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作為曆史的產物,一部毛澤東詩詞,不僅堪稱藝術珍品,不僅是毛澤東詩詞藝術不斷發展的原始紀錄,也是一部記載半個多世紀中國革命曆程的瑰麗史詩,是毛澤東的思想不斷升華的一個曆史側麵的映照。那醇鬱的時代氣息和滿含戰鬥**的詩章中,蘊藏著深刻的革命哲理和政治哲理。可以說,毛澤東的詩同時又是一部哲理詩。毛澤東藉詩詞藝術表露思想的才能是如此之高超,以致寥寥幾句便可告訴你一個深刻的道理。或者,你從他那優美的詩句中可以窺知他探求社會人生哲理的心路曆程。你想要了解“新民學會”時期的青年毛澤東的抱負嗎?《七言·送縱宇一郎東行》可以給你一把入門的鑰匙;你想要了解毛澤東那一代共產黨人、那一代職業革命家離鄉背井、奔走四方之所求何在嗎?《沁園春·長沙》會給你啟迪;你想要了解以中國工農紅軍為砥柱的中國土地革命戰爭的起源嗎?讀讀《西江月·秋收起義》你就會領略到其中的道理;你想要了解毛澤東的戰爭觀嗎?最好還是先去吟誦和品味《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漁家傲·反第二次大“圍剿”》;你想要了解毛澤東對人民的敵人或社會公敵的態度嗎?瀏覽一遍《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也就一目了然;你想要了解毛澤東對帝國主義或外國侵略勢力的態度及對未來共產主義社會的憧憬嗎?最好是去細析《念奴嬌·昆侖》;你想要了解毛澤東的社會曆史觀嗎?那就從頭至尾背熟《賀新郎·讀史》。毛澤東的眾多詩詞猶如一扇扇向你開著的通往他心靈深處的窗戶,隻要注意,就不難發現他內心的奧秘。有言道,詩如其人。從這眾多的詩詞中,確實可以看到毛澤東那卓爾不群的精神品格和獨立特行的個性。
由於毛澤東詩詞中的政治意識異常強烈,所以,如果要對毛澤東從事詩詞創作活動和作品本身作分期研究的話,可以從毛澤東投身中國社會政治活動、革命活動的幾個大的轉折時期來作相應劃分。當然,也可以按作者的自然年齡段即不同年齡期的作品來作相應劃分。這兩種劃分基本上是重合的,即可以把毛澤東長達半個多世紀的詩詞創作活動大體劃分為三個時期:前期,中期,後期。前期主要指作者在長沙求學的時期和成為馬克思主義者之前的時期;中期包括作者投身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運動和革命勝利後的社會主義改造及建設的時期;後期則包括十年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和“**”時期。
前期(1915-1921年),是作者在湖南省立第一師範學校求學、求學期間進行社會活動、畢業後從事革命活動的時期。當時他還沒有接受馬克思主義。這一時期作者留下來的作品共有5首:《五古·挽易昌陶》、《歸國謠·今宵月》、《七古·送縱宇一郎東行》、《祭母文》、《虞美人·枕上》。從這5首詩作中可以看到青年毛澤東精神生活的一個側麵。作為熱血青年,這位未來的偉人此時比他人更具有強烈的使命感和道德責任感,這種敦厚的情感通過作品較細膩的刻畫而表露出來。同學易昌陶病死,他以滿腔的且悲且惜且憤之情賦挽詩。新民學會會員縱宇一郎將東渡日本求學,他為之勵誌,贈詩以壯其行。慈母不幸逝世,他傷痛欲絕,遂寫祭辭以紀心孝。而贈楊開慧一詞則表明,為戀愛求婚,他也同樣陷入了情網的困頓。
