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鄉 試

秋月攀仙桂,春風看杏花。

一朝欣得意,聯步上京華。

——《題畫》

霜落飄颻,鴉棲無巢。毛羽單薄,雌伏雄號。

——《短歌行》

唐氏兄弟長成少年,婚配的問題馬上產生了。這方麵的文字資料是極為缺乏的,我們隻知道伯虎大約十九歲時娶妻徐氏,其弟子重,娶妻姚氏。由於其時伯虎已入府學,並且受到吳中諸耆舊的推重和遊譽,婚配當然脫離了商界。徐氏是徐廷端的次女,出身讀書人家。伯虎婚後的生活是和諧的。《唐伯虎全集》卷一中有《失題》一首,中有句雲:“夫妻八尺床,風雨一雙屩。於人無忮求,於世無乞索。”我以為就是敘說他與徐氏的婚後生活的。清寒貧苦而甘為淡泊,人丁缺乏而相濡以沫,所以詩的末尾說:“君能知此趣,吾詩所以作。”

然而好景不長,令人“悵悵”的青春時代剛剛過去,溫暖安定的婚姻生活剛剛開始,死亡的陰影就籠罩著寒素的唐家。先是久病的父親唐廣德去世了。臨終之時,唐廣德還對年幼聰慧的小女兒放心不下。作為長子,而且是府學生員,唐伯虎須擔當起家事的重擔。他自己說:“邇來多故,營喪辦棺,備曆艱難,扶攜窘厄。”(《祭妹文》)這中間有精力上的困倦,也有經濟上的窘迫。

既然命運將唐伯虎推到了家長的位置,他也就打點精神,勉力為之。在自己因操勞過度,大病了一場之後,他主辦了小妹的婚事。

然而,妹妹的出嫁似乎沒有給這個不幸的家庭帶來福祉。接著,伯虎的母親去世了。

再接著,出嫁的妹妹偏偏遇上了不善良的丈夫,心情抑鬱苦悶,加上身子本來就單薄多病,不久就死去了。對於小妹的死,伯虎是很悲傷的,他寫了一篇情深意摯的《祭妹文》,一抒自己的“支臂之痛”。他在文中說,生死本來是人之常理,沒有誰能夠避免。如果是年老善終,就隻會歸結為天意,而不會為之感到冤枉,隱然疾痛之心,也會久而漸釋。但妹妹偏偏年紀輕輕的就命赴黃泉,自己的悲傷什麽時候能夠釋解呢?

再接著,徐氏夫人也病死了。幾本有關唐伯虎的記敘都說他隻有兩娶。“最有力”的根據就是祝枝山《唐伯虎墓誌銘》所說“配徐,繼沈”。對此筆者不敢苟同。伯虎晚年娶妻沈氏是無異議的,但是如果沈氏之前伯虎隻有一個妻子的話,那麽唐伯虎《與文徵明書》中所說的“夫妻反目”,尤侗《明史擬稿》所說的“嚐緣故去其妻”,都是指的徐氏了。但這樣一來,又如何解釋《唐伯虎文集》中的《傷內》詩呢?伯虎此詩鑿鑿無誤地哀悼自己的亡妻,應該是最可信的材料,而極有可能的是因為繼室不賢,夫妻不睦,繼而休逐,所以祝枝山的《唐伯虎墓誌銘》就不予題記了,“為尊者諱”,這也是墓誌銘一類刊石文字的慣例。

對於徐氏的病故,伯虎是很悲痛的,《傷內》詩雲:

淒淒白露零,百卉謝芬芳。

槿花易衰歇,桂枝就銷亡。

迷途無往駕,款款何從將?

曉月麗塵梁,白日照春陽。

撫景念疇昔,肝裂魂飄揚!

詩中說,我悲傷得外出也迷失了道路,懇切思念之情又何從送達呢?晚上月亮照在空****的屋裏,白天陽光又照耀著周圍環境,我注視眼前景物,回憶起往日情景,心動魂悖,不能自已。

父親、母親、妹妹、妻子,相繼病歿,人生的打擊一個接著一個。用伯虎的話說:“夙遭哀閔,室無強親,計鹽米,圖姻嫁,察雞豚,持門戶。明星告旦,而百指伺哺,飛鼠啟夕,而奔馳未遑。”(《上吳天官書》)

