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灰姑娘

好心的仙姑巧施魔法,把可憐的灰姑娘打扮得天仙一般,乘上大南瓜變的金馬車上皇宮參加舞會了,英俊的王子對她一見鍾情,灰姑娘被幸福醉倒。十二點,鍾聲響了,灰姑娘記著仙姑的話,慌忙離去,匆匆間落下了一隻精巧的水晶鞋。多情的王子呀,從此染上了相思症……

不不,並沒有什麽仙姑,也不是在金碧輝煌的舞會,我是怎樣結識她的呢?對了,那天和潮潮他們一塊兒喝酒,拚幹了三瓶金獎白蘭地。哦,昏沉沉地騎上爸爸新買的機器腳踏車回家,馬路竟象波浪般地起伏不定。涼如水的晚風一吹,腸胃裏咕咕地翻騰起來,心口突突跳,仿佛車行雲海,星落大地一般。“挺住,挺住,好漢不醉酒,哼,哪伯再來三瓶……”眼前出現了滴溜溜轉的一顆流星,紅的,象火團,不知是什麽星,主禍還是主福?奇怪J,兩旁的人們為啥要哇哇地亂叫?難道天要塌了?地要陷了?盤古開天地,自有女禍補天,大禹治水嘛……哎呀,不好裏原來是熱鬧的三岔路口,紅燈!紅燈!紅燈!一驚一嚇,倒把我的酒意趕跑了,冷汗象汛期的江水在冒,趕緊捏刹把,晚了!一輛大卡車旋風般卷到我眼前,霎那間,一切都化為烏有……

小時候,我的奶媽曾偷偷替我算過命,說我人中長,命大。當我悠悠忽忽從地獄門中回來的時候,發現是躺在醫院繁雜的急診間裏。粉白的牆象天宮的雲絮在飄,雲禪中,隱現出一張冰清玉潔的少女的麵龐,也許真是玉帝的女兒降臨凡間?

“謝天謝地,你總算醒來了,真把人嚇得半死。”她說起話來象吐珍珠。我忘了疼痛,暢快地笑了。

“喂,你家住哪兒?要不要通知家裏人呀?”臉頰上閃出一隻小酒庸。

“謝謝你,請打電話,376703,讓我爸的汽車來接……”我吃力地卻是愉快地說,她點點頭,象陣風似地出去了。

醫生告訴我,多虧這位姑娘,否則我的腦袋早被碾成泥了,上帝,原來她還是我的救命恩人!

不一會,爸爸的司機小章開著銀灰色的奧斯汀來了,人們七手八腳地扶我上車,我總覺得心裏少了點什麽,便大聲問:“她呢?”

“誰?”

“……她呀!”

她不見了,隻留下一條橙色的紗巾,是紮在我傷口上的。我不知道她的姓名,也不記得她穿什麽衣裳了,她象灰姑娘般倏忽隱身。王子還能憑著水晶鞋去尋訪灰姑娘,而我呢?紗巾!商店裏出賣的這種紗巾何止千百條?何況不管姑娘的頸脖是粗是細,都能圍上它!扯淡,我還不至於象王子那樣陷入愛的泥潭裏呢!

請問造物主,兒子是不是母親的奴隸?否則媽媽為什麽總喜歡包辦兒子的一切?甚至當兒子已到了作父親的年齡。仿佛我沒長一雙酷似她的眼睛,仿佛我的頭腦是塑料做的,媽媽對我挑選對象的能力估計得太低了,也許娶媳婦本來就是婆婆的事?

“小濤,電影票,《沙器》,注意,坐你邊上的是沂叔叔的女兒,電台播音員。”

沂楠楠,豔麗,活潑,可為啥那麽愛吃零嘴?一場電影下來,腳邊象積雪般堆滿了瓜子殼,還有許多撒在我筆挺的褲子上。

“小濤,替秦阿姨的女兒補習外語去,她在外貿局當秘書呢。”

普氰嬌媚,文雅,我差點喜歡她。可是,她竟為了水沒燒沸,泡不開茶葉,當著我麵和阿姨吵起來,還敲碎了一隻瓷杯。

“小濤,今晚薑伯伯請客,他女兒從廠裏調到文化局了,你要穿那件滑雪衫去呀。”

薑莉萍,原來就是潮潮的女朋友萍萍呀!她飛來一隻媚眼,臉紅到耳根,我可不願獻殷勤了,朋友義氣,豈能奪人之愛?

“小濤,明天曾阿姨的女兒……”

唉唉,我實在感到厭煩,就象吃多了雞鴨魚肉,腸胃犯膩一般。我想痛飲清冽的泉水,我想呼吸新鮮的空氣,我想體驗不摻和母親意誌的戀愛,那愛裏隻有我和她的感情相溶……我甚至羨慕起從古到今多多少少為了追求愛而和家庭抗爭的青年,夢想和王子一樣親自去尋找灰姑娘……可誰是我的灰姑娘呢?

