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漢惠帝之死

暮春三月,草長鶯飛。

迎晨,東方既白,曉風澹**,紫霧漸次暈化開來。鶴雀卿卿啾啾,紅鶴戛然長鳴,劃破天地間那一脈深黛的寂靜。浙浙瀝瀝,玉露墜落;畢畢剝剝,瓊枝拔節,千百年滄桑不老的終南山蘇醒了。經幾番春雨後,八百裏秦川竟是一派莞爾新容,嬌綠點點,碧翠蔥籠。渭河水漲得滿滿騰騰,徐風輕拂,雲鑒霞映,水波粼粼閃閃,青緞一般。

正值上巳,卯牌初時,朝墩尚未出穀,長安城東,由渭河分支出來的溺水滬水之濱,已經是人聲澆澆,笑語喧聞地熱鬧了。垂發少女漫山遍野地采集各色蘭草,笑蝶、龍字、翠一品、金棱邊……先將自己的鬢角抓髻周圍插戴得花團錦簇了,再滿籃子地拎著朝河濱跑去。河畔婆婆婀娜的垂柳下,結髻插替的少婦們將自己精心織就的綺羅嫌錦琳琅滿目地懸掛起來,再貼上福祿壽吉祥圖案的剪紙,宛若九天落下的綺麗的雲彩。有一群光髒小子魚兒似地竄進冰涼的水中嬉戲,他們的爹娘急煎煎大聲喝斥著,將他們趕上岸來。一箭地外族旗獵獵處便是皇帝拔楔的高台,晨曦中都能看見守衛軍士愷甲兵器的程程寒光。先天子而行沐浴,那是大不敬之罪啊!

遙看終南山頂絳紫嫣紅,流光溢彩,那一定是天子的龍輿出行了,就要幸臨浦滬之濱了!

漢高祖五年二月甲午即皇帝位,七年十月遷都長安,次年上巳,高祖皇帝攜同千嬌百媚的戚夫人來到桃紅柳綠的濡滬之濱,舉楔事,拔災除邪,用蘭草浸泡的河水沐浴。然後款酌慢飲,吹笛擊築,那戚夫人婉啡歌喉,翩然起舞,一時竟成佳話。從此年年上巳,長安城中便萬民空巷,攜老摯幼,紛紛擁至溺滬之濱,沐浴拔楔,臨水舉宴,歌舞升平。

漢高祖十二年,四月甲辰,高祖皇帝因平定淮南王黯布之亂時為流矢所中,一病不起,竟於春秋鼎盛之年駕崩了。太子即位,一來國喪期間禁行樂舞,二來傳說年紀輕輕的孝惠帝龍體不豫,故而那溺滬之濱的上巳拔楔竟就消停了兩三年。

冬春之交,孝惠皇帝下詔,征發長安方圓六百裏內青壯男女十四萬六千人修築長安城牆。孝惠帝寬仁之主,薄賦輕搖,詔令一歲隻築一麵城牆,十數萬人三十日便已完工。眼見時令已近上巳,又有皇榜張貼出來:孝惠登基三載,國喪已滿,今天下晏然,刑罰罕用,民務稼稿,衣食滋殖。欲重舉上巳楔事,拔災除邪,與民同樂於溺滬之濱。皇榜詔諭,京師三輔長官聞風而動,奉常卿禮官大夫親自督造拔楔高台,太樂令日夜演習祭祀用樂,太宰令擇吉H良辰在宰牲亭殺豬宰羊、燒製祭品。平民百姓家雖不需皇室那般紛繁複雜的程序,卻也是釀酒浸草地忙碌起來。

此刻曉嵐散盡,天光清朗,長安城外的大道上玉舍德瓏、冠蓋相望。三公將相、王侯官吏,商賈富戶、賢士名流,爭先恐後合家出城,趁日出之時到溺滬之濱參加皇帝的拔楔儀式,洗蘭草浴,衝卻積穢,拔除疾病與不祥,有錢的祈盼更有錢,做官的祈盼再升官。而農家百姓卻隻望不打仗不加稅,無病無災過太平日子。那些采蘭織錦的姑娘,暗暗盤算用蘭草絹帛跟城裏人換些銀子,買胭脂珠翠打扮自己。

蛇行鬥折的溺水滬水兩岸漸漸地聚滿了人,便像沿水砌成兩道人牆似的。靠近皇家祭台大都是官宦人家攔的場子,或用錦幕或M草簾做的屏風,外頭隻見人影攢動,但聞裙袍寒竄,環佩琅擋。稍遠便是農家百姓,隻撿平實潔淨處席地而坐,看天看地,說山道水,煞是熱鬧。

這時,終南山頂上霞雲鋪排得愈來愈濃,像是要把老天熔個窟窿似的。眼見得那金輪噴薄欲出,赤彤丹朱,斑斕錦繡。

光朧小兒耐不住了,吵吵嚷嚷道:日出了,日出了溺水濟水都快沸了,皇帝老爺怕是耍得晚,起不來了!爹娘啪地煽他一巴掌,提心吊膽往高台處望望,隻見黃、白、青、赤、黑五色族旗在風中策策飄動,衛士們一個個木樁般地戳在那裏,沒有鼓輩,沒有典樂,時辰即刻就到,天子龍輿怎麽還不來呢?

忽有萬逆金光利箭般刺破雲層,旭日躍出,天地間一派輝煌,一片寧靜。子夜時分,未央宮少府黃門令就率一班中黃門侍者靜候在天子寢宮門外了,明日上巳拔楔是件大事,皇上禦駕遲不過寅牌正時定要出城的,這兩個時辰他們誰也不敢合眼了。

雖已是春暖花開的季節,半夜裏宮牆夾道的穿堂風仍舊貶骨侵肌地冷。這風起於高牆下陰暗音兄的醉苔藻芥,終年見不著日頭,濕答答陰噢噢,抽在人脊背上簌劃簌劃地痛。

稍有點年紀的黃門侍郎都不會忘記這宮殿裏曾經發生過的慘劇,他們甚至從這穿堂風中聞到經久不散的血腥氣,他們都屏住呼吸不敢動彈,生怕驚嚇了那冤魂。

隻有一個人宮不久的小黃門實在被那陰慘慘的風吹得隱忍不住,哆嗦著打了個噴嚏。老黃門回頭瞪了他一眼,斥道:“尋死啊?!連個噴嚏都忍不住!看門狗都曉得什麽時候吠呢!”那小黃門慌忙撩袍袖掩住顏麵,牙齒咬住袖管,將噴嚏強咽了下去。

風鞭子琳唯地抽打著未央宮參差磋峨的重軒鏤檻、華攘璧確,飛簷下的鐵馬丁丁當當地躁動著。

囊欺聚欺囊欺一隊巡視宮禁的士兵走過,靴聲由遠及近,又漸漸地遠去了。

突然,更樓上的鍾鼓眩嚨地敲響了,撞在宮牆上,又在愈來愈白的晨曦中飄**開來。

老黃門陡地一驚,已是寅牌初時,皇上也該起身了。他小心翼冀挨近低垂的繪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飾紋的錦簾,仄耳聽,寢宮裏閱寂無聲。他靈機一動,操了那小黃門一把:“你還有噴嚏嗎?打出來,打得響點!”

“公公,奴才不敢!”小黃門哪裏曉得他的意思,身子抖作一團,怯聲道。

老黃門自己吭吭地咳了起來,不停地咳,咳聲像一陣悶雷滾過。小黃門驚得一屁股跌倒在地,幾個中黃門圍攏來,替老黃門捶背,壓著嗓子問道:“公公,公公,你怎麽啦?”

老黃門倏地不咳了,又挨近門簾聽聽,裏麵依舊沒有響動。老黃門一時急不出妙策,憋得一腦門冷汗。

這時,有欺欺欺急促的腳步響起,寢宮外通逸的漏窗遊廊上,一群人匆匆走來。為首的是少府內掌管天子服飾的禦府令,他身後跟著兩個宮娥,一左一右擎著件華彩冕服,在清淨的晨曦中,遠遠望去那真是一團錦繡,五色斑斕。

少時,禦府令從遊廊垂花門楚進,朝老黃門匆匆作個揖,道:“公公,皇上更衣了嘛?”