文中的“百指”,指的是十口之家,伯虎說自己整天家累操持奔走。這些都發生在弘治七年(1494)唐伯虎二十五歲以前。

名不顯時心不朽,再挑燈火看文章。

——《夜讀》

親人接二連三地亡故,使年輕的唐伯虎深切地感受到死亡的無情和迫近。生活促使他進一步思考生命問題,對他的思想發展產生了兩方麵的影響。一方麵,是他原本存在的“生命短暫,及時行樂”的思想。經過身邊這些親人的一一離去,他對“生命短暫,及時行樂”這一殘酷真理有了更深的認識。另一方麵,他想到人的肉體既然如此容易消亡,何不托化為不朽之功業呢?遂產生了求取功名、一展抱負的進取願望。他二十五歲時,回顧近年生活的慘痛,曾寫有《白發》詩:

清朝攬明鏡,玄首有華絲。

愴然百感興,雨泣忽成悲。

憂思固愈度,榮衛豈及衰。

夭壽不疑天,功名須壯時。

涼風中夜發,皓月經天馳。

君子重言行,努力以自私。

看到頭上早生的白發,聯想到親人的去世,伯虎感到了死亡的迫近,這是人類永遠不能超越的大限啊!然而,年輕的生命力和洋溢的才華又激發他奮起抗爭,乘壯時求取功名,不屈服於命運。及時行樂與追求功名,這是對待死亡威脅兩種不同的態度,反映了青年唐伯虎的人生觀的內在矛盾。以後,他經過科場冤獄,仕途無望,繼室又離去,建功立業之念灰飛煙滅,及時行樂的思想於是發展為他的人生觀的主要方麵。

要追求功名,就必須參加科舉考試。依明代的製度,已經是府學生員的唐伯虎,以後要參加的科舉考試為鄉試、會試、殿試三級。鄉試每三年一次在各省省城(包括京城)舉行,逢子、午、卯、酉年為正科,遇慶典加科為恩科。明代稱鄉試為“大比”,鄉試之年為大比之年。因考期在秋季八月,所以鄉試又稱“秋闈”。鄉試考中的稱舉人,俗稱孝廉,第一名稱解元。經過鄉試考中舉人後才能參加第二年春天在禮部舉行的會試。經過會試考中的貢士才能參加由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眼下,唐伯虎要參加的是弘治十一年(1498)戊午應天(今南京)的鄉試。他必須在三四年內很好地準備功課。

說到功課,明代的鄉試、會試,專取四書及五經命題。其文略仿宋代經義,但措辭要用古人語氣,即所謂代聖賢立言。結構有一定的程式,字數有一定的限製,句法要求排偶,這種文體稱為八股文,亦稱製義、製藝、時文、時藝。八股文格式嚴謹拘板,內容限製狹窄,無論對個性、對感情的抒發以及形象思維,都是很大的束縛,因此,往往為一些古文學家所不齒。伯虎生性豪放狂宕,對古文及唐詩宋詞又極熱愛,且鑽研極深,當然不會全身心地投入功課,加之在情緒上還沒有從喪親之痛中解脫,所以伯虎在複習功課上顯得心不在焉。弘治十年(1497)的一天,祝枝山規勸他說:“你想要完成先人的願望,應當權且從事時文課業,如果一定要依著自己的興趣,那麽就可以脫下秀才衣巾,燒掉科舉書籍。現在你徒然掛名府學,但不去看功課書,這是為什麽呢?”

伯虎答道:“好。明年正是大比之年,我且試用一年的精力攻讀,如果達不到誌願,就丟棄功名算了!”

於是,唐伯虎說到做到,閉門讀書,也不與朋友來往,開始了緊張的複習。攻讀生活是緊張而艱苦的,由於文字資料不多,我們隻能從他的一兩首詩詞和祝枝山的《唐伯虎墓誌銘》中揣想其大概。

唐伯虎主要攻讀四書五經,練習作八股文。他的學習方法很特別,不去找時輩同學討論研究,隻是自己將以前用心讀過的《毛詩》與四書,再從頭攻讀,從中化用成典,練習作時文。《唐伯虎全集》現存製義共十七篇,內容當然無可取,但用八股文的眼光來看,還是頗見功力的。他作有《夜讀》七律一首,真實地記錄了這一段的攻讀生活:

夜來欹枕細思量,獨臥殘燈漏轉長。

深慮鬢毛隨世白,不知腰帶幾時黃。

人言死後還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場。

名不顯時心不朽,再挑燈火看文章。

全詩明白如話,對衰老迫近的恐懼,對博取官職的向往,溢於言表。詩意當然稍嫌庸俗,隻是五、六兩句放誕不羈,活脫脫露出了一派才子本色!

