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漢惠帝之死004

搖光剛落下的心又懸了起來,急速地縹了魯元公主一眼。公主的性子不像高祖也不像太後,火燒眉毛了她也總是溫溫吞吞的。她扶住太後的臂膀,笑道:“母後,你先說她長得還標致吧?”

搖光暗暗叫苦,公主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誰都看得出烏頭長相帶幾分戚姬味道呀。

太後柳葉條般的俊目刀子一般將烏頭上上下下刮了一遍,淺淺一笑道:“嗯,還算齊整潔淨。”

公主便道:“她是我替嫣兒新買的丫頭,我圖的她父母雙亡,家中沒什麽牽絲攀藤的麻煩。再則,她雖來自鄉野,竟也略通音律,還讀過幾天《倉頡》。母後不是說要讓女孩子們也學點詩書史典嗎?我想正好讓她陪嫣兒去上私學,也好有個照應。”

太後的目光柔順了些,微微額首道:“嫣兒,去書館了嗎?近日讀的什麽篇章啊?”

張嫣忙趨前了,答道:“啟票太後,日前將《倉頡》、《爰曆》、《博學》諸篇都念了,學師說,隔日便開始讀《孝經》了呢。”

“我們嫣兒將來能成個女博士呢!”太後十分痛惜這個溫厚本分的嫡親外孫女。張嫣還在母親肚子裏的時候,她的父親張敖受貫高謀反的牽連被拘人獄,公主驚憂之下,產下不足月的嬰兒。所以張嫣看上去比嵋、蜻、鰭她們都瘦弱,又沒什麽脾性,太後總擔心日後她會受人欺侮,總叮囑公主要讓張嫣識字斷文、增長見識。

蜻用胳膊撞了嫣一下,吃吃笑道:“喂,女博士,以後輸了可不興叫媽了。”

太後便點著蜷、嵋、鰭道:“你們幾個,鶴兒還幼小,不算在內,也不能盡在這園子裏玩耍了。除了演習宮商,還要識字習字。我們家的孩子跟一般富足人家的孩子不同,你們都不可忘了,這大漢江山是你們的祖爺們跟著高祖皇帝東**西掃、南征北剿地打下來的。”

“太後說得極是。”眾人都諾諾應道。

搖光取了兩隻暈堆紋羅錦團墊,扶太後和舞陽侯夫人坐下。

太後道:“都坐下吧,你們戳在那裏,反顯得生分了。”

於是都團團圍著太後坐了。

太後將鶴兒抱在膝上,輕輕撫了下她胖嘟嘟的臉上那顆喻示著以後大富大貴的紅痣,沉思道:“高祖皇帝年輕時不愛讀書,看不起讀書人。可後來,他漸漸發現讀書人的好處。他采納了他們的計謀,便屢屢取勝。高祖登基以後,依靠蕭何、張蒼、叔孫通,次律令、定章程、申軍法、製禮儀,治國安民,收撫天下,他愈發認知廣博經書才能經天緯地,後悔自己少時沒有勤奮讀書,用時方覺才識淺薄。”

魯元公主額首道:“盈弟做太子時,父皇就告誡他要立誌治學,不要重蹈他自己的覆轍。父皇說身為皇帝批閱奏章一定要親自書寫,切不可讓別人代筆。他見盈弟字跡不端整,便罰他每天重新臨寫《史摘》呢!”

太後便道:“呂祿,我看你索性請一位才學高博的學師,就在這府中開一書館,女孩兒們可一起上學,互相也可有照應。”

嵋、蜻、鰭都樂不可支,張嫣拽住公主袍袖道:“母親,孩兒也要跟她們一塊兒學書嘛!”

呂祿揖道:“太後想得周到,小侄即日便去措辦。”

太後點點頭,笑道:“好了,今日原是讓你們痛痛快快玩耍的,嵋兒,你說你還沒有盡興是嗎?哀家為你撥琴伴奏如何?”

媚驚喜地騰地立起身,忽又屈膝揖拜道:“謝太後恩寵。”

太後將鶴兒交給乳娘,又令宮娥們將那架琴挪至膝前,錚錚撥試了兩下,道:“方才哀家聽那蟀子演習的《望歸》,味道是有點了,卻總失之浮躁,況且還漏了許多段落。這操琴的事,心裏有東西不行,落手便不清淨;心裏無東西也不行,落手輕狂無力。難就難在這有與無之間呀!”說著便垂目撚手操撥起來。

嵋卻忘了舞袖,她和姑娘們一起被太後的琴聲鎮住了,更確切地說,是被太後操琴時冰冷的神情鎮住了。同樣的《望歸》曲,方才烏頭撥來,清越圓潤、悅耳動聽,像水一般潺潺地從耳邊淌過去,而太後手底下撥出的每個音符都是暗啞的,殘缺的,連接的樂句破損、蒼涼、淒厲,像臘月裏終南山中的寒風,直吹進人的骨縫裏麵,讓人黯然傷神。

《望歸》即要進入最淒婉纏綿的正章,突然格崩一聲,太後拉斷了一根弦!

眾人大驚失色,撲嗯、撲嗯,一個接一個地跪下了。

靜默了片刻,太後仰起了臉,帶著疲憊的笑,輕輕推開琴座,自語道:“不行了,彈不動了,畢竟老了呀!”

“太後不老,太後千歲、千千歲!”眾人叩拜道。

“我最不要聽這樣的話,高祖還萬歲呢,結果呢?”太後無奈地笑笑,又道:“怎麽都跪下了?今兒個在家裏,免了這些繁文褥禮好吧?”

眾人謝了,便都立起。太後也立起了,走到亭欄邊。此時陽光和煦,湖水在徐風中微展漣漪,卻像是撒落了滿湖的金子。遠處沉靜在煙嵐中的終南山伏臥著,恰如一位娟秀的閨閣少婦羞澀不語。

“滔濟之濱的鼓樂號角都堰息了,想必拔楔儀式已經結束了,盈兒這會兒想是在進朝食了吧?”太後眯著眼,眺望著雲山深處。

“我知道,母後雖然身子和我們在一起,心是一刻也沒離開過盈弟呢!”魯元公主裝作吃醋的口吻,想引太後開心。太後卻似沒有聽見,眉宇間小山似地隆起,鎖住了層層疊疊的心思。

“太後實是過於憂慮了呢。”舞陽侯夫人呂要是曉得太後心病的,她走到太後身邊,勸慰道:“盈兒近日病體康複,神情也大開朗了。況且盈兒向來仁孝,朝中又有一班忠心耿耿的老臣輔佐,太後盡可不必為他操心了。”

“舅舅已經做了皇帝,我聽學師說,皇帝乃是天下人的父母,太後為啥還要替舅舅操心呢?”張嫣撲簌著一對月牙眼,好奇地問道。

卻是張嫣這句話讓太後綻出了笑意,太後輕輕捏了下她嫩生生的臉頰,道:“皇帝雖是天下人的父母,可你盈舅舅還是哀家的兒子呀!”

這時,一行侍蟀魚貫而入,或抬著雕製精美的檀木食案,或端著盛黍餅餌糕的方型藤籃,或捧著裝滿瓜果的圓口其盒。原來搖光夫人眼見日至隅中,已是食飯之時,便命炊房開飯。因上巳日行拔楔禮,豬羊牛魚蝦鱉都敬了上天,故而隻能素食。雖然沒有葷腥味,但自家莊子裏出產的瓜果蔬菜既新鮮又豐盛。

搖光夫人笑意殷殷恭請太後首席坐定,依次左首是呂祿,右首是呂婆。對麵一字排開嫣、媚、蜻、鰭,鶴兒自然是上不了席的,樊無射在她母親呂婆下首,搖光便挨著呂祿。團團圈圈粉妝花顏,笑語嬌音鶯啼婉唯,侍脾們彩蝶般穿梭席間傳著添碟。

太後吃得極少,隻舀了兩勺葵菜木耳羹濕了濕嘴。她癡癡地望著媚、嫣、蜷、嬉幾個女孩子邊吃邊鬧的樣子,心想,盈兒現時是與他的臣子們一塊舉宴進食了吧?盈兒許久沒有經曆這麽大的場麵了,他剛剛好起來的身子能受得了嗎?

