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愛神丘比特

愛神啊,你為什麽要帶來煩惱?

——丁之芬

春日溫柔的陽光在文史樓外那片香樟樹的繁枝密葉間閃’亮,又輕輕穿過寬大的玻璃窗,灑遍了整個教室,有一抹正巧,落在丁之芬的眼皮上,暖暖的,帶著春天新鮮濕潤的氣息。仿佛喝了點酒,她覺得有點困乏,心在悄悄地融化……“春天,春天,戀愛的時光。在我的心靈裏,在我的血裏,是多麽苦惱的激動裏”普希金難道真是個精靈?能在一百多年前就把人此刻的心情描繪出來……她的思緒象一縷輕煙繞過王老師富有彈性的聲音,飄向奇幻的太空……“老天爺,幫我收收魂吧!”她死命咬嘴唇,批太陽穴,竭力睜大眼睛盯住王老師棱角分明的嘴巴,試圖從他的嘴形變化中捕捉聲音,鋼筆在筆記本上彎彎扭扭地移動,記了些什麽呢?簡直象密碼信似地難懂。

前幾天,黨支部書記問她:“小丁,三十了吧?個人問題解決了嗎?”

“不,我想,還是集中精力讀點書……”

書記很高興地說:“好,有誌氣。現在有些同學進了大學就找對象,有的還把以前的朋友吹了,真不象話。你是黨員,又是班長,能起帶頭作用,很好。”

在書記讚許的眼光下,她心慌意亂。她恨自己,也恨他。 自從純潔的初戀被一個淺薄之人毀滅後,丁之芬曾經發誓永不再談戀愛。為了加固自己的感情堤防,她幾乎不和男同學言笑。他到底有什麽出眾之處,能鑽進自己緊鎖的心房?人家會不會笑話自己,多少英俊挺拔的都拒絕,偏偏愛上個……唉,他多麽不幸,小兒麻痹症使他成了終生的蹺腳!她為他,也為自已苦惱著,看不進書,聽不進課……

“妙極了,妙極了!”課堂裏爆發出歡樂的笑聲。丁之芬吃了一驚,抬起眼竄,著見同桌的盧小羽伏在臂彎裏咯咯笑得掉眼淚,紫紅塑料發夾扣著的一蓬譽發隨著肩膀起伏頗悠頗悠地抖動著。“聽王者師講課簡直是一種享受呢,之芬姐,你說呢?”

丁之芬尷尬地“唔”了聲,她哪裏聽進一個字了?都怪他!她看不見他,卻感覺到他的笑聲,知道他一定習慣地用中指去推奔梁上的眼鏡。

“之芬姐,開始分析巴紮洛夫和費涅奇卡的關係了,精彩片段!”盧小羽用胳膊搗了她一下,她慌忙收回思緒,原來已講到屠格涅夫的名著《父與子》了,王者師講的俄羅斯文學課真象閃著奇光異彩的河流酣暢地流淌……

“為了立體化說明巴紮洛夫的性格,我想著重分析他和費捏奇卡在涼事中的接吻。”王老師清灌的麵容掛著自信的微笑,富有彈性的聲音在那個“吻”字上停頓了足足兩拍。教室裏加空氣凝固了一秒鍾,隨即揚起了輕微的**。男同學們互相交換著興奮的目光,壓抑不住的**在他們體內**;而女同學多半是低頭抿嘴吃吃地笑,或者偷偷瞞一眼周圍的男生,害羞地紅了臉。盧小羽卻滿不在平地朗聲笑出了聲:“之芬姐,我頂愛看這一段,那個吻,屠格涅夫寫得美極了……”霎時,丁之芬覺得耳朵烘烘地熱起來:“這鬼丫頭,不害臊!”她惶恐地看看周圍,“吻”,難道是女孩子談論的話題?被人聽見,會以為她們是多麽輕浮的姑娘!何況自己的背後,就坐著他呀!幸虧前排朱玲玲別轉頭重重地“噓”了一聲,否則,不知盧小羽還要說出什麽放肆的話來。

“有人認為,這一吻是巴紮洛夫精神空遨、墮落的表現,是在調戲費涅奇卡,我說,否也!請大家翻到224頁……費涅奇卡從沒得到過真正的愛情,她喜歡巴紮洛夫,因為他沒有令人討厭的貴族氣派,巴紮洛夫喜歡費涅奇卡,因為她象大自然般嬌憨而美麗,溫順而善良。他們在一起,感情上沒有階級地位造成的鴻溝,達到了水乳交融的境地。他們接吻了,並沒有絲毫邪惡汙濁的雜念,這難道不是一種精神上的默契嗎?難道不是一種對美的渴求嗎?若你們處在那個地位,說不定也會象巴紮洛夫一樣……”

