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古堡的殺聲
單一海站在隊列後頭,像一尊雕塑,筆直站立。他的帽簷壓得很低,一雙眼睛透過簷影,深深地凝住這108條漢子的背影,深深地呼吸著他們。
連隊已集合十分鍾,值班的排長已三次向他請示,他隻是堅持著沉默。站在身後比站在眼睛的注視中舒坦啊!他常喜歡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隊列的最後,屏息立正,雙手貼褲,與那些真正的戰士們一樣。每次他都獲得了一種把自己溶過去的感受。再麵對那些噴射著**和純潔的眼睛時,他會獲得一種雙倍的自信。
後來,他發現,當他站在戰士們的注視中時,戰士們的心總是可以稍微離開他一會兒,當他站到他們背後時,戰士們反而一百倍地匯聚著精神。他們隻能用一種方式,認真的方式,來防禦躲在後麵的眼睛。
果然,在他的沉默中,全連的呼吸都壓抑著成為一體了,仿佛一個人,都屏住氣。此時所有的人,該隻有一個念頭了吧!那就是猜測和在心裏搜尋著單一海。因為猜測,隊列中的氣氛彌漫著不安。有個別人的呼吸打亂了大家的呼吸。大家的目光都竭力向後偏轉。這支隊列的向心力,其實在後頭哪。一個真正的指揮者,不管站在前列還是背後,他都是人們依戀的一座大山。
單一海在這種沉默中收回自己的沉默。他隻要一種情緒,或者一種氣氛就夠了。他大步轉到隊列前,威嚴地與每一束目光相遇,直到把他們的眼睛再逼開。
“剛才我站到背後,注視你們的背影長達十分鍾。十分鍾,我知道自己已在內心深處被你們給嚼爛了。你們可能都在想,我在想什麽?”他低眉注視大家。隨手一指前排的一個列兵,“請你回答,是或不是。”
“報告,不知道。”
“好,稍息。不知道才是最好的回答哪!可我卻想知道大家在想什麽?當然,我不需要回答。”他稍微沉吟,“我還是願意告訴大家我的真實想法。我想下山去看看,坦率地說,去看看女人。”
他環視大家。隊列中出現小小的**,那一群向他注視的眼裏已閃射出許多興奮的光。
“我們上山已近一個月,整天封閉在這裏,連飛過隻鳥也讓人聯想很多。我想問問大家,你們想不想女人?”
大家注視他的目光忽然停滯了,向下低視,不敢望他。單一海堅持地望著每個人,期待回答,良久,才有一聲細微的聲音蹦出來:“想……”但立即就淹沒在了大家故意笑出來的雜音中。
居然是馮冉!馮冉不笑,臉色平和地望他。
“為什麽?”單一海平靜地問。
“因為我是男人。”
“好,回答得好。我覺得今天最勇敢和最像男人的人隻有兩個,一個是我,還有一個就是馮冉。我也為此而羞恥,你們居然真的比我們優秀,原以為,想把大家帶下山去看看,這回,隻有我們倆做代表了。”
話音未畢,隊列裏一片騷亂。半晌,才有低低的聲音從後麵又響起來。
“我們也想呀。”低低的聲音像波浪,一下比一下高而清晰,到最後竟成一片喧囂。那聲音竟都是“我們也想下山”。
單一海冷目注視大家,半晌,才把雙手一壓。大家立即恢複正常,隊列又變得平靜而威嚴。
“我現在改變主意了,我要帶你們去一個比女人還更像女人的地方……”他環視大家,“但一次不能去那麽多的人,今天先照顧病號,有病的請舉手。”
唰,幾乎像一個口令似的,隊列裏舉起了一片手的森林。隻有少數幾個人沒舉。他看清馮冉一臉平靜地站著,似乎與己無關似的,臉上不由泛出一點笑意。
“我很吃驚,居然有這麽多的病號?我現在又一次改變主意了,讓不生病的人,也跟我們一起去。今天我要讓大家看個夠。”話畢,他轉向值班員下達命令:“五分鍾後,攜帶輕重武器,越野奔襲,我帶隊。”
