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科場冤獄

眾世皆羅網,憐君獨羽毛。

——王寵《贈唐伯虎》

莫嫌此地風波惡,處處風波處處愁。

——《題畫詩》

弘治十二年(1499)新年剛過,天氣晴朗而清冷,蘇州城外的山野上還有著積雪,尤其鄧尉山香雪海,漫山遍野,梅花似雪,與地上的積雪相映,暗香浮動,顯得十分清幽。唐伯虎與蘇州大多數的舉子都擇吉日動身進京了。

京師的會試定在三月,在禮部舉行,又稱禮闈或春闈,逢辰、戍、醜、未年為正科,若鄉試有恩科,則次年亦舉行會試,稱為會試恩科。弘治十二年歲在己未,正是會試正科。參加會試的必須是各省的舉人,會試考中的稱貢士,俗稱“出貢”,別稱明經,第一名稱會元。被錄取的貢士則可在同年參加由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錄取分三甲:一甲取三名,賜進士及第,第一名稱狀元,第二名稱榜眼,第三名稱探花,合稱三鼎甲。這就是科舉時代封建士子的最高榮耀了。行前,躊躇滿誌的唐伯虎潑墨流丹,畫了一幅《杏花圖》。因為會試在春天,杏花又稱及第花,唐代鄭穀《曲江紅杏》就有句雲:“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風及第花。”伯虎還在畫上題了五絕一首:

秋月攀仙桂,春風看杏花。

一朝欣得意,聯步上京華。

首句寫去年秋天的鄉試勝利,第二句寫今春的會試,三、四句寄托了自己科舉登第的希望。讀來使人聯想孟郊的《登科後》的詩句:“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舊時文人多有“試筆”的習慣,也就是圖個吉利的意思。看來開端是不錯的。由於梁儲的推薦,唐寅聲名鵲起,這年會試的總裁(即主考官)恰好是賞識他的程敏政,禮部尚書、內閣大學士、當時的文壇領袖李東陽更是愛才如命,對他青眼有加。程敏政、李東陽以及其他禮部官員都已議論好要讓唐伯虎成為本科會元,為此科增光。更大的榮耀在等待著他。

明朝時從蘇州到北京是坐船由大運河北上,折入衛河、白河,約一千多裏水路到達北京。蘇州地區是才子之鄉,多苦學之士,舉子也不少,這年赴京趕考的如都穆、徐經等都是伯虎的好朋友。為了節約開支,舉子們往往兩個人合雇一船,艙內圖書鋪疊,二人對臥,談詩論文。在赴考時期,運河裏到處可見這種小舟,或首尾銜接,或兩舟伴行,單調的咿呀櫓聲應和著艙內抑揚頓挫的吟哦聲,悠悠水路,竟月不輟。應徐經之邀,伯虎與他同舟赴考。

徐經是江陰人,他的曾孫就是後來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遊記文情並茂的赫赫大名的旅行家徐霞客。徐霞客是豪俠之士,其實也是繼承了乃祖家風。徐經擁田萬畝,富甲江南,兼之豪宕不羈,性格外向,喜歡結識朋友,在蘇州時就與唐伯虎友善。時間回溯到四年前,當時徐經是國子監的太學生,他也參加了弘治八年(1495)乙卯歲的南京鄉試,因他家資殷厚,本人又出手大方,竟然買通考官,得到了試題的有關內容。徐經素來佩服唐伯虎,又同是歌筵詩酒的朋友,就將自己已打通了考官關節的事及試題的有關內容告訴伯虎,請教做法。後來果然得中第四十一名,事後當然非常感激唐伯虎。三年後,唐伯虎參加弘治十一年戊午歲的鄉試,並且高中解元,徐經對伯虎更加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們都取得了參加弘治十二年禮部會試的資格。因此,這年春天赴京會試,徐經熱情地邀請伯虎同舟而行,一路上更是整治菜肴,殷勤相待。

