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在溪頭野菜

窩著一肚子火,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猛擠了一陣,盈盈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襯衣被汗沾濕了,貼在背脊上,涼絲絲的。人真多,.多得簡直讓人懷疑是否全上海的人都擠在一塊了。可是,為什麽卻覺得心裏頭深深的孤寂和空虛?甚室比十年前獨身一人到那個偏僻山村插隊時的感覺更濃、更重,象是失落了什麽,又不知道那是什麽……盈盈不由自主地轉回頭,睜著眼睛茫然地張望著。

南京路真象是一條河。人的河,彩色的河,流得那麽緩慢,那麽沉重。人頭攢動,人聲鼎沸。盈盈頭暈眼花的。她忽然懷戀起山間寧靜的小路,靜得象畫出來一般,站在小毅身旁,聽得見他血液流動的聲音。還有石橋下,星星點點散落著不起眼的養菜花,花叢中潺談地淌著絲絲縷縷的小溪,據說是大山的眼淚。收工後,小毅喜歡坐在橋墩邊看書,盈盈喜歡蹲在橋下洗衣。空氣中凝著一股養菜花甘淡的香味,水中映出一片白色的算菜花影,象撒落了一串串玉珠子。當初離開山村時,競忘了采一把帶回來。人心就是這樣,什麽給了你們,它就吸引不住你們。

佳美常嘲笑盈盈“改不了山裏的土腥氣”,因為盈盈一直不習慣街上的嘈雜和擁擠。哪怕每星期和小毅碰麵,她也不願上街,寧可擠在那間將來作為他倆新房的三層閣裏,說著說不完的悄悄話。今天真是破天荒,盈盈竟然一個人走在南京路上。不時有行人用奇怪的目光盯著她著,是因為她臉上迷茫的愁色?還是她那錯雜紊亂的腳步?難怪,在繁華的南京路上,誰不是成雙作對,歡天喜地的呀。盈盈又一次回頭張望著。她多麽希望小毅追上來,低低地在她耳邊叫一聲“盈盈”,然後,她就大大方方地用手挽著他的胳膊,那樣,人們就會用羨慕和讚歎的目光看自己了。

男人的心腸總是比石頭還硬的。盈盈賭氣地咬著嘴唇,狠狠地命令自己:不要回頭等他了,就算他真的追上來,雙手作揖討饒,我也不心軟。淚水就在盈盈杏核形的眼眶裏打轉,她忍住了,透過薄薄的淚花,亮晃晃的陽光迸出一圈圈灼目的光環……愛上一個人真不容易,愛上了要忘記,更難。

在山區插隊時,媽媽要盈盈跟一個三線工廠的工人通信交朋友,盈盈上調後,媽媽又看中隔壁傅家在研究所工作的兒子當女婿了,斜對門宋家的侄子從國外回來探親,傳出口風,說想找家鄉的姑娘作妻子,把整個淮海坊都攪動了。媽媽也背著盈盈送去了兩張她的彩色照片。盈盈知道後,氣得搬到廠裏宿舍去睡了。

車間團支部表揚盈盈有正確的戀愛觀,還要盈盈談體會。盈盈死活不肯,把心裏的事當著眾人麵說呀說的,不象話,再說有的感情是難以用言語表達清楚的……那一回在杉木林裏疏伐,一根圓木從坡上滾下來了,眼看要砸在盈盈頭上,幸虧小毅猛虎般地撲過來,用肩膀擋住了急旋的木頭。他被砸傷了。盈盈到公社醫院去看他,問他:“假如當時坡下站著不是我,你會衝上去嗎?”小毅吃驚地回答:“原來是你呀!當時壓根兒沒看清坡下站著的是男是女,隻知道是個活人。”盈盈並不是為了感恩而獻出愛情的,她隻是覺得富有犧牲精神的愛才能象山川日月般長久,所以她不能不愛小毅呀,就象古人說的那樣,月老牽來的紅線,要掙也掙不脫的。

再任性的姑娘想起初戀時侯的甜蜜,心都會融化的……不管盈盈是不是承認,她的確有些後悔了。如果不是自己發這麽大的火,丟下小毅,一個人跑出店門,那將會怎樣呢?

