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兒

雨是在暮色的掩蔽下悄悄降臨的,起初隻是星星零零地飄著細柔的幾絲。寧兒張開雙唇,深深吸了一口雨濕了的空氣。連日的疲勞和揪心的焦慮,使她的嘴邊冒出了晶亮的水泡,眼窩發青,並且深深地陷下去了。雙臂摟著發高燒的女兒,肝腸被那聲聲暗啞了的啼哭一寸寸地切割著。

“……乖——寶寶,寶寶乖,別哭,別哭,嗖嗖,是媽媽不好,媽媽把寶寶丟下了……”今天是星期六,本該一下班就接寶寶回家的,可是偏偏總機試車出了故障。模擬試驗時,一切都很正常的呀。病症究竟出在哪裏?

“哇哇——”寶寶的小腿瑞在寧兒心窩上,她打了個寒噪:該死。怎麽又想到車間去了?她內疚地看看寶寶:“寶寶,寶寶,媽媽對不起你,倘若早點抱你回家,寶寶一定不會病到眼前這般地步的……”酸楚的眼淚落在寶寶那蒙著薄薄一層乳發的腦門上。她騰出一隻手去抹。抹去了又落上,滴滴嗒嗒,把寶寶的頭發都打濕了。真不知哪來的這多眼淚,她疑惑地抬起頭,才發現是雨珠。雨漸漸下大了。寧兒弓起腰,用自己的脊背替寶寶遮著雨,越發地加快了步子。豆大的雨滴打在寧兒瘦削的脊背上,璞璞地作響……

在淡紫的路燈下,柏油馬路象小溪般閃著粼粼的水光。寧兒一腳深一腳淺,兩腿軟軟的,幾乎支撐不住她和寶寶的重量。到了車站,寧兒也顧不得自己渾身濕淋淋的,硬擠著躲進去。

“喂喂,你這個人怎麽……”一位大嫂開口責備寧兒,看見了她懷裏的孩子,立即閉上了嘴,還往外挪了挪身子,讓寧兒靠裏站站。

“孩子怎麽啦?”

“病了,上,上醫院。”寧兒的牙齒打著顫。

大嫂同情地瞅瞅孩子:“唉,也真怪,現在孩子少了,越是稀罕越是病多。怎麽不讓孩子爸爸一塊抱著去呀?這雨天雨地的……

“晤……”寧兒喉嚨口堵上了一團鹹滋滋的東西。她勉強朝大嫂笑笑,嘴角又僵又麻,怎麽也拉不開,“丹平,丹平,我實在沒勇氣告訴你呀。當初把寶寶托給陸阿婆養,你千反對萬反對,惱怒得幾天不和我說話。如今,寶寶病了,你會怎樣地責怪我呢?”她仿佛看見丹平氣得擰歪了的臉和充滿怨艾的眼睛……

嘩嘩嘩,雨霧茫茫,隻聽得雨聲,不見雨線,雨大得連成了片,在兩腳處綻出千萬朵水花。她感到周身發冷,外農裹在寶寶身上,她隻穿了件襯衫。剛才,伏在寬寬的圖板上核對線路,她把絨衣脫了,.出來時慌裏慌張,竟忘了再穿上。她哆嗦著把寶寶緊緊地貼在胸脯上,寶寶小小的身軀象一塊火炭,灼著她做母親的心。“怕燒到四十度了吧?”她恐俱地想,陸阿婆家裏沒有肛門體溫表,隻是等寶寶燒得燙手了,才托人到廠裏來找她。

“寧兒,寧兒,陸阿婆說寶寶發高燒,神誌都不清了,你快去看看呀!”惠敏跑進車間時臉都發白了。寧兒從圖板後邊仰起臉,悚然悚然地望著惠敏,被蛛網般的線路搞得亂槽槽的頭腦,一時還清醒不過來。

“哎呀,寶寶病得快不行了,你還發什麽悚然呀?”

象有人用榔頭當地敲了她一下,她感到頭皮一陣發麻,鉛筆從手中滑脫,啪地掉在圖板上,戮下一個黑印。她騰地站起身,喘澎嘮,碰落了圓規三角尺。肖海轉過胡茬茬的臉,睜大了發紅的眼睛。啊——,那蛛網般的線路,那“吮吮吮”的失調聲,那失敗的煩躁和期待的焦灼,怎麽辦?她猶豫了:“是不是先打個電話給丹平呢?”

