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位男客

失眠,算不算一種病?有人說是先天性的神經衰弱。;有可能,因為媽媽就患有神經衰弱症的,每天臨睡前要吞下:大把大把的藥片。可是,也有人說這是女孩子談戀愛時期的通,病,相思病。不可能。憶兒眨眨眼,眼前閃過一張張小夥子的臉,沒有一個能使她朝也思,暮也想,想得睡不著覺的。哭.真能害害相思病倒也好了,偷偷地想他,不給任何人知道,象小說裏許多癡情女子那樣,那才是愛情呢!可是憶兒沒有,她總是很容易喜歡上一個人,也很容易把人家忘掉。

不管是不是病,憶兒反正不會象媽媽那樣為了睡不著覺而尋藥訪醫,又是推拿又是電療的。在空漠沉寂的深夜,合著夜神的輕輕呼吸,任思緒乘著晚風漫不經心地飄遊,不是很悠然自得嗎?而且,也隻有在那些橙黃的鎢綠燈、熾白的日光燈、罩在雪青、淡綠、粉紅紗罩裏的台燈床頭燈統統熄滅了。夜,才真正顯示出它迷人的真麵目,原來夜不僅僅是黑的,而且還是亮的,黑得發亮。啊,多麽純淨透明的亮呀,就、象天湖山下淌著的那條溪……

在山裏觀夜色不用拾頭,坐在溪邊,整個宏大的夜就浸在涓涓的小溪裏了,真不知那神秘的亮是屬於夜的還是屬於溪的?星星在波浪間跳躍著,小勤說,它們是夜的音符,溪流就是夜的旋律。憶兒和小勤每天坐在溪邊說話,聽夜唱的歌,小勤把它們都記下了,厚厚的一本,自己嗔了詞,農場宣傳隊演出時,還得了獎。那時候,憶兒覺得小勤很可愛,和他在一起很快活,可是後來憶兒上調了,小勤仍留在山裏,因為他寫了一份“從xx國家的經濟製度看我們農場改革的道路”的報告。從而領導要對他的政治立場進行審查。媽媽近乎冷酷地禁止了憶兒和小勤的通信,開頭憶兒和媽媽鬧得好厲害,可是,當五花八門的新鮮事紛繁地擁進她的生活時,小勤連同那條發亮的溪便被擠到記憶最邊遠的角落裏去了……

布竄子後麵傳出貞外婆希呼希呼的奸聲,憶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窗外那黑亮的夜不見了,天空變成沉重的青灰色。

“唉——”隔壁房間,媽媽在歎氣,又深又重,腳步聲、倒水聲,媽媽又在**片了。長期失眠,使媽媽的眼窩變成了青灰色,可她偏喜歡穿青灰色的衣服,憶兒勸了多少次,甚至先斬後奏地買回一件淡米色的外衣,媽媽卻把它壓到箱底去了。也許,是爸爸把媽媽生活中紅黃赤橙的暖色一古腦兒地帶到九泉去了,隻給媽媽留下青灰色,嗬——憶兒是多麽討厭它喲。

“……難道拂曉的天是這種色彩的嗎?”

憶兒在工人文化宮藝術團演出的話劇《新生》中擔任女主人公晶的角色。當晶認清了丈夫賣友求榮的醜惡靈魂後,毅然和他分手了。

“拂曉,晶抱著女兒走出了家門。屋外的空氣如流水般新鮮,晶深深吸了一口,一種嶄新的,令人心跳的情感潮水般地在心底湧起,她輕輕彈去了眼角的淚珠,大步朝那晶瑩透明的天際走去……”

劇本上是這麽寫著的,可是幕景卻是一片青灰色,就象青磚砌成的一堵牆,橫在銀前,使人氣都吐不出,怎麽能產生那種“嶄新的令人心跳的情感”呢?彩排結束,憶兒尋到那位戲劇學院畢業的舞台美術師爭了起來。

“畫我們所看到的,不是畫我們所知道的。這是一位印萬一象畫派的大師說的,你懂嗎?”他冷冷地回答,一臉瞧不起人的神色。憶兒對畫是不大懂,可卻被他高傲的神態所鎮服,於是常常裝著問這問那地去找他,弄得藝術團幾個追求憶兒的小夥子妒嫉得要命。貞外婆也有意見了,她嘮嘮叨叨地對憶JL講女孩子應該遵守的“閨誡”,怎麽能讓那麽多男的圍在身邊轉?又怎麽能在台上經這個人擁抱,台下又和那個人手拉手地逛馬路呢?憶兒當然不在乎外婆的教訓,外婆生下來的“時候,中國還有皇帝呢。可是有一次,那位崇尚現代繪畫藝術的舞台美術師竟然也阻止憶兒參加文工團演出了!

