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漢惠帝之死002

太後憐憫而有點鄙薄地看著抖抖索索的小皇帝,她想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她已經輸給戚姬一個回合了,這一回是萬萬輸不得了,再輸的話她可是一無所有,恐怕是死無葬身之地了。她召喚宮娥打水淨麵,她必須將淚痕統統抹去,一滴也不能留!

一個宮娥端著銅盆款步走到蹌縮著的小皇帝身邊,屈膝道:“請陛下淨麵。”

劉盈抓起手巾胡亂擦了把臉,抬起頭,眼門前一亮:母後已經一掃方才的悲苦與傷痛,凜然不可侵犯地端坐著,清水洗淨的麵容如漢白玉般光滑細致,熠熠生輝。他輕輕地喚了聲:“母後”。

太後淡然一笑,問道:“盈兒是否與宮中那些無聊小人一般見識,把哀家看作爭風吃醋、心狠手毒的惡婆娘?”

劉盈忙道:“孩兒不敢!”

“那些搖唇鼓舌之徒便是欺吾兒年少不諳政事,唯恐天下不亂!哀家做人坦坦****,並不懼謠琢低毀。你可去問齊國曹夫人,代地薄夫人,她們也都為你父皇生了兒子。還有那位音律才情不讓戚姬,所作《安世房中歌》深得你父皇賞識的唐山夫人,哀家待她們可有半分侮慢擯斥?皆盡其所願,各得其所。更有那趙姬,高祖九年,因參予貫高謀反自隘身亡,其子劉長尚在褪棍之中,哀家體恤他也是高祖血脈,將其收養內宮,視如己出。獨獨那戚姬,非是哀家不肯恕她,”太後傲然站起身,踱到軒窗邊,效地將垂簾掀開了。她眺望著山野鬱鬱蔥蔥的林木,一字一句言道:“蠱惑先王,謀奪東宮;引誘太子,意圖江山。盈兒依你看來,此罪該當何刑罰?”

雖是驕陽暖風,劉盈卻仍覺得寒氣徹骨,上下牙齒答答地打顫,哆哆嗦嗦道:“謀反之罪,依大漢刑律,當斬!”

“吾兒斷案天公地道,廷尉府丞也是判她淩遲之死的。哀家想她終究是先皇之妾,隻令廷尉發落永巷、雋鉗為奴,留了她一條性命。誰知她毒心不死,恩將仇報,癡夢著有朝一日要將哀家下油鍋、點天燈,這話盈兒你是親耳朵聽見的吧?那妖婦的狠毒心腸你總該認清了吧?”

劉盈出了身冷汗,前胸後背的衣衫都濡濕了。母後連戚姬說的話一字一句都了如指掌,這天底下還有什麽瞞得過母後的呢?那麽母後一定也洞悉了自己的心思!在母後不屈不撓的逼視下,劉盈覺得五髒六肺都被解剖開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隱忍不住,再一次失聲痛哭,抽抽泣泣道:“孩兒是知道她心術不正的,可是孩兒沒有辦法……孩兒夜裏常做惡夢,夢中被她纏繞無法脫身啊……”

太後的心像被毒蛇噬咬著一般地疼痛,她慘白著臉,扶起哭癱在地的小皇帝,緊緊地摟住他瘦弱得如同孩童般的身子,低聲道:“盈兒不是你的錯,盈兒是中了那妖婦的邪魔,如今那妖婦被囚禁於永巷,她是無法再糾纏於你的了。盈兒如今是大漢皇帝、真命天子,妖魔鬼怪誰敢近身?哀家已令宗正司空內巫於京城三輔之地暗察遴選家世清白品格賢淑的女兒進宮,盈兒何愁沒有絕色佳人陪伴呢……”

劉盈漸漸地停止了吸泣,聽著母後娓娓地如同催眠曲般的言語,他明白他是永遠不可能救那個妖豔迷人的戚姬了。雖然他手中握有至高無上的權力,然而任何權力都不敵母後溫潤厚實的懷抱呀!他強忍悲槍失意,仰起臉,這時他敢直視母後的目光了!“孩兒承母後深深眷顧,如飲醒酬,拳拳服膺。唯有一事鬥膽懇請母後恩準,那妖婦雖是罪該萬死,為人之母總有舔犢之情;且趙王年幼,日夜懸望母愛。若能召他進京與他母親一晤,讓廣天下明察母後方正仁愛之心,讓那些謠琢誹謗不攻自破。母後聖明,望母後體念孩兒一片苦心。”

太後頻頻點頭,歎道:“盈兒以仁孝治國,此乃帝皇者威加四海之根本也。盈兒所計與哀家不謀而合,哀家已下詔宣趙王進京了。”

劉盈一愣,旋即叩拜道:“孩兒代趙王謝母後涵容寬有之恩。”

太後扶起小皇帝,笑道:“今日盈兒不來,哀家也要讓尚書台將那份詔書傳予盈兒披閱的呀。嗒咯嗒,這裏還有一份奏章,是周太尉上表呈議。前幾年陳稀韓信彭越黔布相繼謀反,幹戈擾攘。幸得先帝率兵親征,披堅執銳,撥亂反正,方保得大漢江山固若金湯。然將士連年征戰,人疲馬乏。我兒承繼天統,布德行仁,減稅輕搖,獎勵稼稿,隻少了撫軍一條。適才哀家參閱太尉章表,起草了一份製策,令戍邊軍士一歲一更,休養士氣,牢固軍心。但請盈兒審閱,哀家措辭是否妥當?”

劉盈忙道:“母後所言極是,有母後製策,孩兒但可高枕無憂矣。”

太後搖頭笑道:“你尚年輕,哀家隻能扶你走一程,日後這皇帝還是要你自己做的呀!”

此刻將近午時,正值朝食的時候,一隊宮娥或捧籃盒,或舉食案,魚貫而人。太後便道:“盈兒不必回未央宮吧,哀家已許久未與吾兒一起吃飯了,難得有我母子清清靜靜說說家常的機會。”

劉盈看席上擺開的飯食,沒有銀口黃耳金垂玉鍾,隻是普通的陶尊瓦瓶,幾式麥餅米資,配以葵菜、嫩薑、戎芥等蔬菜,沒有酒,僅一罐木耳大豆煮的醬湯。見母後飯食如此簡陋,劉盈鼻根處酸嘰嘰的,道:“母後日夜為國家操心勞神,如此飲食,恐怕連普通百姓家都不如,讓孩兒如何心安?”

太後道:“哀家因是居喪期間,故而不近酒肉。盈兒怕是難以咽口吧?”即喚宮蟀去鹿廚取些魚釀黍釀來。

“不不不,母後能吃的飯食孩兒也能吃得!”劉盈說著連忙抓起一塊米杏大口嚼著。

太後看了點頭讚許,親自舀了碗醬湯遞給他,無限憐愛地看著他咀嚼吞咽,邊道:“細細嚼來,小合噎著。盈兒還記得從前在沛縣的事麽?你跟姐姐奪食哀家做的蒸糕,差點噎得回不過氣,從此哀家起誓再不吃那蒸糕了!”

劉盈隻顧吃,不說話。近午日頭漸漸逼人,風也倦了,簾也不動了。四個宮娥便揮舞起長柄羽扇,習習的涼風如遊魚般掠過麵頰,十分愜意。涼軒外蟬聲如織,綠意如夢,劉盈多麽希望這樣清靜溫馨的時刻能夠長久,他寧願不要長大,不著冠冕龍袍,不做那煩心的皇帝。

朝食即罷,太後需要午歇,劉盈告辭回未央宮,便使老黃門去尚書台查閱太後宣趙王進京的詔書。不久老黃門回來複旨道:“陛下,奴才親眼所見,太後一旬之間兩次手諭召趙王進京,因趙王近日有病,故不能奉詔。”

劉盈一聽倒急了,問:“趙王所染何病?傳聯旨意,令少府禦醫官去趙國為趙王診治,不可延怠。”

老黃門沉吟片刻,道:“據老奴所知,趙王身體並無大礙,卻是那趙相國周昌從中作梗,不讓趙王進京。”

劉盈便來氣了,罵道:“周昌老倔頭犯什麽混?竟敢違抗太後禦旨!”

