是圖江山啊!”

嵋兒憤憤不平道:“齊王好端端地在齊國做他的王爺,就朝廷這班人疑神疑鬼地瞎折騰。再說了,劉公子不過求個都尉侍郎官,仰起腦袋看天子都看不著,如何去圖他的江山啊!”

搖光夫人漂了他一眼,冷笑道:“瞧你這般光景,像已是劉家的人似的。我倒要問問你,你這般死心塌地為著你的劉公子,那劉公子可拿同樣的心待你喲?”

媚兒聳地一驚,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因為,她從不懷疑劉章待她的真情!她靜靜心,道:“媚兒已與劉公子誓約今生,有銀嫉為證。媚兒不想海枯石爛以後的事,媚兒隻等著劉郎的花轎來迎娶的那天……”不覺粉腮含羞,雙眸溢情,忙低下了頭。

“夫人既然這般為難,嵋兒就不勞夫人費心了!”媚兒見搖光沉吟不語,急得一跺腳,轉身要走。

“媚兒!”搖光一把拽住她的袍袖,忍俊不住,戲慎道:“我們嵋兒想嫁人,一刻都待不住呀!”

“夫人,人家在火裏,你還在水裏!”嵋兒真把眼淚給進出來了。

搖光忙笑道:“媚兒莫急,你那劉公子不日便可進京赴任了呢!”

媚兒一愣,旋即雙手捏拳雨點般擂著搖光的背脊:“你壞,你騙我,你存心唬我……”

搖光咯咯咯笑著,避著,道:“我可沒騙你唬你,老爺他真的不願舉薦劉公子,還讓我勸你不要跟劉公子往來……”

猖兒叫起來:“夫人,你一會兒東一會兒西的,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啊?”

搖光夫人道:“你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怎麽就忘了公主?昨兒夜裏,我將此事察告公主了。你想想,齊王尊公主為齊國太後,公主自然願意成全此事哆。公主滿口答應舉薦劉章,還說要奏請太後為你提親呢。媚兒呀,你就安安心心等著做新娘吧!”

嵋兒聽著,癡呆呆了一陣,抿著嘴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

此時,初日瞳瞳,曉嵐漸漸飄散了,周遭山色蔥蔥鬱鬱地映在一亂碧池之中。

便有侍脾匆匆來報,說有長樂宮宿衛求見魯元公主。搖光夫人不免疑惑:太後是知道公主今日在此迎娘娘歸寧的,莫非有何變故?提著心急急迎出,見一位個頭矮小的宿衛官立於堂前,作了個禮,道:“這位軍士,求見公主有甚緊要關節?公主昨夜忙至兩更天才歇下,這會兒她房中還無有動靜呢!”

那宿衛忽然璞味笑起來,道:“姐姐怎麽連我都認不出來了呢?”

搖光定神細察,才發覺那年輕宿衛原是太後身旁的紅裳扮的,啤道:“死妮子,裝神弄鬼的,嚇得人出了一身冷汗!倒是為哪樁呢?”

紅裳將頭盔取下,一頭青絲便垂落下來,苦笑道:“太後命我一定要趕在娘娘到來之前見著公主,我隻好跟宿衛隊借了快馬和這身盔甲,策馬貫大街而來。”

搖光想:太後這事必是十萬火急的了!不敢怠慢,領著紅裳穿花徑繞回廊去渴見公主。

紅裳揖道:“奴脾給公主請安,太後讓奴蟬過來看看,迎娘娘回門,諸事是否都妥當了……”

公主笑道:“你這話必不是太後要你說的,太後知道有搖光在,哪有不妥當的事?究竟為何,你還不快說出來呀。”

紅裳左右看看,猶猶豫豫。

公主便吩咐侍脾們都出去,又道:“你不見得還要搖光回避吧?太後裏裏外外都不瞞她的呢!”

紅裳便道:“太後要奴脾趕來告訴公主,聽未央宮椒房殿的宮脾來說,皇上這三日夜夜幸臨娘娘寢宮,可是娘娘**的床單依舊是雪白雪白的。太後要公主摸摸娘娘的底,皇上他……皇上他……”紅裳的臉莫名地燒起來。

“行了,我知道了!”公主怕她再說出不堪人耳的話來,忙打斷了她。

紅裳懾懦道:“太後要奴蟀在此侍候公主,討,討個準信回去……”

“你去回察太後,說我送走娘娘便去長樂宮渴見太後,這兒人手夠了,你且回吧!”公主心裏不痛快,她知道母後喜歡安插耳目,竟連女兒都不相信了嗎?紅裳這個脾子,比不得搖光的本分,小心眼刁鑽得很。太後卻讓她傳遞這等秘事,倘若傳揚出去,豈不讓嫣兒難堪?也隱隱後悔,方才該讓搖光也回避了的,這等事知道的人愈少愈好。

那紅裳見公主臉色沉沉的,不敢違拗,便告辭回長樂宮複命去了。

公主仍坐著生悶氣,恨恨地想:母後啊母後,國事家事你都一把抓了,竟連盈弟的**你也要管啊!忽又揪心起來:嫣兒入皇宮三日,床單上仍不見紅,難道她仍守著女兒身?難道盈弟沒有碰她?難道盈弟不喜歡她?

