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龍門山:天堂與地獄的輪回
幾乎所有去災區采訪的人,第一個念頭都想到汶川的映秀鎮,因為它是震中。但映秀鎮在成了災區的那一刻起,它變得惡劣而神秘,沒有特殊的本事你無法接近它。隻有空降兵和直升機在天氣相對允許的情況下,方可觸摸到它。在大震發生的三四天後,隻有兩支英雄的部隊—一支是武警部隊,一支是成都軍區的陸軍部隊,在軍委領導的誰到汶川,就給誰立功的死命令下,才經九死一生的翻山越嶺之後到達了汶川,到達了映秀。
然而之後的救援隊伍仍然不能開通道路,映秀的進與出,幾乎都是靠空中生命線——飛機來完成的。
6月IO日,在大震之後快一個月的日子,我們從電視新聞裏知道了失事的飛機—成都軍區某部陸航團的那架在映秀運送傷員的直升機,才在這個地方的一個深山峽穀裏找到了殘骸……那一刻我為親愛的邱光華機長及其他十餘名機組人員和傷員的犧牲而感到無比悲痛。因為邱光華機長出事的前五天,我們才剛剛到陸航團采訪。他是部隊首長第一位向我們介紹的傑出的飛行員。我記憶中印象特別深刻的是他比我還晚一年當兵,但他已經是副師職的特級飛行員了。邱光華給人的感覺是不善言辭,可他的飛行技術相當高超。大震之後,他已經飛過了無數次汶川,煞而那一天的映秀運送傷員,也許是他最後一次在這個地方執行任務的飛行——部隊領導那天特別提到了他們準備讓陳林等同誌輪休一段時間。可偏偏邱光華在這一次執行任務中出事了……作為曾經是一名軍人的我,對他和戰友們的不幸,感到極其悲痛…-.
地震奪走了我們太多的同胞生命。邱光華的這一次犧牲本不該有,但誰也無法猜測命運。
所以我非常痛恨這樣的天災,然而我們人類無法抗拒天災,我們必須無奈地接受這種苦難與悲痛。
到達四川的第一天,我不停地翻看地圖,可是仍然無法確定哪個地方的災情更嚴重、更值得去……想不到的是:在我剛剛經曆了一夜的餘震恐懼之後,第二天的下午5點左右,我被—下拉到了與映秀鎮一山之隔的龍門山。
後來我回到北京在請教地質專家時,他們才告訴我:其實汶川大地震,震中就是在龍門山斷裂帶上。你去的那個地方與映秀事實上都屬於震中,汶川的映秀在山的西側,你到了山的東側……專家指著一張地震山脈地形圖,對我說,汶川大地震,如果用我們地質學來解釋,其實震起龍門山。
震起龍門山?
難怪我對當日在龍門山一路上所經曆的一幕幕險景,至今想來仍心有餘悸!
龍門山地屬四川彭州市,與汶川縣隔山相望,是此次汶川至青川的數百裏地震大斷裂帶中最靠近映秀的一段山脈。這也使得它在地震中的表現更為烈性和突出。
世界上有過許多著名的大地震,通常人們關注的是人的死亡程度。其實地震的級別大小和破壞力,並不是簡單地看傷亡了多少人。一個城市發生強烈地震,其傷亡的程度肯定比鄉村和山區要大得多。而這次汶川大地震力什麽說它比死了二十多萬人的唐山大地震更嚴重,危害更大,首先是它的震級超強,其次是它的範圍廣乙根據地質地震專家在震中的實地測評,汶川地震的震源在龍門山斷裂帶發生時,其震級應在11級左右,這個震級是有一定的科學依據的。因為隻有10級以上的地震,才能使山體出現嚴重崩裂。汶川地震在震中的映秀和龍門山鎮一帶,我們從電視畫麵上所看到的大麵積山體崩裂景象,足以說明此次地震發生時的那種力量——像是地下開了鍋似的,轟轟地響。人根本站不住,樓房像紙糊的,數十座山峰接二連三地崩塌下來……幾乎所有在震中經曆那一幕的人都用這樣的語言講述著地震時的情景。
然而,沒有人真正感受和體會地震使得從來就沒有變化過的大山崩裂的那一刻的痛楚與悲壯。人和地麵上的所有建築與生物,比起由岩漿鑄成的大山,其生命和堅固性實在無法相提並論。但汶川大地震競讓千年峽穀、萬年峻峰,頃刻間粉身碎骨,頓失巍然,這是何等的威力與暴虐!
都知道二戰尾聲時美國在日本的廣島和長崎扔過兩次原子彈,其威力令人膽戰心驚。專家對此次汶川地震有過一個形象的比喻,說其震中的威力相當於四百顆廣島原子彈。四百顆原子彈的威力,有多大?無法想象!我們隻知道落在廣島的一顆原子彈就讓所有地麵建築成了廢墟、幾十萬人轉眼死掉了。四百顆原子彈下,人和動物能活下來的,隻能算僥幸。要不我們為啥叫幸存者?山都倒塌了,崩裂了,我們活下來自然是老天還開著一隻眼。在震區中央,不止一次聽老百姓這樣說。
有人說,像唐山和汶川這樣的地震,人們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預防的。這種說法其實在很大程度上隻能對生活在城市裏的人而言。而對像汶川這樣的地震的發生地,預防幾乎是一種異想天開。這是因為此次汶川地震最強烈的中心地帶是在從汶川的龍門山起一直逆向東北方向的百裏大斷裂帶上。在這數百裏的斷裂帶上,均是峽穀險峰、重巒疊嶂之地,地震發生那一刻,如果不是僥幸,人是不可能逃出山體崩裂後如暴雨般亂飛的石頭的襲擊的,再堅固的建築也頂不住崩塌的大山的衝擊力……
沿龍門山往裏走,有一條著名的小龍潭,那裏曾經是風光秀美昀景區,一條百米下落的飛流從天而降,構成了小龍潭獨特的峽穀瀑布之景。據說有很多成都人特別喜歡到小龍潭觀賞飛瀑,並在那裏納涼沐身。大地震後,小龍潭成了死路,空降兵也降不了,隻能靠部隊勇士徒步深入進去。直到大震十幾天後,解放軍突擊隊員才進到那裏。可官兵們看到的小龍潭早已麵目全非——兩峰峽穀間的飛瀑沒了,甚至簇擁小龍潭的幾座險峰也不知消失在何處,隻有山體崩裂之後所留下的無數滾落的石頭,遠遠將人的腳步擋住。官兵們試圖在這裏尋找景區的二十多個管理人員和幾十個遊客的蹤跡,但最後隻能分析認為:他們全都被埋在了幾十米深的石塊下麵。
這個結論是可信的。因為隻要當時的管理人員和遊客沒出小龍潭景點的半公裏之內,他們的生還幾乎是不可能的。從現場看到的山體崩裂是以包餃子的形式將裏麵的人活埋了…一
悲哉!