老黃門道:“無非因先前力保陛下嗣位,居功自傲罷了,太後也奈何不了他,奴才擔心天長日久會生出什麽事來。”

劉盈滿心疑惑,想那周昌雖是輩頭倔腦言語衝撞,對朝廷卻從來忠心不貳的,何故阻攔趙王進京呢?劉盈隱隱感覺到什麽,卻又不敢往下深思。猶豫再三,便擬旨召見趙相周昌。

劉盈召見周昌的手諭還未及發出,那周昌卻闖上門來了。

是日晚,劉盈因一天裏驚驚乍乍、喜怒哀樂,心智十分倦怠,正準備寬衣沐浴人寢,忽見老黃門神色緊張地奔進,不及下跪便奏道:“陛下,趙相周昌竟然私闖掖門,郎中衛士攔他不住他口口聲聲稱有要事麵君,還說先皇的宮殿他也是直來直去的,當今皇上不見得比先皇還難見?侍衛們隻好跟著他屁股後麵跑,現已至寢宮門外了!”

劉盈一怔,不敢怠慢,忙披衣出迎。正遇周昌大汗淋漓地奔進宮門,劉盈忙問:“周老相國何事這般惶急,竟不能待到明日早朝?”

那周昌張大嘴要說,急赤白臉地說不出聲,憋得汗如雨注。劉盈便喚宮娥替他打扇,自己也沉不住氣了,慌亂問道:“莫非是趙王他?他病勢轉沉?你倒是出聲呀!”

周昌終於緩過氣來,便跪下了,結巴道:“趙、趙王無病,是、是……臣聽說陛下要召趙王人京,臣以為切、切不可為也!”

劉盈真有點哭笑不得:“趙王既無病,為何不能進京?當初聯要趙王留在京城,是你偷偷摸摸將他送回趙國。如今聯垂憐趙王慈闔之眷,求得太後恩準,召趙王進京與他母親會晤,你又百般作祟。今日你不將緣由說清,聯便治你個挑撥離間、擾亂宮祠之罪!”

周昌俯首道:“陛下聖明,臣、臣怎敢冒死違抗太後旨意,阻趙王進京,全然是為朝廷憂慮啊!先帝屍、屍骨未寒,陛下少年嗣位,切、切不可做出令天下人心寒、寒的事情,有損、損陛下寬仁厚愛之美譽!”

劉盈不悅道:“你此話卻是何意?聯待趙王難道還不夠仁愛寬厚嗎?”

周昌道:“陛下仁慈天下共知,然太後怨恨戚夫人也是無人不曉的。如今戚姬已下永巷,太後又急召趙王進京,臣恐太後欲置趙王於死地。臣受先帝之托輔佐趙王,臣在世一日,便保趙王一日。臣當初力保陛下太子嗣位,亦冒死抗淨先帝。得蒙先帝信任,將趙王托付於臣,臣唯知領受遺命,克盡厥職,絕無半點私心,望陛下明鑒。”

劉盈怔忡片刻,想起呂後曾對他作的一番分析,猶疑道:“周老相國多慮了,怕是聽了朝內外多事之徒的蜚短流長吧?太後雖與戚夫人有嫌隙,斷然不會無端加害趙王的。何況聯與趙王手足情篤,你連聯都不相信了嗎?”

“老臣不敢。”周昌沉吟道:“隻是若趙王進京,陛下能日、日夜不離其左右嗎?”

劉盈道:“這有何難?聯原就想接趙王住在未央宮中,與聯同榻而眠、同桌吃飯,方見得我弟兄休戚與共、肝膽相照,和衷共濟大漢皇朝。”

周昌連連叩拜,道:“陛下待趙王赤誠可見,老臣當初死保太子,實為我大漢保下位聖賢君主。如此老臣可將趙王托付給陛下了。”

劉盈聽周昌這麽一說,方才鬆了口氣。他不希望周昌因趙王的事繼續頂撞母後,周昌頂撞母後也就是趙王頂撞母後,萬一真惹惱了母後……一劉盈慌忙收回思緒,他不願意從壞處去想象母後,母後是他心中的春陽,光明、溫煦、祥和、慈愛;母後身為大漢朝皇太後,怎麽會去做那種陰損歹毒的事呢?

漢惠帝元年秋,趙王劉如意離開他的封國趙地赴京都長安。

這個十二歲的少年,思母心急,又眷戀京城的繁華,竟是那樣歡天喜地地踏上了他的不歸之路。

漢惠帝特派郎中令奉車都尉選一駕寬敞舒適的禦輿去趙國接趙王進京,並派羽林中郎將率一隊精壯羽林軍士隨行,保護趙王平平安安不損一根毫發地抵達京城。

劉盈雖然絕對不相信母後會加害趙王,然而他還是憂心掇掇、惴惴不安倘若如母後所言,有人唯恐天下不亂,故意害趙王又嫁禍母後來擾亂朝綱呢?他便是以此理由動用皇宮侍衛去護迎趙王的。

郎中渴者飛騎來報,迎趙王的車騎不日即到。漢惠帝便全副儀仗,親自出城三十餘裏於溺水之濱迎候如意,他要讓文武百官看清了,皇室昆仲血肉相連、心心相印。

終南山紅衰翠減,渾沌靜穆;滿目落葉繽紛如雨;夕陽崢嶸、秋水熔金;歸雁一聲長峽,似銀箭穿透雲天。溺上秋色並不蕭條,卻讓人驚心動魄。

漢惠帝劉盈與趙王劉如意就在這驚心動魄的秋色中相遇了。

江風瑟瑟,旌旗獵獵。

劉如意遠遠望見冠冕整肅的皇兄佇立在斑斕的晚霞中,那樣地高不可攀。他心中忽地掠過一片惆悵。他慌忙滾下車輿,急步趨前,跪行君臣大禮。想起先前父皇的期期厚愛,不覺清然淚下。

劉盈雙手扶起如意道:“自家兄弟,何必拘禮。”他見如意一雙像極了戚姬的鳳眼含悲啥淚,躲躲閃閃,他能體會禦弟此刻的悵然失意,心裏充滿了歉疚與憐恤,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說什麽好。

“小弟謝陛下迎近之恩。”如意再叩首道:“小弟因聞母親身體違和,纏綿病榻,但願能早一刻探視慈容。為人子不能親奉湯藥,令小弟萬分愧作,無地自容啊”如意忍不住失聲坳哭起來。

劉盈被如意哭得心驚肉跳,揣摸著如意必是已得知戚姬下永巷的事了,倘若再讓他看到戚姬如今那副尊容,不定嚇得魂靈出竅,徒增兄弟之間的怨憤;再則傳出宮廷,有損太後名聲。劉盈一番苦心,先前已暗使老黃門叮囑永巷監令好生看待戚姬,免除春役、將養身體;犯難在戚姬被鉗剝去的一頭青絲如何複生?也暗差人重金去民間尋覓了各種禿發再生的秘方,一時卻無顯著的效果。眼下隻能先穩住如意,等待契機再讓他母子相會。

劉盈躊躇片刻,拉起如意道:“禦弟千萬寬心,莫要哭傷了身子。聯已差禦醫替你母親診治,並無大礙,但需靜養。若此刻禦弟哭哭啼啼前去拜渴,你母親必然悲憫傷神,反於病體不利。依聯之見,不如禦弟先到未央宮中暫寓一陣,待你母親稍事康複,再見不遲。你意如何?”

如意也是聰明人,飲泣吞聲道:“但憑皇兄作主便是了。”

於是兄弟執手,登上天子奎輿,一幹人馬徑徑軋軋地朝長安城進發。

劉盈為給如意散心,命侍從將輿窗上的錦緞龍鳳軟簾掀開了,讓如意瀏覽長安城郊瑰麗的秋景。高粱紅,棉花白,稻穀黃,農家小院幾縷炊煙嫋嫋升起,是一幅絢爛而寧靜的圖畫。極目遠眺,夕陽下長安城宮闡磋峨疑岌,渺若仙居,令人神誌森驚而肅然起敬。如意到底年幼,不一會便忘了悲泣,從輿窗探出半個身,興致勃勃地用手去掠路邊探頭探腦的高粱穗子。

車騎由北門進了長安城,但聽左右中郎將大喝一聲:“禦長樂宮!”便調轉馬頭東南向行去。

如意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忽地跳起來喊道:“我不去長樂宮,我不去長樂宮!”