“你在台上和人家談情說愛,眉來眼去的,我受不了!”他幾乎是吼著說。

“嗤——”憶兒當然不會按他人的意誌生活,她和他斷交了。同樣也難過了好一陣,後來呢?對了,憶兒考取大學了,中文係,是屈原、李白、蘇軾,還有普希金、泰戈爾……把那個美術師的影子擠得無影無蹤……

這一覺可睡死了,待醒來,那映著天的窗玻璃變成了一塊絢爛的彩錦,金黃桔紅的雲團象燃燒的火舌,瑰麗而且迷人……,不,迷人的是那張被火光映得光感強烈的臉……

在慶祝五四的舞火晚會上,他朗誦泰戈爾的詩句:“這個世界,我承認,不是一個幻夢。在用血寫成的文字裏,我清楚地看到了我的存在……”神情是那麽激昂,天然波浪型的髻發在寬闊的額前跳動。憶兒的心被電流擊中了,浪漫的詩句,奔放的感情……憶兒寫了封熱情洋溢的信,毫不掩飾地傾訴了自己的愛。圖書館裏,憶兒從許多人中一眼瞥見了他的愁發鑒’她俏悄坐到了他的對麵,把信夾在“泰戈爾詩選”裏,嘶——推到他麵前:“您看看,這,是不是一個幻夢?”他看見了書裏的信,驚喜地抬起頭,眼瞳裏跳沃著炫人眼目的光……

媽媽總喜歡把愛情秘神浪漫的色彩抹得越淡越好。她問憶兒:“是黨團員嗎?政治思想怎樣,父母做什麽工作?”

“黨員、學生會主席,父親是某局長,母親是……行了嗎?”

媽媽鬆了,口氣,優鬱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好了,未來的丈母娘同意了。憶兒正正經經地交上個體麵的男朋友,貞外婆更是高興,伸出枯瘦的巴掌對憶兒說:“外婆積了這個數目的錢,都給你辦喜事用。”

“不要,你自己用,多吃點用點……”

“我老了,哪能帶進火葬場麽t都給你,好好辦幾桌酒…?”貞外婆眨巴著紅澀的眼睛連連說。憶兒肚子裏真好笑,她才不辦那種三姑六婆聚攏來,山珍海味擺滿桌的喜筵呢。她結婚的時侯,就和他一起到黃山天都峰去觀雲海日出,或者到長江三峽去拜渴莊麗的神女峰……

“咕咕咕……”,“吱——”……

貞外婆在廚房忙著煮綠豆稀飯、煎雞蛋。憶兒一星期從學校回家一次,貞外婆總要做好吃的款待她,媽媽也一定早早上菜場去買憶兒愛吃的鮮魚了,憶兒應該起床,幫外姿媽媽打掃房間洗衣服。自從爸爸去世,憶兒家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女兒國”。媽媽的性格變得難以捉摸,常常莫名其妙地發脾氣,有一次,憶兒擦桌子不滇碰翻了花瓶,水滲進玻璃板{把下麵壓著的一張照片打濕了,媽媽競然大發雷霆,狠狠地責備億兒,而那隻是張模糊不清的照片,球場上,一個運動員正躍起扣球,焦距沒對準,連眉眼都辨不清。雖然媽媽事後向憶兒道了歉,可憶兒想起這事就會傷心雲不過,憶兒還是體諒媽媽的,中年喪夫,是女人最大的不幸呀 。

“起床!”憶兒命令自己,可身體卻懶得劫彈。在李校;趁床號,響,哪伯還在做夢也要掙紮著起來了;洗把涼水臉,就鑽到校園哪個清靜的角落裏去背那些枯燥的外語單詢。多難得睡個懶覺的歹再躺會兒吧!憶兒側過身子,她驚異地發現,那一片彩錦似的雲霞已經褪盡,夫空變得透明的藍,‘浮著幾絲雲絮廠象一片莫名的惆悵罩上憶兒的心頭。

憶兒是多麽著迷地愛上髻發的他呀,一天不見心裏就難受。上圖書館,總坐在他旁邊,食堂裏,有好吃的總代他買一份,晚自修夏總替他留著位子……可是他……憶兒簡直不敢回想他說話的聲調和神情:

“你怎麽那樣克製不住感情,形影不離地跟著我,人家都在議論了,要是讓指導員知道了該多糟糕!”

