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有口幽幽的潭……

咣當……

水桶打在靜靜的水麵上,如玻璃迸裂發出脆生生的聲響,水紋**開象一曲舒婉優雅的歌,徐徐地回旋。

嘩啦啦……

舀起一滿桶琉拍色的清泉,桶底叮叮當當掛下一長串水珠。在青蓮色的晨曦中,潭是暗綠色的,象古老的神話般幽邃神秘。

“……從來沒見過這麽美的潭,臥在橙色和白色的野花叢中,在陽光下象一塊水晶,在月色中象一塊翡翠,周圍是濃淡不一的綠,綠的林子,綠的山崖。不知它的源頭何在,水卻永遠是碧清清的,用手撩一把,仿佛有千萬顆珠子擠過指縫……”

蓉蓉真有些文才,她在信裏描寫小潭的景色,把城裏人都迷住了。媽媽甚至還想退休後到潭邊度晚年呢。早先,蓉蓉是真愛這口潭呀。她和十來個姑娘,用金絲線繡了一麵“三八突擊隊”的紅旗,唱著“古有花木蘭,今有娘子軍”的歌,來到這座抬手就能摸得著雲和星的山崗。當她們在古藤盤纏荊棘密布的老林子裏發現了這口潭時,驚喜之極,簡直懷疑是不是到了王母娘娘的瑤池仙境。

咣當……

蓉蓉把另一隻水桶猛力砸進水麵,晨霧繚繞的林子在潭裏晃**起來。

嘩啦啦……

周圍為什麽這般寂靜?寶藍色的天空被黛色的山巒擠得隻剩下巴掌大冷清清的一塊,橫在林子裏的薄霧紋絲不動,仿佛是用排筆蘸著水分抹上去的,草葉上的露珠映著殘星的微光,忽忽地閃亮。

“清晨的林子,童話般美,我總以為七個小矮人會從哪棵樹後跑出來,而美麗善良的白雪公主呢,就是我自己…,’’”

這也是蓉蓉在早先寫的家信中說的,現在,蓉蓉卻膩煩這童話般的林子,因為太寂寞太單調了。

燃起長龍般的山火燒荒,掄起短把的開山鋤掘老樹根,在廣播裏向全林場的生產隊挑戰,采訪.照相、登報.書記們把大紅花替她們別在胸前,撥著小辮鼓勵她們好好幹……唉,那被紅旗、鑼鼓、口號嗔滿每分每秒的日子所引起的**都象過眼煙雲般地消散了,胸口久久留下了一層無所依傍的空虛……”

和潭相銜的小路窄得象一根絲線,腳重些真怕踩斷它。蓉蓉卻會在上麵踩出蜻蜓掠水般輕巧細密的步子,肩上那擔水顫悠悠地,水滴一串串灑在小路上,象晶光瑩瑩的珍珠,

蓉蓉每天都要趕早踩著這根絲線到潭邊擔回兩桶清水,誰叫蓉蓉是“三八突擊隊”的隊長呢?姑娘們生來就是愛俏,盡管大山裏經常見到她們的是石頭和木頭,可她們總愛用細膩潤滑的潭水把臉洗了又洗。

早先,蓉蓉曾經為“三八突擊隊”隊長這頂金冠驕傲得走路都昂首挺胸起來,多少人也為此而向她並不很秀美的麵龐上投來讚慕的目光。可是現在,她和她的夥伴們就象崇山峻嶺中隨便哪片坡上的幾束野花,漸漸地被人們淡忘了。隻有偶爾向外單位的人介紹林場創業史的時候,才有人提起,“三八突擊隊”如何如何的。蓉蓉怕聽這些話,就象孫焐空怕聽唐僧念緊箍咒一樣。若不是這頂緊箍圈,蓉蓉真想和有的姑娘那樣,找位好說話的領導哭幾場鼻子,家庭困難,父母多病,身體不適……好好擺上幾條,然後扛起行李下山去了。可是,蓉蓉卻隻能把怨氣悶在肚裏,依然每天踩著細絲般的小路,擔回兩桶碧清的潭水。

“開出的荒坡又盤滿了荊棘茅草,能怪我們嗎?隻知道催開荒指標,種什麽,怎麽種,誰管過啦?”

“為啥要人管呢?你們沒有腳沒有手麽?滿山林子裏有的是樹種,去采,去收,造幾片新林子,不成麽?”

“育下的茶苗一半凍死,一半被山老鼠咬死,能怪我們嗎?隻知道要創千米高山育新茶的奇跡,氣候、風向、土壤、水源……誰懂呢?”

“誰生下來就懂?你們沒有嘴沒有腦麽?山裏的娃娃都能頂半個農技師了,去問、去學,育幾種抗風耐寒的新茶種,不行麽?”

