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錦

媽媽有一套銀灰色的西裝,是早年她在宣傳部工作時為接待外賓而特意做的,料子是上等的全毛嘩嘰,摸著細軟,看著挺括,而且做工精巧,樣式又非常別致大方。近年來,媽媽的體態已經發胖,腰身足有二米八,套上這身西裝,就象裹肉粽似的。“不行了,”媽媽照著鏡子遺憾地搖搖頭,下決心對我說,“隻有送給你穿了。”誰都說我和年輕時侯的媽媽長得活脫象,這衣服簡直就象為我定做的,合身極了。我舍不得馬上就穿,愛惜地掛在大衣櫥裏,打算五一節工人文化宮舉行聯歡晚會時,穿上它到廠裏那班爭豔比美的姐妹們中間去出出風頭。想不到沒幾天,這套衣服竟穿在嫂嫂身上了,氣得我衝媽媽發脾氣:“包庇大哥寵嫂嫂,不講信用!”

媽媽說:“你嫂嫂借到展覽館當講解員,每天要接待外賓……

“她自己不會做麽?每月工資往銀行裏存,就知道回家抹油。”

“算了算了,弟兄姐妹之間,別斤斤計較。”

“不嘛!我都跟廠裏姑娘們誇過海口了,你去問嫂嫂要回米幾”

“這不好,聽媽媽話……”

“不不不,就不嘛……”我耍開了小女兒的嬌勁。媽媽縮不過我,隻好從箱底翻出一塊米色的花呢衣料塞給我,讓我重新去做一套新的。我這才破涕為笑,對於我不算很白的膚色來說,米色比銀灰色更合適。

大哥、嫂嫂回來了,我抖開衣料披在身上,得意地往他們麵前一站。嫂嫂醋勁十足地說:“嘖嘖,到底是小女兒,媽的心頭肉呀。這麽好的料子,做工恐怕就要十幾元錢呢。”

“媽,做工你報銷!”我存心要在大哥、嫂嫂麵前顯出得寵的樣子。

“好好好,報銷報銷,這下你可沒意見了吧?”

“謝——謝——媽!”我樂得跳起來,氣得大哥瞪著眼罵我:“小人精,”

正抱著寶寶站在一旁的香錦吃驚地張大了眼睛,操著無錫鄉音說:“做一件衣服要花那麽多錢呀?小娘娘,還是我來替你做吧。”

“你瞎扯什麽?這又不是做睡衣睡褲娃娃衫,西裝,你可聽到過嗎?快點熱牛奶去吧,寶寶喂奶時間快到了呢。”嫂嫂說香錦。

可香錦卻很認真地說:“我大隊跟服裝廠訂合同加工衣服時,西裝我做過的。”

“香錦,你要真會做就拿去做,我付你五元工錢,好嗎?”媽媽可能是為了省一半工錢,而我,是嫌服裝店裏做的時間太長,怕趕不上五一節聯歡穿,因此也同意讓香錦做,隻是再三叮濘:“要仔細點,做壞了你可賠不起。”

“我知道的,”香錦顯得很高興的樣子,騰出一隻手往衣襟上蹭了蹭,撩起衣料看著,“薄花呢,我做過的。”

嫂嫂不耐煩地抽過衣料:“行了行了,別湊熱鬧了,快給寶寶喂奶去。早跟你說過,要按時喂奶!”

香錦用一排白白的牙齒咬咬下嘴唇,抱著寶寶匆匆走進廚房去了。嫂嫂一撇嘴說:“媽,你怎麽相信她分這種鄉下小姑娘我知道,不想種田,跑到城裏做阿姨,積點錢,以後找個吃商品糧的男人,嗤——”

“嫂嫂,你是怕香錦幫我做衣服,耽擱你寶寶的事對嗎?”