老黃門雙手一攤,搖搖頭。

那禦府令卻笑了,撫著額頭道:“還好,到底趕上了。”又指著那冕服道:“這件衰冕十多個織工趕了半旬,今日寅初方才完工,下官也是三天三夜沒合眼了呢。公公請看,那十二章紋著實是一針針繡上去的,單五色絲線就用去二十多斤呢!”

老黃門哪有心思欣賞繡工,急得原地團團轉,咕濃著:“皇上怎麽就不醒呢?”

禦府令這才驚訝道:“皇上還未覺醒哪?下官方才進來,北網門外,太仆把禦駕都備好了,車騎郎將都候著呢!”

老黃門一橫心,便對著錦緞門簾撲嗯跪下了,大聲道:“陛下,禦府令將冕服送來了,請陛下更衣!”

門簾一掀,閃出個麵容清麗卻神色疲憊的紫衣宮娥,屈膝打了個千道:“公公,皇上夜裏沒睡好,煩請公公出去告知奉常大人,皇上說就讓淮南王替他行拔楔大禮。”

老黃門吃了一驚,不顧一切朝門簾裏跪行了幾步,更大聲地奏道:“陛下,皇榜詔諭天下盡知,溺滬之濱萬千百姓翹首等待瞻仰天子龍顏。陛下少年天子初登大寶,倘若朝令夕改,有失天子龍威啊。再讓淮南王代行拔楔,有違君臣大禮,奴才以為更是萬萬使不得的呀!”

從龍**噢地擲出一隻軟緞玉枕,劈麵正打在老黃門的鼻梁上,隻聽見漢惠帝劉盈叫道:“大膽奴才,聯被你們脂噪得頭痛欲裂,快召太醫來呀!”

老黃門捂著麻木了的鼻梁不知所措,那紫衣宮娥忙上前攙扶他,並在他耳畔悄聲道:“公公去找閡孺!”纖纖指朝夾道裏一指:“他剛去涵廁。”

老黃門皺紋包裹的小眼陡地一亮,對禦府令道:“大人稍待。”便狐狸似地躥進深深的夾道。

未央宮中供天子如廁的涵室是一幢行列式三通間平房,外表看,卻也是雍容華麗的歇山九脊屋頂,脊吻與瓦當處的圖案十分精致,儼然一座小宮殿模樣。這未央宮原是依傍南北走向的龍首山山勢所築,皇帝朝會群臣的前殿高高盤踞在龍首山頂,天子寢宮金華殿就掩隱在前殿左側的山穀中,而這小宮殿似的涸室悄悄臥在龍尾處,森森綠蔭中有漏窗夾道直通天子寢宮。涵室內裏的設置更是豪華、機巧、舒適彩釉磚鋪地,鑲拚出龍鳳圖案,紫檀木雕花隔扇攔成三間。左廂是廁所,特選終南山中上等楠木雕成寬大的便桶,看似一把龍椅,當中鏤空,下部有活絡檔板,衝洗極其方便。右廂是沐浴房,以大理石砌底的寬大溫池,一旁花架上有四季不斷的鮮花香草,以供皇上隨時浸泡沐浴。居中雅室是皇上便後浴罷小憩之地,雕鏤精絕的紫檀木架中鑲嵌著一人多高怪亮的銅鏡,錦榻書案,奇香縷縷不絕。從漏窗中眺望出去,便是波光粼粼的滄池。’那滄池之水是從城外渭河中引進的活水,最為機巧處便是池中築有暗溝將水送往各宮殿使用,這涵室中衝馬桶、沐浴所需之水都由滄池源源不斷供給的。據說當年高祖皇帝初進未央宮,第一次如廁,卻尿不出拉不出來。高祖皇帝出身普通農家,原是個粗俗之人,日常生活從不講究,甚至還惡作劇,解小便在濡冠裏。起事數十年來餐風宿露、戎馬佼惚,哪裏見過這等奢侈?便召來督造未央宮的蕭何,沉下臉訓斥道:“天下洶洶,戰禍多年,老百姓勞苦已甚。況且聯方坐江山,成敗尚未可知,你修治宮殿,怎能這樣窮奢極侈、勞民傷財呢?”蕭何卻從容正色道:“臣正因為天下未定,才想到借助這華宮高殿以壯聲勢。陛下你身為天子,當以四海為家,所居宮殿若不是這樣壯麗恢宏,如何能顯示你的身份和威望呢?況且漢室江山千秋萬代,如開國宮殿造得簡陋狹隘,後世子孫還要改造加工,豈不更勞民傷財了嗎?”高祖原是散漫不羈的脾性,聽蕭何說得有理,便轉怒為喜,大大獎賞了蕭宰相一番。又傳說自用慣了未央宮的涵廁,此後高祖統兵出征,必得叫少府考工室特製楠木便桶隨行,否則見到那荒野茅廁便拉不出尿不出了。

卻說老黃門沿夾道顛顛地跑進去,遠遠地,先聞到幽幽的一陣撩人的香氣飄撲過來,待挨近潤室的軟緞門簾,那香氣衝鼻,近昏暈。老黃門好不容易才把持住了,眯起眼從門簾縫隙中望進去,月童朦的晨曦中,燃了一夜的紅燭已經疲倦而慘淡,愈襯得那麵銅鏡亮怪程,彪煥萊然。銅鏡中映出一個年輕男子的**,那身子修長健美,亭亭玉立,淡金色的皮膚緞子一般光滑而迷人。年輕男子對著銅鏡左顧右盼,舒展猿臂做出各種姿態,他下身的**突兀地挺立著,像一株剛剛破土而出的新筍。

老黃門隻覺得心頭一痛,忙調開目光,肚子裏暗暗罵道:這小子就是多了那二寸半的賤物,才受皇上如此的寵愛!這涵室是你受用得了的嗎!他咽下口氣,定了定神,隔著門簾威嚴著聲調道:“閡孺知罪否?!”

那閡孺雙手本能地護住下身,驚驚道:“簾外是何人?”

老黃門咳了一聲,冷笑道:“閡孺原來也是得魚忘簽的宵小之徒嗎?難道連老身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說著便揭簾而人。

閡孺連忙拿起條白絲汗巾紮在腰間遮醜,作個揖道:“原來是公公。奴才是公公薦人宮中的,公公好比是奴才的再生父母,奴才這輩子不會忘記公公大恩的。隻是奴才隻知盡心盡意侍候皇上,卻不知罪從何起?還望公公賜教。”

老黃門陣道:“你不要嘴舌伶俐地來哄我!”心裏卻是受用的,便湊近一步道:“太後旨意,上巳拔楔前讓皇上搬回未央宮獨宿,靜心養神,你小子吃了豹子膽,竟敢潛人寢宮沾汙龍體,你還不知罪嗎?”

閡孺仰起長頸鹿般美麗的頸脖,恃傲道:“皇上召我侍寢,閡孺敢抗旨嗎?”

老黃門冷冷地膘了他一眼:“你以為你靠著皇上就萬無一失了?前年,就在你剛才睡著的龍**,趙王劉如意是如何死的?人家還是高祖血脈呢!你不想想,太後之所以容忍你親近皇上,是因為皇上得了那種病呀!如今皇上龍體已經康複,聽說後宮中已有美人懷上了身孕,這個你不會不知道吧?”

老黃門捏扁了聲音不緊不慢徐徐道來,好像緩緩地亮出一把賊亮的利劍,閡孺隻覺得頭皮陣陣發麻,撲嗯雙膝跪地,垂眉斂容道:“公公有所不知,昨晚奴才原是息在下房之中,半夜時分有紫衣、紅裳兩宮娥前來喚我,隻道皇上寢宮鬧鬼,鬧得皇上不得安寧,因奴才略有幾下功夫,皇上召奴才前去驅鬼,奴才不敢怠慢,未及更衣便趕了去。皇上翻騰了大半夜,方才混沌睡去。奴才原以為皇上龍體安泰是頭等要緊的事,其他也就顧不得許多了。”

老黃門瞪了他一眼道:“閡孺果然忠心不貳,我這雙老眼還沒有看花了人。隻是今朝是什麽日子?新皇登基頭一次舉行拔楔禮儀,百姓百官都早早地聚集在溺滬之濱,倘若皇上誤了時辰,自有人會來與你理論的了。”

閡孺慌忙道:“公公放心,有閡孺在,皇上誤不了時辰。”一邊披衣著裳,是一身桃紅蔥綠的綢糯褲,腰間紮一根腥紅的貝帶,腳登褐色羊皮軟靴,新鮮輕簡的裝束,愈襯得他劍眉俊目風姿秀挺。接著便麵對銅鏡梳理頭發,十指翻飛,先將頭頂長發束成一小髻,再將兩鬢及腦後餘絲編成辮子,統歸到頂,用根青玉瞥插住,然後戴上用鴿雞羽毛裝飾得奇俏嫵媚的頭冠。正待往臉上傅粉,老黃門耐不住了,一跺腳道:“小祖宗,又不是你上轎嫁人,死講究作甚?還不快去服侍皇上更衣!”