劉盈連忙德住他,寬慰道:“禦弟莫怕,莫聽旁人危言聳聽。此番接你進京,原是太後的意思,太後是憐恤你的孤寂呀。太後知你今日抵達,特地在長樂宮設宴為你接風呢。太後原想趁此機會讓我兄弟八人團聚一回的,卻因齊王肥和代王恒路途迢遙趕不及,燕王建又尚在跳珊學步之齡,故而隻請了梁王恢、淮陽王友和淮南王長作陪,此刻他們都在長樂宮等候你呢。”

“皇兄此言當真?”如意疑惑地問道,“可周相國千叮萬囑,要我不可人長樂宮一步呢!”

劉盈笑道:“周相國年歲大了,整天疑神疑鬼。你不想太後原是最器重他的呀。酒宴即罷,禦弟便隨聯回未央宮歇息,禦弟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呢?”

如意方才坐定下來,歎息道:“我是許久沒見著恢弟、友弟和長弟了……”

劉盈道:“今晚兄弟們痛痛快快地樂一樂,對酒博棋、雅歌投壺,太後還令協律都尉召來民間徘優歌舞助興呢!”

說話間,蠻輿已緩緩地駛進長樂宮洞開的朱漆金釘大門,兩旁衛士刀戟如叢,如意猛一顫,一把抓住了皇兄的手。

劉盈拍拍他的手背道:“這些衛士都是聯召來護衛禦弟的呀,禦弟隻管盡興飲酒玩耍是了。”

如意忙掩飾失態,道:“小弟謝皇兄眷顧之恩。小弟隻是懼怕兵器,並無他意。”

劉盈歎道:“聯每每想起父皇出入於刀劍叢中,遍體傷痕累累,才為我兄弟掙下了這份江山。聯每日臨朝,惶惶驚驚,如履薄冰,唯恐稍有不慎,背離父皇遺訓。還要靠眾兄弟勃力同心,方保得大漢江山千秋萬代呀!”

如意恭敬道:“皇兄所言極是。”

這時蜜輿已徐徐地停下,劉盈揭開軟緞門簾,正是長信殿前,卻無儀仗宮娥侍郎迎候,隻有殿門描金額杭下吊著的一排紅紗膏油宮燈大放光華,那宮燈原是熱鬧喜慶的,卻因人聲閱寂,便也黯淡起來。

劉盈正疑驚,忽地從陰影處轉出兩個黃門侍郎,年稍長的那個拱手道:“奴才叩見皇上,萬歲萬萬歲!”

劉盈急問道:“人都到哪裏去了?”

“啟察皇上,今夜月色清朗,太後將宴席移到百子池水軒上去了,特命奴才‘們在此恭候皇上與趙王爺。”

“梁王淮陽王都到了嗎?”

“梁王爺淮陽王爺還有淮南王爺都隨太後在百子池畔等候皇上與趙王爺呢。”

劉盈心定了,這才見殿階前息著兩乘肩輿,一乘是方座圓蓋,以赤黃繡簾護圍,四角垂著白玉珠旎,顯然是天子禦轎;另一乘稍狹些,圓座坡蓋,是醬紫紅繡花護圍,垂青玉珠旎,便是三公諸侯的便轎了。劉盈吩咐黃門侍郎將那乘紫紅肩輿收了,卻拉著如意,一起登上天子禦轎,由十二位個子差不多高矮的役夫扛著,行雲流水般地朝百子池畔顛去。

長樂宮中百子池雖不及未央宮的滄池闊大深邃,卻也是一亂碧波,倒映著四周透迄起伏色彩斑斕的秋山,那水軒雕欄飛簷翼然臨於錦緞般的水麵之上,實在是聽風賞月的絕妙之處。

漢惠帝劉盈與趙王如意肩並肩坐在變轎裏,行了不及半裏地,便隱約聽得絲竹越揚,笑語貫珠,他兩人按捺不住,對視一笑,劉盈忙令停轎,兄弟二人循聲拾級而上,登臨一座小丘,百子池赫然呈現在眼前了。

此刻暮色四合,朗月輝明,百子池細波漣漪,披金載銀。那水軒上數十盞宮燈一起點亮,遠遠望去,宛若一座璀璨剔透的水晶宮。

守候在水軒人口的侍郎一抬頭見著惠帝,撲嗯跪下,大聲道:“聖駕到奴才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水軒中絲竹驟止,眾人口呼萬歲刷刷地跪下,唯獨太後一人鶴立雞群,款步向前,笑道:“盈兒,接著趙王爺了嗎?”

劉盈見如意傻呆著,忙操了他一把。如意就勢俯地,甕聲甕氣道:“如意叩請太後千歲安,謝太後千歲恩眷,太後千歲千千歲!”

太後將趙王扶起,目光深深地在他十分俊美的臉上停頓了一會,馬上調開了,道:“趙王不必拘禮,你能來京城很好,我也了卻一筆心事。今晚你們兄弟幾個好好地聚一聚、樂一樂,以後恐怕這樣的機會也不多了。”

如意聽太後語氣雖懇切,那言詞背後總像隱藏著玄機,讓人心驚肉跳。偷眼看太後,卻是家常布衫,不施粉黛,一派隨和大度的模樣,懸著的心便也慢慢地放定了。

梁王恢、淮陽王友和淮南王長依次上前再行昆仲之禮,禮剛畢,年僅六歲的淮南王劉長便小鹿般地騰躍而起,一把拽住漢惠帝的袖管道:“二哥,前回你答應捕一對野兔子給我耍,宮脾把兔籠都紮好了呢。如今你隻顧當你的皇帝了,都把我給忘了吧?”

這劉長的生母原是宣平侯張敖做趙王時後宮的美人。漢高祖七年冬,高祖平城突圍,經過趙地。高祖曾口諭將公主魯元許配給張敖,張敖便十分恭敬地行子婿大禮,並獻上後宮美人服侍高祖入寢。隻一夜寵幸,美人便懷上身孕。張敖不敢讓她再住在自己的後宮,特地在宮外修築宮舍讓她居住。次年,那美人產下一子,就是劉長。漢高祖九年,趙相國貫高等人企圖謀反的事敗露了,高祖一怒之下將趙王張敖及其後宮家眷統統關人大牢。劉長的母親求獄吏將自己生下皇子的實情察告皇上。其時,高祖正在氣頭上,將那一夜歡愛拋在腦後,隻道是張敖施出脫罪的詭計,便將獄吏斥回。劉長的母親眼見生存無望,不願受辱,怨憤地自溢身亡。待此案平息,獄吏才將褪袱中的劉長奉交給皇上。高祖悔疚於心,便將劉長收入後宮,讓呂皇後撫養他。那劉長雖是出生險惡,卻長得隆鼻方額,酷似高祖,所以深得呂皇後寵愛,況且其生母已死,呂皇後就當他是自己生的小兒子一般,也隻有他才敢當著眾人跟惠帝這般戲鬧。

漢惠帝劉盈在劉長肥嘟嘟的腮幫上捏了一下,笑道:“你還問我要野兔耍呢,聯倒要問問你,《論語》、《孝經》誦熟了幾篇?六體書臨寫了幾卷?”

劉長嘴巴翹得老高,道:“天子一言九鼎,二哥你做了皇帝,說話也不算數啊?”

劉盈向來很喜歡這個楞頭楞腦的小弟弟,便逗他:“你學課用功,待下頭場雪,聯便帶你去獵場逮兔子;倘不用功,聯要令學師用板子揍得你小屁股裂成兩瓣呐!”

眾人都笑了。劉長小脖子一撬,嘴硬道:“父皇手提刀劍,縱橫天下。二哥我跟你比試刀法劍術,我若贏了你,將你那皇冠借我戴三天。”

劉長話語落地,猶如一聲炸雷,把其他幾個小王爺都嚇悶了,一個個屏氣斂容,泥塑木雕一般。

劉盈卻不在意,仍笑道:“瞧你有多點大?那皇冠沉得要命,會把你壓成個肉餅子的。”

眾人都不敢笑了,偷眼觀太後的神色。

太後臉上無風無雨,淡淡地笑著,將劉長攬人自己懷中,哄著:“長兒,別跟你二哥鬧了,如今他是皇上了,若他惱了,治你個欺君之罪,連哀家都救不了你呢。你放心,明兒哀家便令郎官替你逮對野兔來耍。”

那劉長雖還撅著嘴,倒也安穩下來。那幾個驚驚驚驚的小王爺都舒了口氣,起死回生似的。

太後便笑道:“皇上快入席吧,你不坐,他們都不敢坐了。趙王路途勞頓,一定餓了吧?”

