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漢惠帝之死005

太後輕輕推開了惠帝的手,黯然道:“不用忙了,哀家還是回長樂宮去的好,哀家受不了椒房殿裏的那股子燥腥氣!”

太後正要傳令車都尉備車回長樂宮,卻有黃門侍郎前來察奏道:“方才魯元公主帶著小公主前來與皇上辭行,她們明日一早便要隨宣平侯張敖回封邑去了。奴才因見皇上正跟眾大人議事,便請公主們在書樓稍候,已候了一陣子了……”

“快快宣進!”惠帝一聽姐姐和外甥女兒來了,真有點喜出望外。

惠帝與魯元公主姐弟情篤,高祖彭城兵敗那年,潰逃途中,他們與母後失散,若不是姐姐緊緊接住惠帝的手不放,五、六歲的小兒郎早就葬身於亂軍馬蹄之下了。後來,他們偶遇父皇的車騎,父皇便載著他們一起遁逃。楚軍騎士黑雲一般壓了上來,他們的車子因負載過重跑不快,眼見得要被敵騎追上了。情急之中,父皇要將他姐弟倆推下車去。姐姐哭著扯著父皇的袍襟道:“爹爹,弟弟還小,沒甚重量,切莫推他下車,就讓女兒我下車便是了。”說罷,姐姐縱身從疾駛的車上跳了下去,幸被太仆滕公夏侯嬰縱騎躍上,一臂挽起,撿著了性命。

惠帝最是憐惜姐姐命乖運賽,貴為帝王之女卻多災多難,險些兒被父皇送去匈奴和親;嫁了個出身高貴的張敖,卻又受貫高謀反的牽連,跟著夫君蹲了幾天廷尉府的大獄。姐姐不常住京城,每每人官,惠帝總是恩禮有加,款待甚為隆重,對姐姐的女兒張嫣更是十分寵愛。

這一刻惠帝正處於十分尷尬的境地,母後口中雖未出“審食其”三字,但眉梢眼角唇畔掛著的都是“審食其”,惠帝何嚐讀不出來?惠帝自然是不肯赦免審食其的,他想以親情寬慰母後的心,他想挽留母後住在未央宮中,母後卻不領他這個情,執意要回長樂宮。

姐姐來得真是時候啊!姐姐脾性溫厚嫻淑,有姐姐在他和母後之間斡旋,一切問題都可迎刃而解。

“宣魯元公主上殿”黃門侍郎衝著門外叫道。

惠帝按捺不住,衝衝迎至門廊前。

太後因是公主覷見,自然也不好即刻回長樂宮了,便將萬千愁緒收拾於淨,端端方方地坐著。

魯元公主帶著女兒已等候多時,眾大人離去時,黃門侍郎就要替她去通報,卻被她攔住了,因為她聽說母後也在。她想母後一定是為辟陽侯的事來與皇上交涉的,她若進去,夾在母後與盈弟當中,替誰說話好呢?握了一陣,張嫣已等得不耐煩了,這才差黃門侍郎進去通報。

公主進了大堂,一邊行禮一邊偷看母後與盈弟的神色,見兩人都很歡喜的樣子,想來對辟陽侯之事已達成協議,便暗暗慶幸。

那張嫣跑了進來,匆匆行過君臣禮,直起腰便道:“舅,你跟那些老爺子們說了那麽久,不嫌煩啊?我在書樓都做好幾個夢了。”

隨後進來的公主正好聽到張嫣的話,忙慎道:“嫣兒,別跟舅舅沒規沒矩的,小合犯了欺君之罪!”

嫣兒一撅嘴道:“舅還是不做皇帝的好,成日價好跟我玩耍。如今做了皇帝,見一麵都這麽難了。”

那嫣兒梳著一對玲瓏小螺髻,穿一身水紅芍藥花絹絲裙懦,映著燭光,似一隻小粉蝶,那嬌慎的模樣十分可愛。太後也被她逗得忍俊不住,笑道:“嫣兒,你想日日跟你舅玩耍,就讓你舅封你做皇後罷了。”

話出口,太後心別別一跳,卻如醒酬灌頂,腦子頓時清醒了。這隨意出口的話卻是她深思熟慮的結果。事實上,惠帝受戚姬迷惑而沉病染身之後,太後便尋思著如何來收攏他的心,那最好的辦法便是替惠帝找一個嫻良方正的皇後。太後一直盤算,待惠帝病愈,待他過了成人冠禮,便可舉行封後大典。太後也暗中差使黃門令巫四處察訪品格端方相貌周正的女子。此刻太後望著燭火中花骨朵般鮮嫩的嫣兒,心想:現成的皇後就在眼前啊!

那公主與惠帝哪裏察覺得了太後的心思呢?他們隻當母後在說笑話呢。公主便道:“我們嫣兒可沒那麽大的福份呢!”

嫣兒先聽太後的話,不覺笑逐顏開;又聽母親這麽一說,便又撅起了嘴。那張粉嫩的小臉一會兒喜一會兒惱的,惠帝見著愛憐,便將她拉到身旁,撫著她的小螺髻,笑道:“嫣兒莫生氣,聯就單為你下一道詔書,往後嫣兒何時要入宮找聯玩耍,任何人不得阻攔。”

嫣兒雙手一拍,高興得跳起來。

公主微慎道:“總是教不會,怎麽不謝君恩哪?”

嫣兒忙要下跪,被惠帝拉住了,道:“姐姐快不要折騰嫣兒了,又沒有外人在。”

公主便道:“嫣兒,你日趕夜趕的,給舅舅繡了那帳簾,怎就不拿出來了呢?”

嫣兒微微一笑道:“我想試試舅舅的心,舅舅若坐上龍椅就把嫣兒忘了,我就不送給他了。”便回頭叫道:“烏頭,將錦簾取過來。”

烏頭輕移蓮步,浮雲般從陰影處走出,雙手捧著,將錦簾遞給張嫣。

燭火忽忽地閃爍著。

惠帝猛地打了個寒嚓,他看見戚姬踩著明滅不定的燭光,款款地朝他走來。他想喚她,喉嚨卻被酸楚堵住了,出不了聲;他慌忙伸出雙手去拉她。

嫣兒見惠帝伸出雙手,便將錦簾擱在他手中了,偏著腦袋笑道:“舅,你看看,我繡的四靈可好?蒼龍是單綴青線,襯五彩雲朵;朱雀是紅綠線相錯而成的;白虎自然是本白絲繡成;那玄武最費神了,黑線鋪形,嵌以金絲分出經緯。哎喲,繡得我眼都直了,手指都僵了!”

惠帝定定神,將戚姬的影子揮去,便細細看那簾子,他抖開錦繡帳簾,隻見一派色彩斑爛。他頻頻點頭道:“嫣兒的繡工是愈發精致了呢,聯即刻就叫宮娥掛到寢宮的帳上。聯也有一件稀罕物要送給嫣兒。”便差內侍取過一隻錦績包裹的朱金鏤漆匣,輕輕地揭了蓋。原來是一支三寸見長的紅編瑪瑙剔雕而成的鳳頭算,通體色澤殷紅,唯異頭鳳嘴處紅得更濃,似欲滴的鮮血,十分精妙。嫣兒喜得眼都直了,卻不敢伸手取它,怕捏斷了它似的。惠帝便取出,替嫣兒替在螺髻上了。

嫣兒興奮得小臉通紅,頭都不敢動,微微屈膝道:“謝陛下恩寵!”

惠帝道:“嫣兒要謝,得謝太後。這支鳳頭筍乃是閩越君搖進貢來的。早先父皇曾加封閩越的無諸為閩越王,那無諸與搖都是越王勾踐的後代,滅秦時都有功勳,搖自然不服氣唆。不久前是太後下詔,立搖為東歐東海王,這才皆大歡喜呢。”

嫣兒便又屈屈膝,乖巧道:“謝太後恩寵!”

太後將嫣兒攬進懷裏,細細地審視她甜杏似的小臉,不覺笑道:“這紅搞瑪瑙在閩越稱之謂玉赤首瓊,是為王室女眷佩戴的珍品。而雕成鳳頭的玉異,更隻有王後才能替戴的呢!”