“妹妹,別多心嘛,我是伯她糟蹋了這麽好的衣料。”

“算了吧,你自己的真絲麵駝毛棉襖怎麽舍得讓香錦做’啦?”我翻翻眼皮,嘀咕著,“香錦又不是單為你一個人服務的,別忘了,她的工資都是媽媽拿出的呢。”都說我嫂嫂的嘴賽過

王熙鳳,可我也不比精明的探春差。肚子裏還有話沒說出來呢:大哥、嫂嫂,你們“剝削”媽媽還不夠麽?寶寶是你們養的,卻讓媽媽出錢請阿姨帶。嫂嫂待人又刻薄,一先頭的老阿姨還不是被你東差西使地受不住了,一星期就辭工的?香錦是隔壁周家的阿姨介紹來的,工資要得好高,‘媽媽是麵皮耳豆腐心,疼孫子,應允了,講清除了帶寶寶,再加買菜燒飯洗衣,每月三十元錢呢。

記得那天我下班回家,懶得找門鑰匙,抬腳用皮鞋一尖砰砰地踢門,門開了,露出一張黃黃的長著一雙小眼睛的鄉下姑娘臉,衝我一笑說:“小娘娘回來啦!”跑出來幫扛自行車。

“媽,她……”我納悶地問。

“她是新來的小阿姨。”

香錦就這樣上我們家來了,因為她帶寶寶,所以就按寶寶的輩份稱呼人。叫媽媽“奶奶”,叫大哥、嫂嫂“爸爸、媽媽”,叫我“小娘娘”。

當天晚上,嫂嫂對香錦進行了一番嚴格的“政審”:“家庭什麽成份?在鄉下幹什麽活?得過什麽慢性病嗎?讀過書嗎?”

香錦露著一口白白的牙齒,爽快地一一作了回答:“貧農。作田。身體健康。隻讀過一年書。”

“有對象嗎?結過婚嗎?生過孩子嗎?”

香錦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隨後一低頭,吹灰般地吐出兩個字:“沒……有。”

“好吧。”嫂嫂象是沒什麽可挑剔了,可是等香錦轉身去廚房,她卻對媽媽說:“我看,得把衣櫃、壁櫥都裝上鎖,鄉下小姑娘初次到上海,見什麽不稀奇呀。再說,她一副精明樣,要提防……”

媽媽沉吟不語。香錦忽然出現在門邊,一手扶著門框,臉微微漲紅了,鎖著眉,用溫怒的口吻說:“奶奶,你們不用上鎖的,我做人正大光明的,進門一隻包袱,出門時不會多一樣的。”

媽媽稍有點不好意思,尷尬地揮揮手:“香錦,別多心呀。”

嫂嫂拔得很細的眉毛聳成三角形了,著樣子要發大脾氣,卻被大哥拽著衣袖製止了:“算了算了,羅哩羅嗦的,快開飯!肚子早餓癟了。”

吃著飯,我聽見大哥對嫂嫂說:“暗地裏留心就是,何必當麵頂撞?她要拿咱寶寶出氣怎麽辦?這小姑娘蠻厲害呢。”

“別總是疑神疑鬼的,好象天下隻有你倆是正人君子。”我忍不住插嘴,也許是大哥、嫂嫂的態度起了反作用,我頗讚賞香錦為維護自己人格尊嚴而表現出的勇敢,趁上廚房添飯的機會,悄悄對香錦說:“別睬我嫂嫂,她吃飽了撐著不舒服呢。”

香錦露出好看的白牙齒對我笑了。

媽媽說她自己生下了幾條大懶蟲。大哥回家總是往沙發裏一躺,點支煙,翻翻畫報聽聽音樂,其他什麽事都不管。嫂嫂生了寶寶,儼然是咱們家的大功臣了,就會差別人幹這幹那,自己從不動手。二哥先是插隊,後來考進北大,離家十幾年,難得回來一次。而我呢?老尾巴獨生女,也是嬌慣了的。說起來人家也許不相信,我們家玻璃窗三年沒人擦了。大哥說:“夏天開著,冬天掛上窗簾,不擦也無妨嘛。”