呂要剝開一粒炒熟的栗子遞給太後,笑道:“姐姐又在想盈兒了對吧?你放心,昨夜裏我對樊啥叮囑了又叮囑,叫他切切不可離開皇上一步,但凡皇上要吃的東西,都先由那個閡孺嚐了,再給皇上受用。”

太後緩緩地點點頭,卻無端地打了個寒襟。

這時,有兩個彩衣脾女引著一位盛裝婦人急匆匆從曲廊旋繞過來,那婦人跨進水亭,緊著嗓叫了聲:“太後”,身子便軟癱下來,跌倒在食案跟前。

大家都嚇了一跳。搖光趕緊上前扶起那婦人,叫道:“姑洗,姑洗!”

這姑洗原也是太後的貼心侍蟬,最與搖光知己。後來由太後作主,嫁給辟陽侯審食其,也成了夫人。

搖光讓牌兒端一杯涼茶,灌進姑洗夫人口中。那姑洗隻是一時情急而昏厥過去,片刻也就回轉過來,忙整頓衣衫,跪直了,叩首拜道:“給太後請安!太後要為奴家作主!”

太後一直整著眉冷冷地看著她,便問道:“有什麽事?這般驚天動地的!”

姑洗紅腫的細眼中滾出兩行淚來,硬咽道:“皇上……皇上……”

“皇上怎麽啦?”太後騰地立起。

“皇上把辟陽侯拘進大獄了呀!”姑洗說罷號陶不止。

太後怔住了,許時,才緩緩坐下。

呂要道:“姑洗你別哭了好吧?你倒是把話說清楚呀,皇上無緣無故怎麽會拘獄辟陽侯的呢?”

姑洗吸泣道:“奴家並不知情由,我夫昨夜寅時就去了未央宮侍候皇上,家奴方才回府,說是老爺被關進了廷尉府行獄……。”

“盈兒啊盈兒,你真是你父親的兒子呀!”太後心中默默地喊著,卻不動聲色,冷笑道,“辟陽侯夫人不必大驚小怪,皇上拘獄大臣總有他的道理,待哀家查明情由,自然會給你一個回複的。”

姑洗停止了哭泣,卻仍跪著,也不謝恩,汪著淚的眼睛無限怨憤地盯著太後。

搖光慌忙去扶她,輕聲道:“姑洗,姑洗,你瘋啦!”

太後十分清楚姑洗目光中的含義,此刻她心中痛楚、焦急、氣惱糾集在一起,撐得她胸膛像要爆裂開來。可是太後不能當著自己小輩們的麵斥罵姑洗,她無法將自己內心的隱秘**給這些天真無邪的女孩子看,她隻好強忍著心靈的顫抖,冷若冰霜地站起來,暗啞著嗓子,低聲道:“回宮!”

她必須馬上離開,否則她將控製不住自己感情的閘門。

無人敢阻止太後,甚至無人敢對太後說幾句寬慰的話。呂祿、呂嬰、樊無射默默地離席,跟著太後走出去。魯元公主也站了起來,她示意張嫣跟她一塊回去。可張嫣難得與小姐妹們聚在一起,尚未玩得盡興,便撅起嘴,扭著身子不願意。魯元公主又急又恨,用力拽住她的手,把她拖了起來。

紛遝的腳步聲在曲廊中漸漸遠去了,風裹挾著從南方歸來的大雁燎厲的啼鳴掠過水麵。

媚實在被這沉悶的空氣壓抑得透不過氣來,大聲叫道:“夫人,夫人啊,這兒究竟發生了什麽?這與我們又有什麽關係?”

搖光挪了隻錦墊讓姑洗坐下,又倒了杯茶遞給她,轉首對媚道:“你們幾個,從天亮到現在,也乏了吧?媚兒,帶你蜻妹妹和鰭妹妹到內裏歇息去吧!”

媚知道搖光要支開她們,她卻坐著不動,蜻和鰭雖是乏了,也隻好撐著。

那姑洗卻又纓纓地哭了起來,道:“搖光妹妹,我也不怕人知道了,其實宮裏麵上至百官公卿下至黃門侍者,誰個不知?不過睜隻眼閉隻眼罷了。皇上就是因為這層關係,才尋了個茬將他抓起來的……”

“姑洗你不要瞎猜,你怎麽也會相信那班小人們的信口雌黃呢?”搖光惶急地峻了媚兒她們一眼。

循便道:“夫人,你別遮遮掩掩的拿我們當黃口雛兒,太後與辟陽侯的事我早聽人說了……”

“媚兒你!”搖光夫人臉煞白,大聲製止道。

蜷卻在一旁哼哼冷笑道:“媚呀嵋,上回齊王來京城,太後在長樂宮擺宴,我就看你與他家那個劉章眉來眼去的,一眨眼功夫就不見你們倆影了。那些陰損太後的話想必就是那小子告訴你的吧?”

“你……”稠雙頰騰地飛紅了,捏起兩個拳頭去捶蜻兒的背脊,蜻忙避到鰭兒身後去。

“別鬧了,你們還有心思鬧啊!過兩年,你們就會知道這宮廷中女人的難做了。”搖光重重地歎了一聲,“就說太後吧,輔佐先皇打天下,蹲大獄,做人質,什麽苦沒有吃過?到頭來呢?空有個皇後的名號,要見先皇一麵,竟要看人家的臉色,還背上了許多罵名。譬如殺韓信斬彭越的事,原是蕭相國定下的計謀,太後也是奉先皇旨意行事,到後來千古罪名卻要太後一個人承擔了。說到辟陽侯,姑洗,你是最清楚的,他原是先皇同鄉好友,先皇出征,自然托他照顧家小。太後和太上皇被楚軍俘去,若不是他生死相隨,百般斡旋,太後和太上皇恐怕就無生還之機了。先皇是因為他護衛有功,才封了他侯爵名號的呀。你想想,太後在楚營中是什麽身份?她要做苦役,又要服侍太上皇,不見得會在太上皇的眼皮底下與辟陽侯去做那苟且之事吧?若真那樣,先皇會不知情嗎?先皇還能封他個侯爵號嗎?”

姑洗被搖光說得無言以對,她向來嘴笨,向來論理不過搖光。她心裏不服,懾懦道:“可皇上這些日子是愈來愈疏遠老爺了,老爺他自己都感覺到了,成天憂心忡忡的……皇上早存這份心了,早晚要動手的,今日不過讓他逮著了機會。”

“皇上畢竟年輕啊!”搖光歎道,“可姑洗你呀,你不是口口聲聲稱太後是你的再生父母嗎?倘若不是太後,你我兩人能鳳冠霞被地做夫人嗎?可你剛才,盯著太後的目光,簡直要把太後生吞了似的!你是急糊塗了吧?”

“我走投無路了呀!”姑洗喊道,“我去相國府詢問,曹相國喝得不省人事,連拔楔大禮都沒去參加。我去廷尉府找人,一個個泥塑木雕,一問三不知。眼見都過了三四個時辰,卻無有一個大臣上奏保本。我思來想去,能救老爺的唯有太後了呀!”

“我也見慣了,愈是冠冕堂皇者愈是落井下石的多。”搖光緩緩地踱著,沉吟道:“太後若是能救,她是一定會設法救辟陽侯出獄的;太後若是不救,那就是她也無能為力了呢!”

“太後若是不救他,老爺他便隻有死路一條了……”姑洗掩麵痛泣道。

搖光又踱了幾步,立定了,道:“姑洗,我倒想著了一個人,你若能哀哀陳情打動他,辟陽侯或許就有救了呢。”

姑洗仰起淚臉急問:“誰?”