公主便道:“嫣兒,這麽珍貴的東西,你既得了,也是你的福份。快取下來,小心折了,千萬要收藏好,日後待你婚嫁之時再答上。”

嫣兒小自翼翼取下了,喚道:“烏頭,快替我收好。”

那烏頭又從陰影處移出,將那支筍輕輕地橫人錦盒中,又輕輕地合上蓋。

惠帝的胸膛猛地脹大了,大得幾乎令他透不過氣來。原來剛才並不是他的幻覺,是眼前這位宮脾;她的舉止身段太像戚姬了!惠帝的目光緊緊地追著她,她捧著錦盒,緩緩地退人燭光照不到的背陰處,隻留給惠帝一個模糊的影子。

魯元公主覺察到惠帝神色不對,隻道他是累了,便起身告辭。

太後卻道:“公主才人京幾日,怎就急著去了呢?哀家尚未與你敘過呢!去跟宣平侯說,是哀家的意思,你們娘倆便在長安多住一陣,嫣兒也可與嵋、蜷、鰭她們幾個一起上書館嘛。”

“母後說得極是!”惠帝回過神來,急忙道:“姐姐何必來去匆匆,這未央宮數十座宮殿姐姐都可居住,聯亦可召宣平侯人朝任職嘛!”

惠帝心中幹涸已久的那眼井突然又冒出了淚舊清泉,他生怕姐姐帶著嫣兒一走,就把那個酷似戚姬的宮脾也帶走了!

太後以為惠帝挽留公主母女,是因為舍不得嫣兒,這正與她的想法契合呀!

公主見惠帝急急挽留,隻道他姐弟情深,自是十分感念。又想母後定是舍棄了辟陽侯,她太了解母後了,在盈弟與辟陽侯之間,母後肯定選擇盈弟的。母後心中有許多苦楚,母後是想跟自己敘敘,以解煩悶。公主這麽一想,便不再推辭了。

最為高興的要數嫣兒了,她歡喜得拉住惠帝道:“舅,明兒下朝,帶我去馬場練騎,要不就一塊兒跋鞠,我的烏頭跋鞠技藝高超,舅你敢跟她比試嗎?”

惠帝笑道:“你也太小看聯了,我還跳不過一個女孩子嗎?況且聯還有閡孺呢!”

惠帝想到明日就能跟那個酷似戚姬的女孩子一起跋鞠,心便激動得野兔般狂跳不止,恨不得將明兒早朝都免了。

太後執意不肯留宿未央宮,惠帝隻好作罷,增派郎中宿衛護送太後回長樂宮。

幾十名衛士手擎熊熊燃燒的燎炬,將高牆圍護的複道照得通亮。太後卻嫌燭煙嗆鼻,命衛士們將炬火統統滅了。

幸而月上中天,月色清明。銀子般的月光從圍牆上的一線天瀉進複道,路麵幽幽地閃著寒光。

太後坐在徑徑急行的輩車中,眼睛直直地盯著寒光噢哩、似一把出鞘利劍的路麵。太後想,為了盈兒,哀家還有什麽不能舍棄的呢?太後決然舉起利劍,斬斷了心中糾纏盤結的萬千煩惱之絲。太後頓時覺得身子輕鬆了,心裏麵空****的,十分幹淨,幹淨得令人有點恐慌。

輩車由複道直接駛人長樂宮,紫衣、紅裳便迎了上來,察道:“辟陽侯夫人姑洗已等候多時,太後見是不見?”

太後不假思索道:“哀家乏了,任何人都不見,你們讓她回去吧。”

太後自己也為自己的絕情而吃驚,畢竟,這麽多年來,辟陽侯一直陪著她,護著她,幫著她,愛著她……太後知道,這個世界上,辟陽侯是真正愛她的男人。可是,在太後心裏占據了第一位置的卻不是辟陽侯!

更鼓聲穿越沉沉夜幕,漣漪般地飄散開來。太後順口問道:“什麽時辰了?”

紫衣答道:“正敲子初時牌,已是午夜了。”

太後心一顫,往常,這時辰,辟陽侯就該來了!

“太後……”紫衣想問什麽,卻被紅裳拽了下衣袖,便不問下去了。

太後垂下眼簾,滿心是酸楚,卻不動聲色道:“下妝吧,哀家要歇了。”

紫衣、紅裳對看了一眼,辟陽侯不來,太後心情一定不好,便要萬千小心服侍才是!於是她們熟練利索輕巧地替太後褪去珠冠,解下深衣,又舀來兩銅盆熱水,撒上一把花瓣,端到太後麵前,給太後淨麵溫腳。

太後將腳放進芬芳怡人的水中,一股暖氣從腳底心嫋嫋升起,漸漸地漫布全身。倘若辟陽侯此刻在旁,定會親自為太後揉腳,那份體貼之情,每每令太後心醉神迷做女人做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麽可求的呢?

太後猛地睜開眼睛,迅速將腳從溫潤滑膩的水中抽了出來。

“太後,水還熱著呢,再浸會兒吧。”紫衣道。

“夠了!”太後從纏綿之情中掙紮出來,冷冷道:“明兒一早,你去舞陽侯府請樊夫人過來,就說哀家有要事與她商議。”

要替盈兒立後,刻不容緩!

太後心中懊惱,為什麽不早點替盈兒立後?盈兒身邊若有一個美貌嫻淑的皇後,盈兒便不至於受那妖婦迷惑而沉病纏身,盈兒也不至於如此不能容納辟陽侯了!

替皇上立後原是後宮之事,由太後定奪便可。太後心中雖有了主意,卻要召舞陽侯夫人呂要商量。一是因為太後十分器重這個胞妹,太後姐妹三人,姐姐呂長殉謹厚本分,蝸居鄉裏,不求聞達;而妹妹呂要卻血性剛毅,機敏過人,嫁於舞陽侯為妻,將樊啥魯莽獷悍的性子**得服服帖帖,太後每每遇到舉措不定之時便要聽聽她的見解。這二,太後知道呂氏門中凡有女孩子的都睜大了眼盯著這頂皇後的桂冠呢,如今她想將自己的外孫女捧上皇後之席,難保無有人心懷怨恨。太後更知道,呂氏家族是她賴以生存的最牢靠的土地,倘若後院起火,不僅於己不利,更會危及盈兒的江山。所以,太後想得到呂要的認同,借呂婆之口說出她的心意,便可避免許多矛盾。

次日平旦昧爽,舞陽侯夫人呂要便由一乘醬紫紅繡花護圍的彩輿抬進了長樂宮長信殿皇太後的內室。

常禮之後,呂婆便道:“太後不令黃門侍郎宣召,卻差紫衣、紅裳引領小妹人宮,定有非同小可之事,莫非辟陽侯他……”

太後一拂袖打斷了她:“婆妹就是玲瓏心眼疙瘩多,難道哀家想敘敘家常,便召你不得了?”

呂要掩口暗笑,心想,你不露真,我也不著急,我倒正有家常要敘呢!便笑道:“太後心裏裝滿了劉氏的大漢江山了,哪裏還有空隙顧及我們呂家雞零狗碎的事呢?”

太後慎道:“聽你話中有話,露一截,藏一截,這原不是你的脾氣。有什麽事,還不明白道來!”

呂要道:“小妹卻也是為漢室朝廷所憂呢。聽說那曲逆侯陳平受享郎中令高官傣祿,卻不思報效朝廷,不治政務,成日裏飲醇酒、戲婦人,太後向來耳聰目明,難道一點都不知曉嗎?”

太後淡然一笑,道:“妹妹常自詡為女中丈夫,如何念念前仇不肯釋懷呢?當初英布、盧縮相繼謀反,高祖皇帝已是草木皆兵了,加之創傷進發,思慮煎熬,故而聽信了小人讒言,以為舞陽侯也圖謀不軌,自然暴怒,便下詔以絳侯周勃替代樊啥,並令陳平速去軍中將樊啥斬首。陳平奉旨行事,怨他不得,這是一。其二,那陳平雖將樊啥捆綁執拿,卻念及將軍的屢屢戰功,又顧及你我姐妹的心情,並未加刑,隻將他押解回京。如此看來,倒是陳平救了舞陽侯一命,妹妹怎麽反倒怨恨他呢?”