香錦來的第二天就動手擦窗,還把廚房間積滿油跡的鍋碗台櫃統統用堿水刷了一遍。媽媽用滿意的眼光把房間團團掃了一圈,嘴上不說,吃飯時,叫我夾排骨留給香錦吃,這說明她對香錦滿意了。

寶寶跟著香錦,不吵不鬧,胖了白了。幾塊碎布,被香錦左右一鼓搗,變成了漂亮的娃娃衫,打扮得寶寶花團錦簇,愈發可愛了。香錦哄寶寶有特殊的辦法:唱鄉歌。戲曲味很濃的無錫鄉歌從香錦沙啞的嗓子裏哼出來,就象清粼粼的太湖水輕輕地抖開細柔的波紋。寶寶聽著聽著就入睡了。

沒過多久,左右鄰居都知道我們家來了位聰明勤快的小阿姨。香錦看見人總是笑,操著軟軟的無錫鄉音打招呼。空下來,她還經常把公用的樓梯、園子打掃得幹幹淨淨。我有時勸她不要多管閑事,她就說:“閑著也憋得慌。”或者說:“順便的呀。

盡管大夥都誇香錦,嫂嫂還是對她不滿意。有一次,香錦替寶寶喂奶,把奶嘴塞到自己嘴裏試冷熱,被嫂嫂看見了,便大發雷霆:“你想讓寶寶生病呀?”逼著香錦把奶嘴丟掉,換上新的。香錦氣得渾身發抖,拎起包袱就要走。嫂嫂這才慌了,香錦一走,寶寶叫誰帶?她要我去勸勸,“好妹妹”、“乖妹妹”地叫得甜。我才不幹呢,誰叫你老是擺少奶奶的臭架子?最後還是媽媽出麵,當著香錦的麵數落了嫂嫂一頓:“你也太慣寶寶了。誌明(我大哥)一出世就送到老鄉家撫養,滿身長瘡,老百姓嘴對嘴地喂玉米糊糊,現在還不是長得腰國膀粗的?"嫂嫂自知理屈,不響了。不過事後媽媽還是叮囑香錦,以後試冷熱,用手捂奶瓶就行,不要用嘴吸奶嘴,嬰孩衛生還是要注意的。

我一直認為香錦忠厚老實,不久,卻發生了一件使我產生疑惑的事。

香錦非常節儉。從第一個月開始,她就托我把媽媽給她的三十元錢分文不動地存入銀行。

“你瘋啦?萬一平時要用呢?”

“我不上街,不會花錢的。”她說的是真話,除了菜場,香錦從來不上南京路、淮海路去。她是穿著棉襖進我家的,一開春,她沒有兩用衫換季,就把洗得發白的棉襖罩衫套在毛衣外麵。我勸她去買一件的卡兩用衫,隻要十幾元錢。她搖搖頭說,“我這樣蠻好。”我看不過,就把自己穿膩了的一件舊兩用衫送給她。她穿上對著鏡子左照右照,露著細齒連聲說謝謝。嫂嫂鄙棄地說:“多財迷,她是存心等著你送衣服呢。”

“嫂嫂,你總愛損人,其實人心都一樣。你不也存心等著媽媽送套西裝給你麽?”

“妹妹,別盡護著香錦了,你去看看她床底下吧!”嫂嫂神秘地朝我努嘴擠眼。我撩開香錦的床單,看見她床底下有一隻竹籃,盛滿舊藥瓶、空牙膏管、破鞋子、碎布頭……“她?撿這些破爛作啥?”

