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頓悟自性的禪宗003

頓悟心源開寶藏,隱顯靈通現真相。獨行獨坐常巍巍,百億化身無數量。縱令塞滿虛空,看時不見微塵相。可笑物兮無比況,口吐明珠光晃晃。尋常見說不思議,一語標名言下當。

(《五燈會元》第119頁)

這首詩表明,一當頓悟開掘出心源的寶藏,整個世界就顯現了真原麵目,人也獲得了獨立人格、自由精神。百億“化身”上天入地,無所不往;俗物充塞的世界一塵不染,任精神自由馳騁。心情無可比況,如珠的語言卻奔湧而出,尋常不可思議的一切如今也豁然開朗。它把頓悟自性之後精神自由、思路廣闊、言中肯綮的情景描繪出來了,字裏行間,洋溢著發自內心的歡愉。

與它相似的是鹿門處真對頓悟的歌頌:

一片凝然光燦爛,擬意追尋卒難見。瞥然撞著豁人情,大事分明總成辨。實快活,無係絆,萬兩黃金終不換。任他千聖出頭來,總是向渠影中現。

(《五燈會元》第879頁)

天龍重機的示法詩寫得較形象,也表述了禪宗的“個性”:

盲聾喑啞是仙陀,滿眼時人不奈何。隻向日前須體妙,身心萬象與森羅。

(《五燈會元》第450頁)

禪人不是閉目塞聽的“仙陀”,而是在滿眼生機的森羅萬象中用全身心去“體妙”的學道者,禪之不同於佛與“仙”,也可從這首詩中見出消息。

又如洞山良價詩:

也大奇,也大奇,無情(即水鳥樹林等自然物)說法不思議。若將耳聽終難會,眼處聞時方得知。

(《五燈會元》第778頁)

雙嶺化禪師詩:

翠竹黃花非外境,白雲明月露全真。頭頭盡是吾家物,信手拈來不是塵。

(《五燈會元》第1136頁)

都對“萬物體道”流露了驚喜之情。

對禪的體會不同,所示之法自可不一。如法眼示法詩是:

見山不是山,見水何曾別?山河與大地,都是一輪月。

(《五燈會元》第696頁)

西餘共振卻是:

理因事有,心逐境生。事境俱忘,千山萬水。

(《五燈會元》第754頁)

一個體驗到了無差別境界的混茫齊一,一個體驗到了靜觀中的“萬水千山”,體驗不同,詩的境界各異。

下列示法詩,情感與個性更為鮮明。它們或急切地對求知解、求形式的禪徒大聲嗬斥:

八萬四千深法門,門門有路超乾坤。如何個個踏不著?隻為蜈蚣太多腳。不唯多腳亦多口,釘嘴鐵舌徒增醜,拈椎豎拂泥洗泥,揚眉瞬目籠中雞。要知佛祖不到處,門掩落花春鳥啼。

(《五燈會元》第1053頁)

或渲染禪境的平和悠閑:

寒氣將殘春日到,無索泥牛皆跳。築著昆侖鼻孔頭,觸倒須彌成糞掃。牧童兒,鞭棄了,懶吹無孔笛,拍手嗬嗬笑。歸去來兮歸去來,煙霞深處和衣倒。

(《五燈會元》第1087頁)

或流露禪的孤獨寂寞:

苦痛深,苦痛深。碧潭千萬丈,那個是知音?

(《五燈會元》第1081頁)

維摩默然,普賢廣說,曆代聖人,互呈醜拙。君不見落花三月子規啼,一聲聲是一點血。

風蕭蕭,葉飄飄,雲片片,水茫茫。江幹獨立向誰說,天外飛鴻三兩行。

(《五燈會元》第1104頁)

當然,也有幽默:

月圓,伏惟三世諸佛,狸奴白牯,各各起居萬福。時中淡薄,無可相延,切希寬抱。老水牯牛近日亦自多病多惱,不甘水草。遇著暖日和風,當下和身便倒。教渠拽杷牽犁,直是搖頭擺腦。可憐萬頃良田,一時變為荒草。

有的還引豔詩以示禪意:

二八佳人刺繡遲,紫荊花下囀黃鸝。可憐無限傷春意,盡在停針不語時。

(《五燈會元》第1291頁)

這些示法詩已沒有莊嚴的麵貌和知性的訓誡,反而滲入了禪師的情感、個性、體驗。

另外,禪人開悟以後寫的“開悟詩”也與情感的聯係較密切。前引香嚴智閑、靈雲誌勤、榮林鬱山主、洞山良價開悟詩就是這樣。又如越山師鼐赴官齋登樓見日光開悟詩:

清風樓上赴官齋,此日平生眼豁開。方信普通年事遠,不從蔥嶺帶將來(相傳禪由達摩於梁武帝普通年間逾蔥嶺傳入。二句意謂對道的體悟具有普遍性,不是由達摩傳入的)。

(《五燈會元》第427頁)

楚安慧方在舟中聞岸上人操鄉音厲聲叫“那”開悟詩:

沔水江心喚一聲,此時方得契平生。多年相別重相見(指鄉音,喻道),千聖同歸一路行。

(《五燈會元》第1371頁)

分庵主因官差喝道開悟詩:

幾年(個)事掛胸懷,問盡諸光眼不開。肝膽此時俱裂破,一聲江上“侍郎(官銜名)來”。

(《五燈會元》第1391頁)