從思想傾向上看,毛澤東此時已站在反對帝國主義的愛國主義立場上,已具有強烈的反封建主義的民主主義思想意識,並已覺悟到自己負有振興中華、挽祖國於危亡的天責。“東海有島夷,北山盡仇怨”,“**滌誰氏子,安得辭浮賤”(《挽易昌陶》),這些直抒報國誌向的詩句,充分表達了他對日俄等帝國主義國家宰割中國的敵愾和鮮明的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立場。“吾母高風,首推博愛”,“恨偏所在,三綱之末。有誌未伸,有求不獲。精神痛苦,以此為卓”(《祭母文》),在這裏可以看到毛澤東從母親受封建倫理綱常的壓迫中,體驗到必須進行反封建主義的政治革命,使婦女獲得解放,以取得平等社會地位的奮爭精神。“致於所恨,必補遺缺”,毛澤東為實現這一誌向終身不渝地奮鬥著。在《送縱宇一郎東行》詩中,則可看到新民學會時期的毛澤東是一個果欲改造中國的心存鯤鵬之誌的青年,表明他當時為他日一展鴻圖而十分注重自身修養、求學儲能的情懷。“君行吾為發浩歌,鯤鵬擊浪從茲始。”“名世於今五百年,諸公碌碌皆餘子。”這些句子特別揭示他由於深受中國古文化熏陶而養成鄙視碌碌諸公的氣度,有著斯人繼大任、舍我其誰的勃勃雄心。從哲學上看,毛澤東此時還未完成從唯心主義向唯物主義的徹底轉變。“丈夫何事足縈懷,要將宇宙看稊米”,表明毛澤東此時還是一個唯我論者。 “名世於今五百年”,則可看到孟子的唯心論在他身上的印痕。至於《祭母文》中所顯露出來的心物二元觀念或受傳統神靈觀念影響的形跡,就更明顯了,如“軀殼雖隳,靈則萬古”。總的說來,這5首詩詞提供了一個處於社會巨變時期憂國憂民、追求自身進步的青年學子的形象,一個傳統倫理觀念地基動搖時期因敬愛母親、未能報恩而負疚的孝子形象,一個在舊時婚姻陋俗尤盛時期追求誠貞愛情陷於情網而自感困頓的青年男子形象。
中期(1922-1956年),這一時期時間跨度30餘年,它包括作者接受馬克思的共產主義觀念後,投身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運動依次經曆的各個階段:建黨和大革命、土地革命戰爭、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建國前後及建國初的社會主義改造和建設等階段。這期間作者留有大量詩詞作品,已經發表的有40首。在這些詩作中,寫與友人惜別,抒發革命豪懷以示誌在革命,或對革命前途和革命形勢表示憂慮的3首。革命戰爭題材的最多,共28首。在革命戰爭時期寄情山水以抒懷的,或與戰爭題材有間接聯係的7首。歌頌新生的社會製度和新中國建設的2首。
建黨和大革命時期留下的3首詞,是作者無形中自我塑造了一尊職業革命家的雕象:作者與革命共生存,抱負恢宏。讀罷《賀新郎·別友》,令人宛如置身殘月西流、橫塘寒氣、東門霜重的肅殺境地,那裏,作者與心愛的女友依依惜別。女友掩麵而泣,他不忍揮手離去。而作者之所以決然“揮手從茲去”,奔走他方,暫於男女之情不顧,為的是掀起“掃寰宇”的“台風”,使全部現存社會“似昆侖崩絕壁”。詞的最後一行短短六字構成這樣一幅畫麵:在某一天,日暖風清,比翼鳥展翅翱翔——那是一對革命伴侶的化身。《沁園春·長沙》向人展示的,是一個獨立在紅山碧江的壯美秋色中偉岸男子形象,他從內心深處發出與世爭雄的呐喊: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他誓與社會惡勢力——封建軍閥努力宣戰。《菩薩蠻·黃鶴樓》則表露了作者為當時形勢憂心如焚,使人幾乎可觸摸到一種沉重壓抑的氣流,領受一種蒼涼的心感。這一時期的3首詞都可堪稱佳作,風格各具,用字也十分講究,富有感染力,藝術上較前幾首有不小的進步。
革命戰爭時期(土地革命戰爭、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寫下的28首詩詞,是作者揭竿而起,首創紅軍,並展開數十載艱苦卓絕的武裝鬥爭、與國內外敵人勇猛奮戰的珍貴曆史紀錄,它以詩的形式記錄下了作者從開創井岡山道路,到揮師攻克蔣家王朝盤踞地南京、奪取全國政權的光輝軍事曆程。且看:
