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漢惠帝之死003

此刻,太後望著盈兒那張略帶憂鬱的俊美的麵容,心裏充滿了春陽一般的溫情他是她的命根,是她的全部希望。現在好了,如意死了,戚姬不死也等於死了,盈兒,再沒有人可以間隔我們母子了!太後輕移蓮步,走到盈兒身邊,張開臂膀將盈兒攬人她**澎湃的胸懷……

“滾開!”惠帝她然變色,狠狠地將母親推開。

太後被推倒在地,迷惘地抬起眼睛。一時間,她還弄不懂是怎麽回事。

“你走!你出去!聯不想看見你,你讓聯安靜一些好不好?”惠帝歇斯底裏地叫道。

太後終於看清了她的盈兒俊目中滿含著怨恨,她的盈兒從來也沒有這般凶狠這般暴躁!太後驚呼道:“盈兒你瘋了嗎?!”

“太後,你才瘋了呢!你做的那些事實在不是人做得出的呀!”惠帝悲憤地叫道。

“還是那妖婦在盈兒心裏興風作浪啊!”太後清醒了,她一挺腰站起來,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衫,她又鬥誌昂揚了。她已經與那妖婦明爭暗鬥了十幾年,難道她還有退縮的餘地嗎?她冷峻地看著她心愛的兒子,此刻,她和他近在咫尺卻如隔遠山遙嶺!

“陛下,你說得好!哀家真為你高興啊!”太後冷笑道,“你終於會罵人了,你終於會耍威風了,你終於像個皇帝了!你實在是太像你的父親了,你為了那個妖婦可以六親不認。你下旨呀,你有這個權力,你可以廢了我這個太後,你可以不認我這個母親,你可以傳令廷尉府治我的罪,你可以將我投入永巷,你甚至可以將我五花大綁押往法場斬首示眾!你快動手吧,我的尊貴的皇上!你就朝你的母親開刀吧,我的不爭氣的兒啊!”太後說著,一步步地逼近惠帝,持起袍袖,將兩隻纖纖素手伸到惠帝的眼前,並且傷感地、卻是萬死不辭地望著他。

漢惠帝劉盈由傷痛和憤怒集聚起的全部勇氣在太後不屈不撓的注視下,如同冰雪遇到火一般地融化了,消解了,他艱難地別轉頭,伏在錦靠上纓喚地哭了起來。

太後知道自己終於戰勝了戚姬。她彎下腰,輕輕地撫摸著盈兒的背脊,她相信以自己全部的母愛是能夠撫平盈兒心中的傷痕的。她聽盈兒的哭泣漸漸低咽了,便柔情殷殷地言道:“我兒心中痛楚,哀家心中更痛楚。哀家願將所有的痛楚都承擔了,唯盼我兒體察哀家的苦衷。我兒罵得對,哀家是做了不是人做的事,可是我兒怎不想想,若聽憑那妖婦紙糠及米、移天徙日,我們母子便將死無葬身之地了呢!”

“孩兒是想那戚姬畢竟是父皇的愛妃,母後這般對她,是要遭世人唾罵的呀。”惠帝停止哭泣,低聲言道。

往事不堪回首!太後強忍隱痛,百感交集地言道:“盈兒不提你父皇也罷了!自你父皇於戰亂中遭遇那妖婦,他就斬斷了夫妻和父子的情義!彭城兵敗那年,他隻顧自己逃命,嫌車騎載重跑不快,幾次三番將你們姐弟推墜車下。若不是滕公夏侯嬰左提右摯救你們出來,恐怕你們姐弟早段於賊兵亂刀之下了!大漢立朝之後,你父皇又聽信那妖婦的蠱惑,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廢了你的太子之位。其時哀家全不顧皇後的尊嚴,跪求留侯張良為兒籌謀生路,請來商山四皓,方保住了我兒的東宮之席。淮南王英布謀反之時,你父皇又聽信戚姬的慫恿,竟要讓你帶兵出征平叛。想那英布身經百戰,曉勇異常,十五歲的小兒豈是他的對手?明擺著讓你去送死。又是哀家闖入你父皇寢宮,忍受那妖婦的冷言奚落,懇求你父皇收回成命。哀家為了我兒是不俱下火海上刀山的,哀家隻怕你無力擺脫那妖婦的**,竟自斷送了漢室江山和自家前程,故而不得已出此下策,寧遭千人罵萬人唾,也要為我兒當政掃清一切障礙呀!”

“母後”惠帝哭喊著,撲入太後的懷中。惠帝太軟弱了,他是在母後的翼翅下長大的,他不能想象沒有母後的日子他該怎樣過,“母後不要再說了,孩兒已明了母後的心意。孩兒一時情急衝撞了母後,還望母後憐孩兒年幼無知,寬恕孩兒吧!”

太後緊緊地摟住她的盈兒,泣道:“盈兒不要說這樣的話,隻要兒懂得哀家的心就好了!”

“隻是孩兒心極倦怠,無力再戴那頂冕冠,無顏麵對內外朝臣,無心治理朝綱政務,還望母後代兒行天子之令,一切朝政均由母後裁定便是了。”惠帝心力交瘁,嗚咽道。

太後捧起惠帝臉龐,看他目光黯淡,神色頹喪,並無故意刁難的痕跡,便道:“我兒身體虧損,隻管靜心養息。有蕭相國、周太尉、夏侯太仆等一班老臣忠心不二且老成持重,又有張良、陳平、叔孫通等飽學之士運籌謀劃,我兒但可高枕無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江山和皇位終究是你的呀!”

惠帝沒有回應,太後低頭看他,惠帝雙眼微合,似已神遊夢鄉去了。太後憐惜地將他摟緊,她抬起頭,看見窗外嵐氣朦朧的山野間已有些許綠意了。

漢惠帝三年春,正值上巳日,淩晨寅時,惠帝所侯幸的少年閡孺匆匆走出涵室,穿夾道閃進天子寢宮,見惠帝仍擁被酣睡,便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推著惠帝的肩腳喚道:“陛下,陛下醒來,該去溺滬之濱了。”

惠帝捂著被子不動。這未央宮寢殿雖經蘭草熏了三天三夜,卻總是有股陰慘之氣。燭影晃動,仿佛是如意恐怖的麵孔;風聲瑟瑟,又像是戚姬淒厲的嗚咽。惠帝心驚膽戰了大半夜,直至召來閡孺侍寢,方才迷迷糊糊人夢,卻又被老黃門鬧醒,正沒好氣呢,道:“聯夜裏欠睡,已下詔淮南王替聯主持拔楔大禮。閡孺,沒有你,聯隻覺四肢涼徹,快進來替聯暖暖。”

閡孺吱溜滑下床,跪在地上,咚咚磕了兩下腦殼,大聲道:

“陛下,陛下救我!”

惠帝將頭探出錦被:“誰敢欺侮聯的愛奴?”

“陛下,陛下今日若不去行拔楔大禮,奴才便死期不遠了!陛下恩寵奴才,許多人都暗中嫉恨奴才,必定會說是奴才拖住了陛下。再則太後有令,上巳拔楔前要讓陛下獨宿未央宮淨心養神,若讓太後知曉昨晚閡孺竟與陛下同表,必遷怒於奴才,奴才的死期便不遠了!”