“你說說便當,你來當當這隊長看!隻知道喊紮根山區紮根山區,生活,娛樂……還有,將來……誰管過啦?病退、上調、回城,人心都攪浮了,有幾個安心在山上的。”

“你呢Y你自己的心呢?”他說這話時,聲音忽然暗啞了,眼眼陷得很深的雙目幽幽地盯著蓉蓉。

“我……”蓉蓉慌亂地低下頭。誰都記得蓉蓉當初戴著大紅花在台上喊:誓與青山共百年。

他為什麽這樣看著我了他一定看出自己的心也想飛了。可他知道嗎?有一根線牢牢地扯住了這顆心,使它象風箏一般想飛卻飛不掉呀。這牽腸掛肚的線正是他,是他山穀般幽邃的眼神,是他小溪般清澄的話語,是他……

蓉蓉胸中騰起一片惆悵的霧,她在林子邊收住腳步,把水桶擱在路旁一塊平坦的青岩石上,深深地歎了口氣。麵前是擠滿了蛋青色的霧和絳紫色的風的山穀,他的護林班的小屋就在穀的那邊,隔著風和霧,她看見一團七彩斑斕的光環,這是不是他那盞煙熏黑的小馬燈發出的微光?她不知道這盞燈什麽時辰熄滅,又什麽時辰點起,但她能想象那燈光籠罩的麵龐肯定象幅油畫般動人。他的臉說不上英俊,卻總是有一種謎一般的神色,吸引人去探究。

姑娘們給他封的尊號叫“菩薩”,都說他脾氣好,性子耐。他不象護林班的其他小夥子,隻對自己中意的姑娘獻殷勤。他替誰修鋤頭,削根溜直的胡桃木當鋤把,又輕巧又光滑,他替誰補茶簍,用蔑青在破簍上編出青峰翠巒的花樣,又經看又耐用。他常常會損幾隻麻雀野兔在姑娘們的灶房裏,讓女同胞改善一下夥食……可是,他和蓉蓉說話卻從沒有好氣色,總是沉著臉,皺著眉,這不對,那不好,仿佛蓉蓉身上長滿了刺。

那次,蓉蓉見他扛木頭下山沒有墊肩,杉木皮蹭得肩脾背露出鮮紅的肉,便把自己的墊肩塞給他。他卻順手甩了回來,硬聲硬氣地說:“哪象你們女孩肩膀嬌嫩,自己留著用。”幸虧沒讓突擊隊的其他姑娘看見,否則,不知要怎樣地笑話蓉蓉自作多情呢。

還有一次,蓉蓉趁假日把護林班男子漢們的髒衣服洗淨,疊得整整齊齊送去,他不道謝,反而批評蓉蓉:“這種小事根本用不著你操心,有這工夫,還不如多看點書,多考慮考慮怎樣改變你們突擊隊的現狀。”氣得蓉蓉差點落眼淚,三天沒理他。

這次,蓉蓉是真的下狠心了。他太不近情理,太不理解人心了。

蓉蓉把媽媽寫來的信給他看,媽媽催自己趕緊辦理回城手續,蓉蓉矛盾極了,希望他給自己出出主意。可是,他卻高傲地昂起了頭,眼睛看著大山,冷冷笑著說:“好哇,祝你順利,大山中少了你一個人,就象風吹去一片樹葉,鳥叼去一粒野果一般,沒啥了不起。你走了,坡上照樣年年開滿花,林子照樣年年抽新芽!”

蓉蓉傷心透了,晚上,眼淚把枕頭打濕了一大片。他象是很討厭自己,既然如此,就別再牽掛他了,遠遠地離開這裏吧。她打著手電筒給領導寫信,把媽媽寄來的病情證明單和那位與場領導很有交情的親戚寫的便條夾在裏麵。做完了這一切,蓉蓉的心象鑄進了鉛,很沉很沉……

一顆石子落進木桶,濺起一片細珠。蓉蓉轉回身,看見了月梅,打扮得楚楚動人,象立在濃蔭中的一株百合花。

“鬼東西,嚇人一跳!”她無心地嗔道。

“我的好隊長,你悚然悚然地盯著什麽看哪?”月梅咯咯咯地笑著,真象百合花上搖落了一串珍珠。

“看看風景,歇口氣壩。”蓉蓉垂下了眼皮。

“騙誰?我知道,你看——咯,對麵林子裏的一尊‘菩薩’。”月梅笑彎了腰。

“去你的,瘋丫頭。”蓉蓉臉紅了,跟山尖尖上的一線朝霞一般紅。月梅卻用手臂圍住了她的頭頸,哇哩哇啦唱起來:“阿哥呀——妹借白雲捎句話,情意猶似溪繞崖……”

蓉蓉趕緊用手捂住月梅的嘴:“誰象你呀,一天到晚想你那位,幾天不來信,就哭鼻子。”

“咯咯咯,”今天月梅心裏高興,怎麽說她都不動氣,“那當然羅,這就叫愛情的滋味,哭也是甜的,我給你介紹介紹經驗吧。”

“臉皮厚。鑄蓉蓉輕輕拍了她一掌,“這麽大早的,舍得爬起來,上哪去呀?”