閎孺轉身作個揖道:“公公少待,隻消半個時辰,皇上便可登輿出行了。”說罷,身子輕捷地閃出門去,精靈似地消失在夾道深處。

天光愈明,陰重幽暗的宮殿漸漸地暖和過來,隱隱又聽見更鼓嚨隆作聲。

漢高祖十二年,大漢王朝剛剛經曆了一場劍拔弩張的王位繼承權之爭,漢高祖劉邦兒度欲廢黝太子劉盈,改立寵姬戚夫人之子劉如意為儲君,終因眾大臣竭力反對,未能遂意。人夏,高祖箭傷複發,駕崩於長樂宮中。屏弱仁孝的太子劉盈終於在他堅韌剛毅的母親和眾多股肚大臣的鼎力扶持下登上了天子寶座,史稱漢孝惠帝。

劉盈這年十七歲。

十七歲對於大漢皇帝的職責來說,似乎是太年輕太稚嫩了。幸而一應緊要政務,立法、司法、征伐、任免、賦稅、搖役等都有老臣們謀劃策略,皇太後親自定奪,大都沿承高祖舊製,稍作補充改進而已。但凡朝會群臣,接見東鄰西域各國使臣,孝惠帝便冠冕堂皇坐上龍庭,行一回天子威嚴。雖有些大臣對皇太後專權不滿,因知曉惠帝孝慈懦弱的性格,也不敢進諫。惠帝原就怕做這個皇帝,現由母親攬去了許多令人頭痛的繁瑣事務,他是樂得逍遙自在,與後宮美人玩月賞花,鬥雞走狗。

十七歲的孝惠帝對於**的奧秘卻是無師自通,輕車熟路的了,在這一點上他是繼承了高祖的博愛多情的秉性。其時皇太後還沒顧得上替新皇立後,未央宮椒房殿正虛位以待。然而桂宮和明光殿中卻是佳麗三千,美女如雲,有許多還是新皇做太子時的舊人,都一個個延頸企足、望穿秋水地等待著新皇的召見。誰都沒料到新皇登基後頭一個想見的女人卻是父親的寵姬戚夫人這個視他為眼中釘,差一點就把他從東宮太子官署中趕出來的狐媚女人!

自父皇駕崩以後,太子劉盈就再也沒見著戚夫人的花容玉貌了。在父皇恢宏而威嚴的葬禮上,他碰到了風塵仆仆星夜從趙國趕來送葬的如意弟弟,偷著個機會,他悄悄問如意:“見了你母親嗎?她……可好?”

年僅十二歲的趙王如意涕哭不止,吸泣道:“母親傷痛過度,水米不沾,已是奄奄一息了。”

劉盈一怔,慌忙把持住了,才撫慰道:“趙王請節哀,葬禮過後待本宮命太醫令丞找個侍醫高手給戚夫人診治調養就是了。”

如意掩麵又道:“聽黃門公公說,皇後已頒詔,父皇後宮之人都遷至長陵為父皇守墓,母親她這般樣子,不是要置她於死地嗎?”

劉盈便道:“趙王但請放寬了心,有本宮在,斷然不會讓戚夫人去長陵守墓的。”

如意撲嗯跪倒在地,叩頭道:“謝太子殿下恩寵。”

一旁陪同如意前來奔喪的趙相國周昌也迂遷地跪下了,仰麵道:“難為殿下素有如、如此悲天憫人之心,卻不知戚夫人之病非、非藥所能治也。殿下若能奏請皇後千歲,恩準戚夫人隨、隨趙王赴趙,令他母子團聚,這好比救、救了他母子兩條命了!”

這周昌雖有點口吃,卻是個愕愕直言的耿介之士,出了名的淨臣,深得高祖信任,曾官拜禦史大夫,位列三公。據說周昌有一日入內殿陳事,正撞見高祖大白天懷擁戚美人調情取樂。那周昌瞧著不成體統,竟怒斥道:“陛下好似柴封也!”高祖見他認真模樣,不覺大笑,卻也不怪罪他。高祖寵幸戚姬,自然愛屋及烏,嫌太子秉性怯懦往弱,不似如意聰慧穎悟,更禁不住戚姬夜夜枕邊擎眉淚眼、宛轉嬌啼的催逼,便漸漸生出廢長立幼的心思。一日臨朝召會群臣,高祖便提出重立太子之意,群臣驚駭,黑鴉鴉跪倒了一大片。高祖卻不聽諫辯,著令尚書承草召。這時驀地崩出一聲大呼:“不可不,不可!”眾人定神一看,竟是周昌!高祖不耐煩道:“你隻說不可兩字,卻是何道理?”周昌愈是情急,愈是說不出口,憋得滿麵青紫,方才迸出一句道:“臣口不能言,但期、期知不可行。陛下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眾人見他結巴得厲害,又將“極”讀作了“期”,忍俊不住,哄堂噴笑。高祖也笑了,但內心也懼怕他的剛正不阿,笑了一陣,便不再提及廢黝太子的事了。其時呂皇後正在大殿東廂竊聽朝議,對周昌力保太子之舉感激涕零,候在周昌退朝必經之路,見他走來,突然跪在他麵前。周昌大驚失措,慌忙也屈膝甸伏。但聽呂皇後泣道:“周大夫請起,哀家感謝大夫保全太子,所以敬謝。今日若非周大夫力爭,太子恐怕已經被廢了。”周昌聽了才緩過神來,凜然言道:“微臣隻知為國為公不為私,怎敢當皇後千歲如此大禮呀。”日後劉如意要去趙國赴任,戚姬又在高祖懷中涕泣絮枯,高祖亦擔憂如意年少力薄,便采納了掌璽禦史趙堯的提議,調任德高望重的周昌為趙國丞相,輔佐保護趙王。眾大臣都知道這個職位好比一隻腳踩在陰陽界上,危機四伏。周昌卻不設城府,義不容辭地領命赴任去了。

周昌人再愚鈍,這兩年下來也多少了然了呂皇後與戚夫人之間你死我活的爭鬥,也掂量出高祖賦予他的職責的份量。如今高祖一去,趙王母子的靠山轟然倒塌。周昌籌謀再三,想太子素來仁道待人,謙和慈愛,能救趙王母子的唯有太子一人了。

周昌畢竟還是愚鈍啊,他怎知太子哪裏舍得把戚夫人送到遙遠的趙國去呢?

“如意請起,你我之間何必來這些客套呢?”劉盈一手扶起趙王,一手扶起周昌,沉吟道:“周相國恐怕多慮了。戚夫人隨趙王去趙國原是天經地義的事,隻是她現在奄奄一息的病體,怎麽經得起長途跋涉的勞累呢?那倒真是要送她的命呢。趙王既然來了,不如多住些日子,戚夫人有趙王陪伴,那病自然會好得快了。如意你看如何?”