惠帝靜默片刻,終於掀開錦被坐了起來。這普天之下,他唯一不能違抗的就是母後了。為了他心愛的閡孺不至於慘遭如意弟弟的下場,他此刻必須打起精神前往浦滬之濱!惠帝輕歎一聲,伸手在閡孺俊俏的臉蛋上擰了一把,道:“葫蘆啊葫蘆,聯哪裏舍得讓你受屈呢!替聯更衣吧。”

閡孺叩拜道:“奴才謝皇上體恤之恩!”隨即轉回頭招呼紫衣、紅裳眾宮娥速速替皇上漱洗更衣。

那老黃門恰巧氣喘籲籲地趕到,見惠帝已穿上了五彩錦繡的冕服,著實驚歎閡孺的功夫,不無妒嫉地掃了他一眼。

“公公可以放心了吧?奴才說皇上誤不了時辰的呢。”閡孺掩飾不住得意地揖道。

這閡孺原是長安府民間徘優班子裏的優伶,藝名葫蘆,因耍得一手出神入化的跋鞠而聞名京城內外。漢惠帝元年秋,徘優戲班奉詔入宮獻藝,惠帝因見葫蘆舞鞠奇妙無比,且麵目頗像禦弟劉如意,便是十分喜愛。及至劉如意慘死,惠帝神思昏昏,一病不起。未央宮中老黃門便給太後出主意,召那個會跳鞠的優伶少年進宮伴駕,可解皇上思念如意之情。太後百般尋思,別無它策,便恩準葫蘆入未央宮侍候。這葫蘆果然深得惠帝寵幸,賜名閡孺,日隨左右,夜伴臥起,竟至寸步不離的地步。眼見得惠帝精神日漸好轉,太後雖忌諱他麵容間時有如意的影子,卻也容忍了他。

半個時辰之後,漢惠帝終於冠冕齊整地跨出了寢官。那件精美華麗的冕服上用五彩絲線回環重疊地繡著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宗彝、藻、火、粉米、輔、獻十二章紋,單五色絲線就用去了二十多斤。惠帝康愈不久仍顯贏弱的身子對這件沉甸甸的冕服真有點不堪承受,他隻好弓起肩腳支撐著;而頭上那頂象征至高無上權力的皇冠更是壓得他抬不起頭,垂在麵前的十二縷白玉珠冕旎遮住視線,左右兩邊的黃珠充耳一晃一晃地敲打著耳膜,他有一種被窒息的感覺。他實在是很不喜歡這身皇帝專有的服飾。平時他總是簡糯輕袍,戴一頂父皇最喜歡的竹皮軟冠。他僅僅是為了討得母後的歡心才穿戴這身皇服的。他低著頭,目光正落在衣襟上五彩間色的十二章紋上。他覺得這些圖案很恐怖,就像如意弟弟七竅流血的麵孔。他背脊上起了雞皮,慌忙將目光調開。他勉強透過冕旎的縫隙望出去,遊廊漏窗外是未央宮四十多座宮殿層層疊疊的屋脊,晨曦中,那一片一片的琉璃瓦像銅鏡一般地閃光。

老黃門見惠帝腳步遲疑不決,便上前扶住了他,笑道:“陛下,陛下已有兩年不著這冕服了吧?陛下著了冠冕俊神秀儀,與高祖相比,又是別一番風采呢!來,陛下走幾步便就習慣了。”

寢宮遊廊外,禦轎早候著了。黃門公公揭開轎門簾請惠帝上轎,惠帝卻左右四顧,喊道:“閡孺!”

“陛下,奴才在此呢。”那閡孺機敏地應道,牽著惠帝的手一同鑽進禦轎。

老黃門陰鬱地盯著閡孺輕巧的背影,他想阻止,卻又忍住了。時辰已不早了,還是讓皇上快快上路吧!“快!快!”他大聲吼道,將肚子裏的惡氣吐出來。

一群宮娥和黃門侍郎簇擁著,前後十二名役人扛著禦轎急步如飛,繞過滄池,穿過少府官署,便是未央宮北胭門了。

北闡門外,奉常諸令垂、郎中眾大夫、少府尚書台仆射侍曹等隨行官吏都已恭候多時了,更有衛士郎官張旗執戟,夾陛對楹。禦轎未到禁門,大行令官便高聲傳警:“皇上駕到”。

一時間鼓號齊鳴,空廓的宮牆仿佛霎那間沸騰起來。

惠帝已有兩年多沒有上朝,乍見這陣勢隻覺耳鳴心跳,頭暈眼花。他緊緊地抓住閡孺的臂膀,緩緩地下了禦轎,但見眼前黑壓壓跪著自己的臣子,一時間悲喜交集,無語凝噎。

“請皇上登輩!”奉常卿叔孫通壓抑住內心的激動,大聲叩拜道。兩年來,關於漢惠帝的病情,朝廷內外傳言紛紛,有說惠帝神經已經錯亂,不能再理朝綱;亦有說惠帝並無甚病,實是被太後軟禁起來了。而太後日日按部就班地代惠帝臨朝聽政,得心應手地處理內外政務,並讓太醫令隔日張榜公布惠帝病況及所用藥方,讓人無懈可擊。眾大臣雖是疑信參半,因都領教過太後當年除韓信斬彭越時潑辣強悍的手腕,都不敢造次奏請惠帝臨朝。

漢惠帝二年秋,德高望重的老相國蕭何病逝,太後遵照高祖臨終囑咐,從齊國召回功勳昭著的平陽侯曹參繼任大漢相位。眾大臣心中都燃起了希望,翹首以待這位在沙場上勇猛善戰的曹大將軍上任後如何大刀闊斧地從太後手中奪回朝政大權。然而,事實很快讓大臣們失望了。曹參上任後竟對所有的朝綱律條一無變更,除了清晨準時上朝點個卯,便日日蝸居相府,歡宴飲酒,不問政事。凡遇選拔官吏,他盡圈定一些不善言詞,性情厚重的長者,對那些言辭鋒利、銳意進取之輩一概罷退。下屬官吏有違律犯條者,他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予深究。一些老臣看他這般昏聵弩鈍,憂心如焚,商議推派精通禮法且能言善辯的奉常卿叔孫通大博士前往相府探究根底,相機規勸曹相國勵精圖治,重振朝綱。

這叔孫通做過多年太子太傅,曾以死相諫高祖皇帝不可廢易太子,乃是漢惠帝的大恩師,自然是最為惠帝現狀擔憂的了。他便欣然受命,覷了個機會,避開太後耳目,潛往相府拜會曹相國。那曹參見故友來訪十分高興,遂令手下張布盛宴,開啟陳年佳釀,殷勤勸杯。獻籌交錯之間,叔孫通幾度欲張口說話,卻屢屢被曹參擺手製止。數杯酒下肚,叔孫通隻覺頭重腳輕,口舌僵硬,哪裏還能施展辯才?酣醉中竟被相府侍者送入暖閣錦繡帳中,由一妙齡少女陪伴,顛鶯倒鳳了一夜,次日至寅時方才醒來,匆匆趕去候朝。那曹參竟憨笑著拱揖道:“奉常大人,昨晚老夫府中的美酒佳人如何?方才老夫已差人備下十壇上等佳釀和兩位絕色佳人送往奉常府邸,叔孫大人可盡興品嚐鑼!”眾目睽睽之下,叔孫通被他說得麵紅耳赤,無言以對,隻好汕汕笑著打幾個哈哈。自此,眾大臣也打消了規勸曹相國的意圖,由他成日呼酒歡歌,渾渾噩噩。幸而蕭相國在世時一應法令俱明,循規蹈矩,朝廷倒也安寧。

不覺已是惠帝三年春,一日,呂太後忽召叔孫奉常人後宮議事。叔孫通因保太子有功,一直很得太後信任。然而近幾年漢室中不斷發生舊臣因謀反罪被殺戮的事,韓信彭越英布盧給,都曾為大漢朝立下累累戰功,卻先後死的死,逃的逃,一世英名灰飛煙滅。眾大臣驚魂甫定,高祖寵愛的趙王如意又神秘地被人毒死,廷尉府雖已結案,然種種駭人聽聞的傳說如同雨後的苔醉在潮濕陰暗的角落裏肆無忌憚地生長著,令朝臣們驚厲不安。故而叔孫通乍接到太後召見的諭旨,也著實惶恐了一陣。他前後左右想想,並無什麽過錯,僅去曹相國府一節,亦被相國老以酗酒押妓掩飾過去了。便壯壯膽,硬硬頭皮去長樂宮了。

叔孫通被內侍引至長信殿內宮,但見呂太後素袍便懦,席地而坐,那風韻猶存的麵龐上雖盛著淺笑,眉宇間卻凝著些許憂傷,這使她看上去溫婉可親,與上朝時高高地坐在龍椅上權柄在握的呂太後判若兩人。

一旁侍坐的還有太後的妹夫舞陽侯樊啥及辟陽侯審食其。

叔孫通剛欲跪拜,卻被太後攔住,笑道:“叔孫大人免禮。這兒不是大殿,不必太拘泥了。方才哀家正問辟陽侯呢,那些無端生事者究竟將哀家描繪成如何可憎可怖的模樣?叔孫大人想必也聽到過許多吧?”