呂婆冷笑道:“太後明察秋毫,卻也被陳平偉俊的相貌迷惑,不識其狡繪之心啊。小妹雖愚笨,卻有所聞,那陳平在家時便與嫂子通奸,日後事魏王不容,亡而歸楚;歸楚不中,又亡歸漢,是個反複無常的小人。他為何不開斬樊啥?是因為中途聽到了先帝駕崩的消息,轉而變卦,來討好太後你的呀!”

“妹妹此言差矣,陳平若真要斬樊啥,在燕地軍營中就可開斬了,那時先帝一息尚存呢,何必千裏迢迢將樊啥押回京城呢?”太後沉吟道,“現皇上年輕,又才登基,正需賢臣勇將的輔佐。那陳平才智超人,屢建奇功,哀家是用他之才,不咎既往。妹夫是個爽直的漢子,早已冰釋前仇,還望妹妹也不要拘於一己之怨而誤朝廷大事啊。”

呂要雖內心不服,也知說不動太後,便不再言語。

太後長長吐了口氣,道:“皇上總算病體康複,上朝理政了,哀家便可騰出手來處理後宮之事。掐指算來,皇上即滿二十,哀家已囑奉常禮官大夫擇良辰吉日以行冠禮。哀家尋思,皇上冠禮之後,便可冊封皇後。這兩項大禮一並操辦,省心省財又熱鬧,妹妹你看如何?”

呂要頓時明白太後召見的本意了,原來是要定皇後啊!呂要心中掠過一絲沮喪;倘若自己的女兒不那麽急匆匆地嫁給了營陵侯劉澤,眼下這頂皇後的金冠十拿九穩便是自家的了。不免暗罵一聲樊啥老糊塗,死捧著個“禦筆賜婚”不放,催著女兒嫁過去,禦筆賜婚有什麽用?高祖人都化作泥土了!

呂要心中雖是懊喪,麵上卻是點水不漏,隻笑道:“太後是要替皇上物色新娘啊,這個大媒人倒真是非我莫屬呢!”

太後也笑道:“看你那光景,想是已有影兒了,你倒說說看呢。”

“自然是先盡我們自己家裏的女孩子……”呂要看看太後,太後微微領首。呂婆暗自盤纏:這天大的福份究竟是給大哥家還是給二哥家呢?便慢慢踱步,斟酌道:“要說模樣兒周正俊俏嘛,當屬二哥家的嵋兒,都說她那雙眼極像太後年輕時呢。”

太後歎口氣,道:“媚兒是俏,隻是聰明過人,不免有些張狂,盈兒性柔,怕不是她的對手啊。”

“太後說得是,若要說性情溫柔喜善,那就是大哥家的鰭兒了……”呂婆試探道。

“鰭兒相薄,哪裏擔得起呢?”太後搖搖頭。

“那鵝兒唇含丹珠,倒是富貴相,可惜她才躊珊學步之齡……”呂婆真有點捉摸不透了。

“眼前的你卻看不到!”太後橫了她一眼。

呂嬰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了:這皇後的桂冠太後攝在手心裏並不想送人啊!呂要便笑開了,撫掌道:“我是將最好的藏著,末了才顯寶呀。我怎不清楚?我們家這麽些女孩子中,若論相貌,性情俱佳的,獨有張嫣了,這皇後自然是非她莫屬哆!”

太後噓了口氣,笑道:“要妹之見與哀家不謀而合,我看,就這麽定下吧。哀家這就召公主進宮,一塊抉擇個日子,便可讓禮官大夫準備起來了!”

呂要麵上雖是一派地歡喜,心中卻道:太後手段果然是老辣,一手捏著皇帝,一手捏著皇後,這天下便盡在掌中了!想是這麽想,麵上自然不會露出蛛絲馬跡,因自己一家的榮華富貴全都係在太後身上呢。

太後喚進紫衣、紅裳,令她們速備彩輿去接魯元公主進宮議事。紫衣、紅裳竟不領旨,兩人相對望望,抿著嘴笑。

太後斥道:“你們這兩個死妮子,中邪了還是著魔了?還不快動身接公主去!”

紫衣忙揖道:“太後息怒,因有人候見太後多時了,奴脾們正尋思,太後是否先見見那人再去接公主呢?”

太後愈發地氣了:“莫非你們還想來當我的家?也是哀家平日裏太慣著你們了!替哀家傳話出去,任憑是誰,一律不見,速速去接公主。”

紅裳忍不住了,道:“辟陽侯也不見嗎?辟陽侯方才便要進來,是奴蟀們因舞陽侯夫人在與太後說話,便引他至後殿歇息的,他已幾番催促奴蟀向太後通報了呢。”

太後渾身一震辟陽侯?!他出來了?!盈兒真的赦免他了?!

盈兒果然赦免他了!

盈兒果然是體貼哀家的苦衷的,盈兒是娘的好兒子啊!

刹那間,太後心潮起伏,幾欲噴薄而出。這時刻她極想擁入懷中的男人不是審食其而是她的盈兒。

太後畢竟曆經磨難百煉成鋼了,將心中的風暴掩飾得風平浪靜,略作驚訝地揚了揚眉,道:“噢?辟陽侯?皇上赦免他了?好吧,宣他進來,哀家正想問問他,何故頂撞皇上呢。”

“是,太後!”紫衣、紅裳快活地屈膝揖道。那審食其往常進宮,沒少給這兩個小埠子好處,方才還塞了每人一副翠錮珠花。

太後眼角餘光掃著一旁的呂婆,希望呂要知趣,自己暫告回避。雖然她與這個妹子十萬分的知心,太後仍不想將自己內心最深處隱秘的那一塊**給呂婆。

呂嬰何等聰明,心知肚明,卻穩坐泰山,冷眼旁觀。審食其是先皇功臣,朝廷要員,我如何就見他不得?滿朝廷都知道辟陽侯當年義無反顧地隨太後赴楚營作奴,是太後的大恩人;滿朝廷也都知道太後寵幸辟陽侯,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情由可緣的,何必遮遮掩掩呢?這遮掩中必是有名堂了。呂要極想探究姐姐的隱秘,姐姐隻要對她有一點保留,就說明姐姐對她並不是完全信任,她和她全家的顯赫地位就不是萬無一失的!

太後見呂婆渾然不覺的樣子,心中暗暗罵了聲:鬼精靈!忙喚回已跨出門檻的紫衣、紅裳,道:“你兩個分頭行事,紅裳去召辟陽侯進殿,紫衣速去接公主,不得有誤。”

兩侍脾領命而去,太後、呂要方閑話之間,那辟陽侯便掀簾進來了。原來他早已等得不耐煩,徘徊至室外遊廊中,那紅裳隻朝他一招手,他便疾步入室,差點被嵌銅門檻絆倒,就勢旬伏在地,頓首道:“太後千歲,千千歲。下官大難不死,全仗太後洪福齊天!”原是有許多怨憤和委屈要訴,未張口卻已老淚縱橫了。

太後見辟陽侯麵色土灰,須發染霜,幾日不見卻蒼老了十歲似的,心中也是酸楚,無奈有呂嬰在旁,正緊鑼密鼓地盯著看好戲呢。太後便將湧起的柔情蜜意壓下去了,她正襟危坐,婉言道:“辟陽侯平身,辟陽侯出來了便好。皇上初登大寶,恐天下人視其年輕多生異念,欲以法威治理天下。故執法肅嚴,不偏不黨。望辟陽侯體貼皇上一片苦心,切莫積怨。皇上自然是會記得辟陽侯的功德的。”

審食其領會太後貌作公允是顧忌呂婆,便也克製了,揖道:“下官深受皇室恩惠,中心感銘,豈敢胸存貳誌?雖肝腦塗地亦不辭也。”

太後舒緩口氣,轉了話題:“如此甚好。辟陽侯來的正巧,哀家正與舞陽侯夫人商議替皇上立後之事,舞陽侯夫人力薦宣平侯之女張嫣為漢惠皇後,辟陽侯你看如何?”