“就是那清名遠播的平原君朱建!”搖光目色晶亮道:“此君原是早先淮南王英布的門客,當初英布謀反,他是力諫勸阻的。待先皇平定英布,便召他入見,當麵嘉獎,還賜號平原君。聽說此君操守清正,長安公卿多想與他交往,他大都婉謝不見,不結黨,不謅訣,不苟取,卻有急難之心。我知道辟陽侯曾有恩於他,那朱建琴鶴之士,兩袖清風,連自己母親病死,都無資措辦棺木。是辟陽侯差人饋送百金厚禮,方使他體體麵麵厚葬了母親。這雪中送炭之義,平原君當不會忘懷的吧!”

“謝搖光妹妹提醒。”那姑洗激靈起身,旋又大禮叩拜,不等搖光去扶,她已彈起身,一陣風似地卷去了。

“姑洗慢行”搖光對著她的背影喊,那聲音被風卷到亭外去了,誰知她聽沒聽見呢?

搖光回轉身,看見蜷和鰭已經支撐不住,枕著羅錦團墊酣酣地睡去了。隻有稠兒癡癡地憑欄佇立,那湖水碧純碧純,在近午的日照下似一麵通透的鏡子,倒映著綴染點點翠色的群山。

長樂宮百子池西南岸,有一座鴻台,高四十丈,飛簷重閣,雕欄玉砌,最上層的觀宇寬敞明亮,極目可將長安城方圓百裏盡收眼下。這鴻台原是先秦始皇帝為射飛鴻而築,因而得名。漢相蕭何修建長樂宮時,因歎它建築宏偉又精巧,便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了。

近兩日,太後一而再地登上鴻台,佇立在觀宇闊大的西窗前,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雕像。

太後保持這樣的姿勢怕有兩三個時辰了,紫衣、紅裳兩宮娥已數十次跪請太後歇息一會,太後都像是沒有聽見。

太後讓宮娥們將楠木細格鑲鈾螺鳥獸圖案的窗戶撐開一隙,讓早春傍晚仍帶寒意的風泊泊地灌進空曠的殿宇,以驅逐她滿心的優慮和焦躁。

太後定定地望著與她一樣心事重重卻沉默無語的終南山,夕照將滿天雲塗得烈焰熊熊,終南山卻愈加模糊起來,像一個深黛的影子。太後是眼睜睜看著終南山從青翠蔥籠一點點化成個影子的。

廊下的官娥都竊竊私語,太後這樣望終南山,莫非終南山裏麵有什麽寶藏?紫衣、紅裳是知情的,她們知道太後其實不是在看終南山,太後其實是在看長樂宮的西胭門,那西胭門直接與皇上人宮朝母的複道相通。

漢惠帝登基之後遷居未央宮,每隔二、三日定要去長樂宮朝拜母後。兩宮分踞長安城東西側,相距數裏之遙,中間須經過市集昌盛、人群熙攘的長安街巷。惠帝變車出行,前呼後擁,每每要派遣數十名衛士驅散行人,弄得滿城雞飛狗跳,人馬喧囂。於是,惠帝著令丞相府下屬戶曹與九卿大司農下屬工官聯手修築朝母複道,從未央宮前殿端門直至長樂宮西網門,道兩邊統以丈把高青磚牆圍護。這樣,惠帝任何時候想見母後,抬腳便可出行了。

紫衣、紅裳知道,但凡西胭門外複道高牆上有五色族旗卷動,那便是皇上來了。

太後是在等待那策策卷動著的五色族旗呀!自上巳拔楔後,皇上已有三天沒到長樂宮來了。

上巳那日,太後起床後便由宮娥們勻臉、盤髻、戴冠、著裝,光光鮮鮮地去了建成侯府太中大夫家,與自家小兒女們一起過節,衝洗積垢,消災除邪,原該是祥和吉利的一天,卻被姑洗跑來哭訴一場,攪得從來處亂不驚的太後心裏麵急風驟雨卻無法發泄,憋在胸中陣陣作痛。

溺濟之濱的拔楔大禮對於太後來說是一個奇恥大辱!高祖七年,先皇遷都長安,國泰民安,便下詔上巳日於溺滬之濱行拔楔大禮。那一日的淩晨,太後及早起來,齊齊整整妝扮停當,隻等時辰一到,便隨君王前往。不料臨行卻有尚書仆射來傳聖旨:皇後治理內宮連日辛勞,特許留駐後宮養息,不必前往滔濟之濱了。當時身為皇後的太後悵悵地謝了恩,卻滿腹疑惑國遷新都,舉禮拔楔,皇上皇後理應同受群臣百姓的朝覷。高祖雖然慣常不拘形跡,可叔孫通博士剛剛為大漢朝廷製定了禮儀規範,高祖亦十分讚賞,怎地這麽快就忘了呢?太後思來想去,總覺不對勁,便暗遣心腹侍者前往溺滬之濱探視。那侍者去了半日便回來票報:祭天禮儀時,皇上攜那戚夫人同登高台,承受萬民叩拜;禮儀結束,那戚夫人弦管歌舞,翹袖折腰,百名侍脾齊聲伴唱,聲遏雲霄,連溺水滬水都沸騰了。侍者點點滴滴一一訴來,太後聽得如萬箭鑽心,欲哭無淚。太後默默對上蒼起誓:今生今世腳底板不沾溺濟之濱的土屑!太後鳳輩出行,但凡要經過溺濟之濱,一律繞遠道而行。

太後恩準溺濟之濱重舉上巳拔楔,隱忍了太多的屈辱,隻是為了她的盈兒能振奮起來,一柱擎天坐穩大漢天子的寶座。常規常情,拔楔大禮結束,盈兒一定會駕禦長樂宮覷見母後,何況還發生了拘執朝臣的大事!

於是,太後從建成侯府回宮,強壓下滿腹狐疑與鬱憤,吩咐鹿廚膾、煎、灼、煮,排出一席山珍海味,還讓宮娥啟封了重釀酣酒。盈兒在溺滬之濱與臣子們共進朝食,拔楔之中不能沾葷腥,食物也一定粗陋簡單。太後想,娘兒倆淺酌慢飲,敘敘家常,盈兒會將一切都告訴母後的,盈兒也一定會聽母後規勸的。太後對解救辟陽侯出獄十分有把握,她隻是想知道性情優柔寡斷的盈兒怎麽會做出這一駭世驚俗之舉的。

可是,長樂宮西胭門外複道口遲遲不見族旗翻卷,太後席上的珍鑊佳肴涼了又熱,熱了又涼。

近晚酉牌時分,未央宮少府尚書承送來皇上禦筆親書嫌帛一卷。太後等兒正等得心灰意懶,見了帛書,一把奪過便急急瀏覽,心和手一起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原來惠帝書稱:“孩兒一天禮儀下來,體乏神疲,明日還要早起上朝,便不來拜渴母後了,望母後體察孩兒為家為國一片苦心,恕孩兒大不孝之罪。”太後閱罷,恨不得將這嫌帛書撕成碎片。當著尚書垂的麵,她隻淺淺一笑,道:“回去察告皇上,春早氣寒,大殿裏八麵來風,早朝時別忘了把羔皮背心穿上。哀家今日洗塵時略感風寒,頭重腳輕的,明日早朝就不去未央宮大殿陪伴皇上了。”

太後哪裏會讀不出惠帝禦書文句背後藏著的話呢?皇上第一重意思是:聯要親自臨朝了,母後你該將朝柄還給孩兒了!這原就是太後的本意啊!可是惠帝不跟太後商量,不向太後謝恩,突然間就將朝柄奪了回去。皇上的第二重意思是:聯是為家為國才拘獄辟陽侯的,請太後不要再庇護辟陽侯了!這便將太後的嘴給堵死了。