大夥兒興奮了,雖說越野奔襲太累了,但可以到山下,也是一件讓人鼓舞的事兒呀。僅僅三分鍾,全連就已齊裝滿員,個個披掛整齊,作訓服緊緊地裹好,鼓凸著一群精神氣兒,刺紮著每個人。單一海一直呆立不動,矜持著看每個人。因為他的矜持,他在士兵心目中越發顯露著魅力。他們太喜歡有人情味兒的連長了,這種人情味兒有時比他的威嚴更能征服士兵。單一海享受著他們的尊重,內心卻在拒斥著剛才的那些舉動。剛才幾乎不是他,他從不喜歡用那些小小的花招來耍弄自己的下屬,這種特權和聰明有時可以用一下,用多了對誰都會是一種傷害。可他也不能允許自己的士兵與自己開這樣的玩笑。既然大家都把自己的欲望當成了病,那麽他也會用這樣的小小的特權來處罰他們一下。
他從站在後排的矮個子戰士身上取下他的八一式衝鋒槍,扛在肩上。用目光掃了一下值班員,站到了隊列的前頭。
值班員下令出發。全連三列,像條彩龍一樣徐徐地蠕動和延伸著。單一海壓住步子,在心裏回視著後麵的每一雙眼睛。他的節奏將是全連的節奏。他小心地計算著自己的步幅,此一去五公裏,能保證大家到了那兒不癱倒,就不容易了。
人的運動其實都是呼吸的運動哪,尤其是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還沒跑出一千米,他的心跳就開始加快了。頭上熱汗浸出,是高山反應。他把貼緊脖梗的內衣扯扯,把胸前扣子解開,胸口豁然開朗。有些舒服了,他輕鬆地跑幾步,這才算正常嘛。他不信自己的體力連這點兒路也應付不了。在陸軍大學時,他最擅長跑負重五公裏了。他的個子高、腿長,一個步幅出去就是一米三。他知道了自己的優勢後,每次長跑,他都堅持跟緊一個人,保持著勻速步幅,竟然每次都是前兩名。
他保持著平常心,慢慢地找回自己的感覺了。一旦找準那種感覺,他的自信也就泛了上來,自己肯定會保持良好體力到最後。他現在終於有暇關注身後了,他退出前列,邊跑邊注視大家。隊列裏有的腳步已亂了,大家頭頂上罩著一片熱熱的雲氣,每個人都頂著團霧。那幾個叫喊看病的家夥,此時竟都健步如飛。他們跑得比那些不生病的人還好。他滿意地微笑。看到一隊人馬在自己的口令中行進,那也是一種快感啊!他壓製住自己的心情,大聲唱喊起口令來。集體長跑,隻有整齊的節律才會增強大家的自信,整齊的節律在隊列裏會慢慢地成為一種慣性。那時這支長跑的隊列將會像一列被慣性拖動的列車,即使那些最不善跑的人,也會被裹挾著走,並且被不由自主的慣性拖到底。
口令像一塊塊硬物,隨著單調的“一二一”,隊列的聲音也仿佛單調起來,漸漸地,又響成了一種節律。那節律鏗鏘著,隆隆著,在坡穀間回**。隊列裏除了腳步聲,再沒有其他的雜音了。
單一海在這種節律中退卻,重又站到前列,他的步子很舒緩。迎麵又是一條小路。那小路正通向山下,單一海遠遠地盯視著它,感覺上身後十多雙眼睛也盯住那條路。因為那條路是向下的,他不回頭。在臨近那路的邊緣,側身向右轉去。右邊是一條舒緩的草坡,中午陽光冰冷地直射著草地,那片坡的草閃著綠汪汪的深光,奪人眼目。
隊列畸形地偏轉了,大家似乎刹不住慣性似的,向那條小路深望一眼。單一海感覺到每個離開那條小路的戰士,都把頭偏轉了一下。他可以猜度出這些戰士目光裏藏著的東西。他們肯定正在嘀咕,走錯了。
坡越來越陡,身後的步子再次亂了,士兵們控製不住地竊竊小語。單一海退出前列,低吼道:“喊什麽,我們要去的就是這個方向,沒有錯。”
隊列仿佛愣了一下似的,沉默了,之後又是慢慢地啟動,仿佛列車減速後又加速了。單一海目送隊列向前,胸中覺出許多舒暢。這時眼前晃過馮冉,他的眼睛奇怪地明亮著,他跑到單一海的身邊,邊跑邊朝他曖昧地一笑。
“笑什麽呢你?”他最討厭馮冉這種笑了,這小子也許早就看透了他的內心,隻是不說出來,卻用笑表達出來。
“今天這路跑得真舒服,我猜測,我可以實現那個想法了。”
“什麽?”
