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都江堰:生命之痛(下)
5點多,下起大雨。人們冒雨把廢墟淺部的人都救了出來。沒有有效救援工具,深處被埋的人隻能等待。人們又想法把瓶裝獷泉水塞進縫隙裏,希望裏麵的傷員能夠堅持住。
因為有四川省委有關同誌的陪同,所以我的采訪得到了中醫院方麵的配合。地震以來,由於門診部大樓保存完好,因此這個醫院的正常醫療工作仍沒有停止,他們在院領導的帶領下,堅持不分晝夜地戰鬥在崗位上,化悲痛為力量,為都江堰的抗震救災貢獻著自己的力量。這是一個非常值得敬重的群體。
院辦的一位同誌向我們進行了正式介紹:12日下午地震後,醫院方麵迅速組織了搶救,當場救出了幾十位幸存者,這些主要都是與倒塌的住院部大樓相連接的那棟危樓上的病人和陪床家屬及醫院工作人員。但壓在廢墟裏的人卻很難搶救。下午5點後,天下起大雨,給搶救帶來困難,一些鬆散的廢墟在不斷往下墜。後來趕來增援搶救的主要是武警成都指揮學院的數百名官兵,他們在這裏一直奮戰了八天九夜,直到搜遍了全部廢墟之後才撤離的。
溫家寶總理是12日深夜到的搶救現場,他在雨中說決不放棄,全力搶救人,的話時,就是在中醫院的廢墟上。溫總理的話,也從此成了整個災區第一階段的戰鬥號令。
這位同誌介紹,中醫院的搶救工作,主要是在地震的前三天。除了當地武警和消防隊外,國家救援隊也都來過現場。但由於樓房倒塌的情況太嚴重,幾乎每救一位幸存者,都得花幾個小時,甚至十幾個小時、幾十個小時,這也就對整個搶救生命非常不利。他說13號他在現場就看到武警官兵為救一個幸存者,用了近二十個小時。
發現一個活人不容易,可要救出一個活人更不容易。在一個大坑上麵,當時我們在地麵上估計那裏麵會壓不少人,武警官兵便費勁費力用了十多個小時,才挪走了那些壓在大坑上的水泥板和磚塊。後來他們在裏麵發現了一名已處於昏迷狀態的幸存者,連忙給他戴上一頂安全帽。這個幸存者半坐在一堵矮牆前,背著搜救人員,左手臂還壓在一個已經死去的遇難者身下,**不得。而那個遇難的死者身上,又壓著大的水泥板。在這個幸存者的正上方,又是隨時可能倒塌的一棟懸空樓體。要救這麽個幸存者,實在太危險了!那垛矮牆是唯一的支撐體。搶救的消防隊員隻能輪流下坑,用腰斧將壓在死者身上的水泥板塊砍成小碎片,再慢慢抽出,進度很緩慢,但也隻能如此。而且那個時候,討厭的餘震又不斷。這個時候,三名國家救援專家到了,他們觀察了一下現場,對搜救和營救提出了_一些建議。消防隊員和武警官兵又經過三個多小時的努力,才把那名已經昏迷過去的幸存者救了出來。我們在他的褲袋裏發現了一本教師證,於是便知道了他的身份,是67歲的王德祥,小學數學教師……
王德祥老先生是幸運的,但活著的他內心極其痛苦。因為這一天本是他的生日。為了住院的他像以往一樣過上一個生日,中午,王德祥的老伴、兒子、兒媳婦、孫子、侄兒、侄兒媳婦、二侄兒、二侄兒媳婦一行共八人,帶著禮物和生日蛋糕等,喜氣洋洋地來到中醫院為老先生慶賀生日。哪知災從天降,當時除兒子因為要上班而先行離開了醫院外,其餘七位親屬則全部被埋在廢墟之中,永遠地離開了王德祥。
5月12日,原本並不太在乎自己生日的王德祥,從今以後,如何願意再記起這個生日?當他想起這個日子的時候,他又是怎樣的感歎與悲傷?
5月12日,你讓多少骨肉分離?你給都江堰帶來多少痛與悲!中醫院最後確認的死亡人數為一百六十多人,其中醫院人員三十多名。這是除學校之外,在地震中群體死亡最多的單位之一。
在我記憶中的都江堰,無論是三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它,還是大震前一年重遊故地時,它都是那樣的清秀、美麗,既充滿中國傳統的農耕風情,又四處散溢著現代的時尚浪漫。然而今春5月下旬的都江堰,則遍體鱗傷,滿目瘡痍,皆是眼淚和痛楚。
這種沉重令我感到窒息和壓抑。
在12日至13日的都江堰,還有一個地方的搶救更加驚心動魄。這個故事在媒體上沒有多少披露。這個故事的細節很特別,然而在我看來這個特別的細節恰恰說明了生命的不易。
在都江堰風景區,有條觀光索道上,在地震時懸掛著十二名台灣遊客,另有兩名內地導遊。台灣遊客都是五六十歲的老人,年齡最大的已經73歲。山崩地裂後,索道運轉完全停止了,懸在半空的被關在吊廂裏的十幾個台灣遊客,驚出一身冷汗後不知如何是好。他們拚命地呼叫,然而沒有人回應他們。傍晚時分,才有人過來告訴他們已經通知部隊來營救。
我要下去解手!我憋不住呀—一位女遊客喊個不停。每個索道上的吊廂裝著兩人,這位女遊客正好與一位男遊客在一起。他們雖然是一個團的,但並不太熟悉。現在他們成了險境中的同路人。男的對她說:你就別再嫌棄了,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吧!
