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頓悟自性的禪宗002

對於這種自證自悟,禪人有一個形象的說法叫“雪點紅爐”或“紅爐片雪春”。人似雪,禪道似爐,雪在紅爐裏頃刻融化,人也在瞬息中與道合一。而更形象、更具象征意義的說法則是:

春天月夜一聲蛙,撞破乾坤共一家。

此時此際,猶如萬籟俱寂的春天月夜被一聲蛙鳴撞破,隻見春光、月色都**漾、融化在無邊無際的聲波裏一樣,人的身心、人與宇宙自然徹底融合為一了……

這也叫“罔象無心,明珠忽然在掌”。“罔象”即“象罔”,語出《莊子·天地篇》的一則寓言。莊子說,“黃帝遊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回來的路上卻將“玄珠”遺失了。他命令有知見的“知”(虛擬人名,下同)、聰明的“離朱”、善巧辯的“吃詬”去尋找都沒有找到,混混沌沌、無思無慮的“象罔”卻將玄珠找到了。“象罔”,就是禪家用來與知解對立的形象。恰恰不是在知解中,而是在瞬間頓悟中,他們獲得了自己的珍寶!

因而,珍重自心,依憑自力成佛,不假外求,就成了禪宗第一信條。

據說大珠慧海初參馬祖,馬祖問:“從何處來?”答:“越州大雲寺來。”“來作什麽?”“來求佛法。”“我這裏一物也無,求什麽佛法?自家寶藏不顯,拋家亂走作什麽?”“什麽是我的寶藏?”“即今問我者,是你寶藏。一切具足,更無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外求?”於是慧海於言下“自識本心,不由知覺,踴躍禮謝”。後來,他自己也以“貧道未曾有一法度人”向門徒說法。而當徒眾問百丈懷海“如何是佛”時,百丈卻反問:“你是誰?你認識你自己麽?”他的解答則是:

靈光獨耀,回脫根塵。體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無染,本自圓成。但離妄緣,即如如佛。

(《五燈會元》第133頁)

長慶大安禪師,更公開倡言:“若欲作佛,汝自是佛。”

總之,禪人普遍認為,所謂佛,不過是自性的化身,“群靈一源,假名為佛”,而自性是永恒的,“未有世界,早有此性;世界壞時,此性不壞”。因此,他們主張“見性不留佛”,“向眾生心行中識取”佛,所謂“成佛”,不過是“豁開胸襟寶藏,運出自己家珍,向十字街頭普施貧乏”罷了。他們嘲笑那些東奔西跑到處乞求佛法的人,是“十年賣炭漢,不知秤畔星”,是“騎牛覓牛”,捧著飯碗說肚子餓,浸泡在長江大河裏叫口渴。他們像“渴鹿趁陽焰”般地“擔佛傍家走”,往往因抬頭望月而失卻掌中之珠,低頭拾撿瓦礫而拋棄了存在於自己身上的真金子。南嶽慧思說得好:“道源不遠,性海非遙。但向己求,莫從他覓。覓即不得,得亦不真。”枯崖圓悟也說:

經是佛言,禪是佛心,初無違背。但世人尋言逐句,沒溺教綱,不知有自己一段光明大事。故達摩西來,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謂之教外別傳,非是教外別是一個道理,隻要明了此心,不著教相。今若隻會佛語而不會歸自己,如人數他珍寶,自無半分錢;又如破布裹珍珠,出門還漏卻。縱使於中得小滋味,猶是法愛之見,本分上事。所謂金屑雖貴,落眼成翳,直須打拚得一切淨盡,方有小分相應也。

(《枯崖和尚漫錄》)

在這種情況下,把握自心,通過自力去發現自性成了禪人最高的絕對的目的。一切方法的傳授、知性的理解也就成了具有相對性的手段。據說,馬祖道一曾對門徒發了一通“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的大議論。有人問:“您為什麽說即心即佛?”答:“為的是讓小兒(指禪眾)不啼哭。”“不啼哭了又怎樣?”“那我就說非心非佛。”他的弟子大梅是在“即心即佛”的指導下開悟的,並死守這一觀念在深山裏修道。有人告訴他:“馬祖的宗旨改了,他現在已說‘非心非佛’了,你為什麽還死守舊道呢?”大梅道:“這老漢迷惑亂人,沒完沒了。任他非心非佛,我隻管即心即佛。”馬祖聽了這個消息,反而說:“梅子熟也,他真正成熟了!”禪本是“無法之法”,無論即心即佛,還是非心非佛,不過“竿木隨身,逢場作戲”,對這種貌似“真諦”的說教不能執著,不能把它當成唯一的絕對的方法。一切但憑自己體驗,方法是次要的,即使有,也是“法無定法”!

由於“自性”成了本體,手段緊扣著目的,外在的權威毀棄,內在的屏障撤除,相對於佛學來說,禪學也就使禪人獲得了某種精神的解放。一當禪人“自由自在”的本質被確認,孤立無援的“自證自悟”被肯定,禪人的自主性勢必被激發。盡管它還局限於範圍相當狹窄的某種精神領域之內,但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之下和特定範圍內,禪人的喜悅也是由衷的。他們認為,他們找到了打開生命之鎖的鑰匙:

若究此事,如失卻鎖匙相似。隻管尋來尋去,忽然撞著,在這裏。開個鎖了,使見自家庫藏,一切受用,無不具足,不假他求。別有甚麽事?

(《五燈會元》第1346頁)

他們也找到了成佛的康莊大道:

處處逢歸路,頭頭達故鄉。本來現成事,何必待思量。

處處綠楊堪係馬,家家門底透長安。

(《五燈會元》第360、1353頁)

(五)肯定“萬物體道”和強調“當下目前”是體悟自性的必要條件

在禪宗看來,萬物和人的自性在本質上是無名無相而合一的,它們在現象上有名有相並互相對立不過是人們妄心妄見的產物。那麽,有名有相的萬物現象中包含有無名無相的本質,體現著“道”;無名無相而且不起時間和空間知見(生滅、有無、常斷、去住)的自性具有“當下”感也就是它的必然結論。

禪宗一方麵認為,從現象上看,人之所以不能超脫、自由,在於“目前有物”,在於人已將知解強加於萬物之上,“說得法身量邊事,實未識法身在”。但從本質上看,“道非物外,物外非道”,不但“青青翠竹,總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無處青山不道場”,而且木石瓦礫也體現了道。他們常說:

凡睹人家男女,大地林沼,總是境。

水鳥樹林,悉皆念佛念法。

山河大地、十方國土、色空明暗、及汝身心,莫非盡承汝圓成。

一切無為(指無生命之物)土木瓦礫,助汝發機……一切音響,蝦蟆蚯蚓,助汝發機。

(《五燈會元》第217、778、395、453頁)

因而,道無所不在,法身遍世界:

有一行者,隨法師入佛殿。行者向佛而唾。師曰:“行者少去就,何以唾佛?”行者曰:“將無佛處來與某甲(我)唾。”師無對。

(《五燈會元》第366頁)

既然佛無所不在,“無佛處”也不存在。所以他們又說:

觸目不會道,運足焉知路?