“隊長大人真健忘,昨晚跟你請過假的,我要去場靚郵局。”

噢——想起來了,上海寄來了包裹單。怪不得這丫頭嘴角眼梢都是笑,高興得瘋瘋癲癲。包裹單,是她男朋友寄來的呀,男朋友就是月梅的魂,著魔似地戀著他。把他的照片夾在皮夾子裏,逢人就誇。其實人長得不怎麽英俊,就是有本事,進農場三年不到就回上海了。這就意味著月梅將來也要回上海的。突擊隊的姑娘都羨慕月梅有福氣,到底是臉模子長得漂亮占便宜。前一時,男朋友斷了信,月梅落的淚能淌成小溪,接到包裹單,嚷嚷得整座山林都知道了,“準是新樣式的衣服,還夾著幾包上海話梅。一定分給大夥嚐嚐,每人兩顆。”

原來愛情有這麽甜美?蓉蓉從來沒體驗過。

“隊長,下場部,要給你帶些什麽嗎?”月梅喜聲喜氣地間。蓉蓉搖搖頭,忽然覺得鼻根有點酸溜溜。

“我走了呀,趕到場部,郵局正好開門。”月梅甩著兩根黑浸浸的大辮子,順著滑溜溜的青石板路往下蹦。

……她去場部,去場部,真的,托她把夜裏寫好的信帶下去不好麽?不知是怨是愧,蓉蓉真害伯見到那些曾經為自己別過紅花的書記們……“暖——等一等——”

月梅蹦蹦跳跳地轉回來了,喘著氣問:“什麽事呀?”

手伸進口袋,象摸著一塊燒紅的烙鐵,蓉蓉猶豫不決起來。

“哎喲,好隊長,有事快說,我要趕路呢。”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蓉蓉朝對麵發藍的林子深深望了一眼:“免得你瞧我不順眼,我走了,我真要走了呀。”她心裏默默地對他說,用力把信掏出了口袋,“這,交給……”聲音很弱,象小草在搖,可月梅已經懂了。

“哦——你這死腦筋總算開了竅,不再死戀著這些石頭疙瘩啦?放心,我一定代你親手交給……,………”

“輕點,別到處亂講呀。”月梅的嗓子又尖又脆,蓉蓉真怕對麵的他聽見,他會怎樣地鄙視自己喲。

“怕什麽,正當的嘛,你們老突擊隊員還剩幾個在山上?象你這種條件,早該提出來了。”月梅依然大聲說著,一甩辮子,下山了。蓉蓉忽然覺得,自己的魂被她帶走了。

絲線般的小路另一端係著“三八突擊隊”那棟傍山花依石崖的石屋,蓉蓉擔水回來時,屋子裏已象揭翻麻雀窩般地嘰嘰喳喳鬧騰起來。

“快快,讓我照一下。”

“你在數頭發呀,占著就不走了。”

“就好,就好,這該死的頭發,老翹,老翹。”

用鉛絲吊在牆上的小圓鏡前攢動著姑娘們花一般新鮮的麵龐,欣賞自己的美,是一種享受。

“水來了,水來啦……”

姑娘們蜂擁地奔向水桶,圓鏡前空了,蓉蓉不由自主地走過去。蓉蓉也愛照鏡子的,盡管沒人誇她長得漂亮,可在晶瑩光潔的鏡麵裏映出來的那鼓鼓的泛著黑紅光澤的麵頰,那一雙被山林綠色染得亮晶晶的小眼睛,不也是很動人的嗎?平常,出門前若不在鏡子前照一下,她總覺得很不放心,生怕碰到他時,自己這兒不整齊,那兒不幹淨,不……能使他滿意。今天,嗬,今天已下決心不牽掛他了。蓉蓉猶豫地收住了腳步,朝水晶般的圓鏡斜了一眼,便迅速地避開了。管它整齊不整齊,反正,他總是看不順眼的。要是蓉蓉回了城,膚色會變得白哲細膩起來,蓉蓉也能打扮得仙女一般,讓小夥子們看得不眨眼……真要命,蓉蓉的心不知怎麽會隱隱作痛。她胡亂用木梳持了幾下齊耳的短發,上灶房舀上一碗山李粥,走到門前野花坪間的青條石上坐下了。

姑娘們梳洗完畢,照例在這兒圍坐著,邊吃早飯;邊說著天南海北五花八門的閑話。

“老宋,坦白,昨天晚上去約會,幾點回來睡覺的?”白白淨淨的阿咪向年紀最大的老宋進攻了。

老宋坐在一棵如傘似蓋的榆樹的蔭影裏,她總是以最快的速度吃完早飯,抓緊分秒時間繡她的那對雪青色的枕套,聽了阿咪的問話,不緊笨慢地回答:“十、十點多、多點。”聽說她小時候跌了一跤,磕斷了舌頭,所以說話有點口吃。

“又吹牛,十點我還沒睡呢,深更半夜在林子裏,坦白,他做什麽了,”阿咪緊追著問。‘’

“嘻……抱你了嗎?”

“咯咯,親你了嗎?”

姑娘們笑著,起哄著。

“沒,沒,沒有。”

“騙人,要不,你那位最近說話怎麽也結巴了?”