山的力量太大。而與地心岩漿活動的能量相比,山的力量又實在小得可聆。人與山、與沸騰和活動著的地心岩漿相比,談何大與小的問題,簡直就不是可以討論的問題!
大震清楚地擺在我們人類的麵前,喜馬拉雅山的地殼運動又在活躍起來。作為山地與盆地邊緣的衝撞地帶,龍門山斷裂帶成了此次地殼運動的主要表現者。
龍門山也因此—下成為人們心目中的鬼門山。
曾幾何時,龍門山還一直被成都人稱為夏可納涼、冬能賞雪的旅遊度假首選地。這裏既有國家地質公園,又有著名的上書院。尤其讓人愛戀的是這裏的千峰奇山,它們或蒼翠欲滴,或群峰聳立,或奇險峻秀。這裏的水,更是或碧綠如玉,或飛瀑若虹,或滿流似雪。山穀的清風,挾著雪山的氣息輕拂而來,讓人吸人一口,便能覺得沁透心脾,不忍吐出。到了秋天,漫山紅葉斑斑,溪水潺潺,隨處隨地,皆是天然油畫。即使冬天來到這裏,依然可觀賞到遠近的雪山皚皚的萬千氣象。所以,四川人把龍門山奉為掌中之玉、天然氧吧,而更多人於脆稱其為t人間天堂。
隨著城市人的生活方式開始崇尚自然,龍門山在近幾年中越來越受到成都一帶市民們的喜愛,據說光龍門山的幾條風景秀美的溝穀,每年接待的度假與觀光客就達-二百萬人次。這一帶的農民也因此富裕起來,他們的生財之道就是自己建起的農家樂。當地老鄉告訴我,很一般的農家樂,一年收入在兩萬無左右,這也使得農民們生活在天堂般的幸福之中。
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震改變了龍門山的一切。
搭車從成都出發,僅幾十公裏的路程,便進入了彭州境內的山區。沿途滿目皆是倒塌的房屋。抬頭望去,兩邊的山穀,成了挾塵走石的猛獸;路邊四溢的洪水,成了埋葬生命的掘墓機;穀間的風,也變成了窒息空氣的瘋狂死神……
往日美麗的山景全然不見,取代的是禿露在外的山體,仿佛被扒了皮的死雞。滾石擋道,狗在瘋跑,貓已腐爛,活著的牛羊也不再那麽馴順地在田野裏亂竄。最讓人無法接受的是遇難同胞留下的遺體的腐爛氣味和消毒藥水混雜的空氣迷漫四周,令你窒息難受……
小魚洞是龍門山的門戶。這個鎮在地震中同樣經曆了毀滅性的破壞。我沒有考查小魚洞與龍門山之間的關係,是否有魚躍龍門一說?不過我知道到小魚洞後,再往裏走,就十分困難了。
小魚洞的西南方向是虹口鎮,與汶川的映秀離得更近。我後來曾經試圖到那裏去,但終未成行,因為那裏的路事實上在5月底之前仍未通行。但我見到了這裏的一位英雄……
與虹口相反方向,從小魚洞再往東北走,便是白鹿鎮,著名的上書院便在此處。上書院雅名叫領報書院,據《彭縣誌》記載,該書院由法國傳教士洪廣化主持修建,所需大理石、木料、彩色玻璃都從遠方運來,整個工程動用民工近千人,曆時十三年(1895-1908年)。領報書院修建在學堂山半山腰的山坳裏,坐西向東,四周九座山峰呈弧形排列,人稱九龍歸位。書院的建築具有典型的中西合璧之風,既具典型歐洲哥特式建築特征,又兼有中式四合院落式結構。主樓南北長約一百二十米,進深約十六米,共三層,每層十六間,層高約五米,置內外走廊,底層為儲藏室。進正門,穿過二十多米寬、十二米長的門廳,是一個約六十米長、二十二米寬的大天井,天井正麵即為其主體建築—一高大挺拔的西式古典風格禮拜堂。禮拜堂鍾樓約十二米高、九米寬,共四層。在書院四周,有高大堅實的圍牆,牆外是眾多蒼翠挺拔的老柏鬆和千丈樹,四季常青。領報書院曾是當年培養西南神職人員的高等神職學院,最盛時這裏雲集了近百名高級神職人員。此處不僅具有豐富的曆史文化資源,同時又是旅遊勝地,故而常年吸引各路遊客。2006年,上書院被列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蓽位。
公元2008年5月12日,這座具有極高曆史文化價值的書院結束了它的生命,參與陪葬的有十幾名工作人員和至今未搜索清楚的幾十名遊客……
龍門山的主脈在虹口與白鹿之上。從小魚洞出發,越過白水河,大約還有三十多公裏的路程。
原來在白水河上有一座大橋,我去時已經沒了,車子是在浮橋上衝過去的。浮橋由解放軍鐵軍把守著,除了軍隊的救護車之外,幾乎看不到通行的人。橋頭的一位戰士過來問我們進山幹什麽,當聽說我是北京來的作家進山去采訪時,有些驚詫地看了看我,說:裏麵非常危險,最好不要進去。
我抖動了一下軍裝,告訴他:我負有特殊的軍事任務,必須進去。小兵鬥不過老兵,於是我們從浮橋上急駛而過,車子兩邊濺起高高的水花……
春天的山區總是雨蒙蒙的。這讓我們一路多了不少擔憂。開車的省委組織部的司機是災後第二次進龍門山,為了避免隨時可能出現的山體滾石,他的車速變得特別快。而我們坐在後座的人由於擔心前麵的險情,雙手緊緊地把著前座的靠背,眼睛片刻不敢離開前方的目標,並隨時準備跳車——其實這隻是心理準備而已,此刻真的來一次餘震,再從山上滾幾塊巨石下來,我們所有的準備都無濟於事。好在一切都沒有發生……
但進龍門山的路越走趟險,車子不時隻能在亂石堆中穿梭。最令人擔憂的是那些已經半掩在公路上的泥石流,不知什麽時候發脾氣,那樣的話我們隻能壯烈犧牲了。