“……看,孩子病了一點不急,多狠心……”

這樣的女人真少見,當初不想生孩子,哪裏會心疼孩子呢?嘖,小固真作孽呀……”

幾個接線女工的輕聲嘀咕飄進寧兒的耳朵,她頓時覺得渾身燥熱,血簡直要從汗孔裏噴出來!

“寧兒,孩子生病,不可耽擱,你快去吧。”肖海沙啞著嗓門說。她跌跌撞撞地繞過那些橫七豎八的機架和線板,穿過接線女工們蠶人的目光,腳下踩著棉花,胸口堵上了又腥又膩的擦台布。

寧兒趕到陸阿婆家,看見寶寶有氣無力地躺著,眼珠定定的,小嘴都泛白了。她心痛得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根本沒心思去聽陸阿婆絮絮叨叨的解釋,一把抄起寶寶就走,“寶寶,我的心肝寶貝呀——” ,

“姑娘,車來了,人多,你跟著我往上擠呀。”雨幕中滑過來兩團光環,那是車燈,燈光掃到之處,斜斜的雨線,象一根根穿天入地的銀箭。

“寧——兒——”

“惠敏!”寧兒看見惠敏披著雨衣,央著雨傘,嚼哩叭啦地跑過來。

“你呀,走得象魂似地快裏寶寶發高燒,再淋雨,怕……”

“哢刺——”汽車靠站,輪胎軋著路邊的積水,濺起一片水柱……

汽車顛簸著,寧兒覺得胃裏麵的酸液咕嚕嚕地往上泛,一嘴苦澀,她死命咽下去了。剛才惠敏想陪她上車去醫院,她要強地拒絕了。此時此刻,她渴望的是丈夫強健有力的臂膀呀……“丹平,丹平,我怎麽敢把寶寶生病的消息告訴你?你早就怪我不會當妻子和母親,你輕信那些見風就是雨的閑話,竟然懷疑我對你的堅貞……”

寶寶哭累了,燒昏了,軟軟地蜷縮在她懷裏,一隻小手緊緊地抓住她的胸襟,那極象丹平的翹嘴唇微微撅起,不時地吮動著。哦,寶寶,你是想吮吸媽媽的乳汁嗎?寧兒恨不得把自己的血統統擠給寶寶……雖說橫了心把寶寶托給陸阿婆帶了,可寧兒哪一天不是神繞魂牽地想著她?描著圖紙上那大大小小的圓圈符號,寧兒往往會聯想起寶寶的眼睛。最近她還發現,寶寶把黑眼珠對著自己的時候,就會咧開小嘴笑,張開小手向她撲來,寶寶認識媽媽了,媽媽心裏象灌進了醇厚的蜜酒……寧兒想著寶寶的眼睛描圖紙,好幾次把空心的圓圈符號描成了墨團團。“你這是搞科學的態度嗎?你若沒有堅強的理智力量來克服你脆弱的感情,請回家哄娃娃吧!”肖海批評人總是那麽尖刻,絲毫不留情麵。寧兒心高氣盛,咬著牙沒讓眼淚淌出來,她狠命掐斷對寶寶的思念,描出了藝術品般使肖海讚歎不已的圖紙。

小時候,外婆給寧兒講開天辟地的故事,她說人都是女蝸用泥捏出來的。開始隻捏了一種人,後來黃帝想著要讓人類延續下去,就幫助女蝸把人分出陰陽。女人來到世界上,就是為了作人妻母、養育後代的呀。可是寧兒,希望自己的生活比賢妻良母更有價值。“寧兒,你何苦呢?搞得夫妻不和,孩子吃苦,都做母親了,還逞什麽能皿隻要孩子將來有出息,我們就盡到人生的責任了。快退出攻關組吧……”臨上車前,惠……敏這樣勸著寧兒。退出攻關組,不再品嚐那失敗的苦惱和成功的狂喜,不再為一隻元件、一條接線而熬得眼圈發脊、臉色蒼白……