到了北京後,徐、唐兩人又一同找客棧住下,來往更是密切。當然,伯虎文譽正盛,京師吏紳與各省舉子爭相拜訪筵請,車馬常常使客棧所在的街巷都擁擠堵塞了。徐經特別恭維伯虎,為了給伯虎“擺譜”,特地要自己隨身所帶的幾個小僮跟隨伯虎外出,前後服侍。臨近考試時,徐經仗著有錢,故技重施,收買了會試總裁程敏政的家人,弄到了試題。他又請唐伯虎代他起草。唐伯虎當然也知道這些題目來路不明,但一則試前做模擬卷子是常見的準備功課,舉子們大都根據前輩的揣測命題演習撰寫,以期幸中;二則認為自己才高,取會元易如反掌,為人代草試卷不過是小菜一碟;三則好友之托,不好意思推辭,所以就替徐經做了。會試進場,試題出來,果然是徐經所出示請代做的題目,伯虎又好笑又好氣,隻是覺得錢能通神信矣,科場之弊大矣,如此而已。試後,胸無城府、不諳世故的伯虎在與都穆聊天時,就將此事作為怪事笑談告訴了都穆。

都穆字元敬,是吳縣人。他是一個著名的苦學之士,兼之為人聰明,早年與祝枝山一起提倡古文,弘治十二年中進士,後來官做到太仆少卿。據說每到雨猛風急的深夜,誰家如果燈燭熄滅了,又有急事,到處尋討不到火種,這時別人一定會提醒:“南濠都少卿家有碗讀書燈!”去叩門討火,都穆果然還在讀書,可見他一生勤奮治學,到老不疲。平心而論,都穆並不是一個壞人。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伯虎泄露的捉刀秘密,都穆深深地記在心上,並且萌發了一個陷構伯虎的惡念。惡念產生的思想基礎當然是嫉妒心。原來都穆長伯虎十一歲,當他與祝枝山一起倡導古文辭時,伯虎還隻是個十來歲的毛頭小夥子。就學古文辭而言,他對於伯虎是介於師友之間的。後來,伯虎脫穎而出,名氣日盛,去年又一舉摘下江南解元桂冠。作為好友的都穆是個熱衷於功名的人,心緒又怎麽能夠平靜呢?他隱約地感覺到,唐伯虎所泄露的事情足足可以斷送唐的功名,使自己競爭功名的路上少一個強勁的對手。

對於考試完畢的舉子來說,等待放榜的日子是空閑的。他們或覓親訪友,或結伴冶遊,或幹謁有司,為日後的仕途搞好關係。有一天,都穆拜訪馬侍郎,給事中華昶也在,馬侍郎就留兩人小飲。這時,恰好禮部一位官員來造訪馬,馬侍郎迎他到客廳談話,兩人談到會試這一熱門話題,那位官員說:“江南才子唐寅又將得到第一名了!”這些話都被隔壁飲酒的都穆聽在耳裏。不一會兒,那位官員告辭而去,馬侍郎進內房與都、華繼續飲酒,談起唐伯虎將中會元之事,顯得很為朝廷得人而高興,這就無異於給都穆心中的嫉妒之火倒上了一杯油,呼啦啦的火焰忽地騰起,燒掉了友誼,也燒扭了正直的人格。於是,都穆便有意將徐經買到了考題、唐寅代為捉刀之事透露給馬侍郎和給事中華昶。敏感的時間、敏感的事件,又遭遇敏感的人物,這樣,消息不脛而走,兩三天內全城皆知了。

明代的給事中即給諫,掌抄發章疏、稽察違誤,彈劾科場舞弊正是分內事,華昶當然就上奏皇帝。孝宗覽章大怒,馬上命令程敏政停止閱卷,除去會試總裁職務,又令錦衣衛把徐經、唐寅等抓來。為防止舞弊,那一年凡程敏政錄取的前幾名進士都予以除名,將後麵的依次遞補上來。