劉盈便一手挽著如意,一手拉著劉長,跟著太後步人水軒。水軒內綠炬懷翠、朱蠟含丹,素紗隔斷外隱約見數位男伶女優或吹簫鼓琴、或彈瑟擊築,清麗委婉的樂曲悠悠揚揚水一般地**漾開來。銀灰色的戳獻上,品字形地擺開了六張朱漆描金卷龍紋的楠木矮幾,幾上金蹲玉獻,魚肉重疊。

漢惠帝劉盈在上首左邊的矮幾後盤膝坐下,一邊道:“母後準備了如此豐盛的晚食,隻是倘在國喪期間,我們如何咽得下喉?”

幾個小王爺已煎熬了好幾日,正想趁機大大地饕餮一番,聽皇兄這麽一說,隻得忍耐住,齊聲附合道:“國喪期間,兒臣不沾酒腥。”

太後慢慢地轉到上首右邊的矮幾後坐下,笑道:“你們有這番孝心就好,你們的父皇九泉下便可安息了。今日哀家替你們偶開一戒,隻為你們弟兄千載難逢能聚在一起呀。想來你們父皇在天之靈有知,必也是高興的,斷不會怪罪你們的。”

幾個小王爺聽太後這麽一說,如獲大赦,這才依次坐定,左首是趙王如意與梁王恢,右首是淮陽王友和淮南王長。

劉盈見幾上一隻蝸身獸紋青玉蹲中已斟滿了唬拍色的瓊液,便雙手擎起高高舉過頭頂,道:“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今我大漢朝四海晏然、國泰民安,你我兄弟得享這清穆之世,全仰承先皇之恩澤,這第一搏酒遙祭父皇英靈早升仙界。”說罷已是涕灑縱橫,單膝跪了,將一蹲醇釀灑人雕欄外月光水波之中。

如意、恢、友、長眾弟兄也效仿惠帝將酒灑入百子池。

宮娥們捧著鳥頭蓋銅酒益依次為眾王爺斟酒,劉盈舉搏轉向太後,道:“這第二蹲酒敬謝母後養育之恩,祝母後洪福齊天,康壽千歲!”

在一片“千歲千千歲”的呼聲中,太後用唇沾了沾玉搏的邊即放下了,笑道:“難得孩兒們的孝心,哀家心領了。哀家比不得你們,夫喪未滿便飲酒作樂,這是多大的罪名啊,有人正想尋些個釁端將哀家廢了呢!”說罷目光如炬地團圈巡唆了一遍。

小劉長渾然不覺,自顧大快朵頤;如意、恢及友均戰戰驚驚地正襟危坐,不敢動彈。

太後卻依然豔陽滿麵地笑道:“還是讓哀家來敬趙王一蹲吧,一來給趙王接風,這二嘛,也是給趙王寬心。前日皇上曾與哀家商議,那三族罪、妖言令均為先秦之酷虐,我大漢朝要以仁德治民心,皇上已下詔令垂相府修正法令律條了。趙王之母雖罪不可赦,趙王卻是謹厚信實、規矩行法。皇上接趙王來京城,便是要讓眾人看看,大漢律條隻懲罰有罪之人,決不傷及無辜。盈兒你說是嗎?”

“母後說得極是!”劉盈見太後如此坦誠,滿心歡喜,忙喚奴蟀們斟酒,卻被太後止住。

太後朝貼身紫衣宮娥使個眼色,那紫衣便捧出一隻尺半高的青銅蓮蓋鶴嘴的方壺,太後道:“這是一壺陳年椒柏酒,由少府太醫令選用八種強身壯體的名貴草藥,著人專門釀製而成。原是特為先皇享用,先皇卻說,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故而不用,賜予後宮。哀家也得了一壺,因懸念先皇恩典,一直沒舍得動它。今日國事太平,你們兄弟團聚,乃是喜慶之日,哀家便以此酒敬趙王一蹲,如何?”說罷便示意紫衣替趙王斟酒。

紫衣宮娥淺笑盈盈地走到趙王幾旁,纖腰微傾,那銅壺鶴形長嘴中便溢出一線翡翠般的瓊液,立刻有一股濃鬱的藥味彌漫開來。

漢惠帝劉盈聞到了那衝鼻的藥味,心別別一跳,頭皮一陣發麻,激靈生智,顫抖著大聲說道:“母後,既是父皇留下的佳釀,豈可趙王一人獨享?來來來,替聯也斟上一蹲。”

趙王的臉霎那間慘白如無常。

那邊廂劉長也嚷起來:“母後,這酒既能強身壯骨,最該孩兒我喝才是呢!”

太後眼睛不無譏諷地盯了惠帝一下,笑道:“哪裏能少得了你們呢?紫衣,替眾王爺都斟滿了。給趙王接風洗塵,大家都滿飲了吧!”

劉盈見劉長迫不及待地一仰脖喝幹了,便低頭眠了一口,果然醇厚潤滑,齒間留香,歎道:“確是佳釀也。”一場虛驚,汗濕了內衫。

那趙王如意方才舉蹲齊眉道:“謝、謝太後施恩,謝眾兄弟厚愛。”

劉長拖住紫衣宮娥斟滿一蹲又一搏,紫衣看看太後,太後愛憐地望著劉長,搖搖頭,笑道:“幸而這酒不傷人,就讓他盡興吧。”

劉長連喝三蹲陳釀椒柏,便不安分起來,纏著比他大不了幾歲的恢和友賭酒擊劍。那淮陽王恢與梁王友都是高祖後宮侍蟀所生,在皇室中原本就矮人一籌,且看那劉長年雖幼小,卻一長得虎勢墩墩,誰敢與他比劍?連連推辭。便把劉長惹惱了,蹦起來道:“父皇提三尺龍泉而取天下,你們還配做父皇的兒孫麽?”

劉盈見恢與友已嚇得大氣不出,便笑道:“長弟若要比劍,隔日我們到武場痛痛快快比試一番。此地狹窄,不如投壺助酒,你看如何?”

眾人齊聲稱好,便有黃門侍者搬來一隻長頸廣口大腹的綠釉投壺,倒人一升青豆;又捧來一簇二尺長的棘矢,分予每人四支。

劉長興致最高,喚宮蟀取一巨大銅蹲置於一旁,嚷道:“三局定勝負,輸一矢罰酒一蹲。”

太後噙住笑意,揚起手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素紗隔斷後,樂聲便激越起來,彈奏的竟是高祖最喜愛的《大風歌》。隨即便有一隊身穿彩綢短懦、儀觀十分秀爽的少年男子翻騰著上了場,合著樂曲的節拍,連臂踏地而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在這雄壯昂揚的歌聲中,高祖的後代們興致勃勃地飛矢投壺,令一位黃門侍者做司射,投中一矢者,司射便發一枚竹算為記。三局下來,劉長手中的竹算最多,其次是惠帝,恢與友也得了不少,唯獨如意兩手空空。

惠帝已發現如意目中有淚花閃動,連忙替他遮掩,道:“趙王因路途勞累,臂力不及了。聯願代趙王罰酒一搏。”

那如意因聽徘優們演唱《大風歌》,想起昔日父皇帶他和母親回沛縣老家,筵席間父皇醉態酣然,情緒激昂,取築自擊自唱:“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父皇唱了一遍又一遍,沛縣鄉裏百多名童男童女跟著他一起唱,那歌聲僚亮直薄雲天。當時的如意稚嫩的心中沒有一絲陰影,他靠在父皇溫厚的胸膛上是多麽的意滿誌得!想到如今嗬護他的父皇已不在人世,母親囚禁永巷自身難保,他隻能獨自於刀劍叢中瞞珊尋生路,仰人鼻息坐立,看人臉色說話。想到此,不由得悲從中來,何有心思投壺?忽聽惠帝說要替自己吃罰酒,便醒悟自己失態了,硬把悲淚咽下,強笑道:“如意不才,豈敢勞皇兄代罰!”便捧起那巨大的銅搏,咕咕咕一口氣把滿搏酒喝了下去。

“好酒量!”劉長當胸給了如意一拳,道:“三哥,多日不見,你竟練出了如此海量。我與你再作一局六博,以殺嫋為勝,如何?”