都把見色聞聲開悟的心情表達出來了,也說明了悟道不靠祖師傳授而靠自己體悟的道理。

禪符清海聞喝開悟,詩也寫得不錯:

實際(即真如本體)從來不受塵,個中無舊亦無新。青山況是吾家物,不用尋家別問津。

(《五燈會元》第1308頁)

一些女尼的開悟詩,往往表現了更為細膩的情感。如資壽尼妙總開悟詩:

一葉扁舟泛渺茫,呈橈舞棹別宮商。雲山海月都拋卻,贏得莊周蝶夢長。

(《五燈會元》第1348頁)

某尼開悟詩:

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嶺頭雲。歸來偶過梅花下,春在枝頭已十分。

(《鶴林玉露》)

一個寫自己仿佛進入了莊子所謂“不知周(莊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的“物化”境界;一個寫道就在春天的枝頭之上,或物我俱忘,或妙察體微,洋溢著經過艱苦跋涉自證自悟的喜悅。

昭覺克勤開悟詩則寫得十分別致。克勤聞豔詩“頻呼小玉元無事,隻要檀郎認得聲”開悟,作詩說:

金鴨香銷錦繡幃,笙歌叢裏醉扶歸。少年一段風流事,隻許佳人獨自知。

(《五燈會元》第1254頁)

原詩寫男女情愛,羞澀而鍾情的少女頻頻呼喚丫環小玉,不過是為了讓心上人聽到自己的聲音罷了。禪師用它比喻知音者聞聲可以悟道。克勤則進了一層,說明道隻能自證自悟,它是屬於每個人自己、不可告人而又包含著欣慰和喜悅的秘密。因而他取喻笙歌叢中扶醉歸來的少女,用她沉醉於不可說也不願說的風流往事的情狀比喻悟道時不可說、無法說的喜悅。這的確巧妙地運用了詩歌的比興手法,有很濃厚的詩意。

即使是“注經”式的“頌古詩”,在某些禪人筆下也清新可讀。如天童正覺頌首山“如何是佛?新婦騎驢阿家牽”就寫得較有風趣:

新婦騎驢阿家牽,體段風流得自然。堪笑效顰鄰舍女,向人添醜不成妍。

(《從容錄》)

它嘲笑了效顰的東施,也嘲笑了亦步亦趨的禪人。

雲門曾說,他如果見了一生下來便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回顧四方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釋迦牟尼,會一棒打殺喂狗子吃,這段公案引出了不少平庸的頌古詩,佛鑒勤卻寫得別具一格:

美如西子下金闕,嬌似楊妃下玉樓。猶把琵琶半遮麵,不令人見轉風流。

(《頌古聯珠通集》卷八)

他一反雲門的激烈,把佛祖佛法說成是“不令人見轉風流”的美女,含蓄、幽默,卻同樣表達了反對偶像崇拜的意思,提示了佛禪不可也不需用知性把捉的性質。

當然,最能讓禪人自由地馳騁情感、表現個性的是除示法、開悟、頌古之外為抒情而寫的作品,這些詩產生於禪居生活,可稱為“禪居詩”。

一般地說,禪人都生活在“幽澗泉清,高峰月白”的山林裏,一塢白雲、三五間茅屋就是他們的居所。這裏,翠竹搖風,寒鬆鎖月,可以諦聽林間萬籟,也可以欣賞春來秋去的萬般景色。“山田脫粟飯,野菜淡黃韭”,“吃茶吃飯隨時過,看山看水實暢情”,使他們自甘於淡泊、自樂於閑適,又富有山情野趣。他們的禪居詩,主要是對這種生活的描寫:

三間茅屋從來住,一道神光萬境閑。莫把是非來為我,浮生穿鑿不相關。

南台靜坐一爐香,終日凝眸萬慮亡。不是息心除妄想,卻緣無事另商量。

住在千峰最上層,年將耳順任騰騰。免教名字掛人齒,甘作今朝百拙僧。

(《五燈會元》第185、504、1298頁)

寫出了他們“心如朗月連天靜,性似寒潭沏底清”的心境。他們甚至認為:

千峰頂上一間屋,老僧半間雲半間。昨夜雲隨風雨去,到頭不似老僧閑。

(《五燈會元》第1131頁)

他們比那隨風隨雨的白雲更為悠閑!而山林野趣,又常來筆底:

碧落靜無雲,秋空明有月。長江瑩似練,清風來不歇。林下道人幽,相看情共悅。

常居物外度清時,牛上橫將竹笛吹。一曲自幽山自綠,此情不與白雲知。

橋上山萬層,橋下水千裏。唯有白鷺鷥,見我常來此。

福岩山上雲,舒卷任朝昏。忽而落平地,客來難討門。

(《五燈會元》第1039、1148、639、764頁)

這裏,時而清天無雲,秋空有月;時而山青水綠,寒潭澄碧;時而雲繚霧繞,一片蒼茫。正是這清幽的山林,陶冶了他們的性情,激發了他們的詩性,他們以“閑居趣寂為道標”,也就很自然了。

同時,他們也欣賞自己的懶拙清貧、安閑自得。在許多詩篇裏,描述了這種“赤窮舊活計,清白舊家風”:

怕寒懶剃蓬鬆發,愛暖頻添榾拙柴。破衲伽撩亂搭,誰能勞力強安排?