橙色的紗巾在衣架上靜靜地懸著,象一抹淡淡的夕暉,她麽?我卻怎樣也記不起那張臉龐是圓是方了。

常言說的好,有緣千裏來相逢。

潮潮成了被遺棄的人,飲飲不樂,我想為他解解悶,可媽媽堅決反對我再和那些“插兄”們來往,她吩咐阿姨,不準替我們準備酒菜。我可不在乎媽媽的禁令,“五花馬,千金裘,呼幾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正巧我剛發了工資,決定自己動手操辦。約上潮潮,還借用了媽媽放文件的皮包當菜籃,上菜場買菜了。

我們不象婆婆媽媽們那樣斤斤計較一分兩分的貴賤,也不會辨認菜蔬的鮮陳,隻知道付錢取貨,不一會兒皮.包就塞滿了。潮潮說,還缺一條活魚,魚兒順水,圖個吉利,於是我們便開足馬力朝魚攤擠去。

隔老遠我就看見一位營業員手中拎著一條活蹦亂跳的螂魚,不會錯,我的視力2.0,差點被選到空軍當飛行員的。我拿出當年跳遠運動員的架勢,一個箭步衝到魚攤前,伸手捏住了那條魚尾,說:“這魚賣給我了!”真怪,魚身怎麽象鑄在營業員手中,拽不下來呢?

“同誌,你沒看見嗎?要排隊!”耳邊響起落珠般的聲音,我一抬眼,啊,一張冰清玉潔的少女的麵龐,是她?我竟象石刻雕像般地愣住了。她仿佛並不認識我,公事公辦地說:“同誌,請到後麵排隊去吧。”

突然,一股莫名的火氣冒上我的心口,我一手緊拽魚尾,一手甩出張五元的紙幣,蠻橫地說:“你怎麽知道我不排隊?算找!”我不明白她那嬌小的身軀中哪來那麽大的力氣,一下子把魚奪回去了,遞給排頭的大媽。她的鳳尾般的眼角斜都不朝我身上斜一下,仿佛沒我這個大活人站在她麵前似的。旁邊那一隊婆婆媽媽們對著我橫眉豎眼地責罵:“不怕難為情呀,年紀輕輕就想占便宜,當心魚骨頭卡喉嚨!”“儂曉得哦,我從清早五點鍾就排著呢!”我覺得臉上烘烘地著火,額上的血管撲撲地狂跳,要不是潮潮死命拉我離開,說不定我會動手呢。

“走吧走吧,真黴氣,魚沒吃到,卻惹了一身腥。”這一晚我們倆都是愁眉苦臉的。說好替潮潮解悶,自己心裏也悶得慌,菜無味,酒不香,草草地散了場。

“哥哥,快來看呀,足球決賽,打平,可緊張呢!”妹妹叫喚著。

“不看!”我氣呼呼地回答,砰地關上房門,仰身躺在**了。衣架上的橙色紗巾竟象火炭般地灼眼,我一把拉下它,捏成團,朝紙簍裏狠狠擲去……

清晨,我迷糊中聽見走廊裏響起了腳步聲,是阿姨出門買菜。仿佛有誰在背後推我,我跳起身,追了出去。“阿姨,我幫你買菜去!”阿姨目瞪口悚然地望著我,她不明白,我這個大懶蟲怎麽突然勤快起來。

“阿姨,我去買魚!”一進菜場,我便直奔魚攤,沉沉的晨曦中,魚攤前已排成一條長龍了,數一數,我是第三十四名。

“大家排好啦!今天是黃魚、帶魚,一人限買……”是她,是她,這吐珍珠般的聲音,不知怎麽,我的心坪坪地狂跳起來。我和她,中間隔著三十三個人,卻象豎著三十三座山峰,這幾十步路呀,競象爬山涉水那麽難。

終於,我站在她麵前了,隻覺得眼門前亮晃晃的,我不敢拾起頭。

“同誌,你要什麽魚?”

“我……我……”我相信我的模樣一定很可笑,“不要了。”我慌慌張張地走開了,引起周圍人群一陣哄笑。不知是什麽鬼神在差使我,我又轉到了隊尾,這回,可是第七十八名啦!

“同誌,曉得哦?今天魚幾細一斤?莫要漲價喲。”排在我前麵的癟嘴老太扭頭問我,我茫然地搖搖頭,又重新開始緊張的爬山涉水了。

到了,我把在心中默誦了幾遍的字詞吐出口:“我……買兩條黃魚。”

“同誌,對不起,賣完了。”

啊?我抬起頭,魚攤前果真沒人了,攤板上隻橫著幾條兩指寬的小帶魚,“這……這……”

“咯咯……”她璞詠笑了,“剛才排到你為啥不買?”