快到了!司機告訴我。於是在我們的車子繞過一段山體滑坡之後,我看到一條兩邊都堆滿了廢墟的小街,這就是龍門山鎮所在地。現在這裏已經看不到一間完整的房子。鄰山的一邊全部埋在滑下的山體裏,另一側的街房原來都是兩層小樓,但我能看到的也都是倒塌的瓦礫與廢墟了。龍門山鎮其實隻有一條L形街,聽說震前這裏滿街都是本地人開的小飯店。城裏人愛在這個小鎮吃上一頓純正的農家菜,然後或繼續進山住上幾天,或帶著輕鬆愉快的心情回城,因此震前的小鎮無論早中晚,都異常熱鬧,尤其是傍晚,燈火輝煌的小鎮街道,宛如一條不熄的彩帶,鑲嵌在清風習習的龍門山穀,煞是好看。
但舊景不再。龍門山鎮在我的眼裏僅僅是沿街左右長長的廢墟帶。在L形街道的拐角處,派出所的牌子仍醒目地懸擱在瓦礫之上,而民警們工作的派出所房子,隻剩下一堆如準備放人攪拌機的碎磚瓦片……我招呼司機停下,隨即站在街頭想拍幾張照片。而就在這時,我在鏡頭裏看到了一位身著黃袈裟的僧人。
師父在找什麽?我好奇地上前問僧人。
這是個年輕的僧人。仡說他是從龍門禪寺下來的,那裏已經沒有他的棲身之地了。大震的第二天,他就從山上的禪寺下來,本想到都江堰避難,聽說有兩位僧友地震那天正好在龍門山鎮上歇腳,結果就再沒有見到他們的影子。
是死是活,我想見一見他們,可一直沒有找到他們,鎮上的人和解放軍幫著翻了許多倒塌的地方,也沒有結果。我放不可心,所以一直在這裏等著機會看能不能見他們一麵……僧人很虔誠地在一堆堆廢墟前繼續他的尋找。
你要等到什麽時候呢?街上根本沒有行人,如此孤獨而淒愴的地方,到了晚上怎麽辦呢?我有些擔憂地大聲問僧人。
聽說解放軍已經接到命令,讓他們下一步清除廢墟,那個時候估計可以見到我想見的人了……僧人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因為街上隻有我們兩個人,所以聽得清清楚楚。
我沒有想到一位僧人如此執著地要看到他可能遇難的僧友,沒有研究過佛教,也不知這是不是佛界的一種規矩。我隻覺得眼前的這位身著黃袈裟的僧人的話,如同給我內心重重地敲了一錘。在那條無人的廢墟上,我呆呆地站在街中央,遠遠地看著僧人向街的另一盡頭走去,隻見他一邊尋覓,一邊念經,樣子十分虔誠,又非常迷茫,但卻讓我很是感動。
心想:超然的僧人畢竟也是人。他們的內心睛感仍與凡人-樣,充滿了愛與友善,尤其對生命。
向龍門山鎮的裏麵走,才發現其實這座毀滅的小鎮深處還駐留著兩千多名當地百姓。這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一問,方知他們都是寶山村的。我們的老書記不走,我們也不會走的!村民們非常堅定地告訴我。
你們的老書記是誰?按照重災區的一般情況,像龍門山這樣的地方,所有災民都會被轉移出去,一方麵防止山體滑坡再次掩埋人,另—方麵幸存下來的災民也不敢再滯留了。可寶山村的人是怎麽回事?他們就不怕?他們的老書記又是誰?他就沒有擔心過自己的百姓留在這死亡之地的危險?
你真不知道?村民們對我有些不以為然,好像我這樣見多識廣的作家不應該不認識他們的支書。有人看了我的名片,幾分驚喜地說:你也是全國勞模!我們老書記他也是。
看來寶山村的老書記是位社會主義新農村的領路人了!老書記叫賈正方,名人,我們寶山村是他一手搞起來的,以前天天有參觀的人到我們這兒來呢!寶山村的村民似乎忘了他們現在是身處絕境的災民。
我可以去見見他嗎?
沒問題。他在公司呢!有村民主動給我芾路。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在大震中心地的龍門山、在大山深處和四周皆是廢墟的峽穀間,一棟三層大樓巍然屹立在那裏,大樓前麵的小廣場上,一麵五星紅旗和寶山集團的企業旗幟高高飄揚著……
這、這樓為什麽沒有倒塌啊?在我連連發出驚歎之時,一位戴著墨鏡、被人扶著的老人出現在我身邊,笑嗬嗬地告訴我:我們寶山村不僅村委會的辦公大樓沒有倒,而且多數農民別墅也沒有倒。不信一會兒帶你去看看我們村民的家。
您就是賈老書記?我猜到他是誰了。但想不到的是這位已73歲的老模範,原來是個雙目失明的殘疾人。
老人一聽說我是北京來的作家,好像特別高興似的。我跟作家蠻有緣的。老人坐在我咫尺之距,他的第一句話就把我們—下拉近了距離。當我說寫過江蘇華西村的吳仁寶時,老人更高興了我和吳仁寶也是老朋友了。他在華西搞得好。我們都是當年學大寨學出來的,他吳仁寶也是。所以我們對大寨都有感情,也都曾幫助過大寨。這回大寨反過來又幫助我們了0郭鳳蓮聽說我這邊大災了,前天派人給我們送來二十萬元捐款。我很感動。農民窮兄弟之間的幫助很重要。一看賈正方就是個飽經風霜、非常樂觀的老人。
我現在視力0.03還不到。基本瞎了,所以坐得離你近一點。前些年成都一位女作家寫過我……老人念叨著一個名字。
這位大姐這次也是我們作家抗震救災前線采訪團的成員呀。我高興地把這消息告訴了老人。
是嗎?老人顯然也很興奮。於是我們兩個完全因災難而相遇的人-T拉近了感情。
我這眼是四十多年前剛參加工作,在地質隊野外作業時給炸瞎的……老人快言快語地自我介紹起來。
你是學地質出身啊!因為曾經在當年的國家地質部工作過,所以我和這位老人又多了_一分緣,你說這次大地震怎麽這麽厲害?