猶如一塊巨石砸進水中,教室裏喧騰起來,多麽精湛的分析!多麽奇特的觀點。有幾位男生甚至忘形地鼓起掌來。盧小羽總是急於表達自己的情感,她晃著丁之芬的袖子連連問:“你同意嗎?你同意嗎?我簡直想大聲叫好……”

丁之芬輕聲說:“在上課呢,聽你的還是聽老師的?”其實,她的心中也**起了層層漣漪。

盧小羽正感到沒趣,聽見後排男生喊喊嚓嚓地議論著什麽,索性來了個180°轉身:“程栩,你說什麽呀。?

“我百分之百讚同王老師的觀點,屠格涅夫真是神來之筆,把巴紮洛夫複雜的心情刻劃得那麽逼真!”團支部宣傳委員程栩瀟灑地甩了下額前的頭發。

“對對對,我也這麽感到。”盧小羽尋到了知音,興奮得臉都紅了。

“可是費涅奇卡有丈夫,這未免太過份了。”是他,他也發表意見了。這個柔和的嗓音攫住了丁之芬的心,她全身每一根神經都緊張起來。

“宋文淵,你可真是個老夫子,聽到‘吻’字就以為大逆不道了,沒聽說西方人接吻就象握手一般普通?”盧小羽的話,一下子堵住了宋文淵的口,丁之芬多麽想回頭幫他辯解幾句……可她趕緊咬住了鋼筆杆,生怕吐露出心中的隱秘。

“說說便當,你敢試試嗎?”程翎盯著盧小羽紅撲撲的麵頰說。盧小羽不甘示弱,昂頭回答:“有啥不敢,少見多怪嘛。”程栩揚起劍眉,俊俏的眼角閃著熱情的光波,剛想說什麽,

“撲!”一顆紙丸飛落在他麵前,盧小羽搶先撿起,展開一看:

“請注意課堂紀律!”

“誰寫的?”

盧小羽用手指了指前排朱玲玲紮著兩隻小刷辮的後腦勺吐了下舌頭。

“同學們,現在有人遞上來一張紙條,我給大夥念念。”王老師手中也捏著張紙條,他清了清嗓門,帶著略含譏諷的笑,一字一句地讀著,“老師,你考慮過沒有?在課堂上大談特談無聊的接吻,會在同學中間產生什麽後果?希望能講些有思想意義的東西。”

王老師話音未落,教室裏又一次掀起軒然大波。爭論、猜測、訊問……王老師滿意地笑著走下講台,在課桌間慢悠悠地踱步,傾聽大家的意見,不時加入幾個同學的討論……

丁之芬疑慮重重地問盧小羽:“會是誰遞的條呢?”

盧小羽機靈地眨眨眼:“除了我們的團支部書記,誰還能有這麽高的覺焐?”說完朝朱玲玲一嗽嘴。朱玲玲顯然是聽見了,猛地掉轉頭,厲聲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叮鈴鈴……”下課鈴響了。

妒嫉,也許是愛情的李生姐妹?

——朱玲玲

丁之芬氣喘籲籲地跑進宿舍,把火燙的臉埋進鬆軟的枕頭,輕聲地笑了。

“丁之芬,你的臉怎麽這樣紅?”看完電影從禮堂裏擠出來的時候,宋文淵突然對她說了這麽句莫名奇妙的話,是什麽意思呢r吃完午飯,丁之芬趕到禮堂,電影已開映了,摸黑尋到自己的座位,卻已被其他係的同學占去了。正進退兩難間,有人拉拉她的後衣襟:“丁之芬,這兒有空位,擠擠吧。”柔和的嗓音。丁之芬心跳如擊鼓,她顫頗驚驚地在宋文淵身邊坐下了,渾身軟軟的,胳膊肘擦著了他的衣袖,象觸電一般,火辣辣的熱流擊遍全身。她嚇出一身冷汗,慌忙挪開身子,隻沾著長凳的一隻角。

“坐得穩麽?你靠過來點嘛。”宋文淵輕聲說。

“嗯。”丁之芬沒敢動身子,隻送給他深情的一瞥……你總是這般體貼地關心著別人,可你,偏偏是最需要有人關心的呀!丁之芬曾經幾十次地把眼前這位身體瘦弱性格沉靜的小夥子和當初那個相貌堂堂的淺薄之人相比,越比越覺得宋文淵忠厚、善良、刻苦、穩當,而他身體上不幸的殘疾更引起姑娘深深的同情。同情與愛慕在她心中聚成一股強大的漩流,那是任何堤壩都堵不住的呀!