趙王原本就不願去那岑寂蕭條的偏域小國,能留在長安陪伴母親,自然喜出望外,感激不盡。那周昌暗暗著急,礙著太子麵又不好挑得太明,隻好另作打算。

太子雖則應諾了趙王決不讓戚夫人去長陵替父王守靈樞,事後他卻不敢跟母後提起這件事,隻暗暗使黃門侍者去打聽情況。老黃門回來票告,皇後下詔,隻令那些沒有子嗣的後宮美人去長陵為先皇守靈,凡有兒女的都隨兒女去封國居住。譬如曹夫人已隨齊王劉肥去齊國了,薄夫人也隨代王劉恒去代國了。就連沒有子嗣的唐山夫人,皇後因讚賞她所作房中祠樂靈響深靜,特準她留在奉常卿太樂令下樂府中專製禮樂。想來等戚夫人貴體康複,也會隨趙王劉如意去趙國的吧。聽老黃門這麽一說,太子略略安下心來。

太子雖是牽掛著戚夫人,卻根本無暇分身去探望她。先皇殯葬禮儀冗長繁瑣,雖有皇後與眾大臣裏外操持,然而關緊處都要太子出來裝點門麵。落葬時,皇後倒是提議,太子身體屏弱,就不必扶樞去長陵了。可太子卻執意要去,他還是擔心戚夫人是否會被遣送到墓陵上當值。在長陵他特意巡視了各處陵寢,都沒有見到戚夫人的嬌影,他這才真正鬆了口氣。

待先皇遺體落上安定,朝廷大隊人馬返回長安,沒過幾天,緊接著就是更恢宏更威嚴的新皇登基大典了。

這原應該是劉盈登峰造極的日子,然而他卻被那頂沉重的冕冠壓得抬不起頭,想效仿先皇威加四海的天子風範都不成了。登基大典的禮儀愈加冗長繁複,儀仗森嚴,禮樂轟鳴,新皇瘦弱的身子裹在寬大的龍袍中,活像隻木偶,被禮官侍者牽來引去,拜天拜地拜祖宗,承受百官晉見,改紀元,大赦天下。待到群臣齊刷刷跪倒在丹揮前,三呼萬歲,喊得地動山搖,新皇已是頭暈眼花,冷汗媲渡了。他心想:做皇帝如此枯躁如此勞累,還要水火冰炭般地爭鬥,何苦來?!

大典結束,劉盈恨不得馬上回後宮卸冠冕脫龍袍,倒頭睡一覺,可掌管司儀的禮官大夫拔直喉嚨喊道:“新皇立車禦長樂宮朝拜皇太後”劉盈素來仁孝,隻得強打精神登上鑲金嵌玉的龍輿,前有郎衛掌旗,後有兵衛執戟,在羽林騎隊的簇擁下,緩緩地朝長樂宮行去。

剛被晉封為皇太後的呂皇後率領眾多宮娥早在長樂宮長信殿門外迎候新皇了。劉盈撩開車簾望去,見母後穿著深青色綴繡著五彩章紋的深衣,高髻步搖,鳳冠霞被,說不盡的雍容華貴,儀態萬方。

皇太後見龍輿駕到,便率眾宮娥迎上前來,仿佛是一片五彩雲霞飄然而至。劉盈急忙下車,剛要跪,膝蓋還未觸著地麵,就被皇太後一把托起攬在懷裏。皇太後喜極而泣,俊目含淚,兩腐盛笑,平常總是整著的月棱眉此刻如春風楊柳般地舒展開來了。皇太後的臉因此而顯得美麗而燦爛,仿佛年輕了十歲似的。劉盈心想:隻要母後高興,這頂冠冕再重我也得把它戴下去呀。

皇太後讓劉盈坐在她的錦榻上,仍像兒時那般捉住他的手,萬千心事地喚道:“皇兒啊!”

劉盈知道母後又要開始述說大漢王朝艱難的創業史了。劉盈已經無數遍地聽母後說起過它。每當母後去未央宮受了氣回來,就要痛心疾首地對兒子說從前的事,從前她如何慧眼識英、力排眾議嫁給了窮酸潦倒的劉三郎;從前她如何忍辱負重,在楚營做人質,受盡磨難;從前她如何當機立斷,與蕭相國一起剪除了欲謀反叛的韓信與彭越……劉盈耐著性子聽著,磕睡蟲卻來咬眼皮了,從冠冕頂端垂下十二排白玉珠子串成的旎蘇,正好遮住他上半部臉,他便微微合攏眼皮,竟自人了夢鄉。他夢見他走進金碧輝煌的天子寢宮,正看見雪肌花貌的戚夫人像條白練蛇一般緊緊地纏繞著父皇**的身子,在父皇身上不停地蠕動。他渾身燥熱,血管暴脹,想要抽身,卻動彈不得。這時戚姬仰起臉,柔情綽綽地望著他,招呼他過去。他想過去,卻很艱難,像在沼澤中跋涉。忽然他被一個憤怒的聲音驚醒,原來母後正在痛斥戚姬以狐媚迷惑父皇,妄圖奪嫡,蠱惑父皇改立太子……劉盈心慌體虛,支撐不住了,軟軟地倒在錦塌上。

“皇兒,皇兒,醒醒啊!”皇太後雖然焦急,卻是處驚不亂,命宮娥取來一盂清涼水,含一口在嘴裏,朝著新皇的臉噗哧噴過去。

劉盈清醒了,忙打個千道:“母後,是這頂冠冕太重了,弄得孩兒頭暈眼花……”

皇太後籲了口氣,笑道:“才戴上是沉了點,戴慣了,就不覺著什麽了。皇兒一定是太勞累了,今日早點回宮歇息吧。”

劉盈辭別太後回轉未央宮,他脫了龍袍,摘了龍冠,頓時輕鬆了許多,卻覺得心裏麵鼓鼓囊囊的,有什麽東西蠢蠢欲動。他在寢宮裏竄來竄去,將宮娥端來的香茶掀翻了。他終於忍耐不住,召來了老黃門,壓低聲音道:“膚想趁夜色去探望趙王,不必驚動旁人,你隻找郎中車都尉備一輛輕便小車就是了。”

那老黃門忽然就撲嗯跪下了,懾懦道:“稟、稟告皇上,那趙、趙王早幾日就由周昌老相國陪伴返回趙國去了。”

劉盈急忙問道:“那戚夫人呢?”

老黃門甸伏在地,隻是不吭聲。

劉盈情知不妙,抓起案上一隻咒角獻狠狠摔過去,斥道:“該死的奴才,你活夠啦?還不快回話!”

老黃門一個魚躍撲過去,接住了那隻價值連城的咒角獻,不覺大汗淋漓,喘個不停。他這一手絕技是多少年來侍候太子爺玩跳鞠練出來的,如今雖然有了點年紀,手腳倒還靈便。一邊喘,一邊答道:“陛下息怒,陛下有氣,朝老奴發就是了,何必去摔這個寶貝呢?當年西域安息國進貢給高祖殊方異物不下百件,正逢皇後千歲壽辰,高祖單挑了這隻萬事如意的兌角獻賞給皇後做壽禮……”

新皇從小是騎在老黃門背上玩耍的,他一腳踩著黃門微駝的背脊,問道:“不要哆嗦,快說,戚夫人她、她在哪裏?”

老黃門腦袋伏地道:“奴才不敢隱瞞,那戚夫人因言語不遜,頂撞皇太後,皇太後命人將她囚禁於永巷之中了!”

劉盈呆呆地跌坐在錦榻上,半天才緩過神來,喃喃問道:“她,為什麽頂撞皇太後?”

“老奴不知。自從先皇登遐,老奴從來不踏進那桂宮門檻。”老黃門道。

“她不是還病著嗎?她的病,好些了嗎?”劉盈自言自語道。

“老奴不知,自從先皇登遐,老奴從來不……”

“你什麽都不知!你聾了還是瞎了?”劉盈憤然抬腳瑞了老黃門一下。

老黃門跌倒在地,痛是不痛的,心裏急呀!這小皇帝怎麽像變了個人似的?從來溫順善和的脾性!不成那狐狸精似的戚夫人迷倒了父親這回又來迷兒子了?他掙紮著撐起來,顫顫地叫道:“陛下,你可不能鬼迷心竅啊,你不要忘了她是千方百計要將你趕出東宮的,你做了皇帝,她正恨不得吠你肉、噬你血呢!老奴體會得皇太後一片苦心,將她囚於永巷,實實地是為陛下你好啊!”