“阿彌陀佛,今天天氣真好,是個吉日。”早晨剛出門時,盈盈心裏還是樂津津的呢。

花枝招展的佳美早就在**用品商店門口等著她了。佳美喜歡把脖子挺得筆直,因為她那兒有晶晶亮的一圈。不就是那條係著心形維納斯像的金項鏈嗎?盈盈暗暗發笑,這有什麽稀罕啦?要是當初盈盈願意接受這根項鏈,你佳美根本輪不上戴它呢忿再說佳美的頭頸粗,圈著項鏈並不美。不過,佳美也有令人佩服的地方,上海的大馬路:南京路、淮海路、西藏路、四川路……都好象是她手拿心上的紋絡,哪條街哪家店有什麽高檔貨、便宜貨、處理貨,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出口轉內銷的真絲麵鴨絨被,八折處理,放在新**,多體麵。盈盈,今天可得謝我了吧?”佳美討好地說。 自從她尋到個闊華僑未婚夫,在淮海坊的姑娘裏就象百鳥中的鳳凰般神氣了。隻有對盈盈例外,因為盈盈從來不用羨慕的眼光著她,佳美反倒神氣不起來了。

“嗯……”盈盈淺淺一笑,這是她第一次接受佳美送上門來的好意,因為,八折處理的鴨絨被對一個準備結婚而經濟又不寬裕的姑娘實在太有**力了。

“你看,店門還沒開,就聚了那麽多人,一開店門保準就搶光。暖,你那位怎麽還不來呢?”

盈盈抬起手腕看看表,輕輕鬆了口氣:“九點還差幾分鍾呢!小毅總象標準鍾,約好幾點,就幾點到。”長長的秒針帶著粒精巧的紅寶石,篤悠悠地朝著花格表麵頂端那個銀閃閃的“12”走去,好象一位嬌矜的少女去和一位高傲的小夥子相會似的,他們都是那麽自尊和穩重,一點也沒有年輕人應有的熱情和浪漫。要是盈盈,早就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上去了,或者存心躲起來,讓小毅急得冒汗,那神情又傻又可愛,然後再嚇他一跳,咯咯地笑一場,笑聲滾在玉珠子般的莽菜花瓣上,叮當作響,又隨著塗塗的小溪飄出了山穀……

“盈盈,你怎麽啦?一個人瘋瘋癲癲地笑,人家會當你神經病的。”佳美在她臉上捏了一下。

盈盈吃了一驚:紅寶石秒針已越過了。

“小毅呢?”

“鬼見著他的影子了,還標準鍾呢!”

難道是表快了?盈盈慌忙把耳朵貼在表麵上,哢嚓哢嚓

哢嚓……

“哎呀,開店門了,快,盈盈!”

盈盈來不及開口,就被佳美拉著,跌跌撞撞地擁進了店門。櫃台前,象竄出一片樹林子,幾十隻手同時伸向了營業員。盈盈望著櫃台裏一條條五顏六色的鴨絨被幹瞪眼。錢呢?小毅去銀行取錢,到現在還不來。

“同誌,儂買哦?不買軋在這裏看西洋鏡呀?”盈盈被蜂擁的人群擠出來了,心裏騰騰地冒火。早就互相發過誓,誰都不能失約和遲到,要象古時候的尾生那樣守信用。尾生在橋下等倩人,洪水卷來了,他寧願被水淹死,也不離開約會地點……也許,出什麽事了?他走路一貫象衝鋒。真是的,上海的大馬路哪比得山間小路呀!盈盈心急慌忙地衝到店門口……

“盈盈,我,我沒遲到了吧?”

盈盈嚇了一大跳,扭頭看見小毅喘著氣,滿頭大汗地站.在身旁了。傻!用那麽大嗓門幹啥?又不是在空曠無人的大山裏。盈盈撅起嘴一抬手腕,“瞧,紅寶石已壓上”。她生氣地送給小毅一個幾乎看不到黑眼珠……的白眼:“誰讓你遲到?現在擠進去也買不著了,白白趕個大早……”

“盈盈。”佳美興衝衝地跑來了,“你沒搶到嗎?我托熟人檢了條頂好的留著呢!走,付錢去。”

“真的?”盈盈喜出望外,旋轉身衝著小毅說,“還待然著幹啥?快把錢給我。”

小毅眨巴眨巴地拿眼睛盯著盈盈。

“喂,你聾了嗎?”