“哈哈……”

“哎喲,死阿咪,笑得我差點兒嗆著啦!“

“真、真、真的,就拉拉手。”不管人家怎樣笑,老宋依然頭不抬手不停地繡著枕套。蘋果綠的葉瓣,嫩黃的**,她一往深情地準備著和她那位結婚了呢。

“老宋,天底下頭號傻瓜就是你,”阿咪朝老宋背上狠狠擂了一下,“結了婚,一輩子別想調回城了。要我,寧願一輩子當尼姑!”

“城,城裏有什麽好,擠得氣、氣都透不轉,還不如這兒清靜呢。”老宋心裏還有一層意思沒說出口:年紀大了,又有生理缺陷,回到城裏沒有工作,誰看得起你?對象都難找呢。

“將來大家都走了,你和你那位就成了山神爺和山神婆啦,有你清靜的。”阿咪嘲笑她。

老宋卻說:“不,不會都走,還有蓉蓉呢。”

“蓉蓉?蓉蓉媽媽昨天還來信催她回城哩。”

“問,問蓉蓉自己願意嗎?”老宋早看出蓉蓉對“菩薩”有意思啦,朝蓉蓉眨眨眼。霎時間,蓉蓉覺得渾身烘地燒著了,慌忙把臉貼近粥碗。

“蓉蓉,聾了?啞了?你說呀。”

不聾不啞,可該怎樣回答?蓉蓉很羨慕老宋,堂堂正正,地和所愛的人約會,大大方方地繡結婚用的枕頭,這樣順著感情生活,一定很痛快,看老宋吃得下,睡得著,人也胖了,美了。可是蓉蓉卻要克製自己的感情,媽媽日日夜夜盼她回城呀。現在,下鄉的人回城就和當初城裏的人下鄉一樣成了時髦的潮流,回家探親時,隔.壁嬸娘用驚訝、憐憫的眼光看著蓉蓉黑黑的臉盤說:“還沒調回來呀?”仿佛蓉蓉犯了什麽大錯似的。隨波逐流,也許是一種最省心的生活方式了。當然,要是……要是他對自己說:“留下吧,和我在一起……”那麽,蓉蓉會有勇氣逆流而行的,可是,他偏偏那麽地冷淡和無情。唉!蓉蓉如能象阿咪那樣狠得了心腸也好了,農場裏有好幾個滿不錯的小夥子想和阿咪好,她卻毫不動心,一心一意等機會回城。蓉蓉恨自己感情太脆弱,喜歡他了,就怎麽也甩不掉,心象被繩索捆住般難受。人要是沒有感情該多好,就不會有那麽多煩惱和痛苦了。

“蓉蓉,傻了?悚然啦?湊著碗底照臉呀?”

蓉蓉紅著臉回答:“誰聽見你們說什麽了?我在想……開完那片荒地,種些什麽……”

“想那個千啥?浪費腦細胞。今年開了明年荒,老規矩了,反正撥給你開荒經費,不用你操心。”阿咪不以為然地說著,朝冒出山凹的太陽皺皺眉,隨手把一頂加了邊的特大草帽往頭上一蓋。

“年年虧本,能不操心?開生產總結會,頭都不敢抬。”蓉蓉深深歎了口氣。

“要我就偏把頭昂上天,又不是我們願意賴在山上,‘三八突擊隊’,為場部頭頭們臉上增了多少光啦?我們樂得磨磨洋工、享享清福的。”

這麽說,阿咪,要注意影響,你終究是突擊隊老隊員呢……”蓉蓉說著,自己也覺得自己的話象枯葉片那麽輕飄無力,她胸口塞滿了亂草般的愁緒。

“算、算、算了,時間不早,還、還是出工吧。”老宋打著圓場,把未繡完的枕套收進一隻塑料口袋裏。姑娘們陸陸續續地從青石上站起來,隻有阿咪不動身,眯著眼往天上看。天藍得透明,水衝過似的,沒有一絲雲絮,“熱昏頭了,”她咕噥著,“這種天幹活不曬脫一層皮才怪呢,出工出工,都是無用工,我不幹了。”

“阿咪,你怎麽能曠工?”蓉蓉急了。

“我病假……我肚子痛!”

“一、一個人的活,大夥多下把勁就帶過了,蓉蓉,走、走吧。”老宋生怕她們吵起來,拖著蓉蓉就走,蓉蓉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把鋤頭授上肩膀,她何嚐愛管這種事嗬。

群巒綿延起伏,象蓉蓉的心情一般翻騰不息……燃起長龍般的山火,點起流星般的火把,向荒山進軍,誓與青山共百年……那時候,心中沒一絲陰影,隻有一個目標: 當新時代的愚公。忘我地勞動,歌聲遍山崗,也就是這個阿咪,石頭砸傷腳都不肯休息……彩色的懂憬從什麽時候起一星一星地泯滅的呢?嗬,蓉蓉的心空落落的,就象那深深的虛無縹緲的山穀……。