太後明白,盈兒這是給她下戰書來了。盈兒翅膀硬了,想擺脫母親自己飛了。盈兒真是高祖的兒子,看他柔弱乖順的樣子,下起手來和高祖一樣無情無義,令太後不寒而栗。如果聽憑盈兒像高祖那般作為,太後的生活中便一無所有了。雖然太後希望盈兒成為一代明君,名垂青史,然而太後更希望盈兒對她百依百順,永遠不離開她的懷抱。太後希望盈兒像一隻美麗的風箏,風調雨順,飛得高、飛得遠,永遠不要落下,可拽風箏的那根線卻緊緊地撰在她手中。

太後想,風箏飛起來了,該將線收收緊了。太後讓尚書垂傳諭的話中也有話:母後身體不適,你這個頗得孝名的兒子總該來長樂宮探視母病吧?太後估計,盈兒次日早朝以後一定會上長樂宮來了。

太後很快就摸清了拘捕審食其的前因後果,太後心跳加劇,毛骨驚然哀家怎麽就忽視了劉長這小兒呢?!原先隻憐他被棍之中便失母愛,收養宮中,視如己出。不想倏忽間他已通曉人情事故,竟暗懷複仇之心,挑唆盈兒向辟陽侯發難了!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雖不必趕早朝,太後仍及早冠帶齊整,吩咐宮娥內侍做好接駕的準備。太後便又登臨高高的鴻台,眺望西掖門外高牆森嚴的複道。太後每每看見這複道,心裏麵許多堅硬的東西都緩緩地融化了。這複道正是盈兒對母親的殷殷深情啊。

在這早春清麗明媚的晨光中,太後的心化作了一亂沉靜清澈的泉眼。

忽然,太後看見劉長挽弓披甲,騎著他心愛的青灰銀鬃馬箭似地竄出西門。太後心裏一格愣:這孩子一大清早單騎出行卻為哪般?莫非又要去盈兒跟前鼓搗什麽?!

太後當即下令長樂宮左右都侯率衛士騎上等駿足急追淮南王劉長回宮。

那劉長因前日上巳拔楔去了溺滬之濱,哪裏有心思跟著叔孫通那個小老頭兒祭天祭地?便獨自悄悄地溜進了大山深處遊耍。森林裏稱猴攀騰,抱鹿縱躍,劉長見獵心喜,樂而忘返,隻恨沒帶弓箭,不能逮一隻活物回去養在禦花園中,便暗暗拿定主意,隔日趁早進山狩獵。不料滿弓搭箭剛瞄準了一隻花斑美豔的小鹿的細腿,便聽得一片喧嘩:“淮南王爺淮南王爺”那美麗的小鹿機敏地聳起耳朵,霎那間撒開四腿逃得無影無蹤了。

劉長氣不打一處出,對著氣喘籲籲趕到的左右都侯咆哮道:“狗奴才,吠也不揀個時辰,壞了本王爺的好事,看我明日到二哥跟前告你們一個藐視皇家的死罪!”

那兩個都侯慌忙領士兵們一起跪下,咚咚地磕頭道:“小王爺息怒,小王爺恕罪,末將奉旨行命,不敢懈怠片刻。太後命末將召小王爺即刻飛馬回長樂宮!”

劉長雖生性魯莽,卻也不笨,心知肚明,定是昨日摔掇皇兄綁了那審食其,才惹惱了太後。他卻不怕,隻仗著太後從來都慣寵他。自從母舅告訴了他生母去世的慘狀,他對太後便有了隱隱敵對的情緒。一則畢竟從小在太後懷裏廝磨著長大,是塊石頭也該焙熱了,一時還抹不下臉;二則母舅是再三叮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萬不可莽撞行事,落得劉如意的下場。劉長便忍著,卻把一股氣統統出在審食其身上了。

劉長捏著拳頭喘了好一會,方地動山搖地一跺腳,蹭蹭蹭地衝下山,離開那銀鬃馬丈把遠,就一個大鵬展翅躍上了光溜溜的馬背,兩腿使勁一夾,那馬便騰雲駕霧地狂奔起來,馬蹄蹬著道上的石塊,徑徑地冒火星,將那一隊都侯兵衛甩得不見影兒。

劉長虎著臉推開迎近上來的內侍宮娥,徑直闖人了太後的寢宮。太後聞聲別轉身,劉長便就勢滾進太後懷裏,撅著嘴道:“太後,孩兒差點就逮著一隻小鹿了呢!孩兒想逮回來養在禦花園裏,到了冬天,太後就可以喝鹿血了,人都道喝了鹿血能延年益壽。卻都叫那兩都侯給嚇跑了!”

不到十歲的劉長卻已長得跟太後一般高,且肥碩茁壯,太後雙臂都環抱不過來了。太後便輕輕地撫摸著他實磁磁的背脊,笑道:“有長兒的一片至誠孝心,哀家不喝那鹿血,也能延年益壽了呢。”到底是自己從小養大的孩子,太後瞅著他胖鼓鼓尚未脫稚氣的臉蛋,疼愛之情油然而升,“瞧你,又是汗又是土,內衫都濕了吧?才隻三月天,山裏的風最傷人的。往後要進山,須得過了辰時,待日光將霜露曬幹了才行。”

“孩兒聽太後的,明兒個過了辰時再上山,逮一個鹿兒給太後養血,再逮一個抱子送給皇兄解悶。皇兄跟我說,他一個人待在未央宮中好寂寞啊。”劉長興致勃勃道。

太後心一沉:“不,不能讓他再跟盈兒廝混在一起了!”太後雖是疼愛劉長,可為盈兒日後安危之計,必須狠狠心割舍劉長。

盈兒才是太後的命根。

“長兒,來,坐下。哀家有話對你說。”太後慈祥地笑著,道。

劉長便盤腿在太後對麵坐了,心裏還在盤算明日如何上山逮抱鹿呢。

太後握住劉長一隻手,歎道:“長兒魁偉英姿,跟先皇一般無二,看著是像模像樣的一個王爺了呢!”話鋒隨機一轉:“長兒,你那淮南王國可是個豐澤之國,地廣物博,風調雨順,王都壽春坐山傍水望平原,乃興旺之象。且國土接連吳、楚、淮陽和長沙,間隔閩越,為長安之屏障。當初英布據此要地,因此而驕矜傲慢,淪為叛逆。先王真是目光如炬,降大任於長兒。長兒受命之際尚為童稚,哀家實不忍心讓你母舅領去淮南壽春。如今長兒已為七尺男兒,哀家若隻顧兒女情長,再不讓你破壁騰驟、翼振雲霄,執掌淮南王權,施展雄才大略,那便是哀家的罪過,你父皇九泉之下也要責怪哀家了呢!”

劉長先還聽得搖頭晃腦,喜形於色,乃至太後話音落地,他方才明白,太後是要驅逐他出長安城了!劉長從小就生活在皇宮之中,錦衣玉食,裘馬輕肥,呼奴斥脾,放態驕縱,與皇帝沒什麽兩樣,他自然不想去那淮南蠻地,便揖道:“孩兒承父皇厚愛,派遣大博士張蒼任淮南國相。張蒼博識練達,由他管理國事,孩兒當可高枕無憂了。孩兒願侍奉太後頤養天年、春秋千歲!”

太後歎了口氣,道:“哀家哪裏舍得長兒離開左右呢?可是為長兒日後大業計劃,哀家也隻得忍痛割愛了。長兒去淮南建功立業,哀家心喜,比吃什麽良藥都好呢。”

劉長還想爭辯,抬頭看一眼太後,不覺打個哆嗦,忙將眼簾垂下了太後雖溫存地笑著,但她的目光已變得寒光噢唆的了。劉長便俯首道:“太後要孩兒去做淮南王,孩兒便去做那個淮南王就是了。待孩兒讓內吏修書召我母舅預備車騎前來迎我,這幾日孩兒還要上山逮抱鹿呢。”

太後斂容正色道:“國事不等人啊。長兒既然身為一國之王,便不可再貪戀玩耍。哀家昨日已下詔令你母舅進宮,一應車騎衛隊也已備好,長兒用過朝食便可啟程!”