無疑,在閉門準備科舉考試的這兩年裏,唐伯虎的頭腦中追求功名的欲念是急劇膨脹的,而及時行樂的思想卻被壓抑著。《唐伯虎全集》卷五有一篇《上吳天官書》就是一篇幹謁文字。按古代的習慣稱呼,天官是吏部官吏。吳天官大約也是蘇州人,所謂“瞻桑仰梓,得俱井邑”。伯虎在這篇書信中訴說了自己的困苦無援,將天官大大地吹捧了一番,最後,“謹錄所著執贄”,將自己的作品呈上,希望得到天官的賞識和遊譽。當然,這是求取仕進者的“傳統手法”,古之賢豪如李白、韓愈等都未能免俗,但也說明了唐伯虎在這一時期的思想傾向。試讀下麵所引《貧士吟》十首,卻看不見為人們所熟悉的風流倜儻的唐解元,出現的隻是被《紅樓夢》中賈寶玉所嘲諷的“祿蠹”:

貧士囊無使鬼錢,筆鋒落處繞雲煙。

承明獨對天人策,鬥大黃金信手懸。

貧士家無負郭田,枕戈時著祖生鞭。

中原一日澄清後,裂土分封戶八千。

貧士居無半畝廛,圮橋拾得老人編。

英雄出處原無定,麟閣勳名勒鼎鐫。

貧士輿無一束薪,腰間神劍躍平津。

轅門一出將軍令,萬灶貔貅擁後塵。

貧士庾無陳蔡糧,撰成新疏鳳鳴陽。

明朝矯發常平粟,四海黔黎共太倉。

貧士衣無柳絮綿,胸中天適盡魚鳶。

宮袍著處君恩渥,遙上青雲到木天。

貧士園無一食蔬,帶經猶自力耘鋤。

講筵切奏民間苦,豳俗烹葵七月初。

貧士瓶無一鬥醪,愁來擬和屈平騷。

瓊林醉倒英雄隊,一展生平學釣鼇。

貧士燈無繼晷油,常明欲把月輪收。

九重忽詔談經濟,禦撤金蓮擁夜遊。

貧士門無車馬交,仰天拍手自吟嘲。

聲名舉借時人口,會見清時拔泰茅。

貧士一無所有,而一旦身躍龍門,就什麽都有了,不僅自己豐足,而且澤及於人,出將入相,作威作福。漫畫式的幻想,幻想式的漫畫,真正是一枕黃粱再現!

當然,《貧士》十首是勤讀經書、苦練八股的唐伯虎於頭昏腦漲之際萌發的非非之想。但難能可貴的是在追求功名、熱望仕進的同時,他也本著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入世哲學,比任何時候都更留心國事,關心民瘼。當時吳縣縣令赴京陳事,吳縣士紳在野外旗亭設帷帳備筵餞別。伯虎是府學生員,又是當地有名的少年才子,因此他也參加了這次飲宴,席上他寫了兩首詞,表現了自己關心民瘼、係念蒼生的情懷,是《唐伯虎全集》中不可多得之作。

天子睿聖,保障必須賢令。賦稅今推吳下盛,誰知民已病!

一自公臨邑政,明照奸豪如鏡。敕旨休將親侍聘,少留安百姓。

(《謁金門》)

君王意在恤黎民,妙選英賢令要津。金字榜中題姓氏,玉琴堂上布陽春。 歌梓道,上楓宸,青驄一騎漲黃塵。九重夜半虛前席,定把疲癃仔細陳。

(《鷓鴣天》)