中午收工回來,淩亂的鬢發濕淋淋地貼在灰撲撲的臉頰上,眼窩、鼻凹裏嵌滿了土黃的泥屑,肩背上印著白花花一大攤汗潰,“哎喲,鬼樣子,醜死了。”誰走過小圓鏡,都恥笑著躲開了。

“一屋子汗酸臭,當心,別碰我。”阿咪叫著,躲著,跑到門外去了。

三口兩口地扒完飯,把毛巾往肩上一搭,姑娘們結隊到潭裏洗澡,發狠心要用肥皂咕嘰咕嘰擦三遍身子。

“我、我不下水,替你們守,守路口。”老宋帶上了那隻裝枕套的塑料袋。

“不行,你這樣滿身汗臭,當心晚上約會時,你那位不肯吻你了。”幾個姑娘嘻嘻哈哈奪下老宋手中的塑料袋,“叫阿咪守路口,她沒出工,連一滴汗星都沒有。”

“我才不高興呢。”阿咪靠著門,不情願地翻翻眼。

“你不知道,小路邊黃的、白的,都是金針百合,順手就能采一大簍呢。”

“真的?那好,我犧牲病假,為大夥服務一次。”阿咪說著,戴上大草帽,拎上了一隻大茶簍。

“要不要到大喇叭中表揚表揚你?”

“做好事做到底,采來金針百合,、給大夥改善夥食。……”

“別羅嗦了,走吧走吧。”蓉蓉打斷姑娘的取笑,她知道阿咪想回城,卻沒有什麽“門路”,辛辛苦苦地采些野山貨送這個送那個,也是迫不得已呀。

姑娘們打打鬧鬧地朝林子裏走,蓉蓉走在最後,她看見老宋趁大夥不注意,又把枕套夾在衣服裏了,她悄悄地咬著老宋的耳朵說:“想結婚想得那麽急呀?”

“他,他說,要快,趕在他們走以前辦婚事。”老宋笑咪咪地回答。

“走?他們走哪兒去?,,

“‘菩、菩薩’沒告訴你麽?他們調到新建隊去,剛,剛批準的。”

“啊——”蓉蓉覺得自己的心狠狠地撞在肋骨上,說不出的痛楚。

“……不能這樣混下去了,守著幾座老林子,耗時間、耗青春、耗生命。”他一拳敲在樹杆上,焦急地說。

“大夥都這麽耗著的,多幹反被人說閑話。出風頭,圖名利,你被人家講得還不夠嗎?”蓉蓉喜歡他這股不甘沉淪的朝氣,卻又擔心他的不合潮流。

“按別人的意誌生活,那還有什麽意義?我要走自己的路,認準了決不回頭!”

“誰還會理解你的行為,誰還會重視你的價值?”蓉蓉欽佩他的勇氣,又擔心他會被撞得頭破血流。

“你呀你呀……”他優愁地看著蓉蓉,不再說話了,……他竟然不再和自己商量,也不告訴自己,就決定走了。他根本沒把自己放在心裏,他根本不需要自己……蓉蓉的心象被貓爪揪著似地難受。

潭,浸在密匝匝的濃蔭裏,碧清的水麵上落滿了黃白的花瓣,一潭的涼爽,一潭的清香。

嘻嘻哈哈地脫去衣服,啡嗯嗯地跳進潭,透心的舒V1!踩著水,潑著水,晶亮的水珠在姑娘們的秀發和眼睫毛上滾動,花瓣沾在她們被太陽曬得黝黑的手臂和脖子上,沾在她們遮在衣服裏麵而顯得白哲的背脊和胸脯上,一潭的歡笑,一潭的秀美。

任什麽也驅不散鬱積在蓉蓉心頭的悶熱和煩躁,她沒有跳進水中暢遊,隻是坐在潭邊的石階上,一把把撩著潭水往身上澆……這石階是剛上山時他和小夥子們幫忙砌起的,說是洗衣洗菜方便,將來,孩子們到潭邊玩也安全些,瞧瞧,想得多遠。那時小夥子們收工後天矢往她們的石屋跑,象蜜蜂采蜜般地殷勤。可現在,姑娘小夥子們見麵象陌生人似地不搭理了,因為除了老宋,姑娘的眼睛都望著城裏。“美你們的去吧!”男子漢的自尊心受到了損傷,再也不登小石屋的門坎了。隻有他,還是經常地來,來找蓉蓉爭,找蓉蓉吵。蓉蓉寧願和他爭和他吵,也不能忍受他這樣不聲不響地走了……蓉蓉的眼淚誦出來了,趕緊把臉埋進潭裏,膩滑的潭水親吻著蓉蓉的臉,使她感到一陣深深的眷戀。

“阿妹哎——哥借清風傳心思,情意猶如崖傍溪……”忽然,小路上曲曲折折地飄來一陣男子寬厚的歌聲,蓉蓉一驚,撲騰滑下石階,將整個身子藏進濃綠的潭水中。

“男的,有男人進來了!”

“下流坯,誰讓他進來的?”

“阿咪呢?阿咪瞎眼啦?”

“站住!不準進來!”