叔孫通心裏一緊,深吸了口氣,坦誠言道:“太後,曆來皇室宮廷之中,隻為著一張龍椅,便導致兄弟反目,骨肉相殘的事多矣。我大漢朝幸得國脈盛通,太子順順利利繼承皇位。微臣自高祖二年歸漢以來,親眼見太後輔佐高祖,曆盡艱險,忍辱負重,方保得朝綱清明,國泰民安。太後信義使天下人服膺,亦使臣不勝欽仰。依微臣之愚見,太後女中君子,大可不必計較那些空穴來風的蜚短流長,它們掩蓋不了太後對大漢皇朝的卓著功勳。令臣憂心忡忡、寢食不安的,乃是當今皇上病體久治不愈,龍庭禦座長年空席,日久恐生變故。臣想皇上正值青春年華,如何會得此頑症?臣請太後布詔天下名醫為皇上診治,皇上龍體康愈,才是我大漢朝萬民之大幸,此乃當世之要務啊!”

太後靜靜地聽叔孫通一氣說罷,自然是聽得懂奉常卿話中之話的。她也知道奉常卿曾去相國府“酗酒押妓”的事,但是太後隱忍著,仍是煦煦無溫色地笑著,她太了解奉常卿認理不認人的儒生脾性了。

漢高祖十二年,高祖再次提出要廢太子而立如意,其時高祖傷病複發,性情暴躁,誰的話也聽不進,連留侯張良的苦口勸諫也無濟於事。便是這個叔孫通,當時他為太子太傅,憤憤不平地闖人高祖寢宮,大聲諫道:“從前晉獻公寵愛驪姬,罷黝太子申生,改立幼子奚齊,晉國因此大亂數十年,成為天下笑柄。那秦始皇也是因為不早確定扶蘇的太子名分,才使那趙高有機可趁,得以用欺詐手段立胡亥為王,結果赫赫強秦僅二世便滅亡了,這更是陛下親眼看到的事實。如今,當朝太子仁愛孝順,天下皆知;皇後與陛下患難與共,豈可無端背棄?陛下若執意廢嫡立庶,臣願先受斬刑,以臣之頸血濺紅皇宮丹擇,為天下警示也!”說罷竟一躍而起,抽出高祖禦榻旁懸掛著的三尺龍泉,橫臥在自己的頸間。高祖慌忙離席,握住他的手腕道:“叔孫公決罷手,聯不過是一句戲言呀!”叔孫通憤然道:“太子是一國之本,本一動搖,天下就不安穩了。陛下怎麽能拿天下根本來開玩笑呢?”高祖無奈笑道:“聯就聽君之言,不易太子便是了。”

太後對這些驚心動魄的往事是感銘於心的,太後也是知恩圖報的呀。太後見一旁舞陽侯有些惱怒的樣子,便用眼神製止了他。太後歎道:“叔孫大人與哀家真是不謀而合呀,哀家今日召卿進官,便是要與卿商議皇上重新臨朝的事。哀家知道這兩年哀家代皇上臨朝理事,朝臣中有人不滿,更有人咒罵,以為哀家蓄意謀奪皇位。叔孫大人是否也有些許擔憂呢?”

“微臣不敢。”叔孫通揖道。

“叔孫大人不是不敢,叔孫大人是了然哀家一番苦心的,是嗎?”太後立起身,來回踱了幾步,道:“那些小人之見,怎不想皇上乃是哀家親骨血,哀家已貴為皇太後,還要圖什麽皇位呢?哀家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全是為江山社稷著想呀!”太後說得有些激動,停頓了一下,稍稍平息了心意,又道:“所喜皇上龍體已漸複原,近日哀家便試著將一些要緊的奏折典章讓皇上披閱。隻是皇上荒疏朝政久了,意誌也懈怠了。哀家百般規勸他上朝當政,他卻執意不肯。哀家想叔孫大人乃是皇上最敬重的老師,叔孫大人的話皇上或許能聽得進。故而哀家想請叔孫大人進宮諫勸皇上,若能勸得皇上抖擻精神,那就是國家的大幸,也是哀家的大幸啊!”

叔孫通暗自沉吟,他在琢磨太後之言究竟是真意還是試探?況且,太後都勸不動皇上,倘若自己真勸動了皇上,太後又會怎麽想呢?這一步棋必得萬千謹慎才是啊。

那舞陽侯樊啥已是忍耐不住,叫道:“太後如此剖腹掏心,叔孫大人還猶豫什麽呢?”

叔孫通這才言道:“微臣不是猶豫,微臣隻是在計劃個萬全之策。皇上自幼性情往弱,如今又是大病初愈,一下子要他臨朝當政,經緯天下,恐怕是勉為其難了。由此,臣想到上巳節即將來臨,不如趁此時節,讓皇上親臨溺滬之濱主持拔楔大禮,洗卻汙垢,消災除邪,皇上是必不能推辭的。這樣,一來可讓內外朝臣百姓子民親睹皇上風采,那些謠琢毀言便不攻自破;二來也可讓皇上逐步適應環環相扣的司儀禮數,再另擇吉日請皇上登朝,豈不穩妥?”

“上巳拔楔……”太後低語了一聲,便啞住了,目光空洞地浮在半空中。

叔孫通忽然想起以往的上巳拔楔,高祖皇帝每每攜帶戚夫人同往的呀!自己千思百慮,卻仍有疏漏,不經意戳到了太後的痛處。話已出唇,無法收回,隻好屏息以觀動靜,再作道理了。

那邊樊啥連連搖頭道:“何必那樣麻煩?且將那龍袍交我,看我一胳膊便將那小皇帝裹上龍庭!”

辟陽侯審食其漂了一眼太後,沉吟道:“叔孫大人,皇上接見群臣,何必非要在上巳日呢……”

“不,叔孫大人謀慮得有理,就照叔孫大人計劃行事。”太後緩緩地收回目光,就這一瞬間,她的心又一次地起死回生。她艱難地,卻是不容置疑地言道:“叔孫大人即刻代哀家傳令尚書台仆射起草禦詔,新皇登基三年,國喪已滿,欲重舉上巳楔事,與萬民同樂於溺滬之濱。”

“臣遵旨!”叔孫通一叩到底,痛痛快快透了口大氣。再抬頭看太後,太後已是滿臉的疲憊與憔悴,就像終南山的晚秋暮景,是讓人揪心的寂寥與清麗。

未央宮更樓的鍾鼓聲眩眩地敲響了,在玫瑰色的朝霞中如水般地漂**開來。

漢惠帝劉盈在群臣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中登上了特地為這次上巳楔事製作的禦葷。這禦葷八馬高蓋,楠木橫格,黃銅箍輪,長六尺半,寬五尺。車肚內以西域耗牛氈護壁,嵌以玉石,精美華麗的四神紋羅錦軟座十分寬大,亦可作皇帝旅途中小睡的臥榻。朱漆卷龍描金矮幾,酒盔茶具暖爐一應俱全,甚至還有隻精巧的楠木便桶,不音一座小宮殿了。惠帝獨自鑽進這金相玉質散發著楠木清香的車肚,沒來由地打了個寒嚓,慌忙叫道:“閡孺!”

那閡孺正要上馬,聽得皇上呼喚,便又楚回車前,道:“陛下,奴才在。陛下有何吩咐?”

“閡孺上輿伴駕!”惠帝邊說邊揭開錦簾,伸手要拉閡孺。

閡孺雖是山野村民,人宮這兩年,已體會得皇家的規矩森嚴,忙揖道:“閡孺不敢,閡孺騎馬護駕隨行。”

“鑼嗦什麽!聯讓你上車你就上車!”惠帝急不可待地捉住閡孺的臂膀,生怕他跑走似的。

閡孺不再言語,輕捷地飛身上了禦葷,卻被車肚裏豪華的裝飾驚呆了,團團轉了一圈,喜滋滋道:“奴才兒時聽老人說,天子龍葷會飛,日行千裏。陛下,就是這輛車嗎?”