劉盈冷笑道:“聯倒要看看,她如何能吱我肉、噬我血!去,前麵帶路,聯要巡視永巷。”

“陛下,這萬萬使不得呀,若是被太後知曉,老奴吃罪不起!”老黃門深深揖道。

“你不說,太後如何知曉?”劉盈已被自己的這個大膽決定激奮起來,眼珠灼亮。長到十七歲,他還從來沒有自己決定過什麽事;十七年裏,他的言語中使用頻率最高的字是“是”,“是,父皇!”“是,母後!”可是現在他已經是大漢朝的皇帝了呀,是可以決定一切國家的,百姓的,大臣的,包括自己的一切!

劉盈目光灼灼地近老黃門,低聲卻是不容更改地下令:“不用備車了,就你我兩個,聯要微服私訪!”

老黃門終於從劉盈的聲音中聽出了皇帝的威嚴,亦是歡喜亦是擔憂,卻不敢再哆嗦,也低聲道:“奴才領旨。”又重轉身關照裏吸外外當值的眾多宮娥:“倘若長樂宮差人來問候新皇,就說新皇日裏乏了,早就睡了。誰走漏風聲,剪了她的舌尖!”

眾宮娥唯唯稱諾。

剛剛登基的漢孝惠帝,在這個沉悶燥熱的盛夏之夜,脫去了沉重的冠冕龍袍,隻著一襲薄如蟬翼的玄絲深衣,足登輕巧的船口布履,簡裝隱形,距兩步遠跟在老黃門身後,出寢宮門,下龍首山。十七歲少年的心被某種強烈的欲望鼓脹著,他眼前不斷晃動著戚夫人美豔嬌柔的身體,他在心裏不停地罵著:“你不是想把我攆出東宮嗎?你不是想讓你的兒子當皇帝嗎?你是使出渾身解數想戴上皇太後的金冠啊!”他企圖以此來生長對戚夫人的仇恨,可是在他心裏長得愈來愈大的卻是另外一種情感。

劉盈幼小跟隨母親和祖父在沛縣豐邑的鄉間生活,父親率領漢軍衣不卸甲、馬不停蹄地南征北戰,時有消息傳回,劉盈見母親笑逐顏開,便知道父親勝了;若見母親背著祖父暗自飲泣,便知道父親敗了。劉盈便是在那憂喜參半、牽腸掛肚的日子裏一點點長大的。漢高祖二年四月,漢軍兵敗彭城,五十多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沒,楚軍鋪天蓋地撲來,劉盈與母親失散了,他緊緊攘住比他年長十歲的姐姐,混在難民群中東突西撞,眼看要被楚軍騎兵隊追上,幸而遇上滕公夏侯嬰,奮力將他姐弟倆救出重圍。這一年劉盈六歲,隨父親回到棟陽,不久便被冊立為漢太子。那時,母親和祖父於戰亂中被楚軍擄去做了人質,六歲的小太子常常哭著纏著父親去找回母親,他哪裏知道父親的心已被另外一個女人占據!鼓城兵敗的那個恐怖的夜晚,高祖在潰逃途中投宿荒郊野村,在那破敗簡陋的茅舍中遇見了一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人,她就是日後專寵於高祖十餘年的戚夫人。

三年後,太子劉盈在祀水之陽的定陶第一次見到了戚夫人。那個日子劉盈記得很牢:漢五年二月甲午日,父親在眾大臣的擁戴下即位做了皇帝。

父親當時即位做皇帝的儀式比劉盈現在的登基大典簡單多了,那時大博士叔孫通尚沒有製定朝儀禮樂,一班文功武將都是與高祖一起出生人死的患難兄弟,郊天祭地之後,高祖赦天下,封諸侯,大家便暢懷痛飲,擊甕叩擊,彈鐵弄著,喧馗一堂。這時,妙曼的樂曲響起,一隊雙髻插翠、身著透明絹紗懦裙的少女雲步上殿,翩然起舞。她們時而變化著隊形,揚舉長袖,忽如煙起,忽如虹飛,酒酣飯足的文武大臣們都起勁地為她們喝彩。少女們俯身圍成一圈,宛若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隨即她們又緩緩地舒展雙臂,朝後下腰,荷花綻開了,蔥綠的花蕊驀然變幻成一位著水綠絹紗舞衣的女子,她站在一隻旋轉著的圓盤上和樂而舞,時而繞身若環,雲轉飄忽;時而遊龍翔鳳,袖起素霓,真有說不盡的婀娜飄逸。大殿中霎時間安靜下來了,粗魯的漢子們被這擬神若仙的舞姿震懾,不時地發出啼噓的驚歎。一曲終了,綠衣女子收步攏袖,微欠細腰,恰如一株風中嫩柳纖美嬌柔。大殿中迸發出暴風雨般的喝采聲。綠衣女子款步踏下圓盤,如雲似水地走到丹揮前,朝高祖皇帝跪下。

“定陶戚姬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櫻唇輕啟,婉咐鶯啼。

“戚姬平身!”高祖早就按捺不住了,竟起身下殿扶起那嬌小的女人,並在龍椅旁賜她坐下。龍椅旁的那個錦座原是皇後坐著的,皇後在冊封儀式結束後退到偏殿去了。

高祖迫不及待地把這個他從蓬篙草莽中撿回來的尤物展示給他的臣屬們看,並且喚他的兒臣們來叩見這位戚夫人。其時高祖僅有兩個兒子,長子劉肥乃泅水曹夫人所生,次子便是太子劉盈。

太子劉盈目不轉睛地盯著戚夫人,為她的嬌豔美麗而折服。她漆黑的頭發梳成高高的螺盤髻,竟然不戴一枚珠錮,卻插滿了妮紫嫣紅的野花,愈襯得她的臉龐花兒一般鮮活動人;她的身姿是那麽輕盈俏麗行雲一般,風一吹便會飄去似的;她的聲音驪珠甜潤,如清冷冷的一脈泉水直流入太子的心田。在這以前,劉盈以為天下的女人屬他的母後最好看,方才,母後被冊封為大漢朝皇後,高冠鳳袍,接受群臣拜渴,何等的高貴端莊、冶容典雅。可是母後過於隱蓄自己的美麗,在人前常戴著整肅冷峭的麵具,讓人覺得深奧卓異而不可親近。而戚夫人的美麗卻是新鮮活潑有血有肉的,是鄉野村俗牆角的陶罐裏隨意插著的一朵初綻的野花,聞得到香氣,看得清嗜露的花蕊,是可供可對可餐可飲的,是讓人忍不住要去摘取的。

太子劉盈那年隻有九歲,他還隻是個不諳世情的童子。他遵父皇旨意走近戚夫人拱手拜渴,他聞到一股很甜俗的脂香。當他抬起頭的時候,他的眼睛正好對著戚夫人低垂的衣領裏麵一片雪白晶瑩的肌膚,他少年的心驚兔似地狂跳起來,他非常非常想把臉貼到那個鼓脹的酥軟的溫馨的胸脯上去,他差一點就控製不住自己了,眼眶裏脹滿了淚水。這時,戚夫人伸出玉筍般的指頭在他臉頰上輕輕地摩挲了一下,歎道:“太子長相好清俊喲,將來必是個風流天子呢!”說罷,掩嘴吃吃地笑了。

太子劉盈覺得她的指尖像緞子一般滑膩柔軟,她的嬌語俏音沁人心脾,像喝了口醇酒似的令人陶醉。這個感覺就永遠留在太子的記憶中了。

大漢立朝頭幾年,高祖皇帝對太子劉盈寄予厚望,便對他管束甚嚴,令大博士叔孫通做了太子太傅,繼令留侯張良為太子少傅。叔孫通與張良都是當朝最富學養的大臣。不僅如此,高祖每旬還要召太子進內宮,親自考察他的學業。故而太子便有許多機會見著戚夫人。太子雖然懼怕父皇,卻總是迫不及待地盼望進內宮的時刻。每當高祖訓戒太子之時,戚夫人總在一旁陪侍,時而替高祖打扇,時而替太子添茶,像隻花蝴蝶在禦案邊飛飛停停,停停飛飛,攪得太子心神不寧,對父皇的問題常常答非所問。