“那有啥不好?指導員問過我,我都承認了呢!”憶兒困惑地回答。

“哎呀,你不和我商量,怎麽就擅自公開咱倆的關東?你不考慮分配的事了?兩個人談戀愛,很容易被一塊兒分到外地去的。不行,我去向指導員解釋一下,我們,我們隻是一般同學關係……”

“啊……”憶兒惶恐地看著他漂亮的容發,冰涼的淚水俑出了眼眶……炫目的愛情彩雲般地須臾間消失了裏

世界上到底有沒有既熱烈又寡誠的愛情呢?憶兒很苦惱,就去找漢老師了。漢老師在課堂上分析於連的愛情、達吉雅娜的愛情、安娜……卡列尼娜的愛情,分析得多麽透徹,多麽令人信服呀!他一定能解答憶兒的疑難的。

“如果愛情的滋味隻是歡樂,那麽愛情就不會成為古今文人都喜愛的主題了。”議老師回答憶兒時聲音是暗啞的,神情是沉悶的,和課堂上那個瀟灑開朗的漢老師判若兩人。憶兒忽然發現漢老師老了,鬢角都斑白了,可他還是一個人住在教_工宿舍裏,難道他沒有自己的家碼,看看他掛在牆上的年輕時的照片,穿著一身運動員的服裝,俊美、挺拔,難道.就沒有一個姑娘嫁給他麽?漢老師,你呢?你……有過愛情嗎?”憶兒憋不住問。

漢老師手一抖,手中杯子裏的水潑出來了,憶兒懂。漢老師是不喜歡談論他自己的。也許,愛情本身就象雲笑般虛無縹緲的吧裏。

憶兒吃力地抬起眼皮,眼睛被滿屋子灼灼的日光晃得酸溜溜的。她使勁晃了晃腦袋:.時間不早,該起床了!今天上午不是還有客來訪嗎卜前天,憶兒從文工團排練結束回寢舍,女友告訴她,有一位嗓音低低的男同誌來找她,並請轉告說:星期天上午他要登門拜訪她!

“他叫什麽名字?”

“沒留名。”

“他長什麽模樣?譬如……頭發、眼睛,有什麽特征?”

“我……沒看清。我躺在**,隔著帳子和他說話的呀……”女友抱歉地說。

也許是他?他?他?憶兒又是興奮又是緊張,她多麽渴望……愛上誰,同樣也被誰愛呀!“嗓音低低的男伺誌”,嗬,憶兒心亂了。她一骨碌跳下床,站在長鏡麵前,捧著紅嫩的臉頰問自己:“今天,該穿哪件衣服才合適呢P 99她暗暗希望在那位男客麵前顯出自己的美麗,小夥子不都是喜歡漂衰的姑繽嗎?

忽然,房門被打開了。

“媽——媽”憶兒緩緩地轉過身,聲音先是被極度的驚訝堵在喉嚨口,又帶著驚喜和疑問從舌尖遞出嘴唇。媽媽今天突然脫去了青灰色的外衣,穿上了壓在箱底的那件米色兩用衫,頓時顯得容光煥發了。

“媽媽,你今天真漂亮!”憶兒的目光滴溜溜地在媽媽臉上轉‘竭力想探尋媽媽換衣服的原因。

一媽媽眼皮輕輕一跳,板起臉說:“沒大沒小的,快吃早飯去吧。你大姨病了,媽買了些銀耳,待會兒你幫媽送去。

“媽媽,今天上午,我不高興出去。”憶兒憊了想,沒有把“有男客來訪”的事告訴媽媽,省得媽媽又要進行竹政治審查。

“真不懂事,大姨待你多好,她病了你還不肯去看看她?”