發動組織湘贛農、工、領導秋收起義(《西江月·秋收起義》)——率工農革命軍奔向井岡山,並以井岡山為革命根據地開創工農武裝割據、實行土地革命的時代(《西江月·井岡山》)——向贛南閩西進軍途中布告四方(《四言·布告四方》)——乘新軍閥蔣係同桂係混戰之機,在閩西開辟了大片革命根據地(《清平樂·蔣桂戰爭》、《采桑子·重陽》)——從閩西向贛南進軍(《如夢令·元旦》、《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率紅軍東西征戰,從福建汀州進逼江西南昌,又直抵湖南長沙(《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指揮反第一次大“圍剿”取得輝煌勝利,使紅軍軍威大震(《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指揮反第二次大“圍剿”再次取得巨大勝利,紅軍自西向東橫掃七百裏,使敵聞風喪膽(《漁家傲·反第二次大“圍剿”》)——遭受執行左傾冒險主義路線的負責人排斥後,在路經曾激烈鏖兵的舊地瑞金大柏地時感慨萬千,卻隻言關山風景(《菩薩蠻·大柏地》)——第五次反“圍剿”瀕臨失敗前夕到南方戰線會昌地區視察、指導工作,透露出對戰局無比憂慮的心情(《清平樂·會昌》)——在長征路經湘貴多山地帶的壯美感受(《十六字令·山》)——率紅軍入黔北在婁山關一帶征戰的紀錄(《憶秦娥·婁山關》)——紅軍萬裏長征接近勝利時的絕唱(《七律·長征》)——長征路上,由白雪覆蓋的千裏岷山而聯想到莽莽昆侖山脈,進而聯想到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壓,更覺以人民武裝勢力削平內外反革命武裝勢力而得太平世界之必要(《念奴嬌·昆侖》)——率紅軍跨越過進入陝北革命根據地前的最後一座山峰六盤山時,表露出東山再起、重振雄威的心境(《清平樂·六盤山》)——對敢於擔當軍中重任、指揮破敵追兵的英勇善戰的將軍彭德懷的由衷稱讚(《六言·給彭德懷同誌》)——親率紅軍東征途中,為北國雪原之壯美而傾倒,由之激發萌生了對中國曆史上雄才大略的帝王為江山折腰的評點,遂留下詠雪的千古絕唱(《沁園春·雪》)——對來陝北保安當紅軍的“文小姐”丁玲的熱情讚賞(《臨江仙·給丁玲同誌》)——祭中華民族之始祖軒轅黃帝,以表誓與入侵中國的日寇這個最凶殘的民族公敵不共戴天,及光複中華大好河山的決心(《四言·祭黃陵》)——號召婦女們起來參加偉大的抗日戰爭,以加速製服強敵(《四言·題〈中國婦女〉之出版》)——對中國赴緬甸遠征軍(國民黨)200師師長戴安瀾這位抗日名將的為國捐軀予以高度的讚賞和沉痛的哀悼(《五律·挽戴安瀾將軍》)——為爭取解放戰爭的勝利、決心不渡黃河而轉戰在陝北(《五律·張冠道中》)——在陝北指揮全國各個戰場,又喜聞西北野戰軍取得對蔣介石軍隊的重大軍事勝利(《五律·喜聞捷報》)——為中國人民解放軍以勢如破竹的攻勢占領國民黨蔣介石政府所在地南京的勝利歡欣鼓舞,顯露出一顆乘勝前進、勇追窮寇、奪取全國革命勝利的剛決之心(《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
建國前後及後來的社會主義改造時期,作者留下的9首詩詞中,有3首是和柳亞子的,1首是和周世釗的,另外5首是遊山擊水時留下的。
從《七律·和柳亞子先生》一詩的產生不難理解,在南國炮聲隆隆、北國硝煙猶在的建國前夕,作者作為新中國的締造者,真可謂日理萬機。他剛剛指揮罷功垂史冊的“三大戰役”,從河北山鄉西柏坡風塵仆仆地趕到京城後,讀到的便是著名民主人士柳亞子因新政權對其生活照顧許有不周而“無車談鋏”的“感事”詩。作者即以詩作答,情真感人,道明個中緣由,使柳先生“昌言吾拜心肝赤”,“躬耕原不戀吳江”,牢騷頓消。僅此一詩,牽動眾士之心,國內名流歸之若水,皆為新中國新政權的誕生獻計出力。《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是作者在建國後第一個國慶佳節期間的興會之作,體現了作者一種愉悅的心境。而另一首和詞除了表明同一心境外,更是充滿對抗美援朝戰爭所取得輝煌勝利的喜悅。