山中住,獨掩柴門無別趣。三個柴頭品字煨,不用援毫文彩露。

萬機體罷付癡憨,蹤跡時容野鹿參。不脫麻衣拳作枕,幾生夢在綠蘿庵。

宇內為閑客,人中作野僧。任從他笑我,隨處自騰騰。

(《五燈會元》第773、1161、1194、249頁)

泐潭靈澄的《西來意頌》把這種淡泊閑適的生活描寫得更為全麵:

因僧問我西來意,我話山居七八年。草履隻栽三個耳,麻衣曾補兩番肩。東庵每見西庵雪,下澗長流上澗泉。半夜白雲消散後,一輪明月到床前。

(《五燈會元》第972頁)

一切終極的追求,都消融在這種樸拙、清閑之中了。

當然,他們也有自己的孤寂和悲哀:

羊腸鳥道無人到,寂寞雲中一個人。

吾有一寶琴,寄之在曠野。不是不解彈,未遇知音者。

眾賣花兮獨賣鬆,青青顏色不如紅。算來終不與時合,歸去來兮翠藹中。

(《五燈會元》第721、800、1202頁)

但是,他們更向往獨來獨往的自由:

懸崖撒手任縱橫,大地虛空自坦平。照壑輝崖不借月,庵頭別有一簾明!

選得幽居愜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有時直上孤峰頂,月下披雲嘯一聲。

(《五燈會元》第897、261頁)

更願意永遠保持超功利的情懷:

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

(《五燈會元》第275頁)

月明星稀,垂釣寒潭,領略了萬波攢動、水月交輝的佳境,又無心於功利,陶醉於明月,的確將“天人合一”、適意會心、白馬蘆花、紅爐點雪等等情趣都融化於波光月影之中,成就了禪人最好的詩。

值得注意的是,淡泊閑適的生活,力求超脫的精神境界,也賦予了某些禪人敏銳的觀察能力。細膩的體察,微妙的感受,常常在他們筆底化為使人耳目一新的詩句,比如目睹階前竹影、水底月光,他們寫出了“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這寓動於靜、包含著禪機禪趣的詩句;而“有時風動頻相倚,似向階前鬥不休”,又將早秋盛開的雞冠花在風中喧鬧的情景描寫得栩栩如生;“一夜落花雨,滿城流水香”,或寥寥幾筆,畫出了一幅春意圖,讓風雨落花、波光春情刹時湧現;“閑來石上觀流水,欲洗禪衣未有塵”,或情韻高雅,有會於心,讓人體會到禪心禪境的潔淨空靈。又如以“一氣不言含有象,萬裏何處謝無私”寫春天感受;以“窗明簷外雪,室靜竹間泉。幾到無聲際,還歸有象前”寫雪;以“五老峰前相遇時,兩無言語隻揚眉”寫禪人相見;以“不是一番寒徹骨,爭得梅花撲鼻香”寫禪人的修持:或生動傳神,或剔目警心,頗見功力。還有些詠物詩也充滿了禪機禪趣,如白雲守端詠子規:

聲聲解道不如歸,往往人心會者稀。滿目青山春水綠,更求何地可忘機?

詠雪:

瓊花一夜滿空山,天曉皆言好雪寒。片片縱曉知落處,奈緣猶在半途間。

(《白雲守端禪師廣錄》卷三)

雪竇持禪師詠假山:

數拳幽石近嵯峨,池水泓然一寸波。識得山川無限意,目前瀟灑不須多。

(《雲臥紀談》卷上)

懷濬詠花、詠鶯啼:

家在閩山東複東,其中歲歲有花紅。而今再到花紅處,花在舊時紅處紅。

家在閩山西複西,其中歲歲有鶯啼。而今再到鶯啼處,鶯在舊時啼處啼。

(《詩話總龜》卷三十)

德山慧遠詠雪:

雪霽長空,迥野飛鴻,段雲片片,向西向東……

(《五燈會元》第981頁)

忘機於聲聲杜鵑,體悟於片片飛雪、拳拳幽石:在逝者如斯、風景不殊中感悟人生,是禪所要求的,也是禪人一一從胸襟中流出的詩句。

當然,禪人詩句有豪壯的:

舉手攀南鬥,回身倚北辰。出頭天外看,誰是我般人?

丈夫自有衝天誌,莫向如來行處行。

猛熾熖中人有路,旋風頂上屹然樓。

任從三尺雪,難壓寸靈鬆。

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

孤蟾獨耀江山靜,長嘯一聲天地秋。

擘開華嶽連天色,放出黃河到海聲。

也有闊大的:

粲粲星晨秋夜,英英花吐春時。

一片月生海,幾家人上樓。

無心還似今宵月,照見三千與大千。

塞北千人帳,江南萬裏船。

甚至還有古怪的:

昨夜風雷忽爾,露柱生出兩指。天明笑倒燈籠,拄杖依前扶起,拂子跳過流沙,奪轉胡僧(達摩)一隻履。

總之,禪宗也有一個詩的世界。

9

佛禪門中出現了“詩僧”,更加密切了佛禪與詩的聯係。東晉康僧淵、支遁、慧遠等人的詩就寫得很好,齊代詩僧湯惠休、帛道猷、寶月名噪一時,並被鍾嶸納入《詩品》,與世俗詩人一列對待,說明詩界已承認了“詩僧”的地位。其後,唐代的寒山、拾得、靈一、靈澈、無可、皎然、貫休、齊己,宋代的參寥、惠洪等相繼出現,更形成了詩壇的一支新軍。當詩在佛禪門中跳出了單純的實用和“餘事”圈子,僧人也可以以詩名家之後,僧詩無論在禪門還是詩界都獲得了相對獨立的地位。