如何是道?……隻在目前。

(《五燈會元》第255、749頁)

甚至看見一籮米也問:

米籮裏有多少達摩眼睛?

(《五燈會元》第926頁)

因而,當他們以摒除知解、功利的眼光去看待世界,道就展現為這樣的境界:

柳色含煙,春光迥秀。一峰孤峻,萬卉爭芳。白雲淡濘已無心,滿目青山元不動。漁翁垂釣,一溪寒雪未曾消。野渡無人,萬古碧潭清似鏡……

千峰列翠,岸柳垂金。樵父謳歌,漁人鼓舞。笙簧聒地,鳥語呢喃。紅粉佳人,風流公子。一一為汝諸人發上上機,開正法眼……

(《五燈會元》第916、1234頁)

這也就是所謂“翠竹黃花非外境,白雲明月露全真。頭頭盡是吾家物,信手拈來不是塵”。在禪宗這裏,“法身”不再是彼岸世界值得崇拜的偶像,而是存在於目前的宇宙萬物、山河大地。這就將僧肇所謂“道遠乎哉?觸事而真。聖遠乎哉?體之則神”具體化了。

因而,他們既反對“目對真而不覺”,也反對以情附物,以心轉物,認物為己,將主觀任意、具有知解功利的情感、心理移入世界:

傷夫人情之惑,久矣。日對真而不覺,此乃嗟汝諸人看卻不知。

但時中不用掛情,情不掛物,無善可取,無惡可棄。莫教他籠罩者,始是學處也。

眾生顛倒,認物為己。

(《五燈會元》第589、215、591頁)

如果,從禪宗認為“自性”的發露可以使宇宙自然呈露真原麵貌這一意義上說,它主張“以心轉物”,那麽,從他們並不主張以世俗的情感、心理強加於萬物之上來看,他們又反對從主觀任意出發去“以心轉物”。這就是所謂“輪劍擲空、無傷於物”。比如,長沙景岑禪師一方麵說“盡十方世界是自己光明,盡十方世界在自己光明裏,盡十方世界無一人不是自己”,另一方麵,在僧問“如何轉得山河國土歸自己去”時卻反問:“如何轉得自己成山河國土去?”禪並不主張對世界進行主觀移情,而主張讓人與世界的真原麵貌複歸,這是需要特別注意的。後來,宋明理學家主張“以物觀物”而反對“以我觀物”,詩論家認為“以物觀物”的境界比“以我觀物”的境界為高,都與禪宗的這一思想有關。

與宇宙自然呈現真原麵貌、體“道”相應,人也就要去除知解、功利、發露“自性”。“自性”既然不能存在於二元對立的世界中,也就必然不能存在於以二元對立為基礎的時間空間範疇之中,禪宗之重“當下”,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溈山靈佑有一次指著一塊田問仰山慧寂:“這丘田那頭高,這頭低。”慧寂說:“卻是這頭高,那頭低。”靈佑說:“你若不信,向中間立,看兩頭。”慧寂說:“不必立中間,亦莫往兩頭。”“那麽,是不是放些水進去?水能平物,就可以看出高低來了。”慧寂說:“水也不是標準。這塊田隻是高處高平,低處低平。”禪宗注視的隻是那無可比較也不用比較的“這一點”,這一點雖然占據空間但卻是超越用來比較、知解的“空間”範疇的,捕捉那無名無相的“一點”,就是禪所要求的。

百丈懷海曾與馬祖道一同行,恰巧一群野鴨子飛過。馬祖問:“是什麽?”百丈答:“野鴨子。”“什麽地方去?”“飛過去了!”馬祖就扭住百丈的鼻子,百丈痛得叫起來。這時,馬祖說:“還說飛過去了嗎?”百丈忽然有所省悟。回去之後他哀哀大哭,同伴問他為什麽,他說明了原委但不講自己悟出的道理,要禪眾去問馬祖,馬祖回答:“他開了竅了,你們去問他自己吧!”同伴回來再問百丈,百丈什麽也不說,隻嗬嗬大笑。同伴問:“為什麽剛剛還哭,如今又笑?”百丈隻回答:“剛剛才哭,現在笑。”大家被弄得莫名其妙。第二天,百丈對馬祖說:“我昨天被你扭得鼻頭痛。”馬祖說:“你還記得昨天的事嗎?”答:“鼻頭今天又不痛了。”馬祖說:“你真正懂得昨天的事了。”

這則故事告訴我們,說野鴨子飛“過”去了,是站在客觀立場上用時間範疇評量野鴨子,這是禪宗所不取的。禪宗要求的是站在事物自身的立場上理解它當下的狀況,所以痛時叫痛,哭時是哭,笑時是笑,昨天是昨天的事,今天是今天的事,不必把它們用時間範疇聯係起來而生比較,生知解,隻能把握事物和生命的當下!所以,百丈說:“一一諸法(任何事物)當處寂滅、當處道場。”石鞏慧藏拉拽西堂智慧鼻孔使他痛得大叫之後也說:“隻有這樣才能把握住‘虛空’(道)。”其他禪師也說:

不離當處,鹹是妙明真心。

先聖教人,隻要盡卻今時。

大千沙界不出當處,可以含吐十虛。

(《五燈會元》第451、884、1256頁)

寶峰惟照更把它提高到了人生觀的高度,他說:“本自不生,今亦無滅,是死不得的樣子;當處出生,隨處滅盡,是活生受的規模……能如是也,無量方便,莊嚴三昧、大解脫門,**然頓開。其或未然,無量煩惱,一切塵勞,嶽立麵前,塞卻古路。”這就是說,感受生命“當下”的瞬間永恒,是生命的目的。因而,禪師常常這樣開導門徒:

十五日已(以)前已放過一著,十五日已(以)後未可商量。正當十五日,試道一句看!

過去諸佛已入涅槃了也,汝等諸人,不應追念。未來諸佛未出於世,汝等諸人,不要妄想。正當今日,你是何人?參!

(《五燈會元》第764、892頁)

芙蓉道楷更說:“直須盡卻今日去。若也盡卻今時,佛也不奈他何,法也不奈他何,祖師也不奈他何,天下老和尚也不奈他何,山僧也不奈他何,閻羅老子也不奈他何。”在那超知性、超功利也超時空的“瞬刻”把握住永恒的“自性”和世界,就是禪的終極追求。

5

體悟自性既然是無法之法,那麽禪門是否有存在的必要也就成了問題。然而正像不立語言文字的禪宗依然立了語言文字一樣,號稱無法之法的它也依然立下了“法”。這也許是許多意識形態都遇到的“二難困境”。“我隻知道一件事,便是我什麽也不知道”的蘇格拉底不是知道得夠多的了嗎?持不可知論觀點的人不是也“知道”世界是不可知的這一個“道理”嗎?也許,人對自己的認識正是在這“二難”中豐富,人的生命正是在這“悖論”中尋求超越。

如果說,佛教的大門上貼著這樣的告誡:認識你自己的無明,破邪顯正吧;那麽,禪宗的大門上卻貼著這樣的告示:卸下知性的重擔吧,你可以立地成佛!這,就是禪宗的“法”。

如果說,慧能的“對法相因”依然向你表示了在“相因”的“法對”中知性等於零這個道理,那麽,禪宗後學特別強調的“機鋒”“棒喝”最主要的特色則是用毫無道理的語言、行為使你頓悟自性。