《七律·和周世釗同誌》是作者與故人在故地重遊後的佳作,這首答詩的獨特之處是,所滲入的政治意識較薄,幾乎沉浸在重溫遊年青時常遊的湘江、登年青時常登的嶽麓山的無限樂趣之中,真可謂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浪淘沙·北戴河》和《水調歌頭·遊泳》是作者盡享擊水之樂時的遣興。仿佛惟有置身三千逆水,才感到心暢意酣。他前思古人,後想來者,從詩中可品味出他的躊躇滿誌。社會主義改造的順利進行,將有可能為作者領導中國人民實現人類千年來的美好夢想奠定現實基礎。故他在北戴河登碣石山追思魏武帝曹操統一北方的功業時,抒發出“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的豪情。作者在中國最大的江河中遊泳時,聯想起幾千年前站在河岸上望流興歎的聖人孔夫子,一幅壯麗的宏圖更展現在他的心頭。
這一時期的作品在藝術上造詣非常之高,莫非是詩人的軍旅生活更易激發詩情,抑或軍事天才發揮時更易催生靈感?這些作品詞章峻秀,筆力雄健,無拘無束,揮灑自如。或光昌流麗,或氣象汪洋。《西江月·井岡山》令人有莊嚴持重、凜然不可侵犯之感,而另一首《秋收起義》則一破格律,讀來別有一番風味。《采桑子·重陽》沉雄、悲壯。《如夢令·元旦》與《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則形成鮮明對照,前者宛如從軍樂,後者卻置人於軍令如山、軍情緊迫的攝人魂魄之境。讀《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漁家傲·反第二次大“圍剿”》,仿佛見到千軍萬馬在廝殺,神話中以頭觸不周之山的共工式英雄形象躍然紙上。《菩薩蠻·大柏地》和《清平樂·會昌》頗有“欲說還休”的意味,它既含藏了對開創江西革命根據地時艱難歲月的回憶,更隱現對革命事業前景的擔憂。這種回憶和擔憂糅合在彩虹、陣雨,斜陽映照下的蒼翠山巒裏,或曉霧蒙蒙、山樹森森的峻嶺中。辭章豪放挺拔、壯麗華美的《十六字令·山》、《念奴嬌·昆侖》、《沁園春·雪》,展示了祖國山河的千姿百態。在這裏,山成了力量的象征:它如巨瀾卷海,或如利劍刺破青天,或閱盡人間春色,或欲與天公試比高。自然的壯美與超自然人格的壯美渾然一體,作者或愛或憎的鮮明情感亦從他對山的描寫中盡露無遺。這一階段不僅有《雪》這樣的蜚聲中外、光耀環宇的詞章,亦有令作者自以為愜意之極的“蒼山如海,殘陽如血”這樣壯美而意境悠深的佳句。《雪》構思了一幅如此巨大崇高的畫麵:一仗劍馳驅的偉人丈夫,立於華夏大地,為北國冰雪世界而凝神。蜿蜒萬裏的長城,橫貫東西的黃河,紛紛揚揚的彌天大雪,激起他無限的審美情趣。從“蒼山如海,殘陽如血”這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八個字中,則似乎可以看到一支酣戰後休息的剛毅正氣之師,隱沒在那落暉染峰、晚秋氣寒的群山裏。這畫麵是那樣牽人心魂,不由你不問,這支遠征的孤軍明朝將在何方?《清平樂·六盤山》筆調輕逸明亮,秀美之中見陽剛。《臨江仙·給丁玲同誌》讀來琅琅上口,體現了一偉男對一才女的一種特別讚許。孤城落照,略露愁緒,令人有設身處地之感。《六言·給彭德懷同誌》,寥寥數字,塑造了一位叱吒風雲、橫刀立馬的大將軍形象,比之漢高祖劉邦的《大風歌》毫不遜色。《四言·祭黃陵》浸透一種決心光複山河、氣衝鬥牛的英雄氣概,讀來令人**氣回腸,令人欲罷不止。《五律·挽戴安瀾將軍》開首“外侮需人禦,將軍賦采薇”十字,將人帶進幽思悲壯之境;而《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通篇顯示一種疾風卷雲的雄猛之風。《七律·和柳亞子先生》用詞考究,用心良苦,友好中略見批評,婉約中隱露嚴辭。而和柳亞子的另兩首《浣溪沙》則如行雲流水,作者在萬方同樂歡慶勝利的時刻,與友人共享良辰的悠然心境以明快的節奏表現出來。《七律·和周世釗同誌》一詩則以畫圖般的美景,展示了作者對青年時代的珍貴回憶,風格優柔婉厚,使人百讀不厭。《浪淘沙·北戴河》格調深沉,《水調歌頭·遊泳》則壯麗空闊。與《雪》相比,這兩首詞各有其藝術價值。它們的共同之處是:撫今思古,興物言誌。既發幽思,又抒豪氣。