僧人作詩,除上述來源於佛學外,一個重要原因是中國是一個詩國,有悠久的詩歌創作傳統和尚詩的社會風習,文人墨客一入佛門禪林,積習難改,故技難禁,也就把詩的種子撒播在這塊土地上。方回說:

佛法入中國,有僧自東漢始。後世儒逃於僧,多執詩人之柄。

(《桐江集》卷三《題佛陀恩遊洞山序》)

又說:

寒山、拾得,詩工不可言。殆亦書生之不得誌而隱於物外者,其用力非一日之積也。

(《桐江續集》卷三十三《清渭濱上人詩集序》)

寒山有一首詩寫道:“城中娥眉女,珠佩珂珊珊。鸚鵡花前弄,琵琶月下彈。長歌三月響,短舞萬人看。未必常如此,芙蓉不耐寒。”據說朱熹很喜歡這首詩。方回讀後曾發出這樣的感慨:“我讀寒山拾得詩,唐初武德貞觀時。此必前朝老進士,開皇大業不仕隋。長歌短舞芙蓉句,開元元和尚無之。”

辛文房在《唐才子傳》卷三中論唐代詩僧時更說:

至唐,累朝雅道大振,古風再作。卒能崇衷象教,駐念津梁。龍象相望,金碧交映。雖寂寥山河,實威儀之淵藪。寵光優渥,無逾此時。故有顛頓文場之人,憔悴江海之客,往往裂冠裳、撥繳,杳然高邁,雲集蕭蕭。一食自甘,方袍便定;靈台澄皎,無事相幹。三餘有簡牘之期,六時分吟諷之際。青翠瞰門,綠水周舍;長廊步屟,幽徑尋真;景交序遷,**入冥思:凡此數者,皆達人雅士夙所欽懷,雖則心侔殊跡,所趣無間。

在帝王將相大倡佛禪的時代,騷人墨客混跡宗門,以尋找人生補償,調暢閑適之誌本不足怪。辛文房還認為,這些落魄文人找到了休憩之所後,“宜其日鍛月煉,誌彌厲而道彌精”,過上了“佳句縱橫,不廢禪定;岩穴相邇,更唱迭酬”的生活,在詩歌創作上取得了一定成績並形成了自己的風格。他們那“苦於三峽猿,清同九皋鶴”的詩篇,“與夫迷津畏途,埋玉世慮,蓄憤於心,發在篇詠者,未可同年而論也”。

不過,僧詩的內容較複雜,獲得的評價及對社會的影響也就很不一樣。

以詩談論佛禪之理,似乎是詩僧的一種本能反應。盡管他們在形式和辭藻上較一般僧人講究,但也不可能拯救以詩說理必然平淡寡味的命運。目前能見到的最早的僧詩,據傳是晉代康僧淵的《代答張君祖詩》,就大談佛理:“胡不絕可欲,反宗歸無生。達觀均有無,蟬蛻豁朗明。逍遙眾妙津,棲凝於玄冥……”這不過是以詩的形式在勸人禁絕欲望、齊同有無而皈依“逍遙”“玄冥”、老莊化了的佛罷了。支遁的《四月八日讚佛詩》《詠八日詩》《五月長齋詩》《八關齋詩》說理氣味也很濃。又如寒山詩:

千生萬死凡幾生,生死來去轉迷情。不識心中無價寶,猶似盲驢信腳行。[46]

拾得詩:

三界如轉輪,浮生若流水。蠢蠢諸品類,貪生不覺死。汝看朝垂露,能得幾時子?

與偈頌無異。皎然詩:

真我性無主,誰為塵識昏?奈何求其本,若拔大木根。妄以一念動,勢如千波翻……寂滅本非寂,未曾。嗟嗟世上禪,不共智者論。

也不過是一首禪學講義。錢鍾書先生曾指出,唐以前某些佛學大師作詩“或則喻空求本,或則觀化決疑,雖涉句文,了無韻藻”,某些居士的詩也“語套意陳,無當理趣”[47],上述僧詩未脫這個窠臼。其弊更在於為佛禪門中那些“任情直吐,多類於野談;率意便成,絕肖於俗語”的說理詩推波助瀾,於禪於詩都沒有起好作用。

某些詩僧,是世俗詩壇的趨風者、阿諛者,他們力求與世俗詩壇相融,以佛禪影響詩界的作用也就相當有限。比如湯惠休的《怨詩行》:

明月照高樓,含君千裏光。巷中情思滿,斷絕孤妾腸。悲風**帷帳,瑤翠坐日傷。妾心依天水,思與浮雲長……

《白歌》之一: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華豔豔將欲依。為君嬌凝複遷延,流目送笑不敢言。長袖拂麵心自煎,願君流光及盛年。

寶月的《估客樂》:

有信數寄書,無信心相憶。莫作瓶落井,一去無消息。

惠洪詠紅梅、海棠的詩:

紅梅真是醉吳姬,浴罷偎風事事宜。吟次紛紛落紅雨,小禽飛去動危枝。

酒入香腮笑未知,小妝初罷醉兒癡。一枝柳外牆頭見,勝卻千叢著雨時。

(《石門文字禪》卷十六)