“誰不肯去啦?我是說今天上午不去嘛。”

“一定要去,媽已打電話通知大姨了主”媽媽擺出了家長的威嚴,可憶兒是外婆從小嬌慣了的,回嘴說:“那你自己去嘛,大姨早叫你去玩了。”

媽的臉色有些尷尬:“我……有點事……”

憶兒疑惑地看看媽,她總覺得媽今天有點心神不寧:“媽,仆麽事呀?今天不是星期天嗎?”

“那就算了……你,幫外婆撿菜去吧。”媽媽躲躲閃閃地改了口,憶兒心中的疑團越來越濃了,正想打破砂鍋問到底,“哐郎郎!”廚房裏迸發出一聲巨響。

“外婆!外婆!”

人家憶兒是貞外婆的心肝寶貝。貞外婆二十多歲守寡,千辛萬苦把獨生女兒拉扯大,憶兒是貞外婆獨生女兒的獨生女,憶兒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貼在貞外婆癟塌塌的胸脯上,聽著貞外婆唱不成調的催眠曲長大的。‘憶兒十歲時,爸爸媽媽丟千校了,外婆怕憶兒被人欺侮,不準她跨出家門一步,於是就每天講故事給她聽。

從前有個善良的小姑娘,和鎮裏銅匠鋪裏的小學徒相好,兩人情投意合非常要好。不幸的事發生了,小姑娘的父母早早去世,族裏的人就把她賣給了外鄉的一戶有錢人家當丫頭。可恨主人霸占了她,她尋過死,卻為了孩子忍辱含憤地活下來……幾年後,主人死了,太太把她趕了出來,為了養活女兒,她就到一個京戲班裏當了洗衣婦。寒冬臘月,敲開河麵上的冰,洗那成堆的戲裝,手凍爛了,裂口了,北膿了,倘血了,她忍著鑽心的痛,還是不停地洗呀洗呀……一天清早,她推開窗,窗外一片白茫茫,下雪了!她打了個寒噪,咬著牙,抱起盛衣服的木桶到河邊去。剛拉開門,啊!門檻上放著一隻金晃晃的銅手爐,爐膛裏,火紅的炭燃得多旺。四周一個人影都沒有,雪地上印著一行深深的腳印……她用凍僵的手捧起手爐,暖烘烘的,一直暖到心裏。戲班子裏的人都說她碰上觀音顯靈了,隻有她心裏最清楚。晚上,把手爐偎在懷裏,她低低地叫喚著:“銅匠哥哥……”月良淚成對成對往下掉呀。

“後來呢?後來呢?”小憶兒陪著那姑娘一塊流淚,纏著貞外婆問個不停。

“後來……她還是每天洗衣服,晚上回來,把手往手滬上一擱,手熱了,心也熱了。”

“她為什麽不去找銅匠哥哥呢?”

“因為。……她有個女兒,人家要說她傷風敗俗的……”

小憶兒聽完這故事,總是哭得很傷心,於是,貞外婆就會變戲法似地拿出一隻真的銅手爐哄她笑。這隻銅手爐決不是故事裏那隻金晃晃的銅手爐,它又破又舊,爐把都斷了,可貞外婆卻拿它當稀世珍寶,裏三層外三層地包著,藏到壁櫥頂上,掃“四舊”時,人家把爸爸出國訪問帶回來的玉雕維納斯像和小金表都抄走了,貞外婆連眼都不斜一下,可當人家的手觸到這隻銅手爐時,她卻象猛虎般地撲上去,死死抓住銅把不放,人家以為這老婆子有神經病呢。可是今天,貞外婆的哪根神經觸動,想著要把銅手爐翻出來呢?