去你的……女遊客說完便哭了起來。不想,懸在索道上的幾個吊廂內頓時傳來一陣高過一陣的哭喊聲。
救命!快來救命—
我要下去!我要解手——,
女遊客們全部哭喊起來。索道開始晃動起來。
你們好不好別哭喊了行嗎?想死就往下跳嘛!有男遊客憤怒了。那懸在半空的索道一旦晃動,隨時可能墜人四五十米的山下,那個時候隻能是一命嗚呼了。
女人們不敢再大聲哭喊了,可她們仍在哭泣。讓我死吧——啊嗚嗚……突然,又有人放聲大哭起來。
索道再一次晃動起來。
快來人哪——!我們受不了啦!這回是男人們在叫喊。
讓我去死吧!…哐!哐哐!有個吊廂突然發出響聲,是一個男遊客用腳在猛踢吊廂。他想踢開反鎖著的吊廂門檔,於是索道搖晃得更加厲害。
你去死吧!你要再踢,看我扒你的皮!前後吊廂的遊客大罵起來。
我日你老x,要死我也拖你一起往下跳!
你們能不能不嚷嚷好不好嘛!有人在規勸,可誰也不聽誰的。索道上成了你死我活的爭吵之地。而唯有搖晃才能讓這種絕望的喧鬧聲停止片刻。
誰也不想死。但誰都知道,此時此刻誰要稍有不慎都可能將索道弄斷,所有的人將粉身碎骨……可是你無法讓那些懸在索道上的每一個脆弱的生命安靜下來。
一個吊廂裏的女遊客接通了台灣的手機電話,她向女兒哭訴著自己在死神邊上的感受。快來救救我吧!我、我……她再沒有說出話,—下昏死過去。
媽咪!媽咪你要挺住——女兒在手機裏呼喊著。手機墜入了幾十米的山腳下……女兒與母親的對話結束了。
醒醒!你醒醒。你死了我咋辦?一旁的同行者嚇得雙手猛掐對方的人中。
昏死者回過氣來,哭著呻吟著:你還是讓我死吧!我實在受不了!
所有懸吊在索道上麵的人都受不了了。
雨開始落下,而且是傾盆大雨……怎麽還不來人?…人都死光啦?有人憤怒而緊張地顧盼著漸黑的天氣,索道上的氣氛更加緊張。
哐—_…哐哐—_有人又開始不顧三七二十一地踢著吊廂。
你們、你們能不能不要踢了好不好啊?嗚嗚……女人們乞求地尖叫著,然而哐當…哐當的踢打聲依舊。有的人已經開始精神崗潰….-
一束燈光射來。
索道上頓時歡呼起來。來人啦!…是解放軍同誌來啦!…我們有救啦!有救啦!…解放軍同誌萬歲!這些台灣遊客忘了自己在喊什麽,但這是他們的真心呼喊——他們把解放軍稱為同誌,將一個久藏在心底、平時不敢喊出的聲音這回高高地通通暢暢地喊了出來。
來的真是解放軍同誌。他們頭上的帽徽上有五角星,不過他們其實是武警消防隊員。
解放軍同誌,快救我們下去吧——!有人高喊起來。十幾個人一齊高喊起來,將整個死寂的山岡喊得搖搖欲墜。
請大家務必不要再喊了!索道處在危險之中,不能再加劇震**了!記住了不能高喊!也不能有任何晃動—_,消防隊員在下麵喊著。
索道暫時平靜了片刻。吊廂也不再發出哐當…哐當的踢打聲。
突然又有人喊了起來:同誌——我這裏有人不省人事了!你們能不能拿點吃的來呀?水——礦泉水就行!
我們也要礦泉水——!
索道上頓時響聲一片。索道又開始搖晃起來。
請大家務必不要再搖晃索道了。這樣會有更大的危險!我們正在想辦法全力搶救,你們千萬要耐心等待……消防隊員在喊著。
索道上又恢複了平靜。
傳動係統已經被破壞,又沒有電力支持。一時很難救援。
請求派直升飛機來支援吧!
四周都是密林,直升機來了根本無法停留。
那怎麽辦呢?
隻有等待了……
由於索道的電力係統被全部切斷和破壞,加之吊廂懸在幾十米高的半空,消防隊員的幾次營救均告失敗。
12日晚上8點左右,營救暫時停止。
你們不能走啊!你們走了我們咋活呀?
我們是你們的同胞。我們過去沒有得罪過你們呀!陳水扁不是人,可我們都是擁護兩岸統一的良民呀!求你們救救我們!救救我們呀——索道上又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說什麽的都有。唯獨沒有聽勸的。
上麵的同胞們,請大家無論如何要配合。不能再使索道有任何的晃動,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請大家相信,我們會全力營救你們的,而且我們正向上級請求支援。這次地震非常嚴重,整個都江堰市都處在緊張的營救之中。但是我們這兒的營救已經得到了前線指揮部酌命令,將不惜一切代價營救你們。所以請你們務必配合,一定要保持體力,等明天天亮後我們一定會找出營救辦法的……消防隊員們又在喊話。
明天?要等到明天!我的天哪!索道上,又有人開始低泣,有人大喊大哭起來。
場麵無法控製。隻有聽天由命了。
雨,猛烈地下著。將每一個吊廂淋得透濕……你能不能不拉嘛?有個吊廂裏一對男女吵起來了。男的罵女的不該拉,女的則回罵男的這個時候還窮講究什麽。男人和女人在此時已經不用再分臭的和香的,更不用管那麽多臉麵了。
生命是第一位的。在生命麵前,其餘的都將讓路。
誰也沒有經曆過這樣的生命—懸在半空之中,隨時可能墜入深淵,粉身碎骨……心理素質差的人無論如何也難忍這黑色的一夜。
心理素質再好的人也無法接受這樣的恐怖之夜。
這一夜,十二名台灣遊客在半空的索道上度過了人生最恐怖的十幾個小時。
當第二天黎明時,有人疲倦地睡著了,有人則根本沒有合過眼——睡著的人後來說:當時腦子全空了,真要索道一斷,就一死了得!沒有合眼的人說:就怕眼睛閉上的那一瞬,索道斷了,所以不敢合眼呀!