姑娘們驚慌失措地叫著,有的鑽進水的深處,有的躲進水竹叢中。

歌聲嘎然停止了。“哎呀生”隻聽老宋驚呼著,她匆匆忙忙上岸,抓起衣服往濕淋淋的身上一套,竄進小路去了。

“快,穿衣服,看看去。”蓉蓉急促地低聲說。姑娘們迅速地擦身穿衣,互相交換著猜疑、恐俱的目光。

片刻,老宋垂著眼皮回轉來了。“什麽事?發生什麽事了?”蓉蓉趕緊迎上去。

“他、他他……阿咪,她,她她……”老宋越急越說不清,眼中泛起了淚花。

“慢慢的,靜靜心再說。”

“阿,阿咪跑開了,他不知道有人洗澡,他、他、他不是有意的……”老宋臉紅了。

“哈,原來是你那位呀。”姑娘們又樂開了,一樂話就多了,“真是悚然子,你沒告訴他,中午這兒是‘半邊天’的天下麽?”

“這個死阿咪,還為大夥服務呢,準是采金針采迷了。”

“老宋,他可真想著你,等不到天黑就來找你,幹啥呀?坦白!”

“不,不不,他有事找、找蓉蓉。”老宋的一顆心安定了,從口袋裏掏出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片,蓉蓉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動,血液仿佛凝固了。

“嗒,拿、拿去,‘菩薩’托他帶給你。”

蓉蓉抖著手接了過來,打開,那熟悉的字跡躍入眼竄,好象他在身邊輕輕地喚:“蓉蓉……”蓉蓉的心要熔化了。

“蓉蓉,我要走了。磨破了嘴皮,立下軍令狀,總算獲準去新建隊,你一定笑我是不切實際的空想和徒勞。真的,我自己也不能保證這次能不能有所作為。然而,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幹而失敗,總比坐著不幹強;備嚐失敗的痛苦、渴望的焦慮,總比麻木不仁、無動於衷強,生活就應該是對理想的執著的追求呀!

“當然,我們所追求的目標不同,你想回城,辦得順利嗎?我總覺得,有許多話沒對你說清楚,晚上……”

下麵的字跡被水浸模糊了,晚上怎麽呢?這該死的老宋,誰讓你把紙片塞進濕淋淋的衣袋裏的?

“蓉蓉,‘菩薩’為啥要寫信?跨腳就過來了嘛。”

“是向你求愛吧?”

“上當,心‘軟可就回不了城呢。”

“讓大夥看看,公開的情書麽……”

姑娘們七嘴八舌地起哄,蓉蓉慌忙說:“什麽情書,他們要走了,通知我們一聲。”

姑娘們都楞住了。“走?走到哪兒去?”

“新建隊。”

奇怪,愛說愛笑的姑娘們,沒有一個出聲了,你看看我,我著看你,一種莫名的惆悵爬上了她們心口。雖然平常在小夥子麵前擺足了架子,可一旦他們真走了,大山會愈顯得空寂,生活會愈變得無味……啊,人的感情多麽複雜而微妙。沒有人再挑起話頭互相揭短開玩笑了,也沒有人再摘幾朵野花別在黑亮的發辮上裝俏了,本來嘛,姑娘家打扮是給小夥子看的。

蓉蓉慢吞吞地走著,一腳重一腳輕地踏著野花野草,心裏反複折騰著:“晚上,晚上怎麽樣呢?許多話沒講,什麽話呢?……”

老宋輕輕地從背後搭住蓉蓉的肩膀,衝著她笑,笑得蓉蓉心別別跳:“看啥呀?我臉上有花呀?”

……“嘻——我,我猜得對麽?你、你不會走的。”老宋親熱地摟住蓉蓉,“我,我們倆作伴呢。”

“什麽呀,你說的什麽意思?”

“你和‘菩薩’好,我,我猜到了。”

“瞎講!”

“別瞞我,我那位說,他約你今晚上到、到潭邊來,嘻嘻,有話說,是破?”

“真的,晚上到潭邊來呀!”蓉蓉驚喜萬分,這不是……約會麽?綠森森的大山一下子變得可親可愛起來,她抑製不住地跳到路旁,采枝野花塞給老宋,“你戴,戴上它,多美呀!”