“嘶!”汽車急煞車!寧兒一個趔趄,冒出一身冷汗。退出攻關組?不,不不不。寧兒不能忍受那種舒適安逸卻又單調乏味、沒有一絲光彩的日子!而且,又怎麽去跟肖海說呢?他一定會因為失望而愈尖刻地嘲笑說:“原來你終究還是個平庸的女子呀。我早就說過,居裏夫人全世界隻有一位裏”……她迷惘地盯著雨柱潑濺的車窗,街上的一切都被雨澆得模模糊糊,隻有街燈清澈的光束經雨水的渲染而變得色彩斑斕,拖著發亮的尾巴,在混沌一片的雨幕上飛快地曳過、曳過……

在寧兒的生活中,曳過的第一道炫目的光彩就是二姨。嗬,二姨,報紙上曾大版地登過她的事跡。她每年風塵仆仆池從大西北回來探親,黝黑的膚色,蹬著高幫皮靴,走起路來哢吱哢吱,象男子漢一般神氣。她會吸煙,每天埋在煙霧中看書,都是大部頭外文版,令人望而生畏。她看著寧兒滿五分的成績單從來不誇獎,隻是眯著眼盯住寧兒看,眼裏麵藏著兩朵火花。“重要的是要有毅力和恒心,懂嗎?一個女人要獻身事業,是很困難的呀裏”那時候,寧兒對二姨的話並不全懂,卻深深記在心底了。學校裏舉行以《我的理想》為題的作文比賽,寧兒滿腔**地敘述了自己立誌做“中國的居裏夫人”的願望,奪得第一名!和她同桌的肖海卻從鼻腔裏重重地哼了一下,不服氣地說:“談何容易裏居裏夫人,全世界恐怕隻有一位吧' H寧兒甩著小辮質問他:“你憑什麽小看人?我和你賭咒,將來,我若是真成了‘中國的居裏夫人’呢?我就心甘情願當你的助手!”

啪、啪、啪,寧兒真和肖海三擊掌為約了。可是誰能預料呢?初中沒念完,她就去插隊落戶,一晃七、八年,等她上調回城,都過了二十五周歲。媽媽把一大堆小夥子的照片攤在她麵前:“該找對象了,我在你這般年齡,早做媽媽了。”寧兒卻把照片統統擲進抽屜裏,報名進了業餘工大電子班,廢寢忘食地讀起書來。“你瘋啦?要到三十出頭再嫁人嗎?”媽媽噢她。三十出頭再嫁人有什麽不可以?二姨四十多歲才和一位誌同道合的老工程師結婚的。寧兒下決心要先立業後成家!

“你先別把話說得這麽死,若辦不到,人家會笑話的。”惠敏好心勸寧兒,寧兒撇著嘴說:“我才不會象你那樣感情脆弱呢,人家一求愛你就馬上答應,結婚、生孩子、退學抱娃娃,嗤,你就這麽認了女人的命嗎?”脾氣溫和的惠敏仍然笑嘻嘻地說:“你呀,等你要愛上一個人呀,你就會知道,這……是拒絕不了的。”寧兒抬起雙眉叫起來:“我才不會愛上誰呢!”為了表示決心,她把許多青年技術員悄悄塞在她圖板下的紙條看也不看地捏成團,扔進廢紙簍裏去了。

寧兒深深歎了口氣。丹平,丹平,倘若世上沒有你,寧兒一定會實踐自己的諾言的。寧兒弄不懂究竟發生了什麽,隻是當這位研究所下廠搞協作的小夥子往她圖版下塞紙條時,她雖然照例把紙條丟進了廢紙簍,可心裏卻象丟了寶貝似的空落落,整整一天不安神。下班後,她找個借口支走了同路的惠敏,然後,偷偷地撿起了那張紙條。她去約會了,交一個男朋友又何妨?反正我不會嫁給他!可是,當丹平對她說:“做我的妻子吧!”寧兒卻品嚐到了惠敏說的那種“拒絕不了”的滋味。嗬,愛情,真是不可抵禦的。

“惠敏,我,我也答應他了。”寧兒勾住惠敏的脖子頗聲說,惠敏沒有取笑她,隻是會意地笑笑。“不過,我們約法三章了,事業不成,不生孩子!”寧兒得意地宜布。

“別浪漫了,我保險你這約法三章行不通!”

