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作為革命領袖,毛澤東的詩歌題材盡管非常廣泛,但中心卻圍繞著中國革命和建設。而可歌可泣、艱難卓絕的中國革命和規模宏偉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潛在地或外在地決定了毛澤東詩詞所特有的藝術風格。這種藝術風格的總體傾向是:悲壯、激越、奇偉、率性、樂觀、慷慨,雖然憂患意味濃鬱,但卻更有“爭雄勢”。你看,“**滌誰氏子,安得辭浮賤”,“人有病,天知否”,“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國際悲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這些悲壯之句,不足以奪人心魄麽?“名世於今五百年,諸公碌碌皆餘子”,“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這些激越之句,不足以鼓動人心麽?“要似昆侖崩絕壁,又恰象台風掃寰宇”,“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六月天兵征腐惡,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山,刺破青天鍔未殘”,“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談笑凱歌還”,這些剛烈、奇偉之句,不足以壯人胸懷麽?“君行吾為發浩歌,鯤鵬擊浪從茲始”,“頭上高山,風展紅旗過大關”,“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傑怕熊羆”,“試看天地翻覆”,這些豪情橫溢之句,不足以催人奮進麽?“踏遍青山人未老”,“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這些湧動著樂觀意向之句,不足以使人活力常駐麽?“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風雷
動,旌旗奮,是人寰”,這些慷慨抒意之句——它把詩人作為大革命家與世爭雄的氣度盡情拱出——難道不令人傾倒麽?
毛澤東詩詞悲壯、豪邁、奇偉的風格之基礎是現實主義的,這種風格是如此鮮明、強烈,以致詩中的浪漫色調及婉約之風亦受其裹挾。盡管如此,毛澤東詩詞中的浪漫主義色彩仍時時透現出來。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完美結合,使毛澤東的詩作成為一個和諧的藝術整體。這美妙絕倫的詩詞雖然是毛澤東那奇譎高古的詩之思維的直接產物,但又是他博取曆代詩詞名家之長,深受中國傳統詩詞藝術風格熏陶的結果。從曆史繼承性看,戰國時屈原,魏時曹操,唐代李白、李賀、李商隱,宋代蘇軾、辛棄疾、嶽飛等等詩詞大家的詩風,對毛澤東的影響似乎尤其深刻。“九嶷山上白雲飛,帝子乘風下翠微”,從中依稀可窺見屈原《九歌·湘夫人》的潛影。 “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廣袖,萬裏長空且為忠魂舞”,“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牛郎欲問瘟神事,一樣悲歡逐逝波”,從中略能聞出李白的仙氣,李賀、李商隱的鬼風。“坐地日行八萬裏,巡天遙看一千河”,從這凝結著現代地學、天文學知識的詩句中,不難體味到辛棄疾為詩時那種豐富的想象力。
但是,毛澤東詩詞中與傳統詩風有一定聯係的浪漫主義創作手法,並不改變其現實描寫的主流。也許正是具有某種浪漫色調的對襯,才使他的詩詞更具現實感,更顯出藝術的真實。你看,輕直上重霄九的楊柳忠魂,在“忽報人間曾伏虎”的歡欣鼓舞的時刻“淚飛頓作傾盆雨”。六億神州“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一片熱氣騰騰的景象使長期為虐人間的“瘟神”無處藏身,逃之夭夭。“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這充滿美麗幻想的詩句吟罷,接著便是以夢想“芙蓉國裏盡朝暉”來表達對現實的美好追求。翻動扶搖直上九萬裏的鯤鵬雖然背負著青天,但朝下看到的卻是“人間城廓”。從“鯤鵬展翅”的畫麵上更可看到一個搏擊風雲、勇往直前、無所畏懼的鬥士形象的疊影。總之,浪漫色彩點綴了毛澤東詩詞的現實主義圖畫。
毛澤東的豪邁、雄奇的詩篇中,也可以找到淒涼婉約之句,雖然數量不多。“更那堪淒然相向,苦情重訴。眼角眉梢都似恨,熱淚欲零還住。”淒苦難言,情意綿綿。“今朝霜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淒清如許。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悲悲切切,難離難別,無限悵恨。但這種婉約淒涼與豪壯雄渾亦是相反相成的:“憑割斷愁絲恨縷。要似昆侖崩絕壁,又恰像台風掃寰宇。”這樣誌與天齊的豪放詞章與之相得益彰。畢竟是偉男胸懷,連青年時寫苦戀愁緒用詞亦是“江海翻波浪”,更不須說用“三千毛瑟精兵”去比喻“文小姐”手中的“纖筆一枝”,用“不愛紅裝愛武裝”去歌頌新時代的女性了。可見,毛澤東詩詞中的淒涼悲憤也顯示出壯美的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