有閡孺在,惠帝緊張的心便鬆弛下來。見閡孺這般歡喜的模樣,忍不住拉了他挨著自己坐下,笑道:“聯就是怕這乘輿飛上了天,閡孺騎馬追不上,才叫你登葷同行的呀!”

禮官正要發出禦葷出行的指令,忽聽有童音高喊:“駐嘩”隨即一陣答答的馬蹄聲逼近了。

惠帝揭簾望去,卻見淮南王劉長正從一匹青灰銀鬃、無鞍無髻的小馬駒上滾下來,大聲道:“二哥,你好偏心,閡孺那小子坐得禦葷,為何我就坐不得呢?”

惠帝道:“聯原以為你好騎馬,你若要乘車,上來便是了。”

那劉長八九歲的年紀卻已長得七尺高大,一抬腿便跨上了禦葷。

群臣麵麵相覷:這禦輩豈是隨意可乘得?卻都忌諱劉長的驕縱魯莽,不敢上奏惠帝,齊齊望著奉常卿叔孫通。

大漢朝的一整套朝規禮儀原是叔孫通於高祖六年博采古製,觀天地之象,演繹而製的;今日的上巳楔事亦是他一手籌謀導演的。依他的本性,他應該阻止淮南王和閡孺與皇上同輩。可是叔孫通遲疑了一下他當過多年太子太傅,十分了解這個年輕的皇帝茬弱怯懦的性格,此番好不容易勸得他出場,若再節外生枝、半途而廢,便再難有機會改變太後臨朝主政的局麵了。叔孫通雖對太後的堅忍剛毅十分欽佩,然而皇帝、太後名分既定,朝綱斷不能違背啊!淮南王與皇上同葷隻是小處失禮,而太後代皇上臨朝乃大失禮也。叔孫通再三斟酌,萬不能以小失大呀!於是,他仿佛沒看到大臣們期望於他的目光,隻對馭馬駕車的騎郎將道:“時辰不早,速速上路吧!”

但聽禮官一聲“禦”,頓時鍾鼓惶作,馨管越揚,奏的是高廟之昭容禮容樂曲。黃、白、青、赤、黑五色錦旗鼓**著晨風獵獵作響,衛士們的刀戟相撞錚錚鏘鏘。禦葷前的八匹高頭大馬都是百裏挑一的純種太原馬,鑄鐵馬蹄叩擊青磚地發出佩玉相擊的丁東聲。沉重的禦葷軋軋啞啞地出行了。

禦葷緩緩地輾過北闡門廣場,頭裏四匹馬身剛出禁門,斜度裏忽地閃出一人,玄色衰衣,長袍寬袖,如同一隻巨大的蝙蝠撲向馬前,甸伏在地。那些馬被驚嚇得前蹄騰空,蕭蕭嘶鳴,禦葷猛地停住,眾人都驚呼起來。

車肚內,惠帝與淮南王一個趟超往前跌去,幸而閡孺身手靈捷,眼快力大,一手捉住一個,方沒被甩出車外。

惠帝大怒,撩開車簾吼道:“來人哪,將這攔車狂徒拖下去斬了!”

一群兵士擁上撚住了那人的雙手,那人卻艱難地仰起戴著三梁公侯進賢冠的頭顱,聲嘶力竭地喊道:“臣,辟陽侯審食其有事啟奏,吾皇萬歲萬萬歲!”

怎麽會是他?惠帝一愣,慌忙揮了下袍袖,士兵們便退下了。

辟陽侯審食其對惠帝來說,可當得半個父親了。從前父皇長年征戰在外,家中一切均托於審食其照看,惠帝兒時便是趴在審食其的背上吃喝拉撒的呀。後來,母後與太公被楚軍俘虜,抵作人質,實為囚奴,也是審食其緊隨左右,為母後抵擋了種種酷刑和侮辱。父皇感念他危難中仍忠誠不貳,便封了他辟陽侯爵位,與張良周勃曹參等大功臣享受同等傣祿。母後信任他,決斷大小事情均與他商量;惠帝敬重他,引他為尊長。可是,隨著年紀增長,惠帝漸漸地從臣脾們的眼神和言語中覺察了審食其與母後不尋常的關係,他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便越來越討厭審食其了,隻是他沒有抓住確鑿的把柄,又不敢明問母後。礙著母後的麵子,不好將他罷黜,隻是漸漸疏遠了他。

惠帝強壓怒氣,道:“今日上巳拔楔,是消災除邪的日子,聯不受本。辟陽侯有何本章還是待明日早朝時再奏吧!”

那辟陽侯卻像塊頑石般紋絲不動,大聲道:“臣所奏章擱不到明日,臣所奏便是眼前的事啊!”

惠帝又是一愣。周圍大臣們竊竊私語,議論蜂起。惠帝頓覺芒刺在背,無地自容。你這老家夥還不知趣,人家都在說你呢!惠帝恨恨地一甩袖道:“罷罷罷,有什麽事你就快快道來!”

辟陽侯便直起了腰,扶正冠帶,拱袖道:“臣奏請淮南王與閡孺下禦葷,登騎而行。大漢禮儀君臣有位,貴賤有等,定親疏、別同異方能決嫌疑、明是非,望陛下明鑒。”

惠帝聽他言罷,不覺又好氣又好笑,斥道:“你可真懂得定親疏、別同異啊!淮南王乃聯手足,閡孺是聯要他侍行,有何大驚小怪?不必多言,且退下吧!”

審食其仍不挪身,又彎腰伏地,更大聲地道:“陛下,臣以為此係禮樂大節,非同小可。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於禮。為國者若一朝失禮,則荒亂及之矣。禮節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政刑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

群臣有驚愕,有竊喜:這辟陽侯滔滔不絕,莫非不要命了?

一向謹言慎行的審食其今天是有點反常。當閡孺爬上禦葷的時候,他並不在意,惠帝寵幸閡孺滿朝皆知,且先帝在世時亦有候臣籍孺,他們不過是皇上掌中玩物而已。可是,隨後淮南王劉長也堂而皇之地登上禦輩,審食其心頭掠過一絲不祥,因為他現在愈來愈懼怕這個八歲孩童的目光了,他常常從那兩隻酷似高祖的眼睛中讀到刻骨的仇恨!審食其自然明白劉長為什麽恨自己,當年劉長之母受趙相國貫高謀反之事的牽連,被拘下獄,曾托人求審食其幫忙,到呂後跟前為她斡旋開脫。可是審食其思量再三,沒有動作。當時的趙王張敖原是呂後的女婿,呂後為女婿去向高祖求情,都被高祖罵了回來。審食其生怕自己多管閑事反遭連累,索性緘口不言。劉長生母望穿秋水,等不到皇上的赦書,絕望之下便自繞身亡了。日後劉長被送人長信宮由呂後撫養長大,幼年不諳世事時與審食其倒也親熱。審食其是一直提心吊膽,生怕劉長終有一天會知曉他生母冤死的真相,宮廷中總有居心厄測之徒專事挑撥離間。果然,近日來審食其漸漸感到劉長對他的態度變得愈來愈生硬,兩人目光相遇時,那不滿九歲的孩子眼神中竟會抑製不住地掠過一絲殺氣,每每令審食其不寒而栗。盈兒太懦弱,哪裏是這蠻橫小兒的對手?一旦這小兒長大成人,謀奪了皇位,他審食其便是死到臨頭的了!

決不能讓劉長登上禦葷!審食其是下意識地不顧一切地跳出來的,他控製不住自己,他聲嘶力竭、滔滔不絕地勸奏惠帝讓劉長下禦擎,事實上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了。

惠帝被辟陽侯嘮叨得心煩意亂,正左右為難之間,那劉長卻攀著惠帝肩膀,附耳言道:“二哥,昨晚你搬回未央宮住,這糟老頭又鑽進太後的寢宮去了!”

惠帝的腦袋轟地漲大,血湧上來,滿臉紫赤。天哪,他最最不願意相信的事卻從劉長口中得到了證實!他怒不可遏地喝道:“來人哪,將審食其革去爵號,押送廷尉府候審!”