“換錢!”嫂嫂從尖削的鼻子裏嗤了一聲。

我半信半疑,留心起來,果然發現香錦提著籃子上廢品站了,回來,把幾角幾分的零票塞進一隻硬板紙糊的儲蓄箱裏。她抬頭碰上我盯著她的目光,臉微微一紅,呐訪地說:“小娘娘,這,這錢不要交給奶奶吧?都是你們丟掉的東西賣的……”

當然,這錢應該歸她。隻是這樣覓鈔票未免太寒酸了。難道,真如嫂嫂所說的,她是個“財迷”?我把這事告訴了媽媽。媽媽想了想說:“鄉下姑娘想多賺點錢是可理解的,再說她買菜帳目還算清楚。”

沒過幾天的一個早晨,我剛起床,香錦失魂落魄地撞開門,眼裏嘀滿淚說:“奶奶……”

“發生什麽事了?”媽媽扳住她的肩膀問。香錦哭起來,我心跳一百二,緊張地問:“碰上流氓啦?快說呀!”

“奶奶……錢包丟了!我排隊買魚,排到頭了,錢包不見了,你給我的五塊錢都在裏麵呢。”

我鬆了口氣。不就丟了五塊錢嗎?大驚小怪的。我伸伸懶腰打了個嗬欠。媽媽說:“香錦,以後小心就是了。嗒,再拿點錢去買菜。”

香錦抹幹眼淚,提起菜籃走出去,走到門口又站住了,轉回頭說:“奶奶,這五元錢你在我下個月工資中扣吧。”

“不要你賠的,你放心買菜吧,晚了寶寶又要吵啦。”媽媽安慰她說。

嫂嫂聞知此事,冷笑著說:“媽,你上當了。現在有些阿姨都這樣騙鈔票的,她說還,你就該答應,看她真還不還嘛!”

我鑒於香錦賣破爛的事,也有點吃不準了。媽息事寧人地說:“算了,五元錢隻當零花了。,分

“哼,今天是五元,明天就是五十元,今天說丟了錢,明天怕要把手伸到你錢包裏去了。”嫂嫂斷言說。

然而大大出乎意料之外,月底,媽媽給香錦工錢時,她無論如何隻肯收二十五元,“奶奶,我說話算數的,丟了錢,就要賠,不明不白的錢我是不要的。”

為了這件事,媽媽對香錦大為讚賞,連嫂嫂也不得不表示驚歎:“這小姑娘大概有神經病。”

“我看是你神經有點過敏!”消除了對香錦的懷疑,我心裏象飛進一隻美麗的小蝴蝶般地愉快。

香錦來我家後,除了和介紹她來的周家阿姨接觸外,沒有其他人來往。這點也使媽媽頗為放心,她就擔心幫工阿姨七拉八扯,帶進許多陌生人來。三個月後,我在信箱裏拿到一封寄給香錦的信,是從無錫鄉下寄出的。我把信交給香錦時,她的雙頰噴出豔麗的紅暈,眼睛裏閃出驚喜的光彩。我楞住了:原來她是個蠻漂亮的姑娘,帶著鄉村的清秀和淡雅。

“嘻嘻,是家裏來信吧?你想家了是嗎?”

“嗯,想煞了。你不知道我村莊有多好看,碧清碧清的太湖,紅嫣紅嫣的桃花,香得醉死人,打死也不肯離開……”

“喲喲,哄騙人,你怎麽就離開了呢?”我故意逗她。不料香錦臉上的笑容倏然消逝了,垂下眼皮,用細牙咬住了下嘴唇。我慌了,趕緊說:“你生氣了?我是說著玩的呀。我們全家都歡迎你來的。你認不全字吧,我來幫你念信。”

她象觸電似地縮回手:“不不,不要你念。”

奇怪,就象我要搶她寶貝似的,不念就不念,我還嫌煩呢……蹊蹺,她難道就不想知道信的內容了嗎?這鄉下姑娘真有點捉摸不透呀!