公主太知道皇帝不喜歡的後妃會有怎樣的下場,她捺不住了,霍地站起來,問道:“搖光,什麽時辰了?嫣兒怎麽還不來?我倒要問問她,皇上究竟待她如何!”

搖光乍聽紅裳說那番話,心也坪坪跳,她極後悔方才沒有退出,便躲開公主視線,屏息斂枉悄立牆角,但願公主忘記有她在場。偏偏公主點著她名問話了,她隻得上前,扶著公主回到錦榻邊坐下,一邊柔聲細語道:“皇上寵愛娘娘,誰人不知啊,公主盡管放寬心。娘娘年紀還輕,再則又是婚典又是冊封大典,這幾日定是累的……”

公主橫了她一眼,搖光便住口不往下說了,她懂得這裏是少一字不行多一字也不行的。

辰時更鼓響起之時,娘娘的鳳葷在宿衛旗杖的簇擁下停駐在建成侯府朱漆斑駁的大門前。沒等魯元公主率合府人丁出門跪迎,娘娘已和蜷兒鰭兒勾肩搭背蹦蹦跳跳地進了花廳,正遇上匆忙出迎的公主一行,娘娘歡叫一聲:“母親!”便像隻兔兒鑽進了公主懷中。公主也顧不得君臣禮儀了,摟住女兒又是哭又是笑的。

搖光夫人是個細針密線的人,她發現隨娘娘歸寧的宮娥之中沒有烏頭,替張嫣斟酒時便問道:“怎不見那個跳鞠的脾子?搖光特意趕著縫製了兩隻兔皮新球送給娘娘呢。”

魯元公主忙接口道:“那脾子真真是沒福份啊,偏偏生肖與嫣兒衝了,這幾日便隻能在外麵打雜。”

公主生怕太後認出烏頭,又不能對嫣兒明說,便以生肖相衝為理由將烏頭從嫣兒身邊調開了。隻需握過婚典,烏頭進了未央宮,未央宮中有那麽多宮娥,太後哪裏會知曉呢?公主又要順皇上的心,又要順太後的心,她夾在弟弟與母親之間小心翼翼地做人,步步為營,哪裏想得到竟是這個烏頭,使得她的女兒空有皇後名諱,卻守了一輩子活寡。

那嫣兒剛做了三日皇後,正春風得意之際,已將烏頭拋卻腦後,隻顧與小姐妹們彈棋博弈,鬥酒取樂。嫣的棋藝並不高明,卻因她已是國母身份,那蜻、鰭之輩都讓著她,被她贏了幾局。隻有媚不願奉迎,暗中較勁,以五枚散棋逼死了嫣的“嫋”,便要嫣吃罰酒。媚取過酒壺就著大獻斟得滿滿的,舉到嫣跟前,道:“請娘娘滿飲此杯!”嫣兒慌忙推卻,酒潑了嵋兒一身。蜷和鰭幸災樂禍,笑得直不起腰。嵋兒哪受得了?便將獻中剩酒朝蜻身上潑去,蜷閃身躲到嫣身後,幸而搖光眼尖手快,舉袖將嵋兒手中的酒獻打落在地了。媚兒還不甘罷休,搖光含慎瞪了她一眼。

這邊公主喚道:“嫣兒,來,娘有話跟你說。”

嫣不情願地坐到公主身旁,道:“母親,女兒知道,皇後要有母儀天下的氣度和分寸。可是女兒和嵋她們幾個以後難得再聚,你就讓我們玩耍一會吧。”

公主抬手替她理了理散落的鬢發,笑道:“我兒知道就好,在皇宮不比在家中,這幾日還過得慣嗎?”

嫣兒使勁點點頭,道:“女兒在宮中與在家是一樣的,愛做什麽做什麽,愛吃什麽吃什麽。隻一樁事特煩,早起先要接受那些後宮美人的請安,一個個俗不可耐,膩味透了。”

公主與搖光交換了一個眼神,公主故作隨意地問道:“皇上後宮有多少美人呢?”

嫣兒道:“我也沒留神,她們一個接一個地叫娘娘千歲,把我的腦袋都攪渾了。”

公主正犯愁,如何提及紅裳來說的那樁事?蜷兒卻搶著道:“我早說過的,皇上後宮美人成群。娘娘你可別犯糊塗,必得一個一個看清了。有哪個狐狸樣的,便要煞煞她的妖氣,留神皇上的魂別讓她勾赴了!”