一般認為,所謂“機鋒”是問答迅捷、不落跡象、含有深長意義的語言,而其中反知性、反邏輯、毫無意義的語言又最富禪宗特色;“棒喝”則連語言也不用,麵對問法的人,或痛打一棒,或猛喝一聲,或揚眉瞬目,或拳打腳踢,根本不立語言文字。其主要目的,是用切斷知性的語言和行為,杜絕禪眾向外求佛、求法的思想,破除對知性的執著,使他們在一種思維突然中斷、無意識狀態突然萌生的情況下,體悟自性。

按照傳統的辦法,禪眾一入禪門,最先求得的便是對“如何是佛”“如何是祖師(達摩)西來意”“如何是佛法大意”等基本問題的解答,禪師也有義務從頭教起,把佛禪學的基本理論告訴他們,使他們在“八正道”等正確理論指引下去“破邪顯正”,依法修行。然而誠如上述,那些知性的解釋和知性的理論武裝,隻可能載著信徒向離目的越來越遠的方向奔馳而去。因而,對於上述問題,禪師往往回答:

1.我不知道。門人道悟問禪師希遷:“曹溪意旨(即慧能禪學要義)誰人得?”希遷答:“會佛法人得。”問:“師還得否?”答:“不得。”問:“為甚麽不得?”答:“我不會佛法。”又問:“如何是佛法大意?”答:“不得不知(我不知道)。”另一位僧人問:“如何是西來意?”答:“問取露柱(立在露天裏的木頭)。”僧人說:“學人不會。”答:“我更不會。”(《五燈會元》第256頁)

2.問你自己。一僧問百丈懷海:“如何是佛?”百丈反問:“你是誰?”坦然、懷讓問慧安:“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慧安答:“何不問自己意?”僧問:“如何是佛?”大龍智洪答:“即汝便是。”於問紫玉道通:“如何是佛?”道通隻叫了一聲“於”,於答應後道通就說:“更莫別求。”(《五燈會元》第133、72、493、169頁)

3.這個問題本身沒有意義。僧問大梅:“如何是西來意?”答:“西來無意。”僧問:“如何是佛?”善信答:“土塊。”岩頭答:“破草鞋,與拋向湖裏著。”雪峰答:“寐語作麽生(說夢話做什麽)?”雲門答:“幹屎橛。”洞山答:“麻三斤。”

4.它是最不合邏輯、最違反常識、沒有存在根據的東西。僧問南台勤:“如何是祖師西來意?”答:“一寸龜毛重七斤。”僧問明辯:“如何是佛?”答:“無柴猛燒火。”“如何是法?”“貧做富裝裹。”另外,則往往說它是“枯木裏龍吟”“火裏蓮生”“髑髏裏眼睛”“泥牛入海”“井裏蝦蟆吞卻日”“麵南看北鬥”“木雞銜卵走,燕雀乘虎飛。潭中魚不現,石女卻生兒”“丙丁(火)童子來救火”“秤槌井底忽然浮,老鼠多年變作牛”“八角磨盤空裏走,金毛獅子變作狗。擬欲將身北鬥藏,應須合掌南辰後”“虛空走馬,旱地行船,南山起雲,北山下雨”“海底魚龍盡枯竭,三腳蝦蟆飛上天,脫殼烏龜火中活”“方木逗圓孔”“龜毛寸寸長”“鐵牛生石卵”“無角鐵牛,常甘水草”“鳥巢淪海底,魚躍石山頭”“蠟人向火”“石人背脊汗通流”“昨夜東海鯉魚,吞卻南山猛虎”。

5.它是最常見、最平凡、最自然的東西。如:“春日雞鳴”“中秋犬吠”“蒲花柳絮,竹針麻線”“禾、麥、豆”“庭前柏樹子”“晝見日,夜見星”“妙高山色青又青”“山青水綠”“太陽溢目,萬裏不掛片雲”“千波競湧”“一亙晴空”“寒暑相催”“擾擾紛紛,晨雞暮鍾”“今日明日”“山河大地”“春來草自青”“日月分明,清風滿路”“林間鳥噪,水底魚行”。

6.它是最簡單、最平常的道理。如:“師姑(尼姑)原是女人作”“今日天晴好普請(集體勞作)”“寬處寬、窄處窄”“李陵原來是漢臣”“飯是米做”“但知冰是水,休問水成冰”“李白原來是秀才”“露柱本是木頭,秤錘隻是生鐵”“五五從來二十五”“八兩原來是半斤”“日隻堪吃飯”“貓兒偏能捉老鼠”。

7.它是詩。如:“長空不礙白雲飛”“落花隨水去,修竹引風來”“鷺飛霄漢白,山遠色深青”“幾般雲色出峰頂,一樣泉聲落檻前”“風送水聲來枕畔,月移山影到床前”“山花開似錦,澗水湛如藍”“春風楊柳眉,春禽秀百舌。一片祖師心,兩處俱漏泄”“煙村三月裏,別是一家春”。

8.它在一棒一喝之中。為了克服“說不可說”的困境,據說從馬祖道一起,禪宗就發明了以“打”“喝”代“說”的辦法。百丈懷海向馬祖學佛法,一次被他扭鼻,“負痛失聲”,一次被他猛喝一聲,“直得三日耳聾”。百丈的弟子黃檗聽說了這件事,也起而效尤。臨濟義玄向他問佛法,也是“三度問,三度被打”,而大愚卻說,這正是黃檗向義玄傳法最親切的方式。義玄聽後,高興得很,當大愚盤問他悟出了什麽道理時,他也“於大愚肋下築三拳”,表示佛法“不可說”。後來,他主要用“喝”傳法,並說自己“有時一喝如金剛王室劍,有時一喝如踞地獅子,有時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當門徒問上述問題時,他便喝;而德山宣鑒不僅有“我宗無語句,實無一法與人”的說法,還對門徒宣布:“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主張以“棒”接引徒眾。從此,“德山棒,臨濟喝”就流播禪林,成為開悟的一種方式。

總之,當禪眾們滿懷希望來參師,企望聽取煌煌高論,獲取一大套道理,心懸懸於“知解”,眼巴巴於“邏輯”之時,禪師們給他們的卻是或“不知道”“問你自己”“胡說”這樣的叱罵,或幹脆是“棒喝”;好一點的,也隻說一些古裏古怪、答非所問、不著邊際、捉摸不透的語言,讓人摸不著頭腦。除那些含有某種寓言、象征意義的例子外,主要是全無理路、毫無邏輯、不是回答的回答。它有如冷水澆背、六月飛霜、晴空霹靂,直把禪眾射出的思維之箭折斷,拋來的邏輯之線掐“死”,燃放的知性之火澆滅,把他們從充滿知性和知性期待的狀態中一下子拖入思維中斷、無意識的冰窟裏,使他們麵對無限空無,一籌莫展,登上萬仞高峰駭視無底深淵,盡管左奔右突,也看不到一線“理知”的光明。也就是在這一刹那,禪眾死卻心猿,殺卻意馬,將人生煩惱和知性期待一齊放舍,在孑然一身、絕無依傍、孤立無援的情況下走入了“言語道斷、心行路絕”之境,既體驗到無意識狀態的清涼甘美,又返觀**裸的自身,發現那顆清淨無限、超越一切的自家之心,亦即完全屬於自己、親切自然的“自性”!還仿佛看到了那平凡、永恒的“實在”,明白了某種“真諦”。這便是“開悟”,這便是放下人生重擔、破除知性迷惑、解開手段和目的背離的紐結、化知性崇拜為體驗親證、變依法修行為立地成佛的方式。“一念悟時是真心”,它顯然比“對法相因”更進了一步。