衛士們再一次擁上來捉住審食其的雙手。

審食其驚愕地仰起麵,呼道:“陛下,臣實、實是為陛下著想,陛下切不可妄信詭言橘詞……”

惠帝厭惡地一揮袖,衛士們便捆住審食其的四肢,殺豬般地將他拖走。審食其頭腳倒懸,那頂公侯進賢冠落在地上,被一士兵的靴子踏癟了。審食其一眼瞥見奉常卿叔孫通肅立一旁,慌忙叫道:“叔孫大人救我!”

不知是因為馬蹄聲車輪聲太嘈雜還是聽見了裝作沒聽見,叔孫通並不理會審食其,隻顧指揮著車騎郎將策馬快行。

惠帝的禦葷又軋軋啞啞地輾動起來,八匹駿馬撒蹄疾奔,禦葷迎著終南山脊上那輪金黃色的噴薄欲出的朝陽,箭一般地往溺滬之濱駛去。

漢惠帝三年上巳日,卯辰之時,早春的陽光明媚和煦。那宮樓疊巒巷陌縱橫的長安城此刻卻街市空廓、門庭聞寂,竟如一座空城,僅幾隻禿鶩在黃澄澄鏡子般反光的琉璃瓦頂上回環翩躍,顧影自憐。

全城百姓幾乎都去溺滬之濱看皇上行拔楔大禮了,唯有城西南一座深宅僻院裏有笙管絲竹聲悠悠揚揚地飄溢出來。

這座大宅一色青灰磚雙坡頂圍牆,綿延約半裏地,宛若透逸的一條巨蟒。山牆外可見宅內參差錯落的樓宇亭閣,也是清一色的磚瓦歇山頂,與不遠處未央宮的彩色琉璃瓦龐殿頂相比,雖顯得簡陋黯淡,但卻有一股肅穆莊重的神氣。朱漆斑駁的大門是朝南麵對著蒼黛的終南山開的,銅鑄的門釘和青銅獸麵鋪首都沒有鑒金,已經略有斑斑鏽跡,讓人感覺到主人家的收斂,不事張揚。然而,若仔細觀察那屋脊簷際的瓦當和正吻,雖是磚質,雕塑的圖案卻極細膩逼真,栩栩如生的虎鹿雁犬蛙五獸瓦當和蛇雄正吻,悄悄地泄露出深宅主人在當朝的權勢和富足。

這座深藏不露的豪宅便是當朝呂太後的兄長周呂侯呂澤和建成侯呂釋之的府邸,外麵看似是一處大宅,內裏卻有雕花漏窗的山牆相隔為二,東首是周呂侯府,西首是建成侯府。那扇麵朝終南山開啟的大門便是建成侯府門,而周呂侯府的大門則由高祖禦筆欽定開在通往長樂宮的大街上,卻也是駁落陳舊一副恭謹嚴守的姿態。

呂澤、呂釋之早年追隨高祖入漢,還定三秦,衝鋒陷陣,立下了汗馬功勞。特別是周呂侯呂澤,高祖兵敗彭城,若不是他陳兵楊地接應,高祖恐難恢複元氣東山再起。高祖對這兩位大舅子格外恩寵,不僅封為列侯,還允許他們在京城營造府邸。依呂澤、呂釋之本意,是想摹仿妹夫皇宮的金碧輝煌造樓築殿,卻被呂皇後竭力阻止了。

“你們跟著皇上南征北戰地廝混了這麽多年,還沒有摸透他的脾性麽?大麵上看,他是器重你們,加封了食邑,還恩準你們在京城營造府邸。骨子裏,他卻是提防你們,試探你們,要把你們收在眼皮底下,時時刻刻盯著呢。”呂皇後眉尖微整,沉吟道:“你們若大張旗鼓,鋪金嵌玉地造屋,恐怕到時候連哀家都救不了你們了……”

“二妹是太多慮了!”呂澤搖頭笑道,“二妹如今貴為大漢朝皇後,就算他劉季不念我們的功勞,難道會不顧惜你們夫妻之情嗎?”

“皇上心中隻有江山,為了他的江山,他是從不顧惜夫妻兒女之情的。前些日子,為了讓匈奴臣服,他竟聽信關內侯劉敬之言,要將公主遣嫁單於和親,若不是哀家泣泣強爭,今生今世恐怕不得見女兒一麵了!”呂皇後言罷,長歎一聲,眉宇間湧動無限憂怨。隻片刻,自覺失態,忙收斂了,仍是深思熟慮地言道:“兄長們但看那淮陰侯韓信,你們的戰功能與他相比嗎?隻因此人居功自傲,鋒芒畢露,被皇上兩奪兵符,又偽作雲夢之遊將他執拿下獄,削去楚王封號,險些兒丟了腦袋。兄長們再看那留侯張子房,運籌帷帳之中,決勝千裏之外,皇上賞賜他自擇齊地三百戶,他卻堅辭不受,更謝絕交遊,不問世事;還有當朝蕭相國,皇上許他為大漢第一功臣,看看他的相國府邸,不僅地處偏遠郊野,且簡屋陋室,連個圍牆都沒有。城裏一般商賈之家都比他講究。功成不居,深藏若虛,哀家想來他兩人才是卓有遠見呢。兄長切切要以韓信為傲戒,仿效蕭相國和張子房,方保得家業興盛,百代不衰。”

呂澤、呂釋之最終還是信服了呂皇後的話,因為正是這個妹子錦心慧眼,挑了個好夫君,才給他們全家帶來了大富大貴。想當初,他們對那個窮困潦倒的無賴妹夫是很看不上眼的呢。於是,他們不露圭角,步步為營,悄無聲息地造起了這座沉著靜謐的大宅。

事實上,這宅院看似平淡無奇,內裏卻仍是樓殿重疊、錯落有致,花木扶疏,曲徑通幽。自高祖七年破土起牆,掐指已過了七八年時光,期間呂澤、呂釋之相繼謝世,如今這宅院便成了呂氏子嗣們的福蔭地,兩府爵號分別由呂澤長子呂台和呂釋之長子呂則承繼,其他子弟亦各有賜封。家道盛昌,人丁興旺,大院中又陸續起屋造樓,依矮牆傍曲廊分成一座座別有風致的小院。

此刻,那悠悠揚揚不絕如縷的絲竹笙管樂曲便是從建成侯府內一座精巧的小院中傳出來的,這座小院的主人是呂釋之的第三個兒子呂祿,其時官拜郎中令參議太中大夫。

合府中的女眷都喜歡到這座院子裏走動,一來這院子中四五幢小樓眾星捧月環繞著一亂漣漣碧水,由雕欄花窗的曲廊首尾銜接,布局十分別致;二來太中大夫呂祿將原配夫人留在封地陪伴母親,隻帶了愛妾搖光進京赴任。這搖光原是太後身邊貼心脾女,不僅色藝雙絕,且待人溫潤和悅,十分地好客。

上巳拔楔,因呂太後不去溉滬之濱,故而呂氏家族中的女眷們也都不能前去了。府中幾個十二三歲初諳世事的女孩子早就向往上巳節溺滬之濱笙歌燕舞、花團錦簇的熱鬧,又不敢違拗太後旨意,隻好跑到搖光夫人跟前撒嬌發牢騷。善解人意的搖光夫人笑道:“你們無非是想動動筋骨熱鬧熱鬧,那還不容易嗎?我這兒湖心亭中原就有現成的祭台,近日來水岸邊的蘭草野花都長瘋了,隻消差奴脾們采集就是。那一等歌舞伎班自然都去了溺濟之濱,我們也不必求其次者。我們家的女孩子哪個自幼不習歌舞?自吹自拉自歌自舞豈不比看別人更有趣麽?”說得那幾個女孩子連連叫好,簡直一刻都按捺不住了。

上巳前日晚,周呂侯府中呂台之女鰭和呂產之女蜷就擠在呂祿長女嵋的閨房中歇息,三個女孩嘰嘰喳喳了半夜,壓根沒合眼,不侯天明便跳跳蹦蹦上湖心亭去了。

剛繞過曲廊,便聽到俏語嬌聲,晨曦朦朧中,綽約人影晃動,原來搖光夫人已經在指揮眾蟀女往兩隻寬大的朱漆楠木浴桶中灌湖水了。浴桶中先已堆滿了各色野花,脾女們絡繹拎著陶罐從湖中打了水傾倒進浴桶,花瓣便浮上了水麵,草木清香彌漫在徐徐的晨風中。

“夫人,你怎麽不叫我們啊!”女孩子們喊著,抓起桶邊一束束蘭草,蘸了花瓣水互相潑灑起來。笑聲一串串揚起,驚得水草中棲宿的一對白鷺撲棱棱一隻竄人天空,一隻鑽進湖中。

搖光夫人笑道:“暖暖暖,你們就不等公主她們來了再動手嗎?”