高祖言語隱含威脅太子惶恐不安慌忙跪下。那戚夫人原是禍首,卻笑盈盈輕撫高祖肩腳,笑道:“陛下息怒,陛下卻是錯怪太子了。太子是以目詢問臣妾:父皇是否累了?是否要歇息一下?臣妾尚未來得及回答,陛下你就怒了。陛下你的急性子何時能改呀?好了好了,臣妾唱一首新曲給陛下解乏如何?臣妾遵照陛下旨意,已將唐山夫人所作(安世房中歌)演習得熟撚了,正想讓陛下評斷一番呢。”

高祖一蓬火便被戚夫人微風細雨地撲滅了,點頭道:“太子也留下,聽聽這安世雅樂,反反複複唱的盡是大孝大德之音,堪稱我大漢家法之典則。”

於是戚夫人點燃一束宮香,柔黃玉手援琴操弦,鶯語鳴泉地唱道:

大孝備矣,

休德昭明。

高張四懸,

樂充宮庭。

勞樹羽林,

雲景杳冥,

金支秀華,

庶旋翠旌

太子整個胸膛鼓脹著**,感動得真想放聲大哭,但隻能人定似地端坐不動。他並沒聽懂那大孝大德的歌詞,隻是沉醉在戚夫人用美妙的姿態和美妙的歌聲組成的美妙的圖畫之中。

從那以後,太子對戚夫人的癡迷日漸深沉,不可自拔,一日不見便是失魂落魄。那戚夫人何等聰明,心知肚明,也善解人意,常常不傷大雅地給太子一點甜頭嚐嚐,譬如用溫潤的纖手替太子整冠,有意無意讓酥胸壓著太子的臉頰,這種小動作旁人是不知覺的,還隻道戚夫人寬懷大度,厚待太子呢。唯有太子感受真切,每每如同觸電一般,渾身顫栗。

那一日又輪著太子進內宮靴見父皇,太子情急,數錯了更鼓聲,提早一個時辰匆匆地去了。內宮一道道門的黃門公公與宮娥都認識太子,自然是不敢攔阻的。太子進得禦書房,卻不見父皇,更沒有戚夫人。太子滿肚疑惑,忽聽得茜紗隔扇後麵傳來粗重的喘息,還有銷魂礫骨的呻吟……太子毛骨驚然,驚道:“那廂是誰?!”

喘息聲與呻吟聲倏地停止了,一片寂靜。片刻,有一線低低的竊笑,吃吃地,像一隻貼著壁角竄過的老鼠。

太子壯壯膽,跟手攝腳轉到隔扇背麵這一刻是太子一生中最尷尬的時刻:他看見錦榻上,肌膚晶瑩的戚夫人像一條白練蛇般地纏住了父皇**的黝黑的身體!太子渾身燥熱,血管暴脹,想要抽身,一時卻動彈不得。

太子忽地別轉身逃出禦書房。他拚命地跑啊,沿著宮殿裏曲曲繞繞的回廊,一邊跑一邊哭,一邊哭一邊跑,瘋了似的,直到一群黃門侍者前堵後追地攔住他,將他德倒,半拖半推地將他送回東宮。

當天晚上,太子遺精了。

這以後,高祖不再召太子人寢宮麵諭,要訓戒太子,或是在太子太傅的書房,或是在皇後所居的長信宮。太子極少有機會再見戚夫人,傷心了好一陣,又無人訴說,隻好心裏煎熬著。

那戚夫人入宮不久便產下一子,高祖取名劉如意。那皇子如意長到五、六歲就顯示出了非凡的聰穎靈慧,高祖十分器重,讓他跟太子一起去太傅府上課。高祖常常當著臣子奴蟀們的麵斥責太子懶怠疏學,不像如意勤勉好學。宮中小人們都猜測高祖有意更換太子,一時危言聳聽,人心惶惶。偏太子本人渾然不覺,卻對如意弟弟關懷備至,十分親愛。

劉盈喜愛劉如意,因為從劉如意身上隱隱能看到戚夫人的影子。

劉盈的東宮內也有許多美人,劉盈整天被眾多美女簇擁著,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戚夫人。

可是,當劉盈聽到父皇駕崩的消息時,心裏麵竟沒有一點兒悲痛,他甚至不去考慮自己是否能繼承父皇的冠冕,做不做皇帝的事全由母後替他安排了,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父皇死了,戚夫人怎麽樣了?

他心中閃過一絲狂想:把戚夫人接到自己的宮中。

漢惠帝劉盈悄悄地跟在老黃門身後,出寢宮門,下龍首山,沿著滄池岸邊的遊廊迂回而行。劉盈讓老黃門將那盞紅得刺眼的宮紗燈熄了,這一路過去要經過後宮美人宮娥們居住的桂宮和明光宮,還要經過內朝少府各等官署,隔岸還有疊巒屹立的石渠閣與天祿閣。劉盈急切地想見到戚夫人卻又十分害怕讓別人看見。皇宮裏的人舌頭最長,保不準有人會去察告皇太後的。未央宮與長樂宮雖然隔著數裏地,可誰都知道皇太後是千裏眼和順風耳呀。劉盈愛母後也愛戚夫人,可他所愛的兩個女人卻是勢不兩立的死敵。劉盈稚嫩的心太早就遭受了愛與恨的煎熬,這便是他的悲劇所在。

老黃門呼地吹滅了手中的宮紗燈,幸有薄薄的月色從漏窗中溢進遊廊,依稀能辨出人影。遊廊外,月光輝映下的滄池水平如鏡卻波光晶瑩,是一種峋爛至極的靜謐。萍藻叢中時而有呱呱的蛙聲,時而又撲棱棱棱水鳥掠過。

更深人寂,漢惠帝劉盈卻跟著他忠實的老奴在未央宮那鬥折蛇行遙遙無邊空廓昏暗的遊廊中急匆匆地走著,老黃門腳上的宮靴囊囊囊地發出很響的回聲。劉盈恐驚地前後望望,即令老黃門脫下宮靴,赤足而行。老黃門想說什麽,隻搖了搖頭,輕歎了一聲,脫下靴子,夾在腋下。

劉盈的心唆地縮成一團。

劈麵一堵森森然的高牆,牆頭探出蒼老幹枯的虯枝,枝丫間盤著一隻碩大的老鴉窩。那老鴉精細得很,聽得陌生的寒辜衣袂聲,刷拉一下騰飛而起,哇哇叫得驚天動地!

驚動了永巷監令,一聽是皇上駕到,慌忙率一幫宮婆刑隸出迎。老黃門壓低聲訓戒道:“皇上微服巡視六宮,不必呈報廷尉府丞,就當你們睡著了,什麽都不知道,懂嗎?也不必侍候,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去吧!”

於是那些宮婆刑隸頭都不敢抬,唯唯地散去了。那監令雖是滿腹疑惑,卻又不敢問,又不敢怠慢,便距開丈把路,遠遠地跟著。

穿過永巷監令官舍,推開兩扇沉重的上下箍著銅條的木門,迎麵是一道高大粗礪的雕磚影壁,一股腥躁惡擅的氣味撲鼻而來。劉盈哪裏聞得?不由得舉袖掩麵,踉蹌卻步。老黃門連忙扶住,回頭對監令斥道:“你白吃了朝庭六百石官棒不幹事啊?這地方怎麽弄得這般縫齡?”

那監令趕緊趨前,拱袖道:“公公有所不知,這些女人瘋的瘋,癡的癡,本是縫凝之物,哪裏收拾得幹淨?加高了圍牆加厚了監門,還是擋不住……”

劉盈恨恨地一跺腳打斷他:“休得聰噪!你們聽。”

老黃門與監令都嚓聲斂容,果然,那彌漫的惡擅氣味中夾雜著一線很古怪的聲音,仔細分辨,卻是有人兀自吟唱。那聲音暗啞散亂,就像撕得粉碎的破布片,在陰絲絲的穿堂風中一片一片地墮落塵埃;那曲子也不成調,卻是一節一節的嗚咽與吸泣拚接起來的,斷斷續續中,還能聽到細齒撞擊的格答聲,那種淒慘幽憤,真讓人懷疑是陰曹地府的哪個冤魂在哭!

“你、你們聽見了沒有?那那那是什麽聲音?”漢惠帝劉盈天性怯懦,早已抖作篩糠。

“啟察皇上,那是戚夫人在唱。”監令忙答道。

劉盈一個愣怔,失聲叫道:“戚夫人?!”