當然,這一時期也有一些風格迥異的即興之作。1955年在杭州等地遊賞時詠成的《五律·看山》、《七絕·莫幹山》和《七絕·五雲山》,是作者全部詩作中極少見的隨心詠景詩,它似乎信口而出。乍一見到,真令人難以相信它出自毛澤東之口。“飛鳳亭邊樹,桃花嶺上風。熱來尋扇子,冷去對佳人。”這著實使人以為它是唐宋什麽才子坐忘山水時的輕詠之作,因為它既沒有柳永詞的華婉,也稍遜蘇軾詩的優美。隻是《七絕·莫幹山》中的“四十八盤才走過,風馳又已到錢塘”句,能讓人把它與現代交通工具汽車聯係起來。
後期(1957-1976年),是作者指導全黨在全國實行社會主義改造、著手社會主義建設及進行“**”的時期。這一時期毛澤東詩詞作品以各種形式公開發表的共有34首。其中26首成之於10年社會主義建設時期,4首成於“**”前夕,兩首成之於“**”時期,另有兩首具體寫作時間不詳。
在這26首詩詞中,有17首與作者後期的社會實踐緊密相關,另外一些詩詞從題材到風格都頗有特色,尤其是那些寫愛情和友情題材方麵的詩詞。
1957年夏由收到李淑一寄贈的《菩薩蠻·驚夢》而引發,為懷念亡妻楊開慧及李淑一的亡夫柳直荀而作的《蝶戀花·遊仙》(公開發表時改為《蝶戀花·答李淑一》)是悼念亡妻亡友的真誠之作。1962年秋由收到故友周世釗等人的詩作,以及李達、樂天宇等人寄贈的湘產禮品及詩作,再次觸動對亡妻的懷念之情而作的《七律·答友人》,在藝術上頗有特色。它盡寄幽思之情,並在懷舊、感答友人之時熱情謳歌新時代的新生活。這兩篇作品均用了神話典故,意境幽遠,感人至深。但行筆較為婉轉,藏而不露。幽思縷縷隱匿在美好的幻景中,欲哭又止的偉人意誌凝結成整個詩體。盡管其中的現實主義色調並不失平淡,但作為丈夫對愛妻的割不斷的愛戀之情時時溢於詩表。也許,隨著歲月無情的流逝和漸漸步入老年,作者對金色時代恩愛的夫妻生活、驕妻無比寶貴的奉獻和寧死不渝的愛情愈是思念難忘,愈是在記憶中變得清晰。“驕楊”“輕直上重霄九”、“帝子乘風下翠微”,這些雅美而奇異的章句表達了一位英雄丈夫永難磨滅的愛心。
1950年代下半期留下的另11首詩,亦具有濃鬱的時代氣息。《七絕·劉》是作者讀史時有感而發,他慨歎千年前一介書生,懷憤鬱抑,“有匡國致君之術,無位而不得行。有犯顏敢諫之心,無路而不得進。”也許作者思史撫今,認為這類曆史上曾演出的悲劇正在現實社會中重演,故他對於那些手中握有真理、且受多方壓製的小人物情有獨鍾。顯然,作者所期盼的是社會主義建設時代需要有大批有才華、想敢說敢幹的青年人。
《七絕·祭馬翁》反映了作者對當時方興未艾的世界性的社會主義運動的樂觀看法,及對世界革命勝利的翹首以盼。亦折映出作者作為中國社會主義事業的首創者,將要為世界革命全部成功貢獻力量的滿腔豪情。“愚公盡掃餮蚊日,公祭毋忘告馬翁。”——作者深信,馬克思所設想的共產主義社會,那環球同此涼熱的大同世界的到來,為期確實不太遠了。
《七律·送瘟神》是作者巧妙借用神話傳說,以奇異的筆調,采用浪漫與現實相間的手法賦成的詩篇。它意在歌頌新社會製度下組織起來的人民力量強大。作者夢想中國人民能盡快擺脫“東亞病夫”的時代,早日進入美好幸福的生活之境。從小序中可以看出他賦此詩時心意酣暢:“讀六月三十日人民日報,餘江縣消滅了血吸蟲。浮想聯翩,夜不能寐。微風拂煦,旭日臨窗。遙望南天,欣然命筆。”