……我的臉真的很紅嗎?臉紅算好還是不好呢?……她百轉回腸思索著,忍不住起身走到圓鏡前端詳起來。這張臉實在太平常了,瘦削而蒼白,根本不紅,而且還有皺紋,她真有點泄氣。盧小羽曾勸她把齊耳短發燙成青年式磐發,說這樣會使麵容變得生氣些的。可是,人家會怎麽說呢?黨員、班幹部,燙頭發!喲喲,她實在沒那個勇氣啊。她隻是買了瓶珍珠霜,晚上鑽進帳子時偷偷往眼角額頭抹上一點。真奇怪,以前她是從來不關心自己長相如何的呀。

門砰地被撞開了,丁之芬連忙扭過臉,假裝看貼在鏡子邊上的課程喪。進來的是朱玲玲,丁之芬的臉刷地紅起來,她擔心朱玲玲已看見自己在照鏡子了。有一次,盧小羽對著鏡子欣賞自己的發型,朱玲玲就嚴厲地批評她。盧小羽不服氣,說:“不照鏡子怎麽知道自己臉上的縫跳?玲玲,你枕頭下不也藏著麵小圓鏡,每天早上打扮夠了才下床嗎?”這丫頭說話直爽,弄得朱玲玲又氣又羞地下不了台。可是不久,黨支部書記在大會上不點名地批評盧小羽追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從此,除了盧小羽,她們宿舍誰都不敢在鏡子前多停留了。

朱玲玲滿臉不高興的樣子,仿佛有什麽心事,她並沒發覺丁之芬不自然的神色:“之芬,我正要找你呢,想跟你商量件事。”

“哦——什麽事?”丁之芬暗嗜鬆了口氣。

“你感覺到沒有?最近班上風氣很不好,男男女女在一起談論什麽愛呀吻呀的,簡直讓人聽不下去。”

“啊?……誰呀了”丁之芬有點心虛,害怕自己內心秘密被人發覺。

“最嚴重的就是盧小羽!”朱玲玲狠狠地吐出這個名字:“今天上課你也看見了,回過頭跟男生眉來眼去的,還有……”朱玲玲忽然緊緊咬住了嘴唇,想起那件事,.她胸口象被火燒著一般痛……中午放教學電影,她借口照顧近視眼的同學,把自己的座位換到了程栩旁邊。黑暗中,她望著程翎晨星般發亮的眼睛,竭力用一種不失團支部書記身份的嚴肅口吻說:“小程,今天上課時,你怎麽老在說話呀?影響多不好。”一“那有什麽,你看不出來嗎?王老師的意圖就是想引起大家的討論嘛。”程栩並沒領會朱玲羚的深意,朱玲玲很焦急:“你是團幹部,怎麽能和盧小羽那種人一起談論那種話題呢?”

程翎卻笑起來:“嗬嗬,朱玲玲,想不到你還挺封建的呀!”

“你……”朱玲玲有點惱火,正想繼續說下去,忽然……“哎喲,來晚了,座位都沒有了。玲玲,我和你擠著坐好嗎,”朱玲玲抬頭一看,黑暗裏盧小羽穿白運動服的身影顯得格外動人,她皺皺眉頭,想拒絕,程翔卻搶先開口了:“快擠進來吧,我們這兒還很寬敞呢。”

盧小羽毫不客氣地坐下了,而且偏偏擠在朱玲玲和程翔中間。她渾身散發出一股熱烘烘的夾著一絲香味的氣息,烤得朱玲玲灼熱難當。

“你憑什麽擠進我和他的世界?笑話!”朱玲玲死命克製著怒氣,捏成拳的手心汗津津的。她一向自信,在全班女生中,隻有她配得上英俊調鏡、才華橫溢的程詡,這就象鳳配凰那般不容置疑。偏偏冒出個快樂鳥似的盧小羽,蹦著走路,笑著說話,簡直不象姑娘樣。可是,為什麽程栩見了她,會顯得特別高興呢?心**般地收縮起來……兩個人的位子三個人坐,當然很擠,朱玲玲想象得出,盧小羽和程翔肯定是臂膀貼著臂膀的。而且,他倆並不專心看電影,湊著腦袋喊喊地說話,盧小羽不時地發出吃吃的笑聲。朱玲玲的胸口象堵滿了雜亂的茅草,又脹又痛。

不知銀幕上演些什麽,也不知時間是怎麽過去的,朱玲玲象做了一場惡夢,電影一散場,她就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這些當然不能告訴丁之芬羅。

“反正,我覺得有必要在組織生活上就這個問題展開批評和自我批評。你的意見呢?”