活著太不易!活在死神的手掌之中的那一瞬更不易!
十幾位台灣遊客各自想了一千遍後悔—後悔不該選擇這一次都江堰之遊。但也有人想通了:活著真累,不如索道一斷,眼睛一閉,求死算了!
然而,東方漸白時誰也沒有死。可眼前的情景活著比死更可J怕、更難受!
快來救救我們吧!
求你們啦!你們要什麽我就給你們什麽……吊廂內的遊客不再像前一天那麽聲嘶力竭,但呼救的聲音卻更令人揪心。
生命進入最後的絕望時刻時,那種悲切是恐怖的。
上午9點左右,幾位軍官來了。他們是成都消防支隊的田政委和公安部的一位副處長。他們詢問了現場隊友的營救方案後,認為必須改變戰術。現在唯有可能是運用現場覡有的一台索道修理滑車,我們可以派一名經驗豐富的隊員利用這台滑車,慢慢接近吊廂,然後再用滑輪緩降器將遊客解救下來。成都消防支隊的田政委提出了這個有效的營救方案。
我看可以。現在也隻有這個方法了。公安部的副處長和現場指揮員都同意此方案。
來,你把這三個雞蛋吃了。現在就看你了!田政委把僅有的三個雞蛋,給了一位看上去訓練有素的戰士。他叫常衛樹,特警二中隊的士官。大震之後的都江堰食品極度緊張,一線搶救的消防隊員基本上都是在餓著肚子的情況下投入戰鬥的。能吃上三個雞蛋,這對現場的搶救隊員來說,好比吃了一頓山珍海昧的大餐。
保證完成任務!有了雞蛋充饑的常衛樹向現場指揮員行了_一個軍禮,便向索道攀進。
此時的常衛樹,渾身綁著各種營救的器材,其中最重要的是滑輪緩降器。窄小而笨重的小滑車在索道上每滑動一寸,都需要力氣和高度謹慎,因為此刻的索道有隨時可能斷脫的危險。
第一個遊客吊廂已經近在眼前。隻見戰士伸出右腿,輕輕地開啟廂倉外的鎖塞,然後將安全繩索套在遊客身上,再幫助其通過下降滑輪往下滑去——成功啦!
第一個遊客安全地降到距離索道四五十米的地麵時,現場一片歡呼。
第二個遊客以同樣的辦法獲得成功的營救。
我們有救啦!有救啦!其餘的吊廂內的台灣遊客,欣喜若狂地等待著命運之神前來搭救。那一刻,他們的心中,大陸的消防隊員是世上最親的親人!
我願意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你們中間的任何人!一位剮剛被救下的女遊客,抱住消防隊員如此說。
消防隊員沒有時間回答她的問題。他們繼續小心謹慎和緊張地開始救援後麵的那些遊客。
索道太危險。動作不能重了,而輕了又無法救下吊廂內的人。每營救下一個遊客,幾乎都要花去兩三個小時。
隊員們換了一個又一個。吊廂內的遊客有些急不可待了。哐當!哐當—踢打聲又起…..
你想死啊?台灣遊客的同行者不幹了,罵罵咧咧起來。
踢打吊廂的是最後一個吊廂內的男遊客。這是唯一一個隻有一個遊客在裏麵的吊廂。也許太孤獨,這位遊客B先生似乎已經精神崩潰了。無論誰的話他都不聽,一個勁地隻管踢著廂倉,而且嘴裏不停地喊著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他的行為給搶救帶來了極大的不確定因素。可,誰也無法製止他的瘋狂……
太危險了!照這樣下去,後麵的幾個吊廂隨時可能被他的折騰而毀了!
指揮員萬分焦急,又無可奈何。
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加速營救!政委要求隊員們盡一切力量全力投入最後的戰鬥。
此時天色又開始變黑——若不在天黑之前將最後的遊客安全營救下來,便意味著又要讓剩餘的遊客在半空的索道上多待一個夜晚。這不等於讓他們去死嘛!不行,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把他搶救下來!現在隻剩下最後的一個吊廂了。裏麵隻剩B先生了。不把他救出,就等於送他去死。
現場的人似乎都清楚這一點。
別踢了!我們一定救你下來!要配合,千萬千萬!營救隊員不停地喊著。
你不耍命啦!快安靜點,解放軍同誌一定會把你救下來的!相信他們!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不要踢了—_那些被救的遊客也在地麵不停地鼓勵B先生。
英勇的戰士開始了最後的營救。索道上發出噝噝的聲音,令現場的每一個人都感到極度緊張。
二十米、十米,五米……現在離B先生的吊廂隻有三四米遠了。戰士甚至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到B先生濕透了的下身,但就在這個時候,B先生又一次瘋狂地踢起廂門,而且越踢越猛烈——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他嘶啞地叫喊著,聽不進戰士和現場同行者的規勸。三米、兩米……戰士正準備伸出右腿開啟他廂外麵的鎖銷時,突然哐當一聲,B先生自己將吊廂門踢開了!