“連長,不說出來你也清楚呀!”馮冉邊跑邊均勻呼吸。感覺不出一點兒太累的感覺,“這兒的草還像那年一樣綠呀!我都快心驚死了。”
單一海瞥他一眼:“其實,有時你不再見它反而更好。”
“為什麽?”
“有的東西其實該是感覺上的,也許太熟悉了,你會忘記它或者忽略它。”說完,又大步向前趕去,重新歸位於前列。
隊列麵臨一個大斜坡,路隻是在斜坡上行走,大夥兒的呼吸再次不暢,有個戰士跌倒了,另一個跑不動了,退在後麵,大家的體力再次麵臨挑戰。隨著累困,多的便是牢騷。許多戰士仿佛看清了不是要去山下。山上方圓幾十裏連個人毛兒也不見,連長帶他們到這裏來,怎麽會是來看什麽女人?
跑在馮冉身邊的王小根有些抗不住了。他把自己的挎包扔給了馮冉:“班長,都怪你那個餿主意。瞧瞧,這回可把我們坑苦了,你就給扶扶貧吧!”
馮冉看他一眼:“活該!那會兒連長在那兒說什麽看女人去,你抽什麽瘋?哪兒能啊,我的黑蛋兄弟。”黑蛋是他對王小根的昵稱。
這小子嘟囔兩句,想說什麽又咽了下去。
單一海在身後小聲的嘀咕中跑得安然而又舒坦,胸口此時罕見地開闊著,感覺呼吸像一種撫摸,他根本就不去留意那些議論。他覺得議論都是一種不自信的表現。聽信議論的話,那麽就隻會一事無成。他在感覺上把自己從隊列中抽出來。遠遠地看自己內心的那種感覺,越看越被它刺疼著。跑步有時極利於思考。思考把累都給趕跑了,倒仿佛思考是主要的,跑步是一種副業了。
這時,旁邊的大山散開。右邊的低凹處閃過一股大風,挾來難聞的土腥味。他已經在內心深處看到了那地方。
殘跡在半山坡上越來越逼真地出現了,正在運動的隊列出現了小小的**。一路上太平靜了,這時出現任何東西都會引發大家的注目,何況這麽大一個讓人震驚的古城堡。
馮冉呆呆地站住了。一個人站住,大家也就慢下了步子。仿佛等待什麽似的向單一海望去。單一海理解這目光的意思,他示意值班員停下腳步。立時隊列裏出現了一片籲歎,有的人已一屁股蹲到了地上。槍和裝具臥在身旁,上麵散發著腥腥的汗臭。幾乎每個兵的作訓帽都被當成了抹汗巾,上麵濕濕地冒著熱氣。但他們的眼睛卻都一直注視著那個古城堡。僅僅片刻的驚訝,大夥兒便胡亂地把猜測和驚奇全部拋向了它。
古城堡此時散落在山坡右側,戰士們都在它的上方。俯視一座突兀得有些怪異的殘跡,除了驚訝還是驚訝。
馮冉的槍還一直靠在肩上,他深深地注視著那片古城堡。嘴裏呢喃著,眼睛裏迷蒙著另外一種光。王小根站在他的身旁,忍不住低聲驚呼:“狗日的城建在了這麽高的山上。那樣寬的地方,都是站著的土,簡直讓人佩服死了。”
馮冉似從夢中驚醒似的:“這才是個真正兵城!你看到沒有,那城裏太空了,你知道有幾百年沒住過人了,可這城還真像那些士兵隨便建的塹壕。”
“哎,班長,我覺得這座城像個墓。”
“什麽墓?”單一海忍不住插嘴。剛才王小根的驚呼讓他很舒服,這小子現在才像個真正的戰士!他欣賞那些智慧的東西,哪怕是把刺刀,要真能讓人流出點血也行!