或寫得“**靡”,或寫得如時花美女,與世俗詩何異?不過是時俗風尚亦步亦趨的產物。

其中雖然也有寫得相當好的,如無可詩:“聽雨寒更盡,開門落葉聲。”以雨聲比喻落葉聲,被蔡居厚稱為“象外句”。貫休詩:“風清江上月,霜灑月中砧。”被認為“清新徹首可傳”[48]。齊己《早梅》詩:“萬木凍欲折,孤根皎獨回。前村深雪裏,昨夜一枝開。”更千古傳誦。但這類好詩數量很少,也沒有顯示出佛禪家本色。流弊所致,使僧人為詩而詩,遭到了世人的詬病。盛稱僧人之詩為“禪林之葩萼”“戒河之珠璣”的唐代詩人劉禹錫,評繼皎然之後的一代詩僧靈澈的詩說:“至於芙蓉園新寺詩曰:‘經來白馬寺,僧到赤烏年。’謫汀州雲:‘青蠅為吊客,黃犬寄家書。’可謂入作者閫域,豈獨雄於詩僧間耶!”[49]似褒實貶,說靈澈那四句對仗呆板、以掉書袋為能事的詩可入“作者閫域”而又“雄於詩僧間”,他心目中詩僧的地位可想而知。高仲武《中興間氣集》卷下評詩僧靈一,雖有“自齊梁以來,道人工文多矣,罕有入其流者。公(指靈一)乃能刻意精妙,與士大夫更唱迭和,不其偉歟”等褒辭,但下麵說:“如‘泉湧階前地,雲生戶外峰’,則道猷、寶月曾何及此?”又露了靈一和其他詩僧的底。“泉湧”一聯置於世俗詩人集中,但覺平平,卻是曆代詩僧難得之句,這類僧詩是什麽水平,也可以想見了。惠洪應酬於士林,一心為附庸風雅而寫作,更被人譏為“一削發苦吟措大”,寫的不過是虛驕之氣可掬的“士人詩、官員詩”[50]。錢鍾書先生曾說:

僧以詩名,若齊己、貫休、道潛、惠崇等,有風月情,無蔬筍氣;貌為緇流,實非禪子,使蓄發加巾,則與返初服之無本(賈島)、清塞(周樸)、惠銛(藹天民)輩無異。[51]

所言難免偏頗,但詩僧趨奉世俗,為人間添幾個光頭詩人,除有文獻意義外,無多大價值卻是事實。另外,一些禪人為沽名釣譽,更鬧出不少笑語。如寶月既剽竊他人詩作於前,又厚賂止訟於後,《詩品》載:“《行路難》是東陽柴廓所造。寶月嚐憩其家,會廓亡,因竊而有之。廓子齎手本出都,欲訟此事,乃厚賂止之。”靈澈“雖受經論,一心好篇章”,師從嚴維、皎然,由皎然推薦至“以文章風韻主盟於世”的包佶、李紓,“以是上人(指靈澈)之名,由二公而颺,如雲得風,柯葉張王”,終於過上了“以文章接才子,以禪理說高人,風儀甚雅,談笑多味”的生活,也是善於鑽營的例子。

這當然與僧人未忘功名利祿、榮華富貴有關。寒山曾描寫那些落魄文人道:“年可三十餘,曾經四五選。囊裏無青蚨,篋中有黃絹。行到食店前,不敢暫回麵。”他們雖然能說“三史”,看過“五經”,可是功不成,名不就,隻得棲息於佛門禪林。然而,即使命運“不及河邊樹,一年一度青”,他們依然不甘寂寞,念念不忘功名利祿。一方麵常為功名無成、虛度年華而浩歎:“百年肝膽堪將比,隻怕看頻素發生。”(若虛《古鏡》)一方麵又躊躇滿誌:“計日成功後,還將輔聖朝。”“何妨成五色,承願助**。”甚至死不瞑目,心有餘憾:

為愛詩名吟至死,風魂雪魄去難招。直教桂子落墳上,生得一枝冤始銷。

(棲白《哭劉得仁》)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的詩沒有僧人本色,有的還露出了“餿餡氣”,也就不奇怪了。

但是,有兩類僧詩能使詩壇刮目相看。一類是雖不忘世情,卻能站在佛禪救世拯溺的立場上警世諷世的作品。錢鍾書先生曾說:“初唐寒山、拾得二集,能不搬弄翻譯名義,自出手眼,而意在砭俗警頑,反複譬釋,言俚而旨亦淺。”[52]就看中了僧詩以通俗語言“砭俗警頑”的一麵。如寒山詩:

我見瞞人漢,如籃盛水走。一氣將歸家,籃裏何曾有?我見被人瞞,一似園中韭。日日被刀傷,天生還自有。

出語十分新警。既揭示了依靠瞞和騙而生活的人的徒勞,又對被瞞被騙者的麻木愚鈍痛下針砭。又如:

富兒多鞅掌,觸事難祗承。倉米已赫赤,不貸人鬥升。轉懷鉤距意,買絹先揀綾。若至臨終日,吊客有蒼蠅。

賢士不貪婪,癡人好冶。麥地占他家,竹園皆我者。努膊覓錢財,切齒驅奴馬。須看郭門外,壘壘鬆柏下。

自古諸哲人,不見有長存。生而還複死,盡變作灰塵。積骨如毗富,別淚成海津。唯有空名在,豈免生死輪?