別動!千萬別動!馬上救你來了—_戰士向他喝道。
可B先生看了一眼營救他的戰士,然後雙腿一躍,縱身向幾十米深的山下跳去……
這一幕誰也沒有意料到。
這一幕讓在場的每一個人感到了絕望的生命是什麽樣!
B先生墜落在山坡的樹權中間,當時沒有死。隊員們立即將他放在擔架上,接力般的向山下飛奔——道路已經被地震震坍震沒了,隻能連滾帶爬地往山下走。三公裏的山路,他們整整用了一個多小時,所有抬擔架的隊員渾身上下的衣服全都被劃成碎片一般……他們盡自己的可能將奄奄一息的B先生送到山下的救護車上,又將其護送到成都人民醫院。遺憾的是,B先生傷勢太重,最後死在了手術台上……
報告總部:十二名台灣遊客除一名意外傷亡外,其餘全部獲救……消防隊政委向抗震救災總指揮部報告道。
祝賀你們成功!
謝謝大陸同胞!消息迅速傳到海峽另一邊的台灣,電波裏回**起骨肉同胞間少有的歡呼與濃濃親情……
這是我們經曆的都江堰震中的一幕。它是痛苦中的一出悲喜劇。它因此讓我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熟悉而陌生的城市。
以前來都江堰,總是在城裏轉,並沒有注意都江堰市其實還管轄了很大一塊地盤。它下轄十二個鎮,其中包括此次地震中出名的聚源。2004年之後,都江堰下轄十二個鎮外,另保留了兩個鄉:向峨鄉和虹口鄉。
不曾想到,這兩個緊挨汶川映秀的山鄉,在比次大地震中飽受摧殘。因道路被徹底震毀切斷,到了二十多號,即便想到虹口鄉,仍然無法如願。
你想看倒塌的學校,向峨鄉必須去。四川省委的朋友對我說。
好吧,我們就到向峨去。我問,從都江堰到那裏需要多少時間?
幾十分鍾就到了。
果不其然,出都江堰後,經過一段山路,就進入了向峨鄉境內。但路非常難走,盡是坑坑窪窪的泥路,由於前些日子下過雨,許多路段的路麵像是泥潭一般——我由此想到了這個偏僻山鄉在經曆地震摧毀後前一兩天的困境!
馬上就要到了。穿越過一片很大的廢墟和農舍之後,司機說。
看到了_——這就是向峨鄉的所在地?
沿著公路形成的一條山鄉小鎮的7字形街道,大致可以看出這個小鎮往日的風貌。但呈現在我眼前的卻是不見一間完整房子的巨大廢墟堆!狹長的,除了中間一條為搶救隊伍專門騰出的通道之外,整條約五百米長的7字形小街兩邊,皆是坍塌的廢墟……隻有空降兵部隊的一台大型挖掘機搗毀那些半塌半斜的殘餘建築的場麵,似乎還能讓人感覺到這個死亡了的山鄉還有一絲生命。
陪同我的朋友是四川省委組織部的,所以他在來向峨前就為我講了一個感人的故事,當然發生在向峨鄉。而且後來中央組織的抗震救災事跡報告團裏就有這個人,他便是向峨鄉黨委書記羅鴻亮。
下麵是羅鴻亮書記的報告內容:
5月12號下午,我正在蓮花湖畔的蓮月村主持一個村道建設工作會。突然,地動山搖,蓮花湖像開水一樣翻滾。有人大聲喊:地震了!我和大家趕緊跑出會議室,爬上湖邊的岩石,朝鄉政府方向望去,那邊已是滿天黃煙,什麽都看不清。不好,得馬上趕回去!我和同事們急忙往鄉政府跑。一路上,周圍的農房幾乎都垮了,水泥路麵到處坍塌開裂。鄉政府和周邊的情況比我想象的更嚴重:成片的房屋隻剩下幾棟孤零零地立在廢墟中,整個街道變成了一片磚瓦堆!
羅書記,鄉政府大樓垮了,好多鄉幹部都埋在了底下!
羅書記,愛蓮社區的房子垮了!
幾個村民跑過來對我說:中學的教學樓垮了!
我心裏一驚,中學垮丁?這可是上課時間,幾百個學生啊!我火速把在場的鄉幹部叫過來,主持召開了向峨曆史上最短的一次黨委會,大家作出了一個生死抉擇:先救學生!
鄉長付岷濤立即帶著一群幹部拚命向學校奔去,邊跑邊對驚恐的人群喊:快去學校,快去救娃娃!
地震把中學的教學樓全部震垮,廢墟中不時傳出孩子的哭聲、呼救聲。已經趕到學校的家長哭喊著,撲在廢墟上瘋狂地刨找著自家的娃娃。
慌亂中,有群眾問:鄉幹部都到哪兒去了?!
民政幹部羅代強跳上乒乓球桌,大聲說:哪個說鄉幹部不在,我就是鄉幹部!男人們都站過來!
慌亂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了許多。
付岷濤嘶啞著嗓子對大家說:現在隻顧自己,誰家的娃娃都救不出來。都到那邊去,到呼救聲最多的地方去,救一個算一個!