憶兒推開廚房門,就看見貞外婆把小方凳疊著大方椅,攀到壁櫥頂上去了。”憶兒奔過去,一把捉住貞外婆的兩隻腳。

“憶兒,快幫外婆把手爐撿起來,看看摔壞了沒有?”貞外婆站在離地麵一米多高的小方凳上,哆哆嗦嗦地指著滾落在地上的銅手爐說。

“不,你先下來嘛。”憶兒不敢鬆手。

“快撿呀,”貞外婆生氣了,使勁跺著腳,小方凳搖晃起來。

幸虧媽媽進廚房撿起了銅手爐,“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上了年紀的人,不要攀高落低的,萬一有個閃失怎麽辦?有什麽事叫一聲憶兒麽。”媽媽埋怨貞外婆。貞外婆隻顧眨巴著紅澀的眼睛,用衣袖擦著銅手爐上的灰塵。

“媽,貞外婆是不放心我摸她的這隻寶貝呢,啥個稀罕東西……喲!”憶兒說到一半,頸脖上挨了一巴掌,媽媽朝她狠狠地瞪著眼呢!

“這件粉紅的外罩到底好不好呢?”憶兒站在鏡子前,左左右右前前後後地打量自己,“也許太輕桃了。”她不滿意地皺了皺眉頭,上星期學校裏軍訓,把皮膚曬黑了,再穿粉紅的衣服反差更大,不行。憶兒脫下它,換上了墨綠的大西裝領兩用衫,鏡子裏的她看上去一下子老了五歲,噢——也不行,青春是最大的美,誰不想讓自己顯得年輕些呢?她生氣地脫下墨綠色兩用衫,索性套上銀灰色的軍便服,反倒顯得樸素大方,隻是,會不會太“土氣”了呢?

“砰砰砰!”正當憶兒反反複複進行著服裝試驗時,大門被敲響了。

他來了。

憶兒的心突然失去了常律,腳步都有點亂,還絆倒了一張椅子。鎮靜一下再開門吧,不能讓他看出自己是多麽焦急地在等待,要保持姑娘的清高和矜持。

媽媽也到門口來了,她的臉漲得多紅呀,、仿佛渾身血都湧在兩頰了,她的幽幽的眼睛變得多亮呀,仿佛落進兩顆星星,那神情真跟姑娘會情人一般樣……奇怪!

貞外婆。今天咱們家許是中了邪氣,貞外婆也頗巍巍地擠到門前來了衛而且已伸出了手……

“貞外婆,我來開門!”憶兒叫起來。

“媽,我,我來……”媽媽聲音打著顫。

三隻手一起搭住了門把,“哐——”門被重重地拉開了——憶兒嚇了一跳,來客競是一位皮膚粗糙黝黑的中年男子,左臂上還箍著一圈黑紗!

“你……是什麽人?”

“福來!”貞外婆一把推開憶兒,搶上前捉住了來客的雙手,順著嘴叫著,“福來,福來,你總算來了呀!”

“你?就是福來哥?多少年了,我都認不出了,快請屋裏坐!”媽媽趕緊讓客,招呼著,“憶兒,叫舅,這是你舅舅!”

“嗯……”憶兒不情願地出口氣,便躲到隔壁房裏去了。自己的客人沒等到,卻不知從哪蹦出個土裏土氣的舅舅來,媽媽不是獨生女兒麽?簡直莫名其妙。哎呀,貞外婆怎麽哭起來了?憶兒從記事起就沒見貞外婆倘過淚,那怕在爸爸死訊傳來,媽媽哭暈過去的時候,貞外婆也隻是眨巴著紅澀的眼皮,沒讓老淚流下來。這舅舅一定是“災星”,他一來就引貞外婆哭,還叫什麽“福來”呢!憶兒三腳兩步跑過去,隻看見貞外婆捧著那隻銅手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訴說著:“福來,前幾天聽人說你耍來,我就思忖著有什麽事了。可怎也沒想到,是他……死了,嗚嗚……”

憶兒心口別別一跳:誰死了?

“爹爹一直想來看你……二可銅匠鋪擴建成廣了,他忙……貞媽,爹爹咽氣前還說到你……我媽說,請你到爹爹靈前去看看,他在九泉也安心了。”福來呐訪地說,用寬大的手背抹眼睛。

“……不不,我還是不去的好,以後到閻羅王麵前去碰頭吧……福來,你,你把這隻手爐帶去,放在你嗲嗲靈前,他,他他就會安心的……”貞外婆把手爐遞給福來,渾濁的淚水不斷從紅澀的眼皮裏滾出來。