這一地區是大斷裂帶,地殼運動一直比較活躍。小震不斷,但我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原本不占主導的汶川斷裂帶的活動,—下誘發了龍門山大斷裂帶的劇烈活動,結果出現了這麽大麵積的悲劇……老人仰天長歎了一聲,轉而又平靜地說道,其實從地質角度講,這個地區發生這樣的地震屬於很正常的事情。隻是我們對它的防範少了所以造成巨大的傷亡與損失。
為什麽別的房子都倒塌了,你的大樓還好好的?看著老人身後巍然挺立的寶山大廈,我早已期待揭開這個謎了!
老人笑了,說:我是學地質的。當然懂得選址的重要性。你能看得到:雖然我們的樓與後麵的山距離不算遠,基本也是緊挨著,但這山就是沒有崩塌。主要是它的岩體結構和走向並沒有與我們的樓成平行,這一點很重要。其二,即使在斷裂帶上,岩體也有堅固與不堅固之分,而我們選擇了前者,這樣才沒有造成滅頂之災。我們給村民們新蓋的農民別墅也沒有倒塌,道理是一樣的。但其他村民就沒有這麽幸運了.…一老人帶著幾分內疚,悲切道,本來再過一段時間,全村人都可以住上新別墅的,可是地震比我們先行了-一步。
我已經了解到寶山村和寶山集團其實都是賈正方老人幾十年創下的偉業。他16歲因公受傷後,從吃皇糧的國家地質隊回到家鄉,一幹就是四十多年。當年的寶山村並沒有什麽寶,隻有一個窮字。那時村民一天的勞劫值最高時是兩角五分,最低的隻有六分錢。人均全年口糧僅有七十斤。帶著殘疾身軀的賈正方,自回村當上村支書後,便以非凡的毅力,帶領鄉親們艱苦創業,寶山村從此走上一條共同富裕的社會主義創業之路,成為全國遠近聞名的社會主義新農村示範村和村民人均年收入超萬元、村總資產達四十多億元的富裕山村。然而,大震太無情,一刻間,賈正方和村民們創下的億萬萬寶山財富,化作了廢墟和煙塵……真是鬼哭神泣的悲情。
這場災難太嚴重,我們村和寶山集團所屬的十七座水電站中有十四座被毀,以回龍溝為龍頭的旅遊產業瞬間消失,六百多戶民房全部倒塌,沒倒塌的隻有辦公樓和三十多座村民別墅,全村直接經濟損失高達二十七億元。可以說,人人都是災民,幾十年的奮鬥轉眼之間化為泡影,尤其讓我痛心的是死了五十四個人、傷了一百多人!我看不到老人藏在眼鏡背後的那雙眼睛,但他的悲沉語氣告訴了我這位不屈的老人內心的痛苦。
聽我們一個采訪團的陳大姐講,賈正方老人當村支書的頭幾年,生產大隊幾乎一無所有,是他帶領鄉親們上山砍柴和賣山石換回了-電積蓄,才慢慢有了填飽肚子的基本生活。創立聞名的寶山集團的過程,也並非一帆風順。那時已經半瞎的老賈,整天待在龍門山的回龍溝星,不知摔倒過多少次……老書記是個樂觀派,他說他從來沒有怕過自己會摔死在裏麵,他說他熟悉龍門山的脾氣,龍門山上的閻王爺不敢給他安排墳地。這就是我們的老書記!鄉親們特別敬佩老書記,覺得有他在,龍門山就是他們的致富寶山。就是大震來了,它龍門山也沒有震倒我們寶山村!更沒有震倒我們老書記!鄉親說的是真的。
大震來臨之後,方圓幾百裏的山裏人,全都成為災民,山崩地裂,沒有了家園的人,不是死就是想方設法逃到山外,但唯有寶山村的人沒有走。我們全村兩千多人,除了幾個震前震後因為有事到了山外去,沒有一個人離開過龍門山。賈正方老人自豪地對我說。
令人難以置信!
一個四周充滿恐怖的天塌之地,竟然有這麽一個兩千多人的村寨,從大震發生起自始至終地堅守在家園,這是何等的豪氣!我曾是一個經曆過戰場考驗的軍人,但捫心自問有沒有膽量在隻有廢墟、隻有死亡的龍門山鎮獨自留上一兩個夜晚?真實的答案是:我沒那膽量。事實上隻要走過龍門山鎮那條已經死亡了的街道的人,我想他基本上會與我有差不多的想法。但寶山村人卻出奇地鎮靜,他們並沒有把逃出龍門山視為唯一的生路。他們竟然一天也沒有離開自己的家同,這在整個災區是獨一無二的。
他們不為剮的,他們的理由非常簡單:老書記在,我們就什麽都不怕。老書記在,寶山村就不會塌,龍門山的鬼神爺鬥不過我們的瞎眼書記(賈正方年輕的時候,人家都這麽稱呼他)。
那一刻起,賈正方在我的心中,遠遠高過自以為是的挑起汶川大地震之禍的龍門山!
坐在我麵前的賈正方老人是何等的大氣,盡管他的眼睛看不到手臂之外的任何物體。
老人平靜地向我講述了災情發生時他和他的寶山村:5月12日下午地震發生時,他正在駛向成都的車上,地麵的一陣強烈晃動,使地質隊員出身的他立即意識到:糟了,地震!深知地處龍門山斷裂帶上的寶山村會有極度危險,於是他馬上給村幹部們打手機詢問情況,但一切都中斷了…,,
趕快調頭回村!賈正方對司機說。車子立即急速向龍門山轉回,如出弓之箭。
什麽聲音?無法看到世界的賈正方的耳朵很靈,山間的轟轟巨響,令他更加不安。司機告訴他:是山上的石頭在往下滑,是路兩邊的房屋倒塌聲……
嚴重嗎?賈正方著急地追問道。
剛才有塊大石頭差點砸在我們車上。司機說話的聲調都變了。
別怕!我老賈與龍門山鬥了幾十年,就沒有輸過它一回。
老書記,這回我們鬥不過它了……司機突然哭了。他看到幾具躺在路邊的血肉模糊的遇難者遺體……
別怕!