他對那些為利而凶狠貪婪的人說:敲詐吧,勒索吧,工於心計、錙銖必較吧,短促的生命不會饒了你們,當你們走向墳墓時,你們依然會無所有,而回顧一生,不過是徒勞和迷誤!他也對那些為名而辛勞艱困的人說:如果認為人生就是為了千古英名,死亡也會嘲弄你們的短見,較之死生大限,空名又算得什麽。這些詩,與《紅樓夢》裏那首著名的《好了歌》遙相呼應,仿佛囂囂名利場中響起的清夜鍾聲,不管如何也能引起人某種警醒、一番反省。

寒山還說:

人生在塵蒙,恰似盆中蟲。終日行,不離其盆中。神仙不可得,煩惱計無窮。歲月如流水,須臾作老翁。

雲表在《寒食日》一詩中寫道:

寒食悲看郭外春,野田無處不傷神。平原累累添新塚,半是去年來哭人。

也把人生拘束、短暫、無常的情狀寫得驚心動魄。人們盡可以不同意他們導引的佛禪立場,但也不能忽視他們的警告。

抓住世俗某種心理現象痛加鞭笞而又寫得較好的,有貫休《山居詩二十四首》中的一首:

回賢參孝時時說,蜂蠆狼貪日日新。天意剛容此徒在,不堪惆悵不堪陳。

靈澈的《東林寺酬韋丹刺史》:

年老心閑無外事,麻衣草座亦容身。相逢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

都把名利場中偽君子的現象刻畫得栩栩如生。掛在嘴上說的是不打算做的,做的又都是不能說、不願說的。這豈不是名利場本身的荒謬、名利人無法克服的人格分裂?

齊己詩中有一聯寫得很委婉,卻將寧靜美麗的大自然與喧囂的名利場作了鮮明的對比,他說:“晴色水雲天合影,晚聲名利市爭頭。”一麵是水雲無聲而相合相融,一麵是名利囂囂而相爭相奪,孰是孰非,何去何從?這不也令人深思嗎?

站在“眾生平等”的立場上勸誡俗世、批判現實,也是某些僧詩的特色,如:

為人無貴賤,莫學雞狗肥。斯言如不忘,別更無光輝。

吳姬唱一曲,等閑破紅束;韓娥唱一曲,錦緞鮮照屋。寧知一曲兩曲歌,曾使千人萬人哭!不唯哭,亦白其頭,饑其族。所以祥風不來,和令不複。

蓬鬢蓬門積恨多,夜闌燈下不停梭。成縑猶自陪錢納,未直青樓一曲歌。

農舍田頭鼓,王孫筵上鼓。擊鼓兮皆為鼓,一何樂兮一何苦。上有烈日,下有焦土。願我天翁,降之以雨。令桑麻熟,倉箱富,不饑不寒,上下一般。

(貫休《白雪曲》《酷吏詞》,處默《織婦》,可朋《耕田鼓詩》)

這顯然富有宗教平等精神,也有批判意義。另外,貫休自稱:

我有一麵鏡,新磨似秋月。上唯金膏香,下狀驪龍窟。等閑不欲開,醜者多不悅。或問幾千年,軒轅手中物。

(《古鏡詞》)

又說:

為口莫學阮嗣宗(阮籍),不言是非非至公。

(《陽春曲》)

他手持“寶鏡”,要辨別世上的美醜善惡;口吐真言,要為世人主持公道,不僅難能可貴,也表現了佛禪金剛怒目的一麵。

另一類富有特色的僧詩,則是對“林下風流”的吟唱。描繪佛寺禪林,體驗淡泊心境,是這類詩的題材。早在康僧淵、支遁、慧遠那裏,我們就體察到了僧人那“超世絕風塵,翹想晞眇蹤”,“研幾通微妙,遺覺急忘身”“守真玩幽賾”“從容遐想逸”的胸襟,見到了“靜宴和春暉,夕陽厲秋霜。蕭條詠林澤,恬愉味城傍”“崎嶇升千尋,蕭條臨萬畝。望山樂榮鬆,瞻澤哀素柳”“崇岩吐清氣,幽岫棲神跡。希聲奏群籟,響出山溜滴”之類的描寫。如果說,唐以前的這類僧詩福澤之氣較多,那麽唐以後的這類僧詩,山情野趣更濃。“聯溪難記曲,迭嶂不知重”“鳥道絕人跡”“白雲抱幽石”“泣露千般草,吟風一樣鬆”“助歌聲有鳥,問法語無人”,是寒山對自己“絕囂塵”“無車馬”的卜居之所的描寫,生活在這裏,他自得其樂:

粵自居寒山,曾經幾萬載。任運遁林泉,棲遲觀自在。寒岩人不到,白雲常靉靆。細草作臥褥,青天為被蓋。快活枕石頭,天地任變改。

自爾平生道,煙夢石洞開。野情多放曠,長伴白雲閑。有路不通世,無心孰可攀。石床孤夜坐,圓月上寒山。

拾得的一首詩,也表現了對山林生活的陶醉:

雲山疊疊幾千重,幽穀路深絕人蹤。碧澗清流多勝境,時來鳥語合人心。

疊疊雲山,幽幽深穀,碧澗清流,鳥語花香,伴之以放曠野情,自在無心,就是禪人理想的生活。而在這種生活中,他們感到自己的心像秋月那麽皎潔澄明,人生像經霜古木那麽真切實在。寒山寫道: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可倫比,教我如何說?