“戰士的墓。”
“哦,講講你的看法?”
“我也說不清,感覺上應該是,不是就怪了。”
馮冉把頭轉向單一海:“連長,你不可能讓我們跑這麽遠,隻是遠遠地看看它的背影吧!”
“當然不可能。我還沒告訴你們那個比女人更好的東西是什麽呢!我得實現承諾呀!”他回過頭,低首看自己的連隊,天,這種累過的殘骸幾乎讓他不忍目睹。有的戰士越發放肆起來,把自己放倒在草地上,隻有少數人扶著槍盤坐。一支部隊,有時僅從休息或靜止時,就可以看出他的戰鬥力如何。他一直視此為恥辱。這時,有個士兵居然把槍枕到了頭下。他倒是挺有氣魄的,以槍作枕。可一個不喜歡槍的士兵會是個什麽樣子的士兵呢?
單一海感覺到一陣憤怒,他衝著這些休息的戰士一聲大喝:“立正!”正在慵懶中的戰士們,仿佛被捅了一刺刀似的。僅僅呆愣片刻,大家就嘩地站好了。立正在越來越大的風中,佇立不動。都把不解的餘光射向他,似乎對他的忽然發作並不理解似的。
單一海不說話,潛意識中似乎已把自己的感覺傳達了過去,他覺得他們該懂自己的苦衷。他不喜歡解釋,訓斥隻會增加他們的反感。他隻是在必要的時候,站在他們背後大喝一聲,就已足夠。
少頃,他向值班員示意集合。士兵們默默地佩帶裝具,都把自己壓在沉默中。這種沉默帶著一種隱忍的反抗,向單一海撲來。單一海體會到了,這其實是一個個疑問。他知道士兵們此時在想什麽,到這會兒才覺出是種欺騙甚至是一種惡作劇,也太低估了自己的想象力。單一海從本質上不喜歡沒有想象力和幽默感的士兵。真正的士兵如果缺失了想象,幾乎等於隻是一支槍的支配者,而不是擁有者。而一個沒有幽默感的士兵呢?更慘。他把今天的行動當成了一種大幽默。可參與行動者們大都茫然無知。這等於使這個幽默更類似於欺騙,因為,他從士兵們眼裏讀到的仍是剛出發時的渴望。這些渴望此時似乎在他們的眼睛裏更堅硬了。他有些短暫的灰心,抬眼看那些列成橫隊的戰士。收束起自己精神的士兵,其實隻是一種燃燒的氣質。他被這種氣質灼燃著,內心裏又湧起強烈的亢奮。
他對著隊列的背影,大吼一聲:“向後轉!”108雙眼睛唰地聚向他。他含住不動,仿佛要讓每一雙眼睛都適應他似的,直到士兵們把目光擱結實了,他才盯住大家:“今天的越野長跑到此結束。大家用了55分鍾,跑了5公裏,成績比平時在平原上差多了,可在高海拔山域,幾乎可以作為本連本世紀的最高紀錄。”大家唰地立正。他一頷首:“稍息。我想提一個問題,也是大家的疑問。我們今天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單一海的目光凝住王小根:“請你回答!”
“出發之前,連長許諾我們來看女……哦……看病。”
“是的,是看女人。可是經過那條路時,我的主意變了。我覺得大家內心中的渴望不應該僅僅隻是女人,而是比女人更女人的一種精神。我想為大家找到一種真正精神意義上的女人,讓你們的精神永遠依附於她,永遠。”單一海側身,隨手一指那個在他們目光下的古城堡:“那就是這個用土堆成的古城堡!”