丁之芬一時很難回答,從感情上來講,她不讚成朱玲玲的看法,可是理智告訴她,在這種問題上態度暖昧,就有引起別人猜疑的可能。“嗯,就討論討論吧。”她模棱兩可地回答。

“那好,我去通知大家,今晚過組織生活,老地方,河心夏雨島涼事裏……”朱玲玲推開窗,指著宿舍前那條綠綢帶似的河流說。忽然,她的目光被什麽吸引住了。凝視片刻,她驚叫起來:“之芬,快來看,夏雨島涼事裏有兩個人,好象是盧小羽和宋文淵……對,是他倆。”

丁之芬渾身一抖,撲到窗前……老天不知什麽時候竟落起了浙浙瀝瀝的疏雨,隔著朦朧的雨竄,隱約看見夏雨島涼事裏肩並肩挨著的兩個人影……胸口仿佛壓了盤石磨,她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之芬,你看清了嗎?盧栩一隻手還搭在宋文淵肩上呢,哎呀,真不知羞!”

丁之芬眼睛模糊了,什麽都看不清,隻有一片波閃閃的水光……

“之芬,你看盧小羽有多輕浮裏今晚上非得好好幫助幫助她,我先向黨支部書記匯報一下。”好象偵察員獲得了重要情報一樣,朱玲玲興奮地跑了出去。

“等等,玲玲……”丁之芬想阻攔,可雙腳軟綿綿的。摸摸臉頰,濕了一大片,是窗外細雨撲濕的嗎?

她的笑聲,象一片溫柔的雨絲,滋潤了我

寂寞的心田。

——宋文洲

“去打羽毛球吧,擠了兩小時擴腳都麻了。”看完電影,盧小羽攔住程翔,揮手做了個優美的扣球動作。

“算了吧,你輸了球,又要甩球拍哭鼻子了。”

“你壞。”盧小羽臉紅了,不顧周圍都是人,伸出拳頭擂鼓般地錘著程翔寬寬的肩膀戶今天,信不信?準叫你吃個鴨蛋!’貶

“好,誰吃鴨蛋誰就屬醜小鴨!”其實程翔就喜歡和盧小羽在一起,享受她無拘無束的歡笑,就象大伏天跳進涼水中一般暢快。

他們倆在籃球場邊上占了塊空地,你來我往,叭叭地開戰了。

盧小羽是校文工團的舞蹈演員,打起羽毛球來也象在跳舞,程翎常常被她輕盈的體態所吸引而忘了接球。

“喂喂,悚然著幹啥?你真想當醜小鴨?”盧小羽喊著,用力打過來一隻漂亮的反手球,程栩又接空了。

“你不存心打球,叫什麽叼去了魂呀?”盧小羽溫怒地吼起來。程栩微微一笑,眼睛亮閃亮閃,出神地盯著盧小羽。潑辣大方的盧小羽忽然感到有點心慌,她避開程郊灼熱的目光,抬頭看看天,“哦喲,這鬼天,怎麽說變就變,下起毛毛雨了?回去吧,否則醜小鴨做不成,要變落湯雞了。”盧小羽頑皮地朝程翎眨眨眼,把球拍頂在頭上,一蹦一跳地朝女生宿舍跑去,細雨中,她象一隻翩然起舞的白天鵝。

“晚上,一塊去找王老師吧?”程栩衝著她的背影問。

“咯咯……咯咯咯……”她的笑聲和著細雨一起灑在程栩身上,他也笑了。

盧小羽怕淋濕了她剛上身的白羊毛運動衫,邁開細長的腿跑著,跑著……真怪,前麵那個人是誰?仿佛沒有感覺,不知天下雨似的,慢吞吞,慢吞吞,象在逛公園。

“喂——下雨了,還不快……”盧小羽忽然象被魚骨頭哢住咽喉一般,她發覺那人的步子是一高一低的。宋文淵呀生幸虧一個“跑”字沒出口,要不,該多傷他的自尊心哪。記得剛進大學時,國慶節聯歡跳集體舞,盧小羽看見宋文淵獨自坐在釋火邊,悚然悚然地望著同學們歡蹦的雙腳沉思,以為他是伯難為情呢,“宋文淵,別不好意思,來,我教你跳。”