大概這位吳縣縣令是位好官,故而伯虎頌揚他政簡刑輕,無為而治,地方安定,請求皇上不要將這位縣令調京,讓他再留任一段時間以安撫百姓。如果說,這還算是餞別詞的套話的話,那麽下麵兩點就頗有骨骾了。一是指出“賦稅今推吳下盛”。蘇州是當時絲織業中心,工商業發達,自然也成為封建統治階級進行苛重的征稅和勒索的重點。朝廷派出提監織造,到處設立稅所,強行加征。他們強要織戶每張織機交稅銀三錢,新織的繒帛每匹納銀三分,才允許出售。又分別在水陸要衝設置關卡,濫征過往商稅。加之蘇州常發水災,人民忍饑挨餓,生活尤其困苦。當時流傳著一首民謠唱道:“四月水殺麥,五月水殺禾。茫茫阡陌殫為河。殺禾殺麥猶自可,更有稅官來殺我。”伯虎在詞中直指賦稅之重使得“民已病”,揭露了封建弊端。二是希望吳令能為民請命。《鷓鴣天》結尾“九重”,指代皇帝。“夜半虛前席”,為垂詢意見之意。前席,向前移動坐席。《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漢文帝接見賈誼時,“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疲癃”,老病之狀。這兩句意思是:要是皇帝向你詢問,請一定將民間的疾苦詳細陳述。唐伯虎生性率真正直,卑微的出身和坎坷的生活道路使他可能接近下層群眾,體察民間疾苦。他目睹民不聊生的社會現狀,產生了強烈的同情心,發而為詩詞,是極為難能可貴的。

對於一個封建文人來說,追求仕進與關心國事民情之間確實存在著微妙的聯係,而關心國事民情與人微言輕之間又存在著巨大的反差。因而在這一時期,唐伯虎頭腦中報國無門之情油然而生,他寫了一篇《惜梅賦》,用優美的語言,創造出一種特殊的音調和氣氛,使讀者沉浸在一片怨憤淒絕的淡淡的香霧之中。因文屬賦體,為便於閱讀,謹語譯於下:

縣衙的庭院裏有幾棵梅樹,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種植的。樹影稀疏,覆蓋一方;暗香飄浮,傳播數裏。經曆著雨雪的侵淩而更加繁盛,承受著明月的照耀而越發奇麗。然而生不得其地,庸俗的事物混雜在它幽嫻的姿影周圍:前邊是衙吏辦事的地方,嘈雜而忙亂;後邊是關押囚犯的牢獄,傳來囚徒悲泣呻吟的聲音。雖然梅花本身對這種環境還是能適應的,但按人的意思來考察卻並非相宜。既不能夠作為美好的果實貢獻於商朝的炊器,也不能夠作為微薄的犒勞貢獻於曹魏的軍隊。既不能夠將孤傲的樹根寄托於綠竹之間,又不能順應疏懶的野性生長在水邊。為未遇到喜愛梅花的驛使而惆悵,聽見頻頻吹奏《落梅花》的羌笛而驚醒。隻恐怕容易到飄零的時候,雖然姿態清絕又有什麽辦法呢!別人還以為這些梅樹生長得不是地方,勸說我將它們砍伐。唉呀!我聽說過美好而祥瑞的幽蘭,因為對著門戶生長,就遭到夷除。這是古人的缺點,我想仁者不會這麽做的。我曲折地繞行幾步,借梅樹下的一席之地,對著它寒豔的姿影而飲酒,嗅著它清遠的香氣而賦詩,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寥寥數百字,卻敏感地記錄了一個存在於心靈之中的佳境。無疑,所生非地的寒梅就是身處劣境的作者的生動寫照。“既不得薦嘉實於商鼎,效微勞於魏師”,上句出於《書經·說命》:“若作和羹,爾惟鹽梅。”這是商高宗命傅說做相的比喻之辭。梅酸,鹽鹹,作調味品,比喻傅說為國所需。下句用曹操行軍時“望梅止渴”的故事。兩句抒發了作者報國無門的怨憤之情。

書生要報國,首先要取得科舉勝利。為了在困頓中燃起希望之火,弘治十一年秋天,唐伯虎終於踏上了應試南京的征途。動身的時候,伯虎想得很多,他想起了當酒店業主的父親的期望,想起了早死的可憐的妻子和妹妹,他還想起了早兩年自己曾寫了封信給文林,文林讀後覺得文字奇偉,將信給刺史曹鳳看,曹鳳大為驚奇,歎道:“此龍門燃尾之魚,不久將化去。”(閻秀卿《吳郡二科誌》)自己果真是一條化龍之魚嗎?在南京,等待著自己的是什麽呢?