女孩子們哪裏肯聽她的?反將蘭草浸透了水朝她潑去。她也不躲避,仰起臉承接那冰涼的水珠。不一會,她那一身素錦長袍便濕透了,貼在肌膚上,渾然勾勒出頑長優美的體姿;而她的漆黑的、不飾一點珠錮的發髻上也綴滿了顫顫的水珠,更襯得她白哲細膩的臉龐晶瑩剔透,珠潤玉滑。

蜷和嬉都住了手,癡癡地盯著她,歎道:“夫人,你真好看呀”。

搖光夫人睜開星目,先偷眼看看嵋的臉色,故意慎道:“瞧你們幹的好事,特地為上巳節縫製的袍裙,弄成這般模樣,讓我待會怎麽見公主啊?你們鬧吧,我卻要回房換衣服去了。”又瞥了媚一眼,便抽身楚進曲廊,一朵雲似地飄去了。

媚冷笑著對蜷和鰭道:“你們倆的恭維話也太賤賣了,她無非就是長得幹淨一點罷了,跟當年的戚美人相比,差得遠呢!”

“媚,我沒聽錯吧?你是說那妖婦長得比搖光夫人還美?”蜷一向妒嫉循的靈秀聰慧,深得太後器重。好不容易抓住她一個把柄,豈肯放過,逼近一步道:“這話你敢當著太後的麵說一遍嗎?”

“媚是犯困了,說夢話呢!”膽小怕事的鰭惶惶驚驚地替媚圓場,那張小臉卻已嚇得無了人色。

媚自知失言。在這個家族中,上上下下都是以戚姬為不共戴天之敵的。媚沒有見過戚姬,隻知道她是一個害人的妖孽。方才那一刻,嵋也被晨曦中搖光夫人的美麗震撼了,可是她馬上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正孤單寂寞地守在家鄉敗落的土屋中。聽著搖光夫人貫珠扣玉的笑聲,她仿佛聽到母親獨自飲泣的悲啼聲。她的心被刺得很痛父親正是因為娶了搖光夫人後才冷落了母親的呀。那一刻,她恨搖光夫人更甚於恨戚姬!

事實上,媚與搖光夫人日常相處卻十分融洽。媚是惠帝登基那年隨父進京的,那時她才八歲,如一朵含苞欲放的小花,嬌嫩豔麗。搖光夫人待嵋情同姐妹,將她的衣食起居打點得妥妥帖帖,還教她讀經文,臨小篆,習音律,弄琴瑟,嵋再怎麽為自己的母親抱怨,也無法跟搖光夫人翻臉啊!而且漸漸地,她也喜歡上了搖光夫人,欽慕她,信任她,什麽事都願意跟她商量。嵋有時覺得自己很對不起母親,想起母親的時候她便恨自己也恨搖光夫人了。

蜷反倒噎住了,她曉得在太後麵前她占不了媚的便宜,況且她也不願跟猖鬧翻,於是她先卻步了,笑道:“誰要這個功勞,我是跟你開個玩笑的呀。”

媚心裏暗暗好笑,便道:“本來嘛,我哪裏知道戚姬長得什麽樣?也是搖光夫人告訴我的。”

鰭突然叫起來:“你們別說了,快來看,陽鳥飛出來了,好漂亮啊……”

媚和蜻對視一笑,都撲到雕欄前。但見一輪金紅的朝日忽地躍出,群山萬壑被點著了似的,烈焰熊熊;半壁天空被熔化了,赤霞流溢。幾個女孩子都被這壯麗的景象震懾住了,大氣都不敢透一口。

“金輪出穀,浦滬之濱的楔事一定開始了,我們也該上香了。”搖光夫人換了一身藕荷色的絹紗裙,更見清麗典雅。她輕輕地呼喚道。

姑娘們神情都肅穆起來,依次款款行至香案前取香,就著一旁青銅玉枝橙上的蘭膏明燭點燃了。

鰭長得矮小,踞起足尖湊在銅橙前點香,火灼著了她的鬢發,她尖叫一聲,香撒了一地。

“真笨,香都摔斷了,當心天報應!”蜷瞪著眼罵她。

鰭嚇得哭了起來。

媚忙將點著了的香塞給鰭:“別怕,蜻是嚇唬你呢。隻要心誠,天神是不會責怪你的。”

蜷不以為然道:“媚你總護她!將來她嫁人,你也跟著去呀?”

鰭道:“媚姐姐嫁誰,我也嫁誰。”

循和蜻格格格笑彎了腰,連搖光夫人都忍俊不住,道:“你們都好好祈禱上蒼,替你們選個好夫君吧!”

這話是點中了姑娘們的心思的,收斂笑聲,嬌羞滿麵,沉吟不語了。

這時,乳娘抱著搖光夫人的女兒鵝進了湖心亭,蜻和鰭都迎了上去,一人拉著她一隻小手,笑道:“給我們未來的小皇後請安呢。”

原來,鶴年僅三歲,卻已是肌膚晶瑩、唇紅齒白,活脫脫一個美人胎子。更奇的是,鵝一出娘胎,下巴正中便有一顆鮮紅的痣。求高人看了相,說是唇含丹珠,將來必貴在萬人之上。合府上下都說,莫非呂氏門中還會出第二個皇後?

搖光夫人搖搖頭,歎道:“我卻不想她大富大貴,隻求一生平平安安,不愁衣食便好。”

媚又點著了幾住香,遞了一住給鵑。她很喜歡這個同父異母的小妹妹。

於是,姑娘們跟著搖光夫人叩天拜地,默默祈禱,各人說各人的心願。

起於終南山麓的煦風一陣陣拂過,隱隱聽得裏麵有鳴鍾擊磐、法鼓轟隆,笙管簫簧潺潺如水。

蜻將半個身子探出欄外,道:“你們聽見了沒有?溺滬之濱的歌舞已開場了呢。好似《上靈》之曲吧?”

蜷歎了口氣道:“這曲兒撓得人心癢癢,聽說那個美少年閡孺今天將獻演跳鞠絕技,真想去溉濟之濱看一眼呢!”

鰭道:“夫人早先是去過溺滬之濱的吧?給我們說說那熱鬧的光景吧。”

搖光夫人將鶴兒交給乳娘,含笑不語,移步亭側,在一架紫檀木鏤花座古箏邊盤腿坐下,輕撚十指,撥出了一串細珠落盤的音符,方才笑道:“姑娘們,不要去想那溺滬之濱了,吹起來,彈起來,唱起來,跳起來呀!”見那幾個仍不動靜,又道:“循兒,你那鞠球也舞得不錯呀。來,我為你奏《鼓吹樂》,這曲子慷慨激揚,最合適跳鞠舞了。”說罷便揮手弄弦,霎那間猶如嘈嘈急雨驟至,答答鐵騎突出,竟使姑娘們一個個襟聲斂容了。

媚為這樂曲陡然興起,便將輕紗深衣脫了,露出一身橙紅纏枝梅花羅錦懦褲,腰間係了條大紅紗巾,鮮豔而明麗。她踩著那樂曲熱烈的節拍,舒展玉臂打了幾個旋轉,輕靈地從蟬女手中接過一隻三色彩皮鑲拚的鞠球,拋向空中,又一個鶴子翻身接住了。蜻和鰭及侍蟀們都禁不住叫好,媚便彈踢騰挪地舞起鞠球,那彩球繞著她的身子旋轉,像粉蝶兒叼花般地好看。

“妙哇,媚兒舞鞠竟這般長進了呢!”曲廊花窗中傳來一聲讚歎,隨即湧人花枝招展一群女眷。

媚稍一走神,那球兒便脫身飛了出去,眼睜睜即要落人湖中,忽從人群中竄出一位著粗藍布花衫的少女,懸空騰躍,仙鶴人雲般將那球銜了回來,輕盈落地,那球正立在她纖纖指尖上滴溜溜轉呢!