“就是那位早先持寵先皇的戚夫人呀!”監令並不覺察新皇的失態,討好地說道:“她也有今天,真叫作現世報應!還不死心呢,自人永巷以來,但凡她睜開眼睛,便是反反複複地唱,就那幾句話,唱得人心惶惶。小吏幾次訓斥,反倒被她辱罵,還說將來等趙王坐上龍乘,先要摘小吏頭上的高山冠,再剝小吏身上的人皮。小吏當然不怕她,隻是小吏位卑言輕,也隻好由她唱去了。”

“你少說兒句,沒人當你啞巴!”老黃門低低地斥道,他看見小皇帝的臉色煞白,在慘淡的月色中竟如白無常鬼一般嚇人。

永巷的青磚路已經破損不堪,磚縫中雜草叢生。老黃門生怕惠帝穿著的布鞋底太薄,會略疼腳,便從腋下取出自己的靴子讓惠帝套上,自己仍赤著腳。

狹窄的巷道十分幽暗,圍牆太高,屋簷又太低,把月光都擋住了。巷道兩旁,一連串鴿子籠般的小屋,裏麵住著那些犯了罪的或失寵的繽妃宮娥。此刻,她們大都進人了淒惶的夢鄉,偶而從緊閉的窗權中溢漏出一兩聲心酸的夢吃。

老黃門攙扶著惠帝,跟著那監令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去,拐彎抹角,像走進無底洞。愈往深處走,那股惡擅氣愈重,而那冤魂般的吟唱也愈來愈清晰了。驀地,在他們前方不遠處閃出一片昏黃的光環,那吟唱分明就是從那光環中飄出來的。他們不由自主地都站住了。

“陛下,那裏是永巷的磨房,戚夫人就關在裏麵。”許是陰氣太重,監令也不敢高聲,捏著嗓道:“隻因她罪孽深重,廷尉府據漢律雋鉗為奴,罰她一日春米一石,可她至今統共才春了三、五鬥。小吏憐她是個婦人,並不為難於她……”

劉盈哪裏還有心思聽監令鑼嗦?徑自一步一步地朝那光環處逼近。現在他聽清楚戚夫人吟唱的歌詞:

子為王,

母為虜!

終日春,

薄暮常與死相伍!

相離三千裏,

誰當使告汝!

一字一句,咬牙切齒,似要把人的耳膜撕裂。劉盈當初曾多少次傾聽過戚夫人妙若仙曲的歌喉,他疑疑惑惑問道:“裏麵……真是戚……?”

監令忙從腰上取出吮嘟作響的一串鑰匙,打開那舊木門上的石鎖,輕輕一推,那門便吱哄打開了。搖曳的燈光中,隻見一個身穿褐紅色囚服的犯婦正抱著石柞春米,那柞幾乎與她腰身一般粗,她極費力地舉起來,身子隨著石柞一起損進米臼裏。每春一下,從她的齒縫中便吐出一個音,一個字子、為、王、母、為、虜……

“她?她她她,她是誰?!”劉盈倒吸了一口冷氣,戚夫人原是滿頭烏亮的青絲,梳成俏麗的螺盤髻,別出新裁地插滿野花,叫人怎麽都看不夠的。可眼前犯婦,光禿著腦袋,血痕疊疤痕,好怕人喲!

“她是戚夫人!”監令殘酷地答道,“援照凳鉗為奴的刑律,犯人要悉數拔去頭上青絲,故而皇上認她不出了。”

劉盈硬硬頭皮跨進門檻,屋裏的惡腹氣稠得像嫂了的米粥,夾頭夾腦倒下來,劉盈勉強撐住了。

那戚夫人卻目不旁視,依然春她的米,依然咬牙切齒地唱:“……終、日、春、薄、暮、常、與、死、相、伍……”

“犯婦戚姬,還不跪見聖駕!”監令大聲喝斥。

戚夫人扶住米柞,冷笑道:“臣妾隻曉得給皇上下跪。你等奴才,愈來愈沒了規矩,怎見了夫人也不跪下請安呢?”

“皇上?”戚夫人先是一怔,旋即格格格地笑起來,笑不停地笑,笑聲像哭一樣,笑得人毛骨驚然,笑著笑著便哭起來,哭得捶胸跺地,邊哭邊喊:“皇上皇上你為什麽拋下臣妾走了呀?皇上你九天有靈可知你的人兒在塵世受苦啊?皇上你還不如將臣妾一起帶了走的!皇上你要為臣妾伸冤,將那個惡婆點天燈、下油鍋……”

監令嚇得白了臉,撲通跪下道:“犯婦瘋了,犯婦說的是瘋話,皇上恕小臣監管不力之罪!”

劉盈哪裏見過這等世麵,早已是周章失措,目瞪口呆。老黃門上前用赤足瑞了那監令一腳,低低斥道:“還不快滾起來!”然後他朝作瘋的戚夫人微微一揖,道:“戚夫人,老奴給你請安了!”

那戚夫人聽到熟悉的恭敬的聲音,便止住了聲,淚眼愁眉地抬起臉。

“夫人,您還認得老奴嗎?先皇在時,老奴常替你送鮮花鮮果的,您還賞施給老奴一罐椒柏酒,老奴至今還沒舍得開罐呢。”

“公公!真是公公你呀!”戚夫人忽地撲上來拽住了老黃門的袍袖:“公公你終於來了,本宮等得你好苦喲!是皇上差你來接我出去的嗎?公公你快與奴家前麵帶路啊!”

老黃門好不容易才冊開她的手指掙出了袍袖,仍不慌不忙拱手道:“夫人怎地忘了?先皇登遐升天了。如今已是太子即位。新皇仁慈寬厚,聽說你下了永巷,特意前來探望。你有話盡管對新皇說,切不可再裝瘋賣傻,胡言亂語了呢!”

戚夫人頹然垂袖不語,片刻,猛地抬起頭盯住了新皇。

劉盈的心一陣劇跳,他覺得有兩蓬火灼在自己臉上戚夫人雙目噴火,那樣仇恨地盯著他!從前這雙俏目常對他暗送秋波,無限的情深意長。劉盈連忙調開目光,他不敢再看戚夫人變得憔悴而醜陋的麵孔。他清了清嗓子以鎮定自己,便道:“戚夫人,聯方才已聽清你唱的曲兒了,你是想見趙王吧?聯明日上朝便下旨召趙王進京就是了。”

戚姬咚地跪下,卻仍仰麵逼視小皇帝:“皇上若真有垂憐之心,千萬別召趙王進京,懇請皇上恩準奴家去往趙國與吾兒團聚,奴家敢對天起誓,今生今世再也不踏進長安城一步!”說罷便雙手撐地,搗蒜似地磕頭,僅片刻,那石磚地上便印出一朵殘花般的血印。

劉盈頭皮一陣陣發麻,伸出手想去扶她,見她渾身縫凝又縮了回來,慌亂地說道:“別別別……聯準奏了,你快起吧!”