劉長嘈地站立起來,如座塔似地戳著,眼睛瞪得溜圓。他畢竟年少,忍耐不住,剛要發作,忽然從屏風後竄出一人,從背後用力操了劉長一把,劉長碎不及防,咕咚跪倒在地。那人也趁勢跪下,頓首道:“謝太後恩準淮南王返國,卑職已引車騎至宮門外侍候了。”

劉長側目一掃,那人竟是自己的母舅趙廉,便將氣忍住了,咕濃道:“孩兒還要去未央宮跟皇兄辭行呢……”

太後心定氣勻,淺笑道:“哀家會替長兒跟皇上辭行的,皇上這兩日剛上早朝,正千頭萬緒呢,就不必去攪亂他了。”又令紫衣、紅裳兩宮脾捧出兩隻鑒金蟠璃紋食笠,道:“哀家原是想替長兒舉一席送行酒的,既然車騎已整頓停當,早點上路也是道理。這篡盒中所盛皆宮中珍謹佳肴,給長兒路上解饞。有你母舅陪伴,哀家也可放心了。”

“謝太後恩寵,太後千歲、千千歲!”趙廉急忙叩謝。那劉長還磨磨蹭蹭地不想走,被趙廉硬拽著退出宮門。

馬蹄聲答答地響起來,太後走到窗前,望著宮牆外,柳色初新的官道上,那馬車揚起的塵土,漸漸地遠了、淡了、消失了。

紫衣突然叫道:“哎呀,淮南王忘了帶太後賞賜的食簽了!”

太後一愣,隨即又苦笑起來:定是那趙廉存心留下的,他懷疑哀家在這篡美食中下了鴿毒呢!哀家在他們眼中竟是這般心狠手辣嗎?!罷罷罷!太後一拂袖:“忘了就忘了,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拿去賞給各殿當值的公公和脾子們受用吧!”

紫衣、紅裳便將兩隻食篡端下去了,太後心中湧起些許傷感,她手心中還殘留著那個大男孩滑膩皮膚的溫熱。然而太後馬上就將那層薄薄的溫情抹去了,她很滿意自己果斷地趕在盈兒來長樂宮之前送走了惹事生非的劉長。如今,再也沒有什麽人夾在她和盈兒之間了,她要跟兒子剖腹掏心地談一談,談談她的委屈,她的痛苦,她的需求,她的願望。她相信,盈兒會理解她的,也一定會赦免辟陽侯的。

可是,這一天,太後在高高的鴻台上,從紅日東升等到夕照桑榆,又從月上柳梢握到星漢西流,聽那更鼓一遍一遍地催促人睡,卻遲遲未見牆外有五色族旗出現。

盈兒真就那麽絕情?

難道做了皇帝的男人都那麽無情無義?

這滋味卻比當年等候高祖駕臨時的更苦澀。在這度日如年的守候中,太後痛心地想起多少年前,封後大典的那個夜晚,她也是這樣通宵達旦、心焦如焚、望眼欲穿。戴著那頂鑲金嵌玉、珠翠沉沉的鳳冠,支撐著幹涸的雙眼,等待著那個魁偉英武的男人、那個戴上了皇冠便變得無比尊貴的男人降臨;等待他的愛撫,等待他的寵幸。他是她的丈夫,她兩個孩子的父親;她為了他的皇位,蹲大獄、做人質,服苦役,刀山火海在所不辭。他難道不該心疼她、感激她、寵愛她麽?待五更破曉,曙色向明,那本應該屬於她的男人卻沒有出現!她已心如死灰。她緩緩地迎著通透的晨曦朝宮門走去。她要去那妖婦的**把那薄情寡義的男人揪起來責問一番,出一口惡氣,然後……就從那高高的宮牆上跳下去!她的一隻腳已經跨過寢宮七寸高的門檻,生死關頭,她的盈兒從後堂追出,叫道:“母後,時辰尚早,母後要往哪裏去呀?”多少年以後,每逢她痛不欲生的時候,盈兒這裂帛般的叫喚便縈繞在她耳畔,使她重又鼓起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揚眉吐氣的勇氣。於是,她將盈兒擁在胸口,胸腔裏燃燒的火便漸漸地熄滅了。她擁有盈兒,就擁有了一切!

要是盈兒和他的父親一樣,冷酷地將她拋棄了呢?

太後心驚肉跳,不敢思想下去。

太後就這麽不分昏曉地守候在鴻台觀宇的窗前,對天祈禱。這已是第三天的黃昏,申牌更鼓在彤雲流霞中回**。

急促的馬蹄聲像要把人心踩碎似的。

是盈兒?盈兒怎麽會單騎出宮?莫非盈兒出什麽事了?

太後驟然一驚,轉身疾步下樓,紫衣、紅裳慌忙緊緊跟上。太後似腳底生風,步若行雲,紫衣、紅裳追得氣喘籲籲。殿外侍候的內侍與宮娥,卻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也都緊緊跟上。

一群人正擁出宮禁,忽從照壁後竄出一人,差點與當首的太後撞個滿懷。隨後趕到的掖門警衛衝上來將那人執拿了,察道:“太後恕罪,此人口口聲聲有要事覷見太後,小人們阻攔不住,被他衝進門去。”

太後驚魂未定,一拂袖道:“私闖宮閑,斬!”

“太後斬小人不得,小人受辟陽侯重托,冒死來見太後。”那人卻高聲喊叫起來。

太後的心別別地劇跳起來,便拿眼審視來者,見他一身玄衣,外披紅馬夾,分明是個獄吏,張口想問,又礙著眾侍衛郎宮,便冷笑道:“辟陽侯身為朝廷大臣,怎不知綱常禮儀?通報內外、掌侍左右,有黃門令垂眾公公在,豈容你外朝小吏踐踏宮閨?”

那獄吏梗直頭頸高聲呼道:“太後,辟陽侯身陷圖圈、生命垂危,已顧不得許多禮儀了。辟陽侯要太後速速設法救他!”

太後心中如火如茶,麵上卻愈是陰沉,膠柱片刻,暗啞著嗓道:“杖二十,逐出宮門!”

眾侍衛推操著那獄吏出去了,太後仍紋絲不動地立著。此刻暮色四合,遠處的終南山隻剩下一個龐大的黑幢幢的影子,貼著宮牆竄溜的風也陰冷起來。太後滿頭的珠翠步搖在風中琅擋丁東地晃動,深衣寬袖被風鼓**著如同旗蟠一般寒辜飄揚。

“太後,當風口怕身子受不住,回宮去吧!”紫衣傍著太後輕聲道。

太後挑起雙眉,仰望那巨大謎團一般的終南山,緩緩地、清晰地吐出幾個字:“備車,去未央宮!”