老宋莫名其妙,嘻嘻地跟著憨笑。

午睡的時候,蓉蓉耐著性子躺著,聽見夥伴們先後揚起了均勻的鼾息聲,便輕輕爬起來了。攝手跟腳地走到圓鏡前看著自己:醜!眼睛小,皮膚黑,這麽醜的姑娘他會中意?可還有什麽懷疑的?晚上、潭邊、許多話……蓉蓉害羞地閉上了眼睛。該怎樣回答他?告訴他,我離不開他!可是……早上已叫月梅帶信到場部去了呀互驀地,一陣擔憂攫住了心房,是的,信裏夾著媽媽的病情證明單,還有,還有那位跟場領導很有交情的親戚寫的條,誰都說,憑蓉蓉這些內線外線,肯定能回城。是的,是的,回城去,陪伴媽媽,等著分配個什麽工作,一天八小時,舒適、安寧……別了,別了,衷心地祝願你成功,象你這樣的人,一定會找到比蓉蓉更好的姑娘的……哢吱吱,蓉蓉煩躁地撲倒在竹**,一陣陣鑽心痛。蓉蓉就喜歡他這樣的人呀。倘若沒有了他,沒有關於前途的爭論,沒有尋求信念的苦惱,沒有了新奇的激動,沒有了等待的焦灼……”沒有了這一切,那麽生活將是什麽樣子?沒有色彩,沒有曲折,白的、直的、單調、平穩……哦,又是那無依無傍的空虛襲上心頭……蓉蓉騰地又翻起了身,月梅,月梅該回來了吧?問問她,交信的時候,有什麽反映?或許不會批準的,“三八突擊隊”隊長嘛,怎麽能走?如果是這樣,蓉蓉晚上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到潭邊見他了,聽他說許多沒說清的話,一輩子也不離開他……

蓉蓉耐不住了,她奔出門,穿過野花坪,站在火辣辣的太陽下,朝進山的石板路望去,她希望立即從亮晃晃的山影中看見月梅那百合花般嫋嫋婷婷的身姿呀!

蓉蓉幾乎是眼光追著日光握過整整一下午。

等到山穀裏盛滿了玫瑰色的晚霞,林子間又變得模模糊糊的時候,月梅還沒回來,蓉蓉坐立不安。她去問正在挑揀大堆金針花苞的阿咪:“月梅還沒回來,會……迷路嗎?”“見鬼,這條山路她走了多少遍了?準是樂瘋了,拿著包裹在到處‘獻寶’呢。”阿咪冷冷地說。

作蓉一又去問飛針走線繡著枕套的老宋:“月梅這麽晚還不回來,會住在山下什麽人家裏嗎?”

“不,不,她準回來,說,說好給大夥分上海話梅的。”老宋眼不離線手不停針地回答。

蓉蓉恨得直跺腳,又不能怨誰,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呀。

“等月梅幹啥?快,快打扮打扮,去潭邊……”老宋聽不見蓉蓉的聲息,抬眼看看她,“呀?怎麽啦?愁,愁眉苦臉的。”

蓉蓉生怕好心的老宋無窮無盡地追問,忙咧開嘴笑笑:“沒有,沒有呀。”

“嘻——我頭一次去約會,也很緊、緊張的。‘菩薩’心好,不會欺侮你的。”

“嗯……”蓉蓉忽然看見石板路口有個人影晃過,撇下老宋就往路口跑,跑近了,看見是幾株婀娜多姿的山竹在晚風裏擺動。

老宋也跟著過來了:“別,別急,等我盤完,完這朵花,陪,陪你一塊去。”

“不,不要你陪。”

“嘻,順、順道的,我也去林子裏……”

“老宋,謝謝你了,我自己去,我這就去。”蓉蓉說著真走了,她不是往潭邊走,她順著石板路下坡去迎月梅,月梅呀月梅,你可知蓉蓉等得心都快焦了?

淡淡一彎鉤子月嵌在青青的天幕上,山穀裏又騰起了和蓉蓉的愁緒一樣沒完沒了的暮靄。蓉蓉順著石板路下了一道坡,又下了一道坡,前麵的小路就能通到護林班小夥子們的駐地,他會不會這時候從小路上下來呢Y萬一碰上了,多不好意思,於是蓉蓉把身子隱進路旁的雜樹林裏,一腳高一腳低地往山下走。

“嗚嗚……嗚……”風聲送來一陣哀鳴,蓉蓉向四周張望,什麽也沒有,怕是貓頭鷹叫,貓頭鷹叫起來跟女子哭聲很象的。蓉蓉又往前走,那“嗚嗚”的聲音越來越響,分明是人的哭聲。蓉蓉感到一陣恐懼,她想起有人說起過從前深山老林裏歹人搶劫婦女的事,汗毛便一根根地豎了起來。

“嗚……嗚嗚……”哭聲越來越近,仿佛就在近旁,蓉蓉循聲撥開幾簇雜樹,啊——月梅。她看見月梅靠著一株枯樹樁,嗚嗚地哭得好傷心啊!蓉蓉的心一下子吊上喉嚨口,她衝上去抱住月梅的雙肩問:“發生什麽事啦?月梅,月梅,你怎麽啦?”

月梅抬起紅腫的眼睛看看她,撲到她懷裏,“哇——”地放聲大哭起來。

“別哭,你說呀,什麽事?"

月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一個字也吐不出,蓉蓉望著越來越暗的林子,心裏真有點發毛:“回去,月梅,咱們回去再說,好嗎?”

蓉蓉扶著哭哭啼啼的月梅,勸著、哄著,好不容易才回到石屋裏,姑娘們都圍攏來了。

“怎麽啦?怎麽啦?”

“摔痛啦?”