《七律·到韶山》和《七律·登廬山》兩首詩,則明顯地烙上了作者親自倡導“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這“三麵紅旗”並極力捍衛這“三麵紅旗”的印痕。《到韶山》在回憶故鄉過去年月英勇的革命鬥爭時,更是讚美了“換”來的“新天”。詩的最後一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繪繡了一片作為中國共產主義社會起點的人民公社的田園美景。為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的創舉及隨之而來的後果作辯護構成《登廬山》一詩的主旨,作者冷眼以待國內域外對“三麵紅旗”的種種非難。“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裏可耕田?”此聯表露了作者深信自己所倡導的事業必將收取成效,盡管它已遭受極大挫折。在藝術上,這兩首詩的手法較具特色。詩中對“人民公社”、“大躍進”的讚美不置一字,但為“三麵紅旗”喝彩卻是詩的主題。
1950年代下半期留下的11首詩中有4首讀報詩。這4首詩值得特別關注的不是其藝術方麵而是政治思想方麵。從藝術上看,這幾首詩差不多可列入打油詩之列,缺少推敲琢磨,但它們卻記載了中國與蘇聯這兩個社會主義大國之間的決裂與思想觀念之間曆史。作者在詩中把蘇聯共產黨總書記赫魯曉夫比作托洛茨基,他為尋求蘇聯與美國等西方國家和平的美國是“塗脂抹粉上豪門”,使“列寧火焰成灰燼”。可是結果爆出特殊新聞:“青雲飄下能言鳥”後,赫魯曉夫在“愛麗舍宮”氣得“唇發紫”。與此同時,作者敢於麵對全世界包括以美國為首的帝國主義、以蘇聯為首的“修正主義”和各國反動派的反華大合唱。他“重看今日大反華”,不怕人們把中國說成邪惡之地,也不在乎人們歪曲事實因中國為保衛邊土、反對侵略而被指責為侵略者。另外,還有《改魯迅詩》也是一首諷刺詩,它諷刺蘇聯共產黨總書記赫魯曉夫謀求與西方緩和而不成,同時又吹噓蘇聯的偉大成就。
1960年代作者所創作的詩詞中,至少有10首詩詞幾乎全都貫穿著反對“帝、修、反”特別是反對“修正主義”的背景意識。“三麵紅旗”的陡然受挫,連續三年的自然災害,使饑饉遍於國中。其時,中國的邊境線上也變得不安寧起來。西邊,印度軍隊越過“麥克馬洪線”,侵占中國大片領土,中印之間已起戰事。東南,盤踞台灣的蔣介石,則乘機叫囂要反攻大陸,並不時派遣特務過來。北邊,由於中蘇兩黨思想觀念的論戰及蘇共對中國“三麵紅旗”的指責,導致兩國之間關係的緊張。中蘇“蜜月”已經過去,兩國之間漫長的邊界處已不複平靜。厲兵秣馬,以防外敵可能的入侵和顛覆,是作者當時迫切關注的一個問題。1961年初春發表的《七絕·為女民兵題照》,可看作是作者向外界透露的一個富有軍事威懾精神的信息:中國全民皆兵,連女性也“愛武裝”,女民兵也是一支強大的軍事力量。故任何外敵膽敢來犯,必定葬身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同時,該詩也是對當時蘇共中央總書記赫魯曉夫所謂“民兵隻是原子彈麵前的一堆肉”妄說的一種精神上的有力挑戰。在《為李進同誌題所攝廬山仙人洞照》一詩中,不難體會作者不畏重重險阻、執著追求至高至險的既定目標的一種崇高意境,也可領略到他那喜歡飛渡“亂雲”的與眾不同的性格。
1960年代前期留下的這4首詩詞:《七律·和郭沫若同誌》、《卜算子·詠梅》、《七律·冬雲》、《滿江紅·和郭沫若同誌》,總的基調是反對“修正主義”。《和郭沫若同誌》詩的特殊之處在於,作者筆下的中國馬列主義者,真正的革命者,既有神話故事中孫大聖那樣的大智大勇,有識別妖魔鬼怪的火眼金睛,有降服敵人的高強本領,更能團結曾對敵仁慈、犯有敵我不分錯誤的唐僧那樣的“中間派”一道革命,以集中力量、最大限度地孤立和打擊敵人,且永遠保持百倍警惕。——統一戰線的策略在詩中得以完整地體現。《詠梅》字麵上是詠頌鬥雪獨開、嚴寒不懼的梅花,實際上是倚物言誌,抒發豪情。