審食其並不覺意外,他太了解太後了,他知道太後把大漢皇後的位置看得比生命還重要,太後決不會將這個位置讓給別人的。便道:“宣平侯之女自然是最有資格戴這頂金冠的了,無論是家世、人品、相貌,都無可挑剔。隻是選妃立後乃皇族事務,下官不便插嘴。既然太後與舞陽侯夫人議事,下官出得廷尉大獄尚未及回府,想家人正為下官之事坐臥不寧,下官先就告退了。”

太後想留下辟陽侯,卻一時找不到個合適的理由,雖有許多的牽腸掛肚,也隻得眼睜睜看著他去了。

呂要有些掃興,旁敲側擊道:“太後,此番皇上將辟陽侯抓了又放了,卻是為何?莫非又有什麽人在皇上跟前煽風點火?”

太後淺淺一笑道:“盈兒興許跟辟陽侯玩笑呢,到底還是個孩子呀。”

呂婆見太後深藏不露,隻好打住。

不一會,接公主的彩輿到了,徑直停在太後寢宮門前的花廳裏。魯元公主心急慌忙地下了轎,邊走邊喊:“母後,母後,母後怎麽啦?”

“公主,瞧你急的,姨媽我給你道喜了。”呂婆迎上去,笑道。

公主瞥見太後好端端地坐著,方鬆了口氣,行過禮,問道:“我有何喜呀,隻求太太平平,不再有什麽意外,便知足了。”

呂要曬斜著眼,順順笑道:“你既這麽說,倒是姨媽我多嘴多舌了,那頂金冠還怕沒人要嗎?”

魯元公主一愣:“姨媽此話怎講?”

“皇上要立皇後,姨媽我力舉嫣兒,太後首肯,召你來傳旨呢!”呂婆自然要抓住這個表功的機會,倘若張嫣做了皇後,那公主在朝中的地位隻在太後之下了。

公主疑惑地望望太後,太後眼裏含著笑意,平靜地朝她點點頭。

公主喜出望外,轉而又憂心忡忡,叩道:“母後恩寵,女兒寸心銘佩。女兒隻是擔心盈弟的心思……”她想到盈弟曾經為了戚姬而神誌迷惑,盈弟會接納嫣兒嗎?

太後眼中的笑意溢出來,流水般泊泊地布滿了整張臉,道:“公主不必多慮,你難道看不出,盈兒喜歡嫣兒嗎?”

魯元公主茫然道:“盈弟雖是一向厚待嫣兒,隻道他是做舅老爺……怪不得呢,嫣兒為了給盈弟繡那帳簾,一宿一宿地不合眼,今兒食時一過,便心急火燎地去了未央宮,說是皇上要帶她去跋鞠。”

太後站了起來,興致勃勃道:“你們隨哀家一起到未央宮觀跳鞠去,哀家要把這大喜之訊當麵告訴盈兒和嫣兒。”

昨晚惠帝送走母後,黃夜方歇,旦明即起,登大殿早朝,下詔廢《挾書律》,山呼萬歲之後,便陸續有各府各垂官吏上奏朝本。惠帝因想著跟嫣兒約了下朝後一塊兒墩鞠,即時便可欣賞那個身段極像戚姬的宮娥絕妙的舞姿,心兒便鼓脹得像要飛出胸腔一般,惠帝許久沒有這樣心境明朗,血脈舒暢了!

惠帝見列隊等候上本的臣子有許多,倘若一一當庭讀本,半天都下不了朝,嫣兒帶著那個精靈似的丫頭卻要等急了。便吩咐尚書承將奏本收了,帶回後宮閱覽,明日早朝再議決。

這時,惠帝瞥見太中大夫曹窗神色沮喪,行動遲緩,移步一瘸一拐的,甚覺疑惑,便召他至殿前,問道:“曹大夫,昨日聯見你還是好端端的,怎一夜間就像換了個人似的。你那腿是如何摔折的?”

曹窗跪下了,欲言又止,懾懦道:“微臣……微臣馬失前蹄……”

曹密之父、垂相曹參跨前一步大聲揖道:“陛下,曹密仗著陛下的寵幸,太得意張狂,竟敢斥責老臣不理朝政以蔑視新皇。老臣一時氣急,杖了他二百藤條,不想他這般不經打……”

惠帝氣恨道:“曹相國,你定是酒喝得太多了吧?聯問你,私杖朝臣,罪該當第幾律?”

曹參一聽,忙又揖道:“陛下,曹窗不孝,老臣行的是家法。老子杖責兒子,並不犯大漢律條。”

惠帝被承相將了一軍,無奈直言道:“你不必責怪曹大夫,原是聯叫他去問你的,你要責便責聯就是了。”

曹參慌忙跪下,將頭上那頂青玉九旎垂相冠摘下了,放在膝邊,雙手伏地道:“臣罪該萬死!不過臣並不知曹窗之言乃皇上禦意,懇請陛下恕臣不知之罪!”

惠帝道:“聯可赦你不知之罪,卻不可赦你玩忽職守之罪呀。”

曹參頓首,繼而仰麵道:“臣敢請問陛下,要論英明聖武,陛下比得過先帝嗎?”

惠帝道:“聯怎敢跟先帝相比呢?”

“請陛下再看老臣的才能賢德,能比得過蕭相國嗎?”曹參又問。

惠帝微微搖頭道:“聯以為你不如蕭何。”

“陛下所見甚明,所言極是啊!”曹參直起腰,直視惠帝道:“高祖皇帝與蕭相國一起平定天下,明定法令,律條森森。而今陛下你垂拱九五之尊,臣等都盡忠守職,遵循先人法令,不要有所閃失。百姓經過大亂,但求小康,朝廷不要再有什麽動**,官府不要再增加搖役,天下太平,老百姓便可安居樂業了!”

曹參一番話,說得惠帝頻頻點頭,心有所悟。當即請起垂相,親自替他戴冠,道:“垂相高見,正合聯意,有垂相安民撫政,膚但可高枕無憂矣。”

“退朝”大行令悠悠長長地傳號。

眾大臣山呼萬歲,徐徐地魚貫退出大殿。

惠帝興衝衝回後宮更衣,脫去那件沉甸甸繡了五彩十二章紋的深冕,換了身煙灰挑銀絲雲龍紋羅錦長糯,腰間束一練雪白絲巾,足蹬米灰羔皮軟靴;又解下頭頂通天皇冠,用一塊青絲挑花方巾將四周頭發攏至頭心束起。這一身裝束十分輕巧洗煉,使惠帝顯得難得的神采奕奕。

惠帝擯退郎中宿衛,隻帶黃門公公和閡孺,亦不坐轎,亦不乘輩,縱步如飛,前往龍首山麓滄池邊的跳鞠場。惠帝從小喜歡蹼鞠,自有了閡孺以後,更著迷此道,便令少府居室令及園監就在未央宮禦花園中修築跳鞠場,取渭河水底天然細沙鋪就,平整而有彈性。

那閡孺今日裝束更是鮮豔奪目,一身鮮紅的羅錦懦裳,頭頂挽個神仙髻,替著翡翠玉筍,雙耳垂著碩大的翡翠耳環,一張臉敷得粉白,眉眼描得漆黑,嘴唇塗得似顆剛剛摘下的紅櫻桃,乍一眼看去,卻似位妖冶而不失英氣的女子。閡孺掌心托著一隻由整張梅花鹿皮縫製的鞠球,淡棕的皮色上散落著深褐的斑點,漂亮得揪人心肺。上巳拔楔那日,閡孺在溺濟之濱表演了一場毗鞠,引來了一片讚賞,於是皇上大喜,將禦花園中豢養的一頭小鹿賞賜給他。閡孺親自動手宰殺了小鹿,將那張精美的鹿皮製成了天下無雙的鞠球。皇上說,今兒要他跟嫣公主的隨身蟀子賽鞠,還說那埠子跳技超凡。閡孺心中暗忖,這跳鞠之技普天下哪裏還有他的對手?除非……除非他從前徘優班裏的師妹,可師妹哪裏入得了深宮啊!閡孺想起人宮前的往事,想起人宮前與師妹情意綿綿的山盟海誓,腳步不覺慢了下來。

“小子,日上三杆,覺還未醒?”老黃門用手中一柄棕鬃拂塵戳了閡孺一下,斥道。

閡孺忙將往事撣塵般揮去,他早已將從前的葫蘆埋葬了。閡孺躍上兩步,便追上了惠帝,餡笑道:“陛下好腳力,奴才竟跟不上了。”

惠帝並不應答,他的心思早飛到跳鞠場去了。

閡孺這幾年與惠帝朝夕相處,肌膚相親,惠帝的一肇一笑他都能猜出是什麽意思,這當兒卻有點疑惑:惠帝眼中流露出的那種急切、興奮、激動,是他從來沒見過的,惠帝一夜間像是換了一個人了,這究竟是為什麽?