手爐,金晃晃的手爐,大雪天,出現在洗衣少婦的門前……雪地上,有一行深深的腳印……憶兒恍然大焐!“啊呀——貞外婆!”……銅匠、洗衣少婦、福來嗲嗲、貞外婆,簡直象發生在小說裏的故事裏眼前這動情痛楚的貞外婆和平時那老是教訓憶兒要洛守女孩子貞操的貞外婆難道是一個人嗎?五十年了,人世幾經滄桑喲,貞外婆卻一直珍藏著她少女時候的愛情,’這也許就是人說的相思病?憶兒真有點妒嫉貞外婆了,深深愛著一個人,愛了整整一輩子,多幸福!憶兒呢?卻什麽也沒有。

“嗚嗚嗚……福來,代我在你爹靈前……上幾炷香吧……”貞外婆沙啞的慟哭,憶兒聽起來競象音樂會上的圓舞曲那般動聽。

“砰砰砰”大門第二次被敲響了。

憶兒猛地跳起來,被媽媽一把拽住了。媽媽的臉一下子變得蠟黃,扭頭對貞外婆說:“媽,你領福來哥到裏間去……好嗎?”

貞外婆用袖管擦著眼角和鼻子,拉著福來到廚房去了。憶兒掙開媽媽的手要去開門,媽媽卻對她說:“憶兒,去,去陪外婆,別,別讓她哭得太傷心。”憶兒發覺媽媽也想把她支開,媽媽今天的神情真叫人捉摸不透呀。

“砰砰砰”,門外的人一定等急了。媽媽搶先趕到了門前,拉開門,卻楞住了。

“憶兒在家嗎?”低低的嗓音,是他!

“我的客人。”憶兒推開媽媽,“是你?”她吃驚地叫起來,太出平意料了,

“憶兒,你好!”小勤笑著,黑紅的臉龐上明顯地印著山風山雨鏤下的痕跡。

“快進屋,坐,吃糖。媽媽,幫我的客人倒杯水吧?’’憶兒顯得輕鬆、快活,卻似乎又有點遺憾:小勤當然不會是來談情說愛的,不過作為一個老同學,天南海北地談談,也挺不錯呀。

媽媽倒了杯白開水放在桌上,毫無表情地坐在一旁了。

“媽,你去陪外婆說話吧。”憶兒推搡媽媽。

“媽在這兒,妨礙你們嗎?”媽媽虎起臉問。

“不不,伯母在,不要緊的。我沒什麽要緊事,前兩天在漢老師那裏聽到憶兒上大學的消息,特意來看看憶兒,明天我就回農場去了。”小勤很有禮貌地說。

“怎麽?你還在農場?還沒有上調?”糟糕,媽媽又開始盤問人了。憶兒急得手心出汗,算啥呀?和小勤之間的關係不是早結束了嗎?今天他隻是來看看老同學,最普通的老同學……

“前幾年,農場黨委對你的審查……問題搞清楚了嗎?”媽媽單刀直入地問,憶兒惱紅了臉聽著:“媽!你怎麽……”

“不不,伯母問問沒關係的。”小勤變了,變得冷靜了。當初憶兒寫信給他,說媽媽因審查的事反對她和他好,他便用紅筆回了一封絕交信,口氣多麽尖刻,什麽“不乞求憐憫”呀,“看誰笑到最後”呀。可現在,他卻能穩穩地坐著,微微地笑著回答:“過去的問題就這麽不了了之,人家說,當初就沒給你定案,也談不上平反,管它呢,我幹我自己的。”小勒說話時兩隻眼睛一閃一閃的,又黑又亮,就象天湖山下淌著的溪,憶兒心頭忽地翻起了一陣熱浪。

“聽議老師說,你自學英語,翻譯了許多外文資料,是嗎?”憶兒情不自禁地想探究小勤的生活。

“嗯,要搞科學實驗嘛,不學別人經驗不行藝”

“你,為什麽不考大學?你不想回城?你……將來呢?”憶兒真為他著急了。

“考大學,沒讓我報名。回城麽?不想花精力去找門路。將來,哈,將來你上天湖山來看看吧,保準讓你認不出!”