領解皇都第一名,猖披歸臥舊茅衡。

——《風雨浹旬……奉寄孫思和》

弘治十一年(1498)秋,唐伯虎到南京參加鄉試。據《明史·選舉誌二》,順天(北京)鄉試稱北闈,應天(南京)鄉試稱南闈。南京正是南闈,即明朝江南科考舉人之地。伯虎生性豪宕,除了參加科舉考試外,還暢遊了南京的名勝古跡。

南京,戰國楚置金陵邑,秦稱秣陵,三國吳稱建業,晉稱建康,明改為南京。據說蜀漢諸葛亮觀察南京形勝,長歎道:“鍾山龍蟠,石頭虎踞,此帝王之宅!”(《太平禦覽》卷156引晉張勃《吳錄》)三國吳,東晉、宋、齊、梁、陳,五代南唐、明初均建都於此。這些曆史陳跡,當然加深了唐伯虎的興亡之感。而當時南京的繁華,商店林立、酒樓櫛比,又給性好冶遊的唐伯虎帶來了新鮮的刺激。南京佳麗雲集,以有明一代號稱極盛,故仕宦者誇為仙都,遊談者據為樂土。據餘懷《板橋雜記》記敘,明代南京妓女分為三等,分布於南市、珠市和舊院三個區域:“南市者,卑屑妓所居;珠市間有殊色;若舊院則南曲名姬、上廳行首在焉。”而秦淮河兩岸河房則更為風流藪澤,真是山溫水軟,風月撩人,一河脂粉,兩岸笙歌。南京冶遊,最時興攜名妓乘畫舫以遊秦淮。每年自夏初至仲秋,秦淮河水漲波**,常有遊船數百,震**波心,清曲南詞,十番鑼鼓,騰騰如沸,各擅所能。一到夜晚,則燭籠炫耀,倩妝倚欄,槳聲燈影,聲光繚亂。這些畫舫名妓多以吹彈歌唱為能事,或歌南曲,或唱小調,合以絲竹鼓板,五音和協,豪邁者令人吐氣揚眉,淒婉者亦足以銷魂落魄。知音者或於酒闌時傾慕再三,必請妓女重唱一二,而客也歌而和之。唱者以知音互賞而忘倦,聽者也以雅會難逢而忘返(見武舟《中國妓女生活史》)。鄉試分三場,八月初九日第一場,十二日第二場,十五日第三場。考試之前,那些應試的生員忙於複習,當然無暇亦無心冶遊,而一旦考完出場,考生們大多呼朋聚侶,勾欄買醉,追歌征舞,借以放鬆積年來緊張的神經,滿足自己的聲色之欲。唐伯虎旅食南京時,也於試後參加了很多文酒之會和聲色之遊。

有一次,在一位士紳家,文士雲集,大家有感於南京繁華,命題作《六朝金粉賦》。唐伯虎筆不停揮,用流麗嫵媚的行書首先寫成。大家圍觀誦讀,當讀到“一顧傾城兮,再傾國;胡然而帝也,胡然天”這幾句時,嘖嘖稱讚,叫好不迭。秋榜未放,而蘇州才子唐伯虎的大名早已傳遍了南京城。

當時,南京有一個妓女能夠作詩,常與文士結交,也常參與文酒之會,有“詩妓”之稱。她聽說蘇州生員唐伯虎風流俊俏,詩畫全才,十分傾慕,卻又無緣與伯虎結識。伯虎知道後,故意穿上破敝的衣服,裝出一副落魄寒酸的樣子,從那個“詩妓”的畫舫前穿過。這時“詩妓”正憑欄顧盼,一見伯虎那瑟瑟縮縮的樣子,禁不住嘲諷地一笑。伯虎是何等聰明之人,早已窺見“詩妓”庸俗的內心世界,於是揚手對她說:

“倚樓何事笑嘻嘻?”

“詩妓”果然出口成章:“笑你寒儒穿布衣。”

伯虎續雲:“錦繡空包驢馬骨,那人騎過這人騎。”吟罷仰天大笑而去,“詩妓”滿麵羞慚,半晌都動彈不得。(見《風流逸響》)

當然,這是嬉笑怒罵之類,算不上豔遇。伯虎應試南都確有真正的豔遇,並且後世也傳為奇談。考前的一日,伯虎偶然出外走走,經過一座小樓,樓上珠簾卷處,有一位美麗的少女正向他注目。也許是在哪一次文酒之會中聽過伯虎吟詩唱曲,也許是在鄰舫隔艙見過文士們向伯虎圍擁索畫,這少女認出了樓下駐步的書生就是思慕已久的唐伯虎。伯虎也驚羨少女的美豔,四目相見,情愫已通。原來這少女是某指揮使的千金,她久慕伯虎才名,豈肯將機會放過?但她也知道伯虎是應試生員,試前功課甚緊張,於是暗寫手書,囑使女送交伯虎,約他八月十五日試畢後,半夜前來赴會。伯虎得信大喜,藏在篋中。過了幾天,伯虎偶然外出,他有個朋友不經意翻動他的箱篋,猛地看到了這封信,即將信藏了起來。等到八月十五日考試完畢,這個人設下計謀,請來很多賓客,強拉著伯虎喝酒。伯虎堅辭不脫,你一杯我一杯地被灌醉了。於是他的這個朋友就假冒伯虎,前往女家赴約。半夜,他與少女相會,正在歡樂時刻,被少女做指揮使的父親覺察,一怒之下,將男女兩人都殺了。等到唐伯虎急急趕往女家赴約,在半路上聽見人家紛紛傳說,某指揮使家發生奸情,作奸男女均被殺。伯虎聽後大驚,慌忙躲避了。(見《唐伯虎軼事》卷二)