關於機鋒棒喝的這種作用,我們可以從芭蕉慧清的一段話中窺見:

如人行次,忽遇前麵萬丈深坑,背後野火來逼,兩畔是荊棘叢林,若也向前,則墮在坑塹。若也退後,則野火燒身。若也轉側,則被荊棘林礙。當與麽時,作麽生免得?若也免得,合有出身之路。若免不得,墮身死漢。

(《五燈會元》第551頁)

也可以從後人對“臨濟喝”的解釋中一見端倪。如三山來說:

金剛寶劍者,言其快利難當,若遇學人纏腳縛手,葛藤延蔓,情見不忘,便與當頭截斷。不容粘搭,若稍涉思惟,未免喪身失命也。

踞地獅子者,不居窟穴,不立巢臼,威雄蹲踞,毫無依倚,一聲哮吼,群獸腦裂,無你挨處,無你回避,稍犯當頭,便落牙爪,如香象奔波,無有當者。

探竿影草者,就一喝之中,具有二用,探則(測)勘驗學人見地如何,如以竿探水之深淺,故曰探竿在手。即此一喝,不容窺測,無可摹擬,不待別行一路,已自隱跡迷蹤,欺瞞做賊,故曰影草隨身。

一喝不作一喝用者,千變萬化,無有端倪,喚作金剛寶劍亦得,喚作踞地獅子亦得,喚作探竿影草亦得。如神龍出沒,舒卷亦常,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尾,佛祖難窺,鬼神莫覷,意雖在一喝之中,而實出一喝之外,此四喝之中,最玄最妙者。

(《五家宗旨纂要》)

這也就是說,機鋒將人逼入進退維穀的困境,棒喝具有用“喝”斬斷禪人“纏腳縛手”的“情見”,使他們在“群獸腦裂”的“一聲吼哮”中無所回避、直顯本性,體驗到“不容窺測,無可摹擬”、意在“一喝之外”那種境界的作用。這中間,當然有必須超越的緊迫感,“振聾發聵”“離合引生”的心理體驗,“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悅。

與棒喝並行的還有溈仰宗用手勢“圓相”(〇相)、雲門宗用“函蓋乾坤句”“截斷眾流句”“隨波逐流句”所謂“雲門三句”、黃龍派用“生緣(出生)在何處”“我手何似佛手”“我腳何似驢腳”所謂“黃龍三關”接引徒眾等更為古怪的方法,但總的目的,卻與機鋒棒喝一致。

佛果圓悟論機鋒、棒喝的性質說:

行棒行喝,一機一境,一言一句,意在鉤頭,隻貴獨脫,切忌依草附木。所謂驅耕夫之牛,奪饑人之食。若不如是,盡是鬧泥團漢。

(《佛果圓悟禪師心要》卷上《示裕書記》)

又論機鋒、棒喝的曆史地位說:

逮曹溪大鑒(慧能),詳示說通宗通。曆涉既久,具正眼大解脫宗匠,變格通途,使久滯名相,不墮理性言說,放出活卓卓地脫灑自由妙機,遂見行棒行喝,以言遣言,以機奪機,以毒攻毒,以用破用。所以流傳七百餘年,枝分派列,各擅家風,浩浩轟轟,莫知紀極。鞠其歸著,無出直指人心。心地既明,無絲毫隔礙,去勝負彼我是非知見解,愛到大休大歇安穩之場,豈有二致哉!

(《佛果圓悟禪師心要》卷上《示隆知藏》)

這說明,不滯名相,不墮理性言說,“以言遣言,以機奪機,以毒攻毒,以用破用”的機鋒棒喝不僅是禪宗後學的創獲,而且是禪宗興盛發達的動力。

但是,機鋒棒喝成為人人熟悉的套式並被濫用之後,也弊病叢生。恰如宋代禪人指出:

或前進叉手,或退後長噓,或當頭喝,末後拍,或現修羅(惡神)相,或作女人拜,或自識病,擔枷而來,或自具眼,振袖而去,出格入草,埋兵掉鬥……照用雷奔,機鋒電掣,呈盡藝解,做盡伎倆。困也等閑,卻問我手何似佛手,卻道不得我腳何似驢腳。不知落處,蓋迷其大法而侗顢頇。

(《黃龍南禪師尺書集》)

衲子(禪人)因禪致病者多,有病在耳目者,以瞠眉努目,側耳點頭為禪;有病在口舌者,以顛言倒語,胡喝亂喝為禪;有病在手足者,以進前退後,指東畫西為禪;有病在心腹者,以窮玄究妙,超情離見為禪;據實而論,無非是病。

(《禪門寶訓集》卷下)

在這種背景下,又出現“默照禪”與“參話禪”。“默照”即坐禪求悟,“參話”即用知性去思辨公案,在知性破滅中求悟。看起來,這是禪學“佛學化”的表現,是禪宗向佛教的回歸。但是,經過了禪學的洗禮,這種回歸已不同於佛教通過坐禪、思辨求佛“理”的路數,同樣體現了禪宗體悟自性的原則。臨濟楊岐一派的佛果圓悟論“默照”心要說:

悉心竭力,不憚寒暑,刻意尚行,向三條椽下死卻心猿,殺卻意馬,直如枯木朽株相似,驀地穿透,豈從他得?發覆藏,燃暗室明燈,擬梯航於津要,證大解脫,不起一念。

(《示一書記書》)

又說:

惟離念絕情,回超常格,大根大智以本分力量,直下自根腳下承當。如萬仞懸崖撒手,放身更無顧藉;教知見解礙到底脫去,似大死人已絕氣息,到本地上大休大歇。口鼻眼耳,初不相知;識見情想,皆不相到,然後向死火寒灰上,頭頭上明;枯木朽株間,物物斯照。乃契合孤逈,逈峭巍巍,更不須覓心覓佛,築著磕著,元非外得。古來悟達百種千端,隻這便是。是心不必更求心,是佛何勞更覓佛。

(《示璨上人》)

大慧普覺則以參“無”字公案為例,說明了“參話”時的情狀。所謂“無”字公案說的是趙州的故事。當佛徒都以“人人都有佛性,一切有情(有生命的東西)都有佛性”為絕對真理時,趙州從諗回答“狗子還有佛性也無”這個問題卻一反定論,說了一個“無”字。其目的不過是要求禪眾不要用教條去求佛而已。但這個“無”字不僅使禪林震動,也引起了許多思索,成為“參禪”的對象。大慧說:

願公隻向疑情不**參,行住坐臥,不得放舍。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州雲:“無。”遮(這)一字子,便是破生死疑情的刀子也。遮(這)刀子把柄,隻在當人(當事人)手中,教別人下手不得,須是自家下手始得。若舍得性命,方肯自下手;若舍性命不得,且隻管在疑不**崖(挨)將去,驀然自肯舍命一下便了,那時方信靜時便是鬧時底(的),鬧時便是靜時底,語時便是默時底,默時便是語時底。

(《大慧普覺禪師書》卷上《答陳少聊季任》)

又說:

見月休觀指,歸家罷問程,情識未破,則心火熠熠地。正當憑麽時,但隻以所疑底話頭提撕。如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州雲:“無。”隻管提撕舉覺,左來也不是,右來也不是,又不得將心等悟,又不得向舉起處承當,又不得玄妙領略,又不得作有無商量,又不得作真無之無卜度,又不得坐在無事甲(人)裏,又不得向擊石火閃電光處會,直得無所用心,心無所用之時,莫怕落空,卻是好處,驀地老鼠入牛角,便見倒斷也。

(《答張舍人狀元安國書》)

“死卻心猿,殺卻意馬”然後發現“暗室明燈”“津要梯航”,“似大死人”“大休大歇”然後如“死火寒灰”頓現光明,進入“物物斯照”境界;於“自肯舍命一下便了”之時體會鬧靜語默融一;在“無所用心,心無所用”之際自覺恰到“好處”,不都是“以執破執,離合引生”,在舊我的大死中獲得新我的大活,在投火自焚中獲得精神上的“鳳凰涅槃”嗎?其心理曆程與在機鋒棒喝中開悟的瞬間心理體驗是一致的。

當然,我們說“機鋒”“棒喝”最主要最有特色的作用是用反知性、反邏輯、全無意義的語言或行為以執破執,以楔去楔,並不意味著這是機鋒、棒喝的唯一作用,也不意味著孤立地使用這種方法就可以達到使人開悟的目的。事實上,有的機鋒、棒喝還具有以寓言、象征的方式轉換或啟發禪人思路的作用。如上述“問你自己”“是最平常的東西”“是最簡單的道理”等等回答,就含有豐富的言外之意。同時,機鋒、棒喝也必須建立在禪人自身對禪的參究上。對於毫無禪思的人來說,即使在這種問答中產生了某種體驗,也會飄然逝去,留不下痕跡,更不可能把它作為“生命本體”來探索。

然而,從總體說,機鋒、棒喝中反知性、反邏輯的因素卻給人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它在否定中有所肯定,在不確定中有所確定,似乎把不可說的“說”出來、“喝”出來、“打”出來了,而旋即又把似乎說出來的東西導向了更高層次的不可說,讓你自己去體驗……

同時,這一切回答,似乎又交迭成了既古怪神秘又平易自然的畫麵。一方麵是“今日明日”“春來草自青”“八兩原來是半斤”,清楚明白得不能再清楚明白;一方麵又是“髑髏裏眼睛”“虛空走馬,旱地行船”,古怪奧秘得不能再古怪奧秘。它既呈現於目前當下,又導向悠遠、神秘……

而這,就是禪,就是“法”,就是自性,就是世界,就是我們自己;它們永遠在平易自然中顯得有點光怪陸離……

6

佛學和禪學都來自某種體驗。佛學的迷誤之一在於它主要想用知性去重構這一體驗,禪學則找到了自悟、機鋒、棒喝等比較適宜的方式。然而,無論是佛學或禪學都碰到一個問題,即如何使這瞬間體驗凝固化、永恒化。這種體驗既然要用知性重構,那麽對於佛徒來說,人生隻能在無可奈何的隨緣說法中度過,理想的實現隻能安放於彼岸世界;這種體驗雖然可能在自悟和機鋒棒喝中發生,但對於禪徒來說,要使超時空的瞬刻永駐,使禪眾成為永恒的體驗“主體”,又是不可能的事。因而如何使體悟的“道”日常生活化,讓“道心”滲入日常生活,就是禪人必須考慮也必須解答的問題。

在這方麵,他們大致作了兩方麵說明。

一是高揚悟道所獲得的精神力量,認為它可以克服人世間的一切困難,塑造了充滿智慧而又堅毅弘忍的人格形象。

悟道者是十分高傲的。所悟之道既不可言說,又以“懷寶於迷邦”自許。這就與凡俗的距離越來越遠。“路逢劍客須呈劍,不是詩人莫說詩”,“莫嫌不與凡夫說,隻為宮商調不同”,就是他們孤傲心靈的寫照;“欲得保住此事,須向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十二時中不依倚一物”“橫身三界外,獨脫萬機前”“有時獨上孤峰頂,月下披雲嘯一聲”,也是他們內心的企求。然而,“曲淡誰能和?”“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又展示了他們內心的孤寂。不過,“不離生死而得涅槃,不出魔界而入佛界”始終是他們的理想,因而麵對苦難人世,他們向往充滿智慧而又堅毅弘忍的人格:一方麵,既“法爾天真”“質直無偽,無背無麵,無詐妄心”“心口相應”“赤心片片”“天真而妙”,又“眼光爍破天下”“行厲而言寂,知言而能默”“有意氣時添意氣,不風流處也風流”,將大智大慧含蘊於天真直率之中;另一方麵,又能在世俗的聲色風塵中坐臥,具有“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敢向“異類中行”的氣魄,於“前是萬丈洪崖,後是虎狼獅子”中得“自在”,在“處生死流,臥荊棘林”之時“俯仰屈伸,隨機施設”獲取“萬般自由”,做到“步步踏紅塵,通身無影象”“是非海裏橫身入,豺虎叢中縱步行”。

更耐人尋味的,他們希望自己幹每一件事,都如“獅子捉兔子亦用全力,捉象亦用全力”一樣,用盡“不欺之力”,但又不存功利之念:“如擲劍揮空,莫論及之不及”,在人生的每一“深撥”之中獲得由衷的喜悅:“深深撥,有些子。平生事,隻如此”。這不很有點西方存在主義者推崇的西西弗斯式[45]英雄的意味,能讓每一個無望的瞬刻充盈著堅忍的生命麽?

當然,同樣有意味的是,有的禪人竟以“出則經濟天下,不出則卷而懷之”這種儒家理想為理想。也許“家家門底透長安”,進入某一層次,中、印、西方文化在人格理想上又“撞破乾坤共一家”了!

二是強調禪的平易親切,塑造了順乎自然社會、安於人生命運的人格形象。

禪以人的自性為本體,又強調反知解、反功利、向內求,從根本上說就具有一種平易親切的麵貌。許多禪宗公案詼諧、幽默、平易近人,充分表現了這一點:

一位僧人問趙州從諗:“我才入禪門,請您給我指示。”趙州說:“你吃過粥了嗎?”“吃過了。”趙州說:“那麽,洗粥缽去吧!”僧人忽然有省。

一天,來了許多新學徒。趙州問其中的一位:“曾經到過這裏麽?”答:“到過。”趙州說:“那麽,吃茶去吧!”問另一位,答:“沒有到過。”趙州也說:“那麽,吃茶去吧!”掌管寺院的院主感到很奇怪,問趙州:“為什麽來過的你叫他去吃茶,沒有來過的也叫他去吃茶?”趙州叫了一聲:“院主。”院主答:“在。”趙州說:“吃茶去吧!”