“花樹夢醒,蘭草愁回,堯天禹甸,風和日瑞……”惠帝望著滄池畔岸柳初勻,花影鶯啼,一派韶華春光,不覺吟誦起來。

“好句好句!”老黃門擊掌歎道:“待老奴找尚書台仆射製一精致卷峽,專記陛下雅詞妙句,豈不是千秋萬代的好事?”

惠帝含笑不語,依然腳步如飛。若在往常,惠帝或許會讚賞老黃門的提議,可此刻他的心全被一個絕妙女子占領了,已無隙可容其他。

遊廊遷回曲折地繞過山釁,隔著一片柳林,便看見了數畝地大的跳鞠場,那銀子般閃爍的細沙地中有兩個女子正相對墩鞠。一個著粉紅繡衣,一個著蔥綠布糯,而那隻鞠球卻是用殷紅絞羅緞縫製而成,垂著鵝黃流蘇,一會兒飛向粉紅女子,一會兒飛向翠綠女子,遠遠望去,恰如彩蝶逐花,紅雀鑽雲,煞是好看。

惠帝已辨出那粉紅女子是張嫣,而那翠綠女子就是這兩日他日夜縈繞於心的妙人兒他仿佛回到十多年前,他頭一次在父皇的登基大典上見著戚姬,戚姬也是著這麽一身翠綠的衣裙,站在一隻旋轉著的圓盤上和樂而舞,時而繞身若環,雲轉飄忽,時而遊龍翔鳳,袖起素霓,真有說不盡的婀娜飄逸。從那一刻起,那個綠色的影子便像一棵常青樹般牢牢地紮根在惠帝心中了。

惠帝做個手勢,讓老黃門和閡孺不要驚動她們,便隔著濃濃柳蔭,癡迷地觀賞這天下難得麗景。

嫣兒哪是烏頭對手,勉強對跳了一陣,便支撐不住,那球兒踢出去軟綿綿地飄,像隻受傷的鳥兒,飄不到烏頭跟前便往下墜。卻見烏頭一個矯鷹掠食撲了過來,抬起腳尖一勾,水底撈月般將那球救了起來。隨後,她不再將球跳給嫣兒,身子柳枝翻飛般舞動,那球兒便貼著她四肢旋轉,好一似碧峰銜落日,又一似紅雀鳴翠柳。

“奇哉妙也!”惠帝忍不住擊節讚歎,便驚動了墩鞠麗人,烏頭慌忙收身下跪叩拜。

嫣兒因輸給烏頭,正不高興呢,見惠帝來了,連君臣禮都忘了行,蹦上來拽住惠帝袍袖道:“舅,烏頭教我跳鞠,自己留了好大一手呢!舅,你去幫我跳敗她!”

烏頭伏首道:“奴蟀不敢,奴脾是盡心教小公主的,隻是時日尚短,未到火候。小公主身手靈巧,多練些日子,必是練得出來的。”

惠帝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笑道:“聽你言來,你這蹂鞠之技必是修練多日的了?”

烏頭道:“啟察皇上,奴脾少失估恃,自幼為徘優班班主收養,五歲起便練踐技,至今已有整十個年頭了。”

惠帝愈是愛憐至深,把持不住,竟伸出手扶她起來。烏頭身材高挑,差不多與惠帝齊肩,惠帝與她四目相對,心坪坪地劇跳不止。這姑娘形狀嫋娜多姿頗似戚姬,麵容卻不如戚姬那樣冶豔墳麗,而是素淡中的清俊,唯那雙俏目,似兩亂沉靜而幽秘的深潭,一下子便淹沒了你的心。惠帝真想縱身躍人那深潭之中,他的心告訴他,這就是他尋覓已久的美人。惠帝從前迷戀戚姬的美貌,就像饞嘴貓兒垂涎美食一般。而眼前這個姑娘卻使他感受到久旱逢甘露般的陶醉,心中齊刷刷長出一片嫩苗,他感到生命真正蘇醒了。

嫣兒天性單純,自然不會覺察惠帝複雜的情感變幻。她將鞠球拋向惠帝,喊道:“舅,快毗呀,快把烏頭比下去!”

惠帝接住球,方覺失態了,忙笑道:“烏頭,你好好與聯比一場,若能勝聯,聯也賞你一頭小鹿,與閡孺一樣,做一隻鹿皮鞠。”

烏頭拜揖道:“奴蟬不敢與陛下賽跳,奴蟀萬萬勝不得陛下……”話未說完,忽見一隻淡棕起深褐斑點的鞠球朝自己飛來,本能地伸掌托住,不想那鹿皮鞠球彈性十足,碰到她掌心又彈上半空,她連忙探身去撈,這樣便身不由己地跳了起來。

這邊惠帝未等烏頭說完便從閡孺手中取過鹿皮鞠拋了過去,他嫌紅續鞠球太輕巧,嫩起來不過癮。他見烏頭接了球,便脫去煙灰長袍,隻穿件本白細棉緊身短儒,弓步環臂左右乾坤運了運氣,便全神貫注準備接球。他當然掂得出這姑娘跳技不凡,暗忖:萬不可小覷了她,須得使出渾身解數勝了她,否則如何令她敬他服他?卻要在她即刻敗下陣去那一瞬再故意輸給她,便有藉門可送她一隻小鹿,博她千嬌百媚的一笑。

此刻跳鞠場上兩個人,雖一個尊貴為皇,一個卑賤為奴,在那隻變幻莫測的球兒麵前,卻無高下之分,都打起精神、小心翼翼施展絕技,不敢有絲毫懈怠。

龍騰鳳舞,雲飛霞蒸。

開始,惠帝略以力度占了上風,球從他腳尖上蹦出去,彈得高,飛得遠,烏頭便須騰挪跳躍著去接球,不一會,香汗便濡濕了她蔥綠的小布衫,那身綠便愈見水淋鮮豔,恰一似雨後嫩柳,青翠欲滴。

好幾度,惠帝被她的明豔動人撩撥得走神,差點失球。一旁急壞了嫣兒,大聲喊:“舅,快接球呀”。

漸次,烏頭以柔韌克力,扭轉局勢。烏頭跋出的球看著輕飄飄紙鶴一般,卻帶著奇妙的旋轉,惠帝下力愈猛,那球愈是彈不起來,往往急速墜落塵埃。

惠帝急了,使出閡孺親授的絕技,雙臂似蓮花開合,先將球托起,又一個鯉魚打挺,甩頭把球跳了出去。這一招果然靈,那球如離弦之箭直射烏頭。

烏頭心格登了一下,這接轉球的絕技是師兄苦練數載修得的,皇上如何也會玩?卻不容她思忖,那球已逼至跟前。烏頭知這球厲害,忙閃身讓過,緊接著仙鶴人雲般追上去,一腳將球跳了回來。

惠帝看著這麽險的球都被烏頭救出,先是心怯了。看那球飄飄忽忽地過來,便知又是個帶轉的。還想再使絕招,畢竟大病初愈,體力不濟,竟騰越不動了。

老黃門說是看賽鞠,那雙皺折包裹的眼一眨不眨地從不離開皇上。這當口,他看出皇上脫力了,便用手中馬尾拂塵抽了閡孺一下,斥道:“小子,還不上場救駕!”