半夜裏,我一覺醒來,聽得隔壁有輕輕的抽泣聲,急忙翻身起床,湊到鎖孔裏瞧:隻見香錦正捧著信紙抹眼淚呢。怎麽?她隻念過一年書就能看信了?看了家信為什麽要哭呢?莫非她……仿佛有人從我領口倒進一瓢涼水,我不禁打了個寒栗。按理,我該告訴媽媽,可是,我卻隱瞞了。為什麽呢4也許是女孩子之間那種說不清的惻隱之情吧。

如今我真該慶幸那次我沒有告狀是做得多麽正確,因為香錦替我做了件多麽時髦的西裝呀,簡直跟服裝店裏掛的一模一樣。她真是花了許多功失,破例上淮海路服裝商店去看櫥窗裏掛的樣品,每天晚上哄寶寶睡熟後,就把縫紉機搬到走廊裏開夜工。她心靈手巧,還別出心裁地設計了半月型的貼袋,使這件衣服愈顯得精致嫵媚。五一節聯歡會上,我靠著它出足了風頭。

二哥放暑假回家了。秀才還鄉,理應受到上賓的款待。我去和媽媽擠著睡,把自己的小房間讓給了他,換了別人我才不肯呢。我喜歡二哥,因為他不象大哥那樣老訓斥我,他跟我說話,最後總帶上一句:“你看怎麽樣?”仿佛我是個滿腹經綸的重要人物。

頭天晚上,我們全家團坐在客堂裏聽二哥說北京各種各樣的新聞,說得來勁聽得入神,十點多都不想散。媽叫我去衝幾杯麥乳精。我走進廚房,看見香錦坐在小板凳上,頭一衝一衝地打磕睡。我說:“香錦,你陪著作啥Y明天還要早起買菜呢”

“二叔叔還沒有洗澡,我替他煲了壺熱水。”香錦揉著眼睛站起身說。

“我會招呼二哥的,你先睡去吧。”結果我卻徹底忘記了這壺熱水,幸好二哥在學校裏是用慣涼水洗澡的。

我們一直談到半夜才睡覺。等我一覺醒來,早已是滿屋子金晃晃的日光了。媽媽上班了。我為了陪二哥,請了兩天假,所以也不急,躺在**,舒坦地伸展著腰肢,盤算著:二哥讀書太辛苦了,今天先陪他上“紅房子”西餐館吃一頓……

嘩嘩嘩……這是盟洗間傳來的流水聲,香錦在洗衣服了。我懶洋洋地起身,踐著拖鞋走過去,把一團換下的髒衣服摔進腳盆裏:“香錦,順便幫我洗洗。”這話是隨口說說的,其實自從香錦來後,我自己再也沒洗過衣服。

“放著吧,小娘娘。”香錦把一大盆髒衣服倒進肥皂水裏。

二哥推門進來,睡得晚,眼角有幾絲血絲。

“二哥,你起來幹啥?難得放假,睡至歸乞午飯也沒有人說你。”

“誰象你這麽懶,”二哥屈起食指在我後腦勺敲了一下,“我已上街跑了一圈,還讀了好一會外語,現在來洗衣服,休息休息腦子。”說著,二哥四處尋視起來,“咦?我的髒衣服呢?昨晚洗好澡,明明放在這兒的。”

香錦說:“二叔叔,你的衣服我一塊洗了。”

“哎呀,我自己會洗的嘛!”二哥急叫起來,慌忙到澡缸裏去撈自己的衣服。

“二叔叔,這,這是我該做的呀!”香錦趕緊攔著,可二哥已把他的衣服拿出來了,而且還語氣鄭重地關照香錦,“以後千萬別幫我洗衣服!”

二哥端著腳盆坐到陽台上,吭叻吭味地搓著衣服。我說:“你真傻,讓香錦幫你洗洗,有啥不好全”

“不害臊,大小夥子讓別人幫著洗衣服。小妹,你的衣服也應該自己洗。香錦夠忙的了。”

“媽給她三十元一個月呢,多洗幾件衣服也虧不了她。”我不以為然地說。

“小妹,我真想不到你說這種話。多俗氣。人家也是同你一般大的年輕姑娘,總該尊重人家吧?”