嫣兒燦爛地笑起來,道:“才不會呢!是皇上身邊的公公說的,她們早已是明日黃花了,自打閡孺進宮,皇上再不臨幸別殿……可是現如今,皇上每晚都到椒房殿來陪伴我呢。”

嫣兒搖搖頭:“自女兒進宮,還沒見到過閡孺。皇上說了,隔幾日將閡孺召來教我跳鞠。”

搖光衝公主一笑,那意思是這下你可放心了吧?便對嫣兒道:“娘娘,搖光聽公主說了,皇上曾送你一支稀罕的紅縮瑪瑙鳳頭異,這等珍稀物,上回替娘娘梳頭時就想賞識一番的,卻沒見著,何時娘娘能讓我等開開眼界呢?”

嫣兒抑不住得意的笑,道:“上回梳頭,因要戴鳳冠,怕壓折了,沒舍得替上。夫人想見識見識,哪日讓母親帶來就是了。”停停,忍不住又道:“皇上還有更好的賞我呢!”

“好哇,昨日在未央宮中怎不拿給我們看看呢?”蜷和鰭一起叫起來。

“皇上賜的寶物,豈能人人看得?”嵋冷笑道。

嫣兒知道嵋一張嘴從不饒人,並不在意她,卻從腰間解下一隻鮮紅錦續係袋,一邊道:“皇上也是昨兒夜裏才給的嘛,我隨身帶著呢!”便將袋兒遞給母親。

公主疑惑地解開袋子,取出一看,又驚又喜,眼都直了。

原來是一塊純金燒製鑲嵌紫檀雕雙體龍紋木框的金牌,上有皇上禦筆親書一個“赦”字。

人人都知道,有了這塊金牌,嫣兒便可確保終身穩坐皇後之席了這真是比任何奇珍異寶都貴重千百倍的呢!

金牌在姑娘們手中傳遞著,隻聽一陣一陣嘖嘖的讚歎聲。

魯元公主這才鬆了口氣,且不管它白床單上有無濺紅,有了這塊金牌嫣兒還怕什麽呢!

日沉之時,西天晚霞錦繡斑斕,彤雲鋪程,與未央宮疑岌的宮殿銜接在一起。

北宮門緩緩地洞開,族旗羽扇錦蓋,全副儀仗擁出高大的禦輩,駿馬嘶鳴,車輪徑徑啞啞輾過大街。百姓爭相傳告:這禦葷是去接娘娘回宮的!於是長街兩廂擁滿了人群,都想一睹新皇後的風采。

一群盔甲閃亮的皇家侍衛與紅紅綠綠的宮娥,跪請娘娘千歲登葷回宮。

魯元公主忍不住將嫣兒攬人懷中,她知道女兒這一人宮,她自己不日即要返回宣平侯邑地,母女再聚的機會便不多了。她竭力安慰自己,嫣兒現有皇上禦筆親書的金牌,便可保一生的榮華富貴了。可是,那憂愷的陰雲總是驅散不開,悄悄地蓋在心頭。

嫣兒卻不知愁,雖要離別母親和眾姐妹,可未央宮中有同樣嗬護她疼愛她的皇上呀。初登後位,她仿佛被眾人捧著擁著高居雲端之中,那感覺就像喝下一杯醇酒,昏暈而陶醉。

嫣兒見公主淚水漣漣,便道:“母親不必難過,待我奏請皇上,將我家行邸擴建整修,便可接父親母親與兄弟們一起來京城居住了。”

公主淚泉愈是洶湧,想夫君張敖受累於人,失了王位,當初父皇哪有半點憐惜之心?一家人蟄居偏地,夫君是斷不敢遷人京城的了,因硬咽道:“我兒不必為父母操心,隻要我兒過得稱心,為娘也就知足了。”

嫣兒終於登上高車大馬的禦輩,在萬民瞻望之下,回到了她的歸宿地。

嫣兒踏進椒房殿,在眾多迎候的宮娥中,一眼就看到了烏頭。

嫣兒驚喜萬分,媚、蜻、鰭回去了,她正愁無人玩耍呢!她忘了宮廷禮儀,捉住烏頭的雙手轉了個圈,笑道:“好你個烏頭,偏偏生肖與本宮相衝!總算過了這日子,今日我剛得了兩隻兔皮鞠球,咱倆可盡興毗一陣呢!”