“哦喲”姑娘們都被這陌生少女的絕技驚呆了,忘了迎接賓客。

搖光夫人忙先跪下,叩拜道:“齊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來者卻是當今皇上的親姐姐、宣平侯張敖之妻魯元公主。魯元公主忙雙手扶起搖光夫人,又見嵋、蜻、鰭欲行跪禮,笑著阻止了,道:“都是自家人,何必那麽多繁文縛節,累死人了。”又對搖光夫人道:“好妹妹,別再那般稱呼我了,我算哪門子的太後呀?隻因當年我夫君受貫高謀反的牽連,被父王削去趙王王位,降為宣平侯。大哥憐我遭際坎坷,想著法兒周濟我罷了。”

原來一年前,高祖長子、齊王劉肥聽說新皇龍體不豫,便親自前往長安探視。惠帝棠棣情深,正為如意弟弟的慘死鬱悶於心,見了兄長自是倍覺親近。兄弟兩人執手人長樂宮拜渴了太後,惠帝又設家宴為齊王洗塵,以家人之禮,請齊王上坐。席間兄弟倆就籌交錯,談笑風生。太後便讓侍牌取出珍藏佳釀,笑道:“盈兒體虛,難得有這般好精神,也隻是齊王來了呀。哀家有重釀醇酒,酌謝齊王,齊王萬不可推辭喲!”

太後卻柔聲道:“盈兒,這重釀性烈,你久病體弱,飲不得!”便上前奪下他的酒搏。

這邊齊王看著心中疑惑,想起外麵關於太後毒死趙王如意的種種傳說,哪裏還敢飲這蹲酒?便做出酒醉的樣子,搖搖晃晃立起,舉搏跪在太後麵前,道:“太、太後恩典,孩、孩兒愧領。孩兒要將這佳釀帶回齊國,慢、慢慢享用呢!”說著將滿搏酒倒入自己懷中。

宮蟀們掩嘴竊笑,太後亦笑著搖頭道:“齊王醉了,盈兒,叫內侍扶他下去歇息吧。”

齊王這一夜忐忑不敢人睡,隨行內吏奏道:“大王是懼怕太後吧?下官尋思,太後所愛就是惠帝與魯元公主兩人。如今大王你擁有齊城七十多座,而公主的食邑隻有幾城,太後心中自然不平。大王如果能割舍一城獻給公主,太後一定十分喜歡,大王你還憂慮什麽呢?”

齊王便依照內吏之計行事,次日上表太後,願獻城陽郡以增公主食邑。其時公主恰也在京城,聞訊,卻不願無緣無故收受如此厚禮。齊王又上一表,請尊公主為齊國王太後,獻城陽郡以示孝心。公主推辭不過,便受下了。太後為謝齊王誠意,重新設宴為齊王餞行。這一席淺斟低酌,笙簧悠揚,大家都十分盡興。席間齊王親自為公主把盞,口必稱“母後”,逗得公主前仰後合,笑不住口。此事傳揚出去,卻為好事者平添了許多口舌。

再說搖光夫人聽了魯元公主的話,不覺歎道:“那些心懷厄測之徒背地裏罵你厚顏無恥,貪圖一座城邑,竟認兄長為兒子。老天明鑒,該罰他們嘴上長個大毒瘡!”

魯元公主淡淡一笑,道:“這些不著邊際的話我也懶得去聽。”

公主的女兒張嫣與嵋、蜷、鰭年齡相仿,又許久不見,早擁作一團嬉笑去了。隨公主一塊來的還有太後胞妹呂嬰的女兒樊無射,無射的父親就是那位於鴻門宴上力救高祖脫險而威名遠揚的舞陽侯樊噲大將軍。無射原可以隨父親一起去溺滬之濱的,她因與魯元公主姨表姐妹素來相親近,故而也不去湊那個熱鬧了。

搖光原還想說什麽,卻有些顧忌樊無射,因為樊無射新近剛作了高祖堂弟營陵侯劉澤的新婦,這樁親事原是高祖生前定下的。搖光猶猶豫豫漂了眼無射,隻暗暗歎了口氣。

那無射卻道:“朝廷許多事情,都是被那些遇事生風、播弄是非的小人挑唆出來的。那年我父親領軍平叛,便有人在高祖病榻邊調嘴弄舌,說家父與太後一黨,欲起兵誅殺趙王如意等等。那時高祖已病勢轉沉,難辨真假,竟下詔令周勃取代我父,令陳平於軍中立斬我父首節。幸而陳平審時度勢,沒有開斬,家父的性命方才保全。現今如意弟弟的風波尚未平息,又陰風四起,說太後要毒殺齊王。這謊言編得漏洞百出,太後真要害齊王,也不會當著皇上的麵逼他喝毒酒呀。這些人口舌生瘡還太便宜了他們,真該咒他們下地獄呢!”

魯元公主輕輕操了她一把:“搖光搖光,我道母後為何如此寵愛你呢!今日姑娘們都在,就別去提那些晦氣的事了。你看,她們都鬧瘋了呢。”

蜷和嬉正用蘭草蘸了水向張嫣發起進攻,嫣的發髻已濕渡渡了,她用衣袖遮了頭,東躲西藏,實在逃不過蜻和鰭的左右夾攻,便“媽呀,媽呀”地叫著,拖住方才接球的布衣脾女作了盾牌。那脾女迎著紛落的彌漫著花香的水珠並不回避,卻機靈地一手抓起一把蘭草進行回擊。她跳躍著的身姿嬌柔窈窕,她潑水的動作輕巧敏捷而準確。蜷與鰭反被她澆得渾身濕淋淋的,尖叫著、丟棄蘭草退出了戰場。

媚破天荒沒有加人這場潑水大戰,她隻矜持地站在一旁觀戰。確切地說,她正暗暗地觀察那位布衣蟀女她的美麗和聰穎令她羨慕和妒忌。她實在忍不住,低聲問魯元公主:“大表姑,您從哪兒替嫣姐姐找了這麽個侍女啊?”

魯元公主笑道:“這女孩子父母雙亡,身世堪憐,獨自進長安在大街上賣藝求生。也是和嫣兒有緣吧,嫣兒見了她就駐車不肯走了,纏著我將她收人府中,才幾天功夫,兩個人就好得跟姐妹似的了。”

張嫣便拉著那脾女過來,笑道:“嵋兒,我可找到一個可以比過你的人了,待會讓烏頭跳一段墩鞠舞,那可真叫做出神入化呢!”

搖光夫人捏住那女孩兒的小手,因想到自己身世與她相仿,不覺更添了憐憫之心,歎道:“我原以為我家嵋兒該是天下無雙的美人胎子了,想不到山野之中竟也有這般天仙似的人兒。真也是怪了,我看著怎麽就這般麵熟呢?”

魯元公主道:“她長相原有幾份像你,你自然看著麵熟鑼!”說著朝她使了個眼色。

搖光忽地明白了,這女孩神情身段舉止帶著戚姬的韻味!她忙岔開話頭,道:“怎麽就叫烏頭呢?這名字太寒酸了,嫣兒你賜她一個正名嘛!”

張嫣卻道:“我就喜歡烏頭兩字,叫著順口。嵋,你說呢?像她這般模樣,還能取個什麽名?”

嵋一直不吭聲,隻挑釁地盯著烏頭。那烏頭竟無半點退縮,與媚對視著。

蜻等不及了,叫道:“嫣你快讓烏頭舞鞠呀,她能舞得過閡孺嗎?我爹爹說,閡孺舞鞠天下無敵呢。”

魯元公主道:“我原也以為閡孺舞鞠天下無敵的,見了烏頭的跳鞠舞,方知強中更有強手。烏頭你就來一段吧。”

搖光夫人忙道:“我為你擊築伴奏吧,奏什麽樂曲呢?”