“丹平滿口答應的,你看著吧!”寧兒信心十足地回答。

寧兒婚後一年沒生孩子,人們開始用一種異樣的眼光打量她了。有一天,寧兒上班稍晚了些,走到描圖室門外,隻聽見裏麵喊喊喳喳好熱鬧,似乎提到了她的名字。可是當她推開門,圍攏在一起的描圖員們立即不響了,有一個輕輕噓了一下,還有一個悄悄吐了吐舌頭。“在議論我生”寧兒明白了,渾身象插滿了麥芒。工間休息的時候,她拉住惠敏。惠敏吞吞吐吐地說:“你別不高興呀,她們說……你也許……許不會生育吧?”

“不會生育又怎麽呢?我本來就不打算生孩子的。”

“可是……你沒見二車間的素芳Y就因為有病不能生育,丈夫與她離婚,被人家指著脊梁議論,頭都抬不起來了。”

“簡直莫名其妙!”寧兒忿忿不平了;同時慶幸自己有個通情達理的好丈夫。

然而,丹平越來越多地提起左鄰右舍的孩子,誰家娃娃漂亮,誰家固固聰明。有時走在路上會突然盯著人家懷裏的孩子看半天。寧兒惱他,他說:“我真想聽一聲‘爸爸’。”

“別瞎扯了,我們約法三章的。”

“寧兒,生一個吧,真的,我做夢都想呀。”

寧兒不理他,他生氣了:“人人都象你這樣,人類社會還怎麽發展呀?!”丹平越來越迫切地要求寧兒為他生一個孩子了,他真有辦法,把丈母娘都請出來了。

“寧兒,你是不是和丹平感情不好呀?”媽媽擔憂地問。

“媽,你說什麽呀?我隻是想趁年紀還輕多學點東西。”

“你聽聽人家說的多難聽喲,不是說你有病,就是說你們感情不好。生一個吧,總要生的,晚生不如早生……”

有人替寧兒看過手相,說她是感情大於理智的。寧兒抵禦不了丈夫的溫情和輿論的衝擊,於是寶寶出世了……乖——寶寶,寶寶乖,寶寶給媽媽增添了麻煩和苦惱,卻更多地給予媽媽欣慰和歡樂。媽媽希望寶寶以後的生活比媽媽燦爛多采,所以媽媽不能把心思都放在寶寶身上。寶寶,媽媽還不到三十歲,生活剛剛開始,未來的希望就象天際一抹奇幻的彩霞,深深地吸引著媽媽的心呀……

“徐家匯到了,第六百貨商店、婦幼保健醫院,在這裏下車……

寧兒從沉思中驚醒。雨竄象頂紗帳罩住了寧兒,“吮嘟——哢刺——’川哎呀,我的傘,傘……”寧兒追著啟動的汽車跑了幾步,一位好心的乘客把她忘在車上的傘,從車窗遞出來了,寧兒費力地撐起傘,淋了一陣雨,寶寶的嘴唇發青,身子簌簌抖,她慌得沒命地跑起來,從車站到醫院還有一段路呢。

寧兒腳上那雙黑平絨半高跟布鞋已經濕透了,踩一腳,咕嘰嘰響,咕嘰咕嘰,路走得真艱難呀……

呼——一陣狂風掠過,啪,傘被吹成倒喇叭,幸虧身旁走過一對青年男女,那姑娘幫助寧兒扳正了傘骨。寧兒羨慕地望著她,在她身邊,小夥子殷勤地舉著傘,溫柔地樓著姑娘的腰……要是丹平也在自己身邊呢T他會比這小夥子更體貼周到的。丹平,丹平,我多麽渴望你的愛撫……你還在生我的氣嗎?你還那麽怨恨我嗎?

丹平的臉沉得象塊鉛,聲音悶得象暴雨前的雷:“寧兒,你老實說吧,如果覺得我不順眼,我們……就分手。”

“你……胡說什麽呀?”寧兒手中的茶杯差點潑翻了。

“那麽,你和……肖海,是怎麽回事?”

“肖海?!”寧兒的腦袋裏象炸開一顆重型炮彈:真該死,是哪個多嘴多舌往丹平耳朵裏灌冷風的呢?