士兵們麵麵相覷,目光中的狐疑越發增多。
單一海繼續講:“請大家凝神靜思三分鍾。用這樣長的時間去覆蓋一座古城後,我希望聽到各位的感受。”說完,轉身退向士兵們身後。他不看那城了,那城早已在他的心中。那兒的各條街道甚至風聲已經成為他思想的一部分。他不看它,還因為想從士兵們的注視中,看到另外一種東西。
風聲越來越大,狂風卷起沙石,形成一片黃色沙霧。那座城便被淹在迷蒙中。風聲鳴響之處,仿佛兩軍正在交戈,偶爾傳出極恐怖的尖哨聲和厲嘯。單一海從士兵們的背影中感受著這一切。他驚異了,這城今天竟如此鬼雲慘淡,令人不由自主地浸入到那些過去之中。他看到戰士們的眼睛已離開了他們的身體,他們在這種奇異的景象中呆了,甚至忘了自己也是一個戰士。
自然與自然的交戰,才是最驚心的戰鬥!
他歎息一聲,重又走到戰士們的注視中,同時覺得自己一下擋住了士兵們的目光。盡管城那麽大,可他知道,戰士們此時隻會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對於一座不知名的古城來說,知情者往往擁有比這座城更多的目光和關注。而他也許隻是這裏唯一一個知情的人吧。可我真的知道嗎?他自問,腦際驀地閃過子老的影子,也許他才是這座城的知情者。
單一海似乎怕打斷大家的思維似的:“我想請大家更近地看看這座城。聽到沒有,我聽到了殺聲,我們一起到那些殺聲中去如何?”
顯然這座古城堡已引起了大家莫名的興奮。剛才的疲累被一種新的欲望代替了。沒有人不被好奇所打倒,在這一點上,單一海深信不疑。因為他從戰士們眼中讀到的是新的欲望。
隊列整齊地在山間向下走。坡很陡,可大家還竭力保持著隊形,盡力不讓槍在肩上移位。沒有一個人說話,甚至連猜測也沒有。單一海有些感動地把自己融到大家的情緒中去。
殘跡出現在眼前時,天地間一片昏暗。尖利的小石子被風卷起,偶爾撞響哪個戰士肩頭的槍管,但那聲回響並引不起大家的注意。隊列走到城牆下,人的渺小一下子就顯出來了。那牆很高,大家自動放慢腳步,沒有喊口令,也沒人說話,隻是默默地繞城行走。長長的隊列如同古代那些士兵繞城值更的情景。單一海現在有了另外一種感受。一個士兵其實該用不同的心境去經曆各種戰爭。哪怕它是古代的戰爭,至少在心理上,一個戰士也該擁有許多次戰爭。
隊列在繞到西城時,不動了。單一海看到馮冉撿起了一枚箭鏃。居然還有他們的遺物。這可是子老遍尋要找的東西啊!他飛奔過去,士兵們的臉上都閃著興奮的光澤。撿到哪怕一點過去的遺物,都像是看到了那些過去的細節啊!馮冉用袖子擦擦那枚箭矢,它竟然清晰地閃著暗紅的光澤。還是一枚銅矢哪!