有僧問:“如何是趙州?”答:“東門、西門、南門、北門。”

在學人心急火燎來求知解,不僅把佛門佛法看得極其崇高也自高其位置的時候,說一聲“洗粥缽去”“吃茶去”“放下吧”,泯滅禪門的莊嚴神聖,剝除禪人的自命不凡,的確可以使他們放下沉重的思想負擔,萌生出“一種平懷”,感到禪的平易親切,沐浴禪的和煦陽光。

同時,按照禪宗萬物體道說,平凡的日常生活也充滿了豐盈的禪機:

龍潭崇信曾服侍天皇道悟,甚為殷勤。一天,他問道悟:“我到這裏這麽久了,還沒有得到您的指示哩!”道悟說:“自從你來了以後,我從沒有間斷對你的指示呀!”崇信問:“您在什麽地方指示過我呢?”答:“你每次端茶來,我便接著;你每次送飯來,我也接受;你敬禮,我就點頭。不都是在指示你嗎?”崇信低頭沉思。道悟說:“見則直下便見,擬思即差。”崇信頓然開悟。

芙蓉靈訓在歸宗智常那裏學習多年,準備回去了。智常說:“你到這裏這麽久了,清點好行李再來一次,我為你說最上乘佛法。”靈訓檢點好行李再到智常那裏。智常說:“走近點吧。”靈訓走近,智常語重心長地說:“天氣寒冷了,旅途中要多多保重啊!”靈訓一聽,把求知解之心頓時拋棄、忘卻。

又據說,百丈開悟禪人隻有三訣:“吃茶”“珍重”“歇”。這說明禪就在平易、簡單的日常生活之中,也在最樸實的情感流露之中。禪師的一言一默、一籲一笑,大都“親切為人”,使人於平易中進入禪境。

彌散開來,戲謔之中也深含禪意:

一個女尼問趙州:“如何是佛法大意?”趙州用手掐了她一把。女尼說:“和尚還有這種行為嗎?”趙州答:“隻是因為你還有這個身體在。”

女尼玄機習定於大日山石窟中,一日參拜雪峰,雪峰問:“從什麽地方來?”答:“大日山來。”問:“日頭出了沒有?”答:“如果日頭出來,就會融化雪峰。”問:“你叫什麽名字?”答:“玄機。”問:“每天織多少布呢?”答:“寸絲不掛。”玄機向雪峰禮拜後告辭,才走三五步,雪峰說:“你穿的袈裟角拖地了。”玄機回頭,雪峰笑:“好一個寸絲不掛!”

和尚掐尼姑,尼姑自稱“寸絲不掛”,佛學的莊嚴到此已“斯文掃地”。然而,禪師卻在這種戲謔中證明:不忘我便會生知解,求佛求法;自稱“忘我”(寸絲不掛)也未必真正“忘我”,玄機一回首,就露出了“機心”的破綻,所以雪峰反唇相譏。

歸宗智常到園裏取菜,畫圓圈圍住一棵,對正在勞作的門徒說:“動不得這個。”門徒不敢動。不一會兒,智常再來,見菜猶在,便用棒向眾僧掃去,說:“這一隊漢,無一個有智慧的!”

一日,五台隱峰推車過來,馬祖道一正伸開腳在路上坐著。隱峰說:“請老師把腳收回去。”馬祖說:“已展不縮。”隱峰說:“已進不退。”便推車輾腳而過。馬祖認為他說的做的都不錯。

反對唯命是從、畫地為牢,主張奮其自力、不斷進取的道理,就在這生活小事中傳授了。

基於上述認識和禪林生活的事實,馬祖道一提出了“平常心是道”這個命題,他說:

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聖。

(《江西馬祖道一禪師語錄》)

“平常心”無疑是個模糊概念。按馬祖的解釋,“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聖”可以說是自性複歸的精神超越,但“無造作”卻內涵廣大,既可說是“超越”中的平實、清靜情狀,又可說是不超越時依據某一原則率性而行,而這,又是離不了是非、取舍、常斷的。因而在這具有模糊性的命題裏,已包含著超越和非超越相疊合的影子。與此同時,他又說悟道之人“但隨時言說,即事即理,都無所礙……乃可隨時著衣吃飯,長養聖胎,任運過時,更有何事”,更把超越的瞬間和非超越的日常生活聯係在一起了。後來,龐蘊居士作偈說:“日用事無別,唯吾自偶偕(自我覺得和諧、協調),頭頭非取舍,處處沒張乖(不取舍、不造作)……神通並妙用,運水及搬柴。”得到了石頭希遷的認可,馬祖道一的承認,和諧、協調的日常生活就成了得道的象征。

臨濟義玄提出“無位真人”概念,使“平常心是道”進一步具體化、形象化。他說:

若是真正道人(即無位真人)……但能隨緣消舊業,任運著衣裳,要行即行,要坐即坐,無一念心,希求佛果。

還說:

佛法無用功處,隻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臥,愚人笑我,智(有智慧的人)乃知焉。古人雲,向外作功夫,總是癡頑漢,你且隨處作主,立處皆真。

(《鎮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

這裏,超越與平常已融合在一起。

如果說,部分禪人還視此為超然的生活態度,企求在既不“閉眼塞耳”,又不以情附物之中使自己“如秋水澄渟,清淨無為,淡渲無礙”,保持超然心態,那麽大多數禪人卻以專心致誌於日常生活來解釋“平常心是道”。如源律問慧海:“和尚修道,還用功否?”慧海答:“饑來吃飯,困來即眠。”問:“所有的人都這樣,是不是說明所有的人都像你這樣用功呢?”答:“不同。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景德傳燈錄》卷六)還有人認為展腳縮腳放心睡,早上起來將餅餿餡橫咬豎咬,一飽便休的生活就是得道的生活。因而,忘卻其他世情、沉溺於簡單的生物型生活就成了“平常心是道”的主要注腳。

有利無利,莫離行市。鎮州蘿卜極貴,廬陵米價甚賤。爭似太平(該禪門駐地)這裏,時豐道泰,商賈駢闐。白米四文一升,蘿卜一文一束。不用北頭買賤,西頭賣貴。自然物及四生,自然利資王化。

四海九州,盡歸皇化,自然牛閑馬放。風以時,雨以時,五穀熟,萬民安。大家齊唱村田樂,月落參橫夜向闌。

(《五燈會元》第1157、1378頁)

正是在這個基礎上,他們為自己塑造了聽天由命、委順自然社會的人格形象。

以上兩種人格形象的樹立,激發了他們走向更為廣闊的社會生活的狂想:

入色界不被色惑,入聲界不被聲惑,入香界不被香惑,入味界不被味惑,入觸界不被觸惑,入意界不被法惑。所以達六種色、聲、香、味、觸、法皆是空相,不能係縛此無依道人。

(《鎮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

他們暢想自己可以遊戲人生:

遇酒肉而不知戒,犯**色而不知禁,往往嬉笑怒罵,恣情縱意……究之,極意佯狂,盡是靈通慧性,任情極戲,無非活潑禪機。

(小說《濟顛大師醉菩提全傳》桃花庵主人序)

一方麵是無縛無依,一方麵是縱情聲色,一方麵有靈通慧性、活潑禪機等高級精神生活,一方麵又有色、聲、香、味、觸等樣樣俱全的物質享受,在汙穢世界保持清淨超脫心,煉就金剛不壞體,既高雅又萬事不虧,就是禪人向往的“自由”。如果這種“自由”獲取不到,還可以橫下一條心,自吹自擂地破罐子破摔去:

不休去,不歇去。業識茫茫去,七顛八倒去。十字街頭鬧浩浩地,聲色裏坐臥去;三家村裏,盈衢塞路,荊棘叢裏遊戲去;刀山劍樹,劈腹剜心,鑊湯爐炭,皮穿骨爛去。

(《五燈會元》第1079頁)

但是,如果真有自然和社會風暴襲來,他們又換上一副麵孔,站在“一物莫違”,“隨緣自在,逐物升沉”“得縮頭時且縮頭”“順風使帆”的立場上,去緩解、迎合、屈從一切異己的勢力,去含淚咀嚼自己的“精神勝利”。這就叫做“一念情忘,真常體露”“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不疑不慮,一任橫行”“解道者,行住坐臥,無非是道;悟法者,縱橫自在,無非是法”,也叫做“大海從魚躍,長空任鳥飛”。如果超過特定範圍,這種“自由”內涵有多大,奧妙有多少,究竟是什麽,是不言自明的。

如果說慧能禪學已在本體論、方法論上初具規模,那麽禪宗後學不但對這兩方麵進行了闡揚和發展,還十分具體地補充了人生觀部分。這樣,禪宗的理論體係也就比較完善了。相對於佛學來說,它具有如下特點:

1.以自性為本體,不倚外物,不向外求。

2.以頓悟為方法,一超直入,不重苦行、漸修。

3.以自力為根本,不拜偶像,輕視經典。

4.以平易為特色,不起造作,力求自然。

5.以超脫為歸依,不離世間,禪機活潑。

禪人自己也覺察到了禪宗對佛學的反撥和超越。“古人(指諸佛)恁(那)麽,南禪不恁麽;古人不恁麽,南禪卻恁麽”固然言之偏激,但認為“教意”(佛學)與“祖意”(禪學)“青山自青山,白雲自白雲”卻不無道理。大洪報恩論佛學“以心為宗”,認為心就是“自心”,還說“無以明自心,則不能知正道”,表麵上在談佛,實際上是以禪論佛,暗示了佛禪在本體論上的不同;徑山寶印認為“三世諸佛,以一句演百千萬億句,收百千萬億句隻在一句。祖師(禪宗)門下,半句也無”,也體現了佛禪在方法論上的區別。衡嶽奉能詞曰:

……應思黃梅(五祖弘忍駐地)昔日,少室(初祖達摩駐地)當年,不能退己讓人,遂使舂糠答誌(六祖慧能服役事),斷臂酬心(二祖慧可為求師而斷臂事),何似衡嶽這裏,山粟米飯,一桶沒鹽羹。苦樂共住,隨高就低。且不是南頭買貴,北頭賣賤。直教文殊稽首,迦葉攢眉,龍樹馬鳴,吞聲飲氣……

也說明禪宗與印度佛教、慧能以前禪宗比較,在生活方式、平等狀態諸方麵已有許多不同,而這又與禪宗重自性、自力有關,也是它平易作風賴以建立的基礎。

然而不可否認,禪學既有由佛學精致思辨輸入的空靈意味,又更多地塗上莊學“天人合一”、玄學“適意會心”超邁而平實的色彩,富有濃厚的中國社會世俗氣息,它是思辨哲學、超然心態、世俗生活相融混的產物。如果我們隻把它當作關及生命和智慧的某種體驗來理解,不僅會眼界大開,而且會感受到濃厚的詩意。

它常常提出一些似乎莫名其妙的問題:

你看見空中一片雲麽?

它是用釘子釘著,懸掛在那裏嗎?

你看見虛空麽?

虛空看見你麽?

空中有一顆珠,如何取得?

斫竹布梯空中取。

——虛空中如何布梯?

——那麽,你說怎麽辦呢?

看啊,那一片竹林……

是竹來眼裏,還是眼到竹邊?

你知道須彌山有多重?

大海水有幾滴?

芭蕉聞雷開,還有耳麽?

葵花隨日轉,還有眼麽?

紛紛揚揚的雪覆蓋著蘆花,

兩個人死了燒成兩堆灰,

他們還會在什麽地方相見?

(《五燈會元》第101、142、564、970、1016、496、1139頁)

禪仰望著大千世界無限空間,要解決人與世界最微妙的問題。這裏有主觀與客觀、知性和感性、靈魂與肉體、現實性與可能性、可說與不可說等等矛盾,然而,也正是在這裏,禪展示了人類的二難困境,迸濺出企求超越的火花。對於世界,對於人生和智慧,我們能說什麽呢?然而,世界在對你說:你應該說!人生和智慧也在對你說:你應該說!禪宗認為,我們猶如口銜樹枝吊在樹上的人,手腳懸空無可攀援。忽然樹下有人問:“什麽是禪學最高問題?什麽是生命和智慧的終極問題?”我們不回答,會違背他的意願,我們回答,又會喪失自己的生命……

然而,禪仍將不可說的說了,它似乎下決心要布空中之梯:

“虛空”是可以說的,

“虛空”就是你自己。

最親切的東西是不能問的。

提問包含著回答,

回答包含著提問。

你問,我隻能沉默;

你解釋,便遠離了親切……

(《五燈會元》第76、682頁)

因而:

如何是本來事?

終不更問人!

但知冰是水,

休問水成冰。

(《五燈會元》第548、752頁)

這是不是意味著:神秘的永遠不是它是什麽,而是它是這樣呢?因此,禪讚賞如許天真:

月亮升起在夜空,

羞答答地露出半邊……

你問:那一片哪裏去了呢?

人說:別癡心妄想!

你卻誠摯地歎息:天空丟失一片月了!

也許有人讚美你的純真,

可是你不知道什麽是讚美。

(《五燈會元》第411頁)

禪深深地惋惜:

月色如此,

勞生擾擾,

對之者能幾人?

(《五燈會元》第639頁)

它也充滿焦慮:

可惜一般人竟把那光灼灼的牡丹花

看成如夢相似……

(《五燈會元》第141頁)

它隻悄悄地對你說:

千般徒設用,

難出髑髏前。

聞到了木樨花香了麽?

道,就在這裏。

(《五燈會元》第499、1139頁)

通過這一點撥,你也許會頓然開悟:

夜半吹燈方就枕,

這裏忽然已天明。

我來問道無餘說,

雲在青天水在瓶。

(《五燈會元》第905、278頁)

還會有一種生命還鄉的喜悅:

處處逢歸路,

頭頭達故鄉。

本來現成事,

何必待思量?