最近,廠裏議論寧兒和肖海的流言蜚語蒼蠅般到處飛。她去領圖紙,管理員盯著領料卡上她的名字,“哦——”地叫起來,嘴唇呈“O”型足足保持了五秒鍾。她氣惱地拿起圖紙就走,人家衝著她的脊背說:“嗒,就是她,丟了丈夫和孩子,和攻關組的肖海……”眼前一陣烏黑,她差點栽倒在路上!肖海叫寧兒幫助他一起核對線路,寧兒走到控製箱前,圍在一旁的技術員和接線女工都借口一個個離開了,隻留下她和肖海兩個入。肖海象是全然不知,認真地查看印刷線路板,有時還會扯扯寧兒的衣袖,叫她湊過去看一條焊錯的接線。寧兒簡直象蹲在火護上烤.渾身燥熱難當。不用抬眼,她就能覺察到有多少眼睛在盯著自己,脊背上猶如爬過幾十條刺毛蟲。寧兒覺得空氣凝固了,磐石般擠壓著她,幾乎使她窒息,她哪裏還有心思查線路李驢唇不對馬嘴地應付著。肖海奇怪地抬起胡茬茬的臉問:“你病了?”寧兒搖搖頭,仿佛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這些情況,丹平都知道了嗎?

“你說,你和肖海二……除了老同學關係,還有……什麽?”舟平吃力地問她,臉被痛苦擰得變形了。

翻丹平,丹平,連你也不相信我……”寧兒舔舔千裂的嘴唇,她不知怎麽跟丹平解釋清楚,她的心是象明鏡般清白透明的。

肖海調到業餘工大當教師的時候,寧兒已經懷上寶寶了。下了課,寧兒挺著大肚子,很不好意思與他打照麵,他卻樂嗬嗬地向她伸出沾滿粉筆灰的手說:“不簡單,快當媽媽了還來聽課,到底是未來的居裏夫人呀”,寧兒羞紅了臉,匆忙與他握了握手就告辭了。沒過多久,寧兒生下了寶寶。寶寶,寶寶就象一隻繭子把寧兒緊緊縛住。一清早,寧兒抱著寶寶擠車子上班,午間休息要給寶寶喂奶,下班後匆匆把寶寶送回家再趕到業餘工大去聽課。寧兒開始上課打磕睡、遲到、缺課,肖海總是用一種憂鬱的眼光看著她:“寧兒,要補課嗎?你盡管說,我替你補,憑你的基礎,能跟上的。”

“嗬——謝謝,可是……寶寶在等我……”寧兒垂下眼竄不敢看肖海,隻聽他那麽沉重地吐了口氣,她是使他太失望了,可是有什麽辦法呢?丹平接受了一項重要的研究課題,晚上要看資料,需要絕對安靜。寧兒得趕回家抱寶寶,哄寶寶睡覺,她哪有空閑再去做作業、複習功課呢?有,天下課回家,隻見寶寶躺在搖籃裏哭岔了氣,丹平呢,兩手蒙住耳朵坐在書桌前生悶氣呢。寧兒趕緊給寶寶喂奶,寶寶總算沉沉地睡著了。丹平虎著臉對寧兒說:“每天等你下課都快九點,我還能看多少書呢?.幹脆,你退學算了。”

“退學?不,不不!”

“女同誌讀完工大也頂多當個助理工程師,協助人家搞些項目,有什麽意思?”

“反正……當初是你吵著要當爸爸的,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生寶寶。”寧兒委屈得紅了眼圈。