單一海接過來看看,又還給馮冉:“也許隻有這枚銅箭頭才是最重要的依據,保存好,不許丟掉,丟掉我處分你。”
馮冉點點頭,臉上蒙著種莫名的興奮:“天爺,這狗日的城太怪了。我都被震了。連長,我明白你了。”接著,他又湊到他身邊低語,“我羨慕死你了。”
單一海微笑不語,繼續向前走。他知道,這聲咒罵才是最好的獎賞!其實最好的獎賞應該是下級的讚賞!應該設這麽個獎,可惜不會實現。
三十分鍾後,隊列已繞城一周。單一海也是第一次從城四周過。他邊走邊歎這城的氣勢。有的地方已殘破了,被風給摧毀的印跡令人驚訝而又撼人心魄。他第一次看到風有這樣巨大的韌性,它隻用柔軟的撫摸就讓這些土一點點地剝離開了。那些粉狀的土嵌在城的縫隙裏,又一點點地被它掃走。有的地方還透著一兩個巨大的洞。那洞鑲在城上,根本就無法想象人可以穿透它,可風卻穿過去了。風才叫偉大呢,它像個戰士,它的敵人就是那些擋住它們去路的障礙物。他想到這裏,再次佩服起那些嗚嗚著像群狗一樣吹向城頭的風了,同時感到一種戰栗。
隊列在風中停下了。單一海轉過東城時,看到了一座高於城牆的巨型土台。這土台像個巨墓,四四方方的,與城相隔有千餘米,似乎像個障礙物,又像個檢閱台。也許是古代哪位將軍的校閱之處吧!他在悲風的嘯鳴中,被一種潛在的豪情給激發了。他轉身向大家發出號令,向閱兵台爬去。
這座土台果真是閱兵之處,至少寬約六百多米,從山上看去時,似乎看到了它隻是鑲在城中的一部分。如果不轉過來看,怎麽也想象不出它們是分開的。站在土平台上,視野頓時開闊。風聲尖嘯般地掠過了。把每個人的衣服鼓滿。單一海一邊聽值班員整隊。一邊有些感歎了,這土台原來是座獨立山包吧!可那些士兵卻削去了它的頂冠。這得多大的魄力和勇氣啊?他看到腳下磁石一般的堅硬,同時使他再次湧起對那位不知名的將軍的忌妒……與憎恨。這人簡直太懂治軍之道了,在高山上校閱、練兵,在風口上讓大家磨煉各種欲望。他站在平台中央處的一塊土包上,心下暗說聲慚愧。自己站到了別人的位置上,卻不知是誰。自己心中對他如此敬重,可卻不知他的姓名。
這些士兵們此刻站在風中,他們真的更像兵了。他們可能早已從這座城中讀到了自己,於是,他們沉默了。
單一海的目光凝住大家:“……我們腳下的這座土台,是個閱兵台。站在這個閱兵台上,我相信大家早已感覺出來了。我們看到的這座城是個古城堡,它至少屬於士兵。”他的嘴不時被風給堵住,那些語言在與風的碰撞中發出噝噝的撞擊,傳到大家耳朵裏時,隻是一種感覺上的東西了。
“報告。”單一海被打斷,他示意那個戰士講話,又是馮冉,“可我們還不知道這座城的曆史呢,連長,可以告訴我們嗎?”
單一海看到士兵們的目光中都擠湧著相同的渴望,他故意沉吟了一下:“這正是我帶你們來的原因。這座城別看荒廢了,可它卻是一個荒廢的傳奇。這座城應該是西漢時期的。”
“這麽長的時間啊!這城還保存到了現在。真結實。可這裏駐的是誰的部隊呢?匈奴人,還是漢朝的戰士?”馮冉有些控製不住自己。
“如果得到證實的話,它應該是一隊古羅馬的戰俘!”
“古羅馬的戰俘?”