男人們過來了,女人們也過來了。身強力壯的男人站到了廢墟的最上麵,其餘的人排成兩行,把磚頭和水泥塊不斷往後傳!十多分鍾後,廢墟裏救出了一個活著的娃娃!但是由於沒有大型機械,救援進展十分緩慢!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廢墟中,孩子們的呼救聲越來越稀少,越來越微弱,我的心也越來越沉……
怎麽辦?必須找到救援機械!我們馬上派人四處尋找。十五分鍾後,東林村村主任袁鳳群帶著自家的兩台挖掘機趕了過來!挖掘機進場後,迅速清除了廢墟旁的路障,並打通了操場連接校外的通道。怕挖掘機傷到娃娃,木匠任隆富帶著幾個人,拆掉倒在操場上的籃球架,土法上馬,硬是把挖掘機改裝成了簡易吊車!這兩台臨時改裝的吊車,在最危急的時刻發揮了巨大作用!任木匠指揮吊車吊開水泥板,幹部群眾立刻跟進搶救。
自救中,我們用手刨、用肩扛、用自製的吊車救出了三十名學生;當天晚上,一千多名解放軍、武警和消防官兵陸續趕到向峨救援。最後,從廢墟中一共救出了六十八名學生!
前麵提到的羅代強,在組織救援前已經看到了埋在廢墟裏的兒子。當時兒子露出了一隻腳,老羅一眼就認出引兒子腳上穿的那再也熟悉不過的鞋和襪子。但為了不打亂救援安排,老羅從來沒有向救援隊伍表露過自己的孩子還埋在廢墟下。三天後,孩子的遺體從廢垃中抬了出來。兒子留給老羅最後的記憶,就是廢墟裏露出的那隻腳。他後來告訴我,晚上睡覺就不敢閉眼,一閉眼,兒子的鞋和襪就在眼前晃……
16號清晨,學校救援基本結束後,一部分機械和人手隨即轉到鄉政府增援。但是,太晚了!直到5月17號淩晨,地震發生後的第五天,鄉政府廢墟中才清理出最後一名幹部的遺體,包括鄉長助理易大東在內,八人遇難……
32歲的易大東,2007年9月從都江堰市下派到鄉裏掛職。當時,幾塊水泥板死死地壓在他身上。救援的同事鼓勵他要挺住,一有機械和人手馬上就來救他,他卻用微弱的聲音說:不要管我,你們先去救學生……大東結婚多年,忙於事業,把要孩子的時間一推再推。大東走了,留下了永遠的遺憾,但從得救孩子的笑容裏,我仿佛看到了大東生命的延續……
鄉幹部李明,在鄉政府大樓完全垮塌的一瞬間,用力把一名來鄉裏鍛煉的女大學生推出了死亡地帶,自己卻被深深地埋在了廢墟裏。後來,解放軍戰士進村入戶幫助群眾清運財產,來到李明家,問李明的妻子有什麽貴重物品需要清理。她說:其他的都不需要了,我隻希望能找到丈夫的優秀共產黨員證書。我要讓女兒知道,爸爸是一名鐵骨錚錚的共產黨員!
地震後的這些日子,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腦海裏總會閃過這幾個朝夕相處的同事的身影,浮現出他們的音容笑貌。如果早給他們幾個小時,或許他們就能活下來。但生死關頭,我們別無選擇,隻能把生的希望留給群眾!
這幾天到向峨鄉愛蓮社區的人,都會看到一塊愛蓮社區黨支部的牌子立在廢墟旁的受災群眾安置點。立牌子的人是社區黨支部書記王婉民。地震那天,她的母親遇難了,她流著淚朝掩埋母親的廢墟鞠了三個躬,說:媽,女兒不孝,顧不到您了……說完就匆匆趕去疏散群眾。第二天,當她再次跑過家門時,家裏人已經把母親的遺體收拾停當。作為女兒,她能做的,隻能是最後一次幫母親換上一雙新鞋。5月16號下午,受災群眾基本安置妥當。王婉民帶著支部幾個人回到原來的辦公地點,從廢墟裏刨出了向峨鄉愛蓮社區黨支部的牌子。她把這塊牌子再次豎起來,她要讓社區的群眾都知道,地震沒有震垮他們的黨支部1
5月17號,胡錦濤總書記到成都察看災情,指導抗震救災工作,得知我們向峨鄉的情況後,高度評價了向峨鄉黨員幹部危難時刻堅持人民利益高於一切的做法。總書記的關懷和激勵迅速傳遍了向峨的每個角落。在鄉、村和社區黨組織的帶領下,受災群眾正在走出地震的傷痛,振奮精神、團結一致、共渡難關。現在,十六個受災群眾安置點都插上了鮮紅的黨旗,全鄉二十四個黨支部已全麵恢複工作,五百四十五名佩戴黨徽的共產黨員奮戰在災後重建、恢複生產的第一線。五百四十五個黨員就是五百四十五顆種子。這些種子播撒在全鄉五十九平方公裏的土地上,向峨人民就一定能夠重建家園、創造美好的新生活!
羅鴻亮書記的報告內容與他跟我講的和當地群眾給我講的是一致的。在5月23~24日采訪的時候,我受這個鄉感動的確實也是這兩件事:一是鄉幹部在自己同事被壓在廢墟時,首先提出了娃娃要緊,先救娃娃;二是在群眾處在六神無主、一片驚恐和無家可歸之時,愛蓮社區的女支書王婉民帶著支部幾個黨員,從廢墟裏刨出了那塊向峨鄉愛蓮社區黨支部的牌子,並高高地豎在了廢墟之上,讓群眾能夠聚集在他們身邊,這是何等偉大的壯舉!