“盈盈,我們不要了,錢……沒有了!”

“別開玩笑!”

“真的,盈盈,”小毅把盈盈拉到一旁,悄悄說,“我剛出門,就碰上可芳了,她和大峰今晚就辦喜事……”

“你就慷慨解囊了?”盈盈隻覺得渾身烘烘地燥熱起來。

“嗯,人家比咱們急嘛……”

“人家,人家!我知道,你心裏根本沒有我,隻有人家。”盈盈心口驀地湧上一股酸溜溜的味兒,她克製不住地打斷了小毅。

“輕點,盈盈,聽我說……”

“不要聽,不要聽[”盈盈太任性了,生起氣來怎麽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她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反正一定是很刺傷小毅心的,否則,他不會把那個令人厭惡的字眼——“自私”栽在盈盈頭上。偏偏佳美正湊上來聽,盈盈真是又羞又惱。

“盈盈,我有錢,先替你墊上吧!”

盈盈覺得佳美的聲音裏充滿了譏笑,而且,她脖子上的金項鏈更討厭,晃來晃去,灼得人眼睛發痛。盈盈簡直不能忍受下去了,一扭身子一跺腳,獨自跑出了店門。小毅呢?盈盈總以為他會追上來的,平常,隻要盈盈稍稍一撅嘴,一盛眉,小毅就會低下聲來道歉賠罪的。可今天,他竟然一點不動心。

盈盈傷心地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同可芳從小就很要好,弄堂裏的孩子們玩耍,你扮新郎,可芳扮新娘,你們的父母就開玩笑互稱“親家”。這些事都是小毅自己告訴盈盈的。盈盈不是那種小心眼的女人,插隊時她就和可芳成了好朋友,可是,你怎麽能不同我商量,就把辦婚事買被子的錢送給可芳呢?

自私裏多麽卑鄙肮髒的字眼。盈盈象討厭蒼蠅般地討厭它。她不能容忍別人把這個詞眼和自己拴在一起。“難道我是自私的嗎?”從沿街商店的櫥窗裏映出了盈盈典雅秀麗的身段和麵龐,盈盈癡悚然地盯著自己望了一陣,慢吞吞地拖起猶疑的腳步,象拖著兩隻沉重的輪子,吱嘎,吱嘎,輪子在泥濘的盤山路上輾出兩道深深的車轍。板車‘仁躺著昏迷不醒的可芳,風卷著枯葉在峰崖間呼嘯,小毅脫下棉大衣替可芳遮寒,盈盈忙解下羊毛長圍巾披在小毅隻穿著薄球衫的脊背上。小毅臉很紅,額上淌下滴溜溜的汗珠子。

可芳住院了,她得了急性肺炎。盈盈從郵局取了包裹出來,看見集體戶的“窮哥們”,擁在公社小賣部食品櫃台前翻衣兜。一個從褲袋裏掏出幾枚磨得程亮的硬幣,一個從衣兜裏摸出兩張混著煙味的角票,還有幾個抖出了空空的上衣袋、內衣兜。“別翻了,又不是變戲法,翻來翻去真會翻出黃金來。”盈盈把包裹往他們麵前一舉:“媽媽剛寄來的奶粉和白砂搪,我馬上給可芳送去!”