那烏頭張了張嘴,沒出聲。

嫣兒看看她,道:“怎麽才幾天功夫,你就瘦了,氣色也不好,外麵當值很辛苦吧?以後本宮再不讓你出去了。”

烏頭屈膝一揖,嘴唇蠕動著,卻聽不清她說什麽。

嫣兒好生奇怪:這烏頭如何似變了個人?正待問,忽聽廊下有內侍高聲通報:“聖駕到”。

嫣兒一愣,旋即喜上眉梢。皇上登基不久,國務繁忙,每晚總要握過子夜方才臨幸椒房殿。嫣兒年輕,打熬不住,撐不到皇上來便人夢鄉。早晨醒來,每每見皇上偎在一旁酣睡如泥,嫣兒從小與皇上戲嬉慣了,便擰他的耳朵,摳他的鼻孔,將皇上鬧醒。皇上從不怪她,醒來了就將她擁在懷裏,愛撫她,親吻她,讓她感到皇上非常非常地愛她。今日皇上剛及酉時便臨幸了,定是因為嫣兒出宮一日,皇上惦念得急了呢!

嫣兒喜滋滋迎出廊外,急匆匆行過君臣禮,便一把拽住皇上的袍袖,興致勃勃道:“陛下,今兒個時辰尚早,月色清朗,烏頭也回宮了。索性,將孺召來,盡興蹴鞠,如何?”

惠帝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垂立在旁的烏頭,拉過嫣兒,擁著這嬌小的皇後席地坐下,將她抱在自己的膝上,笑道:“你呀,都是一國之母了,卻還貪玩!天色已昏,如何蹦鞠?也不跟聯說說,今日回去都做了些什麽?公主她可好?”

嫣兒環臂勾住皇上的頭頸,嬌滴滴道:“母親她盡惦著陛下呢,不停地問長問短,問陛下的事。”

“你把聯賜你的金牌給公主看了嗎?”惠帝便問。

嫣兒道:“自然給她們看了,母親喜極而泣,再三囑我叩謝皇恩。”

惠帝歎道:“皇姐待聯恩重如山,聯便以一生報答也報答不盡呀。”

嫣兒一聽這話,骨碌滑到地上,垂首跪伏。

惠帝大驚:“嫣兒你……”

嫣兒道:“臣妾懇請陛下恩準宣平侯擴建京城行邸,臣妾要接父母來京城居住,以慰臣妾思親之情。”

惠帝扶起嫣兒,道:“這有何難?明日上朝,聯下旨將作大匠為宣平侯修葺行邸就是了。聯也正想請皇姐長居京城,想來太後定也會高興的。”

嫣兒歡喜得銀鈴般叩道:“臣妾謝旨!”便像隻快樂的小鹿又拱進惠帝懷裏,兩人耳鬢廝磨,細聲密語,嫣兒不時墮珠般吃吃地笑。

嫣兒雙手一合,驚喜道:“陛下所思正合臣妾之意呀!”婚典那日在長樂宮溫池洗浴的美妙感覺仍記憶猶新,更有皇上作伴!忙吩咐宮娥們作準備。

惠帝卻道:“聯早已差老黃門安排諸事停當了,嫣卿隻需召幾名貼身奴蟀聽候使喚即可。”

沉浸在皇上百般體貼無微不至的關愛中,嫣兒快樂得像春風裏山野盛開的野花,像春雨後草葉間滾動的露珠,像山林高樹上聽聽歡唱的黃鵬。

嫣兒便喚了烏頭及另外幾個小宮娥隨行侍候,她與惠帝手牽手,說說笑笑去了那溫池。

未央宮溫池更比長樂宮的富麗堂皇,機巧考究。室內花香馥鬱,煙嵐氮氫,大理石砌底的池麵上密層層撒滿了當季牡丹,紅白黃紫綠黑各色相間,似一匹華麗繡錦,嫣兒不忍撕破它,站在池邊發呆。便由宮娥們剝去了衣衫,抬起來,輕輕地放倒在水麵上。

嫣兒體態輕巧玲瓏,臥在花瓣上竟不下沉,像一條偶露真容的銀色美人魚。惠帝見了讚歎道:“美哉嫣卿!”也褪盡衣衫,一步步走入池中,池水因此而波動起來,那繡錦起起伏伏,將嫣兒送至惠帝跟前,惠帝抱住了她,一起沉人水中。

溫熱忽地淹沒了嫣兒,並從她的肌膚滲透進骨骼、血液乃至心肺。嫣兒覺得身體內有一股異樣的情緒在湧動,渾身每個細胞都像傲傲待哺的嬰兒的小嘴,張得很大很大。她緊緊地箍住惠帝削瘦的滑膩的身軀,止不住地顫栗著,呻吟著,極度的焦渴幾乎使她昏厥。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隻一瞬間,又仿佛很漫長。嫣兒聽得耳邊廂惠帝溫柔的聲音:“嫣卿,醒醒,你既困倦,不如先回房去,待聯沐浴完畢,即來陪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