向峨鄉因一句豪言和一個壯舉,將載人汶川抗震救災的史冊,並獲得人們永遠的記憶。
在同樣是生命需要拯救的時候,鄉幹部們把生的希望留給了學生娃娃,這讓到處是學校悲情的汶川地震中亮出了一道崇高的人性光芒。
向峨鄉的幹部們的行為,在我看來可以比得上黃繼光堵槍眼、董存瑞手托炸藥包炸敵人碉堡等英勇的行為。因為作為成人、作為天下的父親和母親,如果需要作生命的選擇,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將生的可能留給他們的孩子。
大震之時,在鄉幹部被埋的同一條街上、僅隔二三百米的向峨中學,當時有四百多名學生被埋,羅鴻亮他們選擇對了,一句娃娃要緊,先救娃娃,讓那些無助的孩子和絕望的父母有了一絲希望,即使在災後的許多時間裏,雖然不無悲痛地常常想起自己的兒女死去的那一幕幕悲慘情景,他們仍然不會有太多的怨氣向政府和幹部宣泄……這是向峨鄉幹部們作出正確選擇後獲得的最大安慰。
關於這個問題,筆者不想作深化研究。我隻是想補充關於這個鄉在此次大地震中失去生命的那一部分痛——生命之痛。
這是主要的。地震災害之所以使我們流了那麽多眼淚,盡管有很多是被抗震救災的英雄事跡、人性複活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那種大愛所感動,但我們無法回避那些突然失去生命的事實。
八萬多條生命(其中包括失蹤的),在瞬間從我們的身邊消失了,有的甚至是整個家庭、整個班級地消失,以及那種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悲慘現實,我們不能不關注,不能不作最重要的美注。
因為這是生命。
我不得不補充羅鴻亮書記的報告內容,因為他在報告中提到一個叫任隆富的木匠。事實上,這位任隆富木匠是個英雄,因為他是最先開來簡易吊車,並在現場連續工作近五十個小時,他—人至少就救出了五個生還的學生。直到15日淩晨搜救結束後,任木匠才悄悄拉著遇難的女兒遺體回家。
任木匠就是從這條山路上把女兒拉回家的……一位老鄉指著一條崎嶇的山路對我說。望著泥濘而狹窄的山路,我不知道任木匠最後是何等的悲傷。據說他在現場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因為他沒時間掉眼淚。在解放軍大部隊沒有到來之前,現場沒有大型機械設施,一切搶救都是靠雙手刨,而橫七豎八的水泥樓板組成的廢墟和瓦礫,光靠雙手刨的結果是,那些原本可以不死的人很快會斷氣……任木匠的英雄壯舉就是他有一套木匠功夫和他善良的本性。
12日地震發生時,任木匠正和一幫搞機械建設的兄弟在山邊吃飯。上午的活忙了些,所以午飯吃得晚,這也使他和幾位兄弟幸免於難。地動山搖後,任木匠立即想到了剛剛轉到向峨中學不足三個月的女兒。壞大事了!我娃兒他們的中學不知咋樣了?下山!任木匠憑著平時與兄弟們的關係一招呼,幾個泥瓦匠、焊工、割工都跟著他向山下跑——當時山上到處飛石亂滾,十多裏路,他們跑了一個多小時。
天哪!塌成這個樣兒啊!任木匠跑下山,一看女兒上學的學校—下傻了:整個學校的大樓全部倒在地麵……四百多個學生娃,活著站在操場一邊的沒幾個。任木匠掃了一眼,那邊沒有自己的女兒。娃兒肯定被埋在裏麵……
快來救娃呀!有人朝他喊道。
哎!任木匠醒了,趕緊朝廢墟堆上衝過去。
這時他看到現場搶救的人已經很多,顯然有人在指揮——幹部和家長們排成三行,從裏往外傳遞廢磚塊什麽的。這能救幾個人嘛!
任木匠急了,轉身對一起來的幾位兄弟喊道:你們趕快看看哪裏能搞得來氧氣罐和切割工具。說完自己則衝上廢墟,大聲說著:你們千萬要理智,要講科學!
那個時候,能講理智的人少,家長們瘋一樣地在廢墟裏到處尋找孩子的呼救聲,然後拚命地挖。但當他們發現單憑自己的雙手根本不可能救出自己的孩子時,才明白過來:必須有工具,還得有懂行的人指揮。
任木匠的話有人聽了。因為他的兄弟不知從何處拿來的切割機對搬動壓在孩子身上的斷裂了的水泥板能夠起很好的作月,而僅憑雙手是不可能拉斷那些鋼筋水泥板的。
光這還不行。得有吊車!任木匠發現切割機隻能將一些斷裂的鋼筋什麽的切斷,但仍然不能將大塊水泥板搬走。搬不走牆梁和水泥樓板,就仍然無法救出更多的孩子——他們像肉餅似的被擠壓在橫七豎八的斷裂牆板之間,每延誤一分鍾就將失去一分生的希望。
鎮上有沒有吊車?任木匠問鄉幹部。
隻有兩台鏟車。
鏟車也要。開來再說!任木匠說。很快,有人將兩台鏟車開來了o
這家夥胳膊太短,吊不到水泥板嘛!有人看著開來的鏟車,很失望。
有辦法。任木匠真是個能工巧匠,隻見他轉眼工夫就將鏟車改裝成了簡易吊車。這回搶救現場有人說話——是鄉長付岷濤站在廢墟上,高高地揚起手,大聲說:大夥兒都聽這位師傅的,哪個樓板下發現了娃兒,就趕緊讓師傅用吊車啊!任木匠頓時長了臉,從沒當過啥官的,看著現場幾百人都瞅著自己,便挺了挺腰板,二話沒說,將先改裝好的第一輛簡易吊車開到廢墟上,然後交給了一位一起下山的兄弟,自己則又去改裝第二輛鏟車……
我到向峨中學的搶救現場時,就見到那個木匠在全場組織指揮了,問鄉裏的羅書記這人是誰,羅書記說是個木匠,還懂些機械技術。我一看這人有一套,立即與鄉裏幹部作出兩條重要意見:一是搶救中學學生的生命放在第一位;二是現場搶救的指揮權交給這位木匠,他有經驗,倒塌的教學樓隻能靠機械才有可能救出更多的孩子。後來的情況證明這木匠確實不負眾望。都江堰副市長廖小平大約是12日夜間10點趕到向峨鄉的,他這樣回憶說。
任木匠指揮下的群眾搶救現場開始有序,同時效率也比家長和鄉幹部們靠雙手刨要管用。但簡易吊車是用鏟車改裝的,不一會兒其中一輛吊車的鋼繩吃不了勁,繃成兩截。怎麽辦?任木匠急了,說必須換成粗鋼繩。鄉裏沒有粗鋼繩,得到都江堰去買。
13日淩晨1點多的時候,也不知任木匠從哪兒弄來了兩台正式的吊車,這回他真的成了搶教現場的總指揮了.這邊,這邊!對,往下再往下一點兒……好,起吊!