……我是在錢眼裏打轉的人嗎?當初也是你說得好聽:“盈盈心真好,象菩薩般善良……”和你好了這幾年,讓你花錢買什麽了嗎?車間裏的姐妹都說我傻,談朋友時就做“倒貼戶頭”,以後要吃苦頭。可我知道你把錢都買了書,心裏灌滿了驕傲。過去的“窮哥們”聚在一起,哪個不羨慕你?都說:“小毅有憊福,遇上了菩薩心腸的盈盈,看看我們那幾位,每次逛街,起碼兩張十元墊底,上館子又不能撿小麵店……唉,你和盈盈的感情才叫愛情呢!”要說我自私呀,天底下恐伯就沒姑娘稱你的心啦。更何況,為了攢積結婚用的錢,我花了多少心思呀……

媽媽橫看豎看小毅不順眼,揚言說,盈盈嫁小毅,她一絲棉絮一根紗線的嫁妝都不給。盈盈每月工資要交給媽媽一半,還剩二十多元,她不吃零食,不添衣物,五元十元地往銀行裏存,五分一角地往儲蓄罐裏塞。有一次,佳美告訴她,南京路藍等女子服裝店有一種米色影條的毛料兩用衫,新穎別致,很配盈盈的身段。盈盈心動了,站在店門外,把幾張十元的票子捏出捏進地數了好幾次……俏姑娘誰不愛打扮呢?可是,盈盈最後還是沒舍得買那件衣服,多不容易才積起這一點錢哪!

沒想到結婚需要這麽多錢。粉刷房間、添置家具、被褥、鍋碗……盈盈恨不得把一分錢劃成兩半用。她和小毅商量來商量去,一切能精簡的都精簡了。車間裏的姐妹們結婚,被子八條十條都不嫌多,盈盈呢,隻買了兩床被,如果能添上一條鴨絨被,她簡直感到象住進天堂般地滿足。

心變得象一塊鉛,沉沉地壓得胸口隱隱作痛。“叭——”盈盈煩躁地把路邊一塊橘子皮踢得老遠。

“千嗎發這麽大的火呀?”耳邊揚起一陣嬌軟的笑聲,雙肩被人捉住了。盈盈稍一偏頭,眼前晃過亮晶晶的東西,金項鏈生盈盈沮喪地垂下了眼竄。

“盈盈,跑得真比兔子快,害我追得好苦。”佳美用手絹按按冒汗的鼻尖,“犯不著生這麽大的氣呀,聽說過十天半月還會有貨的。”

“不,我不想要了。”盈盈搖搖頭,她很想問問佳美,小毅呢全可是……佳美為什麽要歪著頭盯著自己的臉看呢?那神情仿佛說:“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了。”難道心裏想的事會寫在臉上的嗎?

“盈盈,你在後悔!”

盈盈被佳美的話嚇了一大跳:“後悔什麽呀?”

佳美頗含深意地漂了她一眼:“如果你願意,可以重新找個華僑……

仿佛一個炸彈在耳邊爆裂,盈盈想逃,雙腳卻象被鑄在路麵上似的抬不動,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佳美頸脖上,黃渣澄的金項鏈,還有那心形維納斯像。維納斯不就是愛之神嗎?它原本已落在盈盈手中了,可是盈盈竟然推開了它。從國外回來的宋家侄子首先是相中盈盈的,宋家姆媽把這根項鏈送到盈盈家裏,還約盈盈到國際飯店吃飯。媽媽喜得直抹老淚,盈盈卻一夜沒睡穩,夢裏隔山隔水地和小毅說了許多話。第二天,盈盈去赴約,淮梅坊的許多姑娘都用嫉妒的眼光追著她,她們奇怪盈盈隨隨便便穿件舊衣,卻會顯得很秀麗。盈盈見到那位英俊的華僑青年,很有禮貌地握手問好,然後,客氣地捧著金項鏈遞還給他,說:“謝謝您的好意,我已有未婚夫了……”

盈盈的脖子纖細而圓潤,配上這根金項鏈一定很美。於是淮海坊的姑娘們都以為盈盈神經不太正常,媽媽更是把盈盈結結實實地罵了三天……

“你吭氣呀,盈盈。反正還沒有登記,要吹早點吹,我寫信給他,叫他幫你介紹……”佳美的話象條可拍的毒蛇,不想聽,偏要往你耳朵裏鑽……佳美就是甩了原來的男朋友和宋家侄子訂婚的,她現在裏裏外外的衣服,都是國外帶來的……

“你呀,別死要麵子活受罪啦。”

“啊!”盈盈的心尖象被蠍子咬了一口似地抖起來……自己不是一向鄙視佳關的虛榮浮華、以人格的自尊自愛而自傲嗎?“不不不!”盈盈迅速地吐出一連串“不“字,象吐出了令人作嘔的東西。