“啊?!”閡孺仿佛從夢中醒來一般。他一踏上跳鞠場就認出了那綠衣女子正是自己徘優班裏的師妹,他怔住了。師妹怎麽也會人宮為奴的呢?三年不見,師妹已長成俏麗的少女,可自己這副不男不女的妝扮如何與師妹相見?閡孺自然看出皇上喜歡師妹,皇上喜歡的東西便是無價之寶。萬一皇上知道了師妹和自己的關係,會不會將自己逐出宮門?過慣了皇宮中錦衣玉食的日子,自己還忍受得了渭河畔漁樵生涯的清貧與艱辛嗎?閡孺將自己隱在柳蔭中,不想讓師妹發現自己。他一時回腸百轉,一時又膽戰心驚,哪裏還有興致觀賞鞠藝?卻被老黃門一喝一推,不得不上場亮相了。他隻好暗中祈禱上蒼,莫讓師妹認出他這個背信棄義、忘卻前盟的師兄!

閡孺一連十幾個鶴子翻身蹦上了跳鞠場,又一個驚蛇人草將落地的鞠球抄起,揖道:“陛下,先息著,讓奴才替你抵擋一陣。”說罷噢地將球拋向空中,淩空一跳,那球旋風一般撲向烏頭。

那邊老黃門邊扶著氣喘籲籲的惠帝下了場,一邊道:“陛下,陛下何必去與一個奴才爭一時高下,傷了龍體老奴如何向太後交待!”

嫣兒托著一隻盛滿佳釀的蓮鶴長頸壺,踞起腳跟,將它遞到惠帝嘴旁,脆生生道:“舅,快喝一口解解乏。舅,方才你那一招真是絕了,我聽烏頭說起過,是不是叫甘露灌頂啊?舅,待會兒你教我練好嘛?”

惠帝就著壺嘴抿了一口醇香軟口的佳釀,他真的脫力了,又因勝不下烏頭,心裏十分懊喪,聽嫣兒嘰嘰喳喳一番話,都沒力氣回答,隻笑笑。

卻聽身後有人道:“嫣兒,別老纏著你舅,你舅身子弱著呢!”

嫣兒與惠帝都回首看。

說話的是魯元公主,在她身後,舞陽侯夫人呂婆伴著太後正漫步出了遊廊過來。

惠帝兀地吃驚,暗忖:母後為何親臨跳鞠場?莫非她……惠帝生怕母後一旦發現烏頭與戚姬身段相像而生嫌惡之意,他匆匆迎上前去,將太後一行人擋在柳林外了。

“母後親臨未央宮,必是有要緊政務與孩兒相商吧?此地非說話之處,孩兒便與母後前往石渠閣議事如何?”惠帝揖道,隻想盡快將母後引開。

張嫣卻不依不饒道:“太後,舅舅從閡孺那兒學了一招甘露灌頂的絕技,我還想跟他學呢!”

惠帝心裏惱嫣兒添亂,當著母後與姐姐的麵又不好發作,隻好哄著,道:“好嫣兒,聯此刻手腳乏力,跳不動了,隔日聯一定教會你。”

太後看著盈兒與嫣兒親密無間的模樣,心裏著實喜歡,笑道:“嫣兒,往後你就不用愁見不著你舅舅了,哀家與你母親說定了,就將你許給皇上,你可願意?”

嫣兒疑惑地看看太後,太後正笑眯眯地等著她回答;嫣兒還不敢相信,又扭頭看看母親,公主便朝她點點頭。嫣兒意識到這回太後不是隨意說笑,太後是真的將自己許配給皇上了!巨大的幸福衝擊著她,使她有點昏暈。她漂了一眼皇上,雙頰騰地燒紅了。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便使勁朝太後點了點頭,又害羞地躲到公主身後去了。

惠帝乍聽太後言語,隻當太後仍是說戲話,並不在意。忽聽太後問道:“盈兒,嫣兒都願意了,你呢?”

惠帝怔住了。

惠帝喜歡嫣兒,疼愛嫣兒,可是他從來沒有產生過將嫣兒抱到自己龍**去的欲望啊!

“盈兒,你已至冠齡,登基亦有三年了。哀家與你姨母、姐姐商議,該給你立皇後了。哀家見你與嫣兒親近,哀家也喜歡嫣兒品貌端方,性情溫順;再則親上加親,這樣的天作之合哪兒還有啊!”太後說著,一手拉住惠帝的手,一手拉住嫣兒的手,然後將兩隻手合在一起。

在烏頭深沉若潭的眸子的注視下,惠帝心扉上鏽跡斑斑的鐵鎖終於掙開了,烏頭巧笑著、輕盈地走進了他的心房!

惠帝想到烏頭,一個念頭忽然燭照了他的思維倘若張嫣住進了椒房殿,烏頭不也可以常居未央宮了嗎?!

“母後,孩兒一切聽從母後的安排,孩兒願意接嫣兒進宮。”惠帝連忙大聲道,好像稍遲了烏頭便會消失一般。

“烏頭,烏頭啊你醒醒啊”仿佛回應著惠帝的心靈,隔著柳林,傳來閡孺帶哭調的呼喊。惠帝頓時失色,顧不得與太後招呼便朝跳鞠場奔去。

“公公,是何人喧鬧?速去查來!”太後不快地整起眉尖道。

烏頭與閡孺相對跳球,她愈來愈覺著對方一招一式的路數是那樣熟悉,跟師兄無有二樣;他們配合得愈來愈默契,烏頭的心卻愈抽愈緊。

終於,為救一隻球他們兩人同時撲出去,在跳球的那一霎那,烏頭從閡孺的那雙眼睛裏看到了師兄的影子,烏頭失聲叫了聲:“葫蘆哥!”便仰麵倒地,不省人事了。

漢惠帝四年,劉盈正滿二十歲,三月甲子,即在長安城東高祖宗廟內舉行冠禮。

前夜,劉盈便由未央宮移居高廟北偏殿內宿眠,寅初時分,老黃門喚醒他,引他至後殿溫泉池內洗塵沐浴。

劉盈清瘦的身子浸泡在溫熱的泉水中,渾身酥軟得仿佛骨肉都化作了水。眼前雲霧氰氯,隱隱綽綽他總是能看到一雙深潭般幽秘的眼睛。幾個月來,他沒有一刻忘記這雙眼睛;因為這雙眼睛,他看未央宮中的美人一個個都那樣乏味,他甚至對閡孺都起了膩煩之心。

因太後已向朝廷公布了將立宣平侯之女張嫣為皇後的消息,所以這幾個月內,嫣兒便不可進宮找皇上玩耍,劉盈也就無法見到那個跳鞠女子了。劉盈揪心地惦念著她的身體是否康複?大典之夜她是否能陪伴嫣兒進未央宮?

原來那日跋鞠場上,烏頭識破閡孺便是她到處尋找的葫蘆哥,一時驚喜交加,昏死過去。閡孺的驚叫惹惱了太後,太後視這個身腰有點像戚姬的女子為不祥之物,下令侍衛們將她抬到城外亂墳崗去埋了。當時劉盈嚇出一身冷汗,暗使老黃門派人將她送回宣平侯行邸。那魯元公主隻道盈弟看重烏頭的跳鞠之技,加上嫣兒又與她合得來,看看她氣息未絕,便瞞著太後將她留下。劉盈幾次差黃門公公去公主處打探那女子的情況,公主卻總是推三推四佯作不知。劉盈知道姐姐是提防母後的耳目,他隻得提心吊膽地握著,盼著。

劉盈夜宿高廟,又無閡孺侍寢,又掛牽著毗鞠女子,哪裏睡得著?此刻被溫水一泡,身心鬆弛下來,那磕睡反倒襲來,索性夢中縫蜷,沉沉地打起蔚來。

老黃門輕輕搖撼著皇上柔膩的身子,伏在皇上耳朵道:“陛下醒來,陛下醒來!嘉禮時辰已到,大賓早在大殿裏候著了。”