有樹先林生,計年逾一倍。根遭陵穀交,葉被風露改。鹹笑外凋零,不憐內(納)文采。皮膚脫落盡,唯有真實在。

因而:

一住寒山萬事休,更無雜念掛心頭。閑於石壁題詩句,任運還同不係舟。

眾星羅列夜明深,岩點孤燈月未沉。圓滿光華不磨瑩,掛在青天是我心。

當心如映沏澄潭的秋月,身如全無雕飾、飽經風霜的古木,人生的確進入了天真而奇妙、淡泊而豐富的層次。這時你會享受到毫無遮蔽地向你敞開的世界,體會到委身大化、無羈無係的自由。透明的心境、真實的生命與透明的世界、自在自為的天地合一,成了這些詩僧一生的追求。

寒山有一首寓言詩說:

昔年曾到大海遊,為采摩尼誓懇求。直到龍宮深密處,金關鎖斷主神愁。龍王守護安耳裏,劍客星揮無處搜。賈客卻歸門內去,明珠元在我心頭。

摩尼珠,也就是寶珠、如意珠,按佛教的說法,它無有定色,清澈輕妙,天下之物悉皆觀照;光明潔淨,不為垢穢所染,投之濁水能令“水即為清”;隨意所求,也能令人滿足,也是禪宗對清淨自性的比喻。寒山詩描述了尋求摩尼珠的艱辛曆程,也充分體現了他對自證自悟清淨自性的重視。

齊己曾自述詩歌創作經曆說:

前習都由未盡空,生知雅學妙難窮。一千首出悲哀外,五十年銷雪月中。興去不妨歸靜慮,情來何止發真風。曾無一字幹聲利,豈愧操心負至公。

更鮮明地道出了他對超功利心態、“雪月蘆花”境界的追求。因而,使心冰清玉潔,使世界與這顆心相融為一,是這類僧詩樹立的目標。於是,一種得到特別強調的詩人胸襟和詩歌境界就進入了詩壇。

盡管個別世俗詩人憑著他們的敏感和才能,在接受了佛禪學的浸潤之後,也在這方麵取得了可喜的成績(如後文將要談到的王維、孟浩然),但自覺地追求這種心靈和境界的,依然是詩僧,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皎然。

皎然詩歌,從總體上來說,展現了冰心皎潔、秋水澄淡的境界。在他的詩集中,隨時都可以讀到這樣的句子:一方麵是“論入空王室,明月開心胸”“高月當清冥,禪心正寂曆”“永夜一禪子,冷然心境中”“冥冥孤鶴性,天外思輕舉”“機閑看淨水,境寂聽疏鍾”,禪心可掬;一方麵則是“是時寒光徹,萬境澄以淨”“影殿山寂寂,寥天月昭昭”“徑寒叢竹秀,人靜片雲閑”“地靜鬆陰遍,門空鳥語稀”“雙林秋見月,萬壑靜聞鍾”“寂寞千峰夜,蕭條萬木寒。山光霜下見,鬆色月中看”,清景可睹。這是一個由明月、寒潭、白雲、霜鍾構成的世界,也是一個晶瑩剔透、冷冽澄徹的世界。人仿佛行走在玻璃般的世界裏,世界也仿佛映在水晶般的心靈裏。一方麵,“須知不動念,照出萬重源”“應物無宿心”“寄目皆有益”“澄淡秋水影”式的禪心已融入了千山萬壑、叢竹片雲;另一方麵,“夜閑禪用精,空界亦回清”“閑坐見真境”“境野萬象真”,天地萬象也在寂曆禪心中向人真實而又澄明地敞開。這時,不僅“月彩散瑤碧,示君禪中境”,一切都染上了“禪”的色彩,而且“此中一悟心,可與千載敵”,瞬息之間,生命也在“禪”中獲得了永恒。而他的詩正是在此情此境中湧出的,“詩情聊作用,空性唯寂靜”,“須臾變態皆自我,象物類形無不可”“如何萬象自心出,而心淡然無所營”……

夜夜池上觀,禪身坐月邊。虛無色可取,皎潔意難傳。若向空心了,長如影正圓。

禪所追求的境界的確如鏡中花、水中月,即使有形色可取,其中的妙意也難以言傳。然而皎然認為,隻要真正地空靜其心,那鏡中花、水中月依然可以把捉;空靜的心池,一定能映出那皎潔、圓滿之月……

在皎然這裏,不僅論心到了極微,論禪也到了極微。一方麵他主張“事事將心證”,以進入“依禪境無擾”“從遣鳥喧心不動,任教香醉境常冥”的入定境界;另一方麵,他又認為,“空何妨色在,妙豈廢身存”,在“心不動”“境常冥”中見色存身,“神王(旺)”於“清境”,得趣於閑情,讓“野性配雲泉,詩情屬風景”“佳句縱橫不廢禪”,使一情一性、一丘一壑,都閃耀出自身的光輝,用清辭麗句撰寫出美麗的詩篇。他那膾炙人口的《尋陸鴻漸不遇》《題湖上草堂》就寫出了他的閑情逸興:

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報道山中去,歸時每日斜。

山居不買剡中山,湖上千峰處處閑。芳草白雲留我住,世人何事得相關。

幽人尋高士不遇的惆悵和理解,白雲野鶴式的清閑,不都意在言外嗎?

而《奉同盧使君幼平遊精舍寺》則寫出了另一種世界:

影刹西方在,虛空翠色分。人天霽後見,猿鳥定中聞。真界隱青壁,春山淩白雲。今朝石門會,千古仰斯文。

它使讀者踏著幽境,迎著“虛空”走,仿佛來到了虛無縹緲的天界。

《山月行》卻含蘊著亙古的悲哀:

家家望秋月,不及秋山望。山中萬境長寂寥,夜夜孤明我山上。海人皆言生海東,山人自謂出山中。憂虞歡樂皆占月,月本無心同不同。自從有月山不改,古人望盡今人在。不知萬世今夜時,孤月將誰□更待?