“我……不行……”宋文淵結結巴巴地推辭,盧小羽硬拉著他往場上拖,啊——他被她拉得跌跌撞撞,差點絆倒,盧小羽嚇得鬆了手,她發現自己幹了一件非常愚盆的事,懊惱得一夜沒睡好。從此,她對宋文淵總是懷著一種內疚和同情的心情。

“盧小羽,是叫我嗎?”宋文淵停下步,側轉身問。盧小羽見他雙手抱著一包東西,身上隻穿著薄毛衣,都淋濕了:“你瘋啦?初春的氣候最容易著涼,為啥不穿外衣?”

“剛從印刷廠領來古典詞曲教材,油墨還未幹,我拿外衣包著呢。”

“你呀,真是的,不會叫兩個人幫你一塊去領?那麽多東西,你的腿……”盧小羽說不下去了,奔根酸酸的,豐滿的胸脯急速起伏著,她一把從宋文淵手中奪過了那包教材。

雨絲越來越稠密,風從河麵上吹來,雨幕飄起又落下,象是誰當空抖動著一塊巨大的白紗……一盧小羽和宋文淵一塊慢慢地走著,任雨水澆濕了她的頭發、睫毛和雙肩。

“雨下得這麽大,你先跑吧,為什麽要陪著我淋雨呢?”宋文淵心中很過意不去。

盧小羽默默地盯了他一眼,她以姑娘特有的細心深深體涼一個殘疾人的心情,故意裝出很快活的樣子說:“不,我喜歡在雨裏散步。真有詩意,雨澆在臉上,涼唯噬的,吸一口,甜津津的。咯咯……咯咯咯……”

宋文淵眼睛濕潤了……

“看,雨中的夏雨島多美!”盧小羽歡叫起來,“到島上涼事坐一會好嗎?觀賞觀賞雨景。”其實,盧小羽是想到涼事中去避避雨,否則,兩個人身上都不會有一絲幹布條了。

“喲,象到了海外仙山一般。”盧小羽擰著長容發上的水,眯起眼睛眺望雨中的校園。周圍一片煙雨茫茫,宿舍、文史樓、圖書館,都象騰雲駕霧似的。操場上已沒人影,靜靜的,隻聽見嘩嘩的雨聲。

宋文淵忽然感到心被懸上了遊絲,晃來晃去慌亂得很。他不敢看盧小羽被濕衣裳裹著的身影,唉,索性脫下了深度近視眼鏡,好了,眼前一片模糊了。

“對了,你快把外衣穿起來呀。”盧小羽從教材下抽出那件藏青的卡中山裝,抖了抖,披在宋文淵肩上。宋文淵感覺到盧小羽的體溫,心又開始晃**起來。

“咯咯咯……”盧小羽看他手足無措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她狡黯地抿抿嘴,突然問:“宋文淵,咯咯……你怎麽還不找對象呢?”

宋文淵覺得耳邊爆炸了一枚炸彈,他最伯別人問這件事了,“我……不想。”

“為什麽?”盧小羽驚奇地揚起了雙眉。

“我的腿……”他咽下了一口酸水。

“咯咯……咯咯咯……”盧小羽捧腹大笑.“腿不好怎麽啦?又不是心腸不好,品行不好。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們功上有一位頂好的姑娘,悄悄地愛著你呢!”

“嗬!?”狂奔的野馬踏過了宋文淵的心,從來不敢妄想的幸福使他幾乎窒息……他何嚐不渴望愛情的撫慰?在他殘疾的肢體內同樣有一顆年輕的蹦跳的心呀……不不不。我不能那麽自私,我不能拖累別人……他漸漸冷靜下來,真誠地看著盧小羽說:“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是個獨身主義者。”