“真傻,都做媽媽了,還象小姑娘那樣任性。你看看,惠敏她們不都退學了?好寧兒,為我作點犧牲吧。”丹平撫著她的頭發,親吻著她的耳根。

“你就不能……為我犧牲點嗎?”寧兒躲開他,輕聲說。

“我待你還不好嗎?傻瓜。”丹平用眼睛打量著他們那漆成湖綠色的新房、式樣新穎的家具、電風扇、電視機,自信地笑了。寧兒悚然悚然地抱著寶寶,心裏象結了冰似的冷。

唉之寧兒退學了,再也不要急急忙忙地奔走,再也不要絞盡腦汁地解題,再也不要用冷水淋頭,喝苦得澀嘴的濃茶提精神了。八小時上班,回家抱抱寶寶,星期天和丹平一起到婆家、娘家轉轉,再去看一場電影,多省心,多舒坦呀。丹平說:“再存些錢J,買架洗衣機,你就更不用操勞了。”寧兒想笑著表示讚同,卻怎麽也笑不出來,她覺得口腔裏淡得發苦,心裏麵空得著慌。晚上寶寶睡熟了,丹平忙著查資料,寧兒最難握的時刻就到了。聽著電子鍾嗒嗒嗒單調枯燥的聲音,象看見自己的生命在一分一秒地消耗著,她會感到莫名的恐懼,平白無故地哭泣起來。

丹平緊張地問:“怎麽啦?寧兒?”

“閑得難受!”她沒好氣地說。

丹平又笑了:“真是小傻瓜,不會享清福,閑得慌嗎?幫我抄卡片吧。”於是寧兒成了丹平的私人秘書。抄呀抄呀,寧兒的思緒會順著那些符號數據飛出去,飛到遙遠的中學時代,飛到那個美麗的“中國居裏夫人”的夢境中去……

一天上班,寧兒聽大夥都在紛紛議論,廠裏接受了試製新產品的任務,要從業餘工大的學生中抽人組成攻關組,肖海任組長。寧兒已經不是工天學生了,可不知為什麽,她的心會象跑馬鍾似地猛跳起來,一有人走進描圖室,她就會從圖板後麵悄悄抬起眼皮。她在盼著誰呢?

快近中午的時侯,她終於看見那張胡茬茬的臉了。

“肖老師,你上我們這裏來招學生嗎?可惜描圖組都是長頭發,學也學不久的。”

肖海一麵和女描圖員們打著招呼,一麵徑直走到寧兒身邊,寧兒神經緊張得快要撕裂了。

“寧兒,報名參加攻關組吧!”肖海單刀直人地說。

“我?能行嗎?”雖然寧兒就盼望聽這句話,可她還是驀地從椅子上蹦了起。

“隻要你那‘中國的居裏夫人卜的願望還在,我相信你能行。”

“謝謝……”寧兒覺得一股熱浪從心底翻起,她真想握住肖海的手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感情這東西實在說不清楚,寧兒覺得人的情感中除了愛情,似乎還有一種更珍貴的。古人說得好:“萬兩黃金容易得,、人間知己最難求。”肖海是多麽理解她的心思呀。有一次,寧兒不知怎麽問起肖海:“你為什麽不找個愛人呢?”肖海爽快地回答:“我伯有了家庭會牽扯工作的精力。”寧兒勸他:“你也太絕對了,美滿的家庭對工作會有好處的。”想不到肖海竟脫口說:“如果能找到象你這樣有事業心的女同誌,我早就結婚了!”寧兒被他的話嚇了一跳,心底裏卻非常感激他對自己的信任,她多麽盼望丹平也能這樣了解她,夫妻,難道不應該首先是知己嗎?可是,她失望了……

“什麽?什麽攻關組?住到廠裏去?你別開玩笑了。”丹平幾臉色鐵青地發火了,“你頂多去幫著描描圖紙,搭搭試驗線路,設計師一欄裏連你的姓都不會寫上,你去圖個啥7,11二

“我,我隻是想二”

你別胡思亂想了,你走了,寶寶怎麽辦?我怎麽辦?”

“你自私裏你怎麽不想想,老這麽下去,我怎麽辦?”