“你,你還在天湖山上?你……還上那條溪邊去嗎?”憶兒脫口問出這句,自己都嚇了一眺。

小勤的喉節上下滾動著,沒出聲,眼睛幽幽地盯著憶兒,憶兒一陣心酸,眼圈紅了。

“哦——憶兒,你不是還要去大姨家嗎?”媽媽抬起手腕看看表,拖著聲音說。

“媽媽!”憶兒氣憤了,小勤卻已知趣地站起身:“你有事,我不多坐了。隻是來看看你,沒有……別的事的!”

“小勤,,………”

“憶兒。”媽媽輕輕地卻是沉重地叫著。

“再見,憶兒!再見了,伯母。”小勤轉身走了,嗒嗒嗒……下了樓梯,頭也不回一下。憶兒一下子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好難受呀!

“媽媽,你為什麽攆走我的客人?”

“憶兒,不要感情用事。你聽聽,他的問題還沒有結論,大學都不讓他考。”

“我不管,我就喜歡聽他講話,喜歡和他在一起,喜歡。

“憶兒,在這種問題上,不能隻憑自己喜歡,要用理智!”

“不不不,我不要理智,我需要感情!”

“憶兒!”

“媽媽沒有感情,我一秒鍾都活不下去……”

“主人們在爭吵,客人能進來嗎?”過道裏有人高聲問,憶兒和媽媽一起吃驚地轉過臉——小勤走時沒帶上大門,此時,房門口出現了一位高個子的中年男子,斑白的雙鬢並沒使他見老,反而增添了他的學者氣度。

“漢老師——”憶兒又驚又喜,她萬萬沒想到漢老師會到家裏來看她,嗬,多好呀,憶兒心裏憋得慌,正想找他談談呢。

“憶兒,我來看看你的家,……看看你是怎樣生活的,怎麽,不歡迎麽?”漢老師說話總是那麽詼諧,一下子把憶兒心裏的不快衝跑了。

“漢老師,看你,快坐!媽,這是我們的老師呀。”嗬,媽媽怎麽啦?臉色象石灰抹過一般白,連嘴唇上的血色也消褪了,兩隻眼直勾勾地盯著漢老師……

“你……好!”漢老師上前跟媽媽打招呼,那聲音沉重得令人心慌。……媽媽的身子象秋葉簌簌顫抖,她吃力地點點頭,轉身跑到隔壁房間去了。憶兒被她的神情弄得忐忑不安,“漢老師,你……”

“哦,憶兒,坐下談,哪有讓客人站著的?”漢老師在沙發上坐下了,掏出煙盒,點著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的情緒又活躍起來,笑著問:“剛才,你和媽媽在爭些什麽呀?”

“愛情,關於愛情!”憶兒的思緒又回到剛才的爭論上去了,“漢老師,你說,愛情中到底是感情的成份多,還是理智的成份多呢?”

漢老師想了一會說:“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各人的性格脾氣都不同,對待愛情的態度也不同,依我看……一般正常的環境裏,感情的價值應該大於理智的價值!”

“漢老師,我百分之百讚成你!可我媽媽總叫我不要感情用事,要理智!理智!什麽是不是黨團員?犯過錯誤沒有?家庭出身好不好?這難道也是愛情麽?我簡直受不了……”

媽媽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他們身後了,大聲地叫著,眼睛絕望地盯著憶兒。憶兒從來沒看見媽媽生這麽大的氣,女也害怕了。

“憶兒,憶兒,你來!”貞外婆從廚房跑出來,硬拉著憶兒走出房門,“憶兒,幫外婆打油去,今天家裏有客。”貞外婆把油瓶硬塞進憶兒手裏。

“貞外婆,我也有客,怎麽能走呢?”

“知道,是老師麽?媽媽會替你招呼的,去呀,你去呀!”

憶兒被貞外婆推出大門,無可奈何地到糧油商店轉了一圈,又急匆匆地回家了,她不能把漢老師一個人丟在家裏呀。她進了門,把油瓶往廚房裏一擱,就往房裏奔,貞外婆一把沒拉住,憶兒撩起門竄,卻嚇得縮回了頭。這是怎麽回事呀?房間裏,漢老師……那麽溫柔地扶住媽媽的肩膀,在替媽媽擦臉頰上的淚痕呢。

“貞外婆,這,這是怎麽啦?哎呀,我的腦袋都快爆炸了!”