錦衣衛即錦衣親軍都指揮司,是明朝黑暗特務政治的特產,它原為護衛皇宮的親軍,後為加強專製統治,特令兼管刑獄,賦予巡察緝捕權力。它直接取旨,專司偵查緝捕要犯,權力常常僭越,用刑尤為殘酷,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有所謂全刑,即讓犯人備受械、鐐、棍、拶、夾棍五種酷刑,還有枷、斷脊、墮指、刺心,甚至煮瀝青剝人皮。犯人在獄中三天兩日就受一次拷打,一個個血肉潰爛,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淒厲呼號,令人毛骨悚然。徐經、唐伯虎被抓到錦衣衛,境遇可想而知。用伯虎自己的話來說:“至於天子震赫,召捕詔獄。身貫三木,卒吏如虎,舉頭搶地,涕泗橫集。而後昆山焚如,玉石皆毀;下流難處,眾惡所歸。”(《與文徵明書》)尊嚴掃地,受盡了皮肉之苦,對於徐經,也可以說是活該,而對於唐伯虎,則真正是冤哉枉也!一個“豐姿楚楚玉同溫”的錦繡才子,一下子從得意的高峰跌入失意的深淵,痛苦、悔恨、委屈、懼怕,輪番襲擊,使他如脫胎換骨,痛不欲生。這場筆墨之禍、口舌之災不僅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道路,而且對他的人生信仰也打上了深刻的烙印。若幹年後,他曾寫有小曲《對玉環帶清江引·歎世詞》,可視為對自己思想的檢討:

禮拜彌陀,也難憑信他;懼怕閻羅,也難回避他。枉自苦奔波,回頭才是可:口似懸河,也須牢閉嗬!手似揮戈,也須牢袖嗬!越不聰明越快活,省了些閑災禍。家私那用多?官爵何須大?我笑別人人笑我。

小曲明白如話,是過來人言語,至今仍能引起失意者的反響。

唐、徐陷入錦衣衛,經過審訊,也已弄清了事情原委。六部中不乏惜才愛才的人,如李東陽等還位居首輔,他們得知事件真相後即多方營救。最後,朝廷的判決是取消唐寅名籍,並永世剝奪了他參加科舉的資格。釋放後,可發往浙江為吏。

這自然是“虎口餘生”,是給予出路的“寬大處理”。依照明朝的製度,從督、撫到州、縣官府衙門有所謂“三班六房”。三班指快、壯、皂,承擔雜役。六房指吏、戶、禮、兵、刑、工等部門辦理具體事務的書吏。有司派遣伯虎的,就是六房之屬。這在生活上當然是“給出路”,但對於一個名聞天下的江南解元來說,卻不啻奇恥大辱。唐伯虎懷著無限憤慨的心情,拒絕了這一被他認為有辱自己身份的差使,堅決表示“歲月不久,人命飛霜,何能自戮塵中,屈身低眉以竊衣食?”“士也可殺,不能再辱!”

伯虎向往著溫暖柔軟的姑蘇,向往著寒山寺悠揚的晚鍾,香雪海遍野的梅林,館娃宮精美的亭榭,虎丘山入雲的塔影;他係念著繼室的含情脈脈的眼睛,他渴望著與弟弟子重對床夜雨,他回憶起與祝枝山、文徵明、張夢晉等好友無拘無束的畫畫、寫詩、浪遊、縱飲……一句話,他要回家去。

然而,在姑蘇,等待著這位十磨九難、虎口餘生的江南才子的,又是什麽樣的命運呢?

用世已銷橫槊氣,謀身未辦買山錢。

鏡中顧影鸞空舞,櫪下長鳴驥自憐。

——文徵明《夜坐聞雨,有懷子畏,次韻奉簡》

第二年,也就是弘治十三年(1500)春天,唐伯虎終於被釋放回到蘇州。昔日風流倜儻的才子已經“眉目改觀,愧色滿麵。衣焦不可伸,履缺不可納”。他仰天長歎:

寒山一片,空老鶯花,寧特功名足千古哉?