“我……”我大膽地盯住了她的眼睛,想鑽進她的心中,

“你為什麽不告而別?”話出了口,自己也嚇了一跳。

“……有小車送你回家,沒我的事了嘛,留著幹啥?”她的臉微微有點紅。

“那,我還沒好好答謝你呢。”在羞澀的姑娘麵前,我愈發月旦壯氣粗了。

“哈哈……哪來這酸溜溜的客套?哈哈……”她原來還會這樣大聲地笑呢。

啊——啊——啊——心裏吹進了春風,我想作詩了,一首愛情的讚美詩!

“小妹,打開錄音機,和你來一段探戈吧……”我發瘋似地抱著妹妹在客廳裏旋轉。

“媽呀,你看哥哥!”

“小濤今天怎麽啦?準是你知道了?”

“知道什麽?”

“劉伯伯的女兒,就是那個影壇新星,答應和你交個朋友了,今晚就來……”

“什麽什麽呀衛”我吼叫起來,“我自己找到朋友了,不用你操心!”

媽媽吃了一驚,訪呐地問:“她,是誰?”

“前麵菜場……賣魚的。”糟糕,什麽名字,到現在還不知道。

“啊?”媽媽愣住了。

“哥哥,你在說笑話吧?”

“我沒那閑工夫,正正經經對你們說話呢。”

媽媽氣得渾身發抖,厲聲說:“小濤,這麽大的事,怎能不跟爸爸媽媽商量?她的家庭出身,社會關係?政治表現?你都了解嗎?”

“媽!”

好了,我終於加入了為了愛而與舊傳統觀念抗爭的行列。

我不想多去描寫我的叛逆經過,爭吵,評理,絕食,出走……這在古今小說中大有描敘。最後,媽媽妥協了,答應領她回家,當麵鑒定。

啊,我多幸運哪。我犧牲了心愛的《泰戈爾詩選》,才買通妹妹去給她送張紙條,約她晚上著電影。

這一天,我的心就象風箏般在明朗的藍天裏飄**。

我進理發店理了發,吹了風,又換上了瓦爾特式的米色外套,自覺得格外瀟灑、挺拔……風流的王子尋到了心愛的灰姑娘,啊,鮮花盛開,百鳥歌唱了……

臨出門,我把那塊橙色的紗巾揣進懷抱,暖暖的,癢癢的,象把一縷明媚的陽光收進了跳**的心房。

隔著馬路,我看見她窈窕的身影立在一片燈光中,輕盈得如一支出水芙蓉。

“你……好!”我深情地看著她……啊,這時,灰姑娘幸福地撲進王子懷中……我睜開眼,發現她帶點譏諷地望著我。

“你,是什麽意思呀?莫名其妙地請人看電影?”她微微地整起眉頭問。

“這……”想不到她是如此憎懂,老實,憨厚,更討人喜愛了,“我……我媽答應了!”愛的潮水在心中奔流,我什麽都不顧了,滔滔不絕地傾吐起來,從第一次見麵到我與家庭的反目……我以為她會感激,會衝動,甚至會淌出晶亮的銀淚……可是,怎麽了?她的臉色怎麽這樣地冷漠?嘴角上那一絲嘲弄的笑呀,簡直象往我臉上抽皮鞭!

“你……不願意嗎?”我的心往下沉。

“嗯,你不尊重人裏”她幹脆地回答。

“什麽?不尊重你?我愛你!為了你,我可以拋棄一切,地位、特權……”我著急地辯解。

“精神上的地位和特權呢?”她反問,我一時沒聽懂,她卻激憤起來,漲紅了臉說,“你不了解我,也從沒向我表示過你的感情,你甚至不屑問問我的姓名、年齡。你以為一個小小的菜場上賣魚的丫頭能得到出身高貴的你的愛慕,那將會受寵若驚,感激涕零的,哪還有拒絕的資格呢?不,我不稀罕這種恩賜的愛情!你留著送給別人吧!”

仿佛被人當頭澆了一桶冷水,我的心房象結凍的冰窖……灰姑娘能嫁給王子,難道還不滿足嗎?……然而,她不是灰姑娘!

“同誌,電影我不看了,請原諒我的唐突,再見。”她走了,象倏忽而過的晚風,惆悵和空虛悄悄地爬遍了全身,“精神上的地位和特權呢?”我默默地咀嚼著這句話……

“你不是灰姑娘麽?好吧,我也不是王子了。等著吧,那怕天涯海角,我也要追尋你的。”

1981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