如意推開劉長,腳步踉蹌地走到幾案邊,一屁股坐下了,雙眼迷離,含含渾渾道:“六、六博……殺、殺嫋……”

劉盈哈哈笑道:“趙王不勝酒力,他醉了。”

劉長氣得一跺腳:“三哥還是這麽不經灌,一蹲就醉了!”便掃興地回坐到自己幾案前,自顧撐腸拄肚。

這時樂工們奏起了輕盈明快的舞曲,一群雙髻螺鬢的少女手捧雪白的輕紗雲步上場,雙臂似展翼翅般地揚起,紗巾飄舞盤旋,宛若燕飛鴻翔。她們若俯若仰,時來時往,軼態橫出,瑰姿橘起,幾個小王爺看得癡迷,竟至忘了喝彩。

一片雲蒸霞蔚散去,少女們魚貫退出。簫管琴築驟然停息,唯有一麵小鼓答答答答敲出急雨般的拍點,一位玄衣少年旋轉著上場,連翻了幾十個筋鬥,忽地拋出一隻羊皮鞠球。那少年便合著鼓點躍足抵球而舞,不時地做出背翻、倒頂、劈叉等驚險動作,卻將那球舞得流星飛竄,始終不離他身體左右。小王爺們興奮極了,聲聲叫好,並把滿蹲的酒朝旋舞著的少年身上灑去。

鼓聲倏地止住,那少年一個鯉魚打挺躍起,在半空中穩穩地接住了球,以跪姿落地,甸伏在席前。

漢惠帝劉盈忙讓他平身,並喚宮牌拿大獻賜美酒。那少年渾身上下己被酒濡濕,叩謝了皇恩,便抓起那獻酒從自己頭頂澆了下去,引得劉長劉恢劉友幾個笑得前俯後仰。

不知什麽原因,劉盈心裏特別喜愛這個舞鞠球的少年,或許是劉盈從小就喜歡跳鞠的遊戲,他跋球的技巧也很高,可是與這少年相比,那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劉盈喚滿身酒香的少年走近了,笑著問他:“你叫什麽名字?有多大了?”

少年仰起臉道:“陛下,奴才父母早逝,沒來得及給奴才取個名字。後來跟了雜戲班的師傅,都叫我葫蘆。奴才不知自己的年歲,陛下說奴才有多大奴才就是多大。”

劉盈心裏忽地一動,癡呆呆地盯住了葫蘆。

太後輕輕操了他一下,笑道:“盈兒,你是不是看這孩子麵相有點兒像趙王呢?”

劉盈一個驚驚,他心裏是覺得這個跳鞠少年怎麽像極了戚夫人呢?他忙應道:“母後說的極是,他眉眼確實與趙王有些兒相似呢!”

劉長跳起來跑到葫蘆跟前,湊著他的臉左看右看,拍著手道:“嗯,是像三哥。三哥,你自己來比比。”

大家回頭看趙王,趙王卻伏在幾案上睡熟了,長長短短地打著奸。

太後便道:“趙王是真的乏了,讓他先歇息了吧。紫衣,扶趙王去長信殿……”

沒等太後話落,劉盈咚地站起來,差點把幾案碰翻。他慌慌張張地揖道:“母後,母後,孩兒已在未央宮中替趙王收拾了一間寢室,孩兒想讓趙王與孩兒作伴,孩兒怕、怕、怕……一個人太冷清了!”

那趙王哪裏真的睡熟?隻不想招惹是非,故作醉態,聽太後要他留宿長信殿,嚇出一身冷汗,搖搖晃晃坐直了,仍作殘醉不清的樣子,道:“我、我沒醉,我不乏,長弟,來、來六博……殺、殺嫋……”

太後曲折深奧地睦了劉盈一眼,並不動聲色,道:“盈兒既已替趙王安排妥當,哀家便不用操心了。你們不乏,哀家卻是乏了,先退一步。盈兒,你們也不要鬧得太晚,明兒一早還得上朝呢!”說罷,便由兩宮娥扶著下了水軒。

“送母後,母後安康,千歲千千歲!”劉盈率兄弟們一列跪拜,目送著太後登上了一乘簡樸的纏枝梅花青緞圍簾小轎,一群花花綠綠的宮娥簇擁著,沿百子池畔朱漆雕欄遊廊漸漸地遠去了。

劉長蹦起來,吩咐奴脾們溫酒添杯,又讓黃門侍者擺上六博棋盤,道:“二哥做中人,今夜晚我定要與三哥博個你死我活。”

趙王如意見惠帝仍跪著發呆,便輕聲喚他:“皇兄,太後的轎子已看不見了……”

夜更深了,月牙西斜了,水麵上漣漪一圈疊一圈。

一陣風卷入軒窗,劉盈忽倏打了個寒襟。

史載趙王劉如意死於漢惠帝元年的冬天。

趙王劉如意從趙地來到長安,由惠帝劉盈接到未央宮中,同桌吃飯,同床睡覺,棠棣情深,形影不離。

如意雖是日日惦念母親,皇兄說要等母親身體康複了方能讓他見麵,也隻好等著盼著。幸而皇兄待他分外仁愛,劉長小弟又時常過來與他玩耍,這皇宮中的日子過得閑適安逸,不覺秋去冬來。

漢惠帝劉盈日日差黃門公公去永巷探視戚姬,終於聽老黃門回察說,太醫令已覓得一方生發良藥,給戚姬服用後,戚姬的頭皮上已冒出新發茬了。惠帝不由得撫心**,笑道:“謝天謝地,聯這筆心事總算可以了結了,再過數旬,待戚姬頭發長深些,便可讓她母子相會了。”

那日傍晚,太後差人送來詔帖,說是長樂宮百子池已凍成一麵冰鏡,又差園匠在池畔打鑿了一座玲瓏剔透的冰宮,十分奇觀。太後備了幾樣稀罕野味,特邀皇上偕趙王明日去長樂宮百子池觀賞奇景、品嚐野味,敘天倫之樂。

劉盈與如意接了太後的帖子,自然是滿心喜歡,忙著人備下兩份禮擔,無非是縷羅綢緞、金銀珠寶,明日去長樂宮送給太後和淮南王劉長。

次日淩晨,惠帝醒來,但見雕花窗外大雪初霧、天清氣靜,漫山遍野是一派晶瑩世界。劉盈忽然想起劉長要一對野兔的事,今日若不給他帶去,不知他要鬧成怎樣了。此刻卻是逮兔子的好時機呀!

劉盈忙喚宮娥們替他更衣,又傳令老黃門去郎中令宿衛護從騎郎將處選兩匹好馬。他興致勃勃喚道:“如意快起來,隨聯去獵場替長弟逮兩隻野兔來。”

如意卻酣睡如泥。

劉盈想推醒他,再一想又罷了。如意初來京城時,夜夜惡夢不斷,哭醒好幾回。近日方才有些習慣,睡得安穩些了,再讓他睡吧,不定此刻正在做美夢呢?

惠帝心太仁慈了,他想趙王睡在天子寢宮裏是最安全的了。他便獨自披甲跨馬,率一隊宿衛護從上獵場去了。

不過一個時辰,薄薄的日光剛剛穿過層層疊疊的雕花窗權照進深邃而幽暗的寢宮,惠帝滿載而歸了。他不僅逮到了一對野兔,還獵獲了幾隻野雞和一隻羚羊,可讓母後的野味宴更加豐富呢!自然,這些獵物大都是護衛們射中的,劉盈隻是騎著馬跟著衛士們在雪野間奔馳,呼喊助威,卻也體會到了進取與收獲的歡愉。

劉盈拎著裝野兔的竹籠,興衝衝進了寢宮,見如意仍裹著錦被躺著,便大聲喚道:“如意快起,看聯逮得這對兔子,你來猜猜,哪隻雌?哪隻雄?”

劉盈笑著搖搖頭:“看把你嬌慣的!”便攝手攝腳走到床榻邊,猛地將錦被一掀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大叫一聲,仰麵朝天昏死過去。

原來那劉如意雙目翻白,七竅滲血,弱小的身子已經僵硬!

兩隻野兔從竹籠中鑽了出來,警惕地四周看看,便一溜煙躥得無影無蹤了。

大漢皇室彌漫著陰森恐怖的氣氛,人心躁動,惶惶不安。

漢惠帝昏迷了三晝夜,魂線兒飄飄****天堂地府走了一遭,終於回轉過來了。

惠帝微啟眼簾,隻看見趙王翻著白眼,伸著血紅的舌頭朝他喊道:“還我命來!”惠帝想逃,挪不動腿,想喊,出不了聲,拚命用手推開漸漸逼近的趙王血淋淋的麵孔。

“盈兒,盈兒醒了!”呂太後日夜守在惠帝身旁,見惠帝睜開眼,喜極而泣。她輕輕捉住惠帝在空中亂舞亂抓的兩隻手,喚道:“盈兒,盈兒你要幹什麽?”