未央宮滄池北岸的石渠閣燭火通明,層層疊疊的樓閣光華璀璨。

大堂內豎著十餘座七尺多高的青玉纏枝燈,那蟠璃形的燈座上,蘭膏明燭火焰熊熊,燭火中,蟠螃的鱗甲如星辰閃爍。

漢惠帝劉盈正在此召見三公九卿內外朝臣商議修定漢律、增補法令諸事。

這石渠閣原是蕭相國收藏先朝典籍檔案之處,高台敞窗,既幹燥又通風。惠帝自上巳日搬回未央宮,因嫌天子寢宮過於陰晦濕重,雖經少府居室令用蘭草檀香熏染了三天三夜,仍消除不了劉如意慘死時留下的血腥氣。惠帝折騰了一夜未睡,第二天便移居石渠閣了。

事實上,真正鼓起劉盈內心勇氣的是他竟然下令拘捕了辟陽侯審食其!當時,是那老頭不知好歹惹得他心煩,加上淮南王劉長在一旁煽風點火,他一時衝動控製不住自己。聖諭發出後,他看到士兵們如狼似虎地擁上,將審食其麵團般地捏拿;他看到那個曾經像父親一樣嗬護自己的長者傾刻間翻倒在地,鬢發淩亂,麵孔紫脹,雙目翻白,他心裏湧起一陣憐憫。若不是禦葷即刻啟動,飛也似地馳出了皇宮,他恐怕會下令放了審食其的。到了溺濟之濱,拜祭天地,沐浴除邪,繁複的禮數他都由禮官大夫引導著,機械地做下來,卻一直提心吊膽著,不知哪一刻母後會怒衝衝興師動眾前來問罪。他知道,一定會有人將審食其被捕的消息飛速密報長樂宮的。可是……直過了兩三個時辰,長樂宮方向並沒有任何動靜,沒有車磷馬蕭,沒有人聲喧豚,陽光是那樣和煦,白雲是那樣悠閑。劉盈緊攝著的心一點點地舒展開了,頭頂上的皇冠也不那麽沉重了,他直起了腰,仰起了臉。他感覺自己確實像一個國君了,他是這片國土的主宰,他能夠決定這個國家裏每一個人的命運,他沒有必要看母後的眼色行事,他完全可以離開母後的翼翅,獨立行使皇權了,他甚至可以向母後的寵臣開刀了!

上巳拔楔結束後,皇上禦葷原定是該去長樂宮拜渴太後的,大行令官已高聲喊道:“禦長樂宮!”可惠帝突然下令:“禦葷返回未央宮,聯要準備明日早朝之事,暫不去長樂宮了!”

惠帝害怕麵對母後那對美麗憂傷而又洞悉一切的眼睛,他知道在那雙眼睛慈愛的注視下,他剛剛建立起的信念便會土崩瓦解了。

大隊人馬轉向而行。奉常卿叔孫通那一刻實是喜憂參半:所喜惠帝終於願意上朝理政,大漢朝廷從此陰雲消散,河清海晏了。所憂惠帝違背常理,不去長樂宮拜渴太後,太後必定惱怒,這上巳拔楔原是自己的主意,上上下下又都是自己一手操持,太後若要降罪,自己頭一個脫不了幹係。思來想去,叔孫通便策馬急躥上前,跟上了舞陽侯樊噲的座騎,就在馬鞍上打了個揖,道:“樊大將軍,皇上不去長樂宮,太後若是怪罪下來……”

叔孫通拉樊啥給自己作了見證,仍覺忐忑。終又諫勸惠帝親筆給太後修書陳詞,言明原由,這才著手安排皇上早朝的一應鼓樂儀仗。

接連兩日應朝下來,惠帝不覺疲倦,反而精神振奮。朝臣們親眼見久病初愈的小皇上雖許久未坐龍庭理政,上手卻不生疏,披閱奏卷一覽成誦,應答判斷細針密縷,真不愧為高祖的兒子啊。於是,各府各垂大小官吏上殿晉渴的絡繹不絕,惠帝忙得連禦膳都搬到前殿來吃了。

這期間,叔孫奉常曾有兩次提醒皇上,該去長樂宮拜渴太後了,可惠帝卻涯著,遲遲沒有起駕倘若這世上沒有長樂宮中那位至尊至聖的老婦人,那該多輕鬆多暢快呀惠帝為自己頭腦中這細雨般的一閃念而不寒而栗,連忙揮去了它。

近晚,漢惠帝令內侍們在石渠閣點燃了十餘座青玉蟠璃座蘭膏明燭燈,召集三公九卿前來商議大漢律條的修正增補,眾大臣都不敢怠慢,有的都不及回家進晚食便到石渠閣候著了,偏偏不見承相曹參的身影。惠帝已聞聽曹相國不問朝政,整日價隻在相府中酗酒押妓之事,半是疑惑半是氣惱,便宣召太中大夫曹密進見,斥道:“你父身為相國,聯初登皇位,全仗他鼎力扶持,他卻隻知酒中取樂,百事不管。你回家可代聯詢問他,莫非他以為聯當不起九尊之位,故作此態以藐視君位?”

曹窗連連代父謝罪,諾諾領旨退下。心中也是納悶:父親剛接任大漢垂相之職時,多麽躊瞞滿誌啊,為何到任以後卻萎靡不振了呢?

禦史大夫趙堯、太尉周勃、太仆夏侯嬰、衛尉劉澤及奉常叔孫通等皆為曹承相關說討情,惠帝便道:“聯並無意怪罪承相,今日聯召集眾愛卿聚集石渠閣,隻為廢除《挾書律》、《妖言令》之事,決策朝綱國政,原應是垂相的職責呀。”

原來惠帝初登基之時,就曾與蕭何巫相商議要廢了《挾書律》和《妖言令》,後因惠帝被如意之死驚嚇成病,蕭何又命歸西天,此事便擱下了。

周勃、夏侯嬰一班武將,都是跟著高祖衣不卸甲、馬不停蹄,東**西掃、南征北戰打下江山的,重武輕文,特別看不起喋喋不休高談闊論的儒生,所以對廢除這兩部限製書生的律令很不以為然,卻又是皇上提出,不好反對,隻悶著腦袋不響。

舞陽侯樊噲早忍不住了,他從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當年連高祖寢宮都敢闖,況且又是皇上的親姨夫,便大聲道:“我的萬歲爺,這大漢江山是我等老臣跟隨先皇曆經百戰打下來的,這大漢律條是先皇命蕭相國借鑒前朝法律、取其利於時者增補而定下的。陛下你年輕氣盛,急於求成,卻不知世事之深淺。依樊啥之見,這城牆可以修,宮殿可以造,治國綱常卻不可輕舉妄動啊。”

叔孫通跨前一步,揖拜道:“皇上所言極是,想高祖皇帝雖騎馬行天下,其摩下卻有許多飽學謀士。再則,律條並非死文,當隨世事而變。譬如那《挾書律》,如今民間諸子傳學,百家興言,如何再施禁忌?理當廢之。”

禦史大夫趙堯奏道:“臣以為,法律乃國策之綱,動一發而牽全身,不可操之過急。可先廢《挾書律》,《妖言令》稍晚之。”

惠帝沉吟道:“如此甚妥,眾卿還有何言?”

“皇上聖明!”眾人齊稱萬歲,無人再提異議。惠帝便令尚書丞即刻起草廢除《挾書律》的詔書,快騎迅速頒發全國。

惠帝已露疲倦之色,叔孫通心中著急:皇上已是第三日未去長樂宮渴見太後了!他正想奏請皇上趁此清夜擺駕長樂宮,卻被舞陽侯樊啥搶了先。

樊噲粗壯的身軀往叔孫通跟前一擋,叫道:“陛下!”

樊噲嗓門銅鑼似的,倒把惠帝驚得來神了,便問道:“舞陽侯還有何事?若非緊要,明日早朝再議不遲。”

樊啥道:“臣所奏乃有關國家安危大事,陛下久病,不理朝政,故而有所不知。那匈奴冒頓單於因陛下少年繼位,且性情仁柔,竟驕橫猖狂起來。日前致書太後,措詞輕慢**衰。臣原欲將兵十萬橫掃匈奴,挫殺他銳氣,令他不敢藐視我漢室,卻被季布那廝阻攔。強虜不滅,臣寢食不安,奏請陛下恩準臣將兵出征。”

樊啥話音未落,太仆夏侯嬰便一步向前,拱袖道:“臣以為季布阻止樊將軍出征匈奴實為上策。想當年匈奴把先皇圍困在平城之中,其時漢兵有三十二萬之眾,舞陽侯為上將軍,東撞西突,都無法救先皇出重圍。若不是陳平施計,先皇恐不能生還了。天下曾經有歌謠流傳:‘平城之中亦誠苦,七日不食,不能殷弩!’如今這歌聲還在耳邊縈繞,平城的傷痛尚未痊愈,樊將軍卻又妄言十萬軍就可橫掃匈奴,豈不令人齒寒?幸得太後明智,采納了季布的諫議。太後已回書單於,好言周旋去了。”