《冬雲》亦是作者那種頂風傲雪、獨立不懼的梅花般的性格特征的展示,惡劣環境中方顯英雄本色。在此詩中作者滿腔英氣已無法遮掩,隻有連同詩句直接抒出:“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傑怕熊羆。”《滿江紅》詞則充滿了戰略上藐視敵人的宏偉氣魄,它以對比的手法襯托著描寫敵我態勢。一方是:碰壁的蒼蠅、緣槐的螞蟻、撼樹的蚍蜉。另一方是: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風雷激。世界革命者將以“隻爭朝夕”的精神去掃除蒼蠅等害人蟲,他們將所向無敵。
作者在1960年代前期留下的另2首詩詞,即《雜言·八連頌》、《七律·吊羅榮桓同誌》可謂各具特色。《八連頌》是作者留下的唯一一首雜言詩,它用字隨意,行句通俗。透過紙背,似有唐代白居易詩之遺風,但更多地可以看到《古詩源》裏收入的蘇伯玉妻寫的《雜言·盤中詩》的潛形。 也許,這是作者想如自己所說,“從民歌中吸引養料和形式,發展成為一套吸引廣大讀者的新體詩歌” 的一種嚐試和創新?盡管《八連頌》當時不脛而走,廣為流傳,但若從藝術上進行評估,與那些藝術造詣極高的詩作如《七律·
長征》、《沁園春·雪》、《水調歌頭·遊泳》、《七律·答友人》等這樣的“陽春白雪”較之而言,它隻能列入“下裏巴人”了。1963年冬所作的《吊羅榮桓同誌》一詩,是作者慰寄曾忠實追隨自己幹革命數十年的老戰友的深切哀悼。其悲切之情不能自製,但這種悲意識中更貫穿著政治憂患意識。“長征不是難堪日,戰錦方為大問題。”是作者對社會主義紅色江山是否改變顏色的一種思慮。總之,這首詩在憑吊戰友之時表達了強烈的政治憂患意識,從中同時透現出一種鮮明的時代色彩。
1960年代前期,作者還留下了4首讀史的詩詞,這就是《七絕·屈原》、《七絕·紀念魯迅八十壽辰》(二首)和《賀新郎·讀史》。《七絕·屈原》顯示了古代詩人屈原在作者心中占有崇高的地位,作者既推崇屈原那流傳千古的《離騷》是投向政敵的匕首,更悲惜玉碎金銷的愛國詩人那種獨立特行的個性,以及那種孤獨悲憤、壯誌難伸的慘烈命運。讀史人所同情並引起共鳴的是屈原那種執著追尋真理的願望,勇於為真理獻身、不以小人為伍的崇高精神。《七絕·紀念魯迅八十壽辰》兩首詩,則是一位偉人寄托對另一位偉人的哀思。詩中體現了兩位同時代的偉人,皆錚錚鐵骨,滿腔熱血,一身正氣。雖終生未謀麵,然而兩心通。而成之於1964年春的《讀史》,其首要價值是在思想方麵,它展示的是作者讀史時的心理感慨。在藝術上,它亦可列入上乘之作。這首詞為人們了解作者晚年在思考些什麽,了解作者的社會曆史觀、階級鬥爭觀提供了極好的材料。該詞短短幾行,百十餘字,完整地勾勒出人類社會如何在階級鬥爭中發展的線索。它以精美辭章,表述了自猿進化到人以來曆史上依次演進的幾種社會形態,曆史上各對立階級彼此之間殘酷的階級鬥爭。同時,該詞也表明了作者的奴隸們創造曆史的觀點,以及作者與曆史上那些反抗壓迫剝削的造反英雄們息息相通的感情。字裏行間,透現了他對中國曆史上農民起義和農民戰爭的高度讚揚。
《賀新郎·讀史》可謂作者鑒古識今,抒發心中無限感慨時的難得珍品。
另外,還有兩首詠史詩可能也是作者在1960年代初留下的,這就是《七絕·賈誼》和《七律·詠賈誼》。這兩首詩的具體寫作時間不詳。從作者在1958年要秘書田家英讀《賈誼傳》來看,這兩首詩也許寫在1950年代末1960年代初,或許寫在1960年代上期。在《七絕·賈誼》中,作者歎惜賈誼悲梁王墮馬而憂鬱自責自傷,一代雄才,竟然早亡。在《七律·詠賈誼》中,作者更歎英俊天才、滿腹經綸的賈誼,未能輔佐聖主;雖高風亮節,可為華國棟梁,卻總遭奸小排斥。總之,作者歌頌“少年倜儻”的賈誼是“廊廟才”,“才調世無倫”,他痛惜賈誼有心報國,卻“終竟受疑猜”,致使“壯誌未酬事堪哀”。賈誼的最後像屈原差不多的命運令作者發出“千古同惜”的悲憐。