劉盈終於看清了,這裏不是自己的寢宮,原來他是躺在母後的長信殿中。眼前坐著慈愛的母親,母親憔悴了,眼窩塌陷,眼皮浮腫,滿臉淚痕,鬢發淩亂,全然無有了大漢皇太後的端整和威嚴。

劉盈騰地坐起身,一把抓住太後的袍袖,嚎哭道:“母後,你為什麽要害死如意弟弟?你為什麽要害他呀?!”

太後渾身一震,顫聲道:“盈兒,你你你醒了吧?你在胡說些什麽呀?一定又有人在你跟前播弄是非了對吧?你怎不動腦子想想,那如意成天像條尾巴似地跟著你,哀家如何害他?那日清晨你去獵場,哀家並不知曉呀,況且哀家真要害他,也不會將他毒死在我兒的寢宮裏呀!哀家知道我兒耳皮子軟,聽了小人的挑撥,一直提防著哀家。哀家並不怪你,哀家想日子長了我兒自會明白的。可有人卻耐不住了,殺了趙王嫁禍於哀家,圖謀漢室江山呀,盈兒!”

劉盈被母後說得啞口無言,愣怔片刻,隻想到如意小小年紀便作了替死鬼,悲從中來,眼淚撲簌簌滾下,硬咽道:“孩兒一時情急,言語不慎,望母後寬有。隻是那如意弟弟死得太慘,又是孩兒召他入京,又是孩兒留他住在未央宮中,遭此不測,叫孩兒如何麵對戚……”劉盈猛煞住口,偷眼看看母後。

太後好像沒聽清他吐出的那個“戚”字,太後隻是憐愛地撫著他的背脊,歎道:“哀家知道你心裏不好受,哀家心裏也不好受。哀家這幾天替皇兒上朝,麵對文武百官盤潔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寢食不安啊。哀家已諭旨廷尉府即刻查明此案,務必抓出元凶,一來為趙王報仇,二來也可討還我母子兩人的清白。盈兒你要靜心將息身體,經緯天下、治國安民,你要做的事還有許多許多呢,切不可稍遇不遂便一撅不振了呢!”

太後扶他躺下,道:“莫說三樁,哪怕三百樁,隻要哀家能辦到。”

劉盈道:“這三樁事母後隻需舉手之勞。這一,若查出元凶,孩兒要親自審問。這二,以王禮厚葬趙王。這三……求母後代兒傳旨,切不可將趙王凶死的消息傳入永巷……”

太後征怔地望著這個軟弱無力地躺在病榻上的小皇帝,她的心在淌血。這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親骨肉,是她人生的最後一筆賭注。她在他身上寄托了太多的希望,期待他坐龍庭、秉朝政,成為安邦定國的一代明君,也替自己這些年來所受的奇恥大辱報仇雪恨,讓自己揚眉吐氣、堂堂皇皇地做一遭皇太後。可是她的盈兒卻受那妖婦迷惑,至今沉溺不醒,樁樁件件隻為那妖婦著想!太後終於洞悉了一個事實:隻要那妖婦不除,盈兒的心是不會真正回到自己身邊來的呀!太後痛徹心肺,她感到力不從心,孤掌難鳴,難道她真該繳械投降,由著那妖婦將她的盈兒一點一點地吞噬了嗎?

劉盈見太後沉吟不語,又撐了起來,淚眼汪汪道:“母後,孩兒的一切都可由母後主張,唯獨這三樁,母後就依允了孩兒吧!”

太後心如刀絞,強忍著,點點頭,道:“這有何難?哀家依你就是。盈兒可寬心靜養,切莫再煎熬精神了呀。”

劉盈得了太後首肯,這才躺下。隻覺得頭重如鉛、身輕如雲,昏沉沉又睡死過去。

太後便一一吩咐宮脾內侍好生照看皇上的飲食起居,太醫給皇上開的藥,必先由醫官嚐試了方可給皇上服用,又吩咐宮禁衛嚴加防範,各級朝官包括掌管皇族事務的宗正和掌管皇宮財務的少府下屬各令丞,無有太後手諭,一律不準人長信殿見聖駕。

太後暗暗拿定了主意,無論如何要將那妖婦的影子從盈兒心底剔除出去!她沒有辦法贏回高祖的心,因為高祖是她的丈夫,可她必須贏回盈兒的心,因為她是盈兒的母親!太後需要盈兒,她需要一個完完整整屬於她的盈兒!

漢惠帝劉盈在長信殿安安靜靜地躺了兩天,便覺得神智清爽了許多。他想上朝理事,但看到那頂蓋著前圓後方的蜒板、垂著十二排白玉珠旎的皇冠便覺頭暈;他也想到應該搬回未央宮了,眼前卻立刻浮起如意慘死時猙獰恐怖的麵孔,便心悸氣喘起來,隻得在長樂宮中握著。這一握便是兩年,由那未央宮鋪金嵌玉的寢宮竟自冷寂生塵。

太後日日替惠帝上早朝,罷朝回宮,總是要將朝議奏簡一一講述給惠帝聽,並詢問惠帝的處置意見。太後生怕惠帝生疏了朝政,太後一心想讓惠帝成為治國有方的聖君。可是惠帝哪有心思去研究那些典章律條,他隻是牽腸掛肚廷尉審理毒殺趙王一案是否有了結果。他幾次想問母後,話到唇邊又咽下了。母後替他料理朝政已夠操心煩神了,他不忍心惹她生氣。

次日,老黃門急匆匆奔進惠帝寢殿,剛要開口,一眼瞥見太後正坐在惠帝榻旁,忙將嘴合上,牙齒咬著了舌頭,噓噓地吸氣,憋得臉發青。

太後看得清爽,心知肚明,卻不動聲色地收拾起手中的簡犢,道:“好了盈兒,聽哀家念這許多奏章你也乏了,公公,你陪皇上去百子池畔散散心吧,春寒料峭,要披上裘袍。”

太後說罷,不緊不慢地走了出去,老黃門還愣著,劉盈一跺腳道:“還不快說,看你神色逞逗的樣子!戚姬她、她知道趙王被人毒死了?”

老黃門回轉氣來,掀起門簾四處看看,方道:“老奴聽宮人傳言,毒殺趙王一案已經審清,凶手卻是東門外一個官奴,現已處斬了。”

“誰斷的糊塗案?那官奴怎會去毒殺趙王?”劉盈一拂手,憤然道。

“老奴也是疑惑,宮人們卻說不出緣由。老奴又去了永巷,那永巷監令卻已換了張陌生的麵孔,說是奉旨行事,橫豎不讓老奴進門。老奴隻好向他打聽戚夫人的病狀,誰知他竟說永巷裏沒有什麽姓戚的,還將一大捆名冊捧出來讓老奴自己查閱。老奴費了好大力氣將那捆竹簡從頭到尾披閱了一遍,真沒找到個戚字啊!”

劉盈生氣地罵道:“定是你老眼昏花看丟了!”

老黃門遲疑了一下,道:“老奴看得仔細,那竹簡中間有幾片是新換上去的。”

劉盈沉吟道:“想必是先頭那個監令搗的鬼,前回去永巷,聯就看他不順眼,一臉的奸詐!”

老黃門揖道:“陛下目光如炬呀!老奴也問現任監令,他的那位前任去了何處?現任監令說,那人原是謀殺趙王的元凶,是他以重金收買了東門外的官奴,令他把鴻酒放在趙王伸手可及的床頭,趙王蒙朧醒來,口渴難當,便喝下了毒酒,一命嗚呼!現凶手已伏法,是與那官奴一起押往刑場腰斬的。”

劉盈怔忡片刻,喃喃道:“看來那戚姬也是被他們給害死了,屍骨還不知拋在何處呢!”說著一陣鑽心的痛,便捂住了胸口,那眼淚也隨著落珠般地滾出來。

老黃門慌忙跪下,道:“皇上節哀!龍體為重!太後有旨,要讓皇上靜養,誰都不準在皇上跟前再提趙王的事。老奴給皇上遞了消息,皇上若是哀痛過度,傷了身子,老奴是吃罪不起的呀!”

惠帝卻霍地站了起來,吮嘟哪一腳瑞翻了炭火正熊的龜璃紋銅暖爐,轉身蹬蹬蹬地朝門外衝。

“皇上!”老黃門用膝蓋蹭步上前,拽住惠帝的袍裙,叫道:“皇上千萬不可去詢問太後呀,老奴我還想著多服侍皇上幾年呢!”