“包裹被人搶走啦Y。"

“遇到流氓啦?”……

月梅隻是一個勁地搖頭,一個勁地哭。

“哎呀,真悶死人了,你張口呀。”

月梅把挎包往地上狠狠一摔,又掩麵哭起來。蓉蓉拾起挎包,打開一看,奇怪,什麽新式衣服,什麽上海話梅,都沒有。隻有月梅各種姿態的照片,還有一大疊信,月梅寫給……男朋友的信。蓉蓉楞住了。

“啊啊,又一個陳世美,啊啊,可憐的敷桂英喲。”阿咪鐵青著臉,恨恨地罵著。蓉蓉明白了,月梅的男朋友把月梅寄給他的信和照片都退回來了。哦——可憐的月梅,望穿秋水地盼呀,盼來的竟是絕情的心。

“嗚嗚,我可怎麽辦呀產月梅騰地眺起來,嚎哭著朝山崖衝去。蓉蓉和阿咪一起拽住她。

“放開我吧,嗚——我做人還有什麽意思……嗚嗚……”

“冷靜些,月梅,冷靜些!”蓉蓉輕輕撫著她蓬亂的發辮,

自己也心酸得差點落下淚來。

“為一個黑心爛肝的男人去死?沒出息!”阿咪又恨恨地罵

起來,“幹啥這麽自輕自賤?哼,不稀罕,我早就說過吧?寧

願當一輩子尼姑的。”

“是的,月梅,阿咪說的有道理,為了這樣的人去死,太不值得了!”蓉蓉的心在翻江倒海地折騰,說話時嘴唇都在顫動,“你有什麽比不上他的?隻不過因為你在農村他在城市,他就能輕視你、任意地拋棄你。真的,我們有什麽比別人差啦?

山裏的姑娘有花一般的容貌,彩霞般的理想,清泉般的心,為什麽就要求爺爺告奶奶地巴結城裏人,為什麽要自己看不起自己呢?”蓉蓉在說給月梅聽,也在說給自己聽,她為自己感到害臊,也為自己感到自豪。

月梅漸漸止住了哭,她慢慢地掏出皮夾子,抽出那張她多少次炫耀過的照片,“嘶——嘶——”地撕得粉碎,往山崖下擲去,白紙片象一群蝴蝶飛進黑森森的山穀,山穀中揚起了悠悠的空鳴……

時間不早了!他一定早就等在潭邊,焦急地盼著自己……蓉蓉仿佛看見幽幽的潭水映著他徘徊的身影,蓉蓉現在愈感到他的珍貴和可愛了,她真想立即趕到他的身邊……可是,托月梅帶的信呢?她想張口問月梅,但看見月梅失魂落魄的模樣,就忍住了。

衣袋裏落下一件東西。蓉蓉撿起來,趁著月色一看,啊——她高興地差點沒叫出來:是信,她托月梅帶的信! 月梅沒交出去,她一定是被自己的遭遇攪昏了頭,忘記了。

謝謝,真謝謝你,好月梅裏壓在蓉蓉心頭的石塊掀去了,彩色的憧憬又在蓉蓉眼前出現了——真的,人,應該有自己的追求,為什麽要按著別人的意誌生活?蓉蓉要追求新的不同於旁人的生活,蓉蓉願意和他一塊兒在山裏經受磨難,享受艱辛後的歡悅,任別人怎麽想怎麽說吧!

“阿咪,好阿咪,你照看一下月梅,我……有事出去一下。”蓉蓉顫著聲說,強製著自己的喜悅,怕傷月梅的心。月梅呀,你知道麽?生活中有了自己的追求,哪伯再苦再累也是心甘情願的呀。

阿咪好生奇怪地望著蓉蓉泛著光采的臉,弄不懂她為啥突然變得很漂亮。

絲線般的小路,浸在被繁枝密葉篩得斑斑駁駁的月色裏,飄飄忽忽,閃閃爍爍,也許踩著它,真能走到那彩色的憧憬裏去?

蓉蓉的步子又急又密,象密集的雨點。她伯他等急了,怕夜露浸濕他的衣衫,伯晚風吹得他受涼。

樹叢中,有兩個緊緊靠在一起的身影,蓉蓉認出是老宋和她的那位,隻聽得他倆在喃喃地低語:“……愛……愛……愛……”蓉蓉耳熱心跳,匆匆從他們身邊擦過。

翡翠般的潭,藏在被山露夜霧染得鬱鬱蒼蒼的樹叢中,沉靜,幽深。

他呢?他呢?他呢?

風聲錚鳴,樹影婆婆,他不在!

他等久了,他生蓉蓉氣了,他走了。

蓉蓉悵然若失地站在潭邊,任晚風舔著她的臉頰、手臂。

潭,多靜喲,多清喲。蓉蓉知道它的源在哪兒了——在心裏,在人心裏。隻要心源不竭,生活之水就會永遠長流!蓉蓉輕輕地笑了:明天一早就去找他,在陽光下,看著他的眼睛,對他說……說許多沒說清的話。

哪值……

蓉蓉撿起一塊石頭投入潭中,水紋**開了,象在唱一曲動人的新生活的歌。

嗬,這口幽幽的潭喲……

198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