作者在1965年夏秋填寫的4首詞值得特別地留意。從其內容看,它們是作者運籌帷幄,欲要實施一個大的政治決策的一種意誌的外露。作者在年逾古稀之時,“千裏來尋故地”,定當有不凡之舉,或有難下之決心。回轉到38年前,在井岡山,作者親手點燃了工農武裝割據的星星之火,創立了中國革命的第一個農村根據地,開辟了通向新中國政權的惟一可行道路。作者來尋故地,也許是要回味一下“當時烽火裏”、“九死一生”的難忘歲月,“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談笑凱歌還”,“一聲雞唱,萬怪煙消雲落”的句章,確也表白了作者期待“風雷磅礴”的“獨有豪情”。從藝術角度看,《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寫得更有氣勢,《念奴嬌·井岡山》則色遜一籌,於中個別句子,如“古代曾雲海綠”等似未經細心推敲,使之白璧見瑕。作者入秋寫成的《念奴嬌·鳥兒問答》,運用比興手法極為有趣,用字造句也很講究。該詞的一個特點是化俗為雅,雅俗相宜。 通過兩隻鳥兒的對話,把作者對蓬間雀般的“修正主義者”的極度鄙視盡展無遺,把對土豆燒牛肉共產主義好菜的無情諷刺之態和盤托出。從詞中不難意味到,作者認為憂患與人生共來,人間沒有仙山瓊閣,惟有奮鬥才有光明前景,惟有奮鬥才是快樂的哲學觀念是何等強烈。連天炮火,遍地彈痕,隻能嚇倒那些拜倒在帝國主義麵前的膽小的蓬間雀。而扶搖直上九萬裏的鯤鵬則要翻轉整個天地。而《七律·洪都》更顯露了作者定要發動“**”的決心。他又到江南,中夜聞雞聽雨,尤為感奮。看來意在學祖逖中流擊楫,誓而收複中原。作者既然是揮鞭北國、奪取了全國革命勝利的英雄,自當雄風猶存。他要以烈士暮年之壯誌,敢將舊顏換新天。
在“**”中,作者亦留下了兩首詩。在“**”剛剛發動之際,作者寫下了《七律·有所思》,這首詩展示了作者決心發動一場新的“革命”的心態:值“神都有事”之際,他來南國“踏芳枝”。他似乎遠離國事,但實際上是對行將發起的一場史無前例、舉世無雙的“**”運籌帷幄。作者深信全國“廣大的工農兵、革命的知識分子和革命幹部,是這場**的主力軍”,他們將奮起批判反動派。“那些混進黨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那些“資產階級的反動學閥、反動權威”則將似西風落葉,隨水敗流。屆時革命風雷震驚世界,首先是各在城市的紅袖綠裝的紅衛兵,手擎紅旗對反動派進行造反。作者預料,全國民眾定會積極思考反修防修、繼續革命的路線問題,他們也會在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中得到鍛煉而成為紅色接班人。
而《七律·讀〈封建論〉呈郭老》是作者在逝世前三年即1973年寫成的,但難以斷定這是否是作者生前留下的最後一首詩。這首詩的寶貴價值同樣在思想方麵。它真實地紀錄了老年毛澤東的“尊法反孔”的思想傾向和政治傾向。不過,人們既然隻能在既定的條件——這些條件當然也包括文化條件——下創造曆史,那麽這些既定條件製約和影響著人們的一切活動是不言而喻的。但決不能說,作者推崇秦製中的一些治國方略就是封建主義,——當然,也不能說推崇孔子某些思想就是封建主義。重要的是立足現實對待古代文化遺產,善於鑒別真偽,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古為今用。但從詩中確也可以看到作者過於看重革命暴力的作用,過分強調實行思想的改造,及過激推進與傳統觀念實行徹底決裂的過程。作者當時實在以為“鬥私批修”、批判孔孟之道,限製資產階級權利順應了曆史潮流,是將馬列主義付諸社會實踐,殊不知那是在教條式地對待馬克思主義,結果將晚年的生命徒勞地耗費在一場驚心動魄、卻於中國社會進步無所助益的曆史悲劇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