惠帝是知曉季布的根底,也知曉季布與夏侯嬰關係甚密。那季布原為楚營大將,屢屢陷高祖於困境之中。項羽墳下兵敗,高祖便懸賞千金緝拿季布,敢私自窩藏季布者,誅滅三族。季布隱藏在魯地朱家做工,那朱家求見汝陰侯夏侯嬰,言明大義,道:“皇上剛取天下,卻以私怨捕捉一個賢將才,心胸何等狹窄啊!皇上若能招募季布,那四海賢才必定會紛紛歸順皇上的了。”夏侯嬰欽慕朱家乃當今大俠,便找機會勸高祖下詔特赦了季布,並封為中郎將。

叔孫通雖是讚同夏侯嬰的意見,卻不想當麵頂撞舞陽侯,便道:“陛下不如調卷峽親閱原信,尚可作出判斷。”

惠帝忙令主管外國四夷事的客曹尚書抽取匈奴存檔,那冒頓單於是一卷羊皮書,惠帝展開瀏覽,那書中寫道:

孤債之君,生於沮澤之中,長於平野牛馬之域,數至邊境,願遊中國。陛下獨立,孤債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娛,願以所有,易其所無。

惠帝閱罷,暗自忖道:這蠻虜實是猖狂,竟敢調戲我大漢國母,分明是藐視於我啊!令舞陽侯率兵征伐,卻也不失為良策,否則聯如何立威望於四海夷國?卻不知母後如何措詞回複的呢?

想著,惠帝便展開太後所書嫌帛錦書,輕聲念道:

單於不忘弊邑,賜之以書,弊邑恐懼。退日自圖,年老氣衰,發齒墮落,行步失度,單於過聽,不足於自汙。弊邑無罪,宜在見赦。竊有禦車二乘、馬二驪,以奉常駕……

惠帝念到後來,已羞於出聲了,捏著錦書的手簌簌地顫抖:母後啊母後,你身為皇皇大漢之國母,被蠻夷調戲侮辱,為什麽如此卑躬屈膝,將自己百般醜化,還要送車送馬?我大漢朝體,被你站辱到如何地步了呢?!可是……母後以前並不是這般草雞窩囊,自輕自賤的呀!母後是剛烈堅毅的血性女子,向來孤高自賞、目無下塵,隻因那戚姬奪了她的寵愛,她便是非置人於死地方才罷休的。定是因為與那該死的審食其有了苟且之事,竟至鮮廉寡恥到這種地步了!

惠帝恨恨地將書信摔進黃門渴者高擎著的托盤中,當著眾大臣的麵他不能評判母後,他要維護皇家的尊嚴,他想下達令樊啥將兵出征的詔書,話到口邊又猶豫了。

惠帝雖想擺脫太後的控製,然而,母後仍是他心目中至高至尊的聖人啊!

高祖四年,漢王大破楚軍,奪回成皋。楚漢兩軍對壘,隔澗相持於三皇山廣武。性情暴躁的西楚霸王項羽為激怒劉邦與他決一雌雄,竟將扣作人質的太公與呂後押至陣前,並支起一張宰牲口用的大肉案。楚王炸雷般地喊道:“劉邦,你若再不投降,我便將你的父親與老婆烹食了!”

楚軍士已先將太公綁起來放到肉案上了,太公老淚縱橫,失聲喊道:“季兒救我!”

漢王卻道:“我和你都受命於懷王,相約結為兄弟,我的父親便是你的父親,如果你一定要烹煮父親,即請分給我一杯羹吧!”

楚王大怒,下令開斬。劊子手明晃晃的大刀已高高地舉起來了。千鈞一發之間,呂後撲至案前,用身體護著太公,斥道:“項羽,你拿一個白發老人開刀,算什麽蓋世英雄?要宰要烹,你就朝我來吧!”

楚王雖是暴烈,卻也是重情義的漢子,他為漢王之妻的仁孝與至誠所震懾,加之項伯的諫勸,便喝退了劊子手,將太公與呂後押回後營去了。

呂後當時身陷楚營為囚,衣衫檻褸、麵容憔悴。然而,她的神情是那樣的安詳自若、高貴嫻雅;她扶住瞞珊挪步的太公,目不旁視地穿過刀光劍影的陣列,宛若玉潔冰清的女神。

那年身為太子的惠帝跟隨蕭相國駐守漢中,並沒有親曆那驚險的場麵,他是聽將士們七嘴八舌的傳說,將士們的陳述中都將母後描繪得女神一般。

所以,父皇登基之時,雖則已有了寵幸的戚姬,卻仍尊封母後為皇後。

惠帝向來為母後而驕傲。母後在那血腥的戰場上都毫不畏懼,如今怎會懼怕一個蠻夷戎狄的下流挑釁?

惠帝重新從黃門渴者的托盤中撿起母後的書卷,又一次展開了它,不由得自語道:“太後如此謙卑忍讓,卻是為何?那冒頓讀了此書,恐更不把我大漢朝放在眼裏了……”

叔孫通拱袖正想進言,忽聽石渠閣那石雕神獸大門前,郎中侍衛高聲喊道:“太後千歲駕到”。

惠帝愣怔了片刻,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天色向晚,窗外暮靄沉沉,母後她怎會親臨未央宮?他惶驚地立起身,抬頭向燭火搖曳處望去。果然,見一位高冠盛服的婦人,正穿過明明滅滅的燈影朝他走來,恍惚中宛若西天王母下凡。

惠帝胸口一燙,眼眶中辣辣地盛滿了淚水。其實,這三天裏他時時刻刻都想著去拜渴母後,他是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忍耐住了。他雖然已長到二十歲,可他好像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母後的懷抱,他已經習慣了沉溺在母後濃得化不開的母愛之中,事無巨細全都由母後替他安排妥當。

遠遠的,隔著幢幢燭影,惠帝看見母後的鵝蛋臉削尖了,母後的眼袋青烏烏的,母後的眼中啥著無限的憂怨,母後一定是望眼欲穿地等著她當了皇帝的兒子去給她請安,其間有多少次的長籲短歎,輾轉反複,徹夜不眠啊。可是,一天,兩天,三天,母後還是沒等到她唯一的兒子,母後的心一定揉碎了!這一刻,惠帝是萬千地後悔、內疚,他撲嗯一聲跪下了。

眾大臣都隨著惠帝伏拜在地,齊聲道:“太後千歲,千千歲!”

太後將臉藏在鳳冠霞被巨大的陰影裏,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太後圓潤的聲音傳來:“原來都在這兒啊,哀家竟不知眾愛卿為民治國都這麽勤勉,真乃大漢朝之幸,百姓之幸啊!”

“母後!母後請寬恕孩兒不孝之罪!”惠帝一聽母後熟悉的聲音,便再也忍耐不住,淚水決堤而出。

那叔孫通感覺到太後的目光刀子般從臉頰上刮過,他仍伏地頓首道:“太後明鑒,方才皇上召集臣等商議廢除《挾書律》諸事,尚書叢已草擬製書,請太後過目。”

太後道:“皇上登基之初就與哀家議及廢除各項秦之酷律了,皇上英明,哀家何用事必躬親?”

太後已經注意到黃門渴者手中的托盤裏的兩卷書,一卷羊皮書,一卷嫌帛錦書。她順手拿起,略略展斤,又收攏了,不動聲色道:“盈兒是在複議舊卷犢吧?實是要緊。彼時彼地做出的議決,或有疏漏,或有錯斷,亦可及時糾正,亡羊補牢,猶未晚矣。哀家這般回複那冒頓,想必盈兒有不同之見吧?哀家願洗耳恭聽聖言。”

惠帝哪裏還有異議?在母後麵前他自慚形穢,他的一切思維都變得遲鈍了,便隻懾懦道:“母後說哪裏話來,孩兒隻是想、想看看母後是如何處理夷邦關係的……”

那樊啥一跺腳,大聲道:“太後,我是實在替你咽不下這口氣,方才上奏皇上,願領兵出征,教訓教訓冒頓那小子,莫讓他以為先皇仙逝,我大漢朝便直不起腰杆來了!”