孤寂、空虛,纏得盈盈渾身乏力。和佳美分手後,她不知道自己要上哪兒去,隻是強烈地渴望著。要是小毅在身旁呢Y他的胸膛象石崖般的堅實和穩當,靠在上麵,什麽都不怕了。以前跋山涉水,他總是扶著自己,把熱烘烘的胸膛靠在自己背脊上……盈盈多少次憧憬過自己和小毅偎依著,走進賓客如雲的新房時的情景。新郎憨憨地笑著,穿著挺帥的“瓦爾特”式新衣,還是前幾天剛從南京路上最有名的培羅蒙男子服裝店裏買來的呢。新娘呢?都說象天仙一般,穿著一件米色影條的毛料兩用衫,燕子領,胸前還繡著朵銀花,真美,美得文雅,美得脫俗。

“藍等女子服裝店裏”盈盈猛地從接二連三的店牌中看見了那塊最吸引人的,渾身象通過一陣輕微的電流般地顫動了,嗬——晶亮的玻璃櫥窗裏,還掛著那件米色影條毛料兩用衫裏盈盈著魔似地走到櫥窗前,把自己的身影疊在那件衣服上,左右欣賞著,連自己都驚歎不已:新穎而不花俏的式樣合著她玲瓏的身體,淡雅的頗色更襯托出她白哲的膚色。盈盈盼望有這麽件衣服,想了好久了。可是,那天在隔壁“培羅蒙”替小毅買“瓦爾特”式時,她卻那麽堅決地說:“我不買新衣服了,看來看去沒有中意的,現在的女式服裝一點不好看。”

唉!盈盈決意要小毅體體麵麵地當新郎,在媽媽麵前替自己爭個麵子,而他倆左算右算勻出的錢隻能替一個人添新衣呀!從“培羅蒙”出來時,盈盈才敢拿眼角依依不舍地往“藍荃”的櫥窗瞄了一眼。

玻璃櫥窗變得模糊起來,象被雨水澆過似的,天氣卻是多麽晴朗呀!原來是盈盈自己眼眶裏盛滿了水,委屈的眼淚堵也堵不住,她連忙用手掌擋住眼皮,好象怕見強烈的日光。近中午,太陽變得悶熱而刺眼。

“盈盈!”

又是誰在叫喚自己?此刻,盈盈真不想碰上熟人呀!她勉強抬起眼睛,看見了一雙細小而閃亮的眼睛,“可芳……”冤家路窄,盈盈尷尬極了。

可芳卻是那麽熱情,一把抱住了盈盈的肩膀:“謝謝,盈盈,真謝謝你!”

“什麽,什麽呀……”盈盈不自在地說。

可芳眼睛濕潤潤的,很動感情地說:“……小毅告訴我,這錢,你攢了很久,真不容易呀!大峰父母身體都不好,我們又剛調回上海擴所以,一點錢都積不起來。最近,他母親突然中風,癱在**,我就決定過門當媳婦,侍奉婆婆。可媽媽硬吵,要我另找對象……”

“哦——!”盈盈心口撲呱一跳,一種同病相憐的感情把她和可芳之間的距離倏地縮近了。

“我可是鐵了心了,這點磨難都經不住,還能叫**情嗎?我跟大峰商定了,什麽都不用辦,就我一個人過門,就在今晚!”

“啊?!”盈盈臉上一陣陣地燒起來,喉嚨口象堵了團棉花,一個字也吐不出。攀呀攀呀,攀上了一座峰,正自得自賞時,猛然抬頭,看見人家已登上了更高峻的峰頂了。

“錢我們收下,過幾個月就……”

“不要,不要!”盈盈驚恐地捂住可芳的嘴,她害伯可芳說出個“還”字,她想蒙住臉從可芳身邊逃開,她想躲在無人的地方大哭一場。

“再見,盈盈,回頭見。我去買些糖果,晚上,你和小毅一定來呀!”