我想嬉皮笑臉地與二哥撒嬌,可看看二哥的臉,一絲笑意也沒有,還真動氣了呢。.我隻好乖乖地聽他教訓,最後還勉強答應自己洗衣服,並讓他處罰性地捏了下鼻子。

媽媽替二哥補營養,從自由市場買回新鮮的鱔魚和蝦,還開了老戰友送來的古井酒。

我替二哥滿斟了一杯說:“幹吧,當今的明智之士,未來的國家棟梁。”

二哥不接杯,東張西望地看著。

“喂,你在尋什麽呀?掉魂啦?”

“香錦呢?她為什麽不上桌吃飯?”二哥問。

“你管你吃吧,她在廚房裏吃。”嫂嫂儼然以香錦主人的身份回答。也不知誰立下的規矩,香錦總是等我們吃完飯,再把菜碗端到廚房裏去吃的。二哥皺了皺眉頭說:“這為什麽?叫她一塊來嘛,人家忙了半天,肚子肯定餓了。”說著,二哥起身到廚房去,片刻,他拖著香錦出來了。香錦臉漲得通紅,連連說:“我不餓呀。”

媽媽總順著二哥,招呼著:“香錦,一塊吃吧,人多也熱鬧些。”

二哥端來張方凳,硬按著香錦坐下了,還把我倒給他的那杯酒遞給香錦:“來來來,敬你一杯,寶寶養得胖,你有功勞呀。”

香錦怯生生地接過杯子,吸了,口,辣得盛眉攝嘴’,臉上卻綻著笑,眼睛裏象落進一對星……

這些天,嫂子總在我耳朵灌風:“妹妹,我看香錦有點冰大對勁,對你二哥好得……唉,二弟也不注意,鄉下姑娘骨頭輕得很呢。”

“嫂嫂,你別瞎說!”我聽不得別人說二哥的壞話.,咦怪嫂嫂。其實,我早就覺察香錦對二哥特別關心了。譬如:她每天會在二哥書桌上放一壺糖**涼茶;二哥看書的時侯,她就把腳步放得很輕很輕;她經常悄悄地把二哥的衣服拿出來燙得平平展展……。…香錦對二哥照顧周到,我心裏也高興呀。

有一次,香錦做了香噴噴的花生醬冷拌麵,大夥都說愛吃。香錦盛給二哥一碗堆得象小山。二哥一口削去了山尖尖,他用筷子一挑,樂得叫起來:“喲,麵底下還藏著大金元呢!”說著從碗底夾出一隻荷包蛋,蛋黃嫩嫩的,非常誘人。我和大哥也拚命用筷子到碗底翻雞蛋,翻來翻去也沒有。嫂嫂冷笑一聲說:“這是香錦優待二弟吃的‘小灶’呀!”

香錦低下頭躲進廚房了。二哥嚼著半隻蛋,楞住了。我馬上說:“應該優待二哥的!”媽媽也說:“誌強(我二哥)用腦過度,是要多吃雞蛋的。”

二哥回來度假,經常有許多同學來找他,一談就是半天。二哥也常到人家家裏去玩,往往弄到天擦黑才回家。

那天二哥又被幾位老同學叫走了,吃晚飯時還沒回來,香錦照例替他把飯菜暖在鍋裏。十點過了,我和媽媽都上了床,香錦從門縫裏探進一對小眼問:“奶奶,二叔叔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回家呀?”