劉盈蒙朧睜開眼,春夢未盡,恍惚了好一會,方才醒悟今日個是自己喜上加喜的日子,反倒興趣索然,渾身墉怠困懶,便由著那黃門公公折騰去。

老黃門替皇上細瓷兒般的**裹上一件素白細絹內糯衫,又用一把鏤刻青玉密蓖將皇上的發絲梳理得縷縷通順,瀑布般披在肩背上。

這時便聽得高廟門外磐鼓轟鳴,嘉禮時辰到了。老黃門引劉盈出了北偏殿,但見大殿中早已賓客滿堂,東階上搭設了一座楠木錦墊冠身席,席南長幾上陳列著挽髻用的櫛蓖、緬帛和銀替,席北長幾上依次排著細布冠、皮棄冠、爵棄冠、九旎諸侯冠、十二旎天子通天冠。

劉盈由大賓領至冠身席坐定,即有兩個稍有些年紀的宮娥上來替他挽髻,加管,再用玄色鱺帛將發髻束縛牢固。

加冠的準備工作一切停當,在沉穩恢宏的馨鼓聲中,笙管絲弦奏起了《安世房中歌》,便由五位德高望重的貴賓依次為劉盈加戴各種冠冕,這五位貴賓都是太後反複斟酌而擬定的。

首先,是由營陵侯劉澤為劉盈加戴細布冠,此冠用黑麻布做成,蘊含著尚質重古不忘本的意思。加此冠的貴賓應是入冠者的父輩,太後私心原想讓辟陽侯承當此職,又怕盈兒不悅,當場再節外生枝。正遲疑不決,呂要便趁機舉薦劉澤。這劉澤原是盈兒堂叔,在朝廷任衛尉之職,新近又成了呂要的女婿,由他替盈兒加首冠,倒也名正言順,且又可讓呂婆十分稱懷。太後反複掂量,權衡利害,方才定了讓劉澤加冕首冠。

接下來,由身經百戰、為大漢江山立下汗馬功勞的絳侯周勃為劉盈加戴皮棄冠。此冠用十二塊白鹿皮縫製而成,周圍綴飾白玉,冠頂嵌一塊象骨,喻義高風亮節。那周勃為人一向木呐敦厚,不善言辭。當他將皮棄冠戴到劉盈頭上時,卻忽然開口道:“願陛下日後行三王之德、勤政恤民,便是我大漢萬民之幸了!”人人都聽出絳侯話中有話,所幸太後此刻不在大殿之內。劉盈驚了一驚,慌忙坐直了身子。

四加冠為玄色九旎的諸侯冠,太後請曹相國為貴賓。曹相國雖好酒色,心中明白這加冕典禮是糊塗不得的,早就朝服肅整地等候著了。

最後一冠是由留侯張良舉加十二蔬天子通天冠。張良是被高祖稱譽的開國三元勳之一,其他兩位蕭何韓信都已不在人世,加戴天子冠的重任自然非他莫屬。張良早在高祖即位之時便功成引退,閉門修身,不參與朝廷政務決策了,此番是太後下了親筆手諭,實在推辭不得,方才出山。然而這些年他在家修煉導引之術,經常“辟穀”,水米不進,哪裏舉得動沉重的天子通天冠?隻好由兩個抓髻侍童左右抬著冠冕,留侯顫顫地跟隨其後。及至東階冠身席前,他已喘不上氣,便由黃門公公接了冠,替劉盈戴上了。那張良甸伏在地,竟已涕灑漣漣,泣不成聲。張良的先祖先父曾經五代相韓,秦滅韓之後,張良誓報國仇家恨,用全部家產求得一位刺客,於博浪沙狙擊秦始皇的車輿,可惜沒有成功。後來張良偶得《太公兵法》,投奔劉邦,助劉邦成功了帝業,今日他又為大漢朝第二位皇帝戴上了天子冠冕,他是可以告慰他的先人了!

大殿內響起了一片“萬歲萬歲”的呼聲,眾大臣眾賓客以及侍郎將護衛士簇擁著漢惠帝劉盈叩拜漢高祖塑身像,然後,又一起來在西殿拜渴呂太後。

太後淚光閃爍,歡喜地扶起已長大成人的兒子,硬咽地笑道:“盈兒是到了成家立業、生兒育女的時候了。今晚便是你的大喜之時,哀家盼盈兒與嫣兒琴瑟和諧、相敬相愛,早日生一個與盈兒一般仁慈孝順的皇子,我漢室江山便千秋萬代後繼有人了。”

劉盈諾諾稱是,在他的腦海中,疊加交映的卻是夢中與那個蹦鞠女子顛鶯倒鳳的情景。

即將成為大漢朝第二任國母的張嫣早幾日就在宮娥宿衛的簇擁下住進了長樂宮,一來因太後嫌宣平侯在京城的行邸過於簡陋,怕委屈了小公主;二來這千載一時的婚典,太後是事無巨細均需自己親自打點了才放心呐。

這日清晨,皇上冠冕嘉禮的磐鼓聲浩浩****響徹終南山麓,郎中令參議太中大夫呂祿的寵妾搖光夫人推開寢殿的門,隻見嫣兒和媚、蜻、鰭幾個姑娘橫七豎八倒在錦榻上,酣酣地睡得不省人事。太後下旨要嵋兒蜻兒鰭兒幾個陪伴嫣兒度過女兒身的最後一晚,卻把這幾個女孩子樂瘋了。進得長樂官,什麽都是新鮮,昨晚鬧過了午夜才睡,此刻哪怕天公響雷都轟不醒她們。搖光夫人抿嘴笑著,移步至張嫣身旁。張嫣戴著桃紅纏枝蓮絞羅肚兜,下身著一條寬大的絹裳,一條腿擱在嬉兒的肚子上,露出嫩藕般一截腿肚子。搖光夫人心中憐惜,暗自歎道:“她還是個孩子,哪裏曉得做皇後的尊貴、做皇後的艱辛啊!”

“嫣兒,嫣兒,快醒醒!”搖光夫人輕輕拍打嫣兒的臉頰,喚著。

嫣兒咕濃著什麽,翻了個身又睡。

搖光夫人急了,大聲喊道:“嫣兒,皇上來接你了呢,再不醒,那頂皇後的鳳冠可要被人家搶去了!”

嫣兒蹭地坐了起來,眼睛尚未睜開就叫道:“皇上,皇上,那鳳冠可是你親口答應給嫣兒戴的呀!”

搖光夫人笑著搖著她的肩,道:“原來早醒了,是哄我呀!我的小祖宗,鳳冠誰人搶得走喲,時辰不早,還不快沐浴梳妝呀!”

這一下女孩子們都醒了,你操我一下,我捏你一把,又要鬧,被搖光夫人喝住了,便引她們去長樂宮椒房殿專供後宮麗人沐浴的溫池淨身。

椒房殿溫池是引終南山腳天然溫泉水人宮,蓄在以細卵石砌底的幾個大小不等的池子裏,水溫冬暖夏涼,皇太醫說女人常洗此水便能生肌養顏。

自太後搬出椒房殿移居長信殿,這溫池竟自冷寂空置了好幾年。太後曾在溫池撞見高祖與戚姬戲水**的情景,從此她再不踏人這溫池一步。況且當年蕭相國主持建造未央宮時,又在未央宮寢殿後修築了更考究的溫池,故而這長樂宮溫池便不再有人使用,水道已漸堵塞,池底長滿醉苔。這次籌備新皇立後大典,太後細針密縷,巨細畢究,想到新皇後人宮前必得沐浴淨身,便下令少府居室令調遣工匠疏通溫池水道,洗淨水池,采集蘭草鮮花懸掛溫池四壁,以驅散晦氣。

女孩子們哪裏曉得這溫池的許多傷痛變故?溫池內水氣氰氫,奇香撲鼻,最大的池子裏飄浮著五彩繽紛的鮮花,惹得女孩子們筋骨酥軟,心癢難熬,便一個個手忙腳亂地褪衣卸妝,裸了胭體,要往那大池中跳。

“且慢!”搖光夫人喝住她們,道:“虧你們還都是王侯將相家的千金,這規矩也不懂?這大池豈是人人洗得?將來有你們的福份,也做了娘娘夫人,便可進這大池洗沐。現時卻不可,去去去,那小池不過狹窄些,水卻是一樣的嘛!”