老黃門哪裏敢去歇息?慌忙喚宮脾收拾暖爐,自己便摸著一顆心,遠遠地跟著惠帝,待見著惠帝楚進太後宮室,才無奈地止步,挨牆根守候著。

漢惠帝劉盈猛地一掀錦簾,衝進太後的宮室,但隻見案幾上簡犢累累,卻不見太後身影。太後室內不生暖爐,劉盈倏地打了個寒嚓,叫道:“母、母後哪裏?”

“是盈兒啊!”從壘成寶塔似的案犢後麵傳出太後溫厚的聲音。太後放下手中的竹簡,直起了腰身,笑道:“盈兒散步回來啦?百子池上的冰都融盡了嗎?”

劉盈胸膛鼓脹得快要爆裂開來,目光灼灼地盯著太後道:“母後,先前母後曾答應了孩兒三樁事的,母後難道都忘記了嗎?”

太後已感覺到惠帝不同尋常的咄咄逼人的氣勢,卻胸有成竹,沉穩不亂。她緩緩地站起來,揉了揉看簡犢看得發酸的眼睛,又眯起眼睛,透過雕花窗格遠眺蕭疏空廓的終南山,山凹中的積雪在殘冬蒼白的日光中斑斑駁駁地閃爍著,一隻禿鴛貼著黃褐色的山坡盤旋,它一定是在為它的雛兒們覓食吧?太後平靜地、卻是一字一句地道:“哀家何曾忘記盈兒要求的那三樁事啊,那趙王如意不是已經按王禮厚葬了嗎?”

“母後既然未曾忘記自己的許諾,為何查明了毒殺趙王的元凶,卻不讓孩兒審訊呢?”劉盈這回是橫下心來了,緊逼著太後問道。

太後回頭冷峻地看看她的兒子,盈兒被妖色迷眩已失去了理智!太後將內心風暴似的憤怒掩藏得點水不漏,深深地歎了口氣,道:“哀家是怕我兒耳慈心軟,審不下去啊!”

“母後,如意弟弟平白無故慘遭毒殺,孩兒對那惡凶是恨不能千刀萬剮,斷然不會手軟!”劉盈拱手垂目,不看母親的臉色,徑直道:“孩兒以為廷尉府中必有人貪贓枉法,拿個監令和官奴作替死鬼。那監令與趙王無仇無冤,何故冒天下之大不題而毒殺趙王呢?幕後必有主謀,孩兒要親自開庭,審它個水落石出!”

太後又將臉轉向窗外,那隻禿鶩依然在山崖間不屈不撓地盤旋著,殘冬未盡,萬物尚未複蘇,它能尋到食物帶給它的雛兒嗎?太後著實為它擔憂,目不交睫地緊追著它。

“母後……”劉盈見太後沉吟不語,又喚道。

太後終於支撐不住,頹然聾下眼皮,她的臉霎那間蒼老起來,她覺得十分疲倦,傷感道:“盈兒,你這麽疑神疑鬼、東盤西問,無非是想說那主謀便是哀家,那你就直說好了,何必費那麽多心思兜那麽大圈子呢?你身子尚未大愈,切不可勞神過度啊!”

太後冷笑道:“我兒臨事勤謹,哀家額手稱慶。卻不知是哪個心懷巨測之徒又在你跟前搖唇鼓舌撥弄是非了?廷尉府承親自主審,禦史府還遣派兩名中承監審,那永巷監令死到臨頭敢不供認主謀嗎?”

劉盈暗吃一驚,急問道:“聽母後之言,莫非元凶已擒住了?那喪心病狂的究竟是誰?”

太後走近惠帝,將他腰間鬆弛的絲帶係係緊,歎了口氣,道:“盈兒莫怪哀家瞞你,哀家實在是怕你承受不住啊!”

“母後你但說無妨,孩兒身為國君,天塌下來也是要撐著的。”劉盈嘴裏硬,心早就懸了起來。

太後看住他,不溫不火地言道:“那監令一上廷尉府大堂便招認了,那戚姬以美色勾引他,又令他製鶴酒送人內宮……”

“不,不不,母後,這不是真的!”惠帝叫道,仿佛全身血一下子被抽幹了,他渾身冰涼,上下牙齒格答答打架。

“這,是真的!”

太後聲音不高,劉盈卻如聞炸雷,耳膜震痛,忽地一道閃電劃破混沌,劉盈哼哼地冷笑起來,道:“母後,你不要再騙我了,我已不是三歲兒郎了!人說虎毒不食子,那戚姬再怎麽狠毒,也不會去毒殺趙王呀!再則,那戚姬凳鉗為奴,蓬頭垢麵,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何來美色去勾引監令呢?”

“盈兒你是長大了,可你耳塞目翁卻連三歲孩童都不如!”太後溫怒地道:“那戚姬置鴿酒自然不是毒殺她的兒子,她要毒死的是你呀!她卻不知如意會睡在你的寢宮,她更不知那天淩晨你會獨自去獵場。那監令隻命宮奴將鴿酒置於龍床旁邊,偏偏就毒死了趙王如意,這就叫做惡有惡報,善有善報,老天是長眼的!”

惠帝聽得心驚肉跳,頹然跌坐在團墊上,喃喃問道:“戚……她都招供了嗎?”

“人證物證俱在,不容她抵賴!”太後居高臨下不無嘰諷地看著迷惘失措的惠帝,“你道她凳鉗為奴已無美色可作誘餌了?盈兒你真是健忘,不是你下旨免了她的春役,又讓太醫令四處尋覓神丹妙藥滋補她的?這妖婦早就恢複了元氣,永巷竟成了她施展妖術的天下,將那監令迷魂湯灌得昏噸噸,終究做了她的鷹犬走狗,枉送了自家的性命。這樁案子廷尉府已結案,內裏曲折,來龍去脈,三公尚書都筆錄得一清二楚。你若不信哀家之言,你盡可去廷尉府查閱一應案犯畫了押的口供!”

太後說罷便將惠帝晾在一邊,自顧於案幾旁盤腿坐下,重新埋頭翻閱簡犢。

“依皇上之英明灼見,戚姬該當何罪?”太後並不抬頭,依然刷啦啦地翻著簡犢。

小山似的案犢擋住了太後的臉,看不到她的表情,聽她的聲音是心平氣和的。劉盈壯了壯膽,道:“依孩兒之見,戚姬雖然罪該萬死,然她已受到了老天的懲罰,錯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況且未傷孩兒一根毫發,酌情可免她一死。”

“皇上之見與哀家不謀而合。哀家正要讓她活著,看看我兒冠冕堂皇地坐上龍庭,統領江山,這才是比殺了她更令她難熬的呢!”太後依然平和的聲音從案犢的縫隙裏絲絲縷縷地透了出來。

惠帝一個哆嗦,仿佛屋角牆根忽地卷起一陣寒風。他飛快地轉著腦筋,卻轉不透太後的言外之意,於是,他疑疑惑惑、小心翼翼,道:“那戚姬如今關押何處?孩兒想……孩兒想……”

“你想什麽?還想看她搔首弄姿的狐媚模樣?還想聽她嬌滴滴脅肩諳笑?莫非還想向這個十惡不赦的妖婦布澤你新皇的恩寵?”太後新仇舊恨凝聚心頭,她強壓怒火,冷冷地問道。

惠帝像被流矢逼到絕境的困獸,他聲嘶力竭地嚎叫道:“膚想去問問她,膚這樣待她,她為什麽還要害聯呀?!”說罷捶胸頓足,失聲痛哭。

太後微微合上眼皮,由著惠帝盡情發泄。惠帝的哭聲先是歇斯底裏地淒厲,太後幾次想去撫慰他,又強忍住了。漸漸地,惠帝的哭聲平緩鬆弛下來,嗚嗚咽咽了一陣,便隻剩下斷斷續續的吸泣了。這時,太後方起身,扶起惠帝,喚宮蟬打水,她親自擰幹汗巾給惠帝擦淨淚痕,一邊道:“盈兒,不是哀家阻攔你見戚姬,哀家實在是擔心你性慈心柔承受不住啊。你既執意要見,就讓黃門公公陪你去見見吧。我兒已知那妖婦的蛇蠍心腸,斷不可再起垂愛之意啊!”