“為啥要獨身呢?愛情多甜美呀!你是個大傻瓜,當心傷了那姑娘的心!”盧小羽認真地勸他,宋文淵的心又亂了……雨絲象千萬根銀箭射入河麵,水麵綻開了千萬朵白花。

“咯咯……咯咯咯……”盧小羽看著宋文淵苦惱的臉,笑得更歡了。

青春不就是愛麽?我願把心中全部的愛獻

給人們,願大家都得到快東。

——盧小觀

流言蜚語的傳播速度為什麽如此神速?這並不屬於物理學研究的課題,而應把它放到心理學的範圍中去探討。

晚飯時,幾乎全班的每一個同學都知道了這樁新聞:盧小羽和宋文淵怎麽怎麽了……

程翔勉強扒了兩口飯,實在難以下咽,便把剩下的統統倒了。隻覺得渾身無精打采的,是病了嗎?中午還在跟盧小羽打球呢,弄不倩胸口隱隱的痛楚是從哪兒來的……剛才,朱玲玲來和他商量過組織生活的事,她那麽痛心地自我檢查,說自己沒抓好團員思想工作,以至出現了盧小羽大白天和宋文淵……天哪,這怎麽可能呢?程翔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盧小羽,白色的鳥、快樂的鳥……扯淡裏盧小羽關我什麽事?她願和誰好就和誰好嘛……朱玲玲後來又說了些什麽,程翔一點也沒聽進,魂從頭頂自飛出去,飛上了藍天,那兒有一隻白色的鳥、歡樂的鳥……

程翔走進盟洗室,把脹痛的頭,伸到涼水龍頭下猛衝了一陣。

“水還挺涼的,當心啊。”宋文淵正在刷碗,關切地提醒他。程翎卻忽然怨恨起這位好心的同桌來,他鼻子輕輕出了口氣:“哼!”……

“哈,原來你在這兒,讓我尋了半天。”偏偏這時候,盧小羽象精靈一樣出現在他麵前,隨隨便便地搶過他手中的毛巾擦著手,“我剛從體操房回來,聽說晚上過組織生活?那王老師家改在明天晚上去好麽?我太想和他談談了。”

程翎命令自己要象平常說話那樣坦然地回答她,可是,不知怎麽,話一出口就變了調:“隨你的便。明晚我有點事,你叫宋文淵陪你去好了。”說完,他抽回毛巾扭頭就走。

簡直象往火爐上潑冰水,盧小羽楞住了,“宋文淵,程栩怎麽啦?你們吵嘴了嗎?”

“沒有……我不太清楚。”宋文淵支支吾吾,低著頭不看她。

“你結巴了,快告訴我。”盧小羽敏感地覺察到了什麽,逼近宋文淵追問,可他卻閃開了:“別,別這樣……”他邊說邊退,貼著牆,繞過盧小羽走出盟洗室。

盧小羽什麽時候受過這般冷遇?何況,這兩個人都是她心目中敬慕的小夥子呀!“去你們的!不睬就不睬,有啥稀罕!”她睹氣想著,眼淚卻不知不覺湧了出來。

下了半天的雨停了,暮靄重重地籠住了校園,路麵上的積水閃著幽幽的星光。

為了擺脫亂絲般的煩惱,丁之芬獨自走進這條僻靜的小路……他,真象影子,迷茫中悄然無聲地投入心房,醒過來時卻倏忽消逝了……我祝願你幸福。真的,愛一個人,難道不是希望他能得到幸福?為了他,我要把自己的愛永遠永遠地埋進心靈深處……丁之芬默默起誓著,仿佛要表示自己的決心,她一腳腳用力踩著路邊的小草,任雨珠浸濕了褲腿。

忽然,小路前端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一個白色的人影衝到她跟前。

“小羽!”

“之芬姐!”盧小羽撲進她懷裏,傷心地抽泣著。

丁之芬輕輕拍著她的肩背問:“出什麽事了?”

盧小羽猛地抬起頭,眼睛裏喃著晶亮的淚水,氣呼呼地說:“他們都欺侮人,程翔,還有宋文淵……”

丁之芬的心格登往下沉,她抹去盧小羽的淚跡,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平靜地問:“你要說實話,小羽,愛他是要有摒棄市俗的勇氣的,你真愛……嗎?”

“誰呀?”

“……宋文淵!”

“哎呀,之芬姐,你說什麽呀!”盧小羽急得直跺腳。

“還瞞我?大夥都知道了,下午,你們倆在夏雨島……”丁之芬說不下去了。

“噢——”聰敏的盧小羽什麽都明白了,怪不得之芬姐的臉色這麽蒼白,眼圈象套著黑環,說話的神情又這麽……盧小羽忍不住噴出一連串的笑聲:“咯咯……咯咯咯……”

丁之芬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氣惱地說:“一會哭一會笑,神經病。”

“之芬姐,你聽我說嘛!”盧小羽親熱地勾住她的頭頸,“我和宋文洲是好同學,好朋友,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丁之芬的臉刷地紅了:“我有啥不放心的?”

“別難為情呀,我早就從你的眼神裏看出來了,你愛著他呢!”