在場的幹部和家長們打心裏佩服這位不知名的木匠,但他沉著和熟練指揮吊車的精氣神兒,尤其是一個又一個生命被他救出時,大家沒有不念他是救命恩人的。
雨越下越大,向峨中學的搶救從來沒有停止過一分鍾。任木匠如何不著急自己的女兒!可現在他的責任太重,在大部隊和更多的大型機械設備沒有進來之前,他是整個搶救現場的核心人物,他別無選擇——救娃兒,救所有的娃兒是他現場的使命!
他的女娃兒也埋在裏麵?慢慢地有人在現場傳開了名於是關心這位救命恩人女兒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13日一天,是搶救人命最關鍵的二十四小時,所以任木匠根本沒有時間去專門尋找—下自己的女兒,他甚至連特意去呼一聲女兒的小名都顧不過來。人家其實不知道,他任木匠也是特別愛自己的女兒,和天下所有的父親一樣。
14日之後,從廢墟裏挖出的基本上都已遇難,任木匠的女兒也是14日被挖出來的。女兒同樣已經斷了氣……娃兒,爸爸對不起你!任木匠用衣角為女兒擦淨臉上的血跡,然後抹了抹眼淚,揮揮手讓幾個兄弟把自己的女兒抬到一邊後又繼續指揮起現場的吊車——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擔此重任,任木匠不想輕易放棄,他知道在場有幾百人看著他,他們中有娃兒同學們的家長,有鄉幹部,還有市裏的領導,他覺得自己在這種場合下不能丟臉,他得盡全部的力量把市長交給他的搶救指揮權用好、用盡!
這一天上午9點來鍾,任木匠趁有人換他下了吊車,從現場的一位家長手裏借了輛三輪車,隨後抱起已經沒有呼吸的女兒,將她小心地放在上麵,向山裏的家蹬去……
你怎麽又回來啦?有人發現才一會兒工夫,任木匠又出現在搶救現場,便問。
唉,這裏不是還有活的,我哪能顧上死了的?他歎了一口氣,重新擔當起現場總指揮……
這是一個平民。不是黨員,也不是幹部。鄉幹部在人民大會堂裏向全國人民作報告時能提—下他的名字,他臉上就覺得很有光了。
其實,他才應該去作報告。可他沒有去,有人提起這事,他羞澀地說:別嚇唬我,讓我去作報告,非得腿肚子抖動不可!
向峨中學是此次大地震中死亡人數非常多的一個學校,而且是死亡比例特別高的一個中學,全校四百二十多名學生,前後一共得以獲救生還的才六十八人…--
在我到達這個鄉的時候,部隊正在用推土機對學校旁邊原先是街道的一棟死樓進行最後的推毀,那現場的藥水味和屍體味,令人無法解開口罩說話。然而,當我在一位叫唐鳳的遇難學生家長帶領下,來到那個空****的中學操場中央,回首凝視旁邊的那堆如山一般的廢墟時,我想我必須摘掉口罩,這樣我才能傾聽到那些埋在廢墟裏的稚嫩的靈魂的呼叫聲和哭泣聲……
當時我就在這樓的後麵的田裏幹活,突然地動起來了,我不知道是咋回事,想抬起頭看看,可雙腿站不住,就隻能伏在地上。這個時候,我看到兒子上課的學校樓房突然搖晃起未,那個樣子從來沒有見過,整棟樓像沒有下鍋的油條似的,朝左右猛地晃動了兩下,接著就往中間垮下來,就聽到一陣隆——的響聲,一股很大很大的煙塵就衝到了天上。我一想兒子肯定被壓在裏麵,所以趕緊衝過去。一看當時的現場,嚇傻了:土堆裏全是娃娃們,有的當場死了,滿身是血,看樣子是被甩出來的;還有的腸子都露在外麵,嘴還能動,可一會兒就不行了。最叫人揪心的是那麽多喊救命的娃兒,你不知道救哪一個好了。家長中我是第一個到學校的,因為我的田就在學校的後麵,離兒子上課的樓房也就兩百來米,而且地震時正好伏在地上,臉對著這幢塌下來的房子,地震弄塌這樓時我看得清清楚楚,想不到樓房塌得那麽快。真是太嚇人了!唐鳳說這些話時,眼睛直直地死盯著我,怕我不信似的。
你兒子是什麽時候發現的?雖然我不想勾起這位隻有38歲的年輕母親的傷心之處,但感覺唐風還算比較堅強,便問。
是第三天了。唐鳳說,樓房塌了後,我們村上的人都過來了,鄉裏的人也跟著一起刨,一起挖,後來有人用土製吊車吊樓板,可我們家長還是不停地用手刨,當時約有一個來小時,到處能聽到廢墟裏麵娃兒們的呼救聲,後來就很少聽得見了。所以我們一邊喊著娃兒的名字,一邊拚命挖。可真沒挖出幾個來。後來天下雨了,越下越大。我們還是照樣挖,第一夜就挖出了好幾十具屍體,基本上都是娃娃的。老師也死了有二十個。我就奇怪,到現在還想不通:我娃兒是初二(2)班的,他們的教室是在南頭,但最後挖他出來的時候,竟然在北頭的地方。都是第三天了,當時我在南頭的瓦礫裏刨,有人在北頭喊說又有一個娃挖出來了,沒氣了。我跟著其他家長一起過去辨認,一看就知道是我的娃兒,盡管他臉上盡是灰,根本認不出麵目,可我是他媽,一看衣服就知道是我家的娃了……娃兒15歲了,屬雞的,9月份是他的生日。