惠帝懾懦道:“聯就是要去問個明白,聯從未待錯她,她為何還要害聯……”

太後長歎一聲,罷罷罷,也隻有這一步棋了!當下,便差人速去永巷傳旨,一邊安排役人備下一頂不顯眼的軟轎,隻差三、五內侍隨行。太後召入老黃門,斥道:“哀家念你多年勤勉,不治你蠱惑皇上之罪。此番你好生陪伴皇上去永巷見了那人最,皇上如何動作你要如實察報哀家。此後,無有哀家手諭不得擅自出人永巷!”

老黃門慌忙叩道:“老奴領旨,老奴謝太後寬恕之恩!太後千歲千千歲!”心中卻是疑惑,不知太後所言“人截”竟為何物?

惠帝上了轎便催轎夫急行,轉眼行至永巷。那新任監令已在門外迎候,因接了太後諭旨,也不多問,隻領了惠帝一行轉彎抹角來到永巷涵廁門外,指道:“啟察陛下,那人氦便在此內,請陛下觀看。”

那監令拱袖一揖,道:“皇上息怒。方才小吏接到太後諭旨,說皇上要來永巷觀人氦。小吏初上任不久,實實不知戚夫人關押何處呀!”

這邊老黃門心中已明白了大半,便探頭往涵室中去,隻一眼便踉蹌卻步,滿臉驚慌道:“陛、陛下,這人截不看也罷!既無戚夫人,還是回駕吧!”

惠帝見他神色惶惶,不覺疑竇叢生,便一把推開涸室的破板門。老黃門拉他不住,隻得硬硬頭皮陪了進去。涵室中光線幽暗,惡氣難忍,惠帝用袍袖捂住鼻子,眼睛轉了一圈,什麽也沒看見。

老黃門止不住地哆嗦,輕聲道:“陛下,她、她就在你身旁呀!”

惠帝低頭一看,但見一個無手無足、血肉模糊的肉團蜷縮在牆角,光禿禿的腦袋聾在**的胸前,眼內無珠,隻剩兩個黑洞洞的窟窿,一張嘴拚命地翁動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惠帝頓覺毛骨驚然,慌忙後退幾步,離那怪物遠點,顫聲問道:“這這這、這乃何物?!”

監令道:“陛下,這就是人氦啊!”

惠帝疑懼地又朝牆角漂了一眼,這才發覺那截人身**的胸前垂著一對癟袋子似的**分明是個女身!惠帝頭皮一陣陣發麻,一把揪住那監令的衣襟,斥道:“狗奴才,還不說實話,她、她她究竟是誰?”

那監令撲順跪下,叩道:“小吏實是不敢說呀!”

“恕、恕你無罪,速、速速從實道來!”惠帝緊張得舌根發緊,手足冰涼。

那監令小合翼翼道:“小吏才來,也是聽人說的,那就是戚夫人,她因圖謀毒殺皇上,罪上加罪,砍去手足,挖去眼珠,熏聾雙耳、藥啞喉嚨……”

“不要再說了!”老黃門喝道,“皇上,皇上”那惠帝已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漢惠帝劉盈這一回病得愈發地沉重了,幾天幾夜不食不飲,神智恍惚,一會兒號陶大哭,一會兒嘿嘿地傻笑,竟如癡呆了一般。

老黃門跪在太後跟前,老淚縱橫道:“皇上實是被那人俞嚇破了苦膽,怕是回不過來了呀!”

“休得虛張!想你這把年紀,也是有過一些見識的了,哀家原還指望你替皇上壓壓陣腳呢,你倒先自亂了步伐!”太後這一回卻是不驚不乍,不慌不忙,這原是她下的一招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絕招,盈兒劇痛一陣,便可從此擺脫妖婦美色編織的羅網了,這才是最關緊的呀!

太後傳旨長樂宮中所有的宮蟀內侍,不得將皇上病狀傳揚出去;太後召來太醫令叢中最好的醫官替皇上診治調理;太後派自己身邊最貼心的兩個宮娥紫衣、紅裳去照料皇上的起居飲食;太後打足精神,有條不紊地代皇上料理朝政;太後隱忍痛楚,苦心孤詣地等待著她的盈兒從迷亂中清醒過來!

這日罷朝,太後卸去鳳冠珠替步搖,脫下深青紅繡的朝服,收斂了臨朝時的凝重威嚴,隻揣著一顆溫寬仁愛的慈母心腸,平和恬淡地走進盈兒的臥房。紫衣、紅裳迎了上來,屈膝拜道:“奴蟀給太後請安!”

太後做個手勢讓她們退下,獨自繞過茜紗隔斷走進宮室,隻見她的盈兒斜依在連珠鹿紋羅錦團靠上,手捧一卷簡犢,正讀得聚精會神呢。太後心裏一陣歡喜,盈兒已經從情感的陷阱中掙紮出來了,盈兒不日即可上朝理事了!

初春和煦的陽光輕紗般地籠著盈兒,盈兒那略帶憂鬱的麵龐如天使般的俊美。盈兒臉上除了高高隆起的鼻子以外,其他都不像高祖,盈兒的眉眼嘴唇都和太後一模一樣,這就使盈兒的長相多少帶了些女氣,顯得過於柔弱了。這或許也是高祖在世時不很器重盈兒的緣故吧!可是,男人帶點女相卻是大貴相啊!

早年,高祖為泅水亭長時,太後帶著一雙兒女與公婆一起居住在沛縣鄉裏,以稼牆為生。一日,太後正在自家田中褥草,有一須發皆白的老者路過,向太後討口水喝。太後憐他年高,忙轉身取了自己備作晚食的蒸餅與醬湯遞給他。老者一邊吃喝,一邊問及太後的家世,太後略述一二,誰知老者聽後一拍大腿道:

“怪不得我見夫人長相不凡,夫人日後定成天下貴人啊!”太後自下嫁劉家,隻道相夫育子,侍奉公婆,從未有其他奢望。聽老者這麽一說,心裏別別一跳。看那老者相貌清瘦,仙風道骨,必是有來曆的,便抱一個攜一個,將女兒、兒子推到老者麵前,屈膝道個萬福:“公公,難得公公美言,小婦人上事公婆、下育兒郎,粗茶淡飯足矣。但求公公為這兩個孩子相上一麵,未知他倆日後生計可有周折?但願能風調雨順、萬事亨通。”那老者撚著胡須眯著眼,將兩個孩子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笑道:“人生之路哪有不費周折的?周折歸周折,然夫人一雙兒女日後皆成貴人,尤以這小子為最。夫人將來所以貴者,便是因為有了這個小兒呀!”太後當時聽了,自然是滿心歡喜,又賞了老者兩吊銅錢。待高祖從亭府衙門下值回家,太後便喜滋滋地將老者之語告訴他聽。高祖卻不以為然道:“你給人吃給人喝,人家還不說你幾句好話呀。若我在旁,他必言,夫人你日後大富大貴,都因嫁了個好丈夫啊。”太後想想也是,便一笑而過了。數年後,高祖起事反秦,又與楚霸王爭奪天下,帳下謀士為高祖計劃運籌,鋪衍出高祖乃真命天子下界的神話四處播揚,以收人心。先是將高祖的出生編排得十分神秘,說劉提在大澤旁歇息,夢中與神交靖,其時雷電晦冥,有蛟龍盤桓於其上,醒來後便有了身孕,故而高祖一出娘胎左腿上便有七十二顆黑痣,乃是上天赤帝托身也。高祖剛起事時,夜行小徑,拔劍斬斷了一條擋道的大蛇。當時秦人以白帝為種族之神,謀士們稍加渲染,便說那蛇乃白帝之子衍化,如今被赤帝之子斬殺,天下當屬赤帝之子的了。關於鄉間老者替太後相麵那一折,也改編成隱於山野的智臾一見高祖便道:“君相貴不可言,夫人嬰孩皆似君也。”這些神話傳得多了,連高祖都相信那是真的了,便四處建造赤帝祠廟,令百姓祭祀。太後卻是最明了真相的人了。她為高祖受盡屈辱,吃盡苦楚,兩度被囚,九死一生,高祖雖然封了她一個皇後,卻沒有給她帶來絲毫幸福和快樂。直至盈兒登基,她堂堂皇皇地做了皇太後,她方才覺得遂心如願、揚眉吐氣了!太後想起許多年前鄉間田頭老者的話:“夫人將來所以貴者,便是因為有了這個小兒呀!”真乃篇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