太後見是樊啥,心緒倒也平息了,她自然是了解這位妹夫的脾性的,便歎道:“你當哀家見了那蠻邦匹夫的挑釁文書心裏不氣麽?哀家真恨不得當即將那廝五馬分屍了呢!樊將軍你也不要太意氣用事,仔細想想季布的話是有道理的。倘若再起兵戈,天下複又大亂。百姓塗炭,人心浮動,社櫻風雨飄搖。哀家怎能隻爭自己的顏麵而置江山社櫻百姓於不顧呢?哀家複函言辭謙卑,隻為平息那一觸即發的戰事啊!那冒頓接哀家複信後自覺無趣,已派使者前來致歉,另乞和親。哀家尋思於後宮侍脾中挑選模樣周正、略通文墨者,以公主名義嫁於冒頓單於,大漢朝北方疆域便可太平無事了。皇上,你看哀家此番裁決有何不妥嗎?”

惠帝聽了母後一席話已是肅然起敬,早打消了先前的疑團,想想是錯怪了母後,連忙深深一揖道:“母後深謀遠慮,巧發奇中。孩兒蒙昧,不識大體,險些鑄成大錯。”

眾大臣包括樊啥在內紛紛稱道太後豁達大度,明察秋毫。太後微微含笑道:“你們這些話,哀家如何承當得起喲。如今新皇當政,眾愛卿當傾心盡力扶植才是。”

眾人齊道:“臣等披肝瀝膽,在所不辭!”

太後道:“蠟炬將燼,時更已深,眾愛卿明日還須早朝,便歇息了吧。”

大臣們一一告辭了,太後便命內侍換上新的膏燭,燭心嚼卜作響,竄起兩寸長的火焰,大堂被映照得了無陰影,煌煌如同白晝一般。

太後和惠帝母子倆相對而坐,他們靠得很近,伸手互相可以觸摸。

這裏已經沒有其他任何人了,他們是可以剖腹掏心促膝長談的了。

可是他們倆一時都不知怎麽開口,他們都感到此時比方才眾人在時拘謹了許多。

大堂內沉甸著明晃晃的一大塊寂靜,偶然有璞地一聲燭花爆裂。

其實,他們中間還隔著一個人,他就是辟陽侯審食其。

現在他們不可回避地要麵對辟陽侯的問題了,“審食其”三個字就梗在他們的喉嚨口,可是他們誰都沒有勇氣把那三個字吐出來。他們隻是默默地對視著。

母後啊,您是堂堂的大漢國母,您已經登上了女人所能涉及的最尊貴的地位,難道您還不滿足嗎?

盈兒,你不知道哀家每次穿上那金碧輝煌的冕服,心裏卻是一片孤寂;多少年了,偌大的長樂宮,漫漫的黑夜,哀家是如何握過的呀!

母後,您還擁有我啊!難道孩兒對您還不孝順嗎?您不是口口聲聲說,您是這世界上最愛我的人,您是為了我才活在這世上的嗎?

盈兒,你太年輕了,你不懂得哀家心裏的苦楚,你不懂得一個女人最需要的是什麽,在這點上,你是太像你的父親了!

母後,為了我們大漢皇室的尊嚴,為了我這個皇帝的顏麵,為了父皇在天之靈能夠安眠,你就將那個審食其忘了吧!

盈兒,那辟陽侯是你父皇封的功臣,對大漢朝廷忠心耿耿,你就看在哀家的麵子上,將他放了吧!

燭光炯然,惠帝看清母後眼角細密的魚尾紋,心裏麵軟軟的,酸酸的。他很想拱到母後懷裏撒撒嬌,讓母後高興起來。可是他已經做不出來了,他畢竟是一國之君了。他極想彌補自己的過失,他極想讓母後笑顏常駐,他忽然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他便叫道:“母後!”

燭花又哄地爆了一下。

“盈兒!”太後的心咚咚地跳著,雙目閃亮,期望地盯著兒子俊秀的麵龐。

太後原沒有料到,當著盈兒的麵她竟無法張口提“審食其”三個字,她感到羞愧,感到對不起兒子。她希望兒子能體察她的心思,她希望兒子會體恤她而將審食其放了。

惠帝朝太後跟前湊了湊,體貼道:“母後,日後孩兒要忙於朝政,恐無多餘暇常去長樂宮陪伴母後了。孩兒知母後寂寞,孩兒有個好法子了。日前上巳拔楔,溺滬之濱搭了好幾處百戲場子,看得人眼花繚亂。孩兒看中了兩個角抵少年,芝蘭玉樹,好一對璧人,比閡孺還俊俏,孩兒已將他兩人收入內宮。孩兒明日一早便差黃門內侍將他們送至母後寢宮,令他們日日陪伴母後,以慰母後寂寥之心……”

太後的目光一點點黯淡下去,太後的心一點點冷下去,她知道,盈兒終究是不會放過審食其的,就像高祖終究不放過韓信、彭越一樣。盈兒雖然貌似懦弱,可骨子裏卻真正是高祖的兒子,他是替他的父皇來懲治審食其了!太後洞悉了這一點,心裏麵不知是欣慰呢還是悲哀?

太後想對惠帝說哀家不要美貌少年,哀家不要假麵玩偶;哀家要的是一個知心知肺、噓寒問暖的男人,一個能為哀家解優分難、同甘共苦的男人。那審食其與哀家出生人死患難與共,便是哀家唯一可以信托的男人呀!可是,這心中的隱秘,身為太後的她,怎麽能對兒子傾訴呢?!

太後心裏默默地喊辟陽侯,哀家無法救你了,哀家不能為了你而跟兒子翻臉呀!哀家對不住你了!太後覺得心口痛得厲害。

太後勉強綻開笑容,道:“盈兒,你錯了,哀家有了你,哀家知足了。那兩個角抵少年,既然盈兒喜歡,就留在未央宮中吧。隻是盈兒如今登朝當政,需養精蓄銳,克盡厥職,萬不可過度沉溺於聲色犬馬之中啊!”

惠帝先是被太後截斷話語,心中忐忑,生恐太後要替審食其求情。待太後開口,卻並不見提及審食其,頓時鬆了口氣,忙應道:“母後教誨,孩兒一定銘刻於懷。孩兒雖坐著九五尊位,還需母後謀劃左右,緩急相助呢。”

太後此刻酸甜苦辣交集於心,人似虛脫了一般,險些支撐不住,但仍是支撐起來了。盈兒說得對,盈兒的皇位尚未坐穩,盈兒還需哀家為他籌謀方略,助一臂之力呢。哀家怎能為些許私情而置江山於不顧呢?罷罷罷!

太後支撐著站了起來,惠帝忙上前扶住她。太後淒涼地笑道:“哀家三日不見我兒,不知盈兒上巳拔楔後身體可好?許久未上朝了,應答百官還習慣嗎?日裏又怕打擾盈兒的公事,故趁月色尚明,前來未央宮探望我兒。現親眼見盈兒不舍晝夜勤政治國,哀家也放心了。提心吊膽了這幾天,哀家也乏了,這就打駕回宮,今晚上總算可以睡個回圈覺了。”

惠帝忙揖道:“時辰已晚,母後何不就在未央宮安寢?那椒房殿一直虛設著,孩兒立馬叫少府居室令去收拾一下。今晚月漁十分的清朗,孩兒此刻不如陪同母後到滄池邊散散心,聽風沐露,隨月步行,豈不清雅?”

太後的心又被狠狠地戳痛了,高祖在世時,這未央宮已經初見規模,高祖常帶著那妖姬到滄池邊賞花觀月,便在那椒房殿中築銷魂帳、鴛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