“準是聊天聊昏頭了。別等他,你先睡吧。”

半夜裏,我被漸浙瀝瀝的雨聲驚醒,想起客堂間窗沒關,便走了出去。

“哎呀,你怎麽還不睡呀?”我發現香錦心神不寧地倚在硒台門邊上,奇怪地問。

“小娘娘,下雨了,二叔叔沒帶傘吧?”香錦擔憂地說。我被她的誠心感動了:“香錦,不要緊的,二哥興許就住在同學家裏了。”

香錦輕輕歎了口氣,睡了。第二天,我發現她的眼皮底下有兩塊烏青的印。

這件事當然瞞不過嫂嫂的。不知她拉著媽媽嘀咕點什麽,媽媽就對大哥說:“香錦這孩子倒是老實勤快,隻是年紀太輕,難免有些份外的想法。誌明,你去跟誌強說說,叫他以後和香錦疏遠些,萬一小姑娘真動了感情,就糟了。”

於是大哥以兄長的身份找二哥談話。

“二弟,你別再和香錦嘻嘻哈哈的了,”大哥用手指推推近視眼鏡片,嚴肅地說,“你還沒軋出苗頭?這小姑娘對你有心了。以後,你別和她單獨說話,也別老是誇她這好那好的。”

“大哥。我不是三歲娃娃了,我懂得怎樣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媽媽的意思是……我們家決不容許出什麽風流醜事的。"

“大哥,二哥激動地跳起來,“你,你別侮辱人!”

“二弟,我勸你頭腦冷靜些裏”

“大哥,你怎麽變得那麽……庸俗呀!”

這場談話的結果是大哥二哥三天不搭腔,媽媽為此愁得失了眠,她叫我悄悄地觀察二哥和香錦的一舉一動。我實在不願意做這種“小密探”,可是……萬一香錦真和二哥好上了呢?哦,我還沒那麽高的覺焐能容忍一個鄉下姑娘作我的二嫂呀!

下午,我有點頭暈,請了病假提前回家,推進門站在過道裏,就聽見廚房裏有人噢噢地哭,象是香錦。我正想跨步進廚房,猛地聽到二哥的嗓音:“香錦,別哭,哭是最怯儒的了,我們一起來想想辦法吧。”

我覺得腦袋霎時間漲大了,腳也發軟了。怎麽?難道二哥和香錦真有什麽瓜葛?我按住坪坪跳的心房,屏息側耳聽下去:

“二叔叔,我真命苦呀……”

“香錦,沒有命的,萬事要靠人爭取。你別急,我去和幾個同學商量商量……”

“二叔叔,你真好。”

“世上總是好人多的。香錦,收起淚吧,”

老天,我已經百分之百地相信二哥和香錦談戀愛了!晚上,我立即把這十萬火急的嚴重倩況告訴了媽媽。媽媽聽了悚然住了,臉色灰白,跳起來要去找二哥。我慌忙拉住她。嫂嫂在一旁說:“媽,二弟脾氣輩,別跟他爭。我看,隻有叫香錦走,重新找個年紀大點的阿姨。”

媽媽歎了口氣:“看來也隻能這麽辦了。”

於是,當即就把香錦叫進屋說了,理由是嫂嫂要把寶寶送托兒所,家裏用不著人幫工了。香錦是吃驚地“嗬”了聲,疑惑地看看媽媽又看看我。

“好吧,奶奶……隻是,我能不能再在這住兩天呢?”沉默了片刻,香錦開口了。

“可以的,你就住兩天吧。”我搶著代媽媽回答,生怕嫂子會絕情地拒絕。

我在盟洗間洗臉時,香錦進來了,我有點內疚,語無倫次地安慰她:“香錦,別,別難過,這個……過些日子再出來……”

“小娘娘,謝謝你。我本是想回去的呀,隻是……”她用細牙齒咬咬嘴唇,象是下了決心,“小娘娘,你能借給我一點錢嗎?五十元,行嗎?”

“錢?這……”我吃了一驚,她怎會突然想起借錢了呢?半年多來,她在銀行裏也存下二百多元錢了呢,為什麽還要借?