(見《唐伯虎全集》曹元亮序)

實際上,功名是永遠地離他而去了。

而且,永遠地離他而去的不僅僅是功名,家鄉等待著他的並沒有安慰與溫暖。首先,是繼室的反目。大概在徐氏夫人亡故以後,伯虎曾娶進一位繼室。可惜沒有文字資料記載她的姓氏,因為為時不久,且因夫妻反目而被斥去,所以祝枝山作《唐伯虎墓誌銘》根本沒有提及。隻是在伯虎自己寫給好友文徵明的信中說到“夫妻反目”四字,尤侗《明史擬稿》有“嚐緣故去其妻”一句,表露出其中端倪。顯然,伯虎曾經是全家寄予了改換門庭的願望的人,解元及第也曾經給全家帶來了榮耀和驕傲;但是,現在伯虎永遠與功名無緣,這也就意味著全家永無出頭之日了。於是,酒店市民的劣根性也就表現出來。繼室經常借故吵鬧,就連僮仆也對出獄的主人愛理不理。這當然使伯虎感到十分難堪、敏感和悲傷,一年前,他還是女人們追逐爭寵的對象呢!一怒之下,他將這位勢利眼的繼室休去了。

由於積年來赴南京、北京應試的花費,加上在京師吃官司的上下打點,唐家的開支是甚巨的,積蓄耗盡,小酒店也搖搖欲墜,本來已經衰落的家境也更形不堪。家計的艱難帶來了兄弟的不睦,為了不連累家人,也為了減少煩惱,伯虎幹脆與弟弟子重“異炊”,也就是不在一塊兒吃飯了。小酒店交給了子重夫婦,讓他們帶著侄兒長民過活。長民是子重與姚氏所生,是唐家的獨苗,伯虎十分喜愛,“兄弟駢肩倚之”。這樣一來,唐伯虎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了。他所賴以為生的隻有硯田丹青,所謂“四海資身筆一枝”。他向朋友敘述自己的境況是:“過去豢養的看家狗,也不認識我了,在門口對著我,做出要咬的樣子。環顧室中,盆盂碗碟都破破爛爛的;除了身上之衣,腳下之鞋,沒有什麽多餘的東西了。西風蕭瑟,我獨自一人,就像在異地做客一樣。唉聲歎氣,又有什麽辦法呢?自己打算春天采集桑葚,秋天采集橡實,再不然,就寄食寺院,每天吃一頓施舍的粥飯,上頓不管下頓了。”(見《與文徵明書》)淒楚萬狀,無可排遣,他揮筆畫了一幅《敗荷脊令圖》,圖上題七絕一首:

飛喚行搖類急難,野田寒露欲成團。

莫言四海皆兄弟,骨肉而今冷眼看。

脊令即鶺鴒,是一種水鳥。《詩·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後以比喻兄弟友愛,急難相顧。伯虎這幅畫畫麵格調陰沉,殘荷寒露,烘托出蕭瑟的氛圍,一對鶺鴒在強勁的西風中艱難地飛行,令人聯想到人生道路的嚴峻。題詩則寄托遙深,末尾一句更蘊包著無窮的辛酸:往日夫妻共枕的溫柔,兄弟相聚的歡樂,在人生的風霜摧殘下,都到哪裏去了呢?物是情非,不堪回首,麵對畫麵急難相顧的鶺鴒,能不感慨萬千!

鄉人們態度的轉變也無異於往唐伯虎寒冷的心裏插進了一柄柄冰劍。《戰國策·趙策一》記載,蘇秦在秦國遊說失敗後回家,嫂子不給他做飯。後來他在趙國做了大官,回家時嫂子見了他就跪拜在地。蘇秦問:“嫂何前倨而後恭也?”前倨後恭,是說先傲慢而後恭敬,是勢利小人的行為,簡直使人惡心。其實,前恭後倨一樣是勢利小人的行為,一樣使人難受。在人們的生活中,往往那些捧場捧得最凶的人,等你失意時罵你也罵得最厲害。這種可悲的世態炎涼,古今中外皆然。從前,唐伯虎既是一個人人歡迎的丹青才子,又是一個前程萬裏的解元學士。他的每一篇製藝寫出來,蘇州、省城甚至京師的大小官吏都是一片叫好,全國的舉子、生員們都爭相轉抄,作為範文程墨,流傳遐邇。無論是虎丘山的踏青,還是秦淮河的泛舟,他的身前身後總追隨圍聚著一些慕名文士。他們恭維他,用好酒好肉招待他,行到山青水綠、雲起霞飛之處,候到曲密歌繁、酒酣耳熱之際,小心翼翼地拿出扇麵請他大筆一揮,然後又是一番爭奪、讚賞。現在呢,到處都是冷眼,都是不關痛癢的寒暄客套,甚至從自己曾經幫助過的朋友那裏,也隻能得到勉強擠出來的一絲笑容。