丁之芬的心評坪跳,連連搖頭。

“還騙人?瞧,你眼睛在笑,泄密啦!”盧小羽歡快地嚷著,丁之芬趕緊捂住她的嘴:“輕點,讓別人知道。”

“這有什麽要緊?之芬姐,你有眼力,他的心真好。他總以為自己腿不好,不配談愛情了。我就告訴他:有一位姑娘愛上你啦。”

“哎呀,死丫頭!”丁之芬羞澀地捂住了臉。

“真誠地愛吧!之芬姐,順從感情的意向……”

“你呢?你也愛上誰了嗎。”丁之芬抬起頭問。

盧小羽側著頭想了一會,搖搖頭,又點點頭說:“我愛,我覺得周圍的同學老師們都是那麽可愛。心裏盛的愛太多了,愛你,愛他,也愛她。如果大夥都互敬互愛,一塊工作一塊學勻,該多好!”

月亮鑽出了雲層,加入了她們涓涓如清泉的談心。

盧小羽推開男生宿舍的門,程翔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捧著書頭也不抬。宋文淵卻很尷尬,慌慌張張地取下眼鏡,用衣角擦著鏡片。

盧小羽憋不住好笑:“堂堂男子漢,哪來這麽多小心眼呀。”她徑直走到程翎跟前,刷地從口袋裏抽出一張小紙條,往他手心裏一塞。然後,也不顧他會怎樣吃驚和猜疑,轉身又對宋文淵說:“我要跟你談談,出去走走,好嗎?”

“啊?我……?不不不!”宋文淵額上冒出了冷汗,又是搖頭又是擺手。

盧小羽發火了:“膽小鬼籠心正不怕影子歪,別人愛怎麽說就讓他們去說吧,走呀!”

簡直是下命令。宋文淵隻好立起身。盧小羽高傲地昂起頭,帶著挑戰的神色和宋文淵一起走過宿舍長長的走廊……

友誼是清泉,愛情如醇酒,哪個更甜呢?

——程栩

今天怎麽啦?團組織生活竟象菩薩們開會般地肅穆?朱玲玲把開場白翻來複去地講了三遍,還是沒人發言。以笑聲與歌聲著名的夏雨島,此刻顯得格外的寂靜和冷清。

河水,繞著夏雨島無聲無息地流著,象熟睡嬰兒的呼吸一樣地酣暢。不知是誰說過,江河湖泊都是夜神的眼睛,它們能穿透人的心靈。盧小羽的眼睛多象這波光閃閃的清流嗬,連程栩自己從來沒意識到的藏在心靈深處的東西,盧小羽卻看出來了。深深的羞愧,淡淡的惆悵,象濃霧似地裹住了程翎,他一改往常那瀟灑的態度,悶悶地坐著,連眼皮都不願抬一抬,因為對麵就是盧小羽,她跨在涼事的石欄杆上,專心地用一根柳枝去撈浮在水麵上的蓮葉,好象不知道今天的會是專為她而開的。

“程翎,你是宣傳委員,帶個頭吧。”朱玲玲的眼睛虎虎地盯住了程栩。這雙眼睛本來是挺漂亮的,又大又黑,很吸引人。可是程翔今天卻覺得它們很討厭,“簡直象克格勃的眼睛!”開會前,朱玲玲也是用這雙眼睛盯著他,要他交出盧小羽塞給他的紙條。程翎簡直驚悚然了:“怎麽搞的?什麽事都逃不過她的眼睛生”……程翎反感地掉過臉,避開了朱玲玲的目光。

“好吧,我先講幾句。”身為黨員、班長而列席會議的丁之芬開口了,朱玲玲朝她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要她提出盧小羽的作風問題。

丁之芬猶豫了一下,慢條斯理地說:“剛才,朱玲玲提出團員要有高尚的情操,這個問題很重要……嗯……我覺得,首先要加強團結,消除成見。有些事,嗯……”丁之芬還在斟酌詞句,朱玲玲不耐煩了:“之芬,有話就直說嘛!”

丁之芬好為難,她想為盧小羽辯解,又不願得罪朱玲玲:“我是說.有些事情,需要調查調查,也許……這個……”

“我來說!”宋文淵忽地站了起來。這半天來,他的心在痛苦中煎熬,他不願那位純潔善良的姑娘,因為他而蒙受汙穢,寧願讓一切誹謗都加在自己身上。“我知道,大夥都在傳我和……盧小羽同學的事,是的,今天下午我們在這兒避雨……”他的臉色在夜色中象一張白紙,聲音和水紋一起波動,“可是,我發誓,我們談的都是……若要說這有什麽不檢點,那,都是我的責任!”