你什麽都看不到自然不怕嘛。嗚嗚……司機哭得更悲慟起來。
雙目失明的老人不再說話了。他的耳邊被一陣陣救命聲和哭喊聲淹沒了……他知道這次大地震的嚴重了。
決點!再快點!他著急村裏的人和寶山集團下屬的那些企業與企業所屬的那些旅遊景區內的情況……假如地震發生在龍門山,那就麻煩大了!
嘎嘶!陡地,司機一腳急刹車,驚慌地說:書記,小魚洞大橋斷了!
小魚洞大橋離龍門山鎮還有—二十裏路,是通往龍門山鎮的咽喉,怎麽辦?賈正方雖然無法看到大橋攔腰斷裂的慘景,卻已知地震的嚴重性了,於是果斷地對司機說:把汽車丟了,我們步行回去!就這樣,73歲的他,在司機的攙扶下,向洶湧的河水中走去。
這時,老人聽到河道上人聲鼎沸,有哭有鬧的。原來都是從附近鄉鎮上逃出來的災民,他們要到彭州市去避難。你們還進山幹嗎?路全堵了,人都死光了,你們還嫌沒死呀?有人在衝賈正方化們罵罵咧咧。
老書記,你看怎麽辦?司機帶著哭腔問賈正方。
賈正方在急流中站穩雙腿,定定神後,說,回去!越是地震嚴重,我越得回砝!說著,他一揮手,走!
過河後,已經半身濕透的老人,冒著不停的餘震和塌方,一腳高、一腳低地踩著坑坑窪窪的道路,跌跌撞撞地行進在堵滿飛石的山路上。
這是一條通向地獄之路。司機事後說。
而到達家鄉—龍門山鎮後,賈正方才真正體會到了什麽叫人間地獄:已成廢墟的街景他雖看不到,可撲麵而來的嗆人的灰塵和一陣比一陣撕心的房屋倒塌聲,以及到處哭爹叫娘、呼兒喊女的悲號聲,賈正方他感受得真真切切。
死人沒有?有沒有啊?老人急切地問著。
有!好多好多!有人告訴他:通往銀廠溝和回龍溝的白水河大橋上已經擺放了好幾具屍體……
老人執意要上前摸一摸。當他的手觸摸到死者身上黏糊糊的血跡時,那雙幹枯的眼窩裏淌下了兩行淚水……
回到村裏,賈正方把找得到的村黨支部委員叫到跟前,這也許是整個汶川災區緊急召開的第一個村級基層黨組織會議,距大震發生僅兩個小時。聽取幸存的村幹部們的簡要匯報後,賈正方明白了_一個事實:寶山村和村民們已經步人了最危急時刻,必須馬上成立抗震救災領導小組!待安排妥當後,賈正方支著拐棍,站起身,說:考驗寶山人特別是黨員幹部的關鍵時刻到了!大災麵前,我們艱苦奮鬥、自力更生的寶山精神不能倒!
此刻的龍門山一帶,尤其是已經夷為平地的龍門山鎮上,災民們一片恐慌,失去家園的他們紛紛在尋找逃生之路。成批成批的幸存者擁在鎮口的唯一下山通道上。
突然,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寶山村的鄉親,你們要去哪裏?你們不能走啊!這裏是你們的家,還有你們的親人被困在山上!逃出去隻有增加社會的負擔,救災不能隻靠政府,還是要自救,要自力更生,才能奮發圖強!
是老書記!鄉親們停住了腳驤鬃戮㈣黼嗡㈣徒步進入映秀的讖士們毒太山壁救助並運送傷璿
秦撩.攝。黜刪㈣蒸步。有人說:老書記,其他地方的人都走了,我們害怕呀!假如再來震—下,我們不是全完了嗎?你跟我們一起走吧,老書記!
我不會走的!賈正方用拐棍使勁地在地上敲了敲,說,我眼睛瞎了都不怕,你們怕啥子?你們真要走就走吧!我絕對不走,還是一句老話:隻要人還在,就沒有翻不過去的坎!
鄉親們一聽這話,便紛紛停下了腳步。隻要人還在,就沒有翻不過去的坎!這是老書記幾十年來常說的一句話,正是這句話,激勵和鼓舞了寶山村人跟著他把一個窮山村變成了富裕村。
現在大震固然百r怕,可他們更相信老書記的話。
對啊,老書記都不走,我們幹嗎要離開家鄉呢?
對,老書記—隻要你在,我們大夥就不走了!
對,老書記在,我們就不走了!
震後的龍門山穀間,第一次響起了這氣蓋大震的英雄豪言。
一位寶山村民對我說:其實,不管地震前還是地震後,賈書記一直都是我們的主心骨,隻要看到他,我們就什麽都不怕了。
在賈正方的精神鼓舞下,寶山村很快穩定了下來,全村兩千多名幸存者竟沒有_人擅自逃離出山,並且在震後十多天最艱難的日子裏,他們不僅沒有出現新增的傷亡,相反積極展開自救與幫助周邊村子的災民們解脫困境.成為災區一個最堅強的戰鬥堡壘。
賈正方的獨生子、曾當過兵、有碩士學位的現任寶山村村委會主任賈卿,在大震之後的幾分鍾內,從村民手中搶過一輛摩托車,迅速衝進到處是垮塌和亂石飛滾的龍門山中,冒死沿著回龍溝、三河坪等地四處檢查災情,並和寶山集團副總經理趙正祥等一起組織民兵和村民們,在廢墟中搜救和轉移傷員。他們沒有工具,就用手扒;沒有擔架,就把門板拆下來代替。民兵隊長蘇永洪在山崩地裂時,趕回回龍溝內的回龍賓館。當時賓館一位廚師和一位營銷部經理已經死亡,多名工作人員受傷,蘇永洪一邊指揮一邊脫下自己的外衣做成簡易擔架,指揮幸存者把受重傷的人往村委會抬。而自己又隻身在賓館和附近的農家樂進行搜索搶救,前後一個小時內,他就救出了十多人……
到13日,寶山村的兩千多名幸存村民都得到了安置,大夥的心也開始平靜些了。然而賈正方依然坐立不安,十分焦急,原來在他的寶山集團下屬的旅遊景區還有一部分遊客和村民被困在山中,他們的生命揪著老人的心。從回龍溝裏逃出的村民向他介紹的可怕場景更使賈正方心急如焚:幾層樓高的大石頭,從頭頂砸來,整個電站就像落地的雞蛋一樣,被砸得全無蹤跡!那四周坍塌下來的飛石,多得像雨似的,落到山裏,要不像響雷,要不就像打機關槍一樣嚇人。現在的回龍溝,連鳥都飛不過,想進山,爬也難啊!