那烏頭已脫了粗布藍花外糯,內裏是一身玄色緊身箭衣,愈顯得身姿苗條。她輕啟朱唇道:“謝夫人,奴才舞鞠卻不用樂曲伴奏。”說罷便躍起漱球,看似身輕如燕,腳掌踏地卻如擊鼓一般鏗鏘有聲答、答答、答答答答……舊寸而旋風急雨,時而行雲流水,人牽球、球繞人,騰挪旋轉,龍翔鳳翁,果然身手不凡。

眾人連連喝彩,媚卻不聲不響地回房去了。搖光夫人知道她生性好強,也不去阻止她。不一會,嵋換了一件長袖曳地的輕紗深衣轉回亭中,正巧烏頭玄鶴收翅般立定了,將那球抱在胸前,深深肅拜。

那幾個姑娘稀罕地圍住了烏頭問東問西,媚卻湊到搖光夫人耳邊嘰咕些什麽。搖光夫人聽著,眉頭微微整起,驚疑道:“你……真要跳翹袖折腰舞?”

媚已是躍躍欲試的樣子,點點頭:“夫人不必顧慮,若太後怪罪,媚兒一人承當。”

搖光仍是猶豫,遲遲道:“可是……《望歸》之曲我、我記不全了……”

那烏頭聽了忙道:“奴脾能奏《望歸》,願為媚姑娘操琴。”

搖光看看魯元公主,公主便道:“她們小孩子家玩耍,由她們去吧!”

這邊烏頭已撚手撥弦,弦底下流淌出清清淩淩一股幽泉,泉水曲曲繞繞,嗚咽低回,潺潺援援地波漾開來……

嵋兒隨樂起舞,嬌美地揉折纖腰繞身若環,舒展雙臂舞動長袖,霎時間煙起虹飛,遊龍登雲,眾人不覺驚訝讚歎。這折腰翹袖舞高祖時期僅隻有戚姬會跳,高祖駕崩後,它便像是銷聲匿跡了,誰也不曾料想媚兒竟會舞得如此嫻熟而飄逸啊!

在眾人的驚歎聲中媚兒愈舞愈得意,愈舞愈瀟灑。她想,她終於戰勝那個舞鞠的野丫頭了。她卻不曾想到,教會她跳翹袖折腰舞的搖光夫人此刻正心驚膽跳,坐立不安呢!

搖光原是個絕頂聰明的女子,當初看戚姬幻舞長袖的妙曼韻致,著實喜歡,偷偷學會了幾招。平日在府中與嵋兒一同演習音律,實在忍不住,稍露了一手,卻被媚兒纏上了,非要學不可。搖光拗不過,教嵋兒跳了,卻千叮囑萬叮囑,隻能在家中舞袖自娛,萬不可讓外人知曉。嵋兒年輕,心高氣強,不知其間要害,搖光往深處一想便不寒而栗。她悄悄挪至專心撥弦的烏頭身旁,暗示她將曲子委婉曲折的地方統統省略,簡縮得愈短愈好。

搖光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就在烏頭刪去幾段樂章,直接奏《望歸》尾聲之際,太後突然出現了。《望歸》之曲愈近尾聲愈是鏗鏘激越,琴聲掩蓋了紛遝的腳步聲。搖光隻覺得背脊上火辣辣的,她一回頭,眾宮娥簇擁著煒服整肅的太後就立在她身後!搖光在一霎那間驚嚇得四肢僵硬,張口吐不出聲音,隨即雙膝一軟,格登跪下了。

呂嬰和呂祿陪太後穿中庭繞曲廊過來,遠遠就聽到琴聲悠揚,太後先還笑道:“是媚兒還是搖光?琴藝很有長進了呢!”旋即聽出竟是《望歸》之曲,太後乍然變色,麵凝冰霜,腳下生風般地撲向水亭,卻見媚兒翹袖折腰舞得沉醉,太後煞住腳步,雕像一般地定在那裏了。

呂祿怒不可遏,抬腳狠狠地朝搖光當胸瑞去,罵道:“賤人,你在這裏幹的好事!”

搖光被瑞得仰麵倒地,卻馬上掙紮著直起腰,雙手伏地道:“臣妾罪……”話未說完,咕地吐出一口血來。

呂要自然不便斥責媚兒,況且自己女兒和公主都有份,她眼珠一轉,便喝道:“來人哪,將撥琴的那個丫頭綁下了!”

猖兒倏地收攏長袖,撲到呂祿腳邊,扯住他的袍據喊道:“爹爹,這不怪夫人,更不怪烏頭,是女兒想跳這出舞呀!你要綁,就綁女兒好了!”

“你……你這個不爭氣的!”呂祿恨恨地一跺腳:“統統給我綁了!”

“太後!”魯元公主和樊無射撲隨跪下了,張嫣、蜻和鰭也慌忙跪下,雙手伏地一動不敢動。兩歲的鵝以為媽媽和姐姐們趴在地上玩耍,便從乳娘懷裏掙脫出來,像隻小烏龜似地爬來爬去。

太後已慚慚恢複了常態,她緩緩地朝呂祿一拂袖,斥道:“誰讓你無端綁人來的?好不容易一家子聚在一起樂樂,卻被你給攪了!”轉身扶起搖光,痛惜道:“混賬東西,下腳那麽重!我將搖光嫁給你,不是給你當出氣筒的呀!還不快召太醫來診治一下!”

“不,不用……奴脾謝太後恩惠!”搖光強忍痛楚,擠出個笑臉。

太後便道:“我替你做主,罰他三天不準上你的床!”又環顧道:“你們還都跪著幹啥?都起來吧!”

大家都鬆了口氣,齊稱:“太後萬福!”

隻有媚兒仍跪著,卻直起了腰,睜大嫵媚的眼,咄咄逼人道:“太後,我喜歡跳翹袖折腰舞何罪之有啊?為什麽別人跳得,我就不能跳了呢?”

“媚兒無罪,嵋兒舞得好看,哀家也喜歡看呢!”太後一把將媚拉人自己懷中。人人都說稠長得像年輕時的太後,相貌像,脾氣也像,太後也特別寵愛這個侄孫女,太後撫著嵋漆黑的秀髻道:“你們不要也把哀家看成了那種心眼狹窄的老女人呀!這翹袖折腰舞原就起於南楚鄉間,哀家像你們這般年輕時,每逢節慶喜宴,鄉裏的女孩子們都連夜織錦,縫製長袖。那時我們跳這個舞也不用矯情的《望歸》伴奏,我們一邊揮舞長袖一邊高唱相和大曲,那真是痛快淋漓、自由自在啊!三妹,你還記得那時的快樂嗎?”

“太後也會跳翹袖折腰舞啊?!”姑娘們都驚喜地歡呼起來,在她們眼裏,端莊威嚴的太後與那輕盈浪漫的舞蹈實在風馬牛不相及。

太後看著身邊這一群如花似玉的姑娘,想起自己匆匆逝去的年華,不覺怔住了。

呂婆恨聲道:“自那個妖婦人宮,淆惑了視聽。她知高祖好楚聲,每每在禦花園中狐語媚聲、搔首弄姿地撩撥君王。那妖婦輕薄無骨,最拿手這扭腰弄袖之技,這出舞便成了她的看家戲,再也不允許其他人跳了……”

眾人一聽呂要提到戚姬,都不寒而栗,仿佛一股陰風從湖麵竄進了亭子,大家都屏息斂氣,驚驚地望著太後。

太後卻一仰頭,嘿嘿地笑了起來,那朝冠上的白玉珠子寒寒辜率地晃動,像一簇歡躍的魚兒。太後笑定了,麵色轉而紅潤,眼睛些許潮濕,高聲道:“現在還有什麽禁忌了呢?跳吧,姑娘們,你們想怎麽跳就怎麽跳,哪有不愛跳舞的女孩子呀?方才我看媚兒舞長袖,就比那妖婦舞得動容得多了!”

“謝太後寬肴。”媚一個頓首,便將長袖甩出一練素霓,歡叫道:“我真還沒有盡興呢,烏頭,你再奏一曲呀。”

“奴脾不敢!”烏頭斂社,怯怯出聲。

“太後都恩準了,你還怕什麽?奏吧!”張嫣輕輕推操她。

那烏頭遲遲疑疑移步琴座邊,剛要落手,太後突然問道:“這牌子我眼生得很,是哪一家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