那戚夫人許是沒聽清,仍磕個不停。老黃門朝監令瞪了下眼,那監令趕緊將戚夫人拖起來。鮮血從她額心順著眉間鼻梁人中一直流到下巴,血印像把利刃將她的臉一劈為二,顯得恐怖而怪誕。

劉盈性雖懦弱,初登帝位之時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有一股指點江山的豪氣。次日清晨,在未央宮疑岌恢宏的前殿朝會群臣,族旗獵獵,儀仗浩**,西邊是列侯功臣諸將軍,東邊是承相禦史三公九卿。新皇下詔:減田租,輕搖役;令郡國諸侯各立高祖廟,每年要舉行祭祀。這兩份詔書雖是皇太後與蕭何老相國所定,然而在群臣的萬歲聲中,劉盈還是品嚐到做皇帝無上尊貴與威嚴的快樂。那一刻,他相信隻要自己一句話就能將戚夫人救出永巷,至於送不送她去趙國,那得看自己的心情了。那一刻他差點就下旨赦免戚夫人了,他卻猶豫了一下。一來他覺得戚夫人貶人永巷這件事讓許多外朝官吏知道了有損母後聲譽,二來他想既是母後貶了戚夫人,還應該先跟母後察報一聲為好。事實上他的猶豫還是緣自他骨子裏對母後的依賴。他並不知道就因為他這麽猶豫了一下,便注定了他短促而蒼白的人生,否則,或許他也會與父親一樣成為彪炳史冊的一代名君。

退朝下來,劉盈換了身箭袖交領的縹絲禪袍,不驚動郎中令三署郎官,隻差老黃門悄悄備一輛輕便乘輿,便往長樂宮見母後去了。

劉盈阻止了長樂宮黃門令渴者去給母後通報,他想給母後一個突然的驚喜。他讓隨行的老黃門也留下,獨自走進母後居住的長信殿。

自父皇去世以後,母後執意要從皇後寢宮椒房殿搬出,她說她嫌椒房殿過於奢華綺麗,她把長樂宮中長信、長秋、永壽、永昌幾處宮殿都看了,最後選中了高梁敞廳的長信殿搬了進去,她說她喜歡長信殿方圓有序,古樸莊重,住在裏麵神清氣定,不至於迷惑心竅。

劉盈看見母後盤腿坐在寬敞的涼軒裏,正在全神貫注地披閱奏章,她身邊的紫檀木長條矮幾上,一捆一捆的簡犢堆得像小山似的。劉盈想,母後這是在為他的江山勞神熬心啊!他的心中便充滿了泊泊湧泉般的感激之情。

雖已人夏,這涼軒中卻十分清靜寧爽。四周懸掛著細麻編織的垂簾,隔斷了褥暑的侵擾,山隅野桑林裏吹下來夾雜著草腥氣的涼風,絮絮縷縷透過麻簾的縫隙灌滿了軒廊,執羽扇的宮娥都不必打扇取涼,隻靜靜地侍立一旁。呂太後穿著家居素絲禪糯,簡簡單單挽了個隨雲髻,除卻珠鈾,不施粉黛,顯得那樣恬淡而溫厚。這樣一幅安靜的圖畫令劉盈想起了少小時在沛縣的鄉村生活。母親帶著他和姐姐到山坡上去摘桑葉,母親讓他坐在有炸蠕蹦跳的草地上,丟了兩串桑堪給他,就帶著姐姐鑽進密層層的桑林中去了。他先饕餮完了個大汁多的桑堪,把嘴巴和手掌染得紫殷殷的,然後便去捉那些小精靈似的蚱蜢,他卻鬥不過它們,反而將自己的膝蓋摔痛了,咧開嘴大聲地哭。母親聞聲從桑林中奔出來,摟住他,哄他,撫愛他,還輕輕巧巧捉了兩隻小蚱蜢放在他的手掌心,弄得他癢癢的,便破啼為笑了。這樣單純快活的日子,自他當了太子以後就再也沒有了!

母後顯然聽到了他的聲息,他以為母後見了他一定十分歡喜,他準備著承受母後的愛撫,在暖暖春暉般的溫情中順便似地提一提將戚夫人赦出永巷的事情,或許母後就恩準了呢?

“是盈兒嗎?為什麽站著?”呂太後並不抬頭看他,刷啦啦重新打開一捆竹簡,一邊說道。

劉盈有點心虛,母後的態度冷淡得太反常了,難道她真有千裏眼順風耳,已經知道昨晚他去永巷的事了?!

劉盈小心翼翼在母後對麵的羅錦團墊上盤腿坐下,偷眼察看母後的臉色。母後素麵凝神、捧簡細讀。日光通透,映出她眼角細密的魚尾紋。劉盈暗自寬慰自己,母後是披閱簡犢太專神了!他便柔聲喚道:“母後,你不要太勞累自己呀,母後的安康便是孩兒最大的福氣,那麽多奏章,可以讓蕭相國他們去處置嘛。”

呂太後終於抬起眼睛看著兒子了,她的眼神有點黯然,眼皮有點鬆聾,眼底有些許血絲,疲憊掩蓋了她咄咄逼人的英氣,卻平添了一種落寞的風韻。然而隻一瞬間,她的目光馬上變得尖銳而威嚴起來,壓抑著聲音說道:“盈兒此言差矣!做皇帝並非讓你徒享榮華富貴,你看看你父皇,為了掙這份江山,出生入死身經百戰,何日裏有片刻安寧?如今戰火方才平息,四海雖定,卻是瘡夷滿目,百廢待興。眾黎民翹首企足盼他們的天子握籌運畫,普降甘霖,讓他們過上安安生生的太平日子。”太後將簡犢叭地放在幾案上,抬高了聲音:“盈兒你難道不知道?凱覷你這張大漢天子寶座的人不會死心,你哪裏能有一絲一毫的懈怠啊!曆來做皇帝的,哪個不是宵衣奸食,晝夜不舍地克盡厥職?哪個像你這般渾渾噩噩、不辨良秀,棄國事家規不顧,竟然偷偷摸摸去那永巷……”太後猛地刹住了口,兩頰肌肉卻止不住地抖動,胸口起伏,雙目濺淚,仿佛她是將多少的恨與怨鎖在了心裏。

母後真的知道自己去永巷的事了!母後真是有千裏眼順風耳呀,沒幾個時辰她怎麽就知道了呢?劉盈覺得一股寒氣從背脊骨升起,他就勢往前一撲,甸伏在地,顫聲道:“母後息怒,母後說得極是,孩兒愚鈍,有負厚望,孩兒實在是戴不起那頂冠冕,懇請母後寬想。”

太後鬆開牙關,幽幽地吐了口氣,無限憐愛地看著像隻小兔般躊在她腳跟前的兒子,緩聲道:“盈兒坐起吧。誰說吾兒戴不起天子冠冕?滿朝文武,股朧老臣,哪個不擁戴吾兒承繼大寶?隻是吾兒過於仁慈厚愛,難免受人蒙騙……”轉而語氣又激憤起來:“盈兒難道你忘記了?當初是那妖婦幾次三番蠱惑你父皇改立儲君,要廢掉你這個太子。若不是留侯張良為吾兒握籌布畫,若不是周大夫叔孫太傅為吾兒拚死爭諫,你我母子恐怕早就身首異處了!”

“盈兒你在嘀咕什麽?不見得是哀家老得耳背了?”太後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要說就大聲點,還怕哀家把你吃了嗎?我最見不得你這副畏畏縮縮的窩囊相!你是大漢皇帝,萬民之首,給我拿出點威加四海的氣魄來!”

劉盈仍趴著,抬高了一點聲音:“孩兒記得先哲所言,仁者無敵,仁者不憂,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想那戚夫人縱然有千錯萬錯,懇請母後念在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也有兒子牽腸掛肚,你就將她赦出永巷吧……”猶豫了一下,又道:“那戚姬隻求去趙國與兒子團聚,她起誓再也不踏進長安城門。”

許久沒有回應,隻聽得風掀動細麻垂簾的惠劃聲。劉盈膽怯而疑惑地抬起頭,他看見母後紋絲不動的身影像一尊石雕。他再壯壯膽子去看母後的臉,不覺大吃一驚母後無聲地、毫無表情地在哭泣,謗沱的淚水從她眼中湧出,順著蒼白的麵頰仇瀾而下,將她的衣襟都濡濕了;母後被淚水淹沒的臉顯得淒楚而美麗。劉盈從來未見過母後這般悲傷柔弱的模樣,甚至在父皇的葬禮上,母後仍保持著她一貫的凝重端莊、脾脫一切。自己如何就惹得母後如此哀傷呢?真是有失人子之道啊!這一刻他滿心的惶恐與自責,竟也坳哭起來,哭得差點噎住了氣。他將頭伏得更低,硬咽道:“孩兒不孝,孩兒有負母親厚望,孩兒有罪,孩兒不配戴那頂冠冕……”

“盈兒不要再說了!”太後低低地卻是堅決地打斷了小皇帝的懺悔之詞。盈兒太軟弱了,盈兒太多情了,盈兒太稚嫩了,他如何能了然哀家此時此刻的巨創深痛?他如何能識透那妖婦亦龍亦蛇的鬼魅伎倆?她默默地撕心裂肺地喊道:戚姬啊戚姬,你已奪走了我的季郎,你竟還想奪走我的盈兒,你也太貪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