伯虎是性情中人,心熱如火,他最討厭虛偽。科場之獄,他看出了“朋友”都穆的不義道,發誓不與都穆相見。後來,有一個士子與唐、都兩人均相好,想使他們複交,於是,他等到有一天伯虎在友人樓上飲酒,連忙告訴都穆,並且先跑去對唐說:“都穆就會要來的。”伯虎一聽,神色俱變。都穆以為友人已與伯虎說通,就急忙上樓,突然會見。伯虎一見到都穆,立即從樓窗中跳下來,逃回家去。那位士子很難堪,又恐怕伯虎摔傷了,就跟隨到伯虎家中探視,隻見伯虎大叫:

咄咄!賊子欲相逼耶?

(見《風流逸響》)

對於過去那些形跡頗密的朋友的無情無義,伯虎撫今追昔,感到非常傷心,他有首七古《席上答王履吉》就記述了這種心情:

我觀古昔之英雄,慷慨然諾杯酒中。

義重生輕死知己,所以與人成大功。

我觀今日之才彥,交不以心惟以麵。

麵前斟酒酒未寒,麵未變時心已變。

區區已作老村莊,英雄才彥不敢當。

但恨今人不如古,高歌伐木矢滄浪。

感君稱我為奇士,又言天下無相似。

庸庸碌碌我何奇?有酒與君斟酌之!

真正的道義之交並不是沒有,像此詩所贈的王履吉即是一位。王寵,字履吉,蘇州人,書法家,精小楷,師法王獻之、虞世南,尤善行草,其書婉麗俊逸,疏秀有致,詩文亦有時譽,與唐伯虎、文徵明等都是好友。伯虎出獄後,他曾作《九日過唐伯虎飲贈歌》,肯定“唐君磊落天下無,高才自與常人殊”,為唐的“鯨鯢失水鱗甲枯”而痛惜,相與勉勵“江東落落偉丈夫,千年嵇阮不可呼”。除王寵以外,徐禎卿、祝枝山、文徵明等好友都對伯虎的命運滿懷同情,為他抱不平。尤其文徵明,情深意摯地致書伯虎,鼓勵他振作起來,與命運搏鬥。

當時,伯虎已深深地陷入絕望的痛苦之中,痛不欲生。誠然,妻子的離去、弟弟的分炊和世人的冷眼都使他淒然心傷,但都不能說是絕望的痛苦,“哀莫大於心死”,此時,對於伯虎來說,最大的悲哀應該是功名的永絕。往日江南解元的青雲之誌、天下之懷,轉眼之間便成為泡影。他曾對親戚和朋友們說:“一個人如果努力,建立功名於一時,這是他的際遇。我不能把握自己,使自己有所建樹,沒有可從而努力的際遇,而傳世的美德又怎麽能夠存在呢?這就像經過霜打的梧枝,已經沒有必要苟活下去了。”(見《吳縣二科誌》)現代的人們很難體會到永絕仕途對於一個封建士子那種肢解般的痛苦。當時唐伯虎確實墜入了深不可測的黑暗的深淵,以致在十八年後,亦即正德十三年(1518)中秋前夜,他夢見自己儼然已是翰林學士,在朝廷上“草製”,亦即為皇帝代擬文書,醒來仿佛還記得其中的兩句:“天開泰運,鹹集璚管之文章;民複古風,大振金陵之王氣。”朝臣歎羨,無限風光。在二十多年後,科場的角逐在夢中出現,還使得他心有餘悸:

二十餘年別帝鄉,夜來忽夢下科場。

雞蟲得失心尤悸,筆硯飄零業已荒。

自分已無三品料,若為空惹一番忙。

鍾聲敲破邯鄲景,依舊殘燈照半床。

邯鄲景,即黃粱夢。唐沈既濟《枕中記》載,清貧的盧生在邯鄲客店中做夢,在夢中曆盡榮華富貴。夢醒,主人炊煮黃粱尚未熟。後用來比喻虛幻的事和欲望的破滅。末兩句是說,睡夢中科場春風得意,忽然傳來寒山寺的陣陣鍾聲,驚醒之後,自己還是睡在破舊的房裏,一燈如豆,情何以堪!此詩作於科場折戟的二十多年以後,思緒尚如此魂牽夢繞,隱痛尚如此銘心刻骨,可見在當時,對伯虎的思想震撼之巨大。科舉仕進,是封建時代每一個知識分子都夢寐以求的前程,失去當然痛苦;對於伯虎來說,科舉仕進尤其是一個眼看就可以到手卻又不幸失去的前程,失去則更是絕望的悔恨!他覺得自己毫無價值,沒有必要再生活下去了。他整天渾渾噩噩地飲食起居,有時獨自徘徊,有時蒙頭悶睡,就像一個昏死的騎士,倒伏在馬背上,任由馬匹馳驅。所謂馬匹,我是指他的才華、他的學識以及唐家五世積德行善的生命力。騎士雖然昏死,幸運的是,馬匹是強健的。

俗話說:時間是醫治心靈創傷最好的愈合劑。經過了一段相當長的日子,東風拂煦,昏死的騎士漸漸複蘇了。痛定思痛,他想尋求解脫,他才三十歲,年輕的生命總是不甘屈服於命運的擺布的。有人曾誇張地說過:四書五經塑造了封建士人的靈魂。這句話當然失之籠統和絕對,但四書五經充滿了自進之道,隻要你接受過儒家教育,無論在生命的哪一個時期,無論身處何種境遇,四書五經的一些精義妙語總會在你腦海閃現,使你自覺地或不自覺地為其所規範。當唐伯虎掙紮過來,重新探尋人生自我價值時,當然首先想到的是“三不朽”。

所謂“三不朽”出於《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曆來,封建士人都根據自己的具體情況,將“立德”“立功”“立言”作為自己的追求目標,努力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最為人稱道而耐人尋思的是西漢時的三個好朋友:蘇武、李陵和司馬遷。他們生活在同一時期,環境、起點都差不多,由於生活道路和個人條件的不同,為後世垂留下不同的價值。蘇武字子卿,天漢元年(前100)奉命出使匈奴被扣,匈奴貴族多方威脅誘降,又把他遷到北海(今貝加爾湖)邊牧羊。蘇武渴飲雪,饑吞旄,堅持十九年不屈。始元六年(前81),因匈奴與漢和好,才被遣回朝,官典屬國。蘇武用自己的行為樹立了“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堅貞氣節的楷模。李陵字少卿,為騎都尉,曾率五千之眾,對抗匈奴十萬之師,攻城略地,做出了一番“立功”的事業。司馬遷字子長,因替投降匈奴的李陵辯解,得罪下獄,受腐刑,出獄後,發憤著書,完成了我國第一部紀傳體史書——《史記》。他曾寫有《報任少卿書》,傾吐了自己忍辱負重、誌在“立言”的誌願。無疑,當時蒙垢含恥的唐伯虎是以發憤著書的司馬遷作為自己的學習榜樣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本來就厭棄禮法,思想出格,此番又身敗名裂,“海內遂以寅為不齒之士,握拳張膽,若赴仇敵,知與不知,畢指而唾”(《與文徵明書》),當然永世與“立德”無緣了。至於“立功”,雖說他少年時崇拜魯連、朱家等“布衣之俠”,間或也發出過“眼前多少不平事,願與將軍借寶刀”(《題子胥廟》)的感慨,但也隻不過是想想而已,說說而已,一介書生“筋骨柔脆,不能挽強執銳”,“為國家出死命,使功勞可以紀錄”,並不能真的劃策建勳,“立功”也是談不上的了。最後,就隻有走“立言”之路了。一則唐伯虎不僅是能詩會畫才華橫溢的風流才子,而且也是覃學深思、詩書滿腹的學者。他能以第一名入府學,一舉獲得江南解元,經學功底之深厚可想而知。據祝枝山說,伯虎“其學務窮研造化,尋究律曆,求揚馬玄虛、邵氏音聲之理而讚訂之,旁及風烏壬遁太乙,出入天人之間”(祝枝山《唐伯虎墓誌銘》)。大概伯虎頗有天文律法和音韻訓詁方麵的學養,曰“讚訂之”則應該還有著作,惜乎不傳於世了。現在傳世的《唐伯虎全集》除詩、詞、文外,隻有《唐伯虎畫譜》三卷,是伯虎輯唐以來的畫論而成,似乎不是祝枝山所指。二則伯虎當時的境遇,很像受宮刑大辱後的司馬遷,故而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司馬遷所選擇的“立言”事業。我們應該感謝文徵明,在唐伯虎最痛苦的時候寫了封信給他,以英雄相許,激勵他不要自甘沉淪,使得伯虎百感交集,寫下了一封類似司馬遷《報任少卿書》的《與文徵明書》,一抒積憤,我們才有可能窺見彼時彼地伯虎的思想。在書信的後半部分,他坦誠地向朋友談了自己的打算:

我私下考察古人的情況:墨翟因被拘囚,後世才會傳下薄葬之禮;孫臏因受刑失去膝蓋骨,才去著有《孫臏兵法》;司馬遷因遭受宮刑,才完成了《史記》百篇;賈誼因被貶流放,才能創作出卓絕出眾的辭賦。我不自量力地打算,希望能追隨這些古賢人之後,以符合孔子“不因為一個人的不好而鄙棄他的好的言論”的宗旨。我準備剪裁、修改從前的見聞文字,匯集學術上各種派別的作品並加以注疏,解釋演繹儒家經典,研究闡發諸書深奧的含義,以成一家之言。這樣,將著作留傳於熱心管事的人,托付於知音者。在我死去以後,有心甘情願喜歡我的著作,而原諒我的缺點的人,將我的言論傳誦,對我的思想探究,他一定會為我拍打著瓦器,高舉著酒杯,擊打著節拍而放聲歌唱哩!啊!我的朋友,對於男子漢來說,蓋棺才能論定,要看他的言論、著作還是否存在。我素來放浪慕俠,不能達到立德的境地。想要振作建功,計謀和行動都能力低下,立功就更談不上了。如果不借助紙筆表現自己,又會有什麽成就啊!

“托筆劄以自見”,也就是立言。這種想法雖然在後來被另一種離經叛道的想法所推翻,雖然沒有得到實現,但在當時已透露出生的意誌,表現伯虎從絕望的深淵中企圖向上攀緣。

從科場冤獄到出獄歸吳,這一年內,唐伯虎從耀眼的風華跌到慘淡的落魄,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他的內心也經曆了複雜而尖銳的矛盾衝突。他留下了一篇傳世之作《與文徵明書》,這篇文字置之於唐宋八大家的古文中也毫不遜色,並且文風與伯虎其他藝術作品(包括詩、詞、文、畫)的嫵媚流暢迥然異趣,前人評為“慷慨激烈,悲歌風雅,眼底世情,腔中心事,一生衝宇宙淩海嶽之氣,奮在幾席”!短短一千餘字,卻是伯虎一年多時間內心境最敏感的記錄。然而,這畢竟隻是窮途的掙紮,而不能算是超越。

附 與文徵明書 原文

寅白徵明君卿:竊嚐聞之,累籲可以當泣,痛言可以譬哀。故薑氏歎於室,而堅城為之隳堞;荊軻議於朝,而壯士為之征劍。良以情之所感,木石動容;而事之所激,生有不顧也。昔每論此,廢書而歎。不意今者,事集於仆。哀哉哀哉!此亦命矣!俯首自分,死喪無日;括囊泣血,群於鳥獸。而吾卿猶以英雄期仆,忘其罪累,殷勤教督,罄竭懷素,缺然不報,是馬遷之誌,不達於任侯;少卿之心,不信於蘇季也。