“你不是挺好嗎?工作輕鬆,家庭美滿,你還要怎麽樣呢?”丹平驚訝地揚起漂亮的眉毛。

“我不能隻是這樣,我要……”寧兒憋紅了臉,卻找不到準確的字眼來表達心中的渴望。丹平,你太不了解你的妻子了,她除了丈夫孩子外,需要更豐富多采、更值得驕傲的生活呀。

“我不管了,反正孩子隨你怎麽處置吧!”丹平氣味琳地把門一摔就走了,門吮地撞得牆粉刷刷飛落下來。

寧兒咬咬牙替寶寶斷了奶。婆婆身體不好,媽媽領著哥哥的孩子,全托的托兒所名額少得可憐……還是惠敏幫忙找到退休工人陸阿婆,願意幫寧兒帶寶寶。

“惠敏,我寧願多出點工錢,隻要她待寶寶好……”寧兒便咽著說。

“陸阿婆帶慣孩子的,你放心好了。”惠敏寬她的心。

頭一天把寶寶送陸阿婆家,寧兒就象把心丟在那裏了,一次次地回轉身叮濘著:“陸阿婆,寶寶胃口大,牛奶裏要加奶糕。”“陸阿婆,寶寶肝火旺,每天要喝蜂蜜水。”“陸阿婆,寶寶伯風,出門要兜塊紗巾。”

“哦喲,我帶孩子也不是頭一回,你放心吧!”陸阿婆把幹瘦的胸膛拍得咚咚響。可是,光拍胸脯有什麽用?寶寶還是病了,而且病得真不是時候;說閑話的人更有話柄,丹平呢?……寧兒實在不敢想象,丹平要是聞知他心愛的寶寶得了重病,會怎樣發怒呀。

乖寶寶,寶寶乖,別哭,別哭,嗖嗖,媽媽知道寶寶病得難受,你看,醫院門口的紅燈向咱們招手了,寶寶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呀!……寧兒突然想起二姨說的話:一個女同誌要獻身事業,困難很多很多。她現在真正體會到這話中的深意了。難,真難呀,養兒育女,操持家務,克服生理上的種種困難,還要花許多精力去對付那些庸俗不堪的人身攻擊!女同誌要獻身事業,真比男子漢困難十倍、百倍、千倍……可是,不備嚐艱辛,怎能分辨甘苦的滋味?**舟於柳綠花紅景色旖旎的小河,怎能知道船過三峽時那風急天高灘險浪激的驚心動魄?又怎能體會那險灘過後舉目江天**的舒暢與豪興?嗬,那才是真正的生活呢!

雨,許是下膩了,悄悄地,悄悄地收斂了,滴滴嗒嗒,滴滴嗒嗒……四周圍多麽寂靜呀,寧兒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撞在薄薄的雨幕上,發出輕輕的悠遠的回音……

醫院門口的紅燈,隔著雨紗發出瑰麗的光束,愈來愈臨近了。寧兒猛猛地吸了口混著雨珠的空氣,輕燕般地朝紅燈撲去。……她仿佛看見丹平站在紅燈下,伸著雙臂迎著她走來,那身影,那姿態是多麽熟悉,多麽親切……“丹平。”她搖了搖頭,真好笑,丹平怎麽會來呢?他根本不知道寶寶生病,自己想丈夫想得發癡了。她眨了眨眼,穩了穩神,卻象被人施了定身法似地悚然住了:醫院大門旁,紅燈融融的光環裏,真站著丹平呀!寧兒的丹平,妻子的丈夫,寶寶的父親!

“你,你怎麽在這兒?”寧兒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手腳麻木,動彈不得。

丹平神色憂鬱,滿眼愧疚,嗓音沉悶而又溫柔:“你,你為什麽不告訴我?難道……我不是,寶寶的……爸爸?”

寧兒鼻根一陣陣發酸:“我,我伯……你,你是怎麽知道的呢?”

“是……肖海,肖海打電話給我的性”

“啊……”寧兒的頭有點昏眩,象喝了酒似的。

喏,拿去。你沒吃晚飯吧?這裏有你喜歡吃的紅腸夾麵包。”丹平把裝著飯盒的網兜往寧兒手中一塞,抱過寶寶就朝急診室方向走去,走了幾步又停下了,回轉頭說:“肖海……讓我轉告你,安心照顧寶寶……總機試車失敗的病症找到了,是啟動電壓不穩!”

“哦——”寧兒憋不住了,透明的淚珠成串地往下掉。

“乖,寶寶,寶寶乖 別哭,別哭呀,是爸爸抱著你呢。爸爸的臂膀多有力,爸爸的胸膛多堅固!”……寧兒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擔子,竟象踩著雲一般輕鬆起來。

雨雖然還在星星點點地下著,可雲層中已閃現出幾顆晶瑩如珠的星星,明天,一定是個嫵媚的晴日……

1981年11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