回龍溝是什麽地方?回龍溝是龍門山裏麵的一條風景秀麗的峽穀。而整個龍門山風景區還有一個別稱,叫銀廠溝。顧名思義,銀廠溝是一條盛滿人間萬物之寶的藏金納銀之溝。據說這裏是大禹治水時曾經過的地方,溝內的巨石上至今還留著大禹的足跡。溝內的景色以幽、深、奇、險著稱,然而8級汶川地震,讓發怒的龍門山大斷裂傷筋動骨,於是它有些惱羞成怒,大發其威。專家估計的龍門山震起之地的震級應在lO級以上,便是此理。
龍門山的溝溝穀穀,此時已成與世隔絕的死亡之穀!
明天,我帶人進山去救人!已擔任搶險救災突擊隊隊長的賈卿向父親請戰。
老書記,你不能讓他去送死!現在去太危險了!村民們紛紛在老書記麵前勸說求情。
現在去才能救人!晚去了還去救誰?兒子對父親說。
你們說得都對。此刻進山就等於送死,可救人晚去了也是白去。
賈正方因此什麽話也沒讜,而當他看到兒子義無反顧地帶著民兵們進山那一刻,老人站在辦公樓前久久不肯離去,他用看不見的目光在為兒子送行,並祝他一路平安……父親相信兒子,這—點已經在之前的幾十年裏得到了驗證。瞎了雙眼的父親能夠創下寶山這麽輝煌的業績,假如沒有兒子的相助,老人知道也是不太可能的事。
現在,老人還想著另一件讓他痛心的事,這就是他的回龍溝!他熟悉和了解這條溝,並與這條溝有著深厚的感情。那時賈正方的眼睛沒有全瞎,還能看見溝裏的風物,所以他心底的回龍溝實在太美太美……
城裏人喜歡回龍溝是因為這裏的夏季格外涼爽宜人,平均氣溫隻有17.50C,最高氣溫也不超過250C,相對濕度為80%,屬最佳適宜氣候,是天然的避暑勝地。所以過去賈正方每次碰上遊客,他都要親切地順便提醒一句:你們早晚可要添加些衣服,夜間要蓋棉被,當心著涼噢!這裏空氣特別清新,是生態環保型景區。山上的植被茂密,森林覆蓋率達95%以上,空氣中富含負氧離子,所以有天然氧吧之譽。其實景區內還是動物的天堂和綠色的植物寶庫。景區內不僅有熊貓、金絲猴、紅腹角雞、紅腹錦雞、獼猴、牛羚、斑羚等珍貴動物,還有太陽鳥、相思鳥、娃娃鳥、羊角雞、黃鷹等飛禽,以及珙桐、光葉珙桐、連香樹、水青樹、領春木、延齡草、千年銀杏等珍稀植物。罕見的地質奇觀,更為龍門山的一絕,故而素稱地質科學迷宮。這裏有著名的青藏冰蓋冰川漂礫,它是20世紀末發現的世界罕見的地質遺跡奇觀。賈正方非常自豪的是,這裏還有靠他和村民們共同努力建起的我國最長的景區棧道——銀蒼峽棧道,它傍水依山,曲折蜿蜒,全長八公裏,堪稱我國風景名勝區棧道之最。
可現在,天堂變成了埋人的地獄。
龍門山啊龍門山,你這樣做,算得了什麽本事?賈正方用鼻孔蔑視地哼了一聲,舉起拐棍,對手下的人說:騰出所有空房,接待和安置好災民與傷員,尤其是外地來這裏的遊客1
13日一天,龍門山神像有意與賈正方對峙,竟然下了一天大雨。民兵們無法進山,隻得等到天晴的14日。
這一天,賈卿在對汶川和茂縣一帶山嶺十分熟悉的村民黃平寬向導下,帶領四十名搜救突擊隊員,分成四組,向山裏挺進。這支農民自發組織的敢死隊,沒有任何救援工具,更沒有一個戴頭盔,他們憑著手上僅有的幾根木棍進的山。震後的回龍溝,餘震不斷,到處飛沙走石,到處是那嚇人的地聲和岩石崩塌後落至山底的驚天動地的回聲……當時的情景,像是進了閻王爺的地獄,太嚇人!我們走過猴子活動區,在穿越大斷崖時,賈卿突然聽到頭頂有響聲,連忙大叫快跑!可還是沒能全部逃出險境,有兩名救援隊員被飛來的亂石砸倒了,受了重傷。一位搜救隊員告訴我。
搜救隊沒有退卻,他們繼續冒險向前,到龍門禪寺和半截河電站等地救出一批遊客、村民和外單位的職工。其中在半截河電站上工作的五名職工並不是寶山村人,他們獲救後,跪在地上直向搜救隊磕頭致謝。
這一天,賈卿和敢死隊員們共救出四十五名幸存者。
15日、16日他們繼續進山搜救。16日這一天,他們繞過座座垮塌的山崖和堰塞湖,曆經十一個小時的跋涉,最後來到海拔三千五百多米高的馬鬃嶺卜,在那裏救出了震前上山挖藥的七男一女共八個山民。
正足在賈正方領導的寶山村黨委的堅強及時有力的領導和組織下,在村主任賈卿和村民及民兵們的勇敢無畏的努力下,他們不僅保住了寶山村兩千多名村民的自身安全,同時從回龍溝裏搶救出了近百名幸存者。
在寶山村采訪時,村民們一定要我寫一寫共產黨員、桂花樹電站站長幹誌軍的事。沒幾分鍾,一位壯實的漢子站在了我麵前。他就是幹誌軍。村民們向我介紹。
沒啥子說的,都是應該的。幹誌軍是個憨厚的莊稼人。但聽他講那天他帶領電站的工作人員和兩名遊客用了十七個小時走平時隻需十分鍾的回村經曆,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因為那是一段驚心動魄的生死之旅——