計仆少年,居身屠酤,鼓刀滌血,獲奉吾卿周旋,頡頏婆娑,皆欲以功名命世。不幸多故,哀亂相尋,父母妻子,躡踵而沒,喪車屢駕,黃口嗷嗷。加仆之跌宕無羈,不問生產,何有何亡,付之談笑。鳴琴在室,坐客常滿,而亦能慷慨然諾,周人之急。嚐自謂布衣之俠,私甚厚魯連先生與朱家二人,為其言足以抗世,而惠足以庇人,願齎門下一卒,而悼世之不嚐此士也。蕪穢日積,門戶衰廢;柴車索帶,遂及藍縷。猶幸藉朋友之資,鄉曲之譽,公卿吹噓,援枯就生,起骨加肉,猥以微名,冒東南文士之上。方斯時也,薦紳交遊,舉手相慶,將謂仆濫文筆之縱橫,執談論之戶轍。岐舌而讚,並口而稱;牆高基下,遂為禍的。側目在旁,而仆不知;從容晏笑,已在虎口。庭無繁桑,貝錦百匹,讒舌萬丈,飛章交加。至於天子震赫,召捕詔獄。身貫三木,卒吏如虎,舉頭搶地,涕泗橫集。而後昆山焚如,玉石皆毀;下流難處,眾惡所歸。繢絲成網羅,狼眾乃食人;馬氂切白玉,三言變慈母。海內遂以寅為不齒之士,握拳張膽,若赴仇敵;知與不知,畢指而唾,辱亦甚矣!整冠李下,掇墨甑中,仆雖聾盲,亦知罪也。當衡者哀憐其窮,點檢舊章,責為部郵,將使積勞補過,循資幹祿。而篨籧、戚施,俯仰異態,士也可殺,不能再辱。

嗟乎吾卿!仆幸同心於執事者,於茲十五年矣。錦帶縣髦,迨於今日,瀝膽濯肝,明何嚐負朋友,幽何嚐畏鬼神?茲所經由,慘毒萬狀,眉目改觀,愧色滿麵。衣焦不可伸,履缺不可納。僮奴據案,夫妻反目,舊有獰狗,當戶而噬。反視室中,甂甌破缺;衣履之外,靡有長物。西風鳴枯,蕭然羈客。嗟嗟咄咄,計無所出。將春掇桑椹,秋有橡實;餘者不迨,則寄口浮屠,日願一餐,蓋不謀其夕也,籲欷乎哉!如此而不自引決抱石就木者,良自怨恨。筋骨柔脆,不能挽強執銳,攬荊吳之士、劍客大俠,獨當一隊,為國家出死命,使功勞可以紀錄。乃徒以區區研摩刻削之材,而欲周濟世間,又遭不幸,原田無歲,禍與命期;抱毀負謗,罪大罰小,不勝其賀矣。

竊窺古人:墨翟拘囚,乃有薄喪;孫子失足,爰著兵法;馬遷腐戮,《史記》百篇;賈生流放,文詞卓犖。不自揆測,願麗其後,以合孔氏不以人廢言之誌。亦將櫽括舊聞,總疏百氏;敘述十經,翱翔蘊奧,以成一家之言。傳之好事,托之高山。沒身而後,有甘鮑魚之腥,而忘其臭者,傳誦其言,探察其心,必將為之撫缶命酒,擊節而歌嗚嗚也。

嗟哉吾卿!男子闔棺事始定,視吾舌存否也。仆素佚俠,不能及德,欲振謀策操低昂,功且廢矣。若不托筆劄以自見,將何成哉?辟若蜉蝣,衣裳楚楚,身雖不久,為人所憐。仆一日得完首領,就柏下見先君子,使後世亦知有唐生者。歲月不久,人命飛霜,何能自戮塵中,屈身低眉以竊衣食,使朋友謂仆何?使後世謂唐生何?素自輕富貴猶飛毛,今而若此,是不信於朋友也。寒暑代遷,裘葛可繼!飽則夷猶,饑乃乞食,豈不偉哉?黃鵠舉矣!驊騮奮矣!吾卿豈憂戀棧豆、嚇腐鼠耶?此外無他談。但吾弟弱不任門戶,傍無伯叔,衣食空絕,必為流莩。仆素論交者,皆負節義。幸捐狗馬餘食,使不絕唐氏之祀。則區區之懷,安矣樂矣!尚複何哉?唯吾卿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