蜻和鰭不敢違抗,乖乖地跳入小池。隻有媚站著不動,看看大池,再看看小池,一樣的水霧蒸騰,隻是大池裏有鮮花,小池裏沒有。稠的鼻腔裏輕輕地哼了聲,忽然就將衣裙披上了。

“嵋兒!”搖光夫人叫了聲。

“媚兒,記著,別誤了大典的時辰!”搖光夫人知道嵋的倔脾氣,並不阻攔,隻叮囑了一句。

張嫣被搖光夫人牽著手,一步一步走人大池子。開始,她心裏有些內疚,蜻和鰭隻能在小池中洗浴,嵋又賭氣走了,她覺得這都是她的過錯,她恨不得求皇上把蜷、鰭、嵋一起娶進未央宮,她們小姐妹便可洗一個池子,一同享樂,一同玩耍了。可是,當她的身子被溫潤滑膩的水包圍起來,清香的花瓣舔撫著她的肌膚,那種愜意和舒適的感覺很快將內疚之意驅散了。張嫣第一次品嚐到做皇後的無比尊貴,輕柔的香氣橫溢的水搖撼著她,仿佛托著她飛到高高的雲端。此刻的張嫣哪裏能預料她的尊貴的日子隻有短短的兩三年,日後她在陰冷的永巷裏握度餘生的時候,她便是靠著回憶這短暫的尊貴來支撐生命的。

蜻和鰭在小池中泡了一會便覺悶熱難握,便上岸穿衣了。嫣兒也想出浴,搖光夫人察看了她的膚色,道:“不行,尚未浸得透徹!”便命兩個小宮脾用蘭草束成的條帚輕輕地抽打嫣兒的背脊,抽了一陣,又推嫣兒人池浸泡。如此反複數次,嫣兒渾身肌膚呈嫣紅色,如同絲帛一般晶瑩光滑細膩,雙頰絆紅,雙眸閃亮,活像一條鮮活的美人魚。搖光夫人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笑著歎道:“嗯,這才是做皇後的料呢!”

宮脾們將嫣兒擦幹了,渾身抹一層薄薄的花蜜,用素白的績緞裹了,放在一席錦榻上,由四個宮蟀抬著回到寢宮。

用過簡單的朝食,搖光夫人就準備替嫣兒挽髻上頭了,卻不見媚兒的人影,原就是嵋兒吵著要看搖光夫人梳理高髻的。搖光夫人要宮脾四處去找,各宮殿和禦花園內都找過了,都沒找著嵋兒。搖光夫人心裏隱隱擔憂:“這丫頭小小年紀就這麽心高氣強的,以後恐怕就沒有太平日子了!”

高廟方向,皇上冠禮的磐鼓聲一波一波地傳過來,搖光夫人算算時辰,再不梳頭是真的來不及了,便不等媚兒了。

搖光夫人先用首烏、皂角、核桃、橄欖等十二味中藥浸泡的頭油抹在嫣兒的頭發上,嫣兒的長發頓時變得蠶絲般柔軟而有光澤。接著,搖光夫人將絲發前後左右平均分成十幾股,一股一股都編成辮子。隨後,將它們統歸頭頂,一螺一螺地交叉盤結,終成一座糾纏環繞的高髻。

蜷兒和鰭兒眼睜睜看搖光十根玉指蝴蝶般翻飛,眨眼間點石成金,嫣兒一張平庸的小臉被高髻一襯,竟是變得有滋有味,平添了許多生動。蜷和鰭看得心中癢癢的,好不羨慕啊,何日裏自己也能梳上這美麗的高髻呢?

蜻卻有些不服氣,這等好事如何輪不上自己?卻讓平日裏最不起眼的張嫣占盡風情!便故意危言道:“聽說未央宮後花園裏美人兒多得數不清,內侍們傳言,有幾個美人已懷了皇上的龍子呢!嫣兒你可不能大意,皇後的名分也不是萬無一失的,你得想方設法籠絡住皇上的心!”

嫣兒迷茫地眨眨眼,她從小就在舅舅百般的嗬護與關愛中長大的,她以為她便是舅舅心中第一人了,那皇後的金冠順理成章就該是屬於她的,這難道還會有什麽變故嗎?

搖光夫人暗暗朝蜻瞪了一眼,笑道:“嫣兒不必擔憂,你貴為國母,鰓德天下,隻須記住四個字:謹、檢、寬、仁,萬事便可從容應付了。來吧,我要開始替你貼珠花了。”

搖光夫人在那高髻的前後紮上兩塊嵌金絲羅雲片,左右兩邊依次插上八支小金釵,將螺髻固定了,又用細金絲編結成的網罩罩住發髻,沿髻根插戴三朵五瓣花型金箔發貼,花心飾以珍貴罕見的貓眼玉石,間以翡翠五葉型寶錮;又在前額垂戴一枚鮮紅的半圓形薄如蟬翼的瑪瑙玉壓,兩鬢和腦後各插上一把月亮型嵌彩珠金箔蓖梳;最後,將一隻用上千粒天然珍珠串成的彩鳳步搖戴在螺髻的頂端。

“噢總算成了!”搖光夫人長長籲了口氣,後退兩步,眯著眼欣賞自己的傑作。她驚呆了,蜻和鰭也驚呆了,周圍侍候的宮娥們都驚呆了嫣兒多麽美麗呀,那樣的高貴嫵媚那樣的儀態萬方,果然不負大漢朝皇後之稱號!

嫣兒望著銅鏡裏那個風情萬種的貴婦人,簡直不相信那是自己。她用手捏捏自己的臉頰,懷疑是不是在夢中。

接下來便是傅彩、描眉、點唇、著裝,一樣樣精心擺弄,終於將個皇後堆飾妝點出來了。

搖光夫人親自從內殿請出張嫣的母親魯元公主,笑盈盈將她推到嫣兒跟前,道:“公主,你看看,嫣兒天生就是做皇後的坯子,我隻不過稍加添畫,竟就這般光彩照人了呢!”

魯元公主驚喜地望著花團錦簇、珠翠環繞的女兒,止不住執瀾淚下,強笑道:“我兒,進了皇官比不得在家中,身為皇後,可不能再對皇上無規無矩撒嬌發野,也不能再跟宮蟀們沒上沒下打打鬧鬧。皇後乃是一國之母,要有母儀天下的氣度和分寸,言談舉止都不可由著性子來了!”

張嫣的心陡然緊張起來,這些話,母親近日不停地在她耳畔絮叨,做皇後若是這般拘束,那還有什麽樂趣?

更鼓聲轟然響起,張嫣的心如同囚籠裏的小鹿橫豎亂跳。

宗正內垂來通報,皇上迎親的儀仗已經出了未央宮北姻門,從高廟過,再繞長安城一圈,花不了兩個時辰,請皇後千歲與一應隨行人等及時做好上路的準備。

嫣兒的腦袋被滿頭翠錮釵環壓得動彈不得,她睜大眼慌慌地四處尋唆著,叫道:“媚兒呢?怎不見媚兒?還不快去找她!”

幾個女孩子中,嵋是最有見識也最有主張的,嫣平時最崇拜嵋,也最信任嵋。有嵋在身邊陪著,她的心會定些,膽也壯些。

宮娥內侍們又待四處去找卻被搖光夫人止住,搖光胸有成竹道:“不必去找媚,找是找不到她的。時辰一到,她自會出來。她若真不來,是她不識抬舉,也就隨她去好了。”

蜻幸災樂禍道:“媚不會回來了,她哪裏咽得下這口氣?她總以為太後選皇後一定會選她的,哪料到偏偏選了嫣……”

“蜻兒休得胡言!”搖光夫人瞪了蜷一眼,打斷了她的話。

幸而魯元公主一味沉浸在嫁女的悲喜之情中,並沒注意蜻的話。

宮牆外,隱隱傳來一陣緊一陣的鼓樂,笙簫管笛遷回縈繞,徐緩的風也輕歌曼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