“輕點,憶兒,輕點!”貞外婆歎了口氣,“你哪知道。這漢老師就是你媽媽大學時候的男朋友呀!後來,他成了‘右派’就不來往了,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呀!”。

憶兒的耳朵轟轟地響,漢老師……漢老師今天是特意來找媽媽的呀,怪不得媽媽今天……

房間裏傳出漢老師的聲音,原來漢老師還會用這麽溫存的語氣說話呀,“小舫,別哭,別哭了。”(小舫?媽媽還有這麽美的名字?)

“漢,我,我對不起你……”

“小舫,‘上帝是原諒青年人犯錯誤的,’那時我們多幼稚?!在複雜的社會麵前,簡直象剛出世的娃娃……”

“漢,這二十多年,你為什麽……不成家?”

“我不想給任何人帶來痛苦,小舫,過去已經過去了,難道,難道我們不可以有新的明天嗎?”

“不,不不。人家,會怎麽說呢?我,又怎麽去對憶兒解釋呢?”

“媽——媽——”憶兒再也克製不住自己,一撩門竄衝進屋,撲倒在媽媽懷裏,“媽媽,好媽媽,別去管人家怎樣講,順著自己的感情……我懂,我都懂,媽媽,叫漢老師上咱們家來吧,真的,他一個人住在宿舍裏多寂寞呀:”

“憶兒……”媽媽捂住了女兒的嘴,淚水落雨般滾在女兒臉頰上,憶兒覺得這淚是暖融融的。

午飯,是在多麽和諧的氣氛中開始的呀!貞外婆拿出了全部烹調手藝,真比開宴會還豐盛。憶兒分別向福來舅舅和漢老師敬酒,媽媽舒心地笑著,象年輕了十歲,她和貞外婆嘀咕著,國慶節,就叫漢老師搬過來……

多好,多好呀,漢老師要成為憶兒家庭中的一員了……真怪,感情這東西,象陳酒,幾十年了,還那麽熱烈、那麽真誠……哦,為什麽心口堵著一團東西?苦的?酸的?快喝酒。咕一下,喝幹滿口一大杯……

“憶兒,別太高興了,猛喝,要喝壞身體的。”

太高興?憶兒放下酒杯,覺得一陣心酸,她使勁忍著,忍著……“哇——”地一聲,憶兒一頭撲在桌子上,放聲痛哭起來。

“怎麽啦?憶兒?不舒服嗎?’’

“憶兒?有誰惹你不高興了?”

“憶兒,你,你,你醉T嗎?,,

憶兒仰起頭,憋不住地說:“你們,你們隻顧自己高興,一點不管我了。你們……自私。"

“憶兒,怎麽會呢?怎麽會呢?”貞外婆又伸出手掌,“我存的錢,這個數,都給你呀!”

“是的,憶兒,媽媽怎麽會不管你呢?媽媽……住小房間,大房間留給你……”

“不要,我不要,錢,房間,不要。我隻要感情,隻要愛!你們自己都有……那麽深的愛,珍藏著,享受著,可我沒有,一點也沒有。你們自私,隻是叫我要守規矩呀,要從政治立場上看人呀,可從來沒問問我,有沒有……愛?你們自私,為什麽你們自己吃過的苦酒,還要我去喝呢?”憶兒一口氣說了一大統話,把媽媽和貞外婆說得發了悚然……

議老師扶起憶兒,直對著她的淚眼:“唉唉,哭鼻子,多難為情。好了,讓我們一起來分析分析億兒的……愛情,好嗎?”

“漢老師……我的愛情?”憶兒嘀住淚,渴求地盯著漢老師。

“熱情、奔放、大膽,這是你的愛情的優點,”漢老師思索地眯起了眼睛,“可是篤真、執著、堅貞,卻是你缺少的,是嗎?所以,你的愛情容易被時光和外力消磨,不能保持幾十年、一輩子……

憶兒的心象觸電般抽搐起來,痛,又很痛快!

“不過,我相信你一定會獲得真正的愛的,因為,你畢竟在追求著真誠純潔的愛情的呀!”漢老師說著端起酒杯,“來,憶兒,我祝願你……幸福!”

憶兒破涕為笑了,高高地擎起了酒杯,在她眼前,閃爍起一條載著星星唱著歌的黑亮黑亮的溪……-

1981年8月17月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