旁邊,一位戴著口罩的中年婦女走到我身邊,說:我的兒子也沒了,他也是初二的,15歲,叫賈葉聰。那天我就在街頭的鋪麵上忙活,突然房子搖晃了幾下,塌了下來。還好,沒壓死人。心想我運氣真不錯。可一想兒子在學校,就慌了。我們都跑到這裏來刨,雙手都刨出了血,還是沒有刨出來……那婦女伸出雙手讓我看,十個手指尚能見到傷痕。
後來呢?我問。
我兒子是第二天被挖出來的,早沒氣了。
你們都是不幸的。我為你們失去兒子感到難受……我不想再多問她們,因為我想到自己也有女兒,想到如果自己也碰上這樣的事,我肯定不如她們堅強,我一定徹底地倒下了….兒女的命連著父母的命。天下的父母都一樣。
謝謝你們,我想在這兒單獨待一會兒…一我請兩位失去兒子的年輕母親先走,自己則獨自站在向峨中學的操場上。
空空的,隻剩下一隻籃球架的操場上什麽都沒有,灑滿白灰的地麵可以說明這裏曾經有過的那一幕悲慘的情景—大人、孩子的哭喊,活著的和死去的那一幕生離死別之痛,都在這裏演繹……地震初期在報紙和網上流傳非常廣的一張照片,躺滿用雨布和棉被裹著的遇難者遺體的籃球場,就是此刻我所站著的這塊操場。三百多個孩子、二十個教師,在瞬間成了遇難者,與我們分隔在生死兩重天,這樣的悲劇和目睹這個悲劇全過程的那些家長的內心有怎樣的創傷,我無法想象。
我覺得從那一刻起,我每天在災區行走的雙腿,變得發軟。每天踩在那些廢墟上時,我總覺得我的雙腳下麵還有生命,還有那些仍在掙紮的孩子的呼救聲,還有他們不甘離開人世的企求目光……於是我自責自己不應該去踩踏這樣的廢墟,因為那是孩子們受傷和流血的稚嫩生命,也許我們不去踩踏,他們會睡得安寧些……
可我又覺得我應該去每一個廢墟看一看,或許在那麽多壓著的廢墟裏還有生命活著,他們隻是沒有幸運地被救起,但他們是活著的,即使十天、一百天以後,他們仍然還活著,我們應該想盡辦法去營救他們….
學校的建築質量問題也就被亮在了公眾麵前。毫無疑問,我們所看到的明顯的比較之後發現的問題已經證明了一些倒塌的學校是由於建築質量的問題而造成了不該有的嚴重後果。而這一問題引起有關部門需要認真思考和處理的事還很多,也會遇到很麻煩的連鎖問題。國務院乜出台了相關意見,我們可以拭目以待。
而另一個問題事實上也擺在我們麵前:那些倒塌的學校班級裏,我們常常聽到一個教室內的學生總是六七十人,我不知教育部門有沒有特別的規定,一個教室內到底應該容納多少學生合適?六七十人一個教室,這麽多人在一起,必定要把教室建得很大,教室越大,樓房的建築框架就會增大,越增大,牆體和框架的承載能力肯定會減弱。許多現場一邊是倒塌的教學樓,一邊是依然完好無損的學生宿舍樓,這使人不得不想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
第三個問題同樣不能遺漏和忽視:汶川大地震的震源在一個巨大的龍門山斷裂帶上,該斷裂帶始於汶川映秀,然後朝東北方向逆上五百公裏,其斷裂的寬度約七十公裏,一直至青川以北,這也是此次大地震波及的麵積如此之大、範圍如此之廣的原因。強地震是依斷裂帶的生成方向而走的,所有在這條斷裂帶上的物體和生命都是此次災難的最嚴重的受害者。專家有這樣的意見:一些建築假如順著地震波的走向而建,受到毀滅就嚴重。而一些7字形或廠字形建築,由於與地震波產生阻隔式衝擊,其破壞陛也隨之增大,這都造成包括學校教學樓在內的一些這樣的建築的毀滅性倒塌。
當然,以上這些解釋和觀點,都不能代表問題的根本和全部。我們親人的生命和那些幸存者心靈所印刻的創傷才是最值得看重的。對人而言,沒有比留下生命更重要的事,尤其是對一切逝者而論;對活著的,他們的心靈世界是否健康、安寧才是根本。
都江堰在此次汶川大地震中並不是受災最嚴重的,但由於我們最熟悉它,由於它在第一時間內讓我們知道了它,由於我們最先看到了那些倒塌的學校竟然會是在距離成都很近的地方,這個距離就像近在我們身邊一樣,我們因此感到特別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