誰也沒想到沉默寡言的老夫子會有這麽大的勇氣,丁之芬更是大大地吃了一驚。

“宋文淵,為什麽要解釋呢?”盧小羽從石欄上跳下來,坦然地說,“就算我和你在這兒談到愛情了,又有什麽可指責的呢?難道我們心中就不能有愛了嗎?請問,誰能逃脫愛神丘比特的神箭呢?”

哄地一聲,大夥都笑了,緊張的空氣一下子輕鬆起來。

“嚴肅點,這是組織生活。”朱玲玲再也忍不住了,“我談一點看法,誰也沒說禁止戀愛嘛,可是,熱衷於資產階級式的三角戀愛,這算是高尚的情操嗎?”

全場嘩然了!三角戀愛?誰?和誰?又和誰?

“盧小羽,你說說,你偷偷地給程翎同學遞紙條,算什麽意思?”朱玲玲終於把擱在心口的這塊烙鐵吐出來了,若不弄清這封信的內容,朱玲玲會三天三夜睡不著覺的。

“嘻嘻……”盧小羽雙手一撐,又跨上了石欄。

“不要回避,請回答我的問題。”朱玲玲板下臉來說。

“咯咯咯……”盧小羽笑得更響了。

“瘋瘋癲癲,不成體統。”朱玲玲討厭盧小羽放肆的作風,又把眼盯住了一直保持緘默的程翎:“為了幫助一個同誌,我希望程翎同學能把那封信交給團支部。”

“這是私人信件,沒必要公開!”程翎臉憋得通紅,他覺得自尊心受到極大的侮辱。

“製止資產階級歪風邪氣,是團支部的責任!”朱玲玲以不可違抗的口吻說。

程翔心中矛盾極了,不交出紙條吧,人家會胡亂猜測,妄加汙蔑,交出紙條吧,內心的隱秘不就公開了嗎?既然盧小羽不愛自己,何必讓大夥都知道自己的心思呢?他不由得抬眼看看盧小羽,恰巧碰上了她的眼睛,這眼睛清澈得象藍天,那裏麵雖然沒有愛情,卻充滿著信任。程栩惆悵的心忽然得到了一種安慰,他終於下了決心,慢慢地鬆開了手掌,一張紙條象蝴蝶般忽悠忽悠地飄落在地上,上麵已浸透了他手心裏的汗。

一霎間,朱玲玲失去了往日的穩重和冷靜,她猛然跳起來,衝上前拾起了紙條。“好吧,我來讀給大夥聽聽。”她展開了紙條……

“讀呀!”

“怎麽不響了?"

可是朱玲玲讀不出來了,她捧著紙條,仿佛有萬根鋼針紮著她的眼睛,她心跳,氣急,口中象含著黃連……

“我來讀吧!”程栩站起來,從朱玲玲手中拿過了紙條,程栩同學:

我第一次發現你很自私。是的,在學習上你能毫無保留地幫助我;在工作上你能全心全意地為集體,在金錢上你也能不計報答地慷慨解囊。可是,在感情上呢?為什麽你一聽人家傳說我和宋文淵好,你就不願理我了?這難道就是愛情嗎?不,這是狹隘的妒嫉,是感情的自私,是對愛情的衰讀!這說明你根本不懂得愛情,更不懂得,世界上還有比愛情更寶貴的東西,那就是真誠的友誼。

願我們的友誼長存。

盧小羽

水,綿綿地流著,象從每個人的心田淌過,風,絮絮地吹著,象從每個人的心尖拂過。

多麽清涼的水嗬,多麽新鮮的風嗬!別說話,靜靜地品味這清新的夜景吧……

丁之芬長長舒了口氣,輕輕拉拉朱玲玲的衣袖說:“玲玲,事情已搞清了,都是誤會,我看,就散會吧。”

朱玲玲悚然立著,‘臉上感到火辣辣的發燙,身上卻覺得寒唯喳地發冷……她想哭,卻使勁把眼淚咽了下去……

“散會,班長說散會,就散了D!”盧小羽跳下石欄大聲叫,“玲玲,時間還早,咱倆上乒乓房再比上一盤怎麽樣?程翎,你給我們當裁判。”

“我來作裁判吧。”丁之芬忙說。

“去去去,輪不上你!你不是要和宋文淵商量成立古文小組的事麽?”盧小羽推了一把丁之芬,朝宋文淵的背影嗽嗽嘴,咯咯咯地笑了,笑聲象荷葉上滾落的一串串水珠。

1981年3月5-17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