(《五燈會元》第360頁)

於是,你可能會認為“佛法原來無多子”,那千百萬人千百年苦苦追溯的問題,竟是極簡單、極平常的道理:

曙色未曉人盡望,

(《五燈會元》第487頁)

因為禪對人生和世界終極問題的回答不過是:

如何是玄妙?

沒有聽說過玄妙以前。

(《五燈會元》第310頁)

如何是微妙?

風送水聲來枕畔,

月移山影到床前。

(《五燈會元》第492頁)

如何是日用而不知?

吃!

(《五燈會元》第908頁)

如何是學人親切處?

渾家(妻子)送上渡頭船。

(《五燈會元》第729頁)

要識祖師西來意,

看取村歌社舞。

(《五燈會元》第1276頁)

這一方麵是:

萬般施設到平常。

(《五燈會元》第914頁)

及其有知,何異無知。

(《五燈會元》第755頁)

另一方麵又是:

明明十九路(圍棋盤),

迷悟幾多人!

(《五燈會元》第716頁)

隻為分明極,

翻令所得遲。

(《五燈會元》第1337頁)

這就是禪揭示的既簡單明白又深奧曲折的道理。放下了求知解、求功利之心,你失去了許多,又會得到許多,如果滿意得到的,你就會感慨:

蠅愛尋光紙上鑽,

不能透處幾多難。

忽然撞著來時路,

始覺平生被眼瞞。

(轉引自袁枚《隨園詩話》卷四)

不過,禪雖然對任何求禪的人有“一念回心便到家”的承諾,卻並不賜予“回心”的速成之法,它隻充滿了對那“一念”的期待:“待到雪消去,自然春到來”,以及那“春來草自青”。

雖然它坦率地承認“悟了同未悟,歸家尋舊路”,但堅信自己展示了另一種生命境界,並稱它為“別是一家春”。

經曆了這樣一個生命曆程,你既會覺得在現象上超越與回歸並沒有什麽區別:

一個人在孤峰頂上,無出身路,一人在十字街頭,亦無向背。且道哪個在前,哪個在後?

(《五燈會元》第646頁)

但一遇到知己,你又會覺得有著相同生命經曆的人可以仰俯自如,在每一個領域都心心相印:

悟了遇人者,向十字街頭與人相逢,卻在千峰頂上握手;向千峰頂上相逢,卻在十字街頭握手。

(《五燈會元》第1234頁)

你們同樣平凡,又同樣超邁;同樣高深莫測,又同樣平易近人;同樣“似地擎山,不知山之孤峻;如石含玉,不知玉之無瑕”,生命的確已進入了不同層次,達到了新的境界!青原惟信說得好:

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然見山隻是山,見水隻是水。大眾,這三般見解,是同是別?

(《五燈會元》第1135頁)

當然是別。被人的知性觀念、情感意誌、功利目的玷汙的世界不是人的世界,絕對虛無、空洞的世界也不是人的世界,屬人的世界是與呈露了本來麵目的人渾然一體,同時也呈露了自身真原麵貌,鮮明、生動、生機勃勃的世界!

它是樸拙的,又是奇巧的;

它是一,也是多;

它是自自然然的,又是充滿奧秘的;

它也許隻存活在某一瞬間,但這一瞬間就是永恒,就是世界和生命的真實!

它是回歸,它也是超越,

禪想捕捉和能捕捉的,全在這裏。

8

禪之用詩,來源於佛學傳統。

佛典有“十二分教”,又叫“十二部經”,是以體例劃分的十二類。其中兩類是韻文,即“祗夜”和“伽陀”。祗夜又稱重頌、應頌,伽陀又稱諷頌、孤起,是宣揚佛理的獨立韻文。它們統稱為偈、頌或偈頌,具有一定文學色彩。佛典傳入漢地,這些偈頌的翻譯也采用漢詩的形式,雖然不能保持原文的音韻,卻有四言、六言、七言等格式。這是談佛而不棄詩的傳統,也是禪人用詩的佛學淵源。

但是,從漢譯佛典看,除《佛所行讚》這類以佛祖生平為本事的敘事詩外,佛教主要用詩直接概括佛理,便於記誦;或用詩描述某些含有訓誡意義的寓言,以利宣傳。因而,在佛教那裏,詩隻是傳教的工具,采用的也是直說佛理、廣用譬喻、寓義於事等表現手法。從本質上說,重“理”的佛教與詩是沒有必然聯係的,詩不過是說理的手段、工具。這個傳統為禪人所繼承,自然創造不出好詩。如前引釋迦牟尼向迦葉授法之詩,應是禪人杜撰,所謂“法本法無法,無法法亦法,今付無法時,法法何曾法”,說來說去不過表明了禪是“無法之法”這個道理。它是概念的排輯,而不是詩。又如慧可傳法僧璨有偈說:“本來緣有地,因地種華(花)生;本來無有種,華亦不曾生。”不過以種子比喻佛性,以花和土地比喻人和因緣,用它們的關係說明佛性決定人能否成佛的道理。石頭希遷著《參同契》示法,大多是“人根有利鈍,道無南北祖”“執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當明中有暗,勿以暗相遇,當暗中有明,勿以明相睹”這類直說禪理的句子。禪籍中還有一類“頌古詩”,它是禪人參究公案有所得,為發明、宣傳公案的意義,借古事古語說自己的體會而寫作的詩,說理成分也較重。如五祖演頌達摩隻履西歸的故事說:“祖師遺下一隻履,千古萬古播人耳。空自肩擔跣足行,何曾踏著自家底。”(《頌古聯珠通集》卷六)天童正覺頌趙州教人洗粥缽事說:“粥罷教令洗缽盂,豁然心地自相符。而今飽參叢林客,且道其間有悟無?”(《從容錄》)雖然表達了對禪人孜孜外求、不從平易處悟道等作風的不滿,但說教意味依然很濃。汾陽善昭頌趙州“庭前柏樹子”公案說:“庭前柏樹地中生,不假牛犁嶺上耕。正示西來千種路,鬱密稠林是眼睛。”(《頌古聯珠通集》卷十九)更著意發掘趙州公案的“奧義”,為公案作“注腳”,認為趙州以自然生長的柏樹子喻道,暗示了鬱密叢林無非是道的道理。這類詩是讀後感,也是命題作文,古語古事已畫地為牢,說千道萬也不能越雷池一步,除了示人以知解外,不再給予什麽。

然而,禪終究不是佛。禪對人生、情感、個性的態度比佛寬容得多。佛學向往出世,情感禁錮森嚴,個性被排斥。禪學卻主張出世而入世,對人生、世界除有宗教情感外,還有某種眷戀之情,個性也有表現的機會。因而,佛祖佛徒的詩強調說理,禪人不少詩卻在一定程度上包裹著情感與個性。他們不僅在說理詩中注入了情感,還寫下不少非說理的言情詩。

南嶽慧思上堂示法,說的是“道源不遠,性海非遙。但向己求,莫從他覓”的道理,他出示的詩偈卻充滿了體悟自性的喜悅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