大震時,幹誌軍正在電站值班,在地動山搖的飛沙走石把電站廠房砸成一片廢墟的瞬間,他立即意識到天災的可怕,於是大聲向廠房和周圍的山穀內高喊:快出來,地震啦!幹誌軍分外著急的是,電站和景區內有許多村民和遊客……
就在他們準備突圍時,有人隱約聽到遠處傳來救命的呼叫。可能是遊客,快去救他們!幹誌軍二話沒說,立即帶著謝正清等男村民,衝向呼叫的地方。原來在一處山道上,一對年輕情侶遊客中的姑娘的腿被石頭壓住了,情況十分危急。不要慌,把石頭移開就行!幹誌軍迅速組織搶救,不停地來回從電站廠房的廢墟裏尋找繩索和木棍,在眾人的奮力戰鬥下受傷的姑娘得救了。
現在,圍在於誌軍身邊的是十j位驚魂未定的村民和兩位遊客。他們有的在痛苦地呻吟,有的嚇得直哭叫。怎麽辦?小電站就在山穀之間,不撤便意味著隨時會被天崩地裂的餘震卷入地獄……大家不要慌,現在我們必須迅速離開這裏!我是黨員,你們都聽我的,統一行動,我們才可能有生路!幹誌軍背起受傷的女遊客,然後堅定地對大家說:好,大家必須以最快的速度,一個跟著~個,沿公路突圍!說時遲,那時快,十四名群眾緊跟在幹誌軍身後,一邊避著滿地滾動的山石,一邊沿公路向村委會所在地奔逃!但他們馬上發現:前麵根本沒有路!崩裂的山體早已將公路掩埋……而就在幹誌軍他們往回看時,兩山之間突然響起驚天巨雷,隻見如海嘯般的泥石流,伴著轟鳴聲,奔湧直下,剛才還是安全地帶的小電站,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怎麽辦呀?死裏逃生的幾個女村民哭得直跺腳。
大家別怕,有我在,就有生路!幹誌軍一邊安慰大家,一邊探尋新的逃生之路,因為他知道,處在山穀之間的他們,隨時可能被崩裂的山體泥石流埋入地獄。快離開這兒,我們上山!幹誌軍看到一處山嶺尚保持完好,便立即帶著大家往山上走…一哪知大震似乎欲將他們置於必死之地——當他們爬到半山腰處,這一片的山體也發生了強大的塌坡。快躲起來—_說時遲,那時快,幹誌軍拚命地將十五名群眾營救到一處相對安全地帶躲藏起來。
此時,四周已無逃路,到處都是滾石的轟鳴聲。
天開始下雨,越下越大。天幕由灰蒙漸漸變成黑色……更恐怖的夜幕降臨了。幹誌軍他們都知道,此刻多留在山上一分鍾,就等於離死神近了一程。但誰也無法改變天時與天情,夜幕伴著死神從心理上向大家襲來。天氣也跟著冷起來。女的在低泣,男的也跟著低泣起來,甚至有人喊起死了算了的絕望之聲。
13日淩晨5時左右,天開始有了亮光。幹誌軍便立即指揮大家開始新的翻山越嶺。原來熟悉的山道沒了,以前可以隨處穿行的山坡也完全變成了可怕的滾石亂飛的泥石流險境。大家不要掉隊,我們必須盡快走出大山!幹誌軍背著受傷的女遊客,艱難地帶領這支逃生的隊伍,一步一步地攀越岩體,尋找出路……直至當日9時左右,他們才走出大山,回到村上。
叔叔,我們舉行婚禮的時候,一定請你當我們的證婚人!那對遇險受傷的年輕情侶在死裏逃生後,跪下向幹誌軍致謝。
從小電站到村莊,平時隻有十分鍾的路途,幹誌軍和十五名大震中的逃生者卻整整用了十七個小時。事後,脫險的十三名村民說:沒有誌軍,我們這些人早已去見閻王了!而幹誌軍在接受我采訪時,還帶著幾分靦腆地說:我是黨員嘛,這個時候就得發揮作用!
我是5月20日到的龍門山鎮,當天采訪了賈正方等人。
這時災區的山裏山外,仍處在按照中央想盡一切辦法先救人,的緊張時刻,然而英雄的寶山村人已經開始了自教之後的重建家園。與賈正方老人握手道別的時候,他對我說:大震時,有人跑來對我說:周圍村鎮的人,凡活著的都跑了,你老書記咋不跑?我告訴他們:這個時候跑也沒有用,而且會給政府帶來很大的負擔。大災國難時,我們每個黨員、每個國民,都應當為國家想一想,能自救的就盡量自救。過去我們創造的艱苦創業,同心奉獻的寶山精神,在大震時期和建設新家園中,我想還是用得上。所以我告訴村民們:大災大難時,最重要的是不要慌,要相信黨和政府,相信我們的國家有能力戰勝一切困難。在這過程中,我們受災的百姓起來自救和重建家園,也十分重要。有時比等著別人來救助更有意義,也更管用。另一方麵我也告訴村民們:咱寶山村在黨的改革開放政策鼓舞下,創造了很多財富,地震毀不掉我們所有的東西。隻要我們人在,就可以重新建設美好家園。有人問我什麽時候再把寶山建成災前的樣子,我告訴他們:給我五年時間,我一定要讓寶山重現輝煌!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寶山是倒不了的!
老人的話,令我眼眶—下熱了起來。因為在我和他談話的幾十米外就是已經無法目睹的廢墟和死寂的山巒……而這裏,雙目失明的老共產黨員如此堅定地看到了光明的未來。
這是10級地震也不能震倒的力量!
這是再妖魔作惡的龍門山所無法戰勝的!
這就是我們的龍門山人!