“小娘娘,我一定還你的,明年開春……”

“嗯……這個,我和媽媽商量商量。”

“哼,她是想臨走敲你一竹杠呢!妹妹,別借,千萬別借。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她才不會還你呢。”嫂嫂憤憤地對我說。

“小妹,你不是存了許多錢嗎?借給香錦吧,你就幫了她大忙了。相信她,她會還你的。”二哥懇切地勸我。我猶豫不決起來。

“二弟,你還幫著她呀?趁早斷了這念頭吧。”嫂嫂翹起了尖削的鼻子說。

二哥不屑搭理嫂嫂,他團起濃濃的雙眉,沉思片刻,狠狠地擂了下大腿:“好吧,小妹,我把香錦的事告訴你,她是叮囑我不要說的,可我覺得應該讓你知道……你的生活太舒適、太順利了呀!”

“什麽……什麽事?”我的心緊張地玫縮起來。

二哥清了清嗓門,眯起眼睛,看著很遠很遠的天際:“你知道嗎?香錦是為了積一筆贖身的錢,才出來幫工的。 "

“啊!”

“是的。你不是著見她接到過一封信嗎?這是她的對象寫給她的。她和他從小一起長大,有很深的感情,可是……香錦的父母卻受下了別人家一大筆財禮,把香錦另配富門了。”

“你在用老戲文裏的故事哄我們吧?”嫂嫂不相信地問。

“事實就是這樣,幾千年留下的封建包辦婚姻,至今還存在!”二哥沉著臉說,“香錦是個很有主見的姑娘,她堅決不同意這門親事,可她父母卻用她的財禮錢造了房子,準備替她兄弟娶媳婦。去年年底,那戶人家來催婚了。香錦闖上門去說:不嫁!一年之內退還財禮錢!好個剛強的姑娘呀……”

“怪不得她……發了瘋似地存錢……”我感到胸口悶得很,費力地吐出幾個字。

“二弟,她,為什麽單單要說給你聽呢?”嫂嫂仍然用懷疑的口吻問。

“人與人之間,首先要互相尊重,然後才能得到互相的信任呀!”二哥一口喝幹了滿杯的涼開水,“你老是對人家東猜西疑地提防,人家怎麽會對你說心裏話?香錦的對象寫信來說,那戶人家成天逼著她父母要人,香錦的母親急病了,父親躲在屋裏不敢見人……香錦想回去,隻愁退財禮的錢還沒湊足數。我到幾位同學家去借了點錢,還差一些……”

“二哥!你……我……我真混蛋!都想到哪裏去了呀。”我又羞又愧,捂住臉直跺腳。

“嘿嘿……”嫂嫂尷尬地千笑著。

香錦要走了。我們全家都去船碼頭送行,連嫂嫂也抱著寶寶去了。

媽媽明白真相後,苦苦挽留香錦,可二哥說:“應該讓香錦回去,她在農村有許多工作,她是大隊科研小組的成員,還是團支部委員呢。”於是媽媽慷慨地為香錦湊齊了退財禮的錢。我呢,不聲不響把自己的五十元錢塞進香錦的包袱裏,不這樣做,我心裏就不安穩。

臨開船,我的眼圈不爭氣地紅了起來,可香錦卻興奮得臉紅紅的,揮著手,咯咯地笑著。嗬——香錦,我真有點羨慕你了,為了自己的幸福鬥爭、憂愁、哭泣,又為了美好的將來寬心地笑呀!而我呢?我也爭過、哭過、笑過,可都是為了些雞毛蒜皮的事……我真應該好好思索一下今後的生活了。

“小娘娘,歡迎你上我家鄉來玩呀!太湖裏都是銀晃晃的魚,山後一片紅豔豔的桃樹……開春,我……辦喜事,你,還有二叔叔、奶奶,寶寶的爸爸、媽媽,都一起來玩呀!”香錦大聲地說著,笑著,露出了好看的白白的細牙齒。

198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