唐伯虎應試南京偶逢豔遇是一奇事;因偶然的陰差陽錯免了幽會之禍,又是一奇事;南京之行不僅幸免於難,而且高中榜首,更是一大奇事。弘治十一年應天鄉試放榜,唐伯虎得中第一名解元。放榜後,由巡撫主持鹿鳴宴,招待考官及新科舉人,席間唱《鹿鳴》詩,跳魁星舞,著實熱鬧了好幾天。江南鄉試解元,在科舉場中是“含金量”很高的,因而具有很高的榮譽,得到這個榮譽就表示他立刻變成全國第一流的文士和名人了。

當時閱卷者有洗馬梁儲,他看了唐伯虎的試卷後,歎道:“難道士子中還有這樣的奇士嗎?今科的解元就在這裏!”放榜後,梁儲回到京城,在一次宴會上,對將於明年總裁會試的詹事程敏政說:

“我在南都取錄了一批明年可來京師的人,其中唐寅為最,他才華橫溢,其實應天鄉試解元還不足以表現他的大才呢!請您將來獎掖他。”

程敏政說:“我早就聽說了,唐寅是江南奇士啊!”

於是,梁儲就將伯虎的文章呈獻給程敏政,程敏政也非常讚賞他。這樣一來,在參加會試以前,唐伯虎的才名早已傳遍京城,聲譽鵲起,成了達官貴人競相拉攏的對象。

雖說伯虎受好友祝枝山、文徵明的影響,看不起舉業,但虛榮和苦學求仕的成功感卻使他對這種世俗的榮譽欣喜不已。在他的印章當中,有一方陽文印“南京解元”,還有一方陽文印“龍虎榜中名第一,煙花隊裏醉千場”,揚揚得意,眼空一世,即使在他後來遭受科場冤獄、絕意仕途時,也念念不忘打在畫上;又有一方陰文印“江南第一風流才子”,所謂“第一”,當然也暗指這次江南鄉試第一。凡此種種,與其說是伯虎迎合世人的俗見,還不如說體現了這次獲得解元在伯虎自己心目中的分量。他此時的沾沾自喜、揚揚自得與非非幻想,集中表現在《領解後謝主司》一詩中:

壯心未肯逐樵漁,泰運鹹思備掃除。

劍責百金方折閱,玉遭三黜忽沽諸。

紅綾敢望明年餅,黃絹深慚此日書。

三策舉場非古賦,上天何以得吹噓!

詩中直率地表白了自己求仕的“壯心”,一方麵對這次鄉試的成功表示欣悅,一方麵又對明年的會試寄予殷切的希望。他躊躇滿誌,仿佛今年的勝利就是明年的預演,蟾宮折桂,唾手可得。然而,癡情轉化為幻夢,幻夢融注著癡情,弘治十二年(1499)的京師之春,等待著伯虎的卻是一場巨創至痛的災難。

附 惜梅賦 原文

縣庭有梅株焉,吾不知植於何時。蔭一畝其疏疏,香數裏其披披。侵小雪而更繁,得隴月而益奇。然生不得其地,俗物混其幽姿:前胥吏之紛拏,後囚係之嚶咿。雖物性之自適,揆人意而非宜。既不得薦嘉實於商鼎,效微勞於魏師;又不得托孤根於竹間,遂野性於水涯。悵驛使之未逢,驚羌笛之頻吹;恐飄零之易及,雖清絕而安施。客猶以為妨賢也,而諷餘以伐之。嗟夫!吾聞幽蘭之美瑞,乃以當戶而見夷。茲昔人之所短顧,仁者之不為。吾迂數步之行,而假以一席之地,對寒豔而把酒,嗅清香而賦詩,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