“唔……”盈盈不敢拾起眼皮,眼瞳是心靈的窗戶,若被可芳看出自己心中的那些……一向自傲清高的盈盈,第一次自漸形穢起來。“是的,我真自私!”仿佛突然發現自己身上有一顆毒瘤,盈盈緊張得幾乎要窒息。真希望有個人狠狠痛罵自己一頓,心裏也許會輕鬆一些的。

小毅,小毅在哪裏?盈盈多麽渴望看見你,任你責備、訓斥,隻要你在身旁,低低地呼上一聲“盈盈……”

“盈盈……盈盈。”

回聲在彎彎曲曲的山坳裏飛轉,從密密層層的樹叢中飄散出去。

“傻,盡喊我作啥呀?”

“喊著這名字,我心裏就充滿了……”

“什麽呀?充滿了什麽?你說呀!”

“我說……可芳快出院了,我們一塊去接她。”

“你壞!你心裏隻惦著人家,從來沒有我!”

小毅慌出了一頭汗:“哪會呢?哪會呢?不信你聽,心裏時時刻刻在叫盈盈。”

盈盈一下貼在他石崖般的胸膛上:“傻!我早聽見了,你心裏情著人家,也有……我,隻是忘了你自己。所以,我就想你念你,喜歡你!”

“我們一輩子就這麽互相想著念著,好嗎?”

盈盈的心被重重羞愧和綿綿柔情堵滿了,她要去找小毅,向他認錯,求得諒解,然後,飛快地跑著,擠過人群、車輛,衝過荊棘、坎坷……

小小的三層閣,掛在陡窄的樓梯頂,登上去,象翻上了一道陡壁。推開哢哢響的木板門,盈盈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背影,象山峰,雲霧繚繞著,他在抽煙。

“你——”盈盈按住狂跳不止的心,無力地靠在門框上。

小毅猛回頭,煙蒂從手中落下,他定定地看著盈盈,象不認識一般。

盈盈呼地跳起來,雙手雨點般地敲他的胸:“你壞卜為啥不說個明白?”

小毅尷尬地一笑:“你不是罵,就是跑,我能說明自嗎全”

盈盈又用拳頭敲他,小毅捉住她的手,眼睛裏都是怨和愛:“盈盈,錢,我會還你的,還有……”

盈盈突然用手掌捂住臉,淚水從指縫裏淌出來。

“別哭,別哭。”小毅著慌了,用手抹她的淚臉。

“哪個要你還錢啦?我就那麽……小氣呀?”盈盈哼味哼味縮著鼻子說。

小毅傻嗬嗬地笑了:“別哭,別哭,算我沒說,好嗎?來,給你看件東西。你一定喜歡!”小毅象變戲法似地抽出一件。米 色影條、燕子領、胸前的銀花,盈盈仿佛進入了夢境。多美,美得文雅,美得脫俗,穿上它,盈盈作新娘一定是天下無雙了[盈盈大氣都不敢出,生伯吹皺了它,輕聲輕語地問:“你,哪兒來的錢?”

“我把那件‘瓦爾特’式退了……”

“什麽?”盈盈蹦了起來,小毅一把按住她的雙肩:“好盈盈,別生氣,聽我說。隻要……你想著我念著我,看著我喜歡……”

盈盈撲閃著睫毛,眼裏充滿了瑩潔的渭水,溫柔地用雙手勾住了小毅的脖子:“我還以為……你在怨我,罵我……”

“不,不怨你,盈盈。我隻是想,為什麽回到上海,生活比插隊時順利多了,可人與人之間反而變得疏遠、冷淡、漠不關心呢?我們都希望自己的生活過得充實富裕些,可除了物質的東西,難道就不需要別的了嗎?事業、工作、友誼、愛情“………沒有這些,你不覺得空虛、孤寂嗎?”

“是的,真是這樣的!”盈盈忍不住叫了起來,她尋到了自己失落的珍寶般的東西,心窩裏象雨後的小溪一般滿滿騰騰地漲起字千頭萬緒的情愛。

小毅輕輕一攬手,‘盈盈就伏在他的胸膛上了,象靠著千年石崖,堅實、穩當。崖下是長流不絕的山溪,溪旁,那星星點點不起眼的,是玉珠子般的養菜花………’

1981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