在亙古晶瑩璀璨的明月麵前,充滿“憂虞歡樂”的人生不過是短暫的一瞬。詩人心裏釀滿了浩渺的哀愁……

然而,《和閻士和望池月答人》這首詩卻表現了詩人對迷離恍惚的美的努力把捉:

片月忽臨池,雙蛾憶畫時。光浮空似粉,影散不成眉。孤枕應驚夢,寒林正入帷。情知兩處望,莫怨獨相思。

這顯然是一首含而不露、充滿哀怨的情詩。不過,這裏沒有俗情的喧囂、庸念的衝動,也沒有華麗的辭藻、豔情的目光。隻用臨池片月比喻畫眉雙蛾,用眉月在水中的聚散離合,比喻孤枕相思時對空幻夢影一往情深的捕捉。這靜夜裏的春潮,被詩人寫得如夢如幻、如哀如訴……

《秋居法華寺下院望高峰贈如獻上人》一詩則為高僧、也為詩人自己塑造了一個令人難忘的形象:

秋峰、靜夜、鬆聲、寒雲,構成了一幅樸素幽深的圖畫。遠遠地隻見一個孤獨的身影融入了秋峰靜夜,融入了鬆聲寒雲,他在尋找什麽?又能找到什麽?也許,一切尋找對他來說都是沒有意義的,人生的意義僅僅在於這悠然的“融入”——心和境的融入。

元好問曾說:

詩僧之詩,所以自別於詩人者,正以蔬筍氣在耳。

(《遺山先生文集》卷三十七《木庵詩集序》)

“蔬筍氣”即山林氣、超脫氣,它不同於在山林而心存魏闕的“餿餡氣”,這正是詩僧的本色。我想,以“慈悲為懷”而歎息人生,以“眾生平等”為目的而激發金剛怒目式的憤怒,用清淨之心觀照清涼世界,正是僧詩“蔬筍氣”之所在,正是它含蘊著用禪激發詩的可能性。

10

上麵,我們已從文化—心理角度對佛、莊、玄、禪滲透、融匯的曆程作了大致的追溯,並已接觸到禪與詩的問題。在轉入下章之前,讓我們稍作總結。

首先,我們認為佛、莊、玄、禪來源於因無常而思入定、因痛苦而求超脫的大致相同的心理體驗。但是,由於地域、民族、文化的土壤不同,選擇注意力不同,佛和莊對相同體驗的選擇、分析、解釋並不相同,建立的理論也有一定區別。佛重視入定體驗中純精神階段,因而強調這種體驗和生成這種體驗的人的出世性,不僅以出世的“涅槃”之境作為世界本體,也以出世“涅槃”作為人生的歸宿,並以此為基礎建構了比較嚴密的思辨體係。莊重視入定體驗中的觀照階段,因而強調這種體驗的“天人合一”性質,雖然不恰當地以“無”指稱這種體驗,以“無”為世界本體,但始終沒有虛無化世界和人生,隻追求出世而入世、“通而不失其兌”的超然心態,也沒有建立嚴密的思辨體係。玄是對莊的發展,“體用不二”觀念的提出,使莊學中含蘊的思想明朗化了。禪以超然心態為世界本體,是對莊、玄的繼承,但又吸取了佛學的思辨成果,克服了莊、玄在觀念上執“有”執“無”的邊見。在禪學這裏,凝聚著佛、莊、玄匯通的線索:佛學指向彼岸的精致思辨被建立在“天人合一”宇宙觀和“適意會心”人生觀基礎上的莊、玄之學拉回到此岸;因佛學思辨的提升,莊、玄之學不再在觀念上落入執“無”的“邊見”;大乘空宗的“性空”說、有宗的“佛性”說,經過莊學“通不失兌”、玄學“體用不二”說的淘洗,終於轉化並凝固為一種以出世而入世的超然心態為本體的哲學,完成了佛通由莊、玄發展到禪的演變過程。於是,禪成了佛、莊、玄學在中華大地上共同結出的文化果實。

第三,以出世的“涅槃”“真如”為本體,佛學始終自覺或不自覺地走著向外求佛的道路。觀念的轉換、智慧的獲得,不僅仰賴信仰意誌,其目的也在於堅定出世的追求。明顯或不明顯地以超然心態為本體,莊、玄、禪學始終走著向心內求超脫的道路。觀念的轉變、智慧的獲得隻是本心、自性複歸的結果,其目的也在於更好地享受人生。如果說佛學是出世的意誌哲學,莊、玄、禪學則是出世而入世的生命哲學。

第四,當佛學以建立在知性思辨上的信仰意誌去克服“我執”並追求出世時,它突出了具有強烈信仰意誌的我,不自覺地陷入了自我中心論;當莊、玄、禪學以“天人合一”的感受去克服“我執”並追求超然心態時,才真正地、現實地泯滅了自我中心論的痕跡。一個是假無我,一個是真無我。

第五,佛學說:認識真諦,捐棄世界和人生,作出世的追求吧,那裏才有屬於你的世界!莊、玄、禪學卻說:去知棄欲、清虛其心吧,真原的自我和世界瞬時就會出現。這,才是屬於你的世界!一個要超出,一個要融入。超出的為將來而失去了現在,融入的卻為瞬間而獲得了永恒。這就是不同的民族文化—心理土壤上結出的不同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