他就是龍門山鎮黨委書記劉廷凱。在我采訪他之後的第三天,就從報端知道了因為地震毀滅的嚴重情況,上級已經決定將共和國行政編製上原有的龍門山鎮取消,合並到小魚洞鎮。
這一決定,也許劉廷凱在接受采訪時已經知道,或者還不知道,我沒有來得及問他這個問題。我們見麵是在彭州市的廣場上,那個充滿了戰時狀態的廣場上的夜幕下見的麵……快到晚上10點,劉廷凱才出現在我的麵前。大震以來的這位鎮黨委書記太忙,十來天中,他隻回過一次家,隻睡過幾個小時的覺。所以我們的見麵一直約了四次才成功。握手那一刻,我感覺對方有太多的疲倦、太多的悲痛,也有太多的事情正等著他去做……
一個被大震徹底毀滅了家園的鎮黨委書記,此刻需要想的和做的事,以及隨時隨地出現的新情況,緊急而危險,不是用言語能表達得清的。
但我知道,眼前這位英俊的年輕書記,如今在百姓心目中,是真正的英雄,是真正的共產黨人!12日在市裏開會的他,遇大震後的第一個行動是立即返回生死難料的鎮上。在那幾十公裏的山路上,他真正體會到了什麽叫驚恐與悲慘——山石像決堤的洪水四處咆哮奔湧,眼睜睜地看著無數無助的人獸被吞沒在泥石翻滾的洪流之中……硬漢子劉廷凱哭了,哭得死去活來,可誰也沒有同情他。於是他擦著控製不住的眼淚,翻山越嶺,回到了自己的崗位,在最慘烈和最悲情的廢墟上,指揮了龍門山鎮一千七百多名中小學師生及時安全地撤離了危險區,成為整個重災區僅有的幾個沒有學生傷亡的鄉鎮,僅此一舉,劉廷凱和他的黨委一班人及公安派出所的共產黨員們就可以被曆史壘一尊豐碑。
九峰村是龍門山鎮最偏遠的村落,又地處大震最危險的銀廠溝風景區內。鎮黨委在,就該讓每一個村子、每一戶活著的百姓同在!劉廷凱立即布置營救九峰村的方案,並在毫無外援的情況下,迅速及時地組織幹部、公安幹警向大山深處挺進。
從鎮所在地到九峰村十七公裏,可大震後山路早已阻斷。就是爬也要爬進去!劉廷凱咬著牙告訴自己,也告訴進山的黨員同誌。這時救援的解放軍趕到了,劉廷凱他們與解放軍會合在一起,組成了一支更強大的進山搶救隊。
然而進山的路根本沒有!讓劉廷凱他們吃驚不已的是竟然會有兩座過去相隔很遠的山峰因大震山體移動而擠合在了一起……嗚呼,沒有比這更可怕的大震了!
前麵就是大龍潭,那裏有八十多家農家樂,肯定有許多遊客在裏麵。必須救他們出來!劉廷凱臉色鐵青道,隨後第一個往前衝。
15日,在劉廷凱帶領下,搶救隊繼續向深山的小龍潭挺進。當日,又在這個村營救出一千多名遊客與村民。
此時的龍門山,又一次次發生強烈餘震。鎮幹部和解放軍屢勸已經連抬腿都困難的劉廷凱後撤。但他右手一甩,抓起一根樹杆,站立起來,說:沿途二十六具同胞的遺體不掩埋好,我不撤!
16日這一天,劉廷凱和幾位鎮幹部,將遇難的鄉親們~一埋葬,並都嚴格按防疫規範進行消毒處理。之後,他拾起木板,在一個個死者的墳前插上寫著名字的簡易墓碑。那一刻,劉廷凱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哭得山低頭、地息聲……
大震使劉廷凱灑滿汗水的龍門山,沒有留下一處完整的綠地好路。但他仍深情而又堅定地對我說:龍門山鎮沒了,美麗的風景區沒了,過去讓成都人十分喜歡的八百八十二家農家樂和數十家賓館也沒了,但這塊土地和在這裏活著的人還在,我們因此永遠不放棄建設好家園的決心和力量。這個時候,我們共產黨人負有特殊使命。我和我的同事們雖然為受難的百姓及這片毀壞的熱土感到有些悲愴,但絕不悲哀,對未來我們仍然充滿信心和希望!嗬,原來劉廷凱已經知道了龍門山鎮被撤的事了。
無須我多言。我們都是共產黨員,隻要活著,就有幹不完的事,就有新的任務在等待著。而我們再三握手道別中沒有說出口的一句話是:大震永遠滅不掉龍門山,龍門山必定在人民手裏重新綠起來、重新美起來!
離開龍門山鎮那片令人窒息和沉默的廢墟時,我請求司機師傅給我幾分鍾時間,允許我獨自在沒有人煙卻到處飄散著屍體味和消毒藥水昧的街道上再走一遍……
雨,在輕輕下著,我所聽到的似乎隻有我自己的腳步聲和心跳聲。除此之外沒有聲音,因為這個曾經每天熱鬧非凡的小鎮現在死掉了,活著的人基本走光了(除寶山村的村民),路邊的一隻野貓(估計原來是有主人的)也已腐爛……廢墟裏埋著的人不能與我說話,隻有雨聲伴著我的腳步發出一聲嗚咽……
我不期待什麽,我隻想看一看,看一看是否還有什麽生命能夠向我講述龍門山曾經的美麗。然而沒有誰來講述——一切成為過去。
突然,我的耳邊響起哐!哐—的聲音。我回頭看去,可什麽也沒有,既無人影,也無敲擊聲。這是怎麽回事?明明是有人在敲擊著什麽嘛!
細細聆聽,仍然沒有人,沒有聲音。我奇怪地繼續走路…..可剛舉步,耳邊又有哐!哐——的敲擊聲,那聲音脆而低,似乎還能傳得很遠很遠。它不緊不慢地敲擊著……
怪了!我回到車上,忙問司機到底碰到了什麽。司機師傅長歎一聲後,緩緩地說:在災區,他也遇見過這種蔽擊聲,這是災區很多地方的幸存者為了尋找在廢墟下的親人,不分日夜地或用木棍,或用金屬器敲擊著,目的是想讓埋在廢墟裏的親人聽到後向他們呼救……
原來如此!
我不由得回過頭,再向龍門山鎮的那長長的廢墟之街望去,我想再一次聽聽那敲擊聲,並希望它傳到廢墟之底,傳到另一個世界,讓那些可能還有生命的人喊出聲來,或者讓那些亡靈知道有親人在人間呼喚著他們,想念著他們……
想到這裏,我的眼裏又溢滿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