“是的。”單一海此時不知為何,竟下意識地斷定是子老尋找的那支軍隊,那支遙遠的古羅馬戰俘,就曾駐在這座城裏。
“你是說西漢政府竟把古羅馬的戰士給俘虜了?”馮冉呆了,“西漢真……他媽的偉大呀!連羅馬人都敢俘虜,還建這麽個大城堡。如果是傳奇我可就信了,可這……”
單一海打斷他,高聲喊道:“是的。西漢偉大,西漢的戰士才叫偉大啊,也才真正配叫作戰士!今天,我們就站在他們的腳印上麵。剛才王小根說這像戰士的墓,我看這個比喻不好,它該是戰士的紀念碑!隻有這些殘跡才是對一個戰士最好的銘記。也隻有它,才配為一個戰士作傳。”
下麵響起一陣掌聲。單一海稍抑製住自己的**,他知道戰士們的**已經給煽動起來了:“我提議,讓我們就在這塊當年那些古羅馬人閱兵的地方,也像他們一樣,閱一次兵吧。讓他們檢閱一下兩千年後的士兵。”
士兵們的情緒沸騰了,他們都用熱烈的目光響應他。風更大地吹過來,像吹過一片雷聲。單一海自覺歸位到前列。值班員整隊的口令像利刺,又尖又銳,刺著每個人的心。士兵們把八一式衝鋒槍的刺刀裝上,風聲溫柔地撫摸著那些寒光閃爍的刀鋒。一片白晃晃的刺刀,擱在戰士肩上,帽子已被風帶固定在下頜上。戰士們似乎首次接受閱兵,臉上神色莊嚴,認真地互整軍容。那件連隊最大的火器七九式重機槍和一門小型直瞄小炮,也被架在了四個戰士的身上。腰帶束著硬腰,每個戰士都竭力掙出一股鋒芒,渾身的勁道在風中被來回撞擊。這些兵誰沒經曆過幾次閱兵啊!那些閱兵隻是對大家的一種消耗。他們受閱隻是被一種職位檢閱。而這回,沒有那個高懸在雲端的職位了,檢閱他們的隻是曆史,是幾千年前的一隊士兵。甚至隻是一束目光,隻是一堆遺跡。他們將被曆史檢閱,並將永遠被這次受閱記住。
……士兵的方陣過來了,每個班就是一個小的方塊。在風聲中,有力的步伐把大地踩得轟轟地響。他們一過那個假定的閱兵台前,就唰唰地劈槍,側首致禮,一、二、三、四,這個簡單的數字被他們喊出了一種氣勢。這種兵的氣勢在土台上來回翻滾,與風一起,被吹到遙遠中去了。
單一海沉浸在這種氣勢中,內心因過於激動而出現短暫的痛楚。他幾乎被這種氣勢感動了,確切地說,他被自己感動了。方隊再次行進到閱兵台前。單一海大聲喝喊:“敬禮!”他的手觸到帽簷。全部士兵向那座土城行注目禮。那個禮節真長啊,單一海憋住勁,不讓自己落下淚來。他在這種隱忍中,讓那個禮敬了足足有三分鍾。他宣布禮畢時,看到那些戰士的臉上,滑滿了淚滴。
他無言地走到隊前,內心中充滿了許多的話語,他堅信麵對這些士兵時已無須他再多言了。他隻要看他們一眼,就明白他們來這兒之前的意識已被新的一種境界替代。也許他們早已忘了以前的什麽欲望。同時他也明白,今天任何人經曆這樣的場麵,即使是個不懂軍隊的人,他也會被這種場麵喚醒,並把這種潛湧的感動,作為他內心中的鐵血氣質,永久珍藏。
單一海擺擺手,隊列稍有些悲壯地向山下走。從疲勞到失望再到亢奮,單一海深深地為這支隊伍慶幸,大家都沒被傷害掉。他看到戰士們的情緒還停留在剛才的氛圍裏。疲勞已從他們身上消失,這證明他們還保持剛來時的活力,足夠再跑回去了。他想,至少有半個月,你們將被這種激動充滿,並且會化成血液,溶進每個人的心裏。
這時馮冉悄悄湊過來:“連長,為啥不讓我們進城?”
“不進去也許還有點兒想象的欲望,我隻願意讓大家領略一種外表上的氣勢。明白嗎?觀賞一種東西,其實看看它的整體的氣質,往往比局部更震撼人!”
馮冉似被他的話語打動,半晌才喃喃地說:“我真想知道俘虜,那些古羅馬戰俘的將軍是誰!”
“我也想。不過,這種神秘更讓他偉大。”單一海同時在內心中自語,一下山就找子老去。他已被那些疑問把自己給搔得太亂了。他知道古城堡的東西